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新】《光阴谱曲》耽美\/先天性肌营养不良

昼夜更迭,岁月流转,明与暗、光与影交替谱写着人生百味的悠扬旋律。每个人都是曲中跳动的音符,在漫漫人生里吟唱着属于自己的那首歌……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2-20 18:08:00 +0800 CST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心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
在一切仿佛皆有可能的年代,家家户户开炉炼钢。生活用具,劳动工具,凡是铁的都进了熔炉,没柴烧了就坎树,没砖盖了连文物建筑也难逃一劫。全国从农业生产转入工业生产,热火朝天,好一片“钢锹驾火箭,驾起青龙上云端,三山五岳听我令,玉皇下马我上鞍。”
很快,粮食减产,物资短缺,当天灾也登上舞台时,大饥荒来临了。

小海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除了水什么也没吃到。扎紧裤腰的绳子,他拐进了一条巷子。
炎热的午后巷子空无一人,小海挨家挨户摸索,试图寻找可乘之机。他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但自从离开家,他已经偷过几回了。瘦小的他从一户人家的院门挤进去,却是一无所获。
城里也没吃的!走过那么多地方,小海已经总结出来了。他没有气馁,继续往前走,因为要活下去的念头比饥饿更强烈。
猫仔可怜兮兮的叫声引起了小海的注意,他顺着叫声走过去,看见一个院子里的大树上一只小猫仔趴在树梢上哀嚎,树下站着一个小孩,白衬衫,蓝裤子,脚上一双塑料拖鞋,像纸片人一样又瘦又苍白。
小海也瘦,但一看就知道是饿的,而院里的小孩让人觉得十有八九身体有病。
“小虎,不要怕,快跳下来,我会接着你的。”院里的小孩抬头对着小猫仔说,伸着手做接的姿势。
这么高,会跳下来才怪!小海腹诽着。
猫仔被小主人鼓励得有了点勇气,一点点站起。小孩很高兴,大声地为小猫加油。可惜,一阵风过,树枝摇了一下,猫仔后爪滑落,前爪紧紧抓住树枝,身子挂在树梢上晃动。上面小猫吓得一阵乱嚎,下面小孩吓得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爬上去抓它吧,一会儿该掉下来了。”小海隔着木栅栏的小院门,冲院里的小孩喊。
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坐在地上的小孩惊得看着栅栏间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小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配上亮闪闪的大眼睛让他觉得很好玩,于是笑着说:“我爬不了树,你能帮我吗?”
城里的小孩就是笨,连爬树都不会!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小海本来不想浪费体力,但被院里的小孩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突然就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领。这种英雄情结让他在小孩的指导下,把手从栅栏间伸进去,打开了里面的插销,然后进入小院并迅速爬到树上。
“小心点,够不着就算了!”小孩在树下紧张地看着树上的小海,“那树枝太细了,不要过去!”
小海懒得理那胆小的孩子,一点点接近猫仔。树枝确实太细,一声脆响断了,下面的小孩惊呼一声,吓得双手遮眼不敢看,好一会儿也没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他从指缝间偷偷朝树上看。那根树枝折了,但没掉下来,小海半个身子挂在另一根较粗的枝干上,小猫仔已经在他手里。
“给你!”从树上下来,小海把瑟瑟发抖的小猫递给小孩,昂着头,插着腰,享受着小孩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崇拜。
“你能再帮我一下吗?”小孩诚恳地对小海说:“我站不起来,能拉我一把吗?”
“啊?”小海不可思议地看着从坐着慢慢变成蹲着的小孩,不就是刚刚坐地上了,怎么就站不起来了,“扭到脚了吗?”
“没有。只是站不起来。”小孩笑着把手伸向小海。
小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笑脸,很白的脸瘦得没有一点肉,两道浅浅的眉毛像春天刚长出的柳叶,眼睛被阳光晃得微微眯起,睫毛扑闪扑闪的,嘴唇也有点白,嘴角的笑意既天真又友善。不知道多久没有人对他笑了,身边的人都是一副苦瓜脸,小海瘪瘪嘴,拉住了伸向他的手。
那笑脸,他真的很喜欢。
一只手没拉起来,小海抓着小孩的两只手,还是没拉起来。“你也用点劲呀!”小海不满地说,但小孩只是笑,猫仔冲他们喵了一声跑了。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出手了,没理由半途而废。小海蹲下来和小孩面对面,双手穿过他腋下抱紧了,一鼓作气想站起来。两个人个头身材都相当,小孩一点力也没有,像麻袋一样坠着,小海咬紧牙关,使了吃奶的劲也没站起来。最后,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我不行了,太饿了,没力气!”小海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厨房柜里还有一个馒头,你要吃吗?”小孩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小海一骨碌爬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小孩,见小孩笑着对他点点头,起身撒腿往厨房跑。真的有个馒头,而且是白面馒头,还是软的温的!小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捧着馒头走出厨房,对着阳光仔细地看了好久。
小孩已经坐起,他见小海光看着不吃,就说:“吃吧,没坏,我中午刚吃了一个。”
小海本来只打算吃两口,剩下的留着明天再吃,但怎么也停不下来。他想细细尝一尝,结果却是塞得满嘴,噎得直捶胸口。
“你慢点,屋里有开水。”小孩忍不住说。
厨房门口有个水龙头,小海直接打开喝,肚子里的那点馒头被水一泡胀起来,还真感觉吃了一顿。
“来吧,我有力气了。”小海拍拍肚子,这一个馒头能让他再捱个两三天。
小孩瘦得硌人,腰细得好象一勒就断,小海突然想到自己吃了那个馒头,那小孩可能就没得吃了,接下来也要饿上好久。饿死的人他见过不少,饿死的小孩一路走来更是数不胜数,大家都没得吃,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小海不想怀里的这个小孩死掉,即使他们才说了几句话,根本不算认识,这个念头还是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后悔自己吃了馒头,内疚得大喊了一声。
随着这声大叫,小海用力站起,小孩也跟着被提了起来。
“谢谢你!”还是那张笑脸,小孩拉拉了被扯起的衣服,“走吧,我们进屋里玩,这里太热了。”
小孩转身朝屋里走去,小海看着他走路的姿势,觉得好奇怪,腿好象是甩出去的,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像刚出壳的小鸭子,一点也不稳当。屋里很干净,小海看着自己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光脚,有点不好意思进去。
“进来吧,没关系,进来。”小孩仿佛看出小海的犹豫,冲他招招手,神秘地说,“我有糖哦。”
糖!小海再次瞪大眼睛,二话不说,跟着进了屋。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2-20 18:08:00 +0800 CST  

小海坐在深棕色布面的扶手沙发上,闭着眼,嘴里含着一颗糖神游太虚。沙发第一次坐,但他马上知道该如何享受,放松四肢,懒洋洋地半躺着。恍惚中,他想起有一次奶奶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碗奶给生病的妹妹喝,他舔过碗底,那香味跟嘴里的糖一样样的。
“我叫文钦,爸爸妈妈叫我文文,你叫什么?”文钦看着眼前男孩一脸的满足,心里很高兴。
“小海。我爷爷说海是大海的海。”小海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在码头呆过一段时间,所以就给孙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小海咽下嘴里最后那点甜味,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文钦笑了,又拿了一颗糖递过去。小海有点不好意思接,但肚子里的馋虫早蠢蠢欲动,最后还是耐不住诱惑。
第一次有小朋友愿意一起玩,文钦把自己的宝贝都拿了出来,包括他最珍爱的连环画。《三毛流浪记》《西游记》这些都是孩子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小海虽然不识字,但依然看得如痴如醉,比糖还让他心动。
一本《三打白骨精》看完,小海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人,抬头一看,文钦正拿着笔在纸上画着。
“你在画什么?这是……”小海探身一看,呆住了,“是我?”
文钦用铅笔画了一副简单的素描——小海低着看书的侧面,他见小海面无表情,以为他生气了,赶紧说:“对不起,我画得不好,你别生气!”
小海搓搓脸,回过神来说:“没生气,你画得真好,很像!”
文钦的小脸一下子就红了。妈妈也没少夸他,但他知道那是妈妈鼓励他,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见肯定,他很激动,又觉得害羞。“妈妈画得才叫好,你要看吗?”
太阳已偏西,不再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把书房变得昏黄朦胧。小海站在书房门口,张大嘴呆呆地看着高高的书架上满满的书和墙上大大小小的画。
“这些都是妈妈画的,好看吧?”文钦拉着小海的手走进去。“看,这就是大海,这副《海上日出》得过奖哦。”
小海顺着文钦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之后就再也没移开目光,整个人好象陷入了忘我的境界。《海上日出》是副油画,海水部分在光线的折射下好象产生波动,浮浮沉沉,波澜壮阔,远处的朝阳穿透云层,光芒万丈。
“我们这里离海很近,爸爸妈妈带我去过,坐汽车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可以一起去。”文钦看得出小海眼中的那份向往。
“嗯。我一定要去。”小海伸出手,心里强烈的渴望想去摸一下那海水,可是太矮了,够不着。
“我搬凳子给你垫高。”文钦知道摸一下不会坏,主动提出帮忙。
“我抱你吧!”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突然响起。
“妈妈!”文钦转身高兴地叫起。
小海走过好多地方,是有见识的人,但眼前这个女人跟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她穿的裙子下面不宽,衣服上的竖条纹象彩虹一样漂亮,脚上穿的黑鞋子头有点尖,跟有点高,最有意思的是虽然是短发,但下面却是卷的。
方秋平穿的是旗袍,不是年轻女孩爱穿的布拉吉(那个年代都这么叫,是连衣裙的俄语译音)。她搂住快步走过来的文钦,笑着说:“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妈妈,他是小海,大海的海。我们下午认识的,小虎爬到树上下不来,是他爬到树上把它带下来的。”文钦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第一个小朋友介绍给妈妈,“小海爬树可厉害了,而且很有力气,我蹲着站不起来,是他把我抱起来的。”
“真不错。谢谢你,小海。”方秋平一点也没敷衍,很诚恳的向小海道谢。小海有点害臊地挠挠鸟窝一样的头发。
方秋平一回家就听见书房有声音,当她走到门口时,看见儿子和一个小男孩站在她的画前。小男孩身上的无袖褂子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屁股上两个大大补丁的裤子裂开了好几道口子,头发乱糟糟,手脚也都黑乎乎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流浪儿童。这样一个小小少年在看画的时候那么专注与投入,脸上惊叹与向往的神情,下意识伸出的手,都让方秋平有冲想要画下来的冲动。而当小男孩回头看她时,好奇探究的眼神大胆又天真,更让她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小男孩。
小海身上味道不太好,但方秋平还是一把将他抱起:“来,摸摸看,没关系。”
眼前的幻像没有因为触摸而消散,反而因为指尖上颜料的粗糙感让小海觉得画真的存在,蓝色的大海真的存在。方秋平身上淡淡的清香与温暖的怀抱更是让小海仿佛做梦一般,妈妈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脑海里,只是脸部不甚清晰。
“太阳快下山了,小海,你爸妈在等你回去吗?”方秋平放下小海,俯身看着他。
梦醒了!小海环顾四周,意识到这不是属于他的地方。爹妈和家在他决定离开时,就选择了遗忘。他现在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一个下午的时光只是一场甜美的梦。梦醒后,等待他的依然是饥饿与流浪。
方秋平看着小海脸上忽而迷茫悲伤,忽而失望认命的表情,心里已经基本明白。
“既然爸妈没在等你回去,就留下一起吃晚饭吧。”方秋平安慰地抚着小海的肩膀,“不过吃饭前,你得先把自己洗干净。”
小海觉得自己好象听不懂方秋平的话,愣愣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带着笑脸的好看女人。之后,他就被文钦拉走了,然后再一次陷入梦境。
文钦拉着换上自己衣服的干净小海来到餐桌边,把他按在一把椅子上,指着旁边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说:“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小海。”
“你好,小海。”宋逸民伸手揉揉小海的脑袋,“长得真不错,一看就是聪明的孩子。”
“嗯,洗干净了真可爱,这大大的眼睛多精神。”方秋平端着一大碗面条过来,宋逸民赶紧给她挪个位置,“多了小海这个小客人,我下了些面条,谁要吃?”
桌上除了面条,还有红薯粥,包子和一盘青菜、一碟花生米,小海一下子回魂了!对他来说,这绝对不亚于山珍海味,饕餮盛宴,他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食物,突然头一低,狠狠地往桌上磕去。
咚!桌上的碗筷跟着弹跳了一下,面条的汤也洒了点。小海抬起头,拿起滚到他面前的一粒花生米塞进嘴里,嚼了半天咽下去,然后震惊地喊到:“是真的,是真的!我没有做梦!”
文钦都被小海的举动逗笑了,伸手戳戳他额头红红的一小块,问:“疼吗?”
“不疼!不,疼!”小海语无伦次,“刚才疼,现在不疼!”
宋逸民和方秋平相视一笑,但这笑里含着心酸。现在粮食有多短缺,城里有多少人没得吃,又有多少外地逃难来的人,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们的工作好,政府给予支持,想吃上这样的饭菜根本不可能。
小海不知道该吃什么,他什么都想吃!红薯粥里竟然有白米,面条里竟然有肉沫,包子里的菜有油水,小海塞了满满一嘴,文钦在旁边一直叫他慢点。
哇的一声,吃得正欢的小海突然一阵恶心,全给吐了出来,一直吐到什么也没有,胃酸也出来才止住。
方秋平赶紧拿扫把清理掉,宋逸民倒了杯水给小海喝。小海一边喝水一边无声地掉眼泪,大家都以为他是觉得糟蹋食物而伤心,谁知他突然抓住宋逸民的胳膊,断断续续地问:“叔叔,我是不是要……死了,吃了吐,要死了……我不想死……不想死……”然后就哭得撕心裂肺。
“你放心,你不会死的,叔叔跟你保证。”宋逸民肯定的语气让小海有点安心。
“那小海是因为什么吐了?”文钦追问爸爸,他难过得眼圈都红了。
“那是因为小海吃得太快了,一下子消化不了。”方秋平拿着毛巾过来,一边给小海擦了擦脸,一边对他说,“你一会儿吃慢点,也不要一下子吃太多,让你的胃缓缓。”
小海不知道什么是胃,但让他少吃点就跟要他的命一样,谁知道吃了这顿下顿在哪,所以最后他还是吃了不少,直到撑住了才停下。
文钦想留小海在家住,宋逸民夫妇也觉得大晚上的让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不安全,就同意了,但他们还是好好的询问了一下小海的情况。
小海也姓方,他不知道家所在的地方叫什么,也不记得离开家多久了。他只知道家里没得吃,妹妹死了,奶奶死了,村里好多人都死了。爹妈和哥哥每天下地干活,却没收成,山上树都砍光了,一下雨泥土就冲进村里,他家房子塌了一半。小海听邻居说城里有吃的,就跟爹妈说要去城里,但爹妈不同意,于是他偷偷跑出来。他跟着逃难人群去过很多地方,也爬过几次火车,稀里糊涂的就到了这,而且连这是哪也不知道。
他流浪的目的就是找吃的。这也是大多数逃难者的现状。
文钦没饿过肚子,但听小海说一路上饿死的小孩子,还是忍不住哭了。
“会好起来的,等困难过了,大家都会好起的。”方秋平安慰着孩子,带他们去文钦的房间准备睡觉。
穿着背心短裤的文钦看起来更瘦弱,他和小海躺在床上就是白加黑。方秋平一边给文钦按摩着腿上的肌肉,一边对比着两个孩子。
小海也瘦,但他身上的肉是紧实的,四肢是有力的,而文钦因为先天性肌营养不良,躯干肌挛缩,四肢细长,肌肉松驰无张力。虽然他的病症进展缓慢,不影响正常寿命,但肌肉会逐渐萎缩无力,而现在过度松驰的关节,也会慢慢挛缩,由近端向远端一点一点影响,从而逐步限制他的活动范围,到最后完全丧失活动能力。
方秋平身体不好,在生文钦前怀的两个都流#¥产了,生文钦时她已是三十后半的高龄产妇,而且产后医生告诉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这些年,她从不敢去想以后有一天当文钦不能动时,他们夫妻都在了,文钦该怎么办。
这种基因突变的病症现在还无治疗办法,方秋平只希望随着科学的发展,在他们有生之年,医学界能有所突破。
“妈妈,妈妈,能让小海一直住在我们家吗?”文钦扯了扯方秋平的衣角,拉回她的思绪。
小海有点期待,有点渴望,又带着深深的不确定看着方秋平。
小海,这个孩子住在他们家,成为他们家的一员?方秋平的心里亮起一盏灯,一个有点自私又有点无奈的想法慢慢成熟。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2-21 18:14:00 +0800 CST  
小海在宋家住了三天,然后方秋平很慎重的问他是否愿意留在这个家里,当他们的孩子。
方秋平确实是想通过收养小海,达到将来让小海照顾文钦的目的。宋逸民一开始并不同意妻子的这个决定,他认为不能凭借为小海提供物质生活而限制他将来的路,以此禁锢他的人生,而他也不认为只是孩子的小海能为将来做出什么承诺,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承诺所背负的责任有多沉重。但方秋平认为,既然小海来到他们家就是跟他们有缘,而他们也有能力再养一个小孩,那与其让小海一个人在社会上流浪,生死未卜,不如留在他们家,也当是做善事。宋逸民最后同意了,方秋平也答应不会要求小海一定要对文钦的将来负责,但她相信只要给予小海正确的教育与引导,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小海知道自己有家,有爹妈,但他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算回去,家是否还在也不一定。这三天的相处,除了吃得饱,睡得香,他也真的喜欢宋叔叔,方阿姨,当然还有文文。这个家每天都有笑声,每个人都很友善,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他羡慕,更让他向往。只是他实在觉得这太像做梦了,一点也不真实,于是看了看大家,小心翼翼地说:“阿姨,你能再说一遍吗?”
方秋平笑了,拉过小海的手,慢慢地说:“如果你不想走了,你可以留在这个家里。阿姨姓方,你也姓方,你就是阿姨的孩子,也就是叔叔的孩子。你可以叫我们爸爸妈妈,你今年七岁,比文文小一岁,文文就是你哥哥,你就是文文的弟弟。”
又有了爹妈和哥哥,又有了家,虽然和原来不同,却让小海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不用再四处流浪,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怕刮风下雨,更不用再偷鸡摸狗,仿佛历尽沧桑的小海有种解脱的感觉。
“小海,你以后就是我弟弟了,我们可以住一起,天天一起玩。”对于爸妈的决定,文钦比谁都高兴。
“小海,你愿意留下吗?”宋逸民再次询问小海。
小海猛点头,嘴里一个劲地说着愿意。
“吾心安处是故乡”,当小海与宋家人的关系发生质的改变后,他一瞬间新生了一般。叫了爸爸后,对这个原来觉得有点严肃的叔叔不再感到胆怯,反而觉得亲切;方秋平原本就让他有母亲的感觉,现在撒起娇来更是自然而然;而文钦则成了他心里最亲最重要的人。
当睡前方秋平在为文钦按摩腿部肌肉时,小海终于开口问道:“妈妈,文文是不是怎么了?”
这几天和文钦相处,小海早看出他不对劲了——走路摇晃容易摔,摔了就起不来。之前方秋平按摩时,小海不敢问,现在怎么也得弄清楚,要么心里像硌着块小石子一样难受。
“文文很小的时候就生病了。”方秋平没想到小海会主动问起,但她答应过丈夫,所以没有多说。
“一直没好吗?没看医生吗?”以前家里人生病也没看医生,但那是因为家里穷看不起,小海觉得宋家应该是看得起医生的。
“医生伯伯说好不了的,只会越来越严重。”文钦回答得很平静。
小海第一个反应就是文钦可能很快就要死了。认识的时候因为自己吃了那个馒头,他就怕文钦饿肚子,担心得要命,现在文钦是他哥哥,他更加害怕失去他。拉着文钦的手,小海哽咽着问:“文文,你哪里痛,哪里难受,你跟我说,到底哪里病了?”
文钦用手指戳戳自己的手臂,说:“医生伯伯说我身上的肉生病了,就像人没吃饭没力气一样,身上的肉会越来越没力气,现在你看我蹲下站不起来,以后坐下也站不起来,躺下爬不起来,上不了台阶,最后就走不动了。手也是,会抬不起来,没办法刷牙洗脸,穿衣服,也没办法吃饭,写字,画画。还有,你看。”
文钦掌心朝上伸直手臂,肘关节突起,小臂向下弯,甩一甩手臂,可以看出关节弹性很好,他又甩了甩腿,脚掌就跟挂着一样,脚踝处关节异常松驰。文钦指着关节处对小海说:“医生伯伯这是关节,现在它们很松,但以后会慢慢变得很紧,就动不了了。”
文钦侃侃而谈,这些他早就知道了,爸爸妈妈从来没有瞒着他。从他小时候就一再告诉他,好让他在遇到困难时不要担心害怕,也要求他自己能做的事尽量自己做。
小海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病,但他想象着文文像面人一样软软的没力气,手脚又像木头人一样硬梆梆。这样的文文想出去玩怎么办,饿了怎么办,尿急了怎么办,身上痒了怎么办……想得越多,小海就越恐惧。他一把抱住文钦,搂得紧紧的,好象要把他挤进自己的胸口,好赶走心里的恐惧。
“你怕吗?”小海问。
文钦想了想,说:“不知道。”没有人问过他怕不怕,爸爸妈妈从来都是告诉他不要怕,而他也想象不出将来的生活到底会是怎么样。“妈妈说,她和爸爸的手就是我的手,他们的脚就是我的脚,他们会帮我,照顾我。”
“我的也是你的,我的手是你的,脚也是你的。”小海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文文,以后你不能走了,我就背你出去玩。我给你洗脸,穿衣服,喂你吃饭。我会长得很高很强壮,我会照顾你,保护你的,我保证!”
方秋平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不管小海以后会不会记得今天的话,她还是被这个善良的孩子感动了。“小海,妈妈和爸爸会照顾好文文的,你不要有负担,只要做你该做的,好好学习,将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就行了。”
“嗯,妈妈,我会努力读书的。文文是我哥哥,我也会和你们一起照顾他的。”小海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是的,是一家人!”方秋平抱住两个孩子。
这一刻,她由衷的感到满足,她有两个好孩子。两个孩子也紧紧搂住方秋平,小海心里有了需要保护的人,让他更坚强,对这个家更热爱。而文钦寂寞的童年因为有了小海也变得五光十色,有人跟他一起分享小秘密,一起笑,还不嫌弃他的走路姿势,不怕他奇怪的病,在他摔倒时愿意扶他,更承诺将来要照顾他,保护他。文钦显得更有精神,他在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做好能做的每一件事,乖乖吃饭,吃药,祈祷着自己病不要发展的太快,不要让家人太担心。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2-22 18:09:00 +0800 CST  

方秋平给小海上了户口,改名文海,还是姓方,对外就说是跟着母亲姓。就这样,方文海和宋文钦在法律上成了兄弟,成了宋家真正的一员。同时,他也相应的有了政府配给给每个人的生活物资,包括粮票、肉票、布票等等。当然,有了这些票并不一定就能买到东西,但这却是在城里生活的标志,证明他实实在在地安家落户。
文海也成了小学一年级的插班生,当他拿到书本和文具时,高兴得上蹿下跳,一直抱着书包不肯放下。
“文文,明天我们就能一起去上学了!”文海兴奋地想象着明天。
“只有你去,小海,我不去。”文钦心里也很想一起去上学。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你不用上学吗?”这跟想象的不一样,文海一下子着急了。
文钦有点黯然,两年前他也去过学校的,但上学的第一天就摔了,把头磕破了。因为下课时大家都急着出去玩,一个不留神,也不知道是谁撞了他,他就从台阶上摔下去。之后大家都说他像纸人一样一碰就倒,谁也不爱跟他玩,还取笑他走路姿势。文钦性格本就不外向,没人跟他玩,他就专心读书,但他身体实在不好,一次换季时感冒发烧了很久,病好了之后,腿部力量就小很多。在他摔倒站不起来,被老师抱到办公室后,同学们再也不敢靠近他,他听到大家背后说他身上有病会传染。这让文钦第一次感到自卑,而宋逸民夫妻也担心文钦在学校受伤麻烦老师,就让他留在家里自己教。
宋逸民是海洋研究所的研究员,方秋平是大学的西洋画教授,两个人都是留洋回来的,教孩子对他们不是难事,可尽管他们很用心的引导,让文钦不再自卑,但白天长期一个人呆在家,文钦还是难免觉得寂寞。
文海去厨房问方秋平为什么文文不上学,在方秋平解释后,文海说:“妈妈,现在我也上学了,我会保护文文的,不会让他受伤。”
“小海,文文现在就算去上学,也跟你不同年级不同班,他已经在学四年级的知识了,而你刚刚一年级。如果你想文文跟你一起上学,就加把劲追上文文,这样你们同级同班,就能一起上学。”方秋平给文海指了条路,想以此激励文海学习,后来证明这种激励法很有效。
小学离家不远,宋逸民上班时顺路送文海上学。第一次坐在自行车上,文海既紧张又兴奋,他回头大声地喊着:“文文,一放学我就回来,等我。”
又是一个人的白天,原本有点落寞的文钦听了文海的话,心情好了很多。
文海性格外向开朗,上学第一天就跟班里小朋友打成一片,放学时已经跟回家方向一致的同学成群结队。
文钦在屋里就听见文海的喊声,他还没走出去,文海已经冲进来一把抱住他,文钦架不住文海的冲击力,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压在文钦身上的文海吓得立刻翻身坐起,紧张地问:“文文,我忘记了!怎么样,撞哪了?哪疼?”
“没事,不疼。”文钦嘴上这么说,可是左脚踝处一阵阵钻心的疼,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文海知道闯祸了,小心翼翼地扶起文钦,想抱他站起来,文钦痛得嘶的一声,整个人又坐到了地上。文海看他手按着脚踝,急中生智地问:“文文,你去看病的医院远吗?”
文钦摇摇头,说:“不远,就在妈妈学校正大门对面。”
方秋平所在的大学正门是东大门,而宋家住的巷子出去一拐弯就是学校南大门,文海虽然没进去过,但今天在学校跑了好几圈的他觉得大学再大也大不到哪去,于是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就要背文钦去医院。
“不行小海,你背不动的,我们等妈妈回来吧。”文钦不敢就这么出门。
说好要保护文钦的,却害他受伤,倔强的文海怎么也不肯放弃,拉着文钦的手认真地说:“我背得动,一定不会再把你摔了。我保证!文文!”
孩子就像野草一样生命力旺盛,这段时间吃饱睡好让文海变得结实有力,而且心里的那股不甘与韧性,也让他爆发出超强的能力,背着文钦快步穿过巷子,拐进了大学南门。
文钦紧紧地抓着文海小小的肩膀,不时提醒文海该往哪里走。他心里原本想把路指向妈妈的办公室,后来放弃了,一直不够大胆的他此时也有种小小男子汉的情怀。
大学可不是一个小学能比的,低估距离的文海很快就开始大口喘气,到了春阳湖时,不得不停下来。
春阳湖,名字取自宋代诗人洪咨夔的诗“庭前木兰花,皦皦扶春阳。”湖边种了大片象征高尚灵魂的木兰花,文钦和文海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休息。午餐的玉米饼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文海开始感觉到饿,他不敢耽搁太久,怕一会儿自己没力气,咬咬牙就要背起文钦继续走路。
“我自己走吧,你扶着我就行。”文钦看着满头大汗,小脸红通通的文海,怎么也不忍心再让他背。
“不行,你没穿鞋,会受伤的!”文海二话不说,拉过文钦背起就走。
两小孩在校园里穿梭,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老师也没觉得异样,以为是孩子们玩呢。又停了两次,终于到了医院门口,文海已经快趴下了。两个人相互搀扶地站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喘不上气的文海拉住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文钦腼腆地说:“阿姨,我脚受伤了,要看医生。”
那个年代,谁家小孩不一天到晚磕磕碰碰,就是流血了也是很少上医院的,白衣护士好奇地看着两个小孩,问:“就你俩,父母呢?”
“爸爸妈妈还在上班。”文钦好脾气地回答,文海却已经急了,大喊着医生在哪,要找医生。
文钦的脚踝已经肿得老大,不过除了韧带扭伤,骨头倒没事。白头发的医生爷爷给他敷上药膏,然后用绷带裹好:“好了,明天尽量不要走路,后天好点再走,不过不能再调皮,要小心。让家长去拿药付钱吧。”
看着医生递过来的药单,两个孩子呆住了,他们可没想到钱的事。最后,医生给方秋平办公室打了电话,方秋平才匆匆赶来。
接到电话时方秋平确实吓了一跳,了解原因后也有点怪文海的莽撞,但听儿子说是文海背着他一路到医院的,突然就觉得很暖心。
“妈妈,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文海低着头不敢看方秋平。
“下次注意就好。”方秋平摸摸文海的头,“不过对于你们两个人今天的行为,妈妈还是要批评的。小海还你小,背文文跑这么远,要是路上摔了,两个人可能都会受伤,所以下次不能再这么做。文文你也是,知道妈妈办公室在哪为什么不先到办公室来,让妈妈这么担心。”
文钦觉得如果有钱,今天就不用麻烦妈妈了,不过自己好歹也有进步。文海则想着快点长大,变得强壮一点,这样妈妈就不用担心他背不动文文。
宋逸民也没有责怪文海,在他看来,小男孩本来就是这样毛毛躁躁。
做好挨骂准备的文海得到大家的谅解,反而让他难受。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在接下来的几天,不仅帮忙做家务,还用心地照顾文钦。
“文文,好点了吗?”吃过晚饭,文海扶着文钦在院子里溜达。
“嗯,好点了,没那么疼。”文钦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在屋里坐了一天让他憋闷。
“看那些星星像勺子。”文海指着天上。
“那是北斗七星。”文钦指着斗柄中间的那颗星说:“那颗星叫开阳,它旁边还有一颗星星,你能看得见吗?”
“嗯,一点点,不亮。”
“爸爸说那是开阳的辅星,能看见它就说明眼睛好。古代军队就用那颗星星检查士兵的眼睛。”
两个孩子并肩站着,望着天上的星星,说着各种听来的故事。北斗七星的斗杓正在慢慢北移,秋天即将过去,冬天就要来了。光阴的流转,在孩子身上一点一点地表现出来。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2-23 17:47:00 +0800 CST  

“站好了,别偷懒!”徐峰徐老爷子一声洪亮的训斥让桂花树下扎马步的文海赶紧收敛心神,调整好姿势。
徐峰是抗战老革命,近几年因身体不好从部队回到地方,在造船厂当工会主席。至从他和爱人张月搬到宋家隔壁,文海就成了他训练的士兵,而文钦则成为他的棋友。
这几年,文海在徐老爷子的训练下,打遍(大学)南门无敌手,迅速成为这一带的孩子王。负伤的次数多了,方秋平从一开始心疼到后来变成念叨,宋逸民就显得淡定许多,男孩子打架很正常,只要理由正当充分,他基本放任不管。而文钦则成了文海的医护人员,负责包扎伤口,推拿筋骨。
文海越打越结实,身高已经超过文钦,旺盛的精力无处消耗,天天和一大群孩子东奔西跑,花样百出地闹腾。文钦也被他带着瞎折腾,只是腿脚渐渐的不如以前灵便,有时不爱出门,但文海做什么都要和哥哥一起,所以就算背也要背他一起去。
宋逸民夫妇没有反对两个孩子玩,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学习没有落下。文海用了五年的时间学完了小学和初中的知识,跳了两次级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和文钦一起上学。文钦虽然学的知识还超前一点,但因为身体所限,也希望能和文海一起,所以降了一级,跟文海从高一读起。
“面下好了,都进来吧!”张月张奶奶从厨房的窗子探出头,冲着院子里的徐老爷子和两个孩子说:“老头子,别再下了,文钦都坐好久了。文海也别练了,快去洗把脸吃饭。”
宋逸民已经是研究所的副所长,前两天出差去外地开会,方秋平正值暑假,就陪着一起去。两个孩子本来自己做饭,张月知道了,就招呼他们到家里来吃。反正她家的儿子在部队,女儿早嫁人了,只有老俩口,也寂寞得很。
徐老爷子之前输了文钦两盘,眼看着这一盘有赢的机会,怎么舍得放手。等张月喊了第三遍,文海洗完脸过来观战,他放下决定胜局的一棋后,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乐呵呵地叫两个孩子进屋吃饭。
文钦坐得太久,腿上没力气,一时半会站不起来,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试了几次才颤颤微微地弓着身子站起,膝盖还是弯着的。文海在一旁没有扶他,因为这是文钦坚持的,只要他还能做到,就绝不允许别人帮忙。
文钦手撑桌面,终于站直了,又等了一下,确定站稳后,才往前走。他的步伐已经变小,走的时候膝盖几乎没打弯,整条腿从侧面甩出去,脚面下垂,脚尖堪堪擦过地面。这样的走路姿势确实不好看,两腿分得很开,像包着厚厚尿布的幼儿学走路一样。
文海一直跟在文钦身边护着,走到台阶前,才伸手扶他,给他借力。宋家的台阶都改成斜坡,旁边还装了木扶手,徐家则没有。文钦身体重心偏到文海这边,费劲地把一条腿放上台阶,然后靠着文海的支撑,再抬起另一条腿。文海一手托着文钦的手臂,一手扶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防止文钦腿软没站稳。
“慢点,孩子。”张月端着小菜从厨房出来,心疼地嘱咐文钦。文钦的病他们老俩口都知道,对这样一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心里也是无比难受。
张月给两个孩子一人煎了一个荷包蛋摊在面上:“多吃点,马上要开学了,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
“奶奶,你也快坐下吃吧。”文钦很细心的把每个人的筷子放好。
饭后,张月把他为两个孩子做的衣服拿出来让他试穿。她家解放前代代裁缝,她从小跟着长辈学做衣服,手艺很好。
饥荒已经过去多年,社会生产渐渐恢复,虽然物资还远远不能满足社会需求,但生活水平还是有所提高。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和蓝裤子衬着文海结实挺拔的身躯,显得精神抖擞。文钦瘦弱的身体虽然撑不起衣服,但斯文清秀的长相让他多了几分书卷气息。
开学那天,两个人就穿着张月奶奶给做的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去学校,而让他们俩出尽风头的是文海骑的自行车——锰钢永久13型。那个时候,买自行车要有自行车票,一票难求的稀有会让买到自行车的人家顿时成为焦点,小孩子可能好几天都会聚到家里来看新车,那种轰动程度不亚于谁家娶媳妇或死人。
中学里骑自行车的都是老师,当文海载着文钦出现时,同款的新衣服,全新的自行车,学生们除了好奇、羡慕,还有人暗暗妒忌。
相对文海的个头,28寸的自行车对他来说显大,但为了能载文钦上学,他用宋逸民的自行车苦练了很久,车技娴熟,暑假里带着文钦逛了好些地方。最后确保安全无误,方秋平才用系里分到的自行车票给他买了新车,自己则照样走路上班,反正也近。
文钦的身体情况方秋平提前告之学校,所以他们兄弟被安排在同一个班级,坐在一起。教室在二楼,上上下下的学生太多,文海在征得文钦的同意后,背着他上楼。
“哟,猪八戒背媳妇呢。”楼梯上有人嗤笑一声。
文钦不认识对方,文海却一下子戒备起来。楼梯上站着三个学生,刚才说话的就是带头的那个,号称“西街小霸王”的汤明忠,他爸是市里机关干部,据说家教很严,但他却成了混混。他们在大学西门那一带活动,之前因为勒索了文海一个死党的弟弟,双方才有了接触。
汤明忠跟文钦他们同班,但年纪比他们大上几岁,个头自然也不是文海能比的。之前两帮人打架时,对方好几个年龄身高都比他们这边有优势,文海怕兄弟们吃亏,提出各派一人单打独斗。最后文海轮番撂倒他们三个人,灭了他们士气,才没发展成打群架。但汤明忠从此记住方文海,这笔账怎么也要算回来。
汤明忠没有继续挑衅文海,流里流气地吹着口哨回教室去。
“他是谁?”文钦拉起文海的走,一边往教室走,一边问。
文海大致说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文文,你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我不担心。”文钦笑了,文海这句话他听了最少上千遍,但每次听还都觉得心里暖暖的,“那种人越理他越来劲,当他不存在,少惹他会好点。”
“嗯,我不会主动招惹他的。”
文钦重新踏入校园,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即使发现同学好奇嫌弃的眼光,知道他们在小声议论着自己的步态,他还是走得泰然自若,友好地微笑着。文海寸步不离文钦,得偿所愿的他眼里只有文钦,拉着他的手在校园地逛,遇到台阶就扶他,上楼就背他,对别人的指指点点视而不见。
放学时,他们的自行车倒在车棚的角落,轮胎的气门芯被拔了,车把歪了,车架上油漆也掉了几小块。
“太招摇了!”文钦摇摇头,“明天还是骑爸爸的旧车吧。”
“有人故意惹事!”文海有点气愤,“不解决,永远不会太平。”
“不能乱来。”文钦知道文海不会任人欺负,“爸爸说要证据确凿,理由充分。”
“嗯!”文海攥紧文钦的手。对他来说,车受损大不了修一下,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不注意时,文钦受到伤害。
“我没事,有你在。”
“嗯,我会保护你。”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2-24 18:01:00 +0800 CST  

陈建东比文海大,可是现在才读初二,平时不爱学习,鬼点子却比谁都多,算是他们那伙里的谋士。他从初中部窜到高中部,那速度与身材很符合“瘦猴”这个外号,看见他跑过来,站在楼道的同学都尽量让开,以免被撞上。
陈建东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文海的名字,冲进文海他们班教室后没见着人,抓着个矮个子男生就问方文海上哪去了?那着急的样子吓得男生赶紧说,可惜手臂上还是被陈建东太过用力的手指抓出几道痕。
文海被老师点名和其他几个同学去搬书,刚出了办公室就看见陈建东推开挡着的同学一路横冲直撞地跑过来。
“喂,建东,猴屁股着火了?”文海大声笑着,“过来看看红了没!”
“红你个大头鬼!”陈建东冲过来把文海手里抱着的那捆书扔地上,拉起他的手就跑。
“干什么呢?”文海莫名其妙,甩开陈建东的手,“我这搬书呢,有事回教室再说。”
“你哥被姓汤的人带走了!”陈建东没回头,一边往前跑,一边喊,反正他知道文海听了这话,会跑得比他快。
确实如陈建东所料,文海哪还管得上书,同学叫他也不理,迅速追上陈建东跑了。
下节是体育课,除了去搬书的几个同学,大部分学生都跑操场去玩了。文钦也上体育课,但老师知道他的情况,一般伸展运动之后,就让他自由活动。他正在教室里做练习等文海回来时,平常总跟在汤明忠身边的两个学生突然出现:“忠哥说你腿脚不利索,让我们帮忙带你去操场上课。”
文钦看了两个人一眼,默默地把笔和练习收好,用力撑着桌面站起来说:“走吧。”文海刚走,他知道不可能等他回来,不管他同不同意,这两个人都会把他带走。
班里还没走的同学看着他们,也不敢阻拦,一来汤明忠他们惹不起,二来人家说帮忙带去上课,理由很正当。
文钦步伐跟不上那两个男生,他们也不想浪费时间,一左一右架起文钦就走。下楼时,文钦基本就是被拖下去的,脚磕在台阶上,他也只能忍着,一只凉鞋掉了,没来得及去捡。三个人从教学楼后面的小道直奔操场,文钦的第二只鞋掉在了小道上,路面的碎石更是把脚划得伤痕累累。
陈建东就是无意中看到文钦他们从小道出来,知道自己对付不了,才赶紧跑去找文海。他和文海一边跑,一边说:“我让小北跟着他们了,要不要去叫其他人来?”
“先看看情况再说。”文海心急如焚,但这里毕竟是学校,他不想把事情闹大。
操场上准备上体育课的班级有好几个,到处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学生,一下子也找不到跟着的小北,文海只好和陈建东分头找。
操场西北角的男厕所,汤明忠和另外几个男生正在里面抽烟,有学生进来都被吓出去。文钦被拖进厕所后架着他的两个人就松开手,没有站稳的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挖得很深的粪池臭气熏天,粪坑旁成群的苍蝇吃得正香,地上的红砖碎了不少,白胖胖的蛆缓慢地蠕动着。文钦知道自己站不起来,而且不管往哪挪都是脏的,干脆坐在地上,只是把靠近的蛆弹开。
“哟,还舍不得起来了,”汤明忠吸了口烟,“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干净的好学生都怕脏呢。”
平时文海照顾得好,就是偶尔文钦被人不小心撞到,他也会及时扶住,所以同学们只知道文钦走路奇怪,以为他腿脚有毛病,并不太清楚他是四肢无力。
汤明忠吸了口烟,蹲在文钦面前冲他脸上吐,看文钦咳着撇开脸,心情还不错:“今天你弟没空陪你上厕所,哥来帮你一把。”把烟叨在嘴上,汤明忠扯住文钦的领子,就要把他拽起来,结果没成功,“呵,以为这样赖在地上我就没办法吗?”
汤明忠指挥刚才架着文钦来的两个男生把他拉起,拖到小便处的台阶上,扯下他的裤子。“哥服务到位吧,尿啊!”
男生的小便处很简单,就是靠墙砌了条台阶,站在上面直接尿粪池里。总有尿偏的人,文钦被扯上来后一脚踩在尿液上,脚底的划伤隐隐作痛。他紧紧抓着裤头,不让裤子掉下去沾到。
文钦还未发育,下面自然是干净的。汤明忠几个人羞辱了他几句,见他站着不动也不理他们,取笑道,“怎么,还要人给你把尿吗?”
被这么多人围着,文钦根本尿不出来,可是汤明忠突然伸手过来要抓他小弟,他吓了一跳,结果就尿在了汤明忠的手上。
汤明忠也没想到会这样,看了下湿淋淋的手,呸的吐掉烟头,抓住文钦的领子,一边把手上的尿擦在他脸上,一边骂道:“王入蛋,竟然敢尿你大爷!”
文钦躲不开,只得闭上眼,接着就被推倒在地上。
“今天就让你尝尝大爷的味道!”站在台阶上的汤明忠解开裤头,就对着文钦的脸尿,见他要躲,马上叫旁边的人上去按住。
观察了这么多天,汤明忠很清楚文钦就是文海的软肋,所以今天才会叫人把文钦弄来。也不是说他怕文海,但这人本来就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性格,欺软怕硬的他更喜欢捡着软柿子捏。他觉得羞辱文钦是最能打击文海的,正在享受这个过程时,文海冲了进来。
文海进来时看见的就是文钦光着屁股躺在地上,旁边两个人按着他,汤明忠正对着他的脸撒尿。跟在后面进来的陈建东和小北也看见了,他们的震惊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愤怒,就见文海一脚踹在了汤明忠的腰上。
汤明忠一泡尿还没撒完,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文海已经开打,像疯子一样不要命地乱咬。
“快去叫人!”陈建东推了一下小北,然后操起墙角一把破破烂烂的竹扫帚加入战局。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01 17:55:00 +0800 CST  

文海的那一脚又狠又准,汤明忠半个身子卡在台阶与墙壁之间的沟里,幸好这道沟不宽,要么他早就掉下去了,下面是粪池,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文海追着他打,就是想把他打下去,但是按着文钦的那两个人赶来救命,汤明忠总算有机会爬上来,趴在台阶上喘气,也不管上面乱七八糟的屎尿。
厕所空间不大,又怕不小心掉进粪坑,和文海掐在一起的两个人活动不开,而文海个小灵活,加上身手好,很快就占了上风。
另一边的陈建东身手不怎么样,亏得手上那把竹扫帚够脏,谁也不敢靠近。他趁机将地上的屎尿扫向那几个人,连带着臭蛆也飞起来,几个人被恶心得嗷嗷叫,逮着空隙就往门口蹿。
小北本想去叫人,结果出了厕所没多远,上课铃就响了。他回头看见有人跑出来,就返回厕所,大声喊着“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汤明忠一听老师来了就跑,他丢不起这个人,又怕学校告到家里,到时挨揍。文海不肯放过他,跟着追出去。学校的围墙不高,但上面散落着一些酒瓶碎片,汤明忠也不管拖鞋掉粪池里,赤着脚就跳上去,只听一声惨叫,人就从围墙上掉了下去。
“方文海,你等着,老子跟你没完!”汤明忠隔着墙骂骂咧咧地被其他人搀着跑了。
文海也没再追,迅速返身回去。
文钦裤子已经拉上,陈建东蹲在地上扶着他。除了小北,其他人都全身脏兮兮,狼狈不堪。文海走过去一把抱起文钦,铁青着脸说:“小北,你去跟老师说我哥身体不舒服,我送他回家。放学后去教室拿我们的书包,送家里去。还有,顺便找一下我哥的鞋。”
小北点点头,出去时陈建东也让他帮忙请假,这一身的臭,他才不想进教室。
陈建东骑文海的自行车送他们回家,文钦和文海坐在后架上。被这么一通折腾,文钦精神上有点疲惫,全身像散架一样软软的,要不是文海搂着他,只怕要掉下车去。
文海让陈建东把自行车骑走,放学时去接小北,之后就再没说一句话,面色阴郁地烧水给文钦洗澡,自己则用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文钦看着一声不吭的文海拿小棉花棒蘸碘酒给他脚上的划伤消毒,轻声说:“小海,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文海点了下头。
“可是你这表情,爸妈一看就知道有事。他们一旦追问起来,可能这几天都不让我去学校了。”
“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文海终于开口。
“那你就笑一下。”文钦戳了戳文海的脸。
文海一点也笑不出来,抽了抽嘴解,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一想到姓汤的那么对你,我就想杀了他!”
“杀了他,然后呢?”文钦慢慢地说,“等你被判刑枪毙了,谁来保护我?”
“我今天也没保护好你。”一直口口声声说着保护文钦,却让他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文海的内心深深自责。
“如果没有你,结果就不是这样了。”文钦觉得文海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有内心懦弱的人才会欺负弱小,以此显示自己的强大。我身体不行,不代表内心也脆弱,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不管发生什么,最后你都会在我身边,所以在他们面前,我一点也不怕,那些羞辱根本就伤害不了我。”
文海看着文钦笑得云淡风轻,心里的那口恶气也稍稍平复。文钦看上去很柔弱,但他却有着坚韧的品格,豁达的性格,所以即使他有着绝症一样的病,他也总是乐观地笑着,家里也不会乌云密布,大家都积极地面对,总是流动着暖暖的温馨。
“文文!”文海抱住文钦。这一次他没有开口说会保护他,但这句话已经刻在他心里,永远无法磨灭。
兄弟俩掩饰得好,宋家父母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也没有发现文钦脚上的伤。汤明忠脚底被玻璃扎了,好几天没来学校,他那些跟班也消停不少。

周末,文海和陈建东一伙人在大学的操场上踢球。一个旧皮球就让这群精力旺盛的青少年追逐了半天,个个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文钦坐在操场边的树底下,拿着素描本画画。
操场边有个水龙头,踢完球的孩子们灌了几口水,打着赤膊,湿淋淋地聚到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
“画什么呢,哥?”文海在文钦身边坐下,在外人面前他从不叫文钦“文文”,他不想别人听见,更不要别人这么叫文钦,对他来说这是他们俩人亲密关系的象征。
文钦画的就是他们刚才踢球的场景,简洁的笔画却勾勒得惟妙惟肖。陈建东凑过来一看,就指画里一个人问:“这是我,没错吧?”
文钦笑着点头,其他人也好奇地围过来看,叽叽喳喳地指着画上的人物,笑这个腿短,笑那个矮胖……
“哥,你单给我画一张呗。”赵小北觉得画里自己太不显眼,求着文钦给他画张个人像。
“去去去,长这样有什么好画的。”文海笑着把挤过来的赵小北的脑袋推开。
赵小北长得也不是多难看,就普普通通一男孩,没什么特点,所以不管在哪,存在感总是很低。不过他总是笑嘻嘻的,性子简单随和,被占便宜了也从不计较,文钦一直很喜欢他,就答应给他画一张。
文海怕文钦盘着腿坐太久会麻,就从背后抱让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伸直腿换换姿势。其他人闲聊着各种新鲜事,文钦安安静静地画画。
“你们有看见门口布告栏上的那些大字吗?红红的,看着有点瘆人。”
“那叫大字报!放自行车那也有贴。”
“听说是从北方大学传过来的,最近都兴这么干。好多学生还上首都去看第一张大字报呢。”
“小声点,我爸说不要在外面说这事。”
“我觉得那字写得不好,还不如我呢。”
“你?得了吧。”
“我怎么了,总比你画毛毛虫似的强。”
“你才画毛毛虫!”
话题就这么东拉西扯,几个孩子相互取笑,不乐意了就扭打在一起,打完舒服了又勾肩搭背继续神侃。
文钦给赵小北画了张小画像,赵小北高兴得直说回家要找相框摆桌上。其他人觉得有意思,也讨着要。文海不干了,他可不想文钦这么辛苦:“不行,我哥画画会累的。”
“我们不急着要,慢慢画就行。”陈建东不死心。
“那也不能白画,”文海不想文钦白干,“谁想要就给钱。”
文钦先不好意思了,用手肘顶了下文海,说:“别听小海的,我有空就给你们画,画好了再来拿。”
“就算不给钱也得用东西换!”文海抱紧文钦,好像怕文钦被人占便宜一样。
文钦觉得文海这么在乎他心里暖暖的,但还是没同意他的做法。后来那些人都得了文钦给的小画像,文海连根冰棍都没捞到,还心疼了文钦好久。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嬉闹着各自回家吃饭。文钦背着装本子的布包和文海肩并肩朝南校门走去,他仔细看着前面的路,慢慢地走着,而文海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哪里突然蹿出个人来碰了文钦。
汤明忠蹲在南门外一家理发店的台阶上,看到文海望过来时,用手指点了点他,然后跳下台阶大摇大摆地走了。
不明所以的文钦突然被文海拉住手,转头朝他笑了笑,回握住那温暖的手,让夕阳拉出两道相连在一起的影子。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02 23:31:00 +0800 CST  

乘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住宿不要钱!上千万学生的全国大串联成为一道特殊的风景。大字报小字报层出不穷,大的公开,小的揭密,喊着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你斗我斗大家斗。
徐峰徐老爷子被斗了,据说是在单位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定性为叛徒。徐老爷子愤愤不平:“老子当年在战场上打鬼子时,这班孙子还穿着开裆裤呢!嘶……老婆子你倒是轻点。”
“知道疼还不小声点!”张月奶奶看老爷子又要说,急得又按了一下徐老爷子手臂上的淤青,“你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才被人抓住小辫子。现在还不注意点,那些听壁脚的坏着呢。”
“枪子都挨过,我还怕他们!这次要不是老高拦着,我早把他们打趴下了,一群小兔崽子!”下午搞的所谓辩论会最后打起来,徐老爷子说了一句“现在这样不对,搞得停工停产,会影响社会稳定。”像点了火药桶一样炸了。
徐老爷子不是质疑领导人的决策,而是对过去没几年的饥荒记忆犹新。当年的惨状就像刀一样刻在他心里,让他不忍心看到好不容易恢复的社会生产遭到破坏。但说出口的这句肺腑之言却像另一把刀,往后的岁月里在他身上刻下了这个年代永不磨灭的印迹。
和徐老爷子一样,宋家也如风雨中的小舟,在这场风波中飘摇。
大学是知识的殿堂,也是斗争的最前沿。在其它各院系轰轰烈烈的批斗中,原本比较没有政治意识,追求自我个性的美术系也卷起层层波澜。作为留洋归来的方秋平首当其冲,“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直接就扣到了她的头上。
方秋平看着那些批判她的大字报心态还是比较平和的,只是不太明白原本亲切地叫她方老师的学生怎么会一夜之间视她如仇敌。一直兢兢业业授课的她,面对这样的情况,即使没课上了,也会去办公室坐坐,希望能有学生找她问问题。
宋逸民的情况还好,研究所里都是埋头苦干,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者,谁也不想浪费时间做那些无意义的事。
中学里的课还在上,但搭着大串联的顺风车出去长见识的学生也不少,尤其是那些不爱读书的,更是趁机出去瞎逛。
戴个红袖章,横冲直撞,炮轰、火烧、揪斗,游街,风起云涌的年代里,红小兵们可以说是无法无天的代言人。
宋逸民夫妇对两个儿子千叮万嘱,要他们一定洁身自好,专心学习,不要在外面瞎逛,不要参加任何活动,更不要乱说话,别人说什么听着就是,一定不能参与。
文钦本就内向,又行动不便,宋家父母比较不担心他,就怕文海出乱子。他们知道文海朋友多,为人又仗义,爱打抱不平,怕他一时冲动,念叨了他很久,最后还是让他写了个保证书。
文海其实一点都不想去参与外面任何事,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文钦,才舍不得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即使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只要文钦好好的在他身边,他也觉得日子很好过。
午休时,陈建东跑到文海教室,拉着他到一边小声说:“姓汤的回来了。我早上迟到了,正好看到他和一群人在学校旁边吃早点。”
文海皱皱眉头,他不怕汤明忠,但讨厌那种阴险小人。“他要敢再来,非把他打趴下不可。”
“我看他戴着红袖章。”陈建东觉得还是小心为妙,“一起的那些人也戴着。现在戴这个的就跟老大一样,没人敢管。”
文海心里有了计较,回头看了看趴在桌上休息的文钦,说:“你帮我盯着点姓汤的,看看他最近有什么动静。还有,跟大家说一声,以后上学尽量都一起走,不要落单。”
至从汤明忠上次动了文钦,文海就一直留意他的行踪,后来汤明忠那伙人上了前往首都的火车,他才稍稍放松。
这大半年,汤明忠走了不少地方,除了首都,还去了好几个省会城市。之前只是小打小闹的混混,在外面没少吃亏,但也长了不少见识,现在回来,可谓是今时不同往日。红袖章往臂上一戴,原来的流氓团伙马上改头换面,叫什么XX小组,汤明忠自称组长。
汤明忠的小组专门针对之前跟他们有过节的,或者他们看不顺眼的人,捏造各种谎言诬陷别人还算轻的,打砸抢的行为已经变得正大光明。
文海他们一直都抱团行动,几个大胆的甚至在书包里藏了小刀棍子。陈建东提议干脆他们也成立个小组,戴上红袖章,名正言顺地拉帮结派。
“不行,我答应过我爸妈不做危险的事,而且这样我哥也不安全。”文海一下子就否定陈建东的提议。
“那怎么办?”陈建东挠挠头发,烦躁得很,“万一遇上他们,我们人手比他们少得多。”
几个人凑在文海教室里商量。最近学校里也乱了,好几个老师被揪出来,在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胸口挂着牌子批斗。以前是老师训学生,学生被罚站,现在轮到老师被训,被罚站。
“他们那样骂老师不对,我们不能做那种事。”文钦非常小声地说,“我们也不要学他们戴红袖章,要么会被归成跟他们一类人。”
“我不想跟他们是一类人。”赵小北拿了本书挡在头上,左右瞧瞧没有外人,才低低地说:“我听说姓汤的叫了一群人去家里批斗他爸,还打了他爸。”
“你爸跟你说的?”陈建东知道赵小北的爸爸也在机关上班,八成是从他爸那听来的。
赵小北摇摇头:“我爸怎么会跟我说,是他跟我妈说时,我偷听到的。好象还有人写信告密说姓汤的他爸反动,我觉得这信肯定是姓汤的写的。”
汤明忠家教很严,他在外面闯祸被家里知道了一定会挨揍,可是儿子打老子,儿子告老子这种行为也实在太过分了,再怎么样也是父子,这么做是不想要那个家了。
文海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主动跟汤明忠斗不是他会做的,但两伙人迟早得碰上也是不可避免的。
“烦死了,他们要来干脆早点来,豁出去打上一架也比现在这样天天防着好。”陈建东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06 22:09:00 +0800 CST  

天气越来越冷,早上起来时可以看见屋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文钦体质差,夜里文海会抱住他帮他暖着,但清晨文海一起来,他的手脚很快就会变得冰冰凉。
文钦的腰背肌没什么力气,平躺着完全起不来,即使拉住床沿也只能把肩抬起一点。他总是先侧身,蜷缩着身子慢慢变成跪俯的姿势,再靠手臂的力量撑着身子坐起来。
文海端着热水进屋时,文钦正坐在床上穿袜子。弯腰对文钦来说是很费劲的,旁边没有扶的东西,他可能弯下身子就起不来,所以文海赶紧走过去帮文钦穿鞋。
“我自己穿就行。”文钦伸手要去拿文海手上的鞋子。
“明天你再自己穿。”文钦的踝关节异常松驰,脚背跟小腿都快成一直线,文海托着他的脚跟把白网鞋套上,再把带子系好,“天冷了,水凉得快,先来洗漱吧。”
文钦被文海扶着站起来,慢慢走到脸盆架旁,看见文海帮他挤好的牙膏,笑着说:“你总是把我能做的事都做了,我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管你能做不能做,最好都我做。”文海完全出于真心,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负担。
方秋平做了早饭,提醒文钦他们记得带雨衣:“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你们放学早点回来,别再跑去玩。”
至从上次和另外两个老师被拉到大教室批斗了一场,方秋平现在去学校的次数少了。那一次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语言攻击不见血,却比刀更可怕,一大群人披头盖脸的谩骂让她脑子一片空白,最后怎么离开教室回家都记不清了。
学校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不仅学生,还包括老师。文海看见文钦冻得通红的手指,也不管讲台上的老师有没有看见,直接抓过他的手捂着。
“好好上课。”文钦小声地说,想把手抽出来,但文海抓得很紧。
“别动。老师看过来了。”文海这么一说,文钦赶紧看黑板,发现老师正在板书,不由笑了一下。清秀的脸上淡淡的笑容,一丝温柔一丝无奈,文海突然想起家里那株白茶花,洁白淡雅,让人怜惜。如果不是在上课,他真想抱住文钦。
中午天阴沉沉的,陈建东他们几个没带雨具,决定下午逃课直接回家。文海兄弟俩没走,方秋平在家,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上课。
放学时雨淅淅沥沥的,不是很大,却阴冷潮湿得让人打哆嗦。文海怕文钦鞋湿了,一路将他背到车棚。自行车雨衣再大也遮不到腿,文钦只好坐到自行车前面的横杆,窝在文海胸前。
文海背着两个书包,骑得飞快。路人行人不多,文海抹了下脸上的雨水,就看见前面不远汤明忠跟几个人蹲在一屋檐下。
文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文海突然刹车,然后迅速转弯,屁股离开坐垫,很用力地踩着把速度提到最快。他还没问怎么回事,车子颠簸了一下,又拐了个弯,也不知道走了哪条路,坑坑洼洼的,颠得他紧紧抓住车把。
文海知道得走大路,但汤明忠那伙人兵分几路,硬是把他逼进了一条小胡同,还是死胡同!
胡同底是人家的院墙,虽然墙头上有玻璃碎片,但以文海的身手完全可以跳上去翻墙逃脱。文钦这一路听到那些人的喊声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等文海一停车,他就钻出雨衣,催着文海翻墙过去。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文海语气不容反驳,脱下雨衣套在文钦身上,把他拉到墙角,然后将自行车挡在他身前。
“他们人太多,你打不过的。”文钦急得很,“你去叫人来,我一个人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文海从书包里掏出个袋子,然后把书包塞进文钦怀里:“别担心,我有准备。“
袋子里装着一根自行车链条,文海将链条一端绕在手上,背对着文钦与汤明忠等人对峙。
双方碰上在预料之中,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显然汤明忠也一直在留意他们的行动,就等着今天这机会。
文海的拳脚功夫是徐老爷子教出来的,力量大速度快,加上那根链条舞得虎虎生风,一时半会那群人也无法靠近,还被抽得东倒西歪。
文钦很紧张,两条腿忍不住发抖,但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汤明忠的人多,轮番着上迟早都会累跨文海。他出不去,这又是死胡同,没人会进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周围的住家发现他们。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打斗双方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汤明忠的人提着木棍直劈文钦方向,文海回身一脚把人踹倒,手中的链条抽打在另一个人的手臂上。
“把自行车抢过来。”没有参与打斗的汤明忠喊了一声,就有三四个人扑过来。
文海被两个人缠着,文钦拉不过别人,车子被抢走时,他也摔在了地上。
“他们是走资派的孩子,都不是好东西,给我狠狠的打!”汤明忠敲着抢到手的自行车,得意洋洋地喊着。
雨越下越大,文钦坐在墙角,看着文海被一棍子打在腿上,直接跪到了地上,一直温和似水的他心里也燃起熊熊怒火。他生气,气文海不听他的话先走,也气自己无能为力,只会拖累文海。
几竿竹子高高的越过院墙,被雨打得沙沙响。竹叶落在了文钦的雨衣上,文钦捡起竹叶看了看,颤抖着放到了嘴边。
打斗还在继续,文海即将力竭,对方也好几个趴在地上起不来。汤明忠披着雨衣和文海缠斗在一起。
文海到底是被制住了,两个人一边人一边把他按在地上,汤明忠手里提着木棍,像毒蛇一样紧盯着文海好一会儿,然后呸了一口唾沫:“你小子有种!老子给你个机会,只要你答应跟我着,做我小弟,过去的账就一笔勾销。”
文海冷笑一声,说:“你给我哥跪下道个歉,我或许会考虑让你做我小弟。”
“敬酒不吃吃罚酒!”汤明忠说着,一脚就踹在文海身上,“当初踹老子的那一脚,今天就好好跟你算算,还有老子脚底的割伤。”
旁边几个人也嚷嚷着双方初次打架时文海撂倒了他们三个人的事,新仇旧恨加起来,就要对文海来一次严刑拷打。
气流冲开竹叶与嘴唇之间的缝隙,振动带来声音,尖锐地划开雨帘,较之前的自行车铃声更响,更急,传播得更远。
文钦拼命地吹着,不顾一切地吹着。直到有人冲过来拉他,他脑袋一缩,雨衣被扯了去,而一把尖利的刀已经刺到眼前。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07 18:07:00 +0800 CST  

竹叶声起时,文海趁汤明忠抬头的一瞬间膝盖一顶,直接命中他的要害。汤明忠惨叫一声,手捂裤裆弓身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疼得直抽气。
两个按着文海的人一个赶紧去扶汤明忠,另一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敢松手。
汤明忠从后腰抽出一把刀塞给扶他的人,语气不稳却恶毒得很:“宰了那混蛋!”
打人的事没少干,但没真的用过刀,扶汤明忠的那人一时愣住。汤明忠下身已经痛得抓狂,耳膜又被竹叶声刺激着,见旁边的人不动,气得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地叫道:“让他停下,削死他!”
那把刀不是陈建东他们带的那种顶多用来削削铅笔小木棒的小刀,而是一把部队用的匕首,文海在徐老爷子那见过,所以一见人冲着文钦去,他就疯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掀翻压着他的人,然后扑向拿刀的人。
文钦眼睁睁地看着寒光一闪,眼前的人被撞在了墙上,当的一声,一把匕首掉在了地上。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差点挨了一刀,还是拿着竹叶使劲吹。
文海和两个人缠斗着争抢匕首,旁边那些早被打趴下的人看他像疯子一样都不敢靠近。终于缓过一口气的汤明忠粗鲁地抹了把脸,将混着雨水的眼泪擦掉,捡起地上的匕首,面无表情地刺向文海。
竹叶声戛然而止,一切仿佛凝固不动,连雨丝都停在空中。
汤明忠抽出匕首时,鲜血溅在了他身上,没有丝毫罪恶感,反而有种释放的快感。他看了眼手上的血,冷哼一声,再次刺向文海。
“忠哥!”有人拉住了汤明忠,“会死人的!”
汤明忠的那群人不过是一些欺软怕硬的小混混,以前干坏事人人喊打,现在借着这场风波变成正义之士,坏事做得光明正大,但杀人他们还没这个胆。看到地上红红的血水,他们巴不得赶紧跑。
“死?我他妈的就是要他死!”汤明忠红着眼,像条疯狗一样挥着刀,拉他的人吓得赶紧往边上躲。
文钦爬到了文海身边,趴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汤明忠的刀不长眼,但那些人真是怕出人命,看他要再去捅文海,几个人合力去拉他。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有人来了,接着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自行车声音。
地上的血水越聚越多,顺着石头缝流。当文钦抬头时,汤明忠一伙人已经不见,而他身上衣服多处被割破,处处见血。
“小海,小海,醒醒小海……”文钦焦急地拍着文海的脸。
鼻青脸肿的文海好容易清醒过来,看文钦红着眼圈在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文文,我,没事。”
“你别睡着,我去叫人,你等我。”文钦拉过雨衣盖在文海身上,“记住,别睡着,我很快回来。”
没有人扶,文钦站不起来,只好四肢着地往前爬。文海看着文钦单薄的身影在雨中跌跌撞撞想快一点,却突然整个人趴在了地上,然后又费力地撑起身体,他的心里比挨了那刀还疼。
竹叶被雨打落,在风中飘着,文海努力保持清醒,但越来越冷的身体让他犯困。在他闭上眼时,他仿佛看见了雨织了一张大网将他包裹住。

文海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一股独特的味道,他知道这是医院的味道,因为以往他常陪文钦来。
汤明忠的那一刀刺破了文海的脾脏,不得不摘除,所幸他身体里还有个副脾,对以后的生活影响不大。不过因为身上多处受伤,又被雨淋了那么久,一直高烧不退,他还是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
方秋平守在医院,一见文海醒了激动得直掉眼泪,抚摸着文海的额头,说:“小海,哪里不舒服跟妈妈说,妈妈去找医生。”
文海摇摇头,看了下四周没发现文钦,紧张地抓着方秋平的手问:“文文呢,他在哪?他怎么样?”
方秋平拍拍文海的手安慰道:“文文在输液,一会儿好了就过来。爸爸陪着他,不用担心。”
文钦当时爬到胡同口时整个人狼狈不堪,衣服破处被血染红了,苍白的脸上溅了不少泥水,手掌也全磨破了。他不在乎自己像动物一样爬行,只在乎每分每秒的流逝会带走文海的生命力,所以即使摔倒也要起来,即使疼痛也要前行。但雨实在太大,行人基本不见踪影。
文钦拍了几家门都没人开,那时的无助让他几乎放弃,也第一次对自己赢弱的身体感到痛苦。过去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坚强的,能够勇敢面对逐渐失去力量的身体,对未来的不能自理也没有过多忧虑,现在才知道这种乐观是盲目,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只是自己的想象,一点也现实。今天的发生一切让他明白——无力,是一种比死亡更让人绝望的存在。
路灯亮起时,下班回家的男人发现了倒在自家门口的文钦。最后一丝清醒让文钦抓住了男人的裤腿,告诉他文海的情况和家庭住址。男人送兄弟俩去医院,还去宋家报信,宋逸民夫妇后来买了不少东西登门道谢。
文海进手术室时,文钦因高烧昏迷,而且左上臂为了挡汤明忠的匕首伤很深,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也缝了五针。
兄弟俩的情况让宋逸民除了伤心,更多的是感到愤怒。可他去报案后,结果却匪夷所思。汤明忠并没有被抓,他们袖子上的那小片红色仿佛象征着真理,振振有词地指控宋家的“罪行”,而宋逸民却被关起来审了一夜,还发函让研究所调查。
方秋平想不通,却不知道该怎么反抗,这混乱的世界黑白颠倒,好象进入了永夜,不见天日。
文钦被宋逸民背着进病房,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还有点颜色的嘴唇现在也白白的,不过精神看上去还好。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文海手拉着手,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方秋平看他们这样,又忍不住哭了,宋逸民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
文钦手上缠着纱布,膝盖上大片淤青红红紫紫,让文海不敢触碰。
到底是谁保护了谁,谁支撑着谁,这一刻文海已经搞不清。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08 18:58:00 +0800 CST  
十一
文海身体底子好,除了左腹的刀口,其他皮肉伤好得快,在医院呆了一周就吵着要回家。医生检查之后也同意他出院,但是让他在家好好呆着,不要剧烈运动,不要碰水,按时换药,定期回医院检查。
文海高高兴兴地回家,而文钦却还三天两头上医院。因为反复发烧咳嗽,他没少受罪,两边屁股各扎了几针,两只手因输液也扎出了一片淤青。
老师没来上课,陈建东早早离开学校来看文海兄弟俩。文钦上医院了,文海一个人在家正无聊,逮着陈建东就使唤上他,端茶倒水的瞎折腾。
“你倒是用点劲呀!”文海侧躺在床上让陈建东给他捶背,“往下点,再下点,哟,轻点轻点,震到前面伤口了!”
“你可真难侍候。”陈建东见不得文海跟大爷似的,用力捶了一下,“谁让你整天躺着,活该腰酸背痛。”
“你懂个屁。人家医生交待要卧床休息,卧床,明白!”文海被捶得舒服的哼哼叫,“你知道我那伤口有多大吗,脾都摘了知道不?要不是我命好,比别人多长个脾,我这辈子就完了,还不得成个病秧子。”
脾脏是人体最大免疫器官,切除脾脏会导致免疫功能紊乱,人就容易生病。文海至从听了医生的解释,一直耿耿于怀,对汤明忠也更加恨之入骨。
“姓汤的最近怎么样?”文海知道就是他没说,陈建东他们也会留意汤明忠的行踪,“有找你们麻烦吗?”
“没有,”陈建东话还没说完,就见文海突然翻身坐起,手捂着伤口痛得呲牙咧嘴,披上衣服就要下床,“喂,你干什么呀?上哪去?”
“我哥回来了。”文海驼着背,一时不敢伸直腰,怕扯了伤口,但脚底却跟抹油似的,穿着拖鞋,一阵啪哒出了房间。
方秋平带文钦上医院打针,他们刚进门,文海在屋里就听见了。文钦病了多日,精神状态很差,体力更是直线下降,从院里进屋这点点路就走得心虚气短,靠在方秋平身上艰难地移动着小步子。
文海挺直身板,也不管伤口扯得生疼,快步上前扶住文钦,探手摸摸他的额头,皱着眉头说:“怎么还有点烫?医生怎么说啊,妈。”
“今天带文文看了中医,慢慢调理就是。”方秋平叹了口气,文钦体质差,抵抗力低,每次生病都是这样反复很久才会好,医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妈你去熬药吧,我带文文进屋就行。”文海半扶半抱着文钦慢慢往屋里走。
“伤口。”文钦轻推了一下,不敢靠在文海身上,怕碰到他的伤口。
“没事,早不疼了。”文海看文钦两腿颤抖着都快迈不开,完全是蹭着往前走,恨不得将他抱起来,偏偏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文钦头发有点长,刘海扫到眼睛,露出来的脸瘦得巴掌大,陈建东觉得他比文海更象是被捅了一刀失血过多。看文钦实在无力,他就想上前帮着扶一把,结果手才伸过去就被文海打掉,还被嫌弃没洗手有细菌。
“有细菌也是你身上的,也不想想刚才谁给你捶的背。”陈建东鄙视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别听小海乱说,你坐吧。”文钦笑着充当和事佬。
文海就是不愿意别人碰文钦,好像碰一下就会少块肉似的。陈建东看着文海像小太监服侍老佛爷一样小心翼翼地帮文钦脱鞋脱衣,扶他躺下,然后拉过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给他盖上,还从自己的被窝里掏出个毛巾裹着的热水袋塞在文钦的脚底,再掖好被角,他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不过文海对文钦的重视大家都是知道的,以前会开开玩笑,现在早就习以为常。
“你怎么不上床躺着呀,不是说要卧床休息吗?”之前还喊疼,这不能动那不动,文钦一回来就生龙活虎的,陈建东觉得自己刚才就是被文海给骗了。
“医生说适当的运动有助于伤口恢复。”文海张嘴就是一套一套的,说得陈建东哑口无言,“你刚要说姓汤的怎么样,继续吧。”
“姓汤的去省城了。”
“跑路了?”文海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哼,你想多了。人家是立功,升官!”说起汤明忠,陈建东就觉得这世道太疯狂,“据说他揪了一个政府要员,让他上省城接受表彰,还给了一官半职呢。”
宋逸民报案的经过文钦兄弟大概知道,没能将汤明忠绳之于法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汤明忠还能凭干这种坏事发达。两个人面面相觑,文海皱着眉头,不解地说:“姓汤的他爸不是也被斗了吗,他家有问题,他成分不也有问题,怎么他没被抓起来斗,还被表扬了?”
“他不是找人去斗他爸了吗?现在顶着大义灭亲的光荣称号,有思想觉悟,是革命队伍里的好榜样!”陈建东啜了一口茶水,“我看他就是个畜生,不对,连畜生都不如!”
文海无语,汤明忠走了,还有下一个汤明忠,现今这社会不知道有多少个像汤明忠这样的坏人在横行霸道。
“小北他爸也被斗了。”陈建东今天来最主要的就是跟文海说这事,“那天被抓去游街,从政府大院走到百货大楼,前面还有人拿了个破脸盆一路敲敲打打,生怕别人不知道。小北他妈拉着他妹追了一路,哭得很惨。”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陈建东的话,文海全身毛骨悚然:“小北呢?”
“小北被我死命拉着,要么就冲出去打人了。”陈建东一脸黯然,“他这两天都没来上学,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一下你身体怎么样,如果可以就跟我上他家瞧瞧。”
“我没事,现在就去。”文海穿好衣服就要走。
“明天吧。今天我去过了,没找到人。”
陈建东走后,文海去找方秋平。药罐里淡淡的草药香弥漫着整个厨房,方秋平正忙碌着把炉子底的煤灰掏出来,又夹了块新的蜂窝煤填在上面。
文海一边掀开药罐的盖子看看还有多少水,一边说:“妈,你最近就别去学校了,反正去了也没什么事。”
方秋平被批斗的事没有当着孩子的面说,从学校回来时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象平常一样。但文钦兄弟俩偷偷去学校看过贴着的大字报,而且几次在夜里听到父母房间传出方秋平的哭声,所以他们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嗯,不去。再说你们兄弟俩都病着,我怎么可能放心去学校。”
“那我爸上次被姓汤的诬陷,研究所里查他了吗?”
“没有,没查。”方秋平笑着拍拍文海的肩膀,“放心,没事的。你都知道那是诬陷,单位里的领导自然也是清楚的。”
文海知道方秋平是怕他们担心,所以不说,也就不再问了,想着过两天自己私下去研究所看看。
方秋平把鸡汤盛出来,让文海端进去:“你们快点趁热喝了,让文文多少也吃点肉。你也不要走来走去,在屋里好好躺着。”
“知道了。”文海端着鸡汤刚转身,方秋平又叫了他一声,可是等他回头,方秋平却欲言又止,嘴里说着没事,让文海快点进屋。
“妈,我会照顾好文文的,你放心。”文海大概能猜出方秋平要说什么,因为这是方秋平的心结,而文海这么说不仅是宽慰她,也是给他和文钦之间的羁绊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09 21:57:00 +0800 CST  
十二
赵小北的爸爸被关起来了,并且坚决跟他妈妈离婚,让她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小北妈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妹妹还小,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不哭不闹,听妈妈的话把自己的小衣服叠整齐了摆在床上。
“我不甘心!”赵小北红着眼睛,攥紧拳头,一副要去拼命的样子,“那帮混蛋都不是好东西,背地里没少干坏事,只是没被人揭发而已。”
“你不要告诉我你想去揭发?”陈建东担心地看着赵小北。
“不就是个红袖章吗?”赵小北不服气,“他们能戴,我怎么就不能戴?”
文海一巴掌拍在赵小北的脑门上,训斥道:“瞎说什么!这是你现在该干的事吗?你爸跟你妈离婚就是为了你们兄妹俩不受影响,你还去蹚这浑水,不是辜负了你爸,而且说不定还会让你爸被斗得更凶。再说,你也不看看屋里,你妈和你妹就现在就指着你了,你想扔下她们不管吗?”
“就是。小北,你爸不在,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你可别犯傻。”陈建东完全同意文海的话,“好好带着你妈和你妹回老家,你爸的情况哥几个给你留意着。你爸是好人,早晚会没事的,到时你们一家就能团聚。”
赵小北心里还是放不下,但听了文海他们的话也冷静了些,看着妈妈憔悴的身影和少不更事的妹妹,第一次有种男人的担当——这个家就现在就靠他了,他一定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等着爸爸回来。
文海离开赵小北家之后,让陈建东带他去了海洋研究所。他想去看看宋逸民在单位的情况,要么心里总是觉得不安。
小时候文海和文钦没少来研究所,从传达室大爷到食堂阿姨个个都熟,上至所长下至刚来的毕业生都知道宋家兄弟从不打架,好的跟连体婴似的。文海对各科室的位置也熟悉,但他却没有直接去宋逸民的办公室,而是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
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不注意就会被抓到小辫子,文海不敢贸然进去。他让陈建东到研究所对面的胡同口等着,自己躲过传达室大爷的注意从食堂侧门进去。
食堂里静悄悄的,桌椅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是有一阵子没开伙了。食堂的正门对着楼道,门上镶着玻璃,文海趴在玻璃上往外看。这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宋逸民正拿着扫帚在清扫楼道,早上穿出门的衣服已经换成一套旧工装,手臂上还套着袖套,身上温文尔雅的气度笼罩着深深的忧愁。文海看见宋逸民除了扫楼道,还提着水拿着抹布进各科室打扫,最后拎了楼梯口的痰盂去楼道尽头的厕所清洗。
文海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等着父亲从一间间科室里出来,然后把堆在一起的垃圾扫进垃圾桶里。一个怀着赤诚之心留洋归来的学者,为国家人民默默奉献,不重名不重利,不与人争的学者落到今天这地步,不是在实验室里搞研究,而是做起清洁工的工作。文海不是看不起清洁工,只是对父亲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感到震惊。
当宋逸民打扫完一楼,正要上二楼时,有个人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大声斥责着宋逸民:“做事拖拖拉拉的,暖壶里没水了也不知道去打一下,就你这样还搞什么研究,纯粹就是浪费国家资源。”
宋逸民一句话也没回,低着头进了那间办公室,很快就提了两个暖壶出来,而那个人还在骂骂咧咧的,越说越难听。文海几乎要把门把手拽下,手指用力得青筋暴起,他紧咬着牙关控制自己冲动的情绪,连左腹刀口一下下的抽痛都没有心里的愤怒让他难受。
文海和赵小北一样不甘心,一样想冲上去打人,想砸碎这个扭曲的世道。
陈建东看见文海出来时,没敢问他宋逸民的情况,因为文海一脸想打人的表情,又凶又狠,全身散发着野兽般的戾气,不难猜出宋逸民多半处境不妙。
文海一路调整自己心态,平复躁动的情绪,等到家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基本看不出有什么心事。
方秋平端着文钦的中药从厨房出来,看见文海回来就赶紧询问赵小北家的情况。听完后,她一脸强颜欢笑地说着:会过去的,总会好起来的,然后把药递给文海,让他端进屋给文钦。可是文海在她转身离开时,分明看见她眼角有眼泪滑落。
文海没把今天去研究所的事告诉方秋平,他相信方秋平肯定知道宋逸民的情况,只是瞒着他们,既然这样,他也不想反过来让他们担心。
文钦躺在床上看书,闻到中药味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一天两次,喝得他总觉得嘴里发苦,胃口越来越差。
“你又躺着看书!妈说过躺着看书会影响视力,你是真不怕呀。”文海把药放下,不满地抽走文钦的书。
“小北家怎么样了?”文钦赶紧转移话题。
文海坐在床沿一边用汤勺把药搅凉,一边重复小北家的情况。文钦之前也想过可能不容乐观,却没料到会这么严重,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他们什么时候走?”
“后天中午的火车,我和东子去送他们。”
“我也去。”
“看你身体怎么样再说。差不多凉了,先喝了吧。”文海把药放下,就要去扶文钦起来,碰到他的手时,瘪瘪嘴嗔怪道:“让你拿书,手这么凉!下次再躺床上看书,我就跟妈说。”
“你帮我捂捂不就热乎了。”文钦知道这么说文海再生气也会没事。
就像被戳了软肋一样,文海虽然哼了一声,还是拿起文钦的手在嘴边呵气,然后轻轻地搓着。文钦手背上的淤青还没消,薄薄的皮肤上红红的针眼好几个,手指又细又长,软软地任文海揉捏。
把文钦的手捂热后,文海坐到床头,手臂伸到文钦的肩膀下面,将他上身托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文钦屁股扎了好几针,稍微侧身压到就痛,文海看他手撑着床费劲地想挪一挪,干脆把他抱到腿上坐着,再拉过被子将他裹起来,连手都包住,只露出个脑袋。
看文海端过床头桌上的药,文钦挣扎着要伸出手:“我自己来。”
“就这么喝吧,我帮你端着。”文海嘴唇碰了碰碗沿试试温度,见文钦还想伸手,警告道:“别动了,小心再着凉,还嫌吃的药不够多吗?”
文钦看了文海一眼,总觉得他心情不好,就没再动,乖乖地喝掉文海手中的药。文海放下空碗,又端了杯里的温水让文钦漱口,然后就抱着文钦坐会儿,让药下到胃里吸收一下。
“小海,发生什么事了?”文钦头枕在文海的肩膀上,轻声问。
“什么发生什么事?你在说什么?”文海下巴磨蹭着文钦的头发。
“你今天去哪了,遇到什么事了?”俩人这么多年形影不离,文海有一点点反常,就算别人看不出来,文钦也绝对能马上感觉到,所以他笃定文海有事瞒着他。
文海本不想告诉文钦关于父亲工作的事,但一个人承受着又让他心里压抑得慌,他想要有人分担他的难过,理解他的愤怒,所以最后他还是把在研究所看到的情景告诉了文钦。毕竟一直以来文钦都最能体会他的心情,也是控制他冲动情绪的良药,就像套住野马的缰绳,能让文海心甘情愿地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呆在他身边。
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文钦说着跟方秋平一样的话,只是他说得比方秋平更坚定,更确切。因为他明白总要有个人点亮希望的长明灯,这样即使被黑暗包围,也才能有信心不放弃,才能坚持到光明来临。
文钦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什么大事,但他愿做这个家的点灯人,让这个家永远温暖,充满希望。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0 22:54:00 +0800 CST  
十三
下雪了,虽然不大,但飘的时间久了,地上还是渐渐铺上一层白色。薄薄的积雪走上去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
文钦坚持要去给赵小北一家送行,方秋平见他不再发烧,身体好了一些,也就同意了。宋逸民知道他们要出门,特意留下自行车,因为之前文海骑的那辆被汤明忠一伙人抢走,要不回来。
文海还不敢骑车,怕抻着伤口,就让陈建东先骑了车去赵小北家帮他们把行李拉到火车站,再回来接他们兄弟俩。文钦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帽子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被文海搂着坐在自行车后架上。
火车站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拎着大包小包急匆匆地赶路,还有不少人用扁担挑着行李,一走起来晃晃悠悠的。文海担心文钦被人碰到,几乎是把他圈在怀里。
候车室外面有几级台阶,文钦好不容易抬起一只脚踩在台阶上,之后却怎么努力都没办法站直了,把另一条腿提上来,即使靠着文海,身体大部分重量都被他撑着,依然上不去。力量消失了,只剩下颤抖的肌肉,文钦苦笑着,知道以后有台阶的地方得绕着走了。
文海很难受,每一次发现文钦身体力量弱一分时,他就觉得心脏像被一双手揉捏着,喘不上气。最后,文海不顾文钦的反对,也不要陈建东的帮忙,硬是抱着文钦走上台阶。
赵小北的妈妈明知道小北爸爸不会来,还是频频向外张望,直到检票进站时,才死心。她一再拜托文海他们帮忙留意小北爸爸的情况,表示他们娘仨一定会等着他爸回来。
“阿姨,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留意的,有什么情况马上通知你们。”文海又拍拍赵小北的肩膀,说,“小北你也要记得多写信回来,不要断了联系。还有,遇到事情多想几遍再行动,别象以前一样毛毛躁躁的。”
“嗯!”赵小北用力地抱了文海他们几个人。短短几日,他已经不再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而是多了一份沉稳,一份坚定。
从火车站出来时,雪已经停了,太阳害羞似的蒙着面纱,不过一点点阳光也让人觉得温暖。文钦自己下的台阶,虽然是靠着文海的扶持,而且每下一级整个人都象要摔下去一样让文海战战兢兢,但他还是很珍惜这一点点的自主能力。
春节临近,路上的行人比往常多,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积蓄,都想趁这时候备点年货,过个好年。文海几个人没什么事,又在家里养身体憋了段时间,就决定逛逛再回去。
百货大楼是标志性建筑,解放前外国人盖的商行,外墙的花式浮雕繁复精美,彩色的玻璃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线。除了供销社,这里是人们最爱光顾的地方。
文海他们刚到路口,就看见百货大楼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又是批斗大会!”陈建东无奈地停下,文海也下车看了看。
文钦抬头望了一眼,他不喜欢那种环境,于是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好。”文海也觉得还是不要凑热闹的好。
人太多,陈建东只好牵着自行车走,文钦还是坐在车上,文海扶着他走在旁边。他们刚转身走了几步,一大群人就从路口涌过来。文海他们没法往前走,反而被迫回头,被人群挤着往百货大楼去。
自行车被推得东倒西歪,文海赶紧把文钦抱下车,紧紧护在怀里。人群高喊着“打倒XXX”,与百货大楼前的那群人相呼应,原来是赶来参加批斗大会的另一群造反派。文钦完全是被推着走,踉踉跄跄的差点跌倒。文海一边护着他,一边推开挤过来的人。可是那些人群情沸腾,一个劲的往前冲,就像要淹没一切似的。
骚动过后,文海和文钦靠在人群外围的一根电线杆上,文海双手撑着电线杆,隔开其他人把文钦圈在中间。“文文,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文钦才说完,腿一软,差点倒下,幸亏文海及时搂住。
陈建东和他们走散了,他们只好在原地等着,希望陈建东能自己找过来。批斗大会在百货大楼高高的台阶上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们想不看都不行。
两个男人被围在中间,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衬衫,胸口挂着大大的铁牌,细细的铁丝将脖子勒出血,领子都红了,头上戴着高高的白纸糊的圆锥型帽子,上面写着打倒XXX。他们低头弯腰,面对红小兵和造反派指控的一条条罪状,不敢加以任何反驳,生怕激怒早已失去理智的这群人。
“打倒XXX!”“无产阶级XXXXX万岁!”……台上台下振臂高呼,每喊一声口号,就有人把两个被批斗的人的头往下按,最后他们被越按越低,终于撑不住跪了下去。地上早已洒满碎玻璃,深色的裤子看不出颜色,但膝盖下的地面还是慢慢被血染红。
文钦兄弟俩没有被身边高涨的情绪感染,反而随着一声声的口号,越来越觉得恐怖,好像下了十八层地狱,耳边尽是鬼哭狼嚎。当台上两个人跪下时,文钦不自觉的啊了一声,文海迅速将他的头按进胸口,不让他再看下去。
哪里错了?在时间的流动中,到底在哪个点上出了差错,让这凡间走向地狱,让凡人变成鬼怪。还是他们自己错了,在时间的岔口没有跟随大众,而是走向了危险的独木桥。文钦和文海分不清,只是知道不能再继续呆下去。
他们在这一群人里如同异类,必须小心隐藏自己,不能被发现,否则可能就会招来灭顶之灾。悄悄地,慢慢地移动,在离开人群一小段距离之后,文海背起文钦快步拐进旁边的小路。
陈建东被挤到了另一侧,只好从那边出去,再绕路回来,结果和文海他们错过了。他骑车找了很久,才在离文海家不远的地方,看见兄弟俩。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苍白,好像经历了可怕的事,陈建东耸耸肩,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他完全理解兄弟俩此刻的心情,因为他第一次看到批斗大会时也被吓得不轻,感觉自己的膝盖好像跟着扎进玻璃堆里,痛得要命。
其实文钦他们并不只是被那血腥残酷的画面吓到,他们心里更多的是想到自己的父母,害怕有一天父母也遭受那样的对待。文海不能确定如果台上的人是父母,他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拿刀捅死那些人。
文钦默默地趴在文海背上,将自己的围巾解开,绕在两个的人脖子上——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哪怕是受苦受难,也不分开。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1 22:00:00 +0800 CST  
十四
“这样正吗?”文海站在凳子上贴宋逸民写的对联。
“嗯,左边再高一点,过了过了,下来一点点,就这样,就,啊!”文钦后退着看文海贴得正不正,结果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上。
文海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跑过去抱起文钦,“屁股摔疼了吧。”说着,又帮文钦拍拍裤子上的灰尘。
想当初,文海和文钦初次见面时,就是在这院里,文钦也是跌坐在地上,那会文海使了吃奶的劲才拉起文钦,而现在抱起文钦对他而言已经易如反掌。时间过得很快,文海已经不是当年没饭吃的小萝卜头,文钦虽然个头也高了,但身体依旧那么瘦,而且力气没变大反而变小了。
方秋平在厨房的窗子看着兄弟俩,由衷的感到当时领养文海的决定是多么正确。文海是一个有爱心有责任感的人,以他现在宝贝文钦的态度,方秋平相信以后他会善待文钦的。
“贴完了就去张奶奶家把对联也贴了。”方秋平一边打蛋一边对兄弟俩说,看见宋逸民牵着自行车进院子,赶紧放下碗,走出来接过他的包。
文海把凳子搬进屋,一出来就问:“爸,你买鞭炮了吗?”
“买了,在包里呢。”宋逸民笑着揉揉文海的头发,文海喜欢热闹,也因为这样,宋家多了一份年味,“还买了些小炮,都给你放。”
“谢谢爸。”文海拿了对联和浆糊,跟文钦一起去隔壁徐老爷子家。
张月奶奶正在和面准备包饺子,文海一进门就让她别忙活了,等贴完对联他来做。这两年徐家老俩口都和宋家一起过年,因为女儿嫁得远不方便,在部队的儿子也不太平,来来去去的怕徒增麻烦,所以徐老爷子让他们都不要回来。
“奶奶,我来拌馅吧。”文钦慢慢的走进厨房。
“不用不用,奶奶都准备好了。”张奶奶挥着手让文钦出去,“厅里有桂花糕,中午蒸的,这会已经凉了,你快去尝尝。”
文钦看灶台上两个盆里装着准备好的饺子馅,就不再执意帮忙,“妈妈说让您不用准备太多,家里都做好了。”
“没做什么,就包几个饺子,你徐爷爷就爱吃这个。”
“我也喜欢吃。”文海已经贴完对联,卷起袖子,洗了手就接过张奶奶手里的活。
“知道你喜欢,特意给你准备了羊肉馅的,还有文钦喜欢的素三鲜。”
方秋平做了八道菜,有鸡有鱼,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宋逸民平时不喝酒,这会也拿出了一瓶黄酒,准备等会温热了大家都喝点。
文海擀皮,张奶奶和文钦包饺子。等两盆馅都包完了,徐老爷子还没回来。
“这老爷子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张奶奶就等着老爷子回来下饺子,可是天都黑了,还不见人,忍不住开始埋怨。
“可能是厂里忙,耽搁了。”方秋平笑着安慰。
几个人左等右等,等到桌上的菜都凉了,饺子皮都有点硬了,徐老爷子还没回来。张奶奶觉得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就说:“不等了,咱们先吃吧。”
“再等等吧,徐叔应该快回来。我还准备跟叔喝两杯呢。”宋逸民让方秋平把菜拿去热一下。
“要么先下饺子给孩子吃吧,别饿坏了。”张奶奶说。
“不用,等爷爷回来吧。”文海赶紧说,“我们俩刚才吃了桂花糕,还不饿。”
外面炮仗声此起彼伏,收音机里新闻已经播报完毕,张奶奶的心情从原来的嗔怪变成担忧。造船厂虽然过年没放假,但徐老爷子又不是在一线,工会再忙每年这除夕夜也都不上班的,怎么今天到现在还不回来。
宋逸民也觉得不太对,他悄悄和方秋平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张奶奶说:“姨,你们和孩子先吃,我去厂里看看。”
张奶奶有点紧张地问:“小宋,老头子应该不会有事吧?”
方秋平从屋里拿出宋逸民的外套给他披上,安慰道:“肯定没事。我想八成是工会在慰问除夕夜上班的职工,说不定逸民一会儿就在路上遇见叔了。”
“爸,我跟你去。”文海也穿上棉袄,又拿了家里的手电筒,“天黑路不好走,我给你照着。”
宋逸民没反对,载了文海匆匆走了。
方秋平拿出织了一半的毛衣和张奶奶讨论各种花样的织法以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那么紧张。文钦拿着他的素描本坐在一边安静地画着妈妈和奶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感觉比平时漫长很多,原本欢欢喜喜的守岁变成了难熬的等待。方秋平再也说不出宽慰的话,张奶奶拿着毛线时不时地抹掉眼角的泪。
厂里分成好几派斗来斗去,徐老爷子也没少被斗,之前虽然都没发展成多严重的后果,但张奶奶每次都很担心,尤其是在外面看了游街批斗,更是害怕。老爷子这会还没回来,她就觉得一定是出大事了,脑子里各种可怕的念头止不住的迸出来。
院子里有动静,张奶奶比方秋平更快站起来,出来一看,是文海回来了。
“奶奶,爷爷和我爸在后面,您先回家开个灯吧。”文海快步上前扶着张奶奶就往外走。
张奶奶一时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有事没事,而方秋平马上就明白出事了,交待文钦在家呆着后也匆匆去了隔壁。
徐老爷子被宋逸民和文海扶进屋时,张奶奶差点晕过去,被方秋平及时扶住。徐老爷子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青白的脸上血迹斑斑,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口,衣服上也有血迹,而且还裂了几道口子。
张奶奶缓过神来后倒是没哭,反而是手脚麻利地铺床拿衣服,方秋平赶紧去打热水拿毛巾。徐老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没问,谁也没说。
“几点了?”收拾干净的徐老爷子靠在床头问。
“快十一点了,爷爷。”文海回答。
“嗯,都还没吃吧,把菜摆上,吃到十二点正好放炮。”老爷子挥挥手让大家快去准备。
宋逸民和文海赶紧回家把菜和饺子端来,张奶奶和方秋平在厨房里热菜下饺子。一阵忙碌过后,所有人围坐在一起,如果忽略时间和老爷子的伤,这就是一顿除夕团圆饭,人都齐了。
徐老爷子知道这会不能喝酒,就自觉的在杯里倒了象征性的一口,他举起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奶奶笑了笑,平静地说:“回来就好,平安就是福,大家都在就是福。”
“是,新的一年,大家都平安!”老爷子说完,一口喝掉杯里的酒,“文海,一会儿去把炮点了,热热闹闹的迎新年。”
爆竹声声除旧岁,瑞雪纷飞迎新年。黎明前的大雪,让整座城市变得一片洁白干净,仿佛把所有肮脏都掩埋。可是天亮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会却毁了这银装素裹的美景,城里多处遭到破坏,百货大楼也被砸了,漂亮的彩色玻璃碎成渣,精美的外墙浮雕被火熏黑了。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2 23:18:00 +0800 CST  
十五
春暖花开,姹紫嫣红,季节的变化没有因为人的缘故而停下脚步,大自然的美景也没有因为无人欣赏而失去颜色。
学校里大部分课已经停了,文钦兄弟俩在家自学,方秋平从旁教导,帮助他们提前进入高三课程。宋逸民照样每天早出晚归,像正常上班一样去研究所。
厨房里一声脆响,文海连笔都没放下就从屋里直冲出来。文钦跌坐在厨房门口,旁边一个搪瓷口杯还在地上滚动,洒了水的红砖显得更红。
“烫到哪了?”文海紧张地抓起文钦的手看了看,又去抓他的脚。
“没烫到,还没倒热水呢。”文钦拍了拍裤脚的水渍。杯里的水不热了,他想去厨房加点热水,结果才走到厨房门口就摔了。
“都说我倒了,你偏要自己来。”文海没有抱文钦站起来,而是直接将他抱进屋,“你最近总是跌倒,我们去医院看一下吧。”
“不用。这不是正常的嘛。”文钦坐在沙发上揉了揉膝盖,嘴角一丝无奈的笑容。
他走路越来越慢,每迈出一步都很费力,基本都是靠髋关节带动整条腿向前,不仅步伐小,脚抬不起来,而且膝盖反张,极度不稳,很容易失去重心,尤其多走一些路腿更是颤抖发软,没有扶的地方就会跌倒。
文海蹲着帮文钦擦脚,手上的脚软软的像没骨头似的,而且冰冰凉,他抬头叫了声文文,张着嘴却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搓着文钦的脚。
“你要说什么,小海?”文钦对文海的态度感到奇怪,文海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很少这样犹豫不决。
“没什么!”文海把文钦的脚塞到自己衣服里面,笑着问,“这样暖和吧?”
“你肚子会着凉。”文钦试图把脚抽出来,但文海捂得紧紧的。
文海刚才本想建议文钦拄拐杖,但怎么也说不出口。文钦才十六岁,不是六十岁,飞扬的青春年少本该意气风发,却被身体疾病限制行动,犹如囚徒一般,自由的空间越来越小。
“文文,我的手就是你的手,我的脚就是你的脚。”文海趴在文钦的大腿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
从那天开始,文钦走到哪,文海就跟到哪,即使在家也形影不离。方秋平笑他怎么连文钦上厕所,他也要在外面等着。文海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说他是文钦的拐杖。
日子平静得叫人不敢相信,等提着的那颗心开始慢慢回落时,什么叫措手不及,什么叫恍若隔世,宋家终于体会到变幻莫测的灾难。
方秋平端了手擀面给隔壁张奶奶家送去,文海一边摆碗筷,一边喊宋逸民出来吃晚饭。突然一阵响动,冲进来一群人,有的手里还提着木棒,二话不说就把桌子掀了,桌上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文海赶紧护住坐在桌边的文钦,宋逸民从书房跑出来,直接被两个人按在了地上。
“给我搜!”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喊了一声,显然他是领头的,有几个人立刻散开冲进各个房间。
“你们要干什么?”宋逸民挣扎着要起来,却打了一棒子。
文海认出那个领头的就是上次他在研究所过道看见的骂宋逸民的人,怒火一下子蹿出来,冲上去一拳打在他脸上。那人一向自以为是,压根没防备,而且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天天就知道奉承领导,算计别人,哪会什么拳脚功夫,结果文海一拳就给揍趴下了,倒在地上哼哼叽叽,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时,文海已经抓着他的领子又揍了好几拳。
文钦也是男的,身体再弱也有脾气,见父亲被押在地上,文海和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他也火了,捡起地上的碗就扔过去。正好距离不远,他力量还够,其中一个碗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押着父亲的一个人头上。那个人一下子跳了起来,手捂着脑袋好像被砸得头破血流一样,其实顶多也就起个小包而已,但他气急败坏地提着木棒,嘴里骂着小王八蛋,冲过去对着文钦的腰间就是一脚。
文钦即使摔在地上,还是狠狠地瞪着对方,眼里的怒火好像要把他烧死一样。那人见文钦不怕,举起木棒就要打。棒子没落下来,因为文海在那人冲向文钦时就拼命挥出几拳,甩开纠缠着他的几个人扑了过去。而宋逸民眼见着两个儿子被打,正好押着自己的人少了一个,也奋力反抗,把另一个推倒在地。
方秋平在院子里就听见里面的吵闹声,她紧张地跑进去,看见宋逸民和文海跟几个人打成一团,文钦则倒在地上,旁边几个提着木棒的人想插手,又怕打到自己人,只好到处乱敲。方秋平急中生智,跑进厨房把暖壶的水倒掉一部分,然后回到厅里,高高举起暖壶往地上砸去。
暖壶砸在了领头的那人脚边,四溅的玻璃和热水,吓得周围的人嗷嗷乱叫。但这一声巨响,也让屋里的混乱停下来,提着木棒的几个人赶紧趁机按住宋逸民和文海,木棒都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方秋平则跑过去,将地上的文钦搂进怀里。
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也停了,之前进去的几个人纷纷跑出来,大声喊到:报告主任,没找到!
所谓的主任就是那领头人,被文海揍得鼻青脸肿的,腿上又被热水溅到,正被人搀扶着坐到沙发上痛得呲牙咧嘴:“带走,都给我带走!”
“女人孩子也带走吗?”
“带个屁!宋逸民,把宋逸民给我带走!”这位主任总算还有点清醒,知道自己今天责任重大,要对本单位的“黑帮分子”进行审问,而且单位里也没地方关女人孩子,但他又不甘心被文海打,于是抢过旁人手上的木棒,就往文海身上招呼。
“住手!邹世才你这个混蛋!你有种冲我来,别碰我儿子!你迟早遭报应!”宋逸民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方秋平更是急得去拉人,结果被旁边的人推开。
文海虽然双手被缚在身后,但没耽误两条腿,借力身后押着他的人,起脚就往邹主任身上踹。正如当初踢在汤明忠身上一样,文海这次也正中主任的下身。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文海挨了几棒子,邹世才也没占到多少便宜,除了下身那一脚,腿上还被文海踢了几下,最后被旁人架住时,已经完全站不住了,鼻涕眼泪更是糊了一脸。
之前去拿人时,对方都是战战兢兢,俯首帖耳,哪有这样大胆反抗的,邹世才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倒霉的碰上不怕死的一家子,他狠狠地剜了文海几眼,最后指着方秋平恶毒地说:“你,你们都给我等着!”
宋逸民被带走了,方秋平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但看宋逸民泰然镇定的态度,她明白宋逸民心里是清楚的。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4 19:28:00 +0800 CST  
十六
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方秋平也没心思收拾。她认真检查了文钦兄弟俩的伤势后,确认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就交待文海重新煮点东西吃,然后自己换了衣服匆匆出门。
文海皮肉结实,除了最后那几下木棒挨得有点重,背上几道红印子,其它地方倒还好。文钦看上去就严重得多,腰间的那一脚淤青了一大片,手臂上也好几处淤青。文海让文钦去床上躺着,但文钦还是趁文海下面条时,收拾起房间里被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被子。
徐老爷子和张奶奶过来询问事由,看到一屋子狼藉,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爷子骂了几句之后,就坐在沙发上叹气,张奶奶则勤快地打扫起来。
方秋平回来时,家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徐老爷子把她叫到沙发上坐下,其他人也围坐过来,等着她说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叔,我也不清楚!”方秋平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之后就再也控制不住,掩面哭泣。张奶奶搂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秋平之前出去是去找研究所的李教授,他是所里的老前辈,当年本该是他当副所长,但他只想搞研究,其它俗务一概不管,就把宋逸民推荐上去。方秋平知道宋逸民一直都是和李教授一起搞研究课题,对他的人品更是敬重,所以方秋平希望能从李教授那打听到一些情况。
方秋平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开始说:“李教授家还有老母亲在,他爱人不敢让老人知道,拉了我在门外讲昨天下午李教授出门时突然对他爱人说让她照顾好老母亲,他爱人心里不安,一再追问,可是李教授叹气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学术成果是用来造福全社会,不是用来给人谋私利的。李教授去单位后就再也没回家,他爱人现在也急得不行。”
“李爷爷家的孩子不是当什么大官吗?”文海小时候没少在研究所和李教授调皮。
“说是已经让孩子去问了,但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做什么都没那么容易。”方秋平深深叹了口气。
张奶奶拍着方秋平的手安慰她会没事的,再等两天,说不定人就回来了。徐老爷子皱紧眉头不说话,他在单位没少见,人要被关起来,那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妈妈,今天来的那个主任是什么人?”文钦问。
“那个邹世才是邹所长的侄子,这两年才到研究所,据说现在是什么办公室主任。”这些事是方秋平之前听宋逸民说的,“不是个好人,也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但是深得所长的器重。”
研究所的邹所长不是科研人员,是上面调来搞政治,搞思想工作的,他手下的人主要做什么事大家都心里有数。
夜里文钦兄弟俩在床上辗转反侧,谁也睡不着。他们现在既没能力也没关系,对宋逸民的事根本无从下手,也无法为方秋平分担。文海心里堵得慌,伸手把文钦抱进怀里,不小心碰到他腰间的淤青,文钦轻轻地啊了一声,身体抖了一下。
“明天去让医生看看,肯定伤到里面了。”文海一下子紧张起来。
“真没有,就是皮外伤,我自己知道。”家里已经够乱了,文钦不想再添麻烦。
这一夜,文海小心翼翼不敢乱动,怕再碰着文钦。第二天,文钦起床时,腰间一痛整个人又栽倒在床上。文海吓得赶紧过去扶他,之后再也不顾他的反对,硬是带他去了医院。不过两个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声张,没让方秋平知道。
文海一直担心文钦身上没有肌肉保护,会伤到内脏,还好经诊断只是最下面的肋骨有轻微骨裂,医生开了些外敷的膏药,就让回家休息,不要剧烈运动。
文钦被迫在床上躺着,连吃饭都是文海端到床边。方秋平正忙着外出打听宋逸民的消息,加上知道文钦身体本就弱,所以也没在意。
方秋平找了几位同宋逸民关系好的研究所人员,虽然有的也被关起来找不到,但总算有了点消息,据说是一份研究报告不见了,所长认为是宋逸民故意藏起来的。
文海也私下偷偷去了研究所查探,可是几次都没见到宋逸民:“食堂后面的库房被改成住的,墙上写着大大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关了不少人,外面还有专人站岗,手里拿着木棒走来走去。”
“爸爸会不会没在所里?”文钦想了想说,“研究所不是还有个实验基地吗?也许被带那去了。”
文海摇摇头:“应该不会,我有看到那个姓邹的狗奴才,他一直在所里,如果爸真被带去基地,那他能不去吗?”
文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天他一直在家躺着,看着方秋平越来越憔悴,不是外出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他连安慰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明天去基地看看,你别想了。”文海边说边撕了文钦腰上贴的药膏,拿热毛巾擦擦,“皮肤都红了,今晚就不贴了,要么得起小疹子,透透气明天再贴。”
“嗯。”文钦看着文海,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了?还很疼吗?”文海轻轻按了按受伤的地方。
“不是,好多了。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太依赖你了。”文钦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我可能连生活能力都没有。”文钦说的并不是自理能力,这反正是迟早会丧失的,他指的是心理能力。世事无常,他怕万一有一天文海不在身边,他心理会像失去依靠一样无法自处。
文海翻身上床,抱住文钦,声音低低地说:“你在哪我就在哪,哪也不去。”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6 21:35:00 +0800 CST  
十七
因为研究所的实验基地远,第二天文海早早就出门,但还是一无所获。实验基地空无一人,到处是蛛网,实验池里全剩污水,明显荒废了很久。
几天后,李教授家终于传来消息,遗失的文件正是李教授和宋逸民共同研究的关于近海微生物群的报告。报告遗失后李教授第一时间被所里的造反派关起来,之后矛头又指向宋逸民,说是他偷走报告,因为被撤职后,他心怀怨恨所以对所里采取打击报复行为。邹世才带领的造反派直指宋逸民破坏国家科研成果,是革命的叛徒,潜藏在人民中间的资产阶级特务,最后派出所也介入调查。
宋家又遭到了几次搜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宋逸民没有被定罪,但作为阶级敌人,他依然被关着,并接受劳动改造。
文海看见方秋平多了好多白头发,脸上皱纹也明显增加,整个人显得既苍老又哀伤,再没有当时第一眼见到她时的那种优雅从容。
一个月后,李教授孩子通过上面各种关系,终于让他得以回家。李教授出来后第一时间就上宋家,拉着方秋平的手直说抱歉,“小方,是我害了逸民!我当时思虑不周,才导致这样的结果,都是我的错。”
曾经严谨睿智,精神矍铄的学者,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战战兢兢,没有神采的老人,发白的头发稀疏,眼里满是不安,驼着背,弯着腰,好像还在接受审判。方秋平看着受过无数折磨的老人,心里无比难过。“李老,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和逸民一起搞研究你知道吧?”李教授见方秋平点头,就接着说,“近海微生的研究不仅对环境资源的保护有重要意义,而且有重大的经济价值,是近海养殖业发展的基础。我和逸民最初的想法是根据这项研究成果进行相关养殖实验,我们已经初步拟定几种海产品,一旦实验成功,这就是一项改善民生,发展社会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大好事。”
研究所的邹所长也看到了这个好处,所以在研究阶段,就提出要在成果报告上署名。他并非科研人员,这么做并不合适,但李教授知道这是他想给自己的履历上增添光彩,也没说什么。后来邹所长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笔经费并自行投入实验。
“那会研究上还有几个问题没解决,实验还尚早,但邹所长不听劝,结果实验失败了。研究经费本就紧张,这样的损失问题是很严重的,向上汇报时肯定要受批评,邹所长不想承担责任,就要求我们根据实验结果作出该研究不利于养殖的结论。”李教授越说越气愤,渐渐展现出他作为科研人员的那份严肃认真和对科学不容侵犯的态度,“他这么做既抹杀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辛苦工作,更是让潜在的巨大价值化为零。我们当时就不同意,碰巧派出所来函要求调查逸民的问题,他就直接被安了个名头撤职了。之后那个邹世才一直紧盯着我这里出报告,我当时也没想太多,觉得如果报告不见了,他们也就拿我没办法。我做好了接受处分的准备,没想到连累了逸民。”
急功近利、胆小怕事、栽赃嫁祸、自私自利,邹所长在这件事上充分暴露了他人性的弱点和人格上的缺陷,以及对待科学和科研人员不尊重、不严肃的态度。
方秋平听了李教授的话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既然宋逸民是为了保护科研成果不被坏人扭曲利用,才被关被劳改,那就是值得的。这是在为国家,为人民做好事,对坚持原则,始终将严谨的科学态度贯彻到底的宋逸民,方秋平感觉由衷的骄傲与欣赏,这就是她爱的人,值得她奉献一生。
“都是我的错!”文海算是听明白了,“如果当时没和姓汤的闹成那样,派出所也不会发函去调查爸爸。”
“这跟你没关系!”方秋平说得很直接,也很肯定,“那只是时间上凑巧罢了,即使没有那事,他们也会找其他借口撤你爸的职。”
“现在就是一个错乱的年代,已经分不清是非黑白,要么他们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诬陷好人,做尽各种坏事还理所当然。”李教授摇着头,对这世道感到不解与无奈。
“李老,恕我冒昧,那份报告真的遗失了吗?”方秋平心中始终感到疑惑,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说没就没,那可是他们的心血呀。
“没丢!”李教授很直接的给出答案,脸上还有种小孩子藏了好东西的兴奋,“不过他们是找不到了!”
李家和宋家,还有其他一些科研人员的家里没少被搜查,都没找到文件,那会藏在哪里?文海好奇地盯着李教授,那眼神就是明显的询问,其他人虽然觉得不该打听,但心里也不免揣测起来。
李教授让大家凑近一点,然后捂着嘴,很小声地说:“就放在所长办公室的书柜里。”见大家吃了一惊,李教授笑得更神秘,“那书柜就是摆样子好看的,装成文化人来糊弄大家,从来就没开过。这就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逸民知道吗?”方秋平问。
“知道。就是他趁打扫时放进去的。”
这下事情全清了,宋家所有人都安心了点。虽然宋逸民还不能回家,但他身体一向还好,就算免不了吃苦受罪,总是能捱过去的,而且李教授临走前一再强调会托关系尽快把他弄出来。
宋逸民他们一群所谓牛鬼蛇神被拉去煤厂劳动,方秋平和文钦兄弟俩总算是找着了机会见他。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但宋逸民给了他们一个浅浅的微笑,才推着拉煤的独轮车走了。这些都说明他情况还好。
心里有坚持,有信念,就不怕被打倒,终有一天会再站起来的。——方秋平的话深深激励着文钦兄弟俩。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6 21:36:00 +0800 CST  
十八
方秋平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被叫到学校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她身后站着两个红小兵,对面桌子后面也坐着两个红小兵,桌上摆着语录,而她则像个犯人一样被押在一张椅子上审讯。
在知道宋逸民情况还好后,宋家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着,坚信团圆的日子终会到来。文钦兄弟俩天天在家学习,方秋平也深居简出,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麻烦还是找上门来。
刚吃过早饭,就有几个红小兵到宋家要求方秋平到学校一趟。他们虽然态度强硬,但没有动手动脚,方秋平以为就是像之前那样不外乎是开个批#斗大会,反正他们想怎么骂她当耳边风就是了,就没说什么跟着走。当时文海要跟着,她都没让,让他在家好好呆着。
谁知到了学校,方秋平就被押进一间改成审讯室的办公室。在听到她的罪状之后,她真是懵了,脑袋一片空白。
叛#@国,特#@#务,企图挖社会主义墙角,妄图将祖国的人才诱@#骗出国。听着跟宋逸民的罪状相似,只是宋逸民谋的是科研成果,她谋的是人。方秋平真的很想大笑,这种子虚乌有的罪状竟然可以这么随意的捏造。但是随着红小兵们宣读的一条条“证据”,方秋平突然明白这个为她捏造的罪状,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回国后,方秋平一直和国外的老师及校友保持联系。数年前,一位老师在来信中提到将举办一次学术交流大会,届时也会展出很多具有代表性的艺术作品。他在信中邀请方秋平参加交流会,方秋平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就回信询问是否可以带学生一起去参加。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秋平向系领导提出申请,系里很重视这件事,但毕竟涉及出国事宜,就将申请提交到校一级。
最后,申请没有通过。因为当时正好遇上国家经济困难时期,财政实在拨不出这笔经费。方秋平和几名预定同行的学生虽然很遗憾,但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今天,这份申请成了方秋平叛#@#国的罪证,那几名早已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的学生成了被方秋平“诱骗”对象。更糟糕的是,几名学生中有一位后来真出国了,方秋平还给他写过一封推荐信,虽然红小兵没找到那封信,但这件事就像铁的事实一样,印证着她对外勾结的特#@#务身份,甚至她当年选择回国,也是有预谋,有计划的。
可笑吗,很可笑!但慢慢冷静下来的方秋平明白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想法子对付她。因为申请出国参加交流大会的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眼前的这些红小兵那会还是饿着肚子流着鼻涕满大街跑的小孩,谁会知道这事?而那份申请也早不知道压在系里的哪个角落,谁又这么有耐心地去将它翻出来?还有那位出国的学生,那已经是毕业之后几年的事了,虽然这种好事在系里不少人知道,但知道她写推荐信的却没有几个人。
方秋平把自己的人际关际捋了一遍。系里一大半老师被批##斗,没被斗的相互间还狗咬狗,她以前没得罪过人,又是最早被斗的一批,没有站错队伍的机会。这让她一时也想不出是谁这么在意她。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7 22:51:00 +0800 CST  
方秋平拒不认罪的态度让红小兵们很是恼火,最后甚至动用武力。她被押回家时,披头散发,脸颊红肿,明显是被扇了不少耳光,嘴角还带着血,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裤腿上全是灰尘。
母亲被打,任谁都会暴跳如雷。如果不是方秋平死命拉着,文海早冲上去把那几个红小兵凑趴下了。
“妈,发生什么事了?”文钦含着泪拿药膏涂抹在方秋平的脸上。
“还不是那些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诬蔑。”方秋平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大不了跟你爸一样被关进牛棚,参加劳改。放心,妈能挺过去。”
“这算什么事!纯属狗屁倒灶!我明天就找他们理论去!”文海气得跳起来,头顶都要冒烟了。
“道理能讲得通就不是今天这样了。”方秋平把文海拉坐下来,“小海,如果妈妈也不在家了,你能帮妈妈照顾文文吗?”
“妈!”文钦心底突然冒出一丝恐惧,“不要这么说。”
“妈只是说说,不要担心。”方秋平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她觉得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她,说不定还会被下#@放到农村。
“妈,不管你在不在家,我都会把文文照顾好。”
文海的承诺让方秋平安心,但事情并没有按他们想的那么发展。如果说宋逸民出事时,他们还有时间去打听各种消息,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结果出来,最后仍有信心坚持下去。可轮到方秋平时,却快得如暴风骤雨,他们还没来得及防备,就被横扫一切。
红小兵第二天一早就到宋家一番打砸,毁了很多书画,连方秋平的那幅《海上日出》也没放过,而且带走了一大堆他们认为是罪证的书信文件。他们还找来了两名当时预定出国的学生,让他们指控方秋平。
方秋平看着自己的学生因为不肯指控她被几个人殴打,心里跟滴血一样。她拼命扑向拿着木棒的红小兵,再也不顾形象与安危的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有什么冲她来就好,不要连累无辜的人。方秋平一边喊着一边与红小兵拉扯,最后他们三个人都被打,被关起来。
“他们再问,就把责任都推我身上,就说被我骗了,不要再跟他们逞强。”方秋平看着头破血流的学生,难过地说。
“老师,他们要打就打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绝不能昧着良心歪曲事实。”两名已经走上工作岗位的学生对时局看得很清楚,既然把当年的事扯出来定上罪,那就算他们指控方秋平,他们本身也注定要被怀疑被批斗。说与不说都是一个结果,那就必要浪费语言,何况没保护好老师已经很无能了,怎么还能坑害老师。

楼主 心绪太无聊  发布于 2017-03-17 22:52:00 +0800 CST  

楼主:心绪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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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21 02:0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8-11 17:12:5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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