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年年芳草(小倌攻X将军受,报社)

来自对大义凛然受极端的恶意,所以这是对家国大义受的报复。
楚寒烟X楚云,攻是小倌但菊洁。
BE,几发完结
【】中有对南乡子拙劣的改动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1 23:30:00 +0800 CST  
【年年芳草,岁岁流光,睡起春日暮,青丝共恨长】





我叫作寒烟,姓楚,是一只游走于乱葬岗的野鬼。我这只鬼缘浅命薄,生前做的是皮肉营生,除却卖弄色相弹拨琵琶,旁的一概不在行。乱葬岗挨着从前的战场,不听话的俘虏俱葬在这里,此中戾气甚重,鬼是厉鬼,魂是怨魂,我这样的微贱人物伏低做小惯了,姿态自己都不大看得起,遑论他人。故而我与乱葬岗的孤魂野鬼,并不能谈到一块儿去。我时常觉得无趣,但又固执地不去投胎——从前是不想去,如今是不能去。


前十年的时候我手中并未染上血,偶尔还会救一些误入的凡人。我胆子小,一向不喜欢见血,不喜欢杀人,然而那一天我破例了。


那是个青年公子,面若冠玉,眉目英挺,大约是被山中妖狐诱拐进鬼物的巢穴,行走时眼神仍有些怔怔的。他向前走来,这个时候我趴在地上寻找自己四散的残肢,我遗落的右眼珠绕在他足边,溜溜儿裹上一层灰尘。那公子约莫着是清醒了,惊惶的一双眼映出我的匍匐的姿态。我知道自己的样貌是很狰狞的,于是将散落的双足收拢回身下,极力作出无害的神情,告诉他,我带他走。


他帮我缝了手足,歪歪斜斜的丑陋针脚蔓延通身。暮色低垂,我寻了破旧纸伞撑在头顶,将他带到前方山脚的废弃院落里。他弯腰拍打衣角,像是要拍去一身的晦气。暮色渐隐,疏星微露,我恢复了些许精神,枯槁残肢寸寸生动,蜿蜒针线根根隐没,他抬眼的时候,怔愣住了。


我向他一笑:“入夜仍旧有鬼物游走,待到天亮,公子便立时离开吧。”


“魑魅魍魉中,竟也有善类。”


我惶恐地低下头,连连摇首:“这样的词,寒烟担不起的,鬼物卑劣,做什么也比不得人的。”


语调是过分的谦卑,仿佛自己是次一级的,生前卑琐,死后只会更加不堪。我这样的人,降生下来便是尘沙一样微小的肮脏罪孽,生前招摇造孽,于是分尸荒野便是必将承担的果。我不能够有疑义,因为我是天生承担罪责的人,旁人辱我我应宽宥,旁人弃我我应自省,我总是错的。千千万万微小的罪孽是死也不能消除的,于是只有赎罪,赎罪,不停地赎罪,晨昏不绝,雨雪不断。


他们说我有罪,那么我便是有罪。


“夜真是长呐。”


青年这样感叹着。


我取来房中琵琶,犹疑地坐定:“寒烟尚且会弹几首曲子,只是靡靡之音上不得台面,恐污了公子的耳朵。”


青年爽朗地笑出声,叫我不要过多顾虑。


我弹着从前在馆里弹惯了的哀柔小调,打心底里希望这粗鄙的音律能够伴人熬过漫漫长夜。除却我,大家都是洁净,光明,神祇一样的高尚人物,我应当为他们奉献出蜡炬一样微小鄙陋的火光。


青年顺着曲调打着拍着,我弹完最后的小调,然而离天亮还有很久。一股战战的惧怖攫住了我,曲子弹完了,除却曲子我什么都不懂得,还能做些什么来打发这枯燥的长夜呢,我深切地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正苦恼于没有新的点子,却听青年道:“仍旧不怎么困啊,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惶恐的表情呢,你从前,做人的时候,是怎样的?”


其实我不大想讲的,可这毕竟由他人提出来,我是没有立场拒绝的。


那么便讲吧,莫可奈何又细致殷勤。


就像从前一样。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1 23:31:00 +0800 CST  



我在十三岁时遇见楚云。


那一晚之前我甚至没能吃得下饭,因为老鸨要将我卖给一个丑陋的商贾。我躲在屏风后听他们商议价钱,淸倌总要卖得贵些,只是我的相貌算不得上上之资,口舌来去间叫商贾降去百两银。老鸨大约是很懊恼的,等到那人离去后便将我拎出来,像拎一只愚笨的鸡仔。她染着红蔻丹的尖利指甲死死掐进我的皮肉,敷衍着交代我应当注意的事,我诺诺地点头,末了听见她骂:“赔钱货。”


我不敢还嘴,心中却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有不可控的情绪翻涌到喉咙,压抑着打了个转,最终只是谦恭地低下头:“是寒烟不好。”


那时候年纪小,总还是有些蒙昧。后来乱葬岗的鬼魂们让我明白了,一切的不好,都要向自己身上找。楚寒烟是一个天生携带罪孽的人,千千万万的罪孽里,总有一条会是他人动怒的源头。按他们的道理,我想那时候的火苗只是因为羞愧吧,羞愧自己皮相粗劣,不能够使得老鸨赚足银钱。


到了晚上那火苗仍旧烧着,我穿着花哨可笑的纱衣坐在镜子前,铜镜里映出我微红的眼眶。胭脂盒子散着熏人的味道,我想起老鸨跟商贾那段讨价还价,就着银钱层层将一个人变作一个物件。“这孩子没开过苞”“可他的模样又算不上顶好”“够漂亮了,何况他听话呀”“气韵不足,价钱定高了”你一言我一语,清晰地重复放映,我对着镜子弯起唇角,烛影摇晃,落在眉间像印了黯淡的花钿,我伸出手触碰那里,皮肉牵连着,眼睫一动,滚下泪来。


按乱葬岗孤魂们的道理,那大约仍旧是因为羞愧,可是至今我仍不明白那一点眼泪是为了哪一件事而羞愧。


我坐在床边,手里抓着流苏细细的穗子梳拢把玩,我听见窗外的蝉鸣声,然而很快,便被隔壁的淫声浪语压了下去。我将穗子绞在指间,忽然听见木门吱呀的声响。房门被推开,我不敢抬头,直到那个商贾伴着浓重的酒气来到我身旁。一只手抬起我的下颚,有一点粗糙的茧子,手指却是意料之外的修长美妙。我顺从着抬起头,看见了楚云。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楚云,不知道他是传言里飞扬神采的少年将军。


我只是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看,同馆中的哥哥们不一样的好看。


他按住我的嘴唇,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年纪怎么这么小……”


我知道他是走错了房间,然而这个时候竟不想他再去寻旁人,我私心里想要他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于是装作熟稔的态度亲吻他的指腹,含糊着说:“公子想要反悔?”


他嬉闹似的拥过来,他怀里那么暖和,几乎是一瞬间我便贪恋上了。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我怔愣着回抱住他,左胸膛印上他的右胸膛,震颤便更浮躁些。他将我颊侧的头发撩起来,温热便落在脖颈处,一寸一寸地往下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一想到那个丑陋的商贾,便翻涌出逃离的念头——大约是因为他过于吝啬以至于惹老鸨生气吧。眼前的公子是我能走的唯一捷径,我摒去羞耻心去攀附他,只有这样,才能使得老鸨赚足银钱。按照孤魂们的道理,回顾往事,我如今这样想。


藕荷色的帐子浮动着脂粉的香息,我盯着帐顶,忐忑地等待他下一刻的动作,他在我颈侧游移的唇舌停顿了一下,我只觉得身上一沉,竟是他双目一合睡了过去。


我小心地将他推开来,心中只是惧怕那商贾推门而入,这之后要如何圆场呢。我坐起身,将纱衣扯开,在身上刻意地留下红色的掐痕,像是做贼一样,做完之后我迅速地躺了下去,望着纱帐,便是一夜。


第二天仍旧是平静的,商贾不曾进来。原来是老鸨酒宴上饮得多了,糊涂时安排错了房间,怨不得昨晚隔壁小倌的呻吟里有一点挣扎的味道,那倌儿是头牌的料子,如今清白折在那商贾身上,总要觉得愤恨的。阴错阳差,商贾并不曾找上来,反倒老鸨有些不乐意,然而那昏睡一夜的俊美公子竟舍得为我解围,利落地给我赎了身,将我接去宅邸。


后来我大着胆子将那一晚的事情坦白,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我知道啊,那一身印子掐得那样均匀,怎可能是真的。”


我便越发视他若神明。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1 23:32:00 +0800 CST  
前方高虐预警。
这章发出来,谁敢给受说好话,说受情有可原之类的,请你憋着。
在别的地方随便你怎么说,可是在这里,敢说,我就怼死你。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3 02:20:00 +0800 CST  
他告诉我他唤作楚云,叫我随他姓楚。我欢欣地应了,像只乞怜的动物,受宠若惊又忍不住得寸进尺。我听他与好友们煮茶浅谈,有时候甚至听不懂一个通俗的典故,只好木讷笑着退下去,偶尔他会留意到我的窘态,捏着我的手作安抚,然而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更加难过。我一直知道我和他是有别云泥的,倒不是因为差别而难过,我卑贱惯了,小时候被卖到妓馆里去,不喜诗书,只懂得弹唱淫艳的曲子,即便这样,也还做不到最好。我的相貌不如馆中的红牌,但也不至于要沦落为最下等的妓子,十三年总是半尴不尬的,连同名字里都有一点冷雨凄凄的晦气,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也认命。我是不争气,灰头土脸的人,可我不想让他因为我的不争气,而蒙受他人恶意的流言。


在园子里散步时我听见他的朋友背地感叹他的眼光愈发好笑,竟宠爱一个目不识丁的倌儿,紧接着他们说起他的不好,又是夹带着我听不大懂的典故。原来明面上饮酒言欢的好友在背地里有另一幅样子,我躲在柱子后面,很想将他们一个一个揪出来,揪到他的面前。他那么好,怎能受这样无端的诟病,渐渐的我不再总是赖在他身边,每当那些人过来,我只好迅疾地退回到屏风后面去,就着一个隐晦的孔洞,看他一无所知举杯谈笑的背影。


我甘心活在他的背影里。


像是飞蛾中的一只异类,向往火,崇敬火,又不敢真正地扑上前去。


我躲在每一个暗处,看他晨起舞枪,夜落读书,偶尔会被他发觉,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连一把轻剑都没力气挥舞好,研墨的时候又总是笨手笨脚把墨点溅到他衣袖上。他不曾恼,只是捏一捏我的手心,哄我说这只是小事情,让我不要放在心上。他的体贴只会让我越发觉察到自己的不堪,于是就着摇晃的烛光落下眼泪,晕湿他端整的字迹。楚云很见不得我哭,他笨拙地给我擦眼泪,偏偏只晓得说“不要哭”“别哭”,我从他生涩的态度上发觉了他也是一个有弱点的人,于是便笑起来,头一次真心的笑。


第一回同他有床笫之欢是十四岁的时候。


他是我爱慕的楚云,同样是举国敬仰的将军,家国大事我一向不懂,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天下开始不太平,他将要去前线领兵。这一晚我穿上他最喜欢的衣裳,坐在床边等他。他见到我的时候明显是惊讶的,我事前喝了酒壮胆,不知是羞臊还是酒醉,脸上热烫。我主动地拥住他的脖颈,吐息就在他耳侧:“公子,留给寒烟一个念想,好不好。”


楚云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你还小。”


我蹭一蹭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地笑出声来:“公子第一次见寒烟的时候,寒烟分明更小。”


他松开我,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望过来:“那时候我只要一夕欢情,如今我只要白首同心。”


白首同心。


这样沉重的四个字,怎么能够安放在一个卑贱的小倌身上。我被它砸得狼狈失措,一时间只知道呆怔地凝望他,他凑近来在我唇边烙下轻吻。我捉住他的手,不肯让他离开。


近乎固执地,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寒烟长大了,寒烟愿意。”


很久,只是近近贴合着,久到烛泪落下一滴又一滴,他终于回应我:“好。”


他蒙住我的眼,黑暗中我忐忑地等待着疼痛造访,然而他始终不肯触碰隐.晦的所在。只是阳.具一暖,像被湿.软的穴.道包.裹住,我难.耐地挣.扎起来,却被他按住双手。耳边隐约传来湿.濡的水.声,还有短促的呜.咽。蒙眼的缎子在挣.扎中扯落了一点,就着这一点缝隙,我看见他伏在我腿间仔细舔.舐,一只手做支撑,另一只手则探入谷.道抽.插。他没有发觉我挣开了带子,只是继续着方才的动作,抬起头任由唇边遗落淫.秽的体..液,然后他扶住我的器.具,另一只手撑开穴.口缓慢地吞.咽下去。


他苍白痛楚的脸深切地印在心脏上,我坐起身拥住他颤抖的身躯,问:“为什么?”


楚云没有回答,只以艰涩的动作打消我的疑问。


结束的时候我与他相拥而眠,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我在玷污他,玷污我心中恋慕的神明,惶恐失措,同时又很欢喜。今晚的一切让我生出不该有非分念想,于是我再度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不是最好看,什么都不懂得,只会拖累你,我骗了你,你为什么要将我买回来,为什么,肯对我这么好……”


他沉默着,很仔细地思索着,然后望住我的眼睛,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每次看到你惶恐小心的目光,就总是想把一切都捧到你身边来。”


我只看见他沉静的一双眼,风声,鸟虫鸣叫声,烛火燃烧的微芒,月下游移的树影,一切俱听不见,看不见了,只有他的话,只有他的眼。我陷入到一种极致的狂喜里,极致的狂喜里又掺杂着极致的惧怖。他竟然肯爱我,不问缘由地爱我,我应当用等量的爱来回报他,可是远远不够——是我高攀他玷污他呀。


于是我说:“公子安心应战,寒烟就在这里等着你,多久也要等下去。”


我原本是想要同他一起去的,可是转念想到自己的一无是处,追随他,不就是拖累他么。我羞愧于自己的无用,于是又要沮丧起来。


他温柔地抚上我的脸颊,说:“若不能等回来,你便好好地找一个人,安定下来吧。我没有家眷,所以也不必担心有谁来欺负你,我把银钱留在那个地方,你知道那个地方,若是战火漫过来,便尽快地走远,越远越好。”


“不。”我觉得这一刻身上满溢着充沛的力量,于是将话语脱出口,“寒烟不会走的,公子,公子是寒烟的英雄!”


他亲吻我的额头,誓言说得又真挚,又动人:“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保护你,好好的,一生一世保护你。”


又是一番依依。


第二天我为他送别,看着他的影子渐行渐远。他在马背上回过身向我招手,银甲银枪,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祇,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就这样远远地望向我。


等待的时光是很漫长的,我总是窝在他习武的院子里晒太阳,自清晨一直晒到正午,勉勉强强地用饭,勉勉强强地睡觉。我开始留意前方的战况,宅邸中,市井里,真的假的一同信。我一面为他祈祷,一面又近乎偏执地告诉自己他不会败,他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呀,我一个人的英雄,我的英雄,他应当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怎可能败。


我近乎愚昧的狂热并没有错漏,他确然不负众望,我听到愈来愈多对他的赞颂,这才恍然发觉一个令人脊背生凉的可能。


他是我的楚云,同样也是百姓的将军,圣上的将军,家国社稷的将军。


倘若有一天……他会怎样……


兴许是为了成全我的夙夜忧叹,很快,我便得到了答案。


虽然鬼魂是不晓得疼痛的,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一天,整个身体都要因剧烈的疼痛一寸一寸蜷缩起来,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四肢,一件一件……我觉得很难过,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像火焰蹿腾一样的难过,只是比哪一次都要灼热,都要浩大,简直像是焚起业火滔天。乱葬岗的孤魂们告诫我不应当难过,我没有什么好怨的,我是天生应当牺牲的,我一直很听他们的话,怎样都不反驳,可是唯独这一次,隐隐有一股声音告诉我,不应当相信他们。


好了,继续讲。


那一天我出去打听他的消息,归家的时候有些晚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战乱嘛,总是人心惶惶的,街道也凄清。那时候是秋天,满城的树叶子,踩在脚下脆裂声有些渗人,我忽然想起他,觉得这个时候有他陪着我便好了,我搓搓手,忽然听见另外的踩踏叶子的声音。我向后一望,看见几条模糊的影子,想要逃走,可是已经晚了,有重物敲在我的后颈,我感觉身躯落在枯叶堆里,灰尘很呛鼻。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奇怪的帐子里,想要逃走却被人迅速地捉回来,渐渐地我也放弃了。其间有人来看过我,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那个男人疑惑地打量着我,嘴里念念有词:“那楚云,当真待他如珍宝?”


隔了三四天,那个男人再次过来,取了纸笔要我写信:“若想活着回去,便同你的相好写,写你被俘,要他救你。”


我隐隐明白了什么,他们要威胁楚云,我不应当成为他的拖累,可是更深切地,我不想死。


于是我便写下那封信,并且应了男人的要求,将他送我的玉佩一并放入信中,等待他的回音。男人临走很轻蔑地瞥我一眼,嘴里的嘟囔叫我听个清楚:“娼馆里出来的,倒是好使唤。”


我只是低着头当作不知道。


我等了很久,仍旧没有被放出来。男人仿佛也开始不耐烦,使唤着侍卫剪下我一缕头发,又是了无回应。男人愈发暴躁起来,我知道他等不了了,这一回他砍下我的双手。在这之前我满溢着可笑的自信,我自信楚云会来救我,他是我的英雄,他说过要一生一世保护我,他将我从那里救出来,他喜欢我,他会救我,他不会抛下我。


砍下双手很疼,十指连心呐,何况那样整齐地切下手掌。


我一向很喜欢哭的,可是那时候痛极了,不知怎的又挤不出眼泪来。可我仍旧等着他,那一点可笑的自信竟未曾完全地消退。身躯一点一点变得残缺,我的自信被时间一点一点磨灭,男人的耐心也被战况一点一点磨灭。我麻木地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帐子外暴躁的男人,男人像是发觉了,他走近来,眼睛里有困兽歇斯底里的光芒。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是我低估楚将军,他是一个真正的将领,你我,都要走到末路了。”


我同他笑,愚昧的孩童的笑,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远了,魂魄仿佛抽离开,漂浮着向下看。我看见一个丑陋残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软弱怪物,怪物咧开嘴不停地笑着,笑到肚腹疼痛,笑得直打噎,可是笑不出泪来。


男人怜悯地看着我,真是奇怪,这样狠毒的一个人,竟也会怜悯,他说:“最后一回了,你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我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仍旧滑稽地笑着:“我不知道,就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一回么,烦请挖下我的心脏,我这样太难看了,活着也很难受。”


他应了。


我像是解脱一样看着刀刃划开我胸前的皮肤,我隐约记起来楚云很喜欢亲吻我的心口,听我紧促的心跳,我记起来他说过的白首同心,我记起来他银甲银枪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穿过千千万万的人,专注地,向我挥手,许我归来。


我终于明白了,我的英雄,同样是百姓的英雄,圣上的英雄,家国社稷的英雄。


他爱我,可是排在我之前的,是天下,是大义。


竟奢求他舍弃大义来拯救我,我是不是格外的愚蠢。


唉,公子,您哭什么,这是我的故事,我没有哭,您为什么要哭。


后来?后来我的尸体被抛掷在荒野里,那里有很多不听话的战俘,大多是楚云的从前的部下,还有一些无辜的百姓。死的人越来越多,这里便也成了鬼物自由的天地。乱葬岗的鬼都十分爱戴他,不许旁人说他一句不好,因为他是家国的英雄。我告诉他们我很难过,他们说是我有罪,我没有立时自绝,而是任由敌军要挟,就是罪大恶极……那么多人这样说,我也深信自己是有罪的,后来又过了七八年,白日里有旅人经过这里,我们听见他们说,楚云打了胜仗,却拒绝了圣上了赏赐,只隔了一月,便在家中自尽了。我知道了只觉得那一股莫名的笑意又回来了,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仍旧笑不出来眼泪,鬼魂们看见了,又说我罪无可恕。


我平常很听他们话的,我知道那个时候不应该笑,可是忍耐不住,笑噎了也停不下来,像是魔怔了一样,公子,你说奇不奇怪。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3 02:22:00 +0800 CST  
明天继续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3 02:23:00 +0800 CST  
从文里到文外都被人说没资格指责的攻才是真苦情哦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3 10:52:00 +0800 CST  



天光渐亮,我也将故事讲完了。


对面的公子沉默地擦拭眼泪,我歪着头打量他,不知怎的竟掩唇而笑。我知道我不应当笑的,我拙劣的讲述使得这位公子难过。原本的愉悦被我打破,这是我的过错,我需要为之道歉并且补偿他,可是现在我只想这样打量他。这么多年,并没有人因为我而施舍眼泪,他是头一个,我觉得这很新奇,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哭。


“倒不是什么假惺惺的怜悯,这样的故事,是让人怜悯也无从怜悯的。”


我低下头:“寒烟知道的,他没有做错,乱葬岗的孤魂们对我的指责更不是无中生有。我确实是个软弱的妓子,因为害怕被卖给商贾,于是耍手段攀上他,他识破了仍旧买下我,这样的恩情是不能还清的,何况他肯待我好……被那些人抓住的时候我是可以自尽的,可我没有,因为怕死,我给他写了信。”我摩挲着琵琶纤细的弦,听它细细颤抖的余韵鸣声,“我做了叛徒,我该死,一面是千万的百姓,一面是软弱的情人,他理所应当选择前者。倘若我只是寻常的子民,一样期盼他抛弃儿女私情来拯救我们,道理我都知道的,可是只要一想起来……。”


灼烈的火焰总要焚尽肺腑。


那青年摇首道:“你生前蒙昧了十四年,死后又十年的时光,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心情,我又怎好怜悯你。”


“寒烟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得到他人怜悯。”


我将琵琶放下,拾起破旧纸伞:“天亮了,鬼物不再轻易出没,趁着光,公子快些离开吧。”


青年并没有要站起身的意思,他看着我道:“你当真不觉得他错?”


“孤魂们说他是英雄,我一样当他是英雄。他守卫家国,将生死抛掷脑后,不为私情束缚,天下有几人能做到呢。”


“因为他是为人称颂的英雄,所以就是正确的?”


我莫名地想要他快些离开,随即觉察到这种念头的失礼,只好带着歉意微笑道:“世间的对错,不就是这样么,他有什么错呢,错的只是我。”


“你错在何处。”


“我错在软弱愚蠢,做了叛徒,所以我得到了分解肢体的报应。”


“生时的错已然用血肉偿清,为什么要将负罪感继续带到死后呢。”


我抬起头,语调里有种理所应当的气势:“因为寒烟就是负罪的,只要能走动,只要不从世间灭却,寒烟身上的罪孽,就不会消失。”


“除却做叛徒,你有什么罪?”


除却做叛徒,我有什么罪。我回顾生时,从小时候莫可奈何的贫寒,到娼馆里低眉顺目的笑面,最后是剖取心脏时,脑中闪过的楚云银甲银枪的片影。终于我迟钝地向自己问,我有什么罪。我仔细地回想着自己生前仅存的一点固执——想活着。这样的念头联结着始终,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头顶倒悬。我早早地触碰死,也数度被其缓慢逼近,我比街角的乞丐更懂得规避他人的恶意,我最懂得弯腰,最懂得赔笑,我极力将自身的锐气藏在骨骼里,因为有了它,我便不能活。


这样卑琐的一生。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的软骨头,可这又是不可抉择的。没有人告诉我要反抗,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只是教会我顺从,反叛得到棍棒,顺从得到鞭子。打伤骨头与打伤皮肉,我宁愿选择后者。母亲,老鸨,嫖客,孤魂,甚至楚云,他们用言语与行为告诉我顺从的好处,楚云喜欢我,是因为我惶恐小心的目光,可是他不知道,那是因为顺从呀。因为活着而顺从,因为顺从而低贱,因为低贱而负罪,倘若一开始不投胎做人,便不会有活着的执念,所以我明白了。


“我罪在降生为人。”


青年皱眉道:“可你已经死了。”


那么这条罪孽便不再成立,如今,我无罪?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想法,可这一次,我寻不出辩驳的话语。


青年又问:“你在回忆中所说的两次不可控的火焰,第一次在娼馆,第二次是分离肢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我愚钝地摇首。


“第一次,是愤怒,第二次,是怨恨。”


我掩唇笑道:“您不要说笑,有罪的是我,怎好怨恨他。”


有罪。


笑意僵在唇角,是了,我的罪留在生前,那些都是不可饶恕的,可是如今我死了。


我的手指慢慢放下来,魂灵感受到一种愉悦的悸动,我犹豫地看着他:“即便如此,他仍是英雄,对于一个英雄,无论是谁,都要敬仰的,即便,即便不再背负罪孽,也没有怨恨的立场。”


“我没有说他不是英雄,他是保卫家国的将军,理应受到敬仰,可是他除却是将军,还是你的恋人,作为将军,他全无缺陷,可是作为恋人。”


他背誓辜负。


我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然而依旧负隅顽抗——即便他作为恋人是有罪的,可他还是将军呀。


他死了,他不再是将军了。


这一次用不着青年提醒,我自觉地反驳着最后的一点犹豫。


他死了,他不再是将军,我死了,我不再有罪孽,所以我有资格怨恨他。


熟悉的灼灼烈火燃点我的心脏,我仿佛能够看见它一点一点被焚作无关紧要的灰烬,在这期间我隐隐地觉察到青年狡猾的悖论是多么不牢靠,它们看起来条理清晰,可是每一个环节都经不起推敲。他只是用虚无缥缈的假设来打击真真正正的现实,随便抓住一点错漏都可以将这悖论打碎,可是为什么要打碎,为什么要推敲。


就让我相信这悖论吧。


不问对错,只问爱恨。


青年倚靠在阴影里,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神秘的鬼怪,他冲我一笑,爽朗的:“做人尚且要懂得自私,何况做鬼。”


我对着窗子,整个身躯暴露在日光下,温暖的光线打在我身上,像是火苗一样缓慢灼烧,又明亮得让我无所遁形。鬼与人,人与鬼,仿佛倒错了。旧的无奈消失了,新的无奈初生了,并且更加的不可阻挡,除却支撑行动的理由,我的情绪第一回真切地参与其中,没有退路了,只有相信了。我想起从前信奉的一套道理:只要赎罪,只能赎罪。那么现在呢,新的道理要我变得自私,那么我只能这样做了。


虔诚地遵从着我的道理。


自私……自私就是全然地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吧。


我掩藏住袖里不停尖锐的指爪,抬眸望向青年:“您让我明白这些,只是让我更加痛苦呀。”


“可我不想看着你那样蒙昧啊。”


真是“自私”忠实的遵从者,因为自己不想,所以擅自用狡猾的言论将我“弄醒”。


我应当学习他。


于是我站起身,陈旧的木门自觉地合上,窗子亦然。我在他逐渐惊惧的眼神中步步逼近,我感觉到做鬼后第一次真正的愉悦:“我也不想一次一次的救人的,其实我很讨厌你们求救的眼神,那么理所应当,好像我天生就是供人驱使一样。现在我讨厌你惧怕的眼神,好像只要软弱地看看我,我就会放开一样。你教我要自私,好,我学会了,现在我讨厌你,我想要杀了你,可以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我挖出了他的心脏。


不等他回答?为什么要等他回答,自私的人不会关注他人的想法,何况做鬼。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5 02:07:00 +0800 CST  

撑伞回到乱葬岗的时候,我被一种极端的兴奋笼罩着。隔着伞面,太阳光掠过细碎分散的破洞映照进来,我的皮肉被它们炙烤出滋滋的声响,一点一点裸露出原本腐烂的样貌。我身上的新鲜血迹引来孤魂们的靠近,他们惊讶于我破了戒,紧接着又询问我从哪里寻到食粮。
我不再做出以往那种怯懦赔笑的神态,我甚至能够从自己眉头上挑的动作中感受到狂妄蛮横的神气,我要做一只真正的鬼,鬼是不管善恶不论对错的。
孤魂们无趣地哄散开,各自寻到阴凉处休息。我拿出针线缝补我行走间断裂的右足。疼是一点都不疼的,可是它看起来那样恶心,旧的线断了要穿上新的线,我觉得很乏累,于是我叫住一个看起来比我更小的男孩,强迫他为我缝合肢体。他是一只真正无辜的鬼,大约是在一年前无意坠入这里被鬼物分食,身死之后魂魄滞留在这里,是格格不入的外乡人一样的可怜角色。他有些委屈地跪坐在我面前,乌黑的眼瞳像是在指责我突如其来的暴戾。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很高兴,舒适地伸展肢体,等待下一个夜晚。
倘若这天晚上无念城主不曾过来,大约我是要永远困在乱葬岗里的。
无念城主是一个阴冷俊美的高挑男人,他过来的时候我嗅得见他身上浓重的死气,比死气更加浓重的是他身上无形的威压。我本能地跪伏着,在他问我们愿不愿意做无念偶时第一个应下声。无念城主像是很赞赏我的“识时务”,我低下头掩藏住唇角的笑意。无念偶,是身披人皮自由走动的怪物啊,自由走动,我求之不得。
孤魂们磨磨蹭蹭终究也答应了,好像犹豫多一会儿,价值便会因为时间的延长而壮大,可是他们原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的价值一早便被定好了。
我拥有了一副干净的新皮囊。
依旧是生时青稚模样,我依照生前的式样给自己裁剪衣服,照着镜子就好像仍旧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每天穿梭在死气沉沉的城池里,看外城那些傀儡一样麻木的无念偶,看内城池塘里火红生动的锦鲤,看城中灼灼而上吞噬楼宇的妖异碧桃花。渐渐的我知道无念偶是可以出城的,只要手中留有任务。我开始试图攀附无念城主,揣摩他的心思,变着花样装作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讨他欢心。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阴晴不定的人,我一向很懂得猜测他人想法,可是我猜不出他的喜怒。孤魂们不乏妄图高攀的,可是只要存了心思稍稍近身,都被他捏碎了头颅扔到殿外去,渐渐的不再有人敢接近他。
这之后我第一回接到城主置下的任务,他要我去接一只容姓的无念偶,提到那只人偶的时候无念城主短暂地消退了那种无形的威压,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出发之前特意打听了那只人偶,原来那是只十分厉害的人偶,无念城中除却姬寐,便是他了。那只人偶有着通身血迹也消减不了的美貌,虽说很厉害,却没有无念城主那样莫测的感觉。我装作一个冒失的孩童与他说话,无意中却知晓了一个糟糕的事实。
无念偶,是要摘七情六欲的。
无念城主没有立时摘我们的七情六欲,这是不寻常的,我压下心中的惊惶,絮絮地引诱容姓人偶说出更多的东西,然而他仿佛困倦过头,敷衍两句便睡去了。
我独自躲在车厢的一角,拼尽全力将颤抖压下去,我迫切地兴起一个念头,我要找到楚云,至少在掐灭七情六欲前,我要找到他。
冥府中记载着往生的魂魄,倘若他已经投胎,我便要从这里下手。
每日都在关注着城主布下的任务,终于我寻到了合宜的。
无念城主罕见地应允了我,去冥府的前一天他将我唤至身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接下关于冥府的事情。
我思忖着,说出一个既真诚又无甚威胁的理由:“寒烟死得匆促,未来得及同一位重要的故人道别,如今恰有冥界的事情,寒烟便想着接下,一来为主人分忧,二来,也好寻到……”
未来得及将话说完,便听无念城主径自为我续下去:“寻到故人,还是寻到仇人?”
我知道此事再瞒不下去,索性一并招了:“故人与仇人,原本没什么分别,能够结下仇怨的,必定早有因果。”
无念城主瞥我一眼:“因果论虽有些偏颇,可我也从未听过,得到恶果的,是因为种下善因。”
“想来主人已然看过寒烟的过去了,寒烟因他身死,早前他为将军,寒烟不能怨他,如今我俩俱已身死,前生功前生过也该随身消陨,他已无功,寒烟亦已无过,如今的怨恨报复,是理所应当。”
邪肆的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唇角上挑三分嘲讽:“人死了,功便不是功,过便不是过?倘若当真消得如此干净,你怎不将他前生的辜负一同消了?”
我顽固抵抗着:“即便前生功过不能消除,他一样是有罪的,作为将军他尽忠职守,可是作为恋人,他背誓辜负,如今他只是楚云了!”
“一个人,竟能裂成两个身份来讲?”城主微微摇首,忽然他抬眸望向我,“怨恨便怨恨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极力按捺住心中的波动,我想杀他,可是我知道自己杀不了他,不但杀不了他,还要顺从他,依附他。
一如前世无能的攀附。
“你当你寻到了真正的道理,你当你摆脱了顺从的噩梦,可是你甚至连停下来仔细想一想都不敢。”无念城主像是很无奈地叹息着,“人呐,惯会自欺。”
我的愤怒几乎要转化作形质,然而最终也只是恭敬地跪下向他表露忠心,他提起我的旧事,不就是想要借着昔年的叛国问我的忠诚么。终于他放下那些讨厌的像是寒钉锥骨一样的话语,问我会否像背叛国家一样背叛无念城,我的巧言令色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像是相信了,眉目舒展开来,我目送着他步出殿门,玄色衣袍浴在斜阳暮色里。我呼出一口气,然而他漆黑幽深的眼睛仿佛仍旧在看着我,用喜怒莫测的余光,或者是堂堂正正的注视,我觉得通身都要浸在潮湿冷寒的炼狱里,我讨厌他的眼睛。
我的道理,即便仍旧是无脑的顺从,也轮不到他来指点讥讽。
我不会错,我没有错。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8 17:36:00 +0800 CST  
篇幅原因无念城部分不赘述了,想要了解无念城无念偶的可以去另一篇旧骨伶仃里看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8 17:38:00 +0800 CST  

迅疾地将那双眼睛抛掷脑后,我乘着车马赶往冥府。


并不是十分难做的事情,不过向冥主传递几条信息,做完后我寻出几条积攒多日格外洁净的生人魂魄,买通冥官借我轮回册观看。我仔细地一页页翻阅着,寻出楚云身死的那一年。从上到下看过数遍,我并不能从中寻出楚云二字,大约听见我呢喃出声,一旁的冥官体贴地寻出另一本册子给我翻阅,待我看罢将那书册搁在案上,仍旧没有线索。


他大约很喜欢我的礼物,帮忙也要帮到底:“转生的魂魄,在你手中的轮回册,滞留尘世的,亦有书册记载,倘若两边皆无……”冥官一拍桌案,幽绿的眼睛亮起来,“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这里来了一只奇怪的魂魄,分明是大好的命格,福泽是要带到下一世的,可他执拗,不肯转世,整日徘徊于转生台,说是,等人……按人间的日子算,应当也有两三年了。”


我听见自己问出口:“他可是叫作楚云,生前是位将军?”


“是了。”


是了。


我无法控制地扬起嘴角,肆无忌惮地弯出狰狞的弧度。我看着冥府里的灯笼,惨白的薄纱包裹幽绿的微芒,一顶顶悬挂头顶,里头的鬼火跃动虚浮,像心脏最后的鼓动。我迫切地向前走去,余光只瞥见灯笼一顶顶向后倒退,越过长桥时水面的莲灯浮动着明明灭灭,短暂地向我眨眼。这里的一切都像梦境一样光怪陆离,可我知道远方那个白衣的背影是真切的,他是楚云,是拯救我的楚云,是抛掷我的楚云,是等待我的楚云。


我从前的,一生的英雄。


我在他身后停驻。


我唤他:“公子。”


他缓慢地回身,古井一样死寂的眼眸焕出神采,我看见那其中生出一簇微小明亮的光,大约是重燃的情苗吧。


我在这里站定,不知怎的竟露出往昔那种怯懦的笑容:“公子,我害怕。”


他像是要抱拥我,我后退一步,仍旧怯怯笑着:“公子,我很疼。”


我施术幻出死前残破的肢体让他看,我靠近了他,脏污蹭在他干净的白衣上,我的手指攀上他的脖颈,上面遍布着丑陋的缝痕,我用狰狞可怖的脸温顺笑着,念出那一句情话:“不要一夕欢情,只要白首同心。”


我想我不会像从前那样不争气地哭出来,然而那一句话说完,我感觉一滴水珠顺着脸颊落下来,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染上殷红的血色珠泪。他像从前一样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口中笨拙地安慰着“莫哭”“不要哭”,他抚摸过我每一道蜿蜒的缝痕,这让我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透过他飘忽的魂体我看到他昔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我看到一幕一幕飞逝而过的旧影,他赎我回府的时候,他教我习字的时候,他愤怒地赶走尊贵的客人,只因为那客人出言辱我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始想象倘若那天我不曾被贼人掳走,之后的路会是怎样,我甚至想象他解救我,自此远离尘嚣的景象。这些年我从来不敢想的,见到他,便通通醒了过来,约好了似的一齐做美梦。我觉得很愉悦,后来又觉得很疼痛,幻术中的残破躯体流出血来,终于我醒了,我明白过来那些都不是真的,唯一的真实有血肉残躯作证,他就是那样眼看着我一点一点变得肢体残缺。


在营帐寒冷的睡梦里,或者是沙场血腥的尘沙中,他有没有偶然想到我的一缕头发,一颗眼珠,一只沾着血肉碎沫狰狞弯曲的手指,入夜时有没有迷失在往昔梦魇里,杀伐中有没有一瞬间掠过的片影让他握不住长枪,他有没有悔,有没有愧。


不悔,只愧。


用不着问出来,我知道他的答案,我看着他颤抖落泪的样子,吃吃地笑出声来。我掩住自己的嘴,让那声音隔绝在喉咙里,我明白他的,我最明白他。他是一个英雄,所以他抛不下的,天下是他要守护的,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战乱平定,大任卸下才肯来这里等我,他会愧疚,会落泪,可是重来一次,他依旧不会救我。


有什么好指责,我要从哪里指责,作为恋人你是背誓的?得了吧,左不过为自己谋求正当地位的说法,用来让怨恨与报复来得理所应当罢了。我忽然明白了无念城主为什么要说我没有寻到真正的道理,没有摆脱顺从的噩梦。是了,怨恨便怨恨,有什么见不得人,为什么一定要推出所谓正确的道理来支撑一场报复,为什么要理所应当,没有了道理来支撑,便不能怨恨么,怨恨是自己的,为什么要经过道理的同意。


我不要讲道理。


楚云做得很对,情有可原,挑不出错处,倘若换作是我,定然不如他做得好——兴许我连战乱平定后的自绝都不敢。


可我一样怨恨他。


报复他,是因为怨恨他,怨恨他,是因为想要怨恨。


只问我心。


于是我将幻术收起来,便又是昔时眉眼弯弯的笑模样:“公子,您等我,对不对。”


他颔首。


“公子,您想要我与您一同转世,对不对。”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我像是很欢喜的牵住他的手:“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甚至不曾追问,便应下了。应不应也没所谓,我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即便他不肯,我也要继续的。他身后大片的红色石蒜艳丽得像他胸前涌出的血,我执着匕首捅得更深入些,眼睛却望着那群有花无叶的美丽植物。叫作石蒜仿佛有些轻慢了,它们有更好听的名字,曼珠沙华,彼岸花,可是再好听也掩不住其上附着的,鬼魂滞留的肮脏爱憎。它们在上方聚作混沌的黑气,狰狞难分的丑态给我对面照镜的错觉,可是没有关系,我知道我是怎样的,我只有一个念头。我看向楚云,头一次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他:“你知道么,我想杀你。”


他的脸上现出极诧异的神色,浓密的眉毛拧到一块儿去,褶皱一层一层叠上来,终于我看到他的丑态。


他看着我,像是不可置信,然而片刻又像是顿悟了什么,现出一种莫可奈何的释然。他的眉头渐渐无力地舒展开,他颤抖着道:“好。”


只是欠了这一刺。


我逐渐瘫软下来,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躯向后倒下跌落进转生台。我趴在石头的边沿向下望,那里头黑黝黝的,趁着最后一点光亮,我看见那道影子落入草木的轮回道里。


做一株草。


做一株草?


我的笑意又回来了,短刃落在地上,笑声伴着幽暗长道的呼啸风声阵阵回旋。多么好,他不再是将军,不再是楚云,不再是一群人的英雄,更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英雄,他将要去做一株草,比我更加鄙陋,比我更加卑贱,比我更加任人践踏的草。


这算不算是轮回。


我的英雄。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8 23:26:00 +0800 CST  



无念城主没有想到会有新近的人偶主动找他摘下七情六欲。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双圆圆的杏子眼很有些楚楚的韵致。无念城主想起来这人偶叫作楚寒烟,前些日子曾接下冥界的事情,事情办得迅速,却横生枝节,听说这人偶“不慎”将一只鬼魂推入转生台做了草木,不过冥府没有差人问责,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大约也是存了卖无念城人情的心思。


无念城主沉下脸,原本是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偶毁去作惩戒的,然而在他下令之前,这人偶却主动要摘去七情六欲,连同前生记忆。


新近的人偶,没有一个肯主动摘去的,联合起来对抗,倒是让无念城主很有几分头疼。如今这人偶若肯为它们做个榜样,也是未尝不可。


这便摘了。


楚寒烟真正地成为了无念偶,爱恨情仇干净如初生稚童,身手却一日日磨得干练俊俏。他不晓得累,不晓得抱怨,不晓得从前的爱恨,不晓得自己心中曾经装着一个光芒满眼的英雄。


他习惯于杀,杀人,杀妖,杀不同的,活生生的东西,然而短刃斩上去时,总觉得那喷涌而出的赤血缺一份热度。


那样炽烈的几乎灼烧魂灵的猎物的血,大约是曾经斩过的。


归来后枕在城中的青草地上,他这样想。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8 23:26:00 +0800 CST  
完结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6-08-08 23:27:00 +0800 CST  
看了一下第三部分被吞了,这是完整的,被吞的部分在第二张https://m.weibo.cn/3268274453/4011355755927358

楼主 朱砂灼灼  发布于 2017-05-01 20:17:00 +0800 CST  

楼主:朱砂灼灼

字数:1364

发表时间:2016-08-02 07:3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1-11 08:29:17 +0800 CST

评论数:37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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