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周逸扬
女主：箬叶 可能还会有别人，哈哈
结局：未定

箬叶看着靠在圈椅里的丈夫悄无声息得叹了一口气。
自己的后半辈子全是交代在这周公馆了。
周逸扬背对着妻子，也未必就真不知道身后的妻子想什么。
包办婚姻，出事之前他俩的感情也不过可可，如同其他男人，他在外头的风流韵事也不少，如今瘫了她心里只怕更是不情不愿。
箬叶看见外头大嫂隔着窗户跟她招手。
“大嫂怎么了？”箬叶掩了房门，留了个不大不小的空挡。
“我也不跟你来回绕了，说话累得慌。爸和妈都……二爷的身子又不大好，我和小姑寻思着，要是二爷愿意，可以挪到一楼去，出入也还方便些。”
周逸扬在里头听了个一清二楚，自己这个身子已然吃饭都得让人喂了还说什么出入？
爹妈都死了，家里前两天盘了账，周公馆却是进项少出项多，大哥肯顾着自己这个废人已是亲厚，只是小妹人大了，心思也大了，本来快议定的亲事，因为如今父母去了也再谈不上。
而自己这个身子花去了不少她的嫁妆钱，几句怨言也是有的。
“我倒是没什么，就怕二爷他……”
“箬叶，大嫂，进来说话吧。”
杨云梅看着曾经丰神俊秀的小叔子心里也叹了口气。
小叔是个体面人，以往这衡城谁不说一声好的，就是瘫了也每天穿得干干净净。
“我愿意搬到一楼去，不用顾及着我，只是得劳烦大哥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云梅有些不好意思，往日他们也没少沾小叔的光，如今他瘫了，家里也还过得去，只是小姑闹的实在厉害。
“今天的饭。”
周逸扬听见背后清灵灵一声。
然后是咚一声响。
“阿月？”
“做什么？”
周逸扬心里发苦，如今自己转不得身，自己的妹妹竟然连站到他面前都不肯。
“没事，嫂子年前给你打了围巾，你二哥惦记着让我给你拿，我等会儿就给你送过去。”箬叶看见丈夫脸色不对，连忙打圆场。
等到把大嫂也送出门，周逸扬那边又出了动静。
箬叶也不着急，一天总要闹个五六回。
在门口擦了擦手，转过来瞧见他在椅子里头有些发抖就过去帮忙按着。
过了一会儿瞧见从椅子边滴答滴答得落下水来，就按了铃叫家里的帮工来。
帮工叫阿长，从他瘫了就负责帮他上床下床还有……换尿布。
“二爷累了，你抱他上床躺一会儿。”
箬叶拧了帕子擦那靠椅，全忘了他还没吃饭。
他本也不大愿意吃，可是箬叶抬头还是看见托盘。
“阿长，你一会儿把二爷的饭喂了。”
“你做什么去？”周逸扬忍不住说。
“我下楼帮大嫂收拾收拾。”箬叶扯了扯嘴角，“还是我喂你吧。”
阿长处理完下头，擦了擦手，在他身后堆了好几个枕头，让他靠着坐起来，然后腾地方给箬叶。
“要不要试试自己吃？”
周逸扬点头。箬叶就从旁边的西洋橱里拿了块以前吃西餐的帕子给他垫在身上，拿了布条帮忙把勺子缠在他左手上。
他左手比右手要灵便一点，有时候能成功把饭弄到嘴边，几率也就一半一半。
箬叶看着他右手蜷着帮忙固定饭碗，左手舀了一勺子饭，箬叶夹了一点菜。
第一勺吃了下去，到了第七勺哆嗦哆嗦洒了下来，第八勺的时候胳膊也么也抬不起来。
周逸扬不得不叫箬叶帮自己完成这一餐。
吃完了箬叶也要出去，就把床边的挡板竖起来，防止他一头滚下去。
周逸扬不喜欢这个挡板。把这张床圈得像是他的坟，虽然他自己起不来床，但他是个体面人。
箬叶刚下楼，在楼梯上头遇到小姑，还没等招呼就被阮月扯住进了他房间。
“这个……是我托同学带回来的，你给二哥使吧。”
阮月打开抽屉，是一袋什么东西，和一罐雪花油似的。
“英文我还看得懂些，这字实在是……”
“是洋人的尿片子……和擦身子的，说是促进血液循环，听说他……”
自己二哥，什么听说不听说的。箬叶心里想。
“那多谢小姑了。”
阮月人瘦手劲却大，还掐得他生疼。
楼下的房间也挺好，有个小壁炉，窗子大，能看到外头的院子，大嫂也事先扫了一遍。
要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只有一张双人床吧。
箬叶把那包洋尿片拿在手里，打开看了看，不禁笑了，新奇是新奇，好也是好，只是一看就是给小孩用的，倒是可以拼一拼给他做尿垫子。
周逸扬东西不多，说搬也快，瘫在别人背上让别人背下楼的周逸扬视线和楼下的箬叶一碰，刷得转过了头。
等他安顿在床上的时候不免手脚抽了几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不肯要那两块挡板，谁提就要发脾气，说自己瘫成这样又摔不下去，气得箬叶本来白皙一张脸通红。
到了晚上他背对着箬叶侧身，箬叶踢了踢他的腿，把他踢到床边，他没知觉也不知道，下半身的重量扯着他慢慢滚到床底下去。
他喊了箬叶，箬叶生着气装睡，由着他在地上躺了半个点，才装作起夜发现他摔了。
“还要不要挡板？”箬叶抱住他的身子往起拽。
“要不要？”
“随你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拽回床上，箬叶转过身不理他。
是了，他是个废人，都不爱理他。

箬叶没急着起床。
她的丈夫如今也就这张脸最可取。
盖着被子，也看不出他瘫没瘫，只是这张脸没一会儿就流露出疼的样子。
箬叶给他翻了个身，用力按着他的脊椎，看着他脆弱的脖子，忽然由衷得可怜他。
公婆在车祸中直接去世了，而丈夫被撞断了脖子，生活全靠别人帮忙。
似乎是有所缓解，他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箬叶瞧着他还要睡一会儿自己先起来。
不一会儿下人房里响了铃，箬叶见着阿长进去，又拿了东西出来，知道是他要起了。
箬叶也就不再闲逛，进去帮着擦手擦脸换衣服。
他弓着背坐在床上，上衣只套进去一半，闷得有些不舒服，箬叶坐过去帮他把衣服拽下来，裤子他是全然指望不上了，只能让箬叶帮他穿上。
收拾好了仍然是人模狗样，箬叶心里笑。
把椅子挪过床边，架着他坐上去，一坐就是一天。
也许是早上疼痛发作，这一次周逸扬只自己吃了三四勺饭，胳膊就抬不起来了，人也觉得晕晕沉沉得。
正赶上大哥周逸君来看他，喂饭这活就转交给了大哥。
“放宽心，哥给你找好大夫来。”
“史克斯就很好，我也知道，我是好不了了的，大哥费心。”
周逸君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周逸扬倒是笑了。
明明是自己瘫了，周围的人倒是一个比一个爱叹气。
“老家听说出了事，来人带了东西看咱们，我今天有事，你和箬叶帮着招呼招呼。”
“嗯。”周逸扬只觉得这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了，摇摇头说不吃了。
大哥走了周逸扬就劳动着想收拾自己，让阿长抱着自己去卫生间坐了一会儿，又换了见客人的衣服，坐在椅子里等了半天。
箬叶怕他无聊左手搭了一条毯子，右手从书柜里随便拿了一本书来。
他左手能勉强凑合着翻书页，只是成功率不太高。
“要水么？”箬叶倒了一杯给自己。
周逸扬摇了摇头，也不再看书，看得脖子疼。
大约四点多钟的时候人才来。
是顺贵。
倒是也相熟，秋风打的勤，爹妈也愿意帮补，丧事的时候他还躺在医院坐都坐不起来，过后听说是出了不少力的。
等到门房把人领进来的时候，箬叶已经备好了茶，坐在他旁边沙发上。
“二爷还好呀？我带了些乡下玩意儿，您吃个新鲜。”顺贵低眉顺眼得，看样子这回倒是像来看他的。
“还好，老家那么远，带来真是劳烦你辛苦，快喝水。”
箬叶本来是不便出来应酬的，只是周逸扬难免有照应不到，缺个帮手。
“雨前的龙井前儿送礼送没了，自家人也不跟您客气，只好拿明前的招待您，您妈好呀？”
箬叶在沪上呆过两年，说话细声细气的。
“好，好。多谢二嫂子惦记。”顺贵赶忙把那杯茶捧在手里。
“才听说您家生了小的，恭喜当爸啦。”箬叶笑着坐回去，替周逸扬寒暄。
“三个月快满百天了，请二爷和您来喝满月酒来呢。”
“这两天家里事忙，也亏您之前帮趁着。”周逸扬打了个岔。
“也请您给取个名字，我们乡下人，大字不认识几个的。”
“待我回去翻翻书。”
其实大可不必翻书了，只不过总得显得慎重。
顺贵眉开眼笑的连连点头。
正你来我往得没话找话，放在周逸扬膝头的书“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箬叶？”周逸扬转了转头。
顺贵看得心里皱眉头，一本书也要老婆给捡，派头也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答应自己来的请求。
他没去看箬叶，只是更加陪着小心，“二爷，这两年实在老天爷不赏饭吃，收成又要交各种税，我娘呀年纪也大了，操持不动，好在手里有一点点钱，想进城做点小买卖，这地也不能就慌了，您看您能不能帮忙找个买家？”
“如今城里买什么都方便，我们家没有人能操持那地呀？你家头年不还盖了新房子么？”
周逸扬在心里笑，税务局的多少还卖他一个面子，哪里就收税收到他家地头上去了？
顺贵下了下狠心，今天说什么也得卖出去。
“要不是老娘身体不好，我们也舍不得卖，那二层小楼盖得是好。等二爷身子好了也好上那儿住图个新鲜。”
周逸扬实在不耐烦和他缠着，他已经看见自己盖腿的毯子微微得抖，买地买房子都是小钱，要是在这样人面前自己丢了脸才是要命。
“箬叶，你领他找瑞金，从我私账里走，把阿长叫来，”又冲顺贵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您住两天再逛逛。”
顺贵见他突然答应得爽快，喜不自胜，连连答应着。
箬叶前脚走，他后脚已经是坐不住了，由着阿长把他弄回床上躺着。

晚上的时候，箬叶才回房里来，嘱咐顺贵帮忙找几个长工回头把这地收拾起来外加看房子。
顺贵自然舍不得地慌着，没有不尽心的。
周逸扬侧身躺着，阿长已经给他换了衣服。
“擦了手没有？”
“擦了。”
箬叶也不知道同他说什么，夫妻两个结婚来也不过就那样。
她转到周逸扬眼前把旗袍脱下来，并没换睡衣。
箬叶有些瘦，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清清爽爽，周逸扬以前并不算多喜欢她这样的身材，又兼着箬叶内向不常说笑，总像个绿色的影儿，淡淡的。
周逸扬看着，没说话。
箬叶从背后贴近，轻轻揉了揉他的鬓发。
如今他不能动了，她倒是大胆了。
以前周逸扬不要，她就只敢规规矩矩睡觉。
周逸扬心里也没底，出事以后，医生是跟他说过这方面的事，只是自己心中有些怀疑。
“我们要个孩子吧。”
箬叶把他翻过来，合身压了上去。
战斗很快以失败告终。
箬叶又把他翻了过去，背对背默默淌眼泪。
是哭自己的后半生啊。
第二天早上周逸扬说不出来的心烦气躁。
箬叶低头帮他绑勺子的时候看着眼睛肿肿的。
哭什么？不用问。
要是自己嫁了个**自己也要哭。
今天这胳膊也不听使唤，舀了五勺饭洒得身上到处都是。
“不吃了！”他胳膊一挥把小桌上的饭都打了下去。
吃饭不好使，发脾气倒是挺好使的。
箬叶心里腹诽。
东西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顺贵跟管家聊了一晚上闲篇才知道周逸扬是瘫了，瘫得得别人喂饭，怪不得昨天一天都没动弹过。那箬叶不是守了活寡么？
乡下人暗暗得想。
周逸君在厅里看报纸，听着那边屋里的响动，妻子也朝那边看。
“我看看去。”
“让瑞金再送一份来。”
周逸君解开弟弟手上的勺子，“今天脾气这么大？”一边把他身上垫着的帕子连着洒在身上的食物一起丢了下去。
“……哥。”周逸扬勉强打了招呼。
“赶明让箬叶带你出去透透气。”
“别跟我提她。”
“人家怎么你啦？”
大嫂早把箬叶拽出去安慰，左不过是什么他不能动弹心烦之类的话。
丈夫不行了这种苦哪里是能说出口的，箬叶只得一面哭。
“我，我”周逸扬也说不出口，“就是心烦。”只得搪塞过去。
好在周逸君也天天忙的昏天暗地，没法子刨根问底，也是安慰了两声就走了。
卧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一遍一遍得练习抬胳膊，直到再也抬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昨晚下面是怎么了。
他甚至没怎么关注箬叶的举动，只是细心体察身下的反应，只是从始至终都是一片虚无。
等到他回过神来，箬叶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结果。
想着想着竟然真的蓄了满眼的泪。
阮月本来不想理会这场小风波，只是不知道怎么就走到门口来。
周逸扬看见阮月的一瞬间，眼泪就收了回去。
两个人相对无话，更是尴尬。
阮月什么都没说，走了，又拿了大哥刚看过的报纸放在他腿上。
“你自己看吧。”又转身出去了。
史克斯不一会儿就被领了进来。
他是西医，国话竟然说的很好。
他其实不大爱见史克斯，每次检查都要把衣服脱了，以便观察肌肉。
穿脱衣服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是个麻烦事。
结果自然没什么进步，史克斯按了按他的肚子。
“你多久没排便了？”
周逸扬哑然。
史克斯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没再追问下去。
而是自己帮他活动起手脚来，阿长在一边学着。
箬叶本来还在生气，却也偷偷站在外头。
活动完才让阿长抱他去解手。
箬叶又哭了起来。
这些事她一应都没接手过，丈夫也从没麻烦过她，心里不由得又念起他的好来。
风流吧是风流，可哪个男人不是这样？每每自己张口要点什么或者帮衬破落的娘家，他也从没拒绝的时候。
史克斯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安慰得点了点头。
箬叶想着他方才是光着进去，也不知要多久，就找了个毯子伸着一只手递进去。
周逸扬整个身子靠在阿长怀里，阿长背对着门，他就看见箬叶细白的手伸进来提着毯子。
“阿长。”他轻轻叫了一声。
“箬叶，止疼药。”
模糊听着门那边“诶”了一声。
夫妻二人小小的风波就此算是打住了。
周逸扬被裹着毯子抱出来，脸色惨白，头上都是汗。
“我来吧。”箬叶先扶着他半靠着，吃了药。
“逸……逸扬。”箬叶第一次这样叫他，也让周逸扬呆了一下。
“嗯？”
箬叶没说话，只是揽着他肩膀，让他靠着自己，“你好好的。”
他沉默半天，最终叹了一口气。

周公馆后头有个花园子。
以前箬叶和他婚前见过一次，就隔着重重花影远远看了一眼。
那个时候箬叶是女客，他是主人家。
阿长把他背过来，又让下人在这安了一个大靠椅，一个圈椅，一个他能好好坐着，一个他坐累了能躺着歪一会儿。
箬叶本来和大嫂一起约着，后来大嫂见自己呆着夫妻俩说话不自在就笑着走了。
周逸扬边说话，边试着举胳膊，如果这辈子都得靠别人，起码希望能自己多吃几勺子饭。
“本来顺贵约着去吃岁康满月酒，我懒待动，就封了礼物送过去，也算尽心了。”
岁康是周逸扬给起的名字。
“别人是吃不上我们的了。”周逸扬看着远处的花。
箬叶看他喜欢，择了一朵，虚虚拢在他手里，周逸扬抬手想闻，只是他手没用，花又落了下来。
“箬叶，眼睛迷了。”
他眼角流出泪来，右眼一下子就红了。
箬叶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一点不了解他，拿了手绢帮他擦掉眼泪，吹了吹。
周逸扬抬了抬头，箬叶的嘴唇就碰到他的眼皮上。
吓得她哎呀一声。
“坐累了没有？”箬叶脸有些红红的。
“老夫老妻，脸红什么？”周逸扬笑了。
她这个丈夫啊，脸是着实能看。
靠椅就在圈椅旁边，箬叶俯下身子，让周逸扬一只胳膊勾着自己脖子，慢慢把他挪过去。
周逸扬呼了一口气，“我都累得慌。”
“怕给你摔了。”
周逸扬看着箬叶的小身板，“谢谢。”
箬叶也坐在他身边刚坐了半天的圈椅里，轻轻舒了口气，“嫁给你那天，就荣辱与共了。”她轻轻握住周逸扬的一只手。
“起风了，回去吧。”
周逸扬摇摇头，“好不容易透透气。”
“那我去给你拿条毯子。”
“你坐吧。”
箬叶本也安静，一时无话，拿了一块凤梨酥一点一点喂给他吃。
隔了一道篱笆搭了一架紫藤花，却不知因为什么总是半死不活的。
周逸扬盯着看了半晌，觉得没意思了，自己便要回去。
箬叶看着阿长背起周逸扬，心中一时数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他夜不归宿的多少个日日夜夜，带着女人香和酒气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她千万次的期盼能拴住他的人。
可如今，他不能动了，只能由她伺候着，又觉得他可怜，竟然一时对过去的自己起了怨怼。
屋里房门关着，她抱着胳膊在外头等着阿长出来。
等他端着铜水盆出来，周逸扬已经坐在床上了。
腿上放着上次她给拿的那本书，手却使不上力气，翻了几次也没翻过去，把书页弄得皱了。
箬叶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腕，另一只轻巧得翻过了那篇。
她也是闲得没事做，从书架也拿了一本，歪着腿一边看一边吃小杨花生。
吃了约摸一刻钟，她抬头活动脖子才见着周逸扬看着他。
“要什么？”
“看你吃的我也馋了。”
“你细细吃，看呛着。”箬叶剥了一个递了一半，又半路改成喂到他嘴边。
箬叶剥的多半喂给了她自己，给周逸扬的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
“箬叶，吃饭……”大嫂正路过，也没打开饭铃，见门半掩着就推了一下，“哎哟”一声转过脸去。
箬叶也臊了，站起身来拍拍手，“我去吃饭。”
“去吧。”
过了一会儿阿长端着餐盘进来。
“二爷，两位夫人说吃完饭消食儿，说晚些回来。”
周逸扬点了点头，看着阿长给自己手上缠勺子。
勉力吃了几勺，剩下的只好由阿长代劳，又进了半碗汤。
“二爷，给您翻翻身。”
周逸扬摇头，“把刚才那本书拿来。”
“史克斯大夫吩咐了……”
“拿来。”
阿长哪里敢深劝，二爷要怎么坐也由得他。
周逸扬不喜欢侧卧。
侧着身子他什么都干不了，正着坐还能看看书。
看累了就歇一会儿。
好歹今天没犯疼，一时看起来就忘了时间，直到睡前阿长来给他擦下头，周逸扬问起来箬叶怎么还没回。
阿长才说方才来了电话，说两位夫人去隔壁林家过夜，说第二天要码码长城。
周逸扬点了点头。
公馆里的太太们闲的无聊就这点交际活动，自己过去不着家，也从没拘束过箬叶。

说到林公馆，也算旧日相熟，他家住花林街，隔着一条马路就是芳林街，林家在那儿住。
周逸扬去林家应酬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自然记不得，但却风闻箬叶人安静，却是麻将桌上的一把好手，十个大嫂也比不过他。
胡思乱想的功夫阿长已经收拾好他，扯了被子，“二爷，关灯？”
“关。”
他也睡不着，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躺了一会儿觉得枕头不舒服，也懒得叫人。
门外头，大哥问阿长他睡了没有，阿长说睡下了。
他也懒得出声。
第二天他也早早醒了，按了铃，让阿长给自己穿衣服，早早就坐在饭厅。
饭厅椅子板正，他总觉得有些左摇右晃。
大哥起来见他有些惊讶。
“有两天没见着你面，昨天回来的晚，你睡了。”
“所以特地早些起来，想跟大哥说说话。”
周逸君在的时候一般是他喂周逸扬，周逸扬自己也懒怠动手。
“最近银行怎么样？”周逸扬还是忍不住问了。
以前他管着银行，现在自然是不能了，一应产业都交给了大哥。
“前两天撤股，不做了。”周逸君随口答道。
“你怎么……”
周逸扬本来想说怎么不同他商量，半路想起来，确实没跟自己商量的必要。
“爸早先就不同意你做银行，何况，最近市面不太平。”周逸君看了看弟弟的脸色又说。
“市面什么时候太平过？”他忍不住顶了一句。
他的经营理念向来与大哥不同，没出事的时候没少因为这个吵嘴。
周逸君没舍得告诉弟弟自己的爸欠了不少赌债，与其卖掉工厂自然不如先撤下银行，价钱谈的不错，这才勉强把债还了七七八八。
周逸君又舀了一口饭，周逸扬皱着眉头说不吃了，他也只是笑笑说弟弟还是牛脾气。
正吃着饭，门外传来滴滴的声音。
“你嫂子和箬叶回来了。”
周逸君拍拍他的手，“你要是闷得慌，把东庆街的铺子给你管。”
“让阿长背着我去镇宅么？”周逸扬淡淡回了句。
云梅刚进来，“哟”了一声，“谁招惹我们二爷了？”
“我呗。”周逸君把碗放下，笑着回了一句，“你们玩的怎么样？都没留你们用了早饭？可见定是你们赢得多，生了你们的气。”
“哪里？我输得个底儿掉，全叫箬叶赢去了。林家开饭早，是咱们懒怠起。”云梅笑着放下包。
箬叶把披肩解下来，伸手摸了周逸扬一把，凉得他“诶”了一声。
惹得一家人都笑了。
“我吃不惯林家的饭，回来再用些。”箬叶有点不好意思坐了下来。
“林卓还好？”倒是周逸君和林家还熟悉一些。
“看起来夫妻俩吵起来了，听说有一个月没回家了，问二爷好呢。”
周逸扬笑了笑，点头。
“所以我故意让林夫人赢了好几把，怕她本来就生气，输了钱再恼了。”箬叶笑眯眯得。
周逸扬本来不耐烦作陪，只是不好意思当着大哥大嫂的面叫阿长也就多坐了坐。
“箬叶，我和大哥有话。”
箬叶机灵，就说吃好了，拉着大嫂别处聊天去。
“大哥。”周逸扬看着哥哥。
“你现在身子也七灾八难的，我想了想，你以前管着银行，不如正好查一查这几个店的总账，看哪些做的不好的，该换的换人，该关的关，该卖的卖。”周逸君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咱家要破产了？”
“北边传来消息，不知道能不能打起来，万一打起来，可得有准备，我前儿见了陈总长，透的消息，最近硬货价格也走高，不然我为什么急着脱手银行？趁着硬货还没那么贵，换了一批。小二，你心思太重。”
“你倒是和爸一样，管黄金叫硬货。”周逸扬点了点头。
“回头我就叫他们把账本拿来。”
“真要是打起来了，走不走，往哪儿走，有打算么？”
“未必那么不乐观，有备无患。”周逸君起了身换衣服去，他看着一桌子冷饭由衷得觉得心累。
另一边箬叶觉着乏，歪在沙发上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困你就睡。”
阿长帮着他整理手脚。
“嗯。”箬叶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昨夜打了一个通宵。”
不过下午就有一些铺子陆续送来了账本，也有些铺子迟了好几天。
周逸扬早吩咐了把迟了的另放，重点看。
有点事做了，他便成天的坐着。
人精神不少，只是见瘦。
自己翻书页实在费事，就让阿长在一边帮忙翻页。
箬叶等不到他睡觉，就自己另去了客房歇着，直到有一天清早阿长着应嫂敲了她门。
周逸扬侧着身躺着，脸色红红的，呼吸也粗，阿长掀开被子箬叶瞧见他底下没穿裤子，可腰下头凸起的骨头已经破皮，肿得透亮，见了红肉。
“快叫史克斯大夫。”箬叶瞧着不寻常。
“怎么了？”周逸扬心中烦恶，早上还没用过饭，也吐不出什么。
“后头破了皮，叫人来给你瞧瞧。”箬叶叫阿长去挂电话，自己拽了被子先掩上，“发烧了也不说呀？”
“想喝水。”
箬叶拿了杯子给他喂了一口，又喂了一口，直到史克斯来，看了一眼，说是褥疮。
躺了太久或是坐了太久不换姿势才害的病。
打了一天的消炎针，人烧得昏沉账本暂时就搁下了。
生了褥疮的地方压不得，只好叫阿长帮他左右翻身。
又开了药膏，涂上倒是见强。

我有预感这是我最有希望完结的文，然而如此勤奋的更新，到现在加上我自己就51个回复，还真是有点emmm伤心。

这一病就是几天起不来，连着阮月也提心吊胆。
毕竟是二哥，来看了好几回。
躺了七八天总算长好了，人是眼见的瘦了下去。
箬叶瞧得心疼，便嘱咐管家买了些鱼虾送到厨房做了。
虾只用水煮，剥好了拿上来，闲时当零嘴吃，加了姜片也不太腥气。
“大哥大嫂寻思让我跟你商量，说请个中医瞧瞧？我觉着给你补养补养也不错。”箬叶一边翻着小报一边跟他商量。
“那苦药汤子喝了有什么用？”周逸扬随口接了一句。
“中医不也有看好的？”
“过来把把脉看看吧。”周逸扬自己是懒怠再看了，只是耐不住大哥大嫂又拉上箬叶一起来磨。
开了汤药，一天两次，直熏得他闻着中药味就恶心。
盘了一个来月，终于定下来是关了两家店面，其余的看起来生意都还可以，周逸扬也好交差。
闲的实在无聊，只好看看书，倒是把忘了很久的英语捡的七七八八，天天缠着史克斯聊天。
箬叶以前上过教会学校，会几句英语，嫁了人也没人陪她说，渐渐得也就不太敢说了。最近倒是被周逸扬磨的也想起来不少。
听说芳月街开了家新店，云梅就约了箬叶一同出去逛去。
箬叶整天陪着周逸扬也气闷，夫妻两个实在没有那么多话聊，忙不迭赶着走了。
周逸扬倒是没觉得什么，他这里有人伺候，结婚以来他就不愿拘着箬叶，头一年好了一阵子，很快他就忙自己的事，如今倒是比结婚头三年加起来呆在一起的时候还多。
周逸扬看书看得眼睛累了，就招呼阿长随便拿张碟片放。
唱这个歌的小歌星还算是他一手捧红的，很是带着应酬了一段时间。
那小歌星长得也实在争气，白皮肤，圆柔身材，五官倒是有些想不起来什么样子了。毕竟太久不见。
这碟是她单刻出来送给自己，在别院两个人搂在一起的时候跳舞的时候常放。
周逸君回了家看他听着歌睡着，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来云梅也是个贤惠的，几次三番要给他寻两房家世清白的姨太太，但总是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
夫妻两个原先为了要孩子汤药没少喝，各路神仙也都拜过一遍，可是缘分不到，如今弟弟又是这样子，这事难免又让云梅旧事重提，觉得在他们这一辈断了香火也没脸见爸妈了。
箬叶和云梅逛的正高兴，云梅突然叹了一口气。
箬叶连忙问是怎么了。
云梅拽着一匹福禄寿喜的花纹缎子不撒手。
箬叶就看出来大嫂的心病，寻常人不穿这花花绿绿的，只有小孩做了小衣服，穿个热闹。
这又何尝不是箬叶的心病。
逸扬的身子只怕这辈子是不能了，自己也清清白白守着他过一辈子便罢。
箬叶轻轻顺了顺嫂子的背，“改****上碧佛寺去。”
箬叶又挑了两卷羊毛线，想着织点什么。
“这是谁呀？”不到两步远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过来。
听得云梅直皱眉头。
箬叶回头一看，还是客客气气打了招呼。
“又不是老眼昏花，看不见我们那？何必再问？”云梅堆出一捧笑脸来招呼着。
这是他们这些太太们的必修课，管你是绵里藏针还是指桑骂槐，总之不能扯破脸皮，当真闹开了用不了第二天就得成为这个圈子里的笑柄。
“怀着孩子眼睛花，杨姐姐和徐妹妹莫怪。”
箬叶腹诽了一句：谁是你妹妹。
来的正是陈家的第五个姨太太，陈家正牌太太前一阵死了，这位又有了身子，眼巴巴得指望母凭子贵，生个男娃娃好扶正。
“怎么会，不知陈先生缓过来些没？”箬叶见杨云梅气的快装不下去，寻了个话茬接上。
“我家太太您们也不是不知道，病病歪歪得一年到头伺候不了两回，有什么缓不缓的？打发了完事。”
箬叶听她说的太不像样子，连忙借着脚酸叫了车回家去。
路上云梅竟然落下泪来，哽哽咽咽得跟箬叶说体己话。
“那陈太太我刚结婚的时候见过好几回，也是个标致人儿，和陈先生好了很一阵，随后有了二姨太到现在五姨太，就这么被气死的。那病怎么做下的？就是这么气的，前儿她快不行了的时候我和林太太也去看过，气儿喘不上来两只眼睛直瞪瞪的，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咱们两个算有福的，逸君老实，逸扬从前是荒唐些，如今也改了。”
“她也太想不开。”箬叶笑笑。
“只是我福薄，到现在我没个孩子，”杨云梅自怜自艾着，一时不防说错了话，“我不是有心，你可别往心里去。”
箬叶摇摇头，拍拍大嫂的手示意没事。
“不是还有阿月。”
“阿月是女孩子家，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得水。”箬叶笑着接了后半句。
是么？自己娘家伸手管她要钱的时候可没觉得自己已经嫁出去了。

箬叶回来的时候也过了晚饭的点，周逸扬已经躺回床上去。
她想着陈太太的事，不免有了一丝丝物伤其类的感觉。
看着自己丈夫好歹保住了命，脸色也还好，心中倒是有些慰藉之感。
只是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闻到了什么气味，迷迷糊糊半醒的时候下意识得呕了几声。
拧开床头灯，周逸扬被光照着眼睛，也迷糊着醒了过来，脸色一变。
“叫，叫阿长来。”
箬叶先换了衣服，随即按了铃，约摸是阿长也累了睡得死，又叫了管家敲得他门。
阿长很快就出来，关上门低声跟箬叶说，“二爷……拉了。”
箬叶很快想了想，周逸扬基本都是隔两天让阿长帮着解手的，一时慌了神。
“你具体说说。”
“像是闹肚子了。”
“晚上吃什么了？”
“喝了一杯牛奶，吃了点糕饼。”
箬叶也看不出来什么不正常。
“我去给史克斯大夫挂电话，你先帮二爷收拾一下，”箬叶转身就走，忽然收住脚步，“悄悄的，别惊了大爷。”
半夜里，史克斯被悄悄得接了来。
阿长给周逸扬擦了一遍，换了干净的，没一会儿又沾上了一些。
史克斯看见箬叶鬓发有些散乱的来迎，也手脚利索，开了门瞧见周逸扬脸色铁青，阿长在背后比划了一下。
史克斯揭开看了一眼，从医药箱里拿了一管体温计，抬起周逸扬的胳膊夹到腋下。
“今天吃过什么？”
阿长一样一样说了。
“以后别给他喝牛奶，估计是这杯牛奶闹得。”
“牛奶都是新鲜的。”阿长连忙辩白。
“他，呃，怎么解释，牛奶对于肠胃虚弱的人不好消化，就容易造成失……这种情况。”
史克斯看了一眼箬叶，似乎理解她的不安，“应该没什么大事。”
不过一会儿又拿出来体温计看了一眼，点点头。
留了几瓶药又悄悄得去了。
“箬叶，你到客房去睡吧。”
周逸扬半天才憋了这么一句话。
箬叶没拒绝，自己在这他心里不舒坦，阿长做事也不方便。
遂拿了毯子准备去客房将就一晚。
第二天早上才叫来阿长问话，说是昨夜又拉了两三次，到早上才止住。
“夫人，我也想跟您说点事。”
“你说。”箬叶拿了一杯茶，半天都没喝到嘴里去。
“我觉着我一个人有些照应不来。昨天晚上还是管家爷叫门我才醒，我是个粗人不辛苦，就是怕有什么照应不到的，二爷不舒服。”
箬叶默默半晌，点了头，“我会跟大夫人说，你也辛苦两天，总得有找人的空。”
箬叶半遮半掩得跟云梅提了提，云梅也利索，“二爷那头你说过了没有？”
“还没呢，求嫂子找个老实、有力气、没闲话的，真是麻烦您。”
箬叶早上喂饭的时候也略略提了提，周逸扬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让箬叶安排。
最后选来一个老家奴的儿子的时候，已经快入冬了。
箬叶惦记着之前买的两卷羊毛线，想着给周逸扬织点什么。
本来其实只为了好玩，听阮月说她在学校上过编织课，寒假回来正好有空教两个嫂嫂。
她打麻将灵光的手指头织毛衣就实在不灵了。
大嫂的围巾织的有模有样的时候她还在拆了织织了拆。
还是阮月帮忙才织成了个圆，大嫂问她这是什么，她答不上来，让嫂子和小姑笑弯了腰。
反正周逸扬也能用上，她这么想。
等她真把那个圆圆的像个套一样的东西套在周逸扬手上的时候居然就有了说词。
“心疼你，看你吃饭绑勺子磨出红印子。”
还给周逸扬感动够呛，第二天就戴着试着吃饭，结果带了这个“手套”勺子老是掉，一口饭都没吃到，遂换到右手去权当保暖了。
谁想这么一鼓励箬叶还来劲了。
又给他织了两个，套在脚心位置露出脚跟和脚尖是因为箬叶不会织了。

等新来的帮工阿平学会了怎么伺候周逸扬的时候，箬叶闲下来了。
他们两个前一阵分开住了，隔壁的客房改成了她的卧室。
周逸扬身上的褥疮复发，被史克斯严肃通知晚上睡觉也必须有人给他翻身。
箬叶自然是做不来，只能由阿平晚上掐着时间两个小时来一次，再同床显然是不便，周逸扬也怕自己再出现上次的状况，便劝着她搬去了隔壁，说是真要有事也能照应。
箬叶开始略微感觉到瘫痪并不只是不能动了这么简单。
虽然她不沾手翻身擦洗这些事，顶多就是喂喂饭，也会看阿长阿平每天事情不少。
“想什么呢？”周逸扬打断她的出神。
“外头小花园的梅花开了。”她忙笑着答应。
周逸扬眯着眼睛想了半晌，“那几棵梅树还是你的陪嫁之一，我和你一起栽的。我那时候心里想着，读书人家就是不一样，谁嫁女儿送梅花树的。”
箬叶抿嘴笑了，“你别小看这梅花树，轮到我五妹的时候都换成菊花了。”
“我陪你去看看。”周逸扬忽然来了兴致，让阿长帮自己换衣服。
如今他白天是阿长管，晚饭后是阿平管。
箬叶看了看外头的灰云本来不欲出去，又见他难得高兴，不忍心打断，也吩咐了多穿些。
嘱咐提前在梅花树底下放了一张靠椅一张圈椅并一个小桌子，准备了热水点心。
等到阿长把周逸扬背过去，手脚摆妥帖箬叶已经坐好了。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梅花。
“来口水吧，看嘴唇干的。”
箬叶喂了他一口。
“你不是爱喝碧螺春么？怎么没拿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箬叶笑着放下杯子，“碧螺春等一应茶香或浓或淡，单品都是极好的，混了这梅花香就茶不是茶，梅不梅。你在我娘家是要被骂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的。”
周逸扬嗅了嗅，不理箬叶。
“怎么？恼啦？”箬叶凑过去。
“十分恼了。”
两个人笑闹间，周逸扬觉着额头一凉。
“下雪了？还是下雨了？”
“是雪呀！”
周逸扬看着雪花落下来，他勉力动了动胳膊。
“要什么？”箬叶问。
周逸扬没说话，直到那片雪花落在他手上，满足得叹了口气。
“我小的时候跟着爸去东北玩，那里雪比这儿大的多，像鹅毛那般大，冬天湖面冻的结结实实，小孩子，都去玩冰刀，我也玩，结果摔得鼻青脸肿，那时候脾气就倔，滑不好就更要滑，结果头上碰了个疤，现在长在头发里，看不见了。”
箬叶当真绕过去，拨他的头发。
“这儿呢。”箬叶用手指沿着那道疤划过来划过去。
周逸扬享受这久违的触感。
自从他瘫了以后，几乎要对这种感官没了印象。身上不用说，尽管阿长和阿平常给他擦洗，而他却无丝毫的感觉，阿长和阿平都是无话的人，恪守着主仆之分的本分，所以他常常不知道别人在对他的身子做什么。在擦哪里？还是在帮他翻身？
后来日子久了也渐渐有了经验，被子拢到腰的时候多半是帮他擦下面，两条腿支起来的时候多半是在换那物事，睡觉前也会记住自己的姿势，醒过来视角换了就是翻了身了。
记得最多的是毛巾的触感，擦脸、漱口的时候都会有绵密的毛巾的感觉。
而这种，温柔的、带着温度的触感是很久没有了。
“箬叶，我耳朵痒。”
周逸扬面不改色的说，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用这种小谎话去换取女人温存的抚摸。
若是几个月前，能跑能跳的自己一定会对此表示鄙夷。
箬叶的手偶尔扫到他的耳廓，手指捏着耳垂。
“很干净呀。”
“就是很痒。”
再多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就好。
“梅花树下掏耳朵，我也焚琴煮鹤了。”箬叶轻轻笑，手却稳着。
“天凉了，再呆一会儿就回去吧。”

周逸扬还没从这细小的喜悦中醒过来，就付出了代价。
他半夜气闷憋醒了，以为是痰堵。
这情况以往也发生过几次，憋得实在难受，狠命按着铃。
手打在护板上砰砰得响，铃被甩到够不到的地方。
阿平来的很快，箬叶正下床倒水，听得外面动静。
逸扬的门开着。
箬叶帮忙扭开了灯，看见丈夫大口大口的喘气，脸通红。
“这是怎么了？”
“约么是痰堵。”周逸扬只顾着喘气，阿平回了一声。
“要叫大夫么？”
“先拍拍背看看。”
箬叶只见阿平把被子撩了起来，一只手把着周逸扬的身子，跪坐在他背后顶住他的腿，一只手敲着他的后背。
敲了半天没有咳出东西来，又抱着他坐着，敲了敲，仍是不见缓解。
周逸扬已经一头的汗，箬叶摸了一把身上，一缩手，“好烫！”
半夜的汽车声又在周公馆响了片刻。
这一回大哥大嫂都起来了。
等史克斯打上吊针一颗心才算落下地。
周逸君拉着史克斯出去说话，关着门，箬叶听不清楚。
周逸扬迷迷糊糊烧着又睡了过去，呼吸倒是平稳了许多，惹得箬叶直念佛。
看着大哥送了史克斯回来的脸色，箬叶忍不住掉了眼泪。
杨云梅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着箬叶，第二天周逸扬一睁眼，就说“我这么大福气，两位夫人都来看着我。”
一句话又惹哭了杨云梅，“你还贫，箬叶昨晚急得哭了半宿，眼睛肿得桃儿一样了。”
“劳您记挂。”周逸扬又看了看箬叶。
箬叶吓得有些呆呆的，想起过去说陈太太喘不上来气两只眼睛直瞪瞪的，后来不久陈太太就死了。
周逸扬昨晚也是一样，她怕他也会死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其实哪里就要劳动她拿东拿西，准是背过身去抹眼泪去了。
“箬叶年纪小，不经事，劳烦大嫂多照顾。”周逸扬咳嗽了几声。
“你放心吧。”云梅给他喂了几口水。
周逸君过来打了个照面，“史克斯说了可能是肺炎，还得再打几天针，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要费心。”
周逸扬点了点头。
大嫂也还一堆家务事要忙，上午就剩箬叶陪着他坐着，厨房送了银耳粥，箬叶一勺一勺给他喂着。
“昨天就不该由着你在外面呆了那么久。”
箬叶嘀嘀咕咕埋怨着。
周逸扬最烦她磨叨，索性闭了眼睛装睡，想着自己要是这辈子都出不了这个房门还不如死了算了。
箬叶也不敢再说，自己拿了他平日看的英文字典出神。
她想起来还没出嫁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洋人，和史克斯长得不一样，是栗子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皮肤比史克斯还要白。
那个带了一脑子新奇想法的人从没放弃对主的信仰，常常到他们教堂来做礼拜。
那时候小女孩子一年也不见几次外客，更别提是洋人的男性外客，几个小姐妹就躲在忏悔室门后头，悄悄看他。
教堂很大，一排一排的长椅子显得教堂的穹顶又高又远，而那人的后背一直挺得笔直。
这是箬叶对那人最深刻的印象。
下午的时候史克斯来，嘱咐了多给他拍背，有助于排痰。
箬叶困得不行，就让阿长陪着周逸扬打针，自己回去睡美容觉。

这是周逸扬瘫痪后的第一个冬天。
上次打了七八天吊针，周逸扬的肺炎才好利索，也不知道是后遗症还是时气不好，落下个淋漓不尽之症。
老中医来了又开了缩泉丸，再加上几味汤药，家里尽是药味。
箬叶看见阿长抱了碳炉子进去，叫住一问，原来说是周逸君又请了人来给他按摩穴位。
箬叶心里明白八成是病急乱投医，只是试试也比不试的强，虽然周逸扬自己并不热衷。
等翻来覆去忙活了一阵阿长和那个按摩的人都见了汗，收拾完了箬叶才进去看看。
“你觉着怎么样？”箬叶随手拿了周逸扬床边的核桃丢进炭炉子里。
“没感觉。”
入了冬他脾气坏了些，十句话有八句不肯好好说。
箬叶觉得有些坐不住，却不得不耐着性子。
“以前你还教我烤核桃吃呢。”
周逸扬听了这句，脸色缓和了些。
这法子是以前那个小歌星教给他的，他吃着好吃就教给箬叶。
“也许是冷了，虽然没感觉，却不知道哪里酸疼的厉害。”
他说不出哪里疼，自然箬叶也无从安慰。
“等你好些，我们出去看湖景去。”
“你是真觉得我丢人丢的不够，还是带着我给你长脸？”周逸扬不耐烦得回了一句。
箬叶顿时就不做声了。
好人没好报，原以为他性子改了，如今他这样，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全都散了个干净，只有她陪着他、可怜着他，想法儿逗他开心。
想着想着箬叶眼泪就下来。
“你哭什么？”周逸扬皱了眉头，“你快去吧。”
箬叶直到这是不愿意自己在跟前了，气的把手里给他剥好的核桃一放，擦着眼睛出去了。
周逸扬不想解释，更无从开口。
他在害怕。
害怕别人的目光。
周逸君看着弟弟这几天烦得厉害，不愿意触这霉头躲出去两天，也耐不住云梅和他磨，终于想了个辙给周逸扬找点乐子。
招歌女上门在他们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老派人家请戏班子，新派人家开派对。
周逸扬的身子自然是参加不了了，听个热闹起码也有点事做。
派对在前厅，他们在后头摆了茶几，箬叶还有几分气性不愿意跟他说话，遂找了个借口说回去拿东西进屋去了。
前厅歌舞升平的客人也摸不到头脑，周公馆开派对，主人家只有个杨云梅露面。他们虽然风闻周家二公子受了伤，可谁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总有小半年谁都没见过他了。
但是，管他呢？及时行乐才对！
而话题的中心正隐隐约约听着前厅的音乐声。
他以前很擅长配这种音乐跳舞，想着想着连意识都有些模糊。
“你在这里！”
再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周逸扬几乎想跳起来。他几乎下意识想站起来，可身体被牢牢钉死在他靠坐的那张藤椅上，以至于在汪慧雪眼里，他只是古怪得抻了抻脖子。
汪慧雪几乎是跳到周逸扬面前。
“你去哪里了？你出了事怎么不跟我来个消息？我，我……”
汪慧雪忽然有些胆怯，她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只是紧紧得抱住了椅子上那个男人。
呆了半晌，才感觉出来不对，“你怎么不抱抱我？”
周逸扬苦笑着举起手臂，虚虚得抱了一下。
“你的伤好了么？你伤到哪儿了？”汪慧雪攒了一肚子话想问，见到了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周逸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受了点伤。”箬叶站在月亮门看了半天。
她心里嫉妒的发狂。
周逸扬看着汪慧雪的眼神是带着火的，那种眼神她一辈子都没得到过。
“还好这杯子是三个一套，不然还得给您拿去。”
箬叶把泡好的茶往小几上一墩，倒了一杯给汪慧雪，一杯放着。
“啊？”
汪慧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逸扬，喝茶。”箬叶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把之前的递到周逸扬唇边。
“我不喝。”周逸扬偏头扫到茶杯，一杯滚烫的茶水就泼在他身上。
“我会招待好这位……”
“汪慧雪，您好啊。”慧雪有些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先开口答了话。
“汪小姐跟我来。”箬叶牵着她的手，只是唇边的笑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没过一会儿箬叶带着阿长回来，那杯茶一半洒在他大腿上，一半洒在他小臂上。
箬叶给他挽起袖子，敏锐得感觉到他缩了一下，却无力挥开自己的手。
那感觉，是隔着夏天与冬天的远，是她的伤心。
“家里缺个姨太太，”周逸扬看了她一眼，箬叶只是看着他胳膊上的燎泡，“阿长，去给二爷换身衣服裤子，一会儿他有客人。”
而她的丈夫如何被男佣摆弄手脚、背在身上的样子会完全落入另外一个女人眼底。

汪慧雪还是成了周公馆二房的二姨太。
因为，她怀孕了。
五个月的身孕，一直缠着腹带才没怎么显怀，只是也被他人多多少少背后嘀咕了几句。
汪慧雪心里也苦，虽说自己与周逸扬曾许情深自然是外话，而她千里迢迢费尽波折从前厅摸出来深入周公馆，就是为了这个不得不解决的孩子。
她听说周逸扬受了伤的时候已经两个多月，一边是盼着周逸扬伤好回来她母凭子贵，一边是孩子在体内越来越大越来越难流掉。
她素来是个没成见的，优柔寡断的厉害，又兼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竟然耽搁到五个月。
她实在坐不住了，听闻周公馆开派对，不知走了多少关系才混了一张请柬。
而看见周逸扬让阿长背着周逸扬的样子实在也不像骨折什么的，倒像是全身都动不了，因为是阿长抓着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的。
她搜遍了记忆也没想着这是什么病。
“慧雪？”
她听见人叫她，吓得她下意识“嗯？”了一声。
周逸扬又接着说，“我的情况……我一会儿跟自己跟她说。”
杨云梅觑着箬叶的脸色，小声叹了口气，下人早被遣下去了。
“听大哥大嫂安排吧。”
“还是看逸扬，事出突然汪小姐先住下来。”周逸君很是头痛，家里这乱七八糟事是要好好私下聊一聊。
绕着小客厅的几个客房就成了临时的会谈室，周逸扬行动不便就呆在小客厅里。
汪慧雪被送进了箬叶的隔壁，云梅拉着箬叶进了她的房间。
“你什么想法？”周逸君坐在周逸扬身边。
“如果孩子是我的，她也愿意，就娶进来。”
“你觉得是不是你的？”
周逸扬点点头，“如果是五个月，出事之前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不会……”周逸扬笑了笑，省略了后半部分。
周逸君怔了片刻，“我……问过史克斯那方面的事，他也没说绝对，你……”
周逸扬苦笑着摇摇头，“和箬叶试了几次，不好，不行。”
周逸君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这样，你和汪小姐聊一聊，史克斯以前推荐过一个妇科诊所，能做那叫什么？就是看小孩长得多大算月份的，到时候做个检查。”
“给你添麻烦了。”
周逸扬脑袋一歪靠在周逸君肩膀上。
他很多年没这么撒过娇了。
周逸君轻轻摸了摸，“好好的，我去叫汪小姐。”
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汪慧雪放松的多。
“你忽然不见了的时候我着急死了。”汪慧雪拉了拉他的手，却惊恐得发现没有一丝正常人体抵抗的力度。
“慧雪，我……瘫痪了。”
“瘫痪？”
“脖子以下，大部分都动不了，”周逸扬抬了抬手，“手，也不太方便，基本上吃饭都要靠别人帮忙了。”
“怎么会这样！”汪慧雪几乎要晕倒，用手撑了撑自己的身子，下意识得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
“撞断了脖子。”
周逸扬盯着汪慧雪，她的表情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你可以抱抱我来试一下。”
汪慧雪环住他的身体，试着想把他抱起来，刚用了一分力气就心里一凉。
他的身体怎么变成……这样了？
一丝力气也没有，软而重，他的头搁在她肩膀上。
还能感觉到他依然尖俏得风流的下巴。
“你的手放在哪里？”
“啊？”
“不能动，也感觉不到冷热。”
“我……”
显然汪慧雪还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汪慧雪一松手，周逸扬的身体还前倾着，上半身直直往自己膝盖方向栽过去，她连忙扶着他靠回去。
“好严重。”汪慧雪嗫嚅了半天。
“你还愿意嫁给我么？箬叶也很好相处。”
她半天没说话，自己倒了一口水。
不嫁还能怎么办呢，衡京像自己一样昙花一现的歌星一抓一大把，火不了几年大多是嫁给人做小或是干脆做了暗娼。
周公馆是她可望不可即的门楣，即便……她未来的丈夫已经伤的这样严重。
良久，她才点了头。

箬叶没什么说的，她打从在月亮门那里看到这一对男女就已经心冷。
这事谁都不怨，只怪自己命不好。
她本打算清清静静守着他过一辈子也就罢了，只奈何，命中她没这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缘分。
检查结果很不错，有五个多月了。
也谈不上什么婚礼，只是叫了照相馆的来给周逸扬和汪慧雪拍了张照片，洗出来一张，放在汪慧雪房里，而周逸扬床头放的还是、也只能是她和周逸扬的结婚照。
还是她领着汪慧雪做了好几身衣服，孕妇毕竟不同，不能再拘束着肚子。
拍照那天就算做结婚日，汪慧雪和周逸扬睡了一晚上。
周逸扬早早吩咐了阿平今天不必来给自己翻身，躺着的时候让自己脸朝里，好能看着汪慧雪。
汪慧雪也知道自己有孕在身不能行房事，老老实实躺了一夜。
脸对着脸，距离就只有一点点远。
就这样看着，他与往日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摸。”她满脸笑意，忽然想起来他身体不方便，遂扶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周逸扬只觉得这是他瘫痪以来最顺遂的一天。
汪慧雪醒的时候箬叶已经带着阿长站在门外了，汪慧雪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就被箬叶带着去了周逸扬隔壁的隔壁，也就是隔着箬叶的另一间房。
箬叶强忍着烦恶解释：“如今你有了身孕，不方便和逸扬住在一起，所以……”箬叶话没说完，让汪慧雪自己理解。
汪慧雪点了点头。
“阿长，你去伺候二爷起身。”
待汪慧雪给箬叶敬了茶，她就算是正经的周家人了。
“咳，我也还是得说两句，虽然二爷身子不好，你还是要敬着他，守自己的本分。”
箬叶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飘飘渺渺，像是从天堂传下来的。
连带的她整个灵魂也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