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俪盛衰论

夫玛瑙苏合,故非今人之每见;珊瑚玳瑁,实唯往世之常言。故文通属对,不烦思索;孝穆为文,援笔立就。是古今之殊,盛衰之理;岂独才之壮弱,亦在时之赞否。
今钢筋四起,拔地连霄;灰霾三匝,隐天蔽日。康乐之山居,忽为绝响;玄晖之后园,何由复得。羁旅城市之中,局促空调之下,虚想山川,空设河泽,晤神妃于梦幻,命倾城于呓语,宁得栩然?
盖骈俪之体,藻丽之辞,本出世胄,非关黎庶。在周则王道隆平,制尚庄和;入汉则国家殷富,文崇盛藻。整饬之习既沿,鸿丽之辞斯备,迭于建安,遂为峰岳。魏武以相伯之尊,蔚为一家;陈王以命世之才,大光众体。复有王粲刘桢,并为羽翼;阮籍嵇康,咸称踵武。钟嵘云:人伦周孔,鳞羽龙凤,岂虚言哉。
观建安之体,玩黄初之制,则工整迈于前代,铿锵佚乎往古。骈俪之风,虽未终篇;声韵之尚,勃乎已见。迄于有晋,斯道弥昌。晋武以雄豪之姿,廓定江汉;九州归命,二陆来仪。并三张两潘之秀,洛中金谷之美。稽其英锐,虽非竞于曹氏;度其精丽,则实过于魏朝。别有傅玄休奕之徒,成绥子安之辈,曹摅颜远之俦,何劭敬祖之伦。天藏比丽,并湮声于玉海;悬圃幽栖,非逊色于瑰质。而骈俪之格,亦自兹定矣。
惜王道之多难,嗟文藻之中颓。八王相攻,百胡称乱;四海群飞,五马偏安。衣冠俊士,悉奔于江左;公卿名贤,争渡乎扬吴。于时戎机多务,不暇讲求文义;音言大变,率同通络鱼蛙。屈舌拗口,风雅无藉;劳心损虑,弦歌不作。然公门侯第,犹是中朝旧习;皇宫禁省,未改先亲故训。清谈则词气相尚,交游则机辩是逞。于是数代之间,王屋已移;三朝以后,雅言遂穫。鼋鼍蛟鳖,腾而龙麟;莸芜萧艾,迁为兰蕙。则永明之风流雅丽,至今景慕;天监之博美富艳,旷古希罕。武皇殿中,领军赋诗;湘东帐下,将佐能文。
而东朝伊始,南枝独茂;永嘉以后,北人素伧。崔浩文宗之尊,粗堪记室;王肃名门之子,材限经术。孝文以后,文章初具;河阴之变,风流始逞。然校之江左,亦犹爝萤之视日月,童稚之角贲育而已。唯隋文应历,建基启运,剧歼胡俗,大造华风。杨素牛弘之伦,非唯庙算;卢道薛衡之士,允壮文思。其后中原之文,焕焉可共江左争衡。于是士族仰慕,南北归心;车轨无二,区宇混一。韩卿平陈,虽藉武略;贺帅册勋,岂无文服。
至于有唐,华绮极矣。壮哉四子,丽辞贯乎日月;微以一尉,吐调粲于织锦。倘惑末流,请观正法。文成身非五姓,犹慕崔王之女;家殊七族,乃托韩汉故实。是文藻之尚,并向公卿之门;绚丽所鍾,原非黔黎之室。是所以开科取士,庶姓勃兴,而辞藻声韵之习,随秋曳落;骈俪整饬之风,应时便凋。乃有律赋为妖,庸材兴乱;堆垛四六,横腰截韵;搜刮千百,噉土嚼蜡。昧于有韵无韵之别,堕于将木未木之际。齐梁隋唐之质,于兹荡尽;情韵声律之工,殆无复遗。
顾后间有闲于音韵,富于辞藻者。则赵宋之初,西昆竞秀;真仁之际,韵典迭出。罔不由宫廷势盛,贵族复兴。至于欧苏之辈始兴,曾王之伦骤起,则以文代赋,以义代文,于是斯道永绝,休风不嗣。
观夫公卿旧族,王谢故地,则风流富贵,不可等伦。友皆灵秀,则语言易警。学少旁骛,则典故多通。器用皆珍,则无物不知;果木唯奇,则无种不名;盛蓄声妓,则咏写极妍;笃好艺能,则描绘入神。文之丽逸,以境为基,才高者弥高,才下者略下。则高下有殊,俱在公门;日月有私,未照寒室。左思之属,鲍照之流,出身寒门,绝望高第,虽亦作骈体,并效时风;才出一时,名高百代,而终为异数,未列同风。思以守拙为胜,差同法老之陵;照以奇崛为雄,唯穷山海之势。虽为时所多,而影响不闻。
顾李唐倾颓,再无贵族;民国以来,但有豪强。金迷铜臭,无缘慕雅;情俗性鄙,唯能作势。小人无儋石之储,罔不景从;寒士乏薰习之缘,终多困死。快餐轻食,讵得与珍馐竞味;主播网红,那得共丽人同语。天风天物,所存无几;人智人情,每况羞前。欲得骈俪重苏,文华再盛,岂可得哉。
余少好文章,夙钦风雅,历观书籍,遍览古今。心神所骛,徐孝穆之风仪;魂梦攸萦,潘安仁之辞赋。下意规摹,终逢铩羽;倾心慕效,卒见沉沙。晏子云:淮南则甘橘,淮北则苦枳。端由期运之既违,岂独资才之允劣。故子建之谓德祖,可略而言;乐天之近湓江,终难为听。今有妄人,恬然忘耻,并无才藻,各诩词宗。初识文字,便谓卿云等丽;未辨宫商,乃矜徐庾同风。不过吆喝博觌,空赧宗族;招摇过市,徒贻哂笑而已。

楼主 舞雩夏影  发布于 2019-12-07 17:36:00 +0800 CST  
后叙
冗言繁语,所想表达的无非:华丽典雅的骈体诗文辞赋是贵族社会的产物,也随着贵族社会的崩溃而崩溃。
题中的“骈俪”,是一种抽象却又明确易辨的风格,不独骈体文、赋为然,在诗上也有鲜明的体现,便是穷极对仗,追求工丽的诗风,在永明时代结了一个硕果,在神龙年间又进入新的阶段。尽管华丽绮靡的风格为后来的庶族士大夫不齿,但依然流行的沈宋体可以看作是这一风格的残留。
纵览古今中外,对文学的形式美(特别是辞藻声韵)最为执着,也最为在手的,从来都是贵族阶级;而当贵族势力衰微以后,文学的总体趋向就从雅丽丰艳趋向峻拔干瘦。在我国则除了文中提到以外,亦不应该忘了美文的先驱——屈原也是楚王族的支裔,相当典型的贵族出身。非独我国为然,更试参看外邦。在法国,17世纪是贵族阶级的全盛时期,所以文坛上最为风靡的即是声韵铿锵,辞藻华丽的古典主义戏剧(杰出代表为高乃依、拉辛),而在画坛上占统治地位的则是绮靡的洛可可风格;大革命时代在法国破土而出的浪漫主义,其第一波热潮被称为消极浪漫主义,而厥中的代表作家均是贵族出身,因而,在悲观厌世的感情基调下,体现出的仍然是辞藻华美丰富,音韵和谐优美的总体特点。类似的,王朝时代是日本文学的鼎盛时期,华美艳逸的风格特色亦是与各种物语和日记所展现的贵族社会相适应的,也是意象优美,风格秀雅的和歌的全盛时期;当贵族社会被武家社会所取代后,和歌的盛况便为清醇警练的俳句所取代。这些不约而同的现象无不说明,美文与贵族社会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的。
即便至于后世,当贵族阶级的文学艺术不再占据优势之时,其身世带有一些贵族色彩的作家,其绮丽斑驳的审美趋向也往往从作品中体现出来。三岛由纪夫是由贵族出身的祖母抚养长大,深受其影响(其浓厚的贵族情结可从丰饶海四部曲的发轫——《春の雪》中睹得一斑);作为法国巴那斯派的灵魂人物的诗人缪赛,是贵族出身。纳博科夫这个文字游戏的狂魔,也是贵族出身。最后,《红楼梦》的作者(民国以来人们多公认是曹雪芹,近年来此说日似可疑,又有人主张是康熙朝废太子胤礽)那出类拔萃的文采,特别是韵文创作的能力,也无可辩驳地说明了“钟鼎之家"的先天优势。
骈俪是好也罢,是坏也罢,它已经衰亡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正似花果之茂厚需水土;骈俪文学这茂美花果的生长所赖的水土,正是贵族社会,而后者早已崩溃,所以骈俪倾颓,势所必然。我是否在鼓吹贵族社会的好呢?并非如此,每一种社会形态都有其残酷之处,而天道周演自有原由。为之招魂,大可不必;欲其复活,何啻梦呓。在智力基础,时间暇裕,精力富余,见闻观览上,我们已经在起跑线上就被甩开了穷尽一生也难弥补的距离,文中都已提及。更何况如“雅言遂穫”一段所说的,文学创作基于口语基础。六代隋唐的口语,是被占统治地位的贵族阶层按照自身口味耕耘改造而成的“雅言”,本身即更适于华丽的骈俪诗文的写作;我们时代的口语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道理都明白,情感上却多少有些惘然。六代作家的名篇,隋唐文士的美制,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令人醉心之处,“易知诚难忘”。也许他们的作品带给我们的遗泽,除了审美上的享受外,还有便是对文字之美的可能的一种隐约的憧憬。只是这种憧憬,并无全然再现的可能,所以在这上面上持续花费精力,不过邯郸学步,东施效颦而已。
骈俪不再有生机和气韵,但我相信文章仍有精彩的可能。只要有淑均有趣的人育成,生动有趣,令人倾心的好文章便附如影响,随时所宜,而不必拘于一体。愚公移山式的耕耘自家的母语,这已经是令人耳倦的常言了,但假如世风转良,淑人多出,则日用不知的渐进变化,或许真能在不经意间发生,并匡矫我们时代口语的种种弊病,也未可知。
我本无创作之能,更何谈创作中最难的骈俪之科。之所以本文的写作大略上采用骈体,多少有些小孩过家家的性质,也算是对往代名家的一种变装游戏(cosplay)般的致敬。其实笔拙才短之处,俯拾皆是,不烦指摘之劳,最有力的说明就是我甚至无法用骈体比较完整地表达我的想法,非得补上这一段今言的后叙不可。

楼主 舞雩夏影  发布于 2019-12-08 16:15:00 +0800 CST  

楼主:舞雩夏影

字数:1745

发表时间:2019-12-08 01: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2-29 23:25:1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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