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新】WC 古风 《觅连枝》
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朱淑真《愁怀》
春和景明，晴丝摇漾。
郑妙淑在屋子里绣花，蚕丝线绷在白缎上，排成油光水滑的一只小猫。蝴蝶齐针绣了一半，窗户外面一阵窃窃私语，郑妙淑侧耳听着。
“好容易救下来……听说以后路都走不成了，谁知道到底怎么样…………”
“……小姐也真可怜，本来就够不如意了，如今又碰上这种事，娘家肯定留不得了，早知道当初就该和离的好…………”
“嘘——窗户开着，让她听见又要骂我们多嘴了。”
郑妙淑放下手里的活计，她站起来，迎着光伸了伸懒腰，翠微掀帘子进来，低着头道:“老爷请小姐过去。”
郑妙淑站着不动，问:“什么事情？”
翠微头低得更狠，磕磕绊绊地道:“将军府那边来了人，说……说小将军在城外出了事，府里不能没有女主人当家，要请小姐回去……”
郑妙淑脸上一白，好日子结束了。她正要说话，听见她娘在门外呵斥道:“嚼什么碎嘴，还不快去把姐儿的东西收拾了。”
钱氏走进来，郑妙淑往她怀里一扑，呜呜咽咽地道:“娘。我不走。”
钱氏拧了眉头训她:“这是什么混账话，原是你们夫妻两个拌嘴，又赶上女婿出征，为爹娘的心疼女孩儿，接你回来住了这几天，按理也该回去了。何况如今夫婿出事，做人妻的怎么能不管不问？”
郑妙淑哭道:“当初就不该将我嫁他——女孩儿自幼爱文，晓畅诗书，总想着他日嫁个书生，也好谈吐相称。爹娘却狠心把我许给武官，成日里只知道兵书阵法，不能相酬，一年里又有半载不在，女孩儿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这四年来与他琴瑟不和，好生折磨，我夜里时常想着，不如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钱氏闻言气的发颤，冷笑道:“这样说，倒是爹娘害了你了。我问你，赵绩熙有什么不好？论家世，论长相，论性情，哪里配不上你？人家赵氏簪缨世族，女婿又一表人才，小小年纪就做到将军，你不知道当初多少媒人上他家里去。千挑万选给你捡的好亲事，现在倒埋怨起我们了——可是平时太娇纵你了。”
郑妙淑泣道:“他就算是个神仙，和我道不同不相为友，又有什么相干！”
钱氏气道:“罢了，罢了，横竖都是我们的错，今后也不必再管你了。我做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女儿！”一面掉泪，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郑妙淑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湿了一袖子的脂粉眼泪。
她带了翠微坐轿子回去，一路上木然，她恨她爹娘，恨赵宪祯，又恨她自己。她出阁前已是少有诗名的扫眉才子，十六岁嫁过去，和他过了四年相敬如冰的无趣生活。赵宪祯长她四岁，那时候才刚过了冠龄，同样是年少成名，旁人以为他们良将才女，无限风光，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他确实有副好皮相，又对她宝贝的紧，她在成亲的头两年也曾经相思辗转，剪了指甲寄诗文给他，时间一长，就不再想了。
她受不了他每次进门带来一身南征北战的杀伐气，也难以忍受他直言快语的不解风情。他走不进她的小世界里，他们不是一路人。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朱淑真《愁怀》
春和景明，晴丝摇漾。
郑妙淑在屋子里绣花，蚕丝线绷在白缎上，排成油光水滑的一只小猫。蝴蝶齐针绣了一半，窗户外面一阵窃窃私语，郑妙淑侧耳听着。
“好容易救下来……听说以后路都走不成了，谁知道到底怎么样…………”
“……小姐也真可怜，本来就够不如意了，如今又碰上这种事，娘家肯定留不得了，早知道当初就该和离的好…………”
“嘘——窗户开着，让她听见又要骂我们多嘴了。”
郑妙淑放下手里的活计，她站起来，迎着光伸了伸懒腰，翠微掀帘子进来，低着头道:“老爷请小姐过去。”
郑妙淑站着不动，问:“什么事情？”
翠微头低得更狠，磕磕绊绊地道:“将军府那边来了人，说……说小将军在城外出了事，府里不能没有女主人当家，要请小姐回去……”
郑妙淑脸上一白，好日子结束了。她正要说话，听见她娘在门外呵斥道:“嚼什么碎嘴，还不快去把姐儿的东西收拾了。”
钱氏走进来，郑妙淑往她怀里一扑，呜呜咽咽地道:“娘。我不走。”
钱氏拧了眉头训她:“这是什么混账话，原是你们夫妻两个拌嘴，又赶上女婿出征，为爹娘的心疼女孩儿，接你回来住了这几天，按理也该回去了。何况如今夫婿出事，做人妻的怎么能不管不问？”
郑妙淑哭道:“当初就不该将我嫁他——女孩儿自幼爱文，晓畅诗书，总想着他日嫁个书生，也好谈吐相称。爹娘却狠心把我许给武官，成日里只知道兵书阵法，不能相酬，一年里又有半载不在，女孩儿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这四年来与他琴瑟不和，好生折磨，我夜里时常想着，不如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钱氏闻言气的发颤，冷笑道:“这样说，倒是爹娘害了你了。我问你，赵绩熙有什么不好？论家世，论长相，论性情，哪里配不上你？人家赵氏簪缨世族，女婿又一表人才，小小年纪就做到将军，你不知道当初多少媒人上他家里去。千挑万选给你捡的好亲事，现在倒埋怨起我们了——可是平时太娇纵你了。”
郑妙淑泣道:“他就算是个神仙，和我道不同不相为友，又有什么相干！”
钱氏气道:“罢了，罢了，横竖都是我们的错，今后也不必再管你了。我做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女儿！”一面掉泪，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郑妙淑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湿了一袖子的脂粉眼泪。
她带了翠微坐轿子回去，一路上木然，她恨她爹娘，恨赵宪祯，又恨她自己。她出阁前已是少有诗名的扫眉才子，十六岁嫁过去，和他过了四年相敬如冰的无趣生活。赵宪祯长她四岁，那时候才刚过了冠龄，同样是年少成名，旁人以为他们良将才女，无限风光，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他确实有副好皮相，又对她宝贝的紧，她在成亲的头两年也曾经相思辗转，剪了指甲寄诗文给他，时间一长，就不再想了。
她受不了他每次进门带来一身南征北战的杀伐气，也难以忍受他直言快语的不解风情。他走不进她的小世界里，他们不是一路人。
郑妙淑在书房里解九连环，她不愿意和他待在一处，来这里躲个清净。鎏金铜环在十指间叮当作响，她轻车熟路地逐步拆解下来，又装了一遍回去。天色暗下来，丫鬟进来掌灯，恭恭敬敬地传话道:“爷让问一声，夫人晚饭送到哪边吃？”
郑妙淑道:“这里不必上灯了，我就过去。”
她回到房中，已经布好了菜。醉排骨，椒盐豆腐，西湖牛肉羹。是她爱吃的几样。
郑妙淑蹙了蹙眉，回头吩咐道:“厨房这是没人手了？再让他们做一个蛏子蒸蛋去。”
翠翘应声下去，赵宪祯道:“这也够了，何苦让他们再折腾。”
他倒不会领情。郑妙淑心里不快，随口道:“我想吃。”
赵宪祯打破砂锅道:“咦？你不是不喜欢蛏子？”
郑妙淑:“……”
她喝了半碗汤，心里觉得没意思，拿筷子剃了几块排骨肉，用小瓷碟子盛了，端到他床边小桌上。银红衫子下面一截纤细的皓腕，松松套着一只镶红宝双龙首金镯，在腕骨上晃荡。
赵宪祯见了蹙眉道:“怎么又瘦了？”
郑妙淑不语，他道:“回头也该再打只新的。”
郑妙淑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上的镯子。赵宪祯道:“你在书房可见到我的《纪效新书》？一会儿让他们去取了。”
郑妙淑终于开口道:“这里的灯暗，看书反倒不好。”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柳芳绿汗巾来，上一头拴着九连环，一头拴着一副挑牙儿。郑妙淑把连环开了，在桌子上朝他推过去，赵宪祯忍不住笑道:“你倒总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郑妙淑道:“我不会，你教教我。”
她半侧着脸，眉间似蹙非蹙，烟波遮在睫帘下，一如平日里那副郁郁姿态。她永远是这副模样。
赵宪祯叹了口气。他的手指顺着连环摸到她手背上，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
郑妙淑停了一会儿，道:“先吃饭吧。”
赵宪祯闻言拧了眉头，“如今是碰也碰不得了？”他苦恼地扶额，道，“往日他们笑我娶了尊菩萨像回来，千香万火地供着，我说我一片诚心，菩萨还知道垂怜垂怜我。偏你是个冰肌玉骨做的，捧也捧不热。”
郑妙淑听了赌气道:“我还无子、善妒，七出之条犯两条了，您大可赐张休书给奴。”
赵宪祯敲桌道:“看看，你还说不是来和离的？”
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的让她害怕，英气眉目困惑又痛苦，“郑妙淑，我到底哪儿做错了？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
郑妙淑始料不及，她咬着嘴唇抬头看他，青年一向飞扬的眉眼罕见的现出消沉，她一时心软了几分，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赵宪祯把她手腕捏的更紧，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郑妙淑道:“这里不必上灯了，我就过去。”
她回到房中，已经布好了菜。醉排骨，椒盐豆腐，西湖牛肉羹。是她爱吃的几样。
郑妙淑蹙了蹙眉，回头吩咐道:“厨房这是没人手了？再让他们做一个蛏子蒸蛋去。”
翠翘应声下去，赵宪祯道:“这也够了，何苦让他们再折腾。”
他倒不会领情。郑妙淑心里不快，随口道:“我想吃。”
赵宪祯打破砂锅道:“咦？你不是不喜欢蛏子？”
郑妙淑:“……”
她喝了半碗汤，心里觉得没意思，拿筷子剃了几块排骨肉，用小瓷碟子盛了，端到他床边小桌上。银红衫子下面一截纤细的皓腕，松松套着一只镶红宝双龙首金镯，在腕骨上晃荡。
赵宪祯见了蹙眉道:“怎么又瘦了？”
郑妙淑不语，他道:“回头也该再打只新的。”
郑妙淑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上的镯子。赵宪祯道:“你在书房可见到我的《纪效新书》？一会儿让他们去取了。”
郑妙淑终于开口道:“这里的灯暗，看书反倒不好。”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柳芳绿汗巾来，上一头拴着九连环，一头拴着一副挑牙儿。郑妙淑把连环开了，在桌子上朝他推过去，赵宪祯忍不住笑道:“你倒总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郑妙淑道:“我不会，你教教我。”
她半侧着脸，眉间似蹙非蹙，烟波遮在睫帘下，一如平日里那副郁郁姿态。她永远是这副模样。
赵宪祯叹了口气。他的手指顺着连环摸到她手背上，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
郑妙淑停了一会儿，道:“先吃饭吧。”
赵宪祯闻言拧了眉头，“如今是碰也碰不得了？”他苦恼地扶额，道，“往日他们笑我娶了尊菩萨像回来，千香万火地供着，我说我一片诚心，菩萨还知道垂怜垂怜我。偏你是个冰肌玉骨做的，捧也捧不热。”
郑妙淑听了赌气道:“我还无子、善妒，七出之条犯两条了，您大可赐张休书给奴。”
赵宪祯敲桌道:“看看，你还说不是来和离的？”
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的让她害怕，英气眉目困惑又痛苦，“郑妙淑，我到底哪儿做错了？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
郑妙淑始料不及，她咬着嘴唇抬头看他，青年一向飞扬的眉眼罕见的现出消沉，她一时心软了几分，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赵宪祯把她手腕捏的更紧，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是什么样？
十六岁以前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楼肆吃酒，后园斗草，元夕看灯，都成了雾里看花。
郑妙淑忽然想起韩沁帘，那些水中望月的事情里多多少少绰着她的影子。韩沁帘在闺中是京里出了名儿的美人，针指女工，双陆棋子，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因籍在金陵，和她要好的合成一股，有好事的甚至起了个称号叫南韩北郑。
韩沁帘早她一年出嫁，配的是当届的探花郎，后来随夫赴任去了成都，也有几年不见了。这会儿想起来，愈发衬得她景况不如意。
郑妙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她抬起下颌，道:“以前是以前。你弄疼我了。”
赵宪祯闻言俯过身去，咬牙道:“你还知道疼？我就不疼？”
他把她的手腕甩开，雪白的腕子上留着一圈淡淡红痕，郑妙淑低头去揉，忽然一滴泪打在她衣角上。
他低着头，手指掩在眼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死在外面算了，上赶着回来干什么？给你看笑话呢？你千好万好，我配不上你，我活该犯贱。”
郑妙淑动作一滞，她慌乱道:“你别哭……哭什么………让她们看见了怎么办…………”
赵宪祯别过脸，道:“看见就看见，她们又不是我老婆。”
他这话十足赌气，倒像是小孩子的撒娇。郑妙淑叹气，不再和他计较。她的指尖伸过去，堪堪停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落下去蜻蜓点水地抚了抚他的肩。他也瘦了。
她来到外面透气，廊上闷沉的空气同样压得人窒息。要下雨了。她向来喜欢春雨，细丝绵绵密密地飘下来，像是情人温柔的吻。
郑妙淑心里快活了一些，卧室窗外邻着几棵蕉竹双清，夜里总能听见断线打叶的声音，琴曲一样泠泠淅淅，伴着一枕清梦入眠。
她折了一枝迎春花回屋，金英翠萼，供在小小一个雀蓝琉璃净瓶里，让人看了禁不住地喜欢。
郑妙淑在镜前卸妆，只穿着半袖对衿石青纱褂子，白罗画裙，桃红主腰，绿云松松挽着一窝丝，抬手理发的时候露出玉藕一样的两条手臂，戴着两只金臂钏，愈发衬得肌肤腻白光洁。她一边摘着丁香环子，余光瞥见翠微在炉瓶三事前站了，正拿了铲子要添香，忙道:“晚上不必再加烟了，夺了花香反不好。”
她服侍赵宪祯喝了晚间的药，忽然心血来潮，笑吟吟地问他:“可要打盘双陆？她们总怕我输，玩不起来。”
赵宪祯枕臂躺着，没好气道:“功德无量菩萨也敢玩博戏吗？”说的屋里丫鬟都笑。
郑妙淑也被他气笑，推他道:“既是菩萨叫你，还不快来？”
翠微在旁边笑道:“我们这些笨人，比不得姐儿的手气好。阿弥陀佛，姐夫快压了她的威风去，也给我们长长脸。”
翠翘笑道:“了不得，堂里还供着送子娘娘呢，怎么这会儿又开始参禅来了。快把门窗关严了，别让娘娘听见去。”
翠微笑道:“娘娘宽宏大量，才不计较这些呢。”
赵宪祯支起身道:“下就下，只是用什么彩头？”
郑妙淑道:“一时想不出来，先记着也可。横竖是自己人消遣，有什么要紧的。”
翠翘取了双陆棋来，支了小桌在床上。摆了局，郑妙淑先掷。她先扔了两个五，接连又掷出四六等等，一路推进，势如破竹。赵宪祯却不紧不慢，或移小步，或走弱棋。他半蹙了眉，青玉骰子在指尖捻着，显出一种胸有成竹的认真。熟料下过半轮，盘上不知觉间一转形势，郑妙淑还未来得及防，几个马已被打将下来。翠微见了，在一旁抿着嘴笑。她慌忙救阵，却被对方觑见破绽，乘胜而入，一局下来，竟是赵宪祯赢了。
郑妙淑懊丧地托着腮，灯下粉面通红，赵宪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笑道:“下棋也要讲方法的，岂能随心乱走。你不懂这些，输了也不丢人。”
十六岁以前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楼肆吃酒，后园斗草，元夕看灯，都成了雾里看花。
郑妙淑忽然想起韩沁帘，那些水中望月的事情里多多少少绰着她的影子。韩沁帘在闺中是京里出了名儿的美人，针指女工，双陆棋子，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因籍在金陵，和她要好的合成一股，有好事的甚至起了个称号叫南韩北郑。
韩沁帘早她一年出嫁，配的是当届的探花郎，后来随夫赴任去了成都，也有几年不见了。这会儿想起来，愈发衬得她景况不如意。
郑妙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她抬起下颌，道:“以前是以前。你弄疼我了。”
赵宪祯闻言俯过身去，咬牙道:“你还知道疼？我就不疼？”
他把她的手腕甩开，雪白的腕子上留着一圈淡淡红痕，郑妙淑低头去揉，忽然一滴泪打在她衣角上。
他低着头，手指掩在眼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死在外面算了，上赶着回来干什么？给你看笑话呢？你千好万好，我配不上你，我活该犯贱。”
郑妙淑动作一滞，她慌乱道:“你别哭……哭什么………让她们看见了怎么办…………”
赵宪祯别过脸，道:“看见就看见，她们又不是我老婆。”
他这话十足赌气，倒像是小孩子的撒娇。郑妙淑叹气，不再和他计较。她的指尖伸过去，堪堪停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落下去蜻蜓点水地抚了抚他的肩。他也瘦了。
她来到外面透气，廊上闷沉的空气同样压得人窒息。要下雨了。她向来喜欢春雨，细丝绵绵密密地飘下来，像是情人温柔的吻。
郑妙淑心里快活了一些，卧室窗外邻着几棵蕉竹双清，夜里总能听见断线打叶的声音，琴曲一样泠泠淅淅，伴着一枕清梦入眠。
她折了一枝迎春花回屋，金英翠萼，供在小小一个雀蓝琉璃净瓶里，让人看了禁不住地喜欢。
郑妙淑在镜前卸妆，只穿着半袖对衿石青纱褂子，白罗画裙，桃红主腰，绿云松松挽着一窝丝，抬手理发的时候露出玉藕一样的两条手臂，戴着两只金臂钏，愈发衬得肌肤腻白光洁。她一边摘着丁香环子，余光瞥见翠微在炉瓶三事前站了，正拿了铲子要添香，忙道:“晚上不必再加烟了，夺了花香反不好。”
她服侍赵宪祯喝了晚间的药，忽然心血来潮，笑吟吟地问他:“可要打盘双陆？她们总怕我输，玩不起来。”
赵宪祯枕臂躺着，没好气道:“功德无量菩萨也敢玩博戏吗？”说的屋里丫鬟都笑。
郑妙淑也被他气笑，推他道:“既是菩萨叫你，还不快来？”
翠微在旁边笑道:“我们这些笨人，比不得姐儿的手气好。阿弥陀佛，姐夫快压了她的威风去，也给我们长长脸。”
翠翘笑道:“了不得，堂里还供着送子娘娘呢，怎么这会儿又开始参禅来了。快把门窗关严了，别让娘娘听见去。”
翠微笑道:“娘娘宽宏大量，才不计较这些呢。”
赵宪祯支起身道:“下就下，只是用什么彩头？”
郑妙淑道:“一时想不出来，先记着也可。横竖是自己人消遣，有什么要紧的。”
翠翘取了双陆棋来，支了小桌在床上。摆了局，郑妙淑先掷。她先扔了两个五，接连又掷出四六等等，一路推进，势如破竹。赵宪祯却不紧不慢，或移小步，或走弱棋。他半蹙了眉，青玉骰子在指尖捻着，显出一种胸有成竹的认真。熟料下过半轮，盘上不知觉间一转形势，郑妙淑还未来得及防，几个马已被打将下来。翠微见了，在一旁抿着嘴笑。她慌忙救阵，却被对方觑见破绽，乘胜而入，一局下来，竟是赵宪祯赢了。
郑妙淑懊丧地托着腮，灯下粉面通红，赵宪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笑道:“下棋也要讲方法的，岂能随心乱走。你不懂这些，输了也不丢人。”
郑妙淑道:“赵将军高屋建瓴战无不克，妾安能及。”
赵宪祯笑意忽然敛住，他把棋盘唰地一推，道:“我懂了。”
郑妙淑道:“你懂什么？”
赵宪祯道:“你就是来气我的。”
郑妙淑忽然反应过来说错了话，她心里一沉，不知道说什么，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下雨了。
丫鬟忙着收局关窗户，一阵混乱脚步。他们面对面挨的极近，却也无话可说。郑妙淑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以后怎么办？”
赵宪祯道:“还没有报上去，不知道上面怎么安排。横竖四品本是世袭，我不做，家里也还有别人来接。假使圣意念旧，也许封个虚职做做。放心，总不会短了你吃穿。”
郑妙淑放下帐子爬进里面，在他身侧躺下来，她面对着墙，道:“我不问这个。”
赵宪祯叹了口气，“既然做了这一行，就早该有今天的打算。虽然不甘心，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停了一会儿，笑道，“总好过无端陷害，下狱横死。岂不闻‘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这样一想，我运气还是不错。”
翠微过来熄了灯退下，寂寂屋帷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郑妙淑听着雨，密密匝匝的雨脚敲在窗上，赵宪祯道:“你如果不喜欢，分房睡也可以。”
郑妙淑终于转过身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动作，她环着手臂，小声道:“我怕黑。”
赵宪祯沉默了片刻，道:“我会陪着你。”
郑妙淑道:“你不会。你不知道我每天晚上怎么熬过来的，成夜里点着灯，只有翠微陪我。她懂什么呢？她也不懂。”
她觉得委屈，也不顾得上其他，一股脑儿地控出来，帘外潺雨都是她的心情。“到底只有我一个人，每天夜里都是煎熬，可是到了白天又怎么样？白天也没有意思。”
她抓住他的手臂，好像那是最后的浮木，“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还能想要什么，我要你懂我。”
她把脸贴在他肩上，梨花上簌簌滚下珍珠来，梦呓一样地，像是说给自己听，“赵绩熙，我只要你懂我。”
斜檐霡霂听膏雨，耿耿青缸泪始干。
旧事重惊回孤枕，灯前酒醒梦先完。
赵宪祯笑意忽然敛住，他把棋盘唰地一推，道:“我懂了。”
郑妙淑道:“你懂什么？”
赵宪祯道:“你就是来气我的。”
郑妙淑忽然反应过来说错了话，她心里一沉，不知道说什么，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下雨了。
丫鬟忙着收局关窗户，一阵混乱脚步。他们面对面挨的极近，却也无话可说。郑妙淑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以后怎么办？”
赵宪祯道:“还没有报上去，不知道上面怎么安排。横竖四品本是世袭，我不做，家里也还有别人来接。假使圣意念旧，也许封个虚职做做。放心，总不会短了你吃穿。”
郑妙淑放下帐子爬进里面，在他身侧躺下来，她面对着墙，道:“我不问这个。”
赵宪祯叹了口气，“既然做了这一行，就早该有今天的打算。虽然不甘心，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停了一会儿，笑道，“总好过无端陷害，下狱横死。岂不闻‘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这样一想，我运气还是不错。”
翠微过来熄了灯退下，寂寂屋帷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郑妙淑听着雨，密密匝匝的雨脚敲在窗上，赵宪祯道:“你如果不喜欢，分房睡也可以。”
郑妙淑终于转过身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动作，她环着手臂，小声道:“我怕黑。”
赵宪祯沉默了片刻，道:“我会陪着你。”
郑妙淑道:“你不会。你不知道我每天晚上怎么熬过来的，成夜里点着灯，只有翠微陪我。她懂什么呢？她也不懂。”
她觉得委屈，也不顾得上其他，一股脑儿地控出来，帘外潺雨都是她的心情。“到底只有我一个人，每天夜里都是煎熬，可是到了白天又怎么样？白天也没有意思。”
她抓住他的手臂，好像那是最后的浮木，“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还能想要什么，我要你懂我。”
她把脸贴在他肩上，梨花上簌簌滚下珍珠来，梦呓一样地，像是说给自己听，“赵绩熙，我只要你懂我。”
斜檐霡霂听膏雨，耿耿青缸泪始干。
旧事重惊回孤枕，灯前酒醒梦先完。
一点点自言自语
熟悉我的都知道我的文其实不太D，或者说不会有那种很D的描写，用隔壁姐妹的话来说就是带有D倾向的文儿。提前预警一下，想看为D而D的爽文的话就很抱歉，我实在是写不出来。（我要是会写早就写了………
我是学文学的，又是半吊子史粉，职业病相比之下会更侧重文学性和古典真实性。我的领域基本就是感情和生活（？
唉反正谢谢，谢谢喜欢，我废话怎么这么多…
熟悉我的都知道我的文其实不太D，或者说不会有那种很D的描写，用隔壁姐妹的话来说就是带有D倾向的文儿。提前预警一下，想看为D而D的爽文的话就很抱歉，我实在是写不出来。（我要是会写早就写了………
我是学文学的，又是半吊子史粉，职业病相比之下会更侧重文学性和古典真实性。我的领域基本就是感情和生活（？
唉反正谢谢，谢谢喜欢，我废话怎么这么多…
二
郑妙淑梦到她的十六岁，元宵节穿了白绫袄，在楼上看花灯。火烛银花，香车绣毂，如梦如仙。她骊着高阜往下看，熙熙攘攘的人海都被隔在楼外，仿佛身在广寒。
她傍在栏杆上赏景，冷不防身后有人一推，直将她推下楼去。
郑妙淑蓦然惊醒，她睁开眼翻了个身，屋子里空空荡荡，羊角灯照的一室通明。
郑妙淑心下诧异，忽然翠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在她枕边泣不成声，郑妙淑道:“又怎么了？”
翠微摇着她的手腕，抽噎着道:“姐夫………姐夫死了……………”
郑妙淑唬了一跳，惊慌之间脱口叫了一声，“三哥！”
那声“三哥”一喊出口，反震得她自己醒转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她惊魂未定地坐起来，枕头被泪浸的湿冷。赵宪祯睡得本就不沉，被她一动静，顿时清醒了大半，带着鼻音低声问她:“什么事？”
郑妙淑定了定神，道:“没什么，我喝口水。”
赵宪祯便要下床，动作到一半，彻底清醒了，道:“叫翠微罢。”
郑妙淑道:“不必了，我自己去罢。”
赵宪祯道:“夜凉，再加件衣裳。”
郑妙淑听说，顺手取了件立领衫披上，月色微弱，她倒了半杯温茶，在案边坐了，捧在手里小口啜着，听隔窗小雨沥在蕉竹上，迎春花的香气渗在空气里，她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赵宪祯道:“你梦见什么了？”
郑妙淑道:“没什么，不过是以前的时候，正月里观灯罢了。”
赵宪祯的声音带了点促狭的笑意:“既是年少看灯，喊我做什么？”
郑妙淑脸上一烫，道:“同你看灯，如何喊不得？”
赵宪祯笑道:“若和我一道，不该是这个口气。难道你走丢了不成？”
郑妙淑转着杯子，知道他在捉弄她，她靠着窗子，只觉得春寒料峭，半晌才道:“我梦见你没回来。”
赵宪祯愣了一下，“你还怕这个？”他道，“那岂不是更好，不该哭的。”
郑妙淑不语，白瓷杯子在手里捂的暖热，她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她喝完茶回去，被子里晾的半温不热，郑妙淑打了个寒颤，赵宪祯叹了口气，道:“来我这儿吧。”
郑妙淑犹豫了一下，到底耐不住冷，钻进去渥了一会儿。她缩在他身侧，老老实实地偎着，像一只冻蔫的小猫，赵宪祯觉得好笑，“这会儿倒不牙尖嘴利了。”
郑妙淑不说话，她心里百转千回。他给自己翻了身，手臂从她身上环过去。青年人的体温熨着她湿淋淋的心。
赵宪祯低声道:“没事了，我陪你睡。”
他悠长的呼吸和着雨声，郑妙淑闭上眼睛。她觉得茫然。一切都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郑妙淑梦到她的十六岁，元宵节穿了白绫袄，在楼上看花灯。火烛银花，香车绣毂，如梦如仙。她骊着高阜往下看，熙熙攘攘的人海都被隔在楼外，仿佛身在广寒。
她傍在栏杆上赏景，冷不防身后有人一推，直将她推下楼去。
郑妙淑蓦然惊醒，她睁开眼翻了个身，屋子里空空荡荡，羊角灯照的一室通明。
郑妙淑心下诧异，忽然翠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在她枕边泣不成声，郑妙淑道:“又怎么了？”
翠微摇着她的手腕，抽噎着道:“姐夫………姐夫死了……………”
郑妙淑唬了一跳，惊慌之间脱口叫了一声，“三哥！”
那声“三哥”一喊出口，反震得她自己醒转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她惊魂未定地坐起来，枕头被泪浸的湿冷。赵宪祯睡得本就不沉，被她一动静，顿时清醒了大半，带着鼻音低声问她:“什么事？”
郑妙淑定了定神，道:“没什么，我喝口水。”
赵宪祯便要下床，动作到一半，彻底清醒了，道:“叫翠微罢。”
郑妙淑道:“不必了，我自己去罢。”
赵宪祯道:“夜凉，再加件衣裳。”
郑妙淑听说，顺手取了件立领衫披上，月色微弱，她倒了半杯温茶，在案边坐了，捧在手里小口啜着，听隔窗小雨沥在蕉竹上，迎春花的香气渗在空气里，她心里逐渐安定下来。
赵宪祯道:“你梦见什么了？”
郑妙淑道:“没什么，不过是以前的时候，正月里观灯罢了。”
赵宪祯的声音带了点促狭的笑意:“既是年少看灯，喊我做什么？”
郑妙淑脸上一烫，道:“同你看灯，如何喊不得？”
赵宪祯笑道:“若和我一道，不该是这个口气。难道你走丢了不成？”
郑妙淑转着杯子，知道他在捉弄她，她靠着窗子，只觉得春寒料峭，半晌才道:“我梦见你没回来。”
赵宪祯愣了一下，“你还怕这个？”他道，“那岂不是更好，不该哭的。”
郑妙淑不语，白瓷杯子在手里捂的暖热，她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她喝完茶回去，被子里晾的半温不热，郑妙淑打了个寒颤，赵宪祯叹了口气，道:“来我这儿吧。”
郑妙淑犹豫了一下，到底耐不住冷，钻进去渥了一会儿。她缩在他身侧，老老实实地偎着，像一只冻蔫的小猫，赵宪祯觉得好笑，“这会儿倒不牙尖嘴利了。”
郑妙淑不说话，她心里百转千回。他给自己翻了身，手臂从她身上环过去。青年人的体温熨着她湿淋淋的心。
赵宪祯低声道:“没事了，我陪你睡。”
他悠长的呼吸和着雨声，郑妙淑闭上眼睛。她觉得茫然。一切都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赵宪祯醒的一贯早，他不常做梦，这时候给光一照，脑子里很快把昨天夜里的断片儿连了起来。
碎掉的腿骨隐隐约约地痛着，他动了动手臂——郑妙淑正枕在上面好眠，削肩半敞，一截藕臂不安分地搁在外面。赵宪祯看着她，忽然想起来夜里那声“三哥”。他小心翼翼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抬进被子里，孰料郑妙淑就着动作换了个姿势，顺势伸手攀上了他的脖颈。
这是彻底出不去了。赵宪祯叹了口气，认命地趁着未散尽的困意又睡了个回笼。
他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郑妙淑在案旁绣花，一身皎月蓝立领大襟收袪衫，烟里火对衿长比甲，白罗圈金挑线裙，石榴红缎登云履。翠眉双笼新月，朱唇一点熟樱。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愈衬得丁香微乳，杨柳纤腰，娉婷袅娜，远胜常人。
她服侍他起来，用了早饭，眉眼淡淡如常，似乎昨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上午方用了药，只见翠翘进来，道:“董师爷来了，有要事问爷。”
赵宪祯道:“教他进来。”
郑妙淑起身要避，赵宪祯笑道:“是董书渊，你也认识。”
郑妙淑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他来做什么？”
赵宪祯道:“他如今给顾冬川当幕僚，许是有了难题也未可知。”
不多时进来一个青年，二十五六年纪，茄紫直身，杏黄方舄，戴一顶凌云巾，持一柄洒金折扇，气度俶傥，形貌瑰璋。郑妙淑叉手道了一个万福，董知文还礼，笑道:“原来是寄月居士，许久不见。”
郑妙淑笑道:“闺阁里的玩意儿，还带出来做什么。”一面到廊上去了。
董知文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旧书来，翻了一页递给他，“这是我无意间找到的一本前人手记，上面写了许多稀罕玩意儿。原不该叨扰你，只是这上面有些阵法委实玄妙，注解又残缺不全，我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只好来请你看看。”
赵宪祯道:“他 妈 的，你放着顾梅钦不去问，跑来为难我做什么。”
董知文道:“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刚回来接了神机营，哪有功夫搭理我。”
赵宪祯没好气道:“你看我有功夫？”
董知文道:“好哥哥，亲弟弟，你且看一眼，明儿我摆了谢师宴请你喝酒。”
赵宪祯见他这样说，少不得强撑着坐起来，接手细细看了一会儿，道:“这是在三叠阵上改的，原是为了防止火铳射击不及时，又糅合了鸳鸯阵的变换，使两侧前后持兵护卫，亦可变散阵，其中灵活机巧，全在将领本事。”
董知文皱眉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完美无解了？”
赵宪祯道:“天下哪儿有无懈的阵，此阵虽然看着全面，倒也不是毫无纰漏。”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眼黑，昏昏沉沉之间少不得咬牙撑着，道:“你明儿早上再来，容我想一想办法。”
董知文道:“多谢。”
他摇着扇子辞出来，碰见郑妙淑在廊上拆竹绷，董知文倚在廊柱上，向她笑道:“近来可好？写了什么新诗没有，也给我看看。”
郑妙淑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地道:“闺阁拙笔，也入得了我们董名士的慧眼？”
董知文道:“我爱‘寻春何所去，野渡任轻舟’那一句，甚有些意思。不知道阁下肯不肯赏脸？”
郑妙淑站起来，笑道:“这般寻常句子遍地都是，大官人还是另寻去罢。”
她从他身前绕过，莲步轻盈地走开了。
郑妙淑进了屋里，正碰见赵宪祯就着翠翘来接的帕子，一股脑儿把之前喝的药都吐出去，她愣了一下，一声不响地在窗边站了，待他缓和了一些，才开口道:“什么事说这么久？”
赵宪祯漱了口，靠在枕上歇了会儿，道:“能有什么，一些公事罢了。”
郑妙淑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烦你。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赵宪祯苦笑道:“他向来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
郑妙淑踢着鞋子，心不在焉地道:“我和他不过从前有些诗文上的交情，算不得很熟。”
碎掉的腿骨隐隐约约地痛着，他动了动手臂——郑妙淑正枕在上面好眠，削肩半敞，一截藕臂不安分地搁在外面。赵宪祯看着她，忽然想起来夜里那声“三哥”。他小心翼翼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抬进被子里，孰料郑妙淑就着动作换了个姿势，顺势伸手攀上了他的脖颈。
这是彻底出不去了。赵宪祯叹了口气，认命地趁着未散尽的困意又睡了个回笼。
他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郑妙淑在案旁绣花，一身皎月蓝立领大襟收袪衫，烟里火对衿长比甲，白罗圈金挑线裙，石榴红缎登云履。翠眉双笼新月，朱唇一点熟樱。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愈衬得丁香微乳，杨柳纤腰，娉婷袅娜，远胜常人。
她服侍他起来，用了早饭，眉眼淡淡如常，似乎昨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上午方用了药，只见翠翘进来，道:“董师爷来了，有要事问爷。”
赵宪祯道:“教他进来。”
郑妙淑起身要避，赵宪祯笑道:“是董书渊，你也认识。”
郑妙淑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他来做什么？”
赵宪祯道:“他如今给顾冬川当幕僚，许是有了难题也未可知。”
不多时进来一个青年，二十五六年纪，茄紫直身，杏黄方舄，戴一顶凌云巾，持一柄洒金折扇，气度俶傥，形貌瑰璋。郑妙淑叉手道了一个万福，董知文还礼，笑道:“原来是寄月居士，许久不见。”
郑妙淑笑道:“闺阁里的玩意儿，还带出来做什么。”一面到廊上去了。
董知文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旧书来，翻了一页递给他，“这是我无意间找到的一本前人手记，上面写了许多稀罕玩意儿。原不该叨扰你，只是这上面有些阵法委实玄妙，注解又残缺不全，我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只好来请你看看。”
赵宪祯道:“他 妈 的，你放着顾梅钦不去问，跑来为难我做什么。”
董知文道:“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刚回来接了神机营，哪有功夫搭理我。”
赵宪祯没好气道:“你看我有功夫？”
董知文道:“好哥哥，亲弟弟，你且看一眼，明儿我摆了谢师宴请你喝酒。”
赵宪祯见他这样说，少不得强撑着坐起来，接手细细看了一会儿，道:“这是在三叠阵上改的，原是为了防止火铳射击不及时，又糅合了鸳鸯阵的变换，使两侧前后持兵护卫，亦可变散阵，其中灵活机巧，全在将领本事。”
董知文皱眉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完美无解了？”
赵宪祯道:“天下哪儿有无懈的阵，此阵虽然看着全面，倒也不是毫无纰漏。”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眼黑，昏昏沉沉之间少不得咬牙撑着，道:“你明儿早上再来，容我想一想办法。”
董知文道:“多谢。”
他摇着扇子辞出来，碰见郑妙淑在廊上拆竹绷，董知文倚在廊柱上，向她笑道:“近来可好？写了什么新诗没有，也给我看看。”
郑妙淑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地道:“闺阁拙笔，也入得了我们董名士的慧眼？”
董知文道:“我爱‘寻春何所去，野渡任轻舟’那一句，甚有些意思。不知道阁下肯不肯赏脸？”
郑妙淑站起来，笑道:“这般寻常句子遍地都是，大官人还是另寻去罢。”
她从他身前绕过，莲步轻盈地走开了。
郑妙淑进了屋里，正碰见赵宪祯就着翠翘来接的帕子，一股脑儿把之前喝的药都吐出去，她愣了一下，一声不响地在窗边站了，待他缓和了一些，才开口道:“什么事说这么久？”
赵宪祯漱了口，靠在枕上歇了会儿，道:“能有什么，一些公事罢了。”
郑妙淑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烦你。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赵宪祯苦笑道:“他向来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
郑妙淑踢着鞋子，心不在焉地道:“我和他不过从前有些诗文上的交情，算不得很熟。”
她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却也是实情。她和董知文来往的时候，他还是个借宿在郑家的穷书生，一边准备科考，一边教她弹琴作为回报。
她时常隔着帘子看他弹琴，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他谈得上是她的半个知己。董知文在郑家只住了五个月，倘若时间再长久一点，也许有机会生出一场西厢记来。他来的突然，走的匆匆，不过是她少女光阴里的一个过客，荡不起什么涟漪。再见面的时候，他在婚宴的宾客里。
郑妙淑向翠微道:“那柄竹骨水波纹的洒金扇子呢？可见了不曾？”
翠微道:“许在箱子里收着，夫人要用吗？”
郑妙淑道:“我和你去看着，别又拿错了。”
她带了翠微出门，自己却向书房去。她和赵宪祯的书各占一间屋子，互不相干。郑妙淑向桌子上翻出几张诗稿，忽然丫鬟春杏执了本书来寻她，道:“董师爷托赠夫人。”
郑妙淑接了看时，原来是一本旧琴谱，不由得心中一震。她将书掩了，对春杏道:“这东西爷可知道？”
春杏摇头，郑妙淑道:“这事不必告诉他。”
她回到桌子前，才发觉脸上烫的像桃花，郑妙淑拿手摸了摸腮，若有所思地站着。
翠微拿了扇子来找她，郑妙淑道:“你告诉姐夫，我有事在书房，午饭不必等我。”
她关了门，一个人在屋子里，脱了力一样靠在墙上，对着琴谱出了一回神。
她在书房一待就待到晚间，字纸乱七八糟的堆了一桌子。郑妙淑如梦初醒，草草收拾了一下稿子，琴谱被她胡乱藏进书箧里。她拣出一页诗叠了，封进一个信封里，小心压在一本书下。郑妙淑随手拿了本集子回屋，灯下赵宪祯正埋头涂涂写写，手边摞了四五本书。
郑妙淑凑过去看，原来是一张图纸，画了几个阵型变化，旁边密密地写满了注。
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低烧，忍不住道:“药喝了没有？”
赵宪祯道:“等我忙完这一点，就快了。”
郑妙淑翻了翻那几本兵书，都是些看不懂的东西，觉得无聊，又放下了。
郑妙淑道:“翠微拣了一盒酥油泡螺，要不要尝尝？”
赵宪祯随口道:“我不吃甜食。你别烦我。”
他正浸在思考里，一句话不自觉带了躁戾，饶是郑妙淑见怪不怪，也不提防被唬了一跳。
赵宪祯停了一下，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道:“……吓着你了？”
郑妙淑不说话，她后退了几步，转身去了书房。
“冒云衡云，排空阵纷纷。忆别时，见花飞暮春。到如今，雨雪音信无凭，有恨难伸。”
她弹毕《平沙落雁》，余音未散，郑妙淑伏在琴边。信手拈了半阙词，觉得厌倦。翠微推门进来，见她怅怀，道:“小姐，不早了，明日再弹吧。”
郑妙淑将那半阙词在灯上烧了，踏着月色回去。屋里熄了灯，想来赵宪祯已经睡了。
她洗了残妆，更衣进帐，赵宪祯忽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淑娘……”
郑妙淑把手抽出来，她裹了被子背对他，低声道:“冤家。”
她时常隔着帘子看他弹琴，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他谈得上是她的半个知己。董知文在郑家只住了五个月，倘若时间再长久一点，也许有机会生出一场西厢记来。他来的突然，走的匆匆，不过是她少女光阴里的一个过客，荡不起什么涟漪。再见面的时候，他在婚宴的宾客里。
郑妙淑向翠微道:“那柄竹骨水波纹的洒金扇子呢？可见了不曾？”
翠微道:“许在箱子里收着，夫人要用吗？”
郑妙淑道:“我和你去看着，别又拿错了。”
她带了翠微出门，自己却向书房去。她和赵宪祯的书各占一间屋子，互不相干。郑妙淑向桌子上翻出几张诗稿，忽然丫鬟春杏执了本书来寻她，道:“董师爷托赠夫人。”
郑妙淑接了看时，原来是一本旧琴谱，不由得心中一震。她将书掩了，对春杏道:“这东西爷可知道？”
春杏摇头，郑妙淑道:“这事不必告诉他。”
她回到桌子前，才发觉脸上烫的像桃花，郑妙淑拿手摸了摸腮，若有所思地站着。
翠微拿了扇子来找她，郑妙淑道:“你告诉姐夫，我有事在书房，午饭不必等我。”
她关了门，一个人在屋子里，脱了力一样靠在墙上，对着琴谱出了一回神。
她在书房一待就待到晚间，字纸乱七八糟的堆了一桌子。郑妙淑如梦初醒，草草收拾了一下稿子，琴谱被她胡乱藏进书箧里。她拣出一页诗叠了，封进一个信封里，小心压在一本书下。郑妙淑随手拿了本集子回屋，灯下赵宪祯正埋头涂涂写写，手边摞了四五本书。
郑妙淑凑过去看，原来是一张图纸，画了几个阵型变化，旁边密密地写满了注。
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低烧，忍不住道:“药喝了没有？”
赵宪祯道:“等我忙完这一点，就快了。”
郑妙淑翻了翻那几本兵书，都是些看不懂的东西，觉得无聊，又放下了。
郑妙淑道:“翠微拣了一盒酥油泡螺，要不要尝尝？”
赵宪祯随口道:“我不吃甜食。你别烦我。”
他正浸在思考里，一句话不自觉带了躁戾，饶是郑妙淑见怪不怪，也不提防被唬了一跳。
赵宪祯停了一下，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道:“……吓着你了？”
郑妙淑不说话，她后退了几步，转身去了书房。
“冒云衡云，排空阵纷纷。忆别时，见花飞暮春。到如今，雨雪音信无凭，有恨难伸。”
她弹毕《平沙落雁》，余音未散，郑妙淑伏在琴边。信手拈了半阙词，觉得厌倦。翠微推门进来，见她怅怀，道:“小姐，不早了，明日再弹吧。”
郑妙淑将那半阙词在灯上烧了，踏着月色回去。屋里熄了灯，想来赵宪祯已经睡了。
她洗了残妆，更衣进帐，赵宪祯忽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淑娘……”
郑妙淑把手抽出来，她裹了被子背对他，低声道:“冤家。”
三
次日董知文来取书，两个人说了半日，遂留他吃饭。
郑妙淑在院里站着，四下无人，董知文在她身后站了，笑道:“我昨日见王家新修了一个园子，仿的是江南景致，倒十分精巧可爱，要不要一起看看？”
郑妙淑往一旁避了几步，笑道:“怎么想起找我？”
董知文道:“绩熙要我陪你转转，怎么，不愿意？”
郑妙淑攀着花枝，闻言回头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她轻声道:“我有东西给你。”
董知文挑了挑眉，郑妙淑来到书房，开了一方漆盒，取出一柄折扇与他。
董知文接来手里，见扇骨一侧细细刻着“还君明珠”四个楷字，笑道:“这是要和我划下楚河汉界了？”
郑妙淑道:“你怎么想都好。”
董知文玩着扇子，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你过得不好。”
郑妙淑恼道:“和你有什么相干，大官人未免多管闲事。”
董知文道:“我当然知道。淑姐，你骗不了我。”
他逼近一步，“绩熙和你不配。”
郑妙淑别开脸去，她扶着桌子，半晌才道:“那时看李冶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如今才算明白。”
董知文挨过来，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来了，郑妙淑想，他这次摸她的手，下次就该解她衣服了。男人都这样。
她逃离到另一边去，董知文不再紧逼，他叹了口气:“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郑妙淑不语，她久久地站着，半晌才道:“我什么也不选。”
她跑回屋里，赵宪祯被她吓了一跳，顾不得还在吵架，拉了她问道:“谁欺负你了？”
郑妙淑向他身后一躲，隔着窗户道:“董书渊要带我看戏。”
赵宪祯笑道:“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书渊又不会吃了你。”
郑妙淑道:“那一出不好看，我不去。”
董知文在窗外道:“冤枉！我好心请你，你不看就算了，反来诋毁我。赵绩熙，你也该管管她。”
赵宪祯道:“你不必扯上我，我是个拉偏架的。你要看什么戏？”
郑妙淑抢道:“他要看《游龙戏凤》。”
董知文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也亏绩熙受得了你。”
郑妙淑笑道:“他受不受得了我，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听得董知文走了，这才松开手，一转头对上赵宪祯含笑的眼睛。
赵宪祯道:“是我不好，本来该我陪你。”
郑妙淑道:“这也罢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伏下去，发间红绳映着金钗，明晃晃的好看。郑妙淑摸了摸他的膝盖，“还疼吗？”
赵宪祯道:“本来是疼，你问了就不疼了。”
郑妙淑笑，他垂下眼帘看她，剑眉漆目，皓齿朱唇，眼里带了温柔神气。他现在倒像个理想夫婿。她突然想。
次日董知文来取书，两个人说了半日，遂留他吃饭。
郑妙淑在院里站着，四下无人，董知文在她身后站了，笑道:“我昨日见王家新修了一个园子，仿的是江南景致，倒十分精巧可爱，要不要一起看看？”
郑妙淑往一旁避了几步，笑道:“怎么想起找我？”
董知文道:“绩熙要我陪你转转，怎么，不愿意？”
郑妙淑攀着花枝，闻言回头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她轻声道:“我有东西给你。”
董知文挑了挑眉，郑妙淑来到书房，开了一方漆盒，取出一柄折扇与他。
董知文接来手里，见扇骨一侧细细刻着“还君明珠”四个楷字，笑道:“这是要和我划下楚河汉界了？”
郑妙淑道:“你怎么想都好。”
董知文玩着扇子，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你过得不好。”
郑妙淑恼道:“和你有什么相干，大官人未免多管闲事。”
董知文道:“我当然知道。淑姐，你骗不了我。”
他逼近一步，“绩熙和你不配。”
郑妙淑别开脸去，她扶着桌子，半晌才道:“那时看李冶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如今才算明白。”
董知文挨过来，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来了，郑妙淑想，他这次摸她的手，下次就该解她衣服了。男人都这样。
她逃离到另一边去，董知文不再紧逼，他叹了口气:“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郑妙淑不语，她久久地站着，半晌才道:“我什么也不选。”
她跑回屋里，赵宪祯被她吓了一跳，顾不得还在吵架，拉了她问道:“谁欺负你了？”
郑妙淑向他身后一躲，隔着窗户道:“董书渊要带我看戏。”
赵宪祯笑道:“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书渊又不会吃了你。”
郑妙淑道:“那一出不好看，我不去。”
董知文在窗外道:“冤枉！我好心请你，你不看就算了，反来诋毁我。赵绩熙，你也该管管她。”
赵宪祯道:“你不必扯上我，我是个拉偏架的。你要看什么戏？”
郑妙淑抢道:“他要看《游龙戏凤》。”
董知文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也亏绩熙受得了你。”
郑妙淑笑道:“他受不受得了我，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听得董知文走了，这才松开手，一转头对上赵宪祯含笑的眼睛。
赵宪祯道:“是我不好，本来该我陪你。”
郑妙淑道:“这也罢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伏下去，发间红绳映着金钗，明晃晃的好看。郑妙淑摸了摸他的膝盖，“还疼吗？”
赵宪祯道:“本来是疼，你问了就不疼了。”
郑妙淑笑，他垂下眼帘看她，剑眉漆目，皓齿朱唇，眼里带了温柔神气。他现在倒像个理想夫婿。她突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