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门无声地关闭，杨砾看到墙面上“手术中”的灯被点亮，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枯守在门口，而是转身慢慢向着休息室走去。

他的表情很平静，心也如同止水般。方才在隔壁，他与林靖宇独处时尚没有这样的心境，彼时那模样，焦虑再难以抑制写在脸上，原本欲隐瞒爱人真实伤情的他，抿紧了唇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若是林靖宇知道右臂的术前情况和医生所作出的预后。。。

杨砾已经无法思考，每一个念头都已快要将他逼疯。越是体会这各中苦楚，他越不想让对方也这般，更何况这已经是他不多能自己控制的身体部分，若还被无情夺走，这将是一个多么难以令人接受的残酷现实。

他恨自己无能，他不能拍着胸膛说“从此我来做你的右臂”。。。

因为他也没有。

“哭什么呢。。。我又没死。。。”

杨砾眼泪一下没绷住从通红的眼眶里掉了出来，又急又气，“我刚才没有！”

林靖宇看眼前这人这个样子，微微蹙眉，嗓音低哑温柔，轻轻抬起左手召唤杨砾。

“过来。”

“搂住我。”

杨砾努力地探着腰，闭眼禁不住吸了吸鼻子，依旧有好闻又熟悉的气息通过鼻腔直击灵魂深处。耳边的声音有着神奇的力量，令那颗焦躁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你看，我的左臂也很结实，你的左臂一直都那么粗圌壮。”

杨砾感受着自己缺失的右侧被慢慢箍紧了，沉默中泪如雨下。

“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我俩可以一起做，慢慢做。”

“不要想太多。”

是夜。

杨砾服下止痛药和衣而卧，纵使血液一阵阵奔涌着将耳畔冲刷出阵阵轰鸣，他依旧能分辨出隔壁房间里仪器规律的滴滴声，以此判断那个人目前的状况。只有听得到这声音，他的心绪方能平静一点，勒令自己抓紧时间休息。

他们居住的这个地下工事建成的年头很短，运用了最先进的恒温设备，最接近于室外光的光源，可纵然如此，满身伤病的杨砾依旧体会到低于地平面十数米后无法避免的湿冷气息钻入骨缝，在那千疮百孔的伤处细细啃咬。

同样备受折磨的也还有那个人。

这并不是一个利于林靖宇康复的好环境，深知这一点的杨砾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外面的局势看似已风平浪静，实则依旧暗流汹涌，将阴谋扼杀在初级阶段的代价是，依附于阴谋下疯狂生长的无数野心，也随着这波雷霆打击而销声匿迹，不再冒头，反之以另一种更加危险的方式，如同毒蛇一般在地下蜿蜒盘踞，伺机而动。

林靖宇的当庭指证是执政方保留的重要杀手锏，因而他的安全问题也被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重要程度上。在下周三公检方前来提取第一手资料前，他们只能继续蛰伏在这个铜墙铁壁的地下工事中。

当得知自己不能立即返回Y省，必须隔离看护至保密期结束时，闫斌与梁钰也是一脸苦笑。只是上层在知晓梁钰此前情况和身体现状后，特批他转移至另一处驻地休养，这使得闫斌也顺道沾光而“得见天日”。

在陪护人员的视线外，林靖宇那鸦翅般浓密的短硬睫毛几不可闻地轻轻圌颤动了两下。他早已清醒过来有个把时辰了，却因为留意到墙面上电子钟显示此刻是半夜1点而安静地阖目装睡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他明白若是值班护士发现了，会通知所有人忙碌起来进入工作状态，而杨砾也定是忙前忙后。

止痛剂能够缓解术后伤口的尖锐痛感，却无法舒缓他身体因为长久动弹不得的缠圌绵酸胀。闭上眼，一切归于黑暗与混沌，仿佛灵魂都被禁锢在了一个压抑的空间中备受煎熬。

承受，而不是忍受。

他这般默默告诉自己,努力尝试着与疼痛融为一体，就那样静谧地将接下来每一分每一秒度过，避免打扰了所有人的片刻安宁。

“还准备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灯光有些刺目，林靖宇想要扭头避开不得，一抬手扯动了腕部的留置针头，疼得更加蹙眉。他那有些慌张的神情像极了贴墙根准备越狱却突然被探照灯逮了个正着的服刑人员，看得杨砾又好气又心疼。
林靖宇感觉左手很快被床边护士按了下去，他轻轻扭动一下肩膀，挤出一个笑容，“躺太久了就是入睡有些困难。。。”
杨砾顺手捏了自己的那只空的长衫袖子，拭去他冰凉额头上的汗珠，沉默片刻，“让小周给你翻个身。”少顷，又补充道，“医生说，明天可以试着坐一下，能坐就会好很多了。”
小周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动作熟练又轻柔地按照护理规程开始操作。林感受着自己被来回摆弄的上半身，尽量咬紧牙关显得若无其事，直到安静下来，才长呼出一口气，终究是有些喘。
“怎么了？是腿疼么？”
杨砾从床那边绕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林想开口觉得艰难，勉强摇了摇头，才拧过脖子看到小周和后进来的小刘二人正在处理自己因为姿势改变而引起的双腿痉挛。堆起的被子遮掩住部分视线，但依旧能看到有两条细瘦的双腿依旧在他们手中不住的颤抖着，踝骨处绷直，脚心几乎朝了上面。
“没感觉，没。。。嘶。。。”林靖宇原本说的是实话，方才他浑然不知小周在翻身后又摆弄他的双腿，然而“没事”二字还未出口，一阵尖锐的抽痛便顺着脊背直窜了上来，生生噎住了后面的话。

探讨一下此前的梦境与这一更的一些剧情。有热心读者质疑林靖宇的梦境细节不太合理，我在码字的时候的确是参考了自己切身体会，只是不知道大家的经历是否与我一致。
我个人体会，在长时间的疼痛中进入浅眠状态时依旧能感觉到身体那些部位的疼痛，而大脑会设定一些能够说服自己的梦境剧情来使痛感符合逻辑，比如双腿卡在两辆车中间无法拔出，或者被人殴打，至于林的梦里为什么还有李凉，这就涉及他潜意识的汪洋大海了。
深度睡眠能够让身体更彻底地进入自我修复的状态，因此必要的止痛措施对于尽快恢复有重要作用。
后面的剧情我尽量不会再虐林头儿了，但特动队还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着落，虐心不可避免。

林靖宇眨了眨眼睛后眯起来，仔细端详着这张百看不厌的面庞。原本如杨梅一般的圆寸已经有些长了，开始东倒西伏，掩住头顶那两个互相纠葛的发旋儿，也掩住了疤痕交错的额角，只露出那挺括笔直的鼻梁和泾渭分明的两侧眉眼来。
相师道，额角为夫妻宫，不宜有伤。林靖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却又忍不住继续想，这该说是他婚配困难，还是说另一半主弱呢？
真是躺出毛病来，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他又还是忍不住去看，看进脑子里去，看一眼便有一眼的入骨，暖了心，又化入四肢百骸。
他此前不曾信过老天，此刻却又真的觉得，老天不瞎。
面前的青年无意识地捏了捏那只他握住很久的手，随即警醒过来，一转头正对上林靖宇有些怔楞的目光。
“醒了？”杨砾可以说是一秒回神，但僵直的脖子愣是让他这瞌睡醒得龇牙咧嘴，林靖宇看在眼里都是心疼。
“我觉得好多了。”他察觉到开口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急忙补充，“就是有些口渴。”
杨砾缓慢的起身去倒热水，一边走一边转头对着床上的爱人傻乐，尽量让脚步稳一些不令爱人察觉。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撑不住睡了过去，此刻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压得麻，左脚如同踩在棉花里，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真实。提起暖水瓶用牙将塞子拔了，他缓慢地抬起一侧膝盖想要帮顶住瓶底，却冷不防趔趄，将一些热水晃得飞溅起来。
“小心!”

杨砾在影像楼侧门的角落花台处蹲着，看向一地碎零件的眼神有些空洞。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机怎么摔的已经记不清，甚至整个人爆发的前一秒，他还客气而疏离地向电话那头道了一声彬彬有礼的再见。

跳下花台后腿有些麻，杨砾抻了抻，蹲下，一点点将散碎零件捡起，余光瞥见跟班小战士惶恐跑来的身影，索性将手上的主板递过去，转身上楼。

“摔机一时爽，”杨砾对着身后两个跟班随意地招了招手，“你们据实上报吧。”

正在挂水的林靖宇见人进来抬了一下眼皮又闭上。

“回来了。”

“嗯。”杨砾侧头咬住毛巾，一只手在原本就无汗的后脖颈处擦了又擦，假装自己晨跑归来，动作僵硬得如同用一直看不见的扳手在拧脑袋。

小护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她已经不厌其烦地交代了两遍，依旧觉得来人今天明显不在状态难堪大任，又觉得撤离吃瓜现场十分不舍。听到门带上的声音，林靖宇招手，“过来我给你擦。”

“不用了。”杨砾出口就有些后悔，将毛巾整齐铺开对折后挂好，还是来到了床前。

林靖宇拽起那只空荡荡垂着的袖子打量半晌，声音很轻地说道，“国防部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不要任性。如今事情都不好做，若不回去挑起担子，叫下面的人不但束缚手脚，还寒了心。”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杨砾是真急，道理他都懂，可特动队正当逆水行舟时，如何能撤？

“先去吧，莫叫人落了口实，”林靖宇的声音柔和下来，眼波流转，仿佛能从目光对视中看进人的心里去，“有我在，不会让他们吃了亏去。”

杨砾蹙眉，咬咬牙应下，“行，两头都交给我，你得抓紧恢复身体，咱们。。。”他实在是说不出口，纵使爱人当自己小孩子，也不敢太不懂事了。

林轻勾起的嘴角让病房里一时变得明媚起来，“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