【梧桐西院】【原创】烂柯人(古风父子)

【15】
祝相安再回到山洞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山峰如同笼罩在淡蓝的薄烟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阿云被他的脚步声惊醒,揉着眼迷迷糊糊道:“小爹兄你去哪里啊?小解吗?”

祝相安勉强笑笑,盘膝坐在他对面,“醒得早,出去走走。”

阿云打了个呵欠,忽地想起正事来,精神百倍弹坐起来,“哦,天亮了!小爹兄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祝相安点点头,一同往山顶走去。他看着阿云雀跃的模样,忽然觉得心痛,几乎不敢想象阿云知道真相时的模样。快到山顶的时候,他借口累了,携着阿云的手坐下歇了歇。

东方的朝阳正光芒万丈地刺出地表,阿云的鼻尖上沁着一颗一颗细小的汗珠,被朝霞映得亮晶晶的。祝相安和缓了语气,开口道:“阿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阿云点点头。

于是他继续说道:“传说西晋的时候,有个叫王质的青年樵夫。有一日他上山打柴,见到了两小儿对弈,便坐下来观棋。一局棋罢,小儿笑着对他说:‘你也该回家了。’王质低头一看,才发现手里的斧柄已经烂了。他急忙奔回乡里,竟已是人事渺渺,过去了百年时光。”

阿云似懂非懂的看着他。祝相安深吸一口气,拉着他翻上山顶。天光已经大亮,祝相安这才看清,下方白石山的遗迹上已经建起了一座村郭,有袅袅炊烟连云直上。阿云的手倏然攥紧了他,愕然道:“白石山呢?”

“你还记得那书里写的吗?两百年前,白石山毁于雷击和地动…”祝相安担忧地看着他,把语气放得轻而又轻,“阿云,那都是真的。自你辞别你母亲,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阿云怔怔望着他,忽而大力甩开他的手,化作火红的鸟身,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飞而去。祝相安吃了一惊,忙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去。他下得太急,以至于摔了好几跤,到山脚时已经十分狼狈。

远远地他看见一群人围了个圈,也顾不得许多,忙奔过去拨开窃窃私语的人群。阿云坐在中间,茫然地四处打量,见他来了,嘴唇颤了颤,没等说话,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阿云一头扎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痛哭道:“爹爹,阿娘呢?阿娘呢?”

祝相安将他搂在怀里,恍恍惚惚想起许多年前他母亲病逝的那一天,他摇晃着母亲渐渐僵硬的身体,那时铺天盖地的痛楚和绝望现在想来都还清晰得纤毫毕现。他把脸埋在阿云的黑发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旁边围观的人群忽地一阵嘈杂,分作两半让了一条路出来。一个身着黑袍的青年在周围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来,在离他们七步远的地方站定,俯身对身边一个少年低声说了些什么。

少年点点头,走过来向他们鞠了一躬,仰起头声音清脆地说道:“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祭司请你们到族中一叙。”

那位被称为祭司的青年和善地笑了笑,做了个有请的手势。祝相安有心打听二百年前的往事,便点了点头。阿云哭得全身都软了,虚脱地站不起来,祝相安只得将他打横抱起,随着那群人向前走去。

青年住的地方是在山郭的尽头,一座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圆形建筑,外形看着倒有些像古书上记载的祭坛。石块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打磨得光滑平整,砌在一起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祝相安心中犯嘀咕,犹疑着停下脚步。青年打了个手势将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微笑着等他进门,彬彬有礼,不急不躁。祝相安慢慢地踏进一只脚,眼前骤然一黑,这石坛之内竟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只有中央燃着的一把火焰,舞动的火光隐隐照亮了四周石壁上刻着的奇异符文,处处透着诡异。他心里一慌,下意识就想夺路而逃。

不料那青年已经更快地截住他的去路,俯身恭恭敬敬地下拜,“白石山第五代祭司恭迎二位尊神。我奉大祭司遗命,已再次恭候二位多年了。”

祝相安惊得倒退一步,差点抱不稳怀里的阿云,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祭司遗命?谁是大祭司?”

青年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大祭司就是您的妻子,当然,也是您怀里这位小尊神的亲生母亲。”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29 22:17:00 +0800 CST  
【16】

遗命……祝相安看看怀里昏睡过去的阿云,嗓子一阵滞涩,“他母亲果真已经亡故了?”

青年点了点头,“大祭司过世已逾二百年了。”

“那不就是说,在阿云离开之后,他母亲紧跟着就过世了?”祝相安皱起眉头,苦笑道:“这几个月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真是搞不明白了。”

青年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尊神若有兴趣,我便慢慢地讲给您听,但愿您别觉得匪夷所思。”

祝相安自嘲地摇摇头,“说实话,现在已经没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惊讶了。”说着将阿云小心地靠墙放好,颔首道:“洗耳恭听。”

青年缓步沿着石壁向前走去,随着他手掌轻挥,石壁上刻着的线条一根根亮了起来。除去那些祝相安看不懂的文字,还有许多小人儿或静或动的壁画。那些古老的图案在他们身边明明灭灭,如同一条流淌的长河。

“尊神大概不知,我们这一族,原本是生于天地之外的。早在远古的时候,一位山神妄图违逆造化之功,他取人的骨骼,妖的血肉,神的发肤,于虚无之中,生生造出了一对生灵来。这二位,就是我们族人最早的祖先。”

祝相安愕然,“他…他竟生生造出了……此等有违造化之事,怕是要遭天谴啊。”

青年点头道:“不错。这位山神的确没有躲过天谴,他在飞升之时没能渡过天劫,陨入轮回了。他身陨之后,我们这一族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我们非人非神,非妖非鬼,游于三界之外,难入五行之中。我们身有异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法力也就越强,常能引来天劫,动辄死伤无数。族中也有天赋异禀的能人,希望以深厚的修为抗住天雷,奈何我们天生神魂不稳,俱难逃过魂飞魄散的下场。数千年来,我们一代又一代蛰伏在白石山中,苟延残喘,在与天劫的较量中,终于摸索出了一套法门来。”

祝相安下意识问道:“是什么?”

“十数代先辈呕心沥血,创出了一个法阵。这个法阵能助我们舍弃这个不完美的身体,重塑肉身。我们有人的骨,妖的血,神的发,这三样之中只有发肤是最不要紧的,我们神性太少,故而也就化不成神。我们有的做了妖,有的变了鬼,最多的还是化成了人。如今你所见到的这个山郭,就都是人的后代。”青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操持这个法阵的,就是大祭司。”

祝相安听得匪夷所思,低声道:“这样逆天而行的法阵,想必不会没有代价的?”

青年沉默地点点头。

“这个法阵若要成型,需要一位真神的仙骨作为阵眼,汲取力量抵御天劫,还需要主持法阵之人的魂魄,作为天地的祭品。大祭司就是在这个法阵中,灰飞烟灭的。”

祝相安倒吸一口冷气,“那,阿云他……”

“大祭司在主持法阵之前,将这位小尊神送出了十万大山,喂他喝了一剂二百年的枯荣草。这种草遇冬则枯,逢春即荣,若采来食用,草龄几何,食用之人便能沉眠几何。小尊神一睡二百年,想必他自己并不知道。”

祝相安凝望着墙角边昏睡的阿云,又看了看石壁上的刻画,那些文字沉默地流淌,像是岁月的河。他终于低声问道:“那我呢?”

他在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到底扮演了个怎样的角色?

青年躬身施了一礼,“尊神请随我来。据此地一里之外的深山中,尚有当年法阵的遗迹。尊神到了那儿,回归本位,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祝相安没有动,他心中翻涌着一个骇人的设想,“你告诉我,那作为阵眼的仙骨,是我的吗?”

青年沉吟片刻,点头道:“是。”

祝相安轻声笑了出来,“抽了仙骨,纵是真神也难以抵受。是她杀了前生的我。”他摇摇头,直视青年道:“祭司大人,现下的我可以不计较前生的债,可你若将我带去,叫我想起了前尘,那时我可难说会不会计较了。”

青年避而不答,垂下目光,深深地一礼,“大祭司遗命,我不能违背。”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30 23:05:00 +0800 CST  
【17】

法阵的遗迹掩没在深山中,荒草下,残存的石块已经被二百年的风吹雨淋侵蚀出了深刻的痕迹。当年那场天劫降临了三天三夜,煌煌天威将整个白石山夷为平地,寸草不生,十数年后,才重新孕育出生机。

祝相安站在法阵中心,莫名感到熟悉,脚下踏着的大地仿佛埋了一颗搏动的心脏,沉默地跳动着。他弯腰拂去石头上的尘土,看清了那道刻痕的形状。那是一条细长白色的似玉一般的石头,形如利刃,牢牢的嵌在法阵中心。祝相安的心骤然跳得飞快,下意识伸手抚上了它。

山里起了风,天色不知何时晦暗下来,乌云在他头上聚拢,大地也开始震颤。祝相安微微一惊,待要收手,手指却被牢牢地吸在了上面。那块白色玉石宛若活了过来,摇摆挣扎着要冲出法阵,竟将周围的石板都挣出了细细的裂痕。倏而一道闪电如长蛇般在天上游走,石板应声而裂,白色玉石骤然间光芒万丈,浮出地表。祝相安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将它握住了。

天地间有一瞬间的寂静,他握着那根灵气腾腾的仙骨站在法阵中央,宛如持着一柄斩破苍穹的长剑。他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望着年轻的祭司,恍惚间却仿佛见到了一个白衣女子的倩影。

风声骤然狂暴起来,砂石劈头盖脸地向他打来。乌云一层一层覆盖了太阳,将午后的天光遮蔽得如同子夜。天上渐渐地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紫白色的闪电如狂蛇般来往穿梭,终于汇聚做了一道电光,像是天神的长矛,向着他当头劈下。

祝相安恐惧得浑身颤抖,口鼻窒息,衣衫在狂风中鼓胀,像是盛满了风的帆,脚下却被无形的力量钉死在原地,眼睁睁望着那道电光直刺而下……

他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找不到自己的身躯,他像是散落在整个天地之间,没了听觉也没了视力,他什么也看不见,四周非黑非白,而是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真正的混沌虚无。

就在这片混沌之中,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记得他在旸谷中破壳而出的那一日,扶桑树上滴下的水珠;也想起在那漫长的七千年岁月里,涉遍的千山万水;他记得在灼灼盛开的凤凰树下与那女子的惊鸿一瞥,她轻灵地像是一只白狐,素色的衣裳好像旸谷中的晨雾;他记得他们十余年的相守,贴着她的肚皮听腹中胎儿的心跳,多少温存爱重历历在目;他对她无半点防备,而她却在他即将飞升历劫的前一日,决绝地抽出了他的仙骨。

他葬身在天劫之下,陨入轮回,历经五世。第一世是山谷中寂寞的树,于某一日被山火焚烧;第二世是一只脆弱的蜉蝣,朝生暮死;第三世是山间的一只野鹿,被狼群捕杀,活生生地开膛剖腹;第四世是一只幼虎,落入猎人的陷阱之中,被十数根尖刺洞穿了身体,挣扎了整整三日;直到第五世,他才是赤乌山上没有灵根的祝相安,二十七年来备尝孤凄与冷眼。他当然不会有灵根,他的仙骨埋在千里之外的十万大山,直到今日才寻了回来。

他在耀目的白光中振起双翼,仰天长鸣,声震九霄。

年轻的祭司被地动摇晃地站立不稳,勉强眯着眼望去,只见那白光中的影子渐渐化出了人的轮廓,肩头,手臂,修长的双腿,光芒渐渐淡去,像一层白雾般遮着他赤裸的身体,有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劳驾,给我一件衣裳。”

青年一呆,忙将外袍解下扔了过去。那人披在身上,赤着足,散着发,缓缓走了出来。他神情疏冷,目蕴清光,就只是那样站着,竟叫青年生出了不可逼视之感。

脸还是那张脸,人却已不是那个人了。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31 23:12:00 +0800 CST  
今晚有点累,不码字了顶锅盖逃~
放一张读者画的阿云和小红鸟,感谢多才多艺的鲶鲶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1 22:56:00 +0800 CST  
【18】

分明已过了许久,群山间依稀还缭绕着他的长鸣。乌云渐渐散去,重现了一泓天光。天空蓝得水洗过似的清亮,阳光投在他睫毛上有细小的炫光,暖洋洋地舒畅。

他有多久没这样好好地站在阳光下了?距那场让他魂飞魄散的天劫至今,已过去二百余年了。二百年来几生几死,内中多少辛酸痛楚难为外人道。他抬起胳膊看自己的手腕,阳光下肌肤有如玉石般的光泽纹理,当年那个叫舜华的女子就是从这里刺下了第一刀。他的仙骨是生在左肩上的,那是他身上最坚韧也最脆弱的地方,他太信任她,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他的神情让年轻的祭司不敢上前,只得硬着头皮俯身叩拜道:“恭喜尊神,回归本位。”

他笑了一笑,仍然端详着自己的手掌,淡淡道:“我喜从何来,倒要请教。”

“尊神…尊神取回仙骨,复了真身,这难道不是喜吗?”

淡淡的红光从他手掌上溢出,远远看着就像裹着一团火。他颇觉可笑地问道:“你们的大祭司害我陨入轮回,生受了五世苦楚。为了完成你们这个法阵,我这根仙骨上七千年的修为耗损近半。如今你倒来说恭喜?”

随着他的话音,手掌上那团红火忽地炽烈,灼灼腾起。祭司只觉自己脊背上汗毛倒数,战战兢兢道:“尊神于我族有接亡续存的大恩,这等无上功德,我族人世世代代不敢忘!”

他恍若未闻,手掌翻覆间,腾起数丈高的烈火,将他整个人都笼进火光中。那火焰如有灵性,越蹿越高,长成缠绕的巨树形状,枝叶蔓延几乎将山峰遮蔽。数丈方圆内陡然如坠入熔炉般酷热难耐,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祭司大惊,失声道:“尊神!”

七千年记忆骤然冲进脑海,让他的头脑刀剜似的作痛。他越不愿想起,越是在他眼前飞舞着活灵活现。他不能再细想舜华的低眉浅笑里藏了多少算计,那些年偎依相伴的日日夜夜里,他想着如何与她地老天荒,她却想着何时将他置于死地。她是他七千年来唯一倾心爱过的女子,他曾以为她是生命里最纯净的一束光,可她予他的回报,是叫他每一生每一世都不得好死。

无边的恨意烧灼着他的心脏,火树的枝蔓随之狂长,织成了一张烈焰的穹顶,将整个山郭都笼罩在火海之下。那一刻,他是实实在在起了杀心的——如果不是阿云突然冲出来的话。

阿云惨白着脸站在穹顶之下,带着哭腔唤他,“爹爹!”

他垂下头看着那孩子盛满恐惧的眼睛,四面八方的烈火倒映在阿云清澈的瞳仁里,妖魔般狂舞。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2 22:43:00 +0800 CST  
阿云分明怕得很,不知是怕他焚毁山郭,还是畏惧现在这个陌生的他。他怔怔望了他片刻,忽地一跺脚,向他飞奔过来。

他眉头一皱,眼看身上的烈焰就要灼伤了阿云,忙将手掌一合。漫天炎火静悄悄地收拢,重新凝作他掌心里的一点,而后隐没在皮肤下。紧跟着阿云的两条手臂就缠上了他的脖子,落泪道:“小爹兄,是你吗?”

阿云的眼泪落在他脖子里,滚烫地滑过他的皮肤。舜华早已灰飞烟灭了,可他二人的牵绊并未就此结束,她还给他留下了这个儿子。这个诞生于谎言和欺骗中的孩子。

他心里忽地涌出一股气来,冷冷道:“放手。”

阿云迟疑着松开手臂,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半晌才重新鼓起勇气去拉他的衣襟,强笑道:“爹爹,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那我们…我们去找阿娘吗?”

他做凡人祝相安的时候,最喜欢阿云这双弯弯的笑眼,可如今再对着这双肖似他母亲的眼睛,他只觉无法再忍耐一分一秒。他的头要炸开似的疼痛,方才被烈火灼烧过的空气还残余着热浪,愈发激得他烦躁难安。

他回身振袖,身形飘摇而起,便要乘风飞去。阿云愕然,结结巴巴叫道:“小…小爹…爹你去哪…哎呀你等等我!”说罢摇身一变,拍着翅膀追了上去。

他回手一指,一道红光化作的链子向着阿云当头打去,顷刻间缚住他的翅膀,将他捆了个严实。阿云被迫现了人形,从高空重重跌下,差点摔散了架。那道红色细索牢牢地锁在他双腕之上,扣死了他的元神。阿云徒劳挣扎半晌,怎么也化不回鸟身了,只能仰头凄然叫了声:“爹爹!”

祝相安的身影却早已看不见了。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3 22:30:00 +0800 CST  
【19】

鬼仙忙完了一天的事务,刚走下黄泉路,就看见槐树底下坐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儿。那人眉清目朗,神情落拓,长发在脑后垂着,手里执着个酒壶慢悠悠地晃着。

他死水似的脸上略过一丝诧异,“祝相安?”

那人抬起头,半醉的眉眼漾起一丝笑意,举起酒壶向他遥遥示意,“仙使,我是来向你讨要那二十年阳寿的。”

鬼仙轻吸一口气,了然地改口道:“辛炎。”

那人偏着头笑起来,感慨着提起酒壶:“二百余年没听到人这么叫我,一时间倒有些不习惯。”

鬼仙瘫着一张脸将他上下打量,半晌才无波无澜地开口道:“既然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是来兴师问罪的吗?反正我已死了几百年,我不怕你。”

辛炎抬眼问他,“舜华的魂魄呢?是否还在轮回之中?”

“阿姐灰飞烟灭,再无轮回了。”

辛炎沉默片刻,拍拍身旁的土地,“坐吧,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想找你说说话。”说着将酒壶怼到他嘴边去,“喝酒吗?”

鬼仙忙将头侧过去,“我不能碰糯米酒。”

辛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醉醺醺笑起来,“我忘了,你是个鬼。”

鬼仙瘫着脸瞪过去,寒气森森道:“你就是故意的。”

辛炎愉悦地伸手揉了一把他燃着绿幽幽鬼火的头发,“二百年不见,小鬼头都修成鬼仙了,就是这张脸,怎么一瞧见我还是这么要死不活的?”他凑近他耳朵,笑着低语道:“你就那么喜欢舜华?宁愿把自己的轮回都断了,做个有来无回的鬼仙?”

鬼仙灰白的瞳孔里倏然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断然道:“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阿姐对我有大恩。我不入轮回,就算我死了,我化成鬼也要报答她。与男女之情无关!”他的声音慢慢地软了下来,罕见的竟带了些悲哀的活气,“阿姐她,只爱过你。”

辛炎散漫地往树上一靠,“那真是我之不幸。”

“阿姐她的确是一万个对你不起,只是她在那个位置上,她的族人都看着她,她不能回头。”

辛炎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如此说来,是我不够体谅了。何劳她动手,我早该将自己的仙骨剔下,双手奉上才是。”

鬼仙垂下眼睛,“我不是要为阿姐辩驳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全部的真相。”

黄泉下的风透着彻骨的寒气,四周尽是透明的魂魄来来往往,天地是个没有尽头的圆转,他们带着一脸茫然地神气从一个轮回去往下一个轮回,匆匆碌碌,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早在你们初相识的时候,阿姐对你就是动了心的。你不要以为她同你相伴的那十数年尽是算计,那是她实在不忍,生生地拖了数年之久,为此她在族中承担了数不清的压力,种种挣扎,难为外人道。”

“阿姐在怀上阿云的时候,是真的想过将什么责任都丢下,只同你在一起的。可是就在那时候,白石山又遭天劫,死伤惨重。她的族人因此对她大发责难,指责她作为享全族供奉的大祭司,却为了男女之欢弃全族性命于不顾,是全族的叛徒和耻辱。那都是她的血脉至亲,她实在无法将他们的死活置之不理。”

“你在天劫下殒命的那一日,阿姐七窍都迸出了血来。那时她虚弱至极,怀着阿云已十分吃力,许多人,包括我,都劝过她放弃这个孩子。阿姐说什么也不肯,执意要为你留下这条血脉来。生产那日,她挣命地生下阿云,自己几乎也死了……”

“那之后,她十三年的殚精竭虑,算尽了你的两百年。她让阿云喝下枯荣草,叫他去两百年后的赤乌山上寻你。你以为你怎么就那么巧拜入赤乌山的?是我受阿姐所托,将你亲手送到凌霄手里。她把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了,就是为了让你能顺顺利利地取回仙骨,回归本位,除了她自己……”

他眼前又浮现出与她的最后一面,在十万大山外的山洞里,阿云一无所知的沉睡过去,梦里还噙着笑。舜华俯身,吻遍他的手,他的发,他的眼,他的脸。她的一生是个难言的悲剧,可她不想让阿云也承受这一切,她愿他能避开一切动荡和悲苦,愿他永远是快快活活的小小少年。

舜华在他眉心吻了又吻。这是她作为母亲,给予阿云最后的温柔。

辛炎的一壶酒终于喝到了底,他将酒壶倒回来倾尽最后的几滴,似叹似笑道:“该走的,不该走的,什么都没了。”手一松,酒壶坠到地上,伴着清脆的一声,摔得粉碎。

辛炎长身而起,在鬼仙头上随手按了一把,“小鬼,走了。”便顺着榕树翩然而去,只在黑暗中留下几道红色的残影,徐徐消散。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4 21:54:00 +0800 CST  
【20】

云霄之上的罡风凛冽如刀,辛炎踏月乘风,俯视着脚下的万里山河。这七千年来,他见过高山倾覆成平原,也见过沧海耸立成山峦。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地上那些蚂蚁似的小人儿,他们一代一代繁衍在这片大地上,朝生暮死,浓缩的生命里却有那么强烈的爱恨和执念,那是他从前万万理解不了的。

三哥曾经对他说:“这世上无事不可放下,我们的寿命这么长,否则心怎么受得了?”

舜华的神魂已经湮灭无踪了,从此这天地间处处无她,可又处处是她。她的族人依然还在这里世世代代的生息,将千万点灯火撒在大地上,平凡地生存,平凡地死去。千百年后,大祭司的故事终会变成后人的传说,她将被铭记,也将被遗忘。

辛炎当夜重回白石山,无声无息地卷走了熟睡的阿云,自此再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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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一觉醒来,锁在他手上的链子已经不见了。

他茫然地摸了摸手腕,发现自己正睡在一棵灼灼盛开的凤凰树下,花瓣落了满身。辛炎就坐在不远处,含笑地望着他。

阿云默默地跪坐起来,并不上前。他昨天痛哭了一日,眼睛肿得桃子一般,稚嫩的脸上透着沉重的悲哀神情,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

辛炎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轻声唤道:“阿云。”

阿云垂下头不做理会,半晌才低沉着声音说道:“阿娘死了。”

“他们说,我走了二百年。白石山塌了,阿娘走了,什么都没了。”

辛炎心里一痛,将他拉进怀里。阿云抿着嘴挣命地踢打着不肯让他抱,挣扎半晌突然不动了,而后膝盖一弯,骤然爆发出绝望的嚎啕。

“爹爹,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会走了二百年,为什么什么都变了啊…”他的哭声渐渐转作持续的呜咽,指尖却抓得辛炎生疼,“你说了你不会再丢下我,你说过的……”

阿云想不明白,明明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光景,那时阿娘拉着他的手送他走出十万大山,音容犹在耳,怎么竟成了天人永诀呢?二百年听起来是段太过漫长的时间,他实在害怕,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面目全非的世界。

辛炎摸着他发颤的小脑袋,在心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柔声道:“阿云,你听我说。”

三哥说的对。他几生几死,历经五世,世上也不过溜走了区区二百年。二百年对他的寿命来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值得怀念,也应该原谅。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做凡人祝相安的时候,阿云曾是他唯一的温情。有阿云在,辛炎一切都能原谅。

辛炎给他讲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温情脉脉,没有诡诈和欺骗。他与舜华心怀天下,自愿将仙骨交给她完成法阵,定下了二百年的来生之盟。最后他低声道:“阿云,你阿娘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5 22:12:00 +0800 CST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6 17:40:00 +0800 CST  
现在应该能看到吧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6 17:41:00 +0800 CST  
酌情安排番外,接受点播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6 18:31:00 +0800 CST  
番外一(上)

旸谷位于东海之上,海中生着巨木扶桑。上古有赤乌天神帝俊,娶妻羲和,执掌日升日落。帝俊与羲和神陨之前,生十子于扶桑之上。辛炎是十子中第八个破壳而出的,因此便行八。

这十兄弟数千年来轮值将太阳升起,做一休九,乃是天上地下数一数二的清闲差事。因太过清闲,偶尔某个兄弟请个百十来年的长假也是有的。二百年前辛炎突然失踪,众人只当他又去何处逍遥,便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他带着阿云归来,方才知道始末。

九兄弟唏嘘之下,一致决定,辛炎逃了二百年的班,折算下来也有二十年,自该从今日起补上,便收拾细软,齐齐休假去了。

辛炎几番抗议无果,只好带着阿云老老实实驻守旸谷。阿云骤然见到这前所未见的天地,新奇得不得了,缠着要学法术。众位叔伯都疼他,辛炎又随性得很,他便跟着这个伯伯学两天,又跟着那个叔叔学两天,轮来轮去便轮到去五伯那里听经文。

辛炎看他那副兴兴头头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他,“你五伯那人最是端肃严厉,你要小心。”

阿云一挺胸膛,信心满满道:“爹爹放心,我会好好学!”早上兴冲冲地出门去了,晚上再回来时神情却十分颓丧,站在房间里垂着头不吭声。

辛炎觉得奇怪,撂下书唤了声,“阿云,怎么了?”

阿云嘟囔了一声,“没怎么。”怏怏不乐地蹭到床前,一头扎倒在被褥里。

辛炎放下书,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儿子?”

阿云的脑袋在枕头里拱了拱,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道:“我不要再跟五伯学了。”

“为什么?早上不是还期待得很吗?”

阿云被褥里露出的半张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地说:“五伯伯他,他欺负人…他……”

辛炎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阿云的脸红得几乎滴血,终于哭唧唧开口道:“他打人……”

辛炎故作严厉,“为什么打你?你不好好读书是不是?”

阿云委屈地拿脚拍了下床榻,“我没有!是那个经文它太无聊了嘛!”

“那还不是没有好好学?还在这里诡辩!”

阿云抬起头赌气地看了他一眼,又一头扎在枕头里,耍赖似的蹬了蹬脚。

辛炎一边忍笑,一边去拉他的手,“打了你哪里?重不重?”翻过来两只手白生生的并无半点伤痕。他心下了然,便去解他的裤子。阿云一把捂住,哼哼唧唧地不肯让他脱。辛炎懒得废话,随手施个小法术,裤带便嗖地飞了出来。他一把将裤子拉到腿弯,只见白皙的肌肤上横了十数道红肿的印子,周围染了一片绯红。

阿云只觉身后一凉,心中的委屈突然遏制不住,埋头呜呜哭了起来。

辛炎虽是心疼,倒也知道他五哥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必是阿云偷懒在先,只得道:“打得又不是很重,怎么就哭成这样?”

阿云默了一瞬,变本加厉地哭得更凶了。

辛炎叫他哭得无法,哄劝道:“你九叔叔才做得蜜渍樱桃,要不要吃?”

阿云哭叫道:“不吃!”

辛炎便袖了手,笑道:“看来是疼得很了。真不巧,我本来想明天带你去升太阳的。”

阿云闻声顿时止住哭声,抽抽搭搭地扬起脸,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真…真的吗?”

辛炎无辜地摊了摊手,笑眯眯道:“那蜜渍樱桃还要不要吃?”

阿云低下头挣扎片刻,自个儿坐了起来,抹抹眼泪道:“要吃。”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7 22:36:00 +0800 CST  
当夜阿云睡下后,辛炎轻轻退下他的裤子又看了看,阿云的恢复力惊人,早已好得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他放了心,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便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门。

太阳已沉入虞渊,旸谷被夜色静悄悄的笼罩。辛炎才一出门,就见他五哥显瑞站在门外,便笑道:“五哥怎么还不睡?”

显瑞往门里看了一眼,“阿云可有恨我?”

辛炎笑道:“怎么会?”

显瑞点点头,负手不语。

“五哥有话要说?”

显瑞沿着树枝缓缓向前走去,辛炎随在他后面,等了良久,才听到他发问道:“老八,别拿你糊弄阿云那套来糊弄我,你实话说,这二百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辛炎哑然,摇头道:“五哥明察秋毫。”便将当年往事如实说来,末了又说:“阿云年纪还小,那毕竟是他母亲,我不愿让他知道。”

显瑞立住脚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老八啊老八,三千年修为,二百年轮回,你真是放得下。”

辛炎笑道:“不然又能怎么办?事已至此,谁也没法回头。”

显瑞又蹙眉道:“这女人可恨!哪怕她来旸谷送个信,我们去给阎罗打个招呼,也能早将你的神魂提出轮回之外,何须受这许多苦楚。”

辛炎失笑,“旸谷岂是一般人进得来的?罢了五哥,人死债消,她有她的苦处。”

显瑞叹口气,将一个小玉葫芦掷到他怀里,“拿着吧,三哥才炼的金丹,于你恢复修为大有助益。五百年才得了这么一小瓶,全给你了。”

辛炎接过玉葫芦一怔,“三哥怎么……”

“你当大家都是没眼睛的?”显瑞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这元神现今虚得还不如老十,一探便知。自你回来,有事没事便蹲在虞渊修习,几千年来何时见你这般用功?”

辛炎笑着将金丹收入怀中,随意地拱了拱手,“多谢三哥,等他回来我再当面谢过。”

显瑞点点头,正欲离去,辛炎又将他叫住,欲言欲止的模样。

他皱了眉,“有话便说。”

辛炎低声道:“五哥,阿云他…稚子无辜。”

显瑞嗤笑,“闲操心。这道理你晓得,难道我们就不晓得?”

辛炎放下心来,拱手道:“是,五哥慢走。”

待显瑞走后,辛炎折回房间里,唤醒了睡熟的阿云。

阿云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坐起来,被子滑下去露出白生生的肩头,“爹爹,怎么了?”

辛炎从葫芦里倒出一颗金丹放到他嘴边,“喏,吃了。”

阿云含到嘴里,在舌尖上打了两个转,一股清苦气息直冲头顶,赶忙龇牙咧嘴吐到手心里,皱着脸道:“不好吃,苦。”

辛炎:“……”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8 22:06:00 +0800 CST  
辛炎不由分说,在他手上一拂,那金丹便哧溜一下滑进了他的喉咙。方一落肚,阿云便觉一股暖流从腹中腾腾升起,顷刻间流遍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

辛炎塞好塞子,拍了下他的头道:“不知好歹的傻小子,三伯伯炼了五百年才得了这么一小瓶,你知不知道是多金贵的东西?”

阿云吐吐舌头,又凑上来好奇地把玩着小葫芦,“这么金贵的东西,爹爹为什么要给我吃啊?”

辛炎笑道:“此物于修行大有助益,你自小长在凡间,所知太少,根基不牢,这一颗金丹足能弥补。不然你以后在你五伯伯手下,要吃多少教训?”

阿云闻言便苦了脸,趴在他背上耍赖:“我不跟五伯伯学了,跟谁都行,就是不跟他!”他忽地扬起脸,“爹,你亲自教我吧。”

辛炎掰开他揽着自己腰的手臂,故作严肃地逗他:“别撒娇,撒娇也没用。自古严师出高徒,我明日就跟五哥说,干脆让你拜他为师。”说着站起身,“穿好衣服,时辰快到了,该去升太阳了。”

阿云哭丧着脸,磨磨蹭蹭穿好衣服,辛炎携着他的手一路走,一路听他絮絮叨叨:“五伯伯这人好凶,他都不笑的,我见了他害怕。”

“爹爹,你来教我嘛……我不要拜五伯伯做师傅……”

“他打人好疼……”

即将被五伯伯支配的恐惧成功占据了阿云整个身心,就连辛炎抱着他飞到虞渊之上,将那颗光芒万丈的太阳从黑暗中托起,那奇幻壮丽的一幕也只是让他略微分了会心,很快又赖在辛炎身上喋喋不休地纠缠起来。

辛炎忍笑忍了一路,直到回到旸谷,才板着脸道:“也罢。你既然这样求我,我亲自教你就是了。”

阿云欣喜若狂,“真的吗爹爹?”

辛炎颔首,“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既然要学,就要讲个章程规矩,不能再向之前一样边学边闹。我不会过分地逼迫于你,但你若是一味偷懒耍滑,爹爹也要罚。听清楚了没?”

阿云只顾点头,心想爹爹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五伯伯更凶,欣悦地搂着他的手臂走了一段路,忽而又委屈起来,懊丧地说道:“哎呀,光顾着害怕,我还没看清怎么升太阳的呢……”

(番外一完)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09 21:45:00 +0800 CST  
番外二

阿云对每天傍晚沉入虞渊下的那轮太阳异常着迷。

从前他只见日头高高挂在天上,那轮巨大的,光芒耀耀的金轮此刻熄去了光焰,像一颗通红的火炭,不温不火地燃烧着。他每日只见爹爹走进去,也没使什么法术,沉睡的太阳就立刻腾起炽热的白光,十分神奇。

可是辛炎却再三严令不许他走近太阳周围三丈之距,他说:“太阳上燃着的是至阳的真火,你抵受不住。”

阿云现下盯着三丈之外那轮沉睡的太阳,心里痒痒的难耐。

虞渊里没有旁人,叔伯都睡了,爹爹也睡了。阿云很想去摸它一下,这团火球到底有没有形体呢?它是一团光,一团气,还是一块烧着的石头呢?

他慢慢走到近前,三丈,两丈,一丈,火焰的温度烤着他,他觉得有些热,但并不难熬。阿云撇撇嘴想着,爹爹骗人,这有什么抵受不住的?他踮起脚尖,谨慎的捏了个避火诀,然后将手向着那团温吞的红光按了过去……

之后的事情,他记得不是很真切。面前的太阳突然爆出耀眼的白光,几乎晃瞎了他的眼,他差不多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朦胧中似乎见到天上飘下一片红云。再后来他开始觉得痛,哼哼唧唧地扭着身子,于是有人将他搂在怀里,一声一声的唤他……

阿云做了个很舒服的梦,梦里在白石山的小院,他和爹爹在树下读书,阿娘系着围裙走出门来,笑盈盈唤他们,“喂,一大一小,过来吃饭了!”

“阿娘……”阿云喃喃呓语着,把辛炎抱得更紧了。

“他怎么还不醒来?”辛炎焦灼地摸摸他发烫的脸,“不行把三哥叫回来吧!”

“金丹都给他吃下肚了,这点小伤能有什么大碍?”显瑞弯腰拉起阿云一只手臂仔细查看,“你瞧,这些灼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抖抖衣襟在床边坐下,道:“你这儿子,平时看着老实,一惹事就要捅个大篓子出来。你要去再晚去一步,且不说半夜升了太阳是多么怪异的一件事,他是真不怕自己被烧成灰啊。”

辛炎又气又悔,“我同他说过不止一次。他素来听话,谁知心里藏着别的主意。”

显瑞道:“他是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阿云自小在凡间,和寻常孩子一样被养大,旸谷中太多他没见识过的东西了,自然也就没法理解后果。你要好好教他。”

阿云这时响亮地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辛炎忙把怀里的少年立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阿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云茫然摇头,这时他才想起昏迷前的一幕来,失声道:“啊!那个太阳!”

辛炎陡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拖过来掀翻在腿上,巴掌照着他穿着白绡小裤的屁股上狠狠抡去,“你还跟我提太阳!什么都敢拿来玩,太阳也是能玩的吗?”

阿云骤然被打得尖叫起来,奋力踢腿,奈何辛炎的手臂桎梏得他不能移动分毫。身后的那一块辣痛得像有火在烧,他抱着辛炎的腿哭叫:“爹爹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辛炎抽了他二三十下便住了手,一旁看戏的显瑞这时才施施然站起,“行吧,阿云没大事儿,我去睡觉了。”顺手摸摸他汗湿的小脑袋。

阿云此刻只觉羞愤欲死,他拉过被子来把自己裹住,死死咬住嘴唇埋下头。辛炎送了显瑞出门,不过片刻的功夫,阿云已经委屈得把自己变成了鸟,缩在房梁上不理他。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10 22:49:00 +0800 CST  
辛炎一时间哭笑不得,“阿云,下来。”

小红鸟扑棱两下,飞到更远些的地方了。

辛炎又沉声说了一遍,“你下来。”

阿云愤愤地转了个身,拿尾巴对着他。

辛炎的脸色便倏然沉下来了,“我是不是平日太惯着你了?”

话音才落,阿云竟振起翅膀,顺着敞开的窗户直冲了出去。这一下大出辛炎意料之外,忙合身飞出。夜色正浓,阿云小小的身影马上就隐入黑暗之中,难见踪影。辛炎立住脚步,稳稳心神,施了个追索的法术,摸清了他的大概方位,疾追过去。远远地看见小小的红影,还在没头没脑地顺着扶桑树的一根树枝疾飞,沿着这个方向,再有半刻就要投入波涛浩渺的东海了。

辛炎气极反笑,出手一把擒住了他。阿云喳的一声叫,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脚抓嘴啄,无所不用。他那小爪子和挠痒痒一般,辛炎也不理,一径将他逮回了卧房,冷着脸将羽毛凌乱的小红鸟向地上一甩。

阿云被迫回了人形,踉踉跄跄站稳,眼里含着泪抬头望他,竟是一副颇不服气的神情。

辛炎一时间觉得惊奇,他与阿云相处也有一年有余了,竟是头一次发现他还有这般倔强的一面。阿云这一晚闹得实在不像样,他心里恼怒,慢条斯理地在床边坐下,抽出床架上摆着的木刷,随手抡了两下。

“看来是我平日对你纵容太过,是该给你立个规矩了。”

阿云闻声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了,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却直挺挺站着,动也不动。

辛炎伸手一拉,将他一把拖到膝上,裤子一拉,露出还带些淡红痕迹的肌肤来。辛炎也不说话,扬手一记狠狠抽了上去。皮肉被这一下猛击打得一阵颤动,凹痕弹起来就是一道红肿,阿云脊背一躬,开始蹬着腿躁动起来。辛炎轻松制住了他困兽似的挣扎,手下不停,仍是一下接一下的狠抽,一道一道肿痕重叠着浮起。阿云没挨几下就放弃了骨气,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呜呜的叫“爹爹”。

辛炎打足了二十下,将木刷压在他深红高肿的皮肉上,“说,为什么要自己飞出去?”

阿云抽噎着打了个哭嗝,抬起哭肿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辛炎扬手又抽一记,换得他一声猛烈哭嚎,冲口而出道:“谁叫你当着五伯伯的面打我!”

辛炎哭笑不得,“就为了这个?”

阿云委屈得大哭起来。辛炎深吸一口气,把床刷撂在一旁,一下一下给他顺着背。平心而论,他从来没把五哥当成外人,他们十兄弟从破壳而出的那一日起,数千年来朝夕相处,早亲得跟一个人一般,根本没什么需要避忌的。

他缓了缓语气,轻声道:“好,那是爹没顾虑到你的感受,我答应你以后决不在外人面前打你。但是阿云,”他的手停在他的脊背上,“有什么话你可以好好跟我说,不许再这样耍脾气,更不许这样没头没脑地夜里乱飞,我有没有说过这样很危险?”

阿云呜咽着点点头,含糊地小声道:“说过。”

“我还说过,不许你走近太阳三丈之内,你却不听,看来我的话你是记不住了。记不住没关系,疼了自然就长记性了。”

话音才落,阿云就感觉那根硬邦邦的床刷又贴在了他光裸的皮肤上,他一瞬间毛骨悚然,哭闹着叫起来:“我记得住记得住!爹爹别打了,我疼,疼!”

辛炎不应,狠了心继续抽打,打了十几下就停手问一句,“你记住了什么?”阿云涨红着脸说不出话,辛炎就同他耗着,直耗得阿云受不了,抽抽搭搭复述:“爹爹说危险的地方,我不能去。”足足折腾了三遍,揍满了四十板子,手下的屁股肿得厉害,深红里透出一块块青紫,一片斑斓。阿云早哭得喘不上气,趴在他腿上软绵绵汗哒哒的一摊。

辛炎知道他身体的恢复速度,这伤眼下虽看着吓人,用不上三两天,也就好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他扶着阿云双臂把他提起来站好,忍着心疼给他揩干了脸上的泪,又把裤子提好。阿云畏怯地站在他面前,垂着头不敢说话。

眼见着时辰快到了,辛炎只得勉强冷下脸来,“去对着墙……”他本想罚他跪,终究没忍心地改了口,“对着墙站好,想清楚自己错在哪了。”

看着阿云慢吞吞抹着眼泪到墙角站好了,他忙起身往虞渊走去。昨夜强行把太阳按回虞渊,对他现在仅剩的这点修为来说,损耗极大,没缓口气来又劳累了一夜,辛炎走着走着愈发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疲软,忽地迎面撞上一个人影。

小九手里捧着一把刚摘的小莲蓬,忙将他一把扶住,“哎呦哥啊,你这是怎么了?”

辛炎一时说不出话,手指了指虞渊的方向。

小九伸手探他额头,惊觉他元神颇为虚弱,忙道:“你赶紧去十州洞府里修养一下,什么都别管了,我去。”

辛炎点点头,又拉住他,缓了口气道:“你回来以后,去我屋里看下阿云。”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11 23:11: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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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站了许久,看着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屋里亮堂堂的,也没见辛炎回来,委屈之下,又哭了一会儿。正当他弯着腰曲着膝偷偷地捶腿揉屁股的时候,门吱的一声开了。

阿云吓得忙站直,满以为一定是爹爹回来了,进来的却是小九叔。他心中一阵失落,瘪了瘪嘴叫了声:“九叔叔……”

小九一眼看到他哭得惨兮兮的脸,再想想他八哥的嘱咐,心道这怕是吃了教训了。他念着孩子脸皮薄,便佯装不知,招手道:“小阿云,过来。”

阿云站着不动,压着哭腔道:“爹爹要我在这站着。”

小九晃着怀里的一捧莲蓬引诱他,“你瞧,九叔才摘的小莲蓬,给你做红豆莲子汤好不好?”

阿云仍旧在和辛炎赌气,摇头道:“爹爹没让我吃。”

小九笑一笑,自去院里支了口小砂锅,坐在小凳子上耐心的剥莲子,扔进小锅里咕嘟嘟地煮。也不知他加了什么作料,满院荷香随风浮动,阿云还没吃早饭,越闻越饿,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定定地瞧。

小九招手道:“来,帮九叔叔剥莲子。”

阿云踟蹰不前,“爹爹没让……”

小九循循善诱,“爹爹让你站着,我也没让你坐啊。在哪站着不一样,你这也是帮九叔的忙嘛。”

阿云想了想,确实很有道理,身后还痛得深入肌理,他只敢小步小步地蹭过去,接过小九递过来的莲蓬,一颗一颗的剥。烹煮莲子汤的过程很快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跪坐在蒲团上听九叔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你九叔我这个人,别的能耐不行,烧菜绝对是一顶一的好手。”小九挥舞着木勺胡吹海气,“我这手艺,是天上地下公认的好。几千年来,除了厨艺我就没研究过别的。”

他话头一转,“你爹就不一样,众兄弟里属他最风流狡猾。不然怎么大家都是光棍,就他一个人娶着老婆生了儿子呢?”

阿云破涕为笑,被九叔胡乱一打岔,他眼泪都干了,专心致志跪在蒲团上瞧着锅里的汤水翻滚,溢出越来越浓的香气来。终于等到红豆莲子汤出锅,小九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尝一尝,好不好喝?”

阿云渴得很,几口就喝干了碗底,点头道:“好喝。”

小九打开旁边一只白瓷汤盅,盛满了汤,“这个,去给你爹爹送去。”

阿云闻声垂了头,嘟囔道:“我不去。”

小九摇头道:“你昨晚胡闹,把你爹都累病了,你还不去看看他?父子两个,难道还有隔夜仇吗?”他把那只汤盅硬是塞到阿云手里,“过来,九叔带你去。”

阿云将信将疑,半哄半骗地被带到洞府门前,犹豫着不肯进去。小九在他背后一推,低声催促道:“快去!”

阿云一步撞进门里,只见洞府里头水汽氤氲,一泓细水从岩壁上流下,别有一番开阔天地。洞府中央摆着一张石床,上头正卧着一只……鸟。

一只通身火红的,每片羽毛都晕着金光的,巨大的鸟。

阿云的脚比脑子更快一步地迈了出去,嘴里惊呼道:“哇……”这就是爹爹的真身吗?

这么红,这么大!差不多有他这个人这么长!

他踮着脚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汤盅放到石床上。爹爹似乎睡着了,于是他悄悄地摸了摸翅膀上的羽毛,绸缎一般光滑。辛炎没有动,阿云的胆子便更大了,又伸手摸他绚丽的尾巴。

辛炎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醒了。他方才觉得虚弱得很,索性就化回原身在这里小憩,现下他闭着眼,感觉阿云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小手悄悄地摸他的翅膀和尾巴,最后还胆大包天地来摸了摸他的头。突然阿云不动了,辛炎把眼皮睁开一条小缝,只见他化了小鸟的模样在他旁边蹦来蹦去,似乎在比量个头的差距。辛炎几乎要笑出来,忙又把眼睛闭紧了。

阿云重新变回人身,嘀咕了一声,“好漂亮啊……”为什么爹爹的羽毛比他好看这么多……

他趴在石床边小声唤了两声,“爹爹?爹爹?”

辛炎佯睡不答。阿云心想,爹爹大概真是病了,就像他被厉鬼吸去精气的那一回,虚脱得变不成人了。他咬了咬嘴唇,宽宏大量地想,那我就不生你的气了吧。虽然昨天晚上辛炎凶得很,打他打得现在还痛。

从前祝相安都是把他揣在怀里睡的,阿云也很想给爹爹同等的关怀。但是辛炎太大了,他抱不住,只能合身偎依在旁边,伸出一条手臂搂着鸟脖子。旁边靠着这么热乎乎的一团,阿云没撑多大一会,就呼呼地睡熟了。

辛炎这才化回人身,拿开搭在他脖子上的手,颇为怜爱地将他抱了起来。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12 21:36:00 +0800 CST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12 22:06:00 +0800 CST  
洞府里灵气充沛,最适宜疗养。阿云一夜困顿,现下睡得人事不知。辛炎抱了他一会儿,渐觉疲乏,服下一颗金丹,也并排躺下歇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睁眼就对上阿云黑亮的眼睛。那孩子蜷在他身边,头发睡散了,一派懵懂纯真的模样,一见他醒来,忙把眼睛垂下,看着怯怯的。

辛炎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怜惜。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轮回了一世凡人,眼光也不禁带上了凡人的评判。他总觉得阿云十三了,是个少年的年纪了,该懂事了才对。其实以他们赤乌数万年的寿命来看,阿云实实在在还是个幼童。这样小的年纪,却经了这么多事,受了这么多苦。

辛炎想到这儿,顿时觉得自己对他苛责太过。他将阿云拉到怀里,伸手隔着裤子给他揉了揉,手下的肉团摸起来肿胀已经消去很多。阿云窝在他胸前,不自觉地绷紧身子。辛炎柔声问道:“还痛不痛,嗯?”

阿云咬着嘴唇不答。辛炎便欠起身褪了他裤子瞧了瞧,皮肉上的红肿青紫已经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看着却仍然可怜,他叹口气,“爹爹打你打重了。”

阿云眨眨眼,眼泪就慢慢地滑了下来。辛炎把他抱在胸前低声哄慰了一阵儿,心想身为人父的感觉真是奇妙。这样一个孩子,长着和他肖似的五官,同他血脉相连,轻易就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他情不自禁就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这种情感仿佛根植于本能,他怎么也爱不够似的。

阿云掉了会眼泪,心里最后的一点委屈也被哄干净了,乖顺地伏在他怀里。洞府里一片宁和,衬得滴答水声格外清晰。辛炎摸着他长着黑发的小脑袋,忽然笑问,“阿云,你说是小爹兄好呢,还是爹爹好?”

阿云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小声道:“小爹兄脾气好,不打人……但是爹爹会升太阳,还会飞……”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爹爹,我想让你带我飞。”

辛炎诧异道:“我不是经常抱着你飞吗?”

阿云摇头道:“不是,是变成鸟。我想让你变成鸟带我飞。”

辛炎笑斥道:“胡闹。”

阿云嘴一撇,一头扎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爹爹,屁股痛。”

辛炎别过头,“屁股痛更不能飞了。”

阿云不甘心地抓着他的衣襟滚来滚去。

辛炎忽而想起他们即将到达白石山那一天,阿云那时一派欣喜地畅想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要他们俩衔着一根木棍带着舜华一起飞……辛炎低声道:“阿云,你是不是想念阿娘了?”

阿云忽然不动了。

辛炎心中慨叹,起身拉起他的手,笑道:“走吧,爹爹带你去海上飞,想飞多久就飞多久,好不好?”

阿云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嗖地变回了小红鸟,蹦蹦跳跳立上他的肩头。

就在那一刻,辛炎心中对舜华的最后一丝怨恨也烟消云散了。不为别的,只为她给他生了一个阿云。

辛炎笑着摸摸他的羽毛,起身向外走去。
(完)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13 21:28:00 +0800 CST  
写完啦!自己撒花!还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不然就结文啦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8-13 21:31:00 +0800 CST  

楼主:用户名它不见了

字数:33874

发表时间:2019-06-16 05: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21 08:35:17 +0800 CST

评论数:187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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