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西院】【原创】书生(现代 师生)

番外【彼此当年少】
A大行健区男生315寝室最近十分古怪。
一号床的人捧着一本金庸,眼睛盯着四号床的人。
二号床那位面前摊着一堆复习资料,眼睛盯着四号床的人。
三号床的身子半挂在床边,眼睛盯着四号床的人。
而三人目光的聚集点,正乐陶陶地摇着椅子傻笑。
“我说老四——”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的人合上手里的《射雕》,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老四!”
……
“季大才子!”
……
“季书!!”
那人摇头放弃,转向其他两个人,忧心忡忡:“老四不会学傻了吧?”
半挂在床边的人勾勾手指,“老大,书借我一下。”
有些泛黄的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到季书后脑勺上,季书痛呼一声,在宿舍老大的叫骂声中回头,“你要谋杀?”
没等人回话,季书突然眼前一亮,把人从床上拖下来,握着肩目光殷切:“老三,你认识数院的人吧?”
“认……”
“太好了,”季书欣喜地大力拍着室友的肩膀,“帮我弄张他们大一的课程表。”
“你要……”
“谢谢!回头请你吃饭。”季书把书包甩到肩上,风一样跑出门。
宿舍里留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穿着秋裤赤脚站在地上的那人揉了揉被拍的生疼的肩膀,一脸狐疑:“我答应他了吗?”
剩下两人齐齐摇头。
两天后,一张纸拍到季书桌上,“你要的数院大一课程表。你也没说要哪个专业,这是数学专业的。”
“感谢。”季书抱了抱拳,拿起课程表认真地看着。
“我说大才子,”老三不明所以地笑着,“你一学汉语言的,打听人家数院的课干嘛?”
“蹭课。”季书拿起一只蓝色的荧光笔,勾出一门课,“数学分析一,理教420,周四下午第二节……”
“季书,你别是终于铁树开花看上数院哪个小学妹了吧?”
“嗯,”季书破天荒地回应了这个无聊的话题,“理工大的…今天周四吧?坏了坏了。”
又一阵风一般,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件太奇妙的事。
A大以文科著长,男女比例一比二,像一座缤纷的玫瑰园。而文学院2002级的季书,相貌气质文采谈吐样样不凡,被众多玫瑰倾心。至于他自己么,日子过得十分平淡,学习读书查文献写文章,多好的姑娘偷偷给他递情书,他也从未接过,礼貌地说一声谢谢道一句抱歉便去做自己的事,从大一到升大四,不止一人玩笑称他是棵千年铁树。
就是这样一个不知情爱为何物的人,栽在了一次老乡会上。
每年在A市上学的W市人都会聚在一起吃个饭,季书次次也会去,次次的内容都差不大多,愈发的没劲。直到这次,一进门他的目光便钉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
准确地说,是个陌生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裙,一头如瀑的长发扎成简单的马尾,发绳的末端缀着一朵太阳花,纤细的手指虚握茶杯,唇角挂着浅浅的笑。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某一天,阳光正浓的时候你刚好在几百食客的高声交谈中穿梭,略有些狼狈地躲闪服务员手中的汤汤水水,偶然间的一个抬头,你就看见了今生的归宿。
动情,不过是一个瞬息之间的刚刚好。
正午,喧闹的饭店,季书的心悄然而有力地一动。
走过去,微微弯腰,“你好,这里有人吗?”
姑娘摇头,大约是说了一句没有,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听不真切。季书笑笑,拉开椅子坐下,无意识地搓手指。
身旁飘来淡淡的清香,似乎是种带着花果香的香水,让人神清气爽。
“我…”季书把搓得发红的手指藏到桌下,转头对上姑娘问询的目光,脸上腾的一声着了火,垂下眼眸,硬着头皮继续搭话:“我叫季书,四季的季,书,书是诗书的书,在A大读大四…”
姑娘惊诧地看季书一眼,继而柔柔地笑,“我知道你。”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W市五中毕业的,你高考那年我升高中,你的数学老师刘彬恰好是我的班主任。”
这样的巧合让季书十分欣喜,低头边嘿嘿地笑边搓手指,继续听姑娘说话。
“从我一上高一,就在学校的桃李碑上看见过你的名字,高中三年耳朵里更是灌满了你的故事。尤其是刘老师,他总是一只手叉着腰,说,人家季书一个文科生数学都比你们好百倍!”姑娘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惟妙惟肖地学老师的语气,可爱的模样让季书的心化作一池清水。
“我,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吕晴,双口吕,晴天的晴。”
季书在心里默念几遍,雀跃不能自已。
季书,吕晴。
吕晴,季书。
嘿,怎么听怎么配。
“老刘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受他的影响,我才考到理工大读了数学,可是大学数学好难啊,”吕晴垂下头,一副挫败的模样,“那个数学分析,我怎么听都听不懂,报志愿时候脑子里进的水都快被我哭干了。”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1 22:20:00 +0800 CST  
看到阳光一般明媚的女孩那样萎靡,季书心一痛,一句话不经思索就溜了出来。
“我帮你吧。”
“真的啊?”吕晴先是一喜,随后又蹙起眉,“你不是学中文的吗?”
“试一试。”季书安抚一笑。
于是在搞到A大数院大一课程表之后的两周,寝室其他三人再一次见识了季书可怕的学习能力——一个只在大一学过高等数学的标准文科生,用十四天的时间刷了一整本数学分析习题集和十几套A大考过的数分卷子。
但他们也知道,这两周时间里季书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献给了微积分,通宵成了常事,常常宿舍有人起夜的时候季书要么还在自习室没回来要么就开着台灯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腿另一只手奋笔疾书。
简直就是新时代的锥刺股。
确定自己捋顺了这本教材的知识点,季书在饱睡一觉后捧起自己的小诺基亚,郑重地拨出一串美好的数字。
嘟嘟几声,听筒那头传来柔和如天籁的声音。
“晴…吕…小吕…”季书倏地坐直,不管宿舍里其他三人几乎憋不住的笑声,挠挠头,找了个既能说出口又不唐突的称呼:“学妹,我是季书。你周末有空的话,我可以去找你自习吗?”
短暂的几秒之后,季书猛然站起来,膝盖重重地磕上桌角,龇牙咧嘴,伸手胡乱地揉。
“好,好!我周六早上就去!”吸了两口气,又小心翼翼地道:“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带早饭吧?”
“好家伙,咱们老四在追姑娘这方面真是无师自通啊。”老三一只手搭着床栏,悠悠叹道。
一号床的寝室长正在卖力地擦桌子,动动脖子,笑:“赌一把,我赌一个月。”
“哎…”老三摇一摇头,“你得对咱们大才子有点信心,我赌一周。”
“你分析一下现实,咱老四,身在百花园,多娇艳的玫瑰多雍容端庄的牡丹都不入眼,偏偏要去摘理工大这片戈壁滩上那株坚挺的仙人掌。难度系数太大,一个月还差不多。”
现实总是残酷地超乎意料,两个月过去了,季书还没有半点进展。
离她越近,相处越久,便陷得越深,便会更加患得患失。害怕戳穿那层纸之后会糟糕到连陌生人都不如,所以不敢去赌,只能在原地彳亍。
室友替他着急,季书又何尝不心急,苦笑许久,终于抽出一张纸,对折撕开,再对折撕开,在四分之一的纸条上写下一句话,塞进笔记本里。
“非风动,非幡动。”
非风动,非幡动,是心动。
再次自习的时候,吕晴看到了那张纸条,季书紧张地低着头,又忍不住偷偷去瞟吕晴的神情。
吕晴仔细地看着纸条上的字迹,是这些时日看惯了的字体,铁画银钩,十分好看,突地蹙了蹙眉。她是个理科生,但隐隐约约记得,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曾经提起过一位法号叫惠能的和尚有一句十分著名的佛理:“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
再看一眼季书的样子,吕晴豁然开朗。
这次他们找了一间空教室,午后的风很暖,淡蓝色的窗帘微微荡着,卷起女孩肩上的长发。
良久,一只纤细的手将纸条推回来,季书抬起眼睛,纸条上仍旧是那六个字一个逗号一个句号,没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
季书听见自己这样问。
“学长,”吕晴微微低头,一侧的头发挡住了脸,看不到表情,只听到她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季书重重地吸一口气,拧开水杯灌了几口,侧着身子眼睛看向吕晴。
“我喜欢你,那天在西京饭店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回去之后,我满脑子都是你,我看到的每一棵花每一朵云都是你,我看到菠萝会想到你说你喜欢菠萝里脊,去食堂吃面也会下意识地挑开你不喜欢的香菜…”
“我不想以后后悔,我想追你。”
吕晴的脸颊红得像天边的霞,绞了半天手指,才低声开口。
“听说,你们文科生的嘴不能信,只动了三分情就能抒出十二分。你是文科生里的尖子,说不定更夸张。”
“我只恨我词汇匮乏,表达不出五分。”季书不假思索地道,说罢恰好对上吕晴闪着粼粼波光的眼眸,不可遏制地红了脸,垂下视线,“对不起,我第一次表白,不太擅长。”
吕晴看向他,阳光透过窗户,将男孩的轮廓镶成金色,他的故事,她听了三年,在那些故事里,他像一堵坚实的墙,也像一位光芒万丈的神,没什么能打倒他,也没什么他做不到。此时此刻,2005年11月28日9点35分,故事主角真切地坐在旁边,笨拙地向她表露少年心迹,远没有那些传说里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而她,不知走了什么运的,可以选择是否要成为另一个主人公。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1 22:21:00 +0800 CST  
“学长…季书,”吕晴换了称呼,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奇妙的感觉在舌尖上转了几圈,而后滑进肺腑,“我需要考虑。”
季书忙不迭地点头,飞快地收起桌上的课本,“好,你考虑,我在这里等着。”
“……”吕晴犹豫一下,没有把想回去考虑的想法说出来,闭上眼睛,尽力忽略身边那个人。
季书端正地坐着,堪比前段时间去向心仪的研究生导师做自我介绍时的严肃,一丝不苟地回答吕晴偶尔问出的话。
“你今年二十二?”
“20,我上学早,只比你大一岁半。”所以年龄不是问题。
………
“你要工作了吗?”
“我读研,三年。”刚好和你一起毕业。
长久的寂静,十一月的A市已经微冷,树上的叶落了一半,偶有几片枯叶伴着风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落到地上,声音极轻。
“那你,会对我好吗?”
过了许久,季书听到吕晴这样问,坐得更正一些,“当然,我会拼尽我所能。”
吕晴终于看向季书,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脸上自然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你知道冉菱吗?”
“谁啊?”季书脸上一派茫然。
“她是你下一届的,有些事就传得我们这几届都一清二楚。”
“她喜欢你两年,据说是她高一的时候一个黄昏路过篮球场,那么一眼,就输进去这么多年。为你她考了你们隔壁的S大——你一定见过她,她比我优秀的多。”
“如果有一天,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站在你面前,季书,你还能看得到我吗?”
“能。”季书破天荒地轻佻冒失一回,伸手替吕晴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小晴,除却巫山不是云。”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1 22:21:00 +0800 CST  
第十三章
寒冬的深夜。
卧室里吊灯及八盏角灯齐齐开着,晃得人睁不开眼。
季书刚刚回家,只来得及解开衬衫第一颗扣子,便见晁声一身正气地冲了进来,不管不顾地拍上开关,把整个屋子搞得灯火通明。
“有事说话。”季书没法,拣了个小沙发坐下,疲累地揉着太阳穴,“警告你啊,直接说重点,我今儿实在没精力跟你聊闲天。”
“您今天打学生了?”
季书眼睛都不抬地嗯一声,按了按睛明穴,随口道:“过来给我拿拿肩,这一天真够累的。”
“我不。”
季书手一顿,抬头,眯了眯眼,“我招你惹你了?”
晁声右手垂着,左手紧紧捏着裤线,鼓足了勇气:“您为什么要打学生?”
季书向后重重一靠,尽力耐下心地道:“我只敲了几个手板。”
“那也是打了。”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实在让人恼怒,季书不想再看他,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点了几下,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晁声一时语塞,声音低下去:“这个您别管。”
空气骤然冷下去,晁声抬起眼睛,正对上季书透着危险的眼神,慌乱地移开。
“您倒是看看现在新闻上多少因为打学生被处分了的,现在这师生关系都快赶上医患关系了,人们不都说现在老师是服务行业么,您还敢趟雷。”
季书半躺着,看着天花板淡淡道:“我又不是没打过学生。”
“您之前打的不是学生,是徒弟。自古以来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别说打几个手板,您就是打没我半条命也没人说您什么。”晁声挺直身子,盯着眼前的地板继续苦口婆心,“可是他们不一样,您说只是敲了几下,回头万一给捅出去闹大了,您可怎么办呢?难不成,您还能回去靠打拳挣钱维持生计?”
季书突然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也不是不行。”
“我没开玩笑。你这样顾前不顾后的,出了事网上可没人跟你掰扯是非。”
季书撑着扶手坐起来,认真地看晁声两眼,声音淡淡的,“跟谁说话呢?”
晁声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急连“你”这样的字都用上了,低下头,“我错了师父,您别生气。”
“拿板子去。”季书站起来,挽起袖子,“不是说打你没事么?”
“是,我错了,师父打我是应该的。可是您学生不一样,我劝您还是改改风格。”晁声没动,左手捏地愈发得紧。
“先拿板子去。”
晁声咬着下唇,抬起头,一字一顿,“您不同意,我不去。”
季书盯着他,紧紧盯着,直到晁声扛不住低下头才笑了一声。
“有点儿意思。”
紧接着声音又冷了几度,“想挨抽直说。”
晁声微不可见地一抖,挨抽与挨揍当然不同,挨揍要么是打几下手心要么是趴下打一顿板子,挨抽,如字面意思一般,大多是抽耳光。
慌了几秒,又觉得自己太易屈服,双手背到身后紧紧互握,清了清嗓子,“师父要是能听进去我的话,我把脸递给您抽。”
季书伸手捏住晁声的下巴,眸子里的嘲讽毫不遮掩。
“怎么,来我这儿玩舍身取义?想做谭嗣同?”
晁声下意识地想低头,稍微一动,捏着下颌的手掐得更紧,只好强迫自己与师父对视,咬咬牙心一横,“我只想做海瑞。”
季书一愣,点点头,松开手,“行,说吧。”
晁声装作没听到季书声音里的凉气,毫不推脱。
“他们跟我不一样,我…”顿了一下,改口,“弟子劝您收敛脾气。”
“你上高中前,我带了一年体育班,班上58个人,你上高中的时候,班上除了你还有47个人,你毕业后我又送出去一届,50个学生,现在这个班也是50个学生。”
“我当了七八年老师,教了205个学生一个徒弟,今天这个,是第二个挨过我打的。”
晁声不大明白季书的意思,犹豫再三,道:“不该有第二个。”
“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要不然也不会在我累成这样的时候还跑过来跟我理论。”说到最后,竟带了些笑。
晁声略有些愧疚地低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季书没在意,接上方才的话,“你不愿意说怎么知道的我也能猜出来,左不过是认识了班里哪个学生,在社团待了半年,你这交朋友的能耐练得可是够厉害的。”
“可是你问都不问,直接过来谴责我,你认真想过么?”
晁声想了想,摇头。
季书哼一声,我就知道四个字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我家里全是练家子这没错,但我不崇尚暴力。我之所以动手,自然是到了非动手不可的地步,程度也在控制范围内。而且你也实在没有必要把别人想的那么蛮不讲理。”
停顿一瞬,又带着些叹息地道:“再者,你该相信我,我知道怎样为人师。”
之前的长篇大论,都没最后这一句更能让晁声放心。自己的师父,他终究是信的。
他没有山笔架的魄力,做不成海瑞。
晁声这样想着,自嘲一笑。
“还是那句话,我不崇尚暴力,也不愿意动手。”季书又坐回到沙发里,舒服地靠上靠背,“倒是你,幸亏这次是对我,若是对别人也这样不辨事实,明里暗里地逼人家妥协,谁还愿意理你啊?”
晁声垂下视线,想了想,心悦诚服,“我错了。”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1 22:27:00 +0800 CST  
季书浅浅一笑,“过几天就是期末考,紧跟着就放假。我又得上课又得批作业,又得出卷子又得写期末总结,恨不能三头六臂,累得跟什么似的。你是一点儿不让我省心,让你给拿拿肩也不听。”
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抱怨的意思。
晁声笑笑,绕过去给季书捏肩捶背,“徒弟不懂事,又让师父费心了。”
季书阖上眼睛,哼哼一声,微有些慵懒地提醒:“还欠着板子呢啊。”
晁声一愣,“还打啊?”
季书睁开眼睛,诧异地斜他一眼。
“废话。”
晁声起身,进书房拽开抽屉,权衡再三还是拿了那把黢黑的戒尺,回到主卧,躬身送到季书手边。
季书接过来,随意地挥了挥,“小惩大诫,二十。”
晁声应一声,左右看了看,掇过来一只软凳,双膝点地,上半身趴上去。
“裤子,”季书往前挪了挪,拖着长音,“怎么每回都记不住。”
晁声的脸红了红,望一眼季书的脸色,斟酌着道:“师父,我都过了二十岁了,您看现在加这种规矩是不是有点…”
是不是有点没必要。
戒尺在沙发扶手上点了点,随后在空中低低地划了一道抛物线,恰好落到晁声后腰上,颤了两颤,砸上木地板。
“隔着两层布,怕你不疼。好歹你辛辛苦苦犯的错,不能让你白费劲,不是么?”
“我疼…隔着也疼。”晁声努力挣扎,想替自己争取点儿权益。
“我觉得你不疼,”季书抬头看一眼表,皱眉,“想挨就快点儿,看看都几点了?!”
晁声咬咬牙,抬手把裤子扯下去,顺便撩起上衣的衣摆,一头埋进臂弯。
“帮我捡一下。”
晁声愣了愣,回头看见地上躺着的黑檀木才明白季书说的是什么,伸右手拾起来递过去。
“您见谅,我这姿势实在不好双手递。”
季书没说什么,接过来直接甩板子。
“小子,我连轴转两周了你不是不知道,好容易回了家还得打孩子,你成心的吧?”
晁声看季书一副动了气的模样也不敢喊,手指紧紧抠着软凳,一边扛下捶楚一边听着训斥,当真辛苦得很。
“教书跟育人从来就不是分离的,我既然选择了动手,就说明在这之前所有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我总不能放弃一个学生吧?”
晁声往前挪一挪,颤着嗓子道:“放弃了又怎样,对您没有丝毫损失,倒是您,兵行险招。”
猛地一板子,打出一声脆响。
“那我还做的什么老师。”季书板子打的快,话却说的慢条斯理,“怕事就选择不作为,代价是别人的前程,我赌不起,昧不了良心。晁声,你也别赌,这是要求,或者你可以理解为命令。”
晁声低头想了想,应一声是。
“还有多少?”
“七下。”
季书转转手腕,“速战速决吧,我真累了。”
“嗯。”晁声点点头,抬手揩掉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七个板子打快了不过是两三秒的事,戒尺静静地在小桌上躺着,刚刚干完活休息似的。季书起身拿了睡衣去洗澡,而晁声尚且狼狈地趴着,缓了一会儿,先跪起来,然后才撑着站起身,软凳重新推到梳妆台底下。
洗漱间的门一响,季书拿着一条毛巾走出来,头发上带着些水珠,看到晁声一愣,“不用上药吧?”
晁声上前接过毛巾,“不用,我就是…想给您按按。”
季书笑一声,背对着晁声坐下,手臂张开搭在沙发背上,顺带着开了个玩笑,“不许趁机报复啊。”
“我哪敢,”晁声忍着疼站过去,等身后那股撕裂的疼平复一些才抬手按上季书的太阳穴,颇诚恳地说道:“师父辛苦了。”
季书又笑,“你给我把心思放正事上,少弄些有的没的,我能省不少心。”
晁声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没有下保证,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师父,您说您的学生上辈子得积了多少德才能有您这样的老师。”
季书没怎么在意,“为人师么。”
晁声安静几秒,直接切入重点:“我估计是拯救了苍生才能给您做徒弟。”
这份厚脸皮让季书不由愕然,良久,才道:“那我上辈子估计是挺作恶多端的。”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1 22:28:00 +0800 CST  
第十四章
离小年还有一周的时候,一中放了寒假。
季书终于脱下教职工装换上休闲的家居服,靠着宽大的椅背,手扶着额头无奈地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人,试图讲道理。
“声儿,你知道我对徒弟什么要求,你现在有论文要写,读研之后事情更是只多不少,你如果再跟着我学这些,难免顾此失彼应付不暇。”
“我可以,”晁声的眼神里透露着一如当年的倔强,“我算是您正儿八经的入室弟子,我不想空挂一个徒弟的名头。以前我没行过拜师礼您能不要我,现在我茶也敬了头也磕了,您不能反悔,不然我…”
季书勾起一个玩味的笑,“不然你就怎样?”
“……不然我就再磕一回。”
憋憋屈屈的样子着实逗乐了季书,哈哈一笑,挥一挥手,“别扯些不着边儿的。”
晁声乖乖应一声,抬头看向墙上的两幅草书,下意识得站地笔直,庄敬地注视几秒。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我是您的徒弟,您总得让我跟着您学点儿什么吧。学问,行事,我都想学。”
说罢,眼神移回到季书身上,深鞠一躬,“请师父赐教。”
季书盯了他几秒,似是叹息一声,“起来吧。”
晁声直起身,莫名地沉默下去。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行为世范…”季书惘然一笑,“题字的都做不到,谈什么赐教不赐教的。”
晁声仰着头,眯眼瞅着落款,狂草,每一笔都透着不羁与强势,怎么看也不是师父的笔迹,“是您写的?”
“不是。”季书虚虚地指了指头顶高悬的八个字:“是我的带教师兄写的。”
“落款写的什么呀?”
季书的眼睛停在桌面一角的阳光上,良久,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怕惊扰了谁一样轻轻触碰阳光的边缘。
“师父…”
季书手一顿,绽出一个柔和的笑,尚未达到眼底便迅速收回,声音仍是山明水秀的温朗。
“赠予吾弟季书 己丑夏程桑颢书。”
“好字。”晁声安静两秒,中肯地评价。
季书笑笑,数不清的画面涌入脑海。
研究生报到那天银杏树下灿烂的笑脸,手把手教烹茶时不小心被热水烫到的狼狈,毕业时拽着自己一起拍合照时的无赖,还有那个视频里他穿着囚服说他认罪悔罪,以及X城监狱他努力扯出一丝笑生疏地唤一声季老师。
一帧一帧,幻灯片一样闪过。
“是啊,好字。”
如果不是这手好字被一个领导偶然看到意有所指地夸赞一番,他怎会萌生了进政界的念头,又怎会权利熏心走上一条不归路。
可见人若是被蒙了心,便再难主动放下屠刀。
“师父,我知道在这个时候选择跟您学东西是条很艰难的路。可我不想走便捷的那条。”晁声抿了抿嘴,补充道:“无论哪方面,只要没达到您的要求,我任打任罚。”
季书迟疑,闭眼靠上椅背。
晁声眼睛一亮,绕过去替季书揉太阳穴,“您就应了我吧……这自古以来只见过嫌弟子不上进的,可真没听说有嫌人积极的。您季大部长不能开这个先例不是?”
季书的脸黑了黑,扬起右手,“过来。”
晁声一愣,抿嘴弯腰把脑袋送到手底下,脖子上立即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季书就着这个姿势拧上手底下人的左耳,就听得晁声抽了一口气,小心地解释:“师父,那学校里学生老师不都叫您季部,我也……不算叫错…”
耳朵上的力道又大了两分,晁声两条手臂虚虚地玄着,真是一点儿力都借不上,乖顺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师父,再也不随口胡说了,您……您就饶我一回吧。”
季书没松手,语气不紧不慢的,“别人那么叫那是因为我在学校除了老师的确还是年级部长,你呢?我在家是谁?”
晁声辨别不出师父到底生没生气,只这力道实在是足,讨好地把耳朵又往季书手里凑了凑,“师父师父…您是我师父。”
季书冷哼一声,把手放开,晁声直起腰,躲在后边揉自己的耳朵。
“跟我学可以,但是我得跟你约法三章。”
专注于揉耳朵的晁声并没有听到。
季书转头看他,脸上冷冰冰的,晁声放下手后知后觉,“您刚是不是跟我说话来着?”
季书冷冷一笑,勾了勾手指。
晁声掂量了一下,把右耳朵伸过去。
“非得耳提面命你才能听见是不是?”季书毫不客气地先拧了一圈才拽着问话。
“不是,不是…”带着些哭腔,又往前移了移,“师父您吩咐,我好好听着。”
“约法三章。”
“是,约法三章,您说。”晁声紧跟着季书的话音重复。
“第一,跟我学,进度可以慢,但是质量必须有保证,再有以前的那些小毛病你知道怎么办。”
“是,知道。”
“第二,以本专业的东西为主,毕竟你以后要干那一行,不能懈怠。”
“是。”晁声佝着身子,耳朵还被人拧着,难受地只能专心听人说话。
“第三,我申请了A大的在职博士,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跟你一起开学。但我是非全日制,偶尔在学校,也偶尔会去查查你的岗,让我逮着什么,回家别等我叫你。”
“是师父,我记住了。”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2 20:07:00 +0800 CST  
季书松手,起身走到另一个占了半面墙的书架前,伸手抽下两本书,“我大一的两本教材,你先拿着看,从最基础的来。”
晁声接过来,《语言论》和《音韵学教程》。
“书上有我的笔记,自己写理解,不懂就问。还有,开始背论语,每一篇都背,背熟悟透,写解析译文,我要查。”
“是。”
季书坐下,从抽屉里拿出那把赠的竹制戒尺,“这个放到你屋里,来让我检查进度的时候拿着。”
晁声一边答应着,一边堂而皇之地从季书抽屉里抱走一盒没拆封的A4纸,冲着瞪眼睛的季书嘿嘿地笑。手机蓦地震了两下,嗡嗡的声音像湖心投下的石子一般,打破一池静水。
是两条微信消息,晁声点开,对着屏幕发愣,一言不发地翻转手腕把手机杵到季书眼前。
季书看了晁声一眼,眼神移到屏幕上,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微信群,两个人都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季书蹙眉正准备开口安慰两句,屏幕上又闪出一行小字,“爸爸邀请老大加入本群”。
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老大”是谁,自己的手机也跟着震了一下,季书低头扫了一眼,伸手拿过晁声的手机点开和自己的对话框,脸上一冷。
“过来。”
晁声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天十分疑惑,迅速挪了两步走到季书旁边,就看季书修长的手指指着聊天界面上醒目的备注,“劳烦少爷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师父……我,这……”晁声支支吾吾,发觉季书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去,知道师父最受不了他不好好说话,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把嘴抽利索了才开口:“我错了师父,我就是那天…一时兴起,我错了。”
季书冷幽幽地看着他,“是这几天没动你板子,着急了?”
晁声顿了顿,退后两步,鞠躬,认罚。
递过来的不是板子,是手机。晁声略有些迟疑地接过来,金属壳上还带着季书的温度。
“改了。”
晁声照做。
“去,该叫什么,对着墙角自己喊五十遍。”季书不再看他,挪到电脑面前开机。
晁声把手机放到桌上,垂着手面向墙角。
“师父。”
“没吃饱?”
“师父!!”音量拔高了不少,季书的手都跟着抖了抖。
“一惊一乍的吓唬谁呢?”
“师父!”
季书不再说话,敛眉看电脑上的飞机票预定页面,不时地滚动鼠标,耳边清朗响亮的声音一直在持续。点了两下,提交付款,然后抬头去看晁声的背影。
和从前不同,即便是这样让人难为情的惩罚,他也毫无怨懑,声音稳稳地保持着,不高不低。
季书低头一笑,他终究不是那个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愿受罚的孩子了。
五十遍。
晁声停下,舔舔嘴唇,“师父我错了。”
“过来吧。”
晁声转身,微微低着头站在桌前,“师父我错了,我不敢了…”
季书却是一笑,“去海南过年怎么样?”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2 20:08:00 +0800 CST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2 23:09:00 +0800 CST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2 23:10:00 +0800 CST  
主题:尽量别催
我不是个特别能稳得住的人,你们一催更我就着急,一着急就没法保证质量。我会更的,码完一章就更一章,我肯定不会坑,有什么可急的呢?
比起催更,我还是更喜欢讨论情节内容这些有意义的回复。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3 18:46:00 +0800 CST  
第十六章
晁声破天荒的失了眠。
整整一个晚上翻烙饼一样辗转反侧,季书跪地抽泣的场景和光影中满是悲伤的身影在脑海中交替循环,晁声从未见过这样悲痛无力的师父。
他心里最挺拔的那棵青松,就那么折了腰,稽首哀哭毫无威严,那一瞬间,晁声明白了什么叫心碎。
景景幕幕,回想起来让晁声几乎要失声痛哭,吸一吸鼻子,翻身按亮手机,凌晨五点半。
晨光隐隐透过厚重的窗帘挤进屋子,翻身下床,轻轻打开自己那间小隔间的门,愣在当地。
外间的季书已经换好衣服,神采奕奕,看到晁声出来露出一个生动的笑,“晨跑去吗?”
“师父……”晁声揉了揉眼睛,“您睡得好吗?”
“好啊。”季书随口应了一声,哗地拉开窗帘,“你没睡好?”
“不是……您这什么恢复能力?”
晁声纳闷,把心里所想脱口问了出来,然后再一次见识了季书的变脸速度。季书挽着袖子走过来,只剩一米之遥。
“我什么都没说!”
出门挨揍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经历,求生欲是怂包形成的必要条件,且怂的程度往往与求生欲的强度成正比。于是晁怂包闭着眼睛火速蹲下,不管不顾地哀嚎,“师父饶命……”
半晌没听见动静,晁声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眼前不过十几公分的地方是两条腿,心一横,伸手抱住,软软开口:“师父您别揍我,我…大清早上的您不能打人。”
仍旧没有听到回应。
晁声变本加厉,用额头顶着季书的膝盖,“我要是早上挨了揍,这一天我都没心思动,只能在床上待着,那今天不就白来了么……您不心疼我也得心疼心疼房钱。”
“房钱我也不心疼。”
头顶上终于传来声音,听不出其中情绪,晁声痛苦地呜咽一声,“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别揍我…多,多手疼啊……”
晁声终于找到一个理由,顺着说下去,“我可没给您带板子,打我您也疼啊,回家再揍吧,回家我主动找您……”
“我手不疼,有皮带。”
晁声愣了一愣,转瞬抱得更紧,“我不…”带着颤音,颇有些无赖。
没有等到回答,晁声只觉得手臂箍着的双腿在动,略略松开才发觉何止是动,准确的说是在抖,就着姿势抬头,撞进季书绷都绷不住的笑里。
“您……”
季书咧开嘴,一开始还顾忌着晁声的面子笑得含蓄些,后来干脆扶着腿笑眯了眼睛。
晁声十分无奈地原地坐下,双手向后撑着地板。
许是累了,笑声渐渐弱下去,季书的声音柔和地像掺了水,“起来了,该出门了。”
晁声大胆地翻了个白眼,“您笑完了?”
又是一声闷闷的笑,晁声抬头,季书背对着他,肩膀不停地抖动。
晁声哼了一声,站起来背过手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土。
“走吧。”季书开口,含着笑意。
叶教授的家门没有关,虚虚地掩着,院子里的狐尾椰高大挺直。季书规规矩矩地敲门,半晌,终于隐隐听到有人嗯了一声。
叶教授刚拖完地,不锈钢的拖把杆子斜靠着花盆架子,架子上放着一盆绿植,叶子垂的恰到好处——后来季书告诉晁声,那是一盆吊兰。晁声懵懵懂懂,对这些花花草草他向来没什么概念,尤其吊兰这种似乎每盆都长得不太一样的植物。
晁声被教授拽着坐到沙发上,而季书十分自觉地去泡昨天没有泡完的茶。碧翠的六安瓜片,在滚烫的水里上下翻涌,徐徐的热气带着醇香,连晁声都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这个味儿。”叶教授啜了一口,半眯眼睛细细回味,带着无尽的感怀。
季书也端了一杯,低头笑了笑。
“我自己在家也天天泡茶,但是总没了当年的味道。”
“许是茶不同了。”季书掇了个凳子坐下,找了一个异常拙劣的缘由。
叶教授没有言语,沉浸在氤氲的香雾中,听得季书又低低道:“老师,我申请了在职博士。”
“准备跟谁?”
“高安,高老师。”
高安,叶老的师弟,也是一位十分有建树的学者。
叶教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当时让你读博你不读,成家立业一堆大道理给我往桌子上砸,现在又巴巴的往回跑。”
停顿了两秒,又犹犹豫豫地问:“你大老远跑过来,别是想让我帮你跟高安说话?”
“啊?”季书的脑子难得的停止了运作。叶教授看他那个样子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季书毕竟不是桑颢,他从来不知取巧为何物,但为以防万一还是喝道:“靠自己去,我可不帮你。”
“那是自然,”季书乖乖点头,“自然得靠自己本事,哪有走老师后门的道理。”
“小没良心的。”
季书已经顶着这不知来由的“没良心”的名头十几年了,如今当着自己徒弟面被这么骂倒也没觉得丢人,扯了一个笑,“没良心的陪您下棋去?”
“我才不跟你下,我就喜欢小晁这孩子。”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季书默默念了这么一句,给晁声使了个眼色。
“师爷,我陪您下棋去,”晁声收到师命,起身掺着教授边走边说话,“早就听师父说您棋艺高超,您可得让着我点儿。”
“哦?他这么说的?”
“当然了。”
老爷子高兴,笑得面色红润,“那还算他有点良心。”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3 23:33:00 +0800 CST  
棋盘前坐了不过三五分钟,晁声就快哭了,这……谁能想到名震文坛的叶老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啊?偏头看了看一直在一边玩扇子的季书,收到了一个看热闹的笑。
晁声比口型:师父救我。
季书微不可见地摇头,亦比了个口型:加油。
这是加油的事么?晁声撇了撇嘴,这人啊,到关键时刻就没个靠得住的。

叶老爷子自然没有注意到这番互动,他正执着地跟一个破卒子较劲。盯了一会儿,老爷子突然抬头,若有所思。
“小晁二十几了?”
“二十一。”
“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说完这两个字,晁声蓦然想起大火的一部电视剧里的一段对白——成亲了吗?还没有。要抓紧啊。
果然。
“抓紧啊。”叶教授瞟一旁的季书一眼,伸手指了指,“看看你师父,二十二岁的时候,都能跑到理工大替女朋友打群架了。”
晁声瞠目结舌。
“一个人打一个宿舍。”叶教授补充道,顺便把手里的棋子扔到棋盘上,打磨得十分圆润的棋子滚了一圈,颤巍巍地躺下。
这是不下了。晁声收起棋盘,松了一口气,抬眼间,竟见季书百年难遇地在发呆。
晁声从圆凳上滑下来,半蹲着,“师父。”
季书回过神,换上一副笑脸,“一盘都没下完啊?”
“折磨孩子干什么。”叶教授摆了摆手,站起来。
“折磨我的时候怎么就没见您这么好心。”季书跟着站起来,左臂随意地搭在晁声的肩上。
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叶教授又哼,“小没良心的。”
季书笑,一派风清月明。
“师父,您真打过群架?”晁声压着嗓音。
“嗯。”季书挑了挑眉,眼神传达的信息很明确:你敢学一个试试。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3 23:34:00 +0800 CST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3 23:43:00 +0800 CST  
程桑颢此人
他这个人,我无法简单地用好人或者坏人来评价。
于他的老师而言,他是个好学生,好学努力聪明积极,所以老师才能放心地把自己心爱的关门弟子交给他。
于季书而言,他也是个好师兄,对他尽心尽责,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可以舍下一切来陪伴他帮助他。老师教他学问,师兄正他心性。
但是于社会于其他人,程桑颢完完全全没有一丝讨喜的地方。党纪国法两条红线,绝不可以碰。怎样走入歧途并不重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不是借口,只要回正途的路还没被堵死,只要箭尚未离弦,都可以回头,但他没有。
他懂规矩,也深知怎样为人,所以他可以把季书磨成璞玉,但他自己做不到。
诚然,他是个恶人,可恶人的真情更显珍贵。
我可以让他刑期满后释放出狱,甚至可以给他减刑,但洗白,很困难。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3 23:55:00 +0800 CST  
第十八章
吃饭的地点是季书定的。
海一天,一家转头就能看见海平线的餐厅,季书一向偏爱的内敛风格,主打海南菜。
季书和晁声到的时候,雅间门外便听到了打电话的声音,“我今天下午外出你不知道啊?这种事麻溜儿去找刘参谋行不行?!”
火气真大。
晁声腹诽一句,表面上一如往常,“爸。”
晁劲弛看到来人,挂了手机起身,却是越过晁声冲着季书十分礼貌地伸手,“小书,好久不见。”
这么多年,认识季书的人都会刻意地寻找一个不被占便宜的称呼,什么“书书”“小书”,几乎没人会傻呵呵地叫。
但老晁同志是个例外。
七年,季书也真的习惯了,自然地伸手回握,“劲弛哥。”
晁声坐在季书对面,他老爹旁边,接受着四道目光不停歇的扫描,诚惶诚恐。
尤其在扫描的同时,话题总围绕着他展开。
“小书,我这些年外调,他妈妈又忙,把正难养的一个儿子扔给你,真是辛苦你了。”老晁先开口,纵然私底下关系相当不错,终归是替他养了那么久儿子的人,总得先客套客套。
服务生来上茶,季书接过一杯道了谢,放在手边,“弛哥客气,晁声是个好孩子,谈不上辛苦。”
一声不屑的哼哼,“什么好孩子,我还能不知道他?带着一股子蠢劲儿还轴的不行,半个月不惹你生气就算烧高香。”
概括的真精准。
季书和晁声几乎同时在心里慨叹。
“爸——”
“有时候也确实挺招人生气的,这些年我也真是没少动手。”季书挂着淡淡的笑,声音徐徐缓缓。
“这就对了!”什么叫英雄所见略同,什么叫知音难觅,晁声他爹晁劲弛同志十分有共鸣地拍桌子,根本顾不上惊恐万状的晁声,“有你管着他我才放心。该揍你就狠狠揍,这小崽子揍一顿能老实好几天,从小就这样。他要是惹你就抽他,把我那份也打了!”
“爸,我到底是树底下捡的还是河边上抱的?”
大概是这个问题实在没有回答的意义,老晁和季书不约而同地没理他,在孩子教育问题上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讨,最后达成重要共识。
晁声狠狠地戳着盘子里的文昌鸡,欲哭无泪,但仍然不放弃地为自己干过的蠢事辩白两句,虽然没有人会理他。
直到,“再怎么着三年不回家还是过分了,军校都还有寒暑假能回家呢。我要是你,我就连人带行李都给他扔出去。”
如同当头一棒,晁声顿住,又有些忐忑,偷偷抬眼去看季书,后者只是笑笑,没当回事一般,“忙起来没时间回家倒也正常。”
“你有那么忙?”晁劲弛看向晁声。
“我…”晁声咬住下唇,片刻后垂下头,“没有。是我的错。”
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半生,在察人上晁劲弛堪称拔尖,在晁声这句话说出来后他立即眯了眼睛,语气也不由得冷下来:“怎么回事?”
“弛哥,没什么事,早就过去了。”季书终究不忍,开口替晁声解围。
晁劲弛看看季书,眼神又钉到晁声身上,“怎么回事?”
看晁声不说话,声音拔高一些,“我告诉你这是个包间。我是你老子,我要是在这儿抽了你,除了你丢脸什么事都没有。”
季书拎起茶壶给晁劲弛续水,和气地笑,“弛哥,真没事。先吃饭吧,你想知道回头我告诉你,好容易见一回,为难他做什么。”
晁劲弛托住水杯,做个手势告谢,转头又道:“晁声,你给我看明白、记清楚,这些年你师父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直到现在他还在替你说话。”
“我错了。”晁声低着头,嗓音微微颤抖着,“我太任性,跟师父断了关系——我错了。”
包间里的气氛僵了僵,半晌,才听得一句可以称得上反问的问话。
“你师父对你不好?”
晁声摇头,“特别好。”
“他不管你?”
“管。”
“他得罪你了?”
“没有,师父对我…视如己出。”
“那他怎么你了?”晁劲弛问,含着让人战栗的寒气。
“是我的错。”
晁劲弛终止提问,双手覆在脸上搓了搓,愣了几分钟,拿个杯子倒一杯茶推到晁声手边。
晁声抬头,父子对视,溶于血脉之中的默契让他明白了这杯茶的意义。
端起来,起身向前一步,躬身。
“师父我知错了,我向您道歉。”
季书一怔,慌慌忙忙地接过杯子,伸手要扶晁声。
“小书。”
季书转头,那双眼睛里含了太多的东西,抱歉,感激,还有铺天盖地的恳求。
他明了。
这杯水是弟子的致歉,也是一个父亲近乎卑微的托付。
季书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晁声起身坐回去,看着眼前清香的椰子饭没了胃口。
“我这儿子,不懂事。”晁劲弛又倒水,神色疲惫,“当爹的,给你赔个礼。”
季书赶紧站起来,伸手拦住,“弛哥,你要是这样,咱俩这些年的交情就白处了,往后晁声我也不敢再管了。”
“交情归交情,礼数归礼数。”晁劲弛望一眼远处的海面,端起杯子,“这些年你对晁声怎样我都看在眼里,他能有今天,我真的很感谢你。我一会儿还要回去,不能喝酒,这杯茶,我敬你。”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5 22:54:00 +0800 CST  
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季书闭了闭眼睛,睁开,端起茶杯,“我敬弛哥。”
放下杯子,晁劲弛的手覆在晁声的手上。
“你九岁那年,你妈妈开始到处奔波。十一岁那年,我外调。你在外边吃了三个月拉面,到最后一看见拉面馆就恶心,自己捧着菜谱学做饭,这些我都知道。你日子过得苦,性子也越来越孤,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你。”
这么多年,晁声第一次听爸爸说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像钝刀一样割在他的心上,眼眶一涨,低垂了头。
季书再也看不下去,起身推门出去。
“幸好,三年以后你上了高一,遇到一个好老师,我也就放心了。”沉默两秒,又道,“明明没有半点关系,他们夫妻却是真拿你当自己孩子疼,你做出这种伤人的事他还能原谅你,这份气度不容易。我不要求你别的,以后你…尽量也把他当…”
“当父亲,我知道。”晁声低声接话,脸上一红,“师父师父,怎么着都有个父字,我一定。”
晁劲弛沉默几秒,呼出一口气,拍了拍晁声的肩。
日斜。
一道残阳,映得海面一片绯红,晁劲弛推开包间的门,在餐厅外找到了半倚着墙闭目沉思的季书。
“要走了?”似是感受到了身边的人,季书淡淡开口。
“嗯,该走了。”晁劲弛抱着肩,也靠上墙。
“辛苦。”
晁劲弛笑,“总要有人背负这些。”
季书睁开眼睛,整了整衣服,“放心吧,儿子我替你养。”
“嗯,该揍别手软。”
季书点头,“知道。”
“多谢。”晁劲弛伸开手掌,比了比海平线,眼里闪过一丝笑,“小书,有时候我真想跟你喝一场。”
季书难得地大笑几声,“酒给你备着,随时恭候。”
“走了。”晁劲弛抻一抻胳膊,迈步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季书转身进了餐厅,敲了敲包间的门,斜斜倚着门框,十分随意地道:“明天,看日出?”
晁声回神,揉一揉眼睛,扯出一个笑,“好。”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5 22:55:00 +0800 CST  
不管解不解封,仍然在这儿更。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8 08:39:00 +0800 CST  
“师父那个时候,很希望我能回来吧——哪怕只是陪着您呢。”晁声开口,讷讷的。
“陪着我,你不上课了?”季书忽然笑笑,“总要我自己扛过去的。”
晁声默。
“都说人生如棋。在棋局里,落子无悔。可放大到人生里,总有悔的时候,但若是一直抱着这悔这愧,就会畏首畏尾,这一路上定然会失去更多,最后也就痛彻心扉追悔莫及了。”
“声儿,你是个好孩子,不要让这种莫名的愧疚一直跟着你,你得跟自己聊清楚、掰扯明白。小小年纪,别让心里一直有道坎儿。”
仍旧沉默。
细微的软风声清晰地传进耳中,轻轻一咳,开口的却是季书。
“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本来不叫季书。刚刚出生的时候,我爷爷给我起名,叫树,大树的树。三岁那年,我在书店看到一本带注音的白话版《史记》,缠着大人把它买了下来,爱不释手。可是哪能看得懂啊?云里雾里的,就觉得有趣——比院子里叔伯哥哥们练武的喊号有趣多了。”
“五岁,我就上小学了。考试门门第一,家里长辈很高兴,练武上就要求得更严格。一个动作没做到位就得来回做上几百遍,扎马步的时候有蚊子落到眼皮上我动了一下,就在院子里一直蹲到吃晚饭。那天,是我五岁的最后一天。”
“为什么?”晁声不解地问,“文化课第一为什么要在武术上严格要求?”
季书露出一个苦笑,声音闷闷的,“因为季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九段金龙了,评九段需要深厚的理论基础,而我——在文字上有天赋。”
晁声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初中,我考上W市最好的初中,成绩一直是全市前三。”
“但家里想让我考体育生。”
“我不愿意。我想读高中,学文科,将来考最好的大学,学中文。”
“那您…跟家里反抗了吗?”
季书咧嘴笑笑,“我理解他们的想法,甚至我为我自己的心思而不安愧疚。”
“教了我将近十年武术,基本功都练扎实了,我却要告诉他们,我不会去走这条路,更不会去评九段,你们这些年做的都是无用功。”
“我不走这条路,我的孩子将来也极有可能不会走这条路,我如果这样做了,几乎就是堵了季家一条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那么一直拖着,一直拖到体育生报名,我终究是没去,在公园里待了一整天。”
“过了三四天,那天只有我爸和我在家,练完晨功,我爸在藤椅上坐着喝茶——好像是大红袍吧,我进了屋里,拿了我曾祖父生前用过的一根拐杖,回到院子里,举着拐杖,给我爸跪下。”
“我爸吓懵了,一口茶在嘴里含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季书回想起多年前的场景,脸上带了些柔和的笑,“他就那么瞪着我,努力很久终于把那口茶吐出去,他说,你魔怔了?”
晁声低着头,情绪早被带进了师父的幼年时光。季书这样的描述显得有些滑稽,本该笑一下,可惜努力很久连唇角都牵不起来。
好在季书也没在意他的反应,继续回想那场改变了他命运的长谈。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我爸坦白了,当时已经过了报名时间——我当然是故意的,我才不想让他押着我去报名。”时隔多年,提起这件事季书还是扬起一个得意得有些幼稚的笑,只是很快便隐下去,“我说,我对不起季家,辜负了长辈们的厚望,您要是生气就揍我一顿,只要您同意让我一心学文化课。”
“那叔…伯…”晁声在脑海中仔细捋了一下关系,重新道:“那爷爷他,打您了吗?”
季书摇头。
“他说,你从哪把这拐棍给我刨出来了?”
“啊?”晁声呆住。
“匪夷所思是吧?那一刻我甚至要怀疑,我爸压根儿不姓季,要不然怎么会把一根拐杖看的比季家的前路还重要。”
“他拿走了拐杖,问我,你凭什么非得学武?哪条规定写着你不学武就该沦为过街老鼠?”
说完这话,季书停下来,看一眼晁声,笑,“我当时跟你一样的反应,感动,也不知所措。”
“他说,你的一辈子是你的一辈子,谁都不能强迫你去背负一些东西,即便是给了你生命的我也不能。你的人生只有你有权利去决定,千万不要为了谁委屈自己。”
晁声低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我跪在那儿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我特别郑重地对我爸说,我向您保证,即便是走读书这条路,我也不会污了季家的百年名声。”
“我爸微微仰着头笑,他说,那是你的一辈子,好与坏都是你自己的事。”
晁声挠挠头,叹道:“您有个伟大的父亲。”
季书笑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说,明天上派出所给你改个名字吧。季树,不好听。不如叫季书,做一介书生,也不错。”
“一介书生…”晁声喃喃地重复。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8 22:49:00 +0800 CST  
季书抬着头,眼眶里似乎要跑出来的东西听话地倒回去。海天相接的地方已悄悄泛红,沙滩上人也渐渐多了。
“你正式回来那天,我给老师打电话,老师说了两句话。你想知道吗?”
晁声坐正一些,“我洗耳恭听。”
“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季书边说边掏出手机,在界面上点了几下,递给晁声,“还有这个。”
晁声接过来,简洁的短信界面,只有一句话。
“小季,你看这人世间的每一日,也会为你天暗天明。”
季书抬起手指指远处,“红日将出。”
晁声回转过身,海平面的尽头,有一道橙红,给海浪都镶上一道金边,紧接着是一条金色的弧线,然后是太阳的小半边,一点一点颇有耐性地冲破云霞,傲然地俯视大地上它的所有信徒。
“晁声,也会为你天暗天明。”
晁声转头,对上季书认真温和的眼眸,心底一阵触动。
“明白了么?”
晁声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明白,又不完全明白。
季书一笑,站起来,“慢慢想,想明白了告诉我。”
晁声跟着起身,晨光之下两个人周身镀了一层金边,慢慢走出沙滩。
“师父。”
“嗯?”
晁声停住,抬起头看向光影里的那个人,“人都说地藏度众生,可我却觉得,人人皆可为地藏。”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28 22:50:00 +0800 CST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会放老程出来遛一圈。

另外,不要叫我太太。

我是男的,而且笔直。


楼主 8曲酒壶  发布于 2019-05-31 19:51:00 +0800 CST  

楼主:8曲酒壶

字数:103479

发表时间:2019-05-07 03:2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29 06:48:32 +0800 CST

评论数:2774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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