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卑如微尘》BY影子

几年前的坑,尽量填完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21:00 +0800 CST  
第一章

光朔元年的冬日分外严寒,天空灰压压的阴沉。厚厚的积雪几经消融,又凝结在泥泞的土地里,远远看去,大地上遍是伤痕似的深沟,颇有些黯淡和悲凉。

正当正午,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激起泥点四溅而起,又决绝的砸在路边。待得行得近了,才看清,驾车的是个颇为壮硕的汉子,憨厚而平常的面容,生生一副老实人的脸,配上此时严肃专注的神情却是十分违和。

马车驶过荒郊,顺着漫长的车道渐行渐远,终于在日头西斜时,路过一处僻静的村庄。

汉子束紧缰绳,在车边肃立,恭谨地行礼。

“公子。”

车帘纹丝不动。半响,才听得一肃冷的声音低声吩咐。

“主人正歇着,你且先去去安排。”

那汉子躬身应是,正准备转身离开,车帘忽地大开,飞出两根银针,直向他门面而来。汉子错愕间闪身,还是避之不及,银针齐根没入汉子肩胛骨中,剧痛之下,冷汗霎时间从汉子鬓角成股流下。

车帘缓缓落下,隐约见一人背着车门直身而跪,手指间银光一闪而没。

“记住教训!”

那声音平静的响起。“在主人面前,哪个都没有可称公子的资格。”

汉子抿紧唇,垂下眼帘掩下其中的不甘。也不顾滴血的肩膀,再次行礼,“卫衣记住了,”顿了顿,“祈侍卫。”

马车内没有回应。

卫衣又等了会儿,这才入了村子,准备安顿去了。

驾车人走后,马车中却隐约传出低低的人声。

“呵,”清润舒缓的语调伴着初醒时特有的喑哑,“你的小属下为你不平呢,祈尘。”

“属下的错。”始终长跪在一侧的青衫人影奉上清水,“主人若生气,可重罚属下。”

那倚着软枕的贵公子优雅的轻抿小口,抬头温润浅笑,“我不生气。”

他语气温柔的像最温柔的情人,眼中却漆黑深沉一片。

“可我想看祈尘痛苦时性感的样子呢,又不想费脑筋想什么惩罚。嗯,就让祈尘自己选。”

“是。”祈尘怔了怔,向来冷凝的脸似乎有些泛红,“属下多年未见主人,言行实在松散,也当重新立立规矩的。”

贵公子重新将身子躺进锦被暖枕中,支着下巴略带玩味的打量。

祈尘抿了抿唇,膝行两步,从马车的暗格中取出件长长的物什,放在角落中燃得正旺的暖炉中。手指一颗一颗的解着青衫的盘口,然后是白色的里衣,最终低下头,赤裸着展现在主人面前。

“今日卫衣敢冒犯主人,皆是因为未让他们清楚属下身份的缘故。”

贵公子只手抽出炉火中已燃得泛白的物什,露出上面诡异花纹簇拥下的“衡”字的印记,神色莫名。

“嗯,是我的徽记啊,当年家族死士和奴隶可都会烙在肩上。可是……”将烙铁扔回炉中,穆衡慢条斯理的擦手,猛然揪住祈尘的头发将人拽到眼前,“如今我在外是已死之人,这烙印若被人发现……无主之奴等同牲畜。”

祈尘抬眼一笑,“属下甘愿。”

“真是乖孩子。”穆衡拍拍祈尘的脸。“自己来吧,你知道我喜欢它印在哪儿。”

……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22:00 +0800 CST  
……

第二章

一个月后,天气还有些寒凉,马车由北及南,最终驶入尧州群山深处,一座隐秘而广阔的庄园前。

庄园的总管卫风显然早得了消息,带着手下的管事们分列大门两边,恭敬的等候。

马车激起的尘土还未平息,卫风连忙殷勤的迎上前去。

“主上,祈侍卫。”

“嗯?”马车里那人鼻音朦胧,似乎还没睡醒。

祈尘为主人细心盖好锦衾,用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对着外面候着的吩咐。

“主人累了,安静候着!”

卫风眉头紧皱,心中对这个忽然冒出的主上有些不满。却仍在卫衣的眼色下强自克制,安静的行了一礼,退回肃立相待。

这一等便从下午等到傍晚。

天色渐黑,庄园里灯火如星光闪烁。那垂落了大半天的车帘,终于被一只干净的手勾起。

一身青衣的祈尘,避过卫衣的搀扶,大步跃下车。眼见车下雪水初化,一片泥泞,便转身四肢着地,平静而驯服的跪进泥水里。

“主人,请下车。”

贵公子探出头,一脸倦色,打着呵欠,声音有些迷糊,“这就到了?”

他显然没有让几人答话的意思。

瞅了瞅一脸愤愤不平,却随着祈尘动作而跪伏的卫衣卫风以及一班管事,又看了看地上跪的平整的人儿。

穆衡随手撩起衣摆,就随意坐在车沿上,用靴尖踩了踩祈尘拘谨低垂的头。

“我何时还缺了你一个垫脚的了?”

“属下怕脏了主人的鞋。”

“嗤。”穆衡笑着摇头。“用不着在这儿给我做脸,你这些属下,若是心存不屑,面儿上再恭敬,我看着不舒服,心里也不稀罕。”

祈尘欲言又止,却最终将脸埋进泥水里,不敢说话。

卫衣却再忍不住,这一路上这个所谓主上,对自家公子百般折辱不够,还凭什么要求他们这些和公子多少年风雨来去的兄弟,对他恭恭敬敬!

心中积压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要人尊敬也要有点资本,一个不知哪儿野来的东西,凭的什么?”

“是么?”穆衡眯起眼,好脾气的笑笑,对着底下身子颤抖的人儿温柔的问,“小尘儿,你也是这么想?”

“主人息怒,属下不敢!”祈尘知道,主人只有在怒极之时才会唤他小尘儿,不由惶恐的声音都变了形,让一贯注重享受的贵公子微皱了眉。

“嗯,乖,你的心意,我自是知道。”穆衡优雅的碰碰耳朵,眸中寒凉,“可他们不知道呢。不若让他们看看那个,也好明白明白?”

祈尘闻言面色一红,目光乞求的看着主人,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拒绝的话。

那个是什么?又要明白什么?

卫衣先是一头雾水的听两人打着哑谜,然后见自家公子手指颤抖的摸上腰间裤带,一副羞窘欲死的模样。

卫风却是看出了端倪。连忙三两步膝行上前,拉着卫衣衣袖,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主上,卫衣不懂事,请主上尽管教训。”

“卫衣只有公子,哪来……”的主上。

话没说完,就被卫风一眼瞪了回去。仿佛刚刚想到公子还在那人脚下乖顺跪着,才讷讷的请责,“卫衣知错,请……主上……责罚!”

穆衡整个过程中只是在一旁含笑旁观,好似对一班属下妥协半点都没放在心上。只挑逗似的踢在祈尘腰间活动的手上。

“解的真慢,本没想为难你呢。”穆衡起身,一脚踏在祈尘后背下了车。顺手扶了祈尘起身,“不过,你的小属下正请罚呢。小尘儿不表示表示?”

“是!”祈尘退后两步,免得身上污泥沾上主人。随后转头吩咐,“掌嘴!”

卫衣一愣,心中委屈,手上愣愣的没有动作。

祈尘面色肃冷,“别让我亲自动手!”

身后巴掌打在脸上的清脆声有节奏的传入耳中,穆衡看也不看,大步走向庄园。

临进门时,他抬眼看了眼门上牌匾。

衡园。

是他的笔迹。

嘴角温润的浅笑,穆衡如同每个贵公子一般的优雅,似乎带着些许感动的意味,对身后的人吐出温柔的情话。

“祈尘一直做得很好,我很喜欢。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23:00 +0800 CST  
祈尘唇上几乎咬出血来,心上也似滴血,“祈尘不敢多求,只求主人饶过卫风一命,祈尘愿将卫风放逐至蛮荒之地。”

蛮荒之地,南蛮瘴气毒人,想来卫风去了也难得活命。

穆衡偏头想了想,轻笑,“也罢,自是由你。”

祈尘叩头言谢。

“不过,小尘儿。”穆衡摆弄着自己修长的手,“你很让我失望呢。原本是真想一直对你好来的。”

伸手拽过祈尘衣襟,抚了抚这人乌黑的顺发,“给你半个时辰和卫风告别,回来我们好好算算账。”见祈尘眼中几乎流出来的伤痛,穆衡心中冷嗤,“不要难过,这是你自己求来的待遇。”

“你要知道,有些妄想,总是要付出代价。”



祈尘走后,书房里安静下来。穆衡委进椅子里,闭目养神。

一道淡淡的人影出现在书房一角,默默跪伏,“主上,已查明,卫风出身南蛮。”

穆衡睫毛微颤,一丝笑纹荡漾开来。

“耍心机的家伙……”也罢,一个小小的卫风还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这次就放过他。

沉思了会儿,感到角落中那人还未退下,有些不满的皱眉。

“穆斯,还有何事?”

穆斯欲言又止,在主上不耐烦之前,终于开口。“祈尘对主上忠心可鉴,主上何必为难于他?”

手边的茶盏被衣袖轻巧的一抚,带着凌厉的怒气砸在穆斯脸上。

穆斯不敢躲,茶叶混着血迹糊了满脸。擦也不敢擦,惶恐的叩首。

“话太多了,回去掌嘴,到天亮再停!”

“是,主上!”穆衡连忙将地面收拾干净,膝行着离开。

烛火下,穆衡神色晦暗不明,幽幽的自语像是从九冥地狱里传来,阴冷入骨,“我会杀死每个凌驾在我之上的东西,哪怕是温顺的兔子!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24:00 +0800 CST  
第四章

祈尘匆匆赶回穆衡卧房时,穆衡已沉沉睡去,柔和平静的睡颜一如平日里。

这个人,似乎在梦里也带着这张面具。

可他见过面具之下那张真实的脸,因而不能忘怀。这辈子,是生是死,这人总吃定他。

床前摆放四根竹筷,两根燃得正旺的火烛。

祈尘心里叹息,解开领口盘口,褪去全身衣裤,弯下赤裸的身子,将竹筷摆成两个十字,重重跪下,双手举起蜡烛,垂下头,安静的为主人守夜。

竹筷硌膝下冷硬硬的生疼,照着规矩,不许挪动,明早便会在膝下印出华丽的血痕。

血痕不能重印,否则就会继续跪上一天。

这些规矩,他是熟悉的。只是许久不用了,竟有些生涩。

是被主人宠坏了吧。或许这正是他的主人想看到的,一个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奴仆,从前主人随手处置的不知多少。

不,他不能被主人这样丢弃了。

主人还要听他讲好听的轶闻,还需他熟练的折枝,还会想喝他沏的茶水,还会喜欢他为他像这样守夜。

幸好,他还有用。

祈尘自欺欺人的骗着自己,心中却苍凉的明白。

他最大的功用,就是帮主人完全掌控住衡园。富甲天下的衡园。

明亮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卧房,只有祈尘身上一片黑暗。

红烛滴下的血泪顺着烛身滴在祈尘攥得死紧的手中,深深的刺痛。

会过去的。祈尘想,蜡油会覆过整个拳面,然后就不痛了,火光还能带来温温的暖。

他等得到的。他会等得到的。

眼眶涩涩的,手臂似是吊了千斤重,不能自主的颤抖。连带着灯火恍惚。

穆衡沉静的睡颜上眉头无意识的轻皱。

仿佛是个讯号,祈尘自然的摒弃杂念,鬓发汗湿,他艰难的抬高双手,让光亮稳定。

穆衡像是得到安慰的孩子,眉头舒展,嘴边漾出自然的笑意。

祈尘也跟着微笑。

他的主人会怕黑,怕明灭的灯火。在极深极黑的夜里,还会将整个身子蜷在一起。可能没人曾将这告诉主人吧,这种脆弱的模样,在主人的教育中,是该被抹杀的。

可他舍不得,这样少见而珍贵的真实,总让祈尘有想拥抱的冲动。

但他不能。他没资格,也再没机会了吧。



清晨,穆衡从酣眠中醒来,神色有片刻的迷蒙,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贵公子的模样。

“穆耳……”穆衡慵懒的漫声轻唤。候在门外的穆耳带着一干奴仆进门,训练有素的服侍穆衡洗漱。

无论是穆衡,还是仆役,都对跪在床边面色苍白的祈尘视而不见。

就好像那只是个长相与人有些相似的烛台,或摆设。

祈尘却死死的闭上眼,未着寸缕的身子被一群奴仆看在眼里,内心的羞耻在那些无意扫过他身体的视线下千百倍的放大。

让他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

肩膀颤抖着,僵硬浮肿的膝腿和手臂仿佛承载不了轻巧的烛台的重量。

不知多久,祈尘低垂的头被人抬起。

“睁眼!”有人命令。

顺从而敬畏的仰起脸睁开眼,穆衡温润的眉眼倒映在眸中。

祈尘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已经安静退去,房内又只剩他与主人两人。

“过来。”他的主人温柔的扶他起来,牵着他坐到床沿。

明明是无比轻柔的动作,却还不是祈尘跪了整夜的腿所能负荷,一瞬间的剧痛,让祈尘有种腿已跪断的错觉。

应该让腿慢慢伸直,然后歇歇的,可他的主人不会知道。

祈尘暗暗吸了口气,艰难控制着自己的腿不要抖得那么厉害,豆大的汗珠随着动作从脸颊上滑落。

“很漂亮。”此时他的主人温柔的抚摸着他膝腿间的十字血痕,“祈尘很乖。”

祈尘勉强自己扯出一个微笑。“谢主人!”

穆衡的手却已经抚上他满是蜡油的双手,神色全是怜惜。轻柔的揭开一层层蜡油,露出被烫的暗红的皮肤,手中的手指不自觉的痉挛着。

穆衡对着这双手轻轻的吹气,仿佛这样就能带走眼前人的疼痛一样。“疼么?”

那一瞬的温柔,如此的真实,真实的连祈尘差点为之落泪。

强自眨去眼中的湿意,刚刚羞辱的余韵还未过去,此时心中却只余一片酸涩。

“疼。”他说,“是属下应得。”

穆衡将人搂在怀里,手在祈尘后背上轻拍,“乖孩子,不疼了,都过去了。”声音低而轻柔,就像哄着最爱的珍宝。“我会挖去刚刚进来的所有奴仆的眼……”

“……”

穆衡抚摸着祈尘颤抖的身体,“放心,祈尘这样美丽的身子,只有我能看。”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25:00 +0800 CST  
第五章

南方的冬日,似乎比北方更为阴冷一些。门外白茫茫的,覆着一层细密洁白的雪,素日里遒劲沧桑的槐树,也薄薄的结上一层冰晶,别有些意趣。

清晨,一道黑衣的身影跨过院门,远远的向这边行来。那人黑色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轻轻吱吱的声响,直至停在卧房门前。

穆衡勾唇温和的笑了笑,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对着跪在身前,正为自己整理衣摆的祈尘温柔的道:“祈尘,今日天气晴好,我们出去逛逛,可好?”

祈尘有些错愕的抬头,自卫风之事后,他再不沾染衡园事务,只单纯做回主人的侍卫,甚至除了主人的召唤,连门都极少出的。穆衡看在眼里,从未劝过,想来也是默许的。

而今日,主人这样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柔情的邀请,让他怎能不受宠若惊。

祈尘张了张嘴,刚想答应,却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随后是穆耳恭敬低沉的声音,“主上,穆斯调查的事有了结果,正在议事厅等候。”

“嗯,知晓了,你先下去。”穆衡揉了揉眉心,有些歉意的对祈尘道:“祈尘,先陪我走一遭,嗯?”

祈尘站起身,为穆衡系上柔软的狐裘,退后两步,躬身行了一礼,“是,主人。”



出乎祈尘意料,议事厅里,除了多日不见的穆斯,衡园各地的管事,也赫然在座。

穆衡似乎也有些错愕,脚步顿了顿,随即径直走向主位落座。

一番见礼后,祈尘安静的站到穆衡身后,听主人略有责怪的问穆斯。

“这样大的架势,是做什么?”

穆斯在厅堂的中心跪好,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寒意。

“日前衡园机密屡次泄露,致使生意大受损失,主上命穆斯前往调查,穆斯不辱使命,已查出结果。”

“是么?”穆衡眉头一挑,“结果自向我汇报即可,擅自召集管事归来,却是为何?”

穆斯猛然抬头,“只因这私通外人的内奸身份特殊!”

祈尘心中一跳,有了不详的预感。

“是谁?”是主人的声音。

“他!”穆斯跪直身子,指节分明的手指向主位的方向直直而去。

祈尘冷了表情,轻阖上眼,身形像被定住一般僵硬。

众人的怀疑鄙视目光如利剑一般,刺的他满身是伤。他不敢看主人的脸,怕在上面看到怀疑、失望或是愤恨。

然而穆衡神色依旧是温和的,甚至连声音都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可有证据?”

“证据确凿!”穆斯面无表情,“中间传讯之人已被抓获,抵不过刑罚,昨日已交代,祈侍卫对主人心怀不忿,因而借此报复。属下随后搜出两人联络信件若干,信上,是祈侍卫的笔迹。”

穆衡面色终于冷了下来。

他转头问祈尘,“给我个解释。”顿了顿,又道,“你解释,我便信你。”

长久的,诡异的沉默……

祈尘睁开眼,平静的环视厅堂内,各地管事的脸。

全然陌生的面孔,肃冷而漠然。

是啊,当初与他一起走过的的老人,渐渐被排除在衡园之外。

他的主人,终于,完全掌控住原本属于他的所有。

他没有用了……是应当被丢弃的时候了……

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的主人脸上,直白的甚至有些无礼,他却控制不住,可能这便是最后一次了吧,让他看得更久些更久些。

他的主人,是神祇一样的人物,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的主人,有深邃的眼眸,幽暗的有使人沦陷的魔力。

他的主人,有高挺的鼻梁,如箭矢一般笔直坚硬。

他的主人,有薄而红的唇,可以像此刻一般,吐出残忍而温柔的情话。

你解释,我便信你……你解释,我便信你……

他的主人,明明知道,他不会解释。

即便明知自己的无辜。

可,只要是主人想要的结果,他最终不可能拒绝。

忽的想起今早主人问。

今日天气晴好,我们出去逛逛,可好?

真是可惜,祈尘冷肃的站在那里,心中一片死寂。

主人最后的温柔,他还没有回应,便再不可得了。

最终,他上前一步,撩起衣袂,双膝跪下。重重磕下头,将额头抵在青石砖上。

“属下,有罪。请主人赐死。”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26:00 +0800 CST  
第六章

安静而诡异的气氛弥漫着,厅堂下的穆斯和管事们噤声,不敢言语。

穆衡支着下巴,视线停留在祈尘伏在地上,束起的乌黑的发上,眼眸深处,莫名的情绪翻涌着,却融进一片深沉的漆黑。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手指捻起祈尘一缕黑发,慢慢的研磨。

那动作很慢,似乎在仔细品味着那发丝的质感,面上也不由带了些怀念的颜色。

最后,穆衡温柔的说:“各地管事都在,祈尘,你罪责太过,我不能徇私。”发丝落下,寂寥散乱,“故,三日后,杖毙。”

只有穆衡,才能将这样残忍的处决,说出情人间情话的味道。

祈尘慢慢抬头,冰冷眸色也慢慢散去,对穆衡一笑,“好。”

戏落幕了,人渐渐退出去,宽敞的议事厅里,有些空旷的寂感。

穆斯一个人走在最后,关着议事厅的大门,透过门缝,依稀看得到。他的主上,依旧支着下巴,散漫的坐在椅子上,那个三日后即将死去的人,依旧笔直的跪在那儿,温和的笑。

好似倾尽了所有的温柔。

时间似乎停在这一刻,金色的阳光打在两人身上,像是最美好的画卷。

穆斯忽的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他像是逃避一般,疾走几步,再不见人影。



当夜,槐树荫下石桌,穆衡举杯小酌,他已饮了许久,原本温热的酒渐渐地,染上寒气,惊心动魄的凉。

没有人敢上前一劝,那个敢木着脸夺走他手中酒杯的,今早获罪,三日后便被处死。

心底有些空落。可会悔么?不悔么?

呵,怎会悔呢?

他的心是冷的,他不会悔,不会软弱,不会痛苦,也无法被战胜。

月色透过着树枝间的缝隙落在身上,树的阴影遮住他的面庞。让人探不清楚神情。

“他怎么说?可有怨言?”

穆衡仰头看树枝间的星辰,语气颇轻,似是只在问自己。

一道人影落在身前,穆斯机械呆板的回话。“他说。主人生辰大喜。罪人跪叩三拜为主人祈福。”

穆衡怔了一怔,手中酒杯落地,瓷片碎裂,酒水四溅。

整个衡园之中,竟只有那个人,还记得,明日是他生辰。

整个衡园之中,竟只有那个人,被他利用抛弃,还会为他诚心贺喜。

……

穆衡从不过生辰。

因为他的生辰,是母妃的忌日。

直到某一日,宫闱深处,颓废的宫墙前。将军府的庶子送他半只烤麻雀,还有一个拥抱。

很热,很暖。

让他很久很久无法忘记。

之后的那些年,每年,那个人都会来。

送他些宫外的小吃,和玩意。

直到某天,那个生活在众人恭维和称赞之下的,被他称为兄长的三皇子,带人冲进他残破的小小的蜗居。

糖人、布偶、九连环,碎了满地满地。

那么多年,他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温暖,唯一只属于他的东西,碎了一地,捡也捡不起。

他小小的世界毁灭了,灰飞烟灭。

那天的天很蓝,阳光那么好那么好,风吹得旧衣也不觉得冷。

可也是那天,穆衡第一学会恨一个人。

那么深那么深,刻骨而铭心。

以至于多年后,穆衡站在高高的殿堂上,站在他的兄长面前,剥去那人所有的权利,杀死那人最爱的女人,让那人猪狗不如的活着。

心里的恨也没有少过丁点丁点。

这个世界本不公平。

差不多的年纪,有人耀武扬威,锦衣玉食,有人战战兢兢,半只麻雀都是难得的美味。渺小的卑微的生活,可以被任意的扭曲涂抹。

所以,他要变强,变得很强很强。

不能输,不能哭,不能脆弱,不能心动,不能有弱点。

他一向可以做得很好。

以致多年后,将军府为了输诚,将庶子送进他府邸。他优雅的坐在高位,俯视着依稀可辨的容颜,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然而,他仍旧可以温柔的笑,像是对着许久不见的情人,他说,“祈尘,起来。过来,抱抱我。”

皂角的香气满怀,穆衡下巴搭在祈尘肩膀上,淡淡的想。

其实,这个人的怀抱,也不是那么宽那么暖。

他不再需要了。

穆衡松开手,任那个人再次规矩的跪在脚下,温柔的问:“祈尘,愿意为我死么?”

祈尘微笑着仰头,“那是祈尘的宿命,我的主人。”

……

宿命……

穆衡大笑,广袖遮住面庞,衣衫下的身形不断颤动,似是笑不可仰。

只是空气中,一丝泪水的腥咸,极淡极淡的出现,又很快消弭。

真是个痴子,活该成为弃子。



同一时刻,衡园地牢。

祈尘靠在地牢潮湿冰凉的墙壁上,微仰着头,透过头顶狭小的铁窗仰望着同一片天空。

宿命……

初遇的时候分你半只烤麻雀,你记得口中美味,我只记得,当时你眼角流下的泪,比最美的宝石还晶莹。

那之后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你歇斯底里的变强,我只惋惜,送你的礼物,被抛却在角落,落满灰尘。

最后的最后,你坐上高台,仓促之极的拥抱,早不复当初那般美好,终于上下分明,你不再认识自己,而我,被血亲抛弃,被时光忘却,停在原处,傻傻的等。

直至死亡……才是归宿。

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害怕,再没有人,对你说,生辰大喜。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主人。

您的出生,对我而言,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夜渐深沉了……

今夜会不会有人为您掌灯,守夜,冬日渐冷了,多添些炉火,也不要喝冰凉的苦酒……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27:00 +0800 CST  
第八章

雪应是初停,天气难得晴好,只是空气仍是寒凉。

衡园后山的山道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缓缓前行。

前方那人,浅紫色的狐裘,贵公子一般的悠然的姿态,遇上极美的雪景,便停下游赏,探寻,兴尽了,便继续向上而行。

祈尘一袭黑衣,沉默的跟在后面,只偶尔上前,为穆衡挥开挡路的树枝和顽石,步履不稳,却坚定迅速,面色有些难掩的苍白。

黑色的锦靴踏过最后一级台阶,眼前骤然开阔,四周群山和群山之中的衡园,如蝼蚁般渺小,却清晰可辨。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的撒在身上,在冬日里暖暖的,干净而纯粹。

风有些大,吹得穆衡一缕长发脱离束缚,荡荡的随风而舞。

“高处的风景,真是令人着迷。任谁见过了,也无法忘记。”穆衡负手而立,“是么,祈尘?”

“是的,主人。”祈尘安静地站在穆衡身后,“主人天生是要站在高处的。”

“那祈尘呢?”

“属下……”声音低而清晰,“属下能陪主人走完这段路,已是无憾了……再不敢奢求。”

“所以,祈尘很意外,今天能陪我出来游玩么?”穆衡慢慢转身,捉住祈尘肿胀青紫的左手,轻轻摩挲,语意温柔。

“这有什么可惊讶……我应过你的,就会做到。”

我应过你的,就会做到……

……

灰暗潮湿的地牢里。

他问,那么,祈尘,我不会让你死。可信我么?

他答,主人应了,祈尘便信。

……

主人应了,祈尘便信……

即便明日,辗转毙于杖下,是您安排妥当的结局。可昨日里,您应了,祈尘便相信。

祈尘会活着。

就像祈尘曾以为,再不会有机会服侍您。

今早却在主卧里醒来。

还可以,为您梳洗,着裳,服侍您用早膳。与您一同出门游玩。享受您最后的温柔。

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

祈尘满足的微笑,俯身跪在雪地里。“谢过主人。”

“不必。”穆衡撩起衣摆,不顾形象的蹲在祈尘身前。“我饿了,祈尘为我烤只麻雀,可好?”

“好。”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是您的意愿,我无法拒绝,我的主人。

祈尘的效率很高,不过片刻,就手拎着两串麻雀,从丛林中走出来。

去头,去毛,去内脏,穿成串,生火,再抹上香料。

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

穆衡优雅的抽抽鼻子,一丝真实的满足溢出口,“好香。”

祈尘淡淡的笑了笑,看了看火候,取了一串,呈到穆衡眼前。

穆衡却没有接,好整以暇的坐在巨石上,“祈尘,喂我。”

这话让祈尘苍白的脸泛上些红晕,小心翼翼的将烤肉送到穆衡口边。

穆衡冷下面色,“小尘儿怎么蠢笨至此,是这样喂得么?”

祈尘惶恐无措,立刻跪伏着请罪。

下一刻,穆衡却慢慢接过祈尘手中的木签,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揽了祈尘入怀,轻轻将肉食度进祈尘口中。

看着祈尘红着脸将烤肉吞下,穆衡面上如冰雪消融,他笑道,“痴子,学会了么?”

祈尘只呆呆的看着穆衡。

这样调笑的语气,真实的,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

即便是两人初识的那段时光,也是极少得见的。

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上祈尘心头。

甜甜的,丝丝的,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柔柔的撩拨着。是从未有过的美好。

山风吹过,那缕长发正飘到穆衡嘴角。

祈尘忍不住内心的冲动,素手拨开发丝,指肚擦过穆衡面颊,是冰冰凉温度。祈尘顾不上尊卑和体统,咬了口烤肉,主动的吻上主人的唇。

主人的唇,很薄,很凉,很软,也很干净。

可以吐出温柔而薄情的话,可以伤他至深,也可以让他幸福的不似真实。

“祈尘,我会对你好的。”

“祈尘,我总是信你的。”

“祈尘这样美丽的身子,只有我能看。”

“祈尘,你罪责太过,我不能徇私……故,三日后,杖毙。”

“祈尘,我不会让你死。可信我么?”

……

这样的反复而薄凉,被左手依旧传来的阵痛提醒着,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傻傻的信了。

这一刻的交融,这一刻的放肆和容忍,此刻的祈尘以为,他可以用一切来交换。

唇齿交缠,辗转厮磨,半响,唇分。

穆衡额头抵上眼神迷乱的眼前人,忽然温柔的开口。

“祈尘,可是喜欢了我么?”

“……不,我深爱您,主人。”

“是么?”穆衡将下巴搭在祈尘肩膀上,微微侧头,气吐如兰,“那当初,为何离开我?”

祈尘身子一僵,瞬间回过神来,本能的回头看主人的表情。

“我本以为,那时,祈尘是愿意与我共死的。”穆衡微笑着,手轻轻抚在祈尘黑发上。

那力道很轻,却让祈尘动也不敢动,被冰冰凉的的主人拥着,思绪却回到了几年前……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33:00 +0800 CST  
第九章

那些年,无论是金殿上的大臣,还是街头巷尾的百姓,最爱猜测的,便是摄政王何时篡位登基。

然而,一直一直,直到最终,都没有等到。

先帝最有手腕的皇子,名震天下的摄政王。

消失在兵荒马乱下,摄政王府的一场大火中。只留世人传唱的传奇。

小小的皇太孙在大将军的辅佐下,战战兢兢坐了皇位。

摄政王的母族受挫,却依旧尊荣,名不正言不顺的把持着朝野上下。

人人都道,摄政王太过好名。

若当初大势之下,夺了皇太孙的位,何来家族内讧,大将军背盟,内外交困,终落得尸骨未存的下场。

可只有祈尘知晓,先帝驾崩,大局未定那日,穆衡曾一人在金殿里,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坐了很久很久。

他进去时,那个永远优雅从容的主人,腰背挺直,目光寒凉。

神色却茫然无措的像个孩子。

见他进来,穆衡高高的坐在那里,冷而空茫的命令:“祈尘,我要听世上最尊贵的那个称呼。”

“吾皇。”祈尘深深跪倒在坚硬的金砖上,身子缩成卑微的一团。

金殿太过空旷,甚至可以听到隐隐的回声,可也太过清冷,穆衡的呼吸太轻,让祈尘有种只剩他一人的恐慌感。心底忽然有些不安,却连抬头也不敢。

直到很轻的一声叹息。

“好冷……”那声音太低太低,似乎只是祈尘的错觉。

衣料清晰的摩擦声,轻轻的脚步声,由缓至急。

明明只是几十步的距离,到他身前时,却几乎可以称得上迅疾。

整个人被大力一扯,落入冰凉的怀抱中,视线里满满都是那华丽的玄衣。

“祈尘……我冷,好冷,让我抱抱。”

他们这样相拥着整夜,祈尘还记得,那宫灯熄灭时,清冷的月光透过那扇高高的木门撒下来,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然后,第二日,他便听到皇太孙即位的消息。

那时他在穆衡身边,虽然得宠,却仍是低微的身份。登基大典,自是没有资格去看。

只是后来听说,他的主人牵着一身明黄的皇太孙的手,走过九十九级台阶,站在殿堂的高处,接受诸臣蝼蚁般匍匐臣服。

皇太孙还小,单纯而胆怯,激动的脸通红,几乎哭出来。

穆衡玄色衣袖下的手指为小皇帝擦干眼角,温柔的在他耳边低喃,只一句,小皇帝便怯怯的微笑起来。

这样的场景,只听着便是极为温暖而美好。

祈尘却猜想得到,穆衡那时心底翻涌的诸般空茫和哀伤。

他的主人,多少年汲汲营营,踩着诸人的尸骨和鲜血踏上的王座,那样努力的,拼尽了一切要争取到的东西,便轻飘飘的松手,随意的放弃。

不是不想要了,只是怕得到了,没有想象中的美好。

金钱、权势、地位,不过是武装自己的铠甲。

在祈尘的心底,穆衡还是那个骄傲的从他手中夺取烤麻雀的,那个别扭而脆弱的孩子。

明明想的颤抖,却害怕的不能自已;抓在了手里,还似真似假的怀疑。

有时候,穆衡不愿去回想,他真正想要的,是否不会是那只烤麻雀,而是祈尘小小的拥抱,不足够坚定,却是一生难以再得的炙热。

而那一刻,穆衡和小皇帝并肩站在天下间最尊贵的位置,谈笑着威胁。

“你敢哭,本王便杀了你,换别人。”

然后抱着那孩子走进金殿,将人按在冰凉的龙椅上,浅淡而威严,“尔尽尔能,竭尽尔命,共辅天子,众卿平身。”

诸臣阶下跪拜,跪向天子,也跪向摄政王,穆衡。

……

穆衡为摄政王八年间,政清讼明,国库丰盈,河清海晏,天下大治。

然而,平静的表象掩饰不了越发尖锐的矛盾。

朝堂之上,当初夺嫡之时,盟誓的大将军渐渐显露出自己的野心,,文臣不满于武将势大,叫嚣着话语权,穆衡母族也不满于穆衡所予的虚爵,频频向穆衡施压,小皇帝越来越大,不满足于只做一傀儡。

穆衡平衡着几方的利益,虽可在掌控。但祈尘还是看到,穆衡睡得越来越少,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渐渐有了白发。

多少次,祈尘见穆衡批阅着奏折,就慢慢发起呆来,眉宇间满是疲惫。

祈尘也问过穆衡,为何不许家族之人入仕,也好有些帮手。

穆衡却只冷笑,“当年本王一人在宫中挣扎求命时,母族也没见人来,本王掌权了,便像看到骨头的狗似的扑上来,也不觉着难看!”

祈尘问得多了,穆衡便定定的看着他,“祈尘,这些年,本王从未因你的出身疑过你半分。莫要让本王失望。”

他便知道,穆衡内心里,已不敢信他了。

有时候,祈尘只觉得悲哀,在那么高的位置上,最终却只觉四周皆敌了。

他渐渐明了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除了尊荣,还有孤家寡人的悲哀。

……

变故来的并不突然,穆衡甚至早有准备。祈尘只记得,穆衡败势初现时,摄政王府议事厅挤了满满的人,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穆衡坐在最深处的高位上,看着满座嫡系亲信,安安稳稳的开口:“形势,诸位也知晓,本王的存在,挡了某些人的路,现在正联合起来要给本王好看呢。来势汹汹,本王可没把握拿捏的住。”

说着,他嗤笑一声,“诸位的荣华,不是本王给的,是诸位用自己的性命拼出来的。事关诸位前程,本王也不好连累诸位。”

穆衡环顾一圈,看众人或忐忑或坚定或慌张的面孔,“是去是留,诸位自己做主,本王绝不阻拦!”

没有人动,即便最为怯懦的,也只两股战战,冷汗淋漓,却口也不敢张。

穆衡积威之重,即便真是倾颓在即,在场诸人也不敢相叛。

穆衡一笑,“既如此,那……”

话还未落,却见角落里走出一人影,低着头,步履迅速却不慌张,走到穆衡身前五步,屈膝落地。

穆衡敛了笑,对着那人问:“小尘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是做什么?”

祈尘跪伏在青石砖上,俯首深深三拜,没有说话。

“是要叛我么?”穆衡问。

祈尘将身子伏得极低,几乎紧紧贴在地砖上。

穆衡衣袖下指尖深深抠进了掌心里,被背叛的失落感和愤怒在胸中叫嚣着。

他想象过所有人都背弃他,却从未想过这人。那个深宫中第一个给予他温暖的人,那个虔诚的说着“为您去死是我的宿命”的人,那个父皇驾崩后,最幽深最冰冷的宫殿中陪了他整夜的人。

怎么可能背弃他,怎么可以背弃他!

心中有一块角落深深的塌陷下去。穆衡强迫自己勾了勾唇角,却掩饰不住越发幽深的眸色,“也罢,本王倒是忘记了,小尘儿可是有个身为大将军的父亲。”

是啊,多年相伴相依怎抵得过父子天性,即便那亲情微薄如纸,可眼前之人总有不可弃的理由。

也罢也罢,穆衡挥挥手,疲惫的将身子靠在高椅深处。“你自去吧。”

祈尘又叩首,开口,“主人,保重。”

然后孑然一身,转身离开摄政王府。

他什么都没有带,当年他被父亲当做人质般的存在送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件旧衣而已。

这些年,所吃所用,皆是主人所赐。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拿走。

……

好久之后,祈尘才知晓,那年,他走后,还有六人选择离开。

而这六人,全部在三日后亡故。

他的主人,只是没舍得杀他。

……

两年后,京师大乱,摄政王府大火。年轻的摄政王穆衡,在大火中失去了踪迹,从此销匿在世人的目光中。

只有极少极少的人,在烈焰之中,依稀见到当年青衣仆人的容颜。

三月之后,一辆马车,驶离京郊荒野,向温暖的南方疾驰而去。

当年,皇帝改元光朔,是为光朔元年。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34:00 +0800 CST  
第十章

“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与其陪着主人死,祈尘更愿为您杀出一条血路来。”

……

天阴沉沉的,穆衡站在回廊下,仰着头,望向远方的天空。

明明是清晨,云却层层叠叠的堆了满天,比起昨日,天儿更阴冷了些,怕是今日里会有场雪。

“主上,已经准备好了。主上可要亲自去看看?”穆耳走到穆衡身后,恭敬的低头问。

穆衡怔了一下,慢慢闭上眼,有层晶莹的霜粘在穆衡略长的睫毛上,映得他整个人玉白的不似凡人。

“也好……”穆衡叹了一口气,偏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放低了声音喃喃道:“这个时候,我也该去看看……毕竟,也是跟了我那么多年,是吧,穆耳?”

这话听得穆耳心中一紧,立刻跪地,低头,就像要把整个脸埋进地面。

“主上的事,属下不敢妄言!”

穆衡扯紧了大氅的束带,似乎就像这样挡住吹进的寒风似的。这样的天,他总是觉得冷的彻骨。

“我知道的,”穆衡转身沿着长廊向前慢慢走,“你们,可能都觉得我天性薄凉。祈尘这样的下场,也会兔死狐悲吧。”

穆耳从地上爬起来,落后穆衡两三步,战战兢兢的跟在穆衡身后。听向来喜怒不定的主上难得的失态,暗想着自己被灭口的可能性。“我其实只是不敢信他。就像我从不信任你们一样。”

“穆耳,你还记的当初为何为我效忠了?”

穆耳呼吸一滞,又缓缓吐气,故作平静的回答道:“幼年属下母亲病重,全赖主上,才能善终。主上大恩,穆耳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的。”

穆衡摇头,笑道:“何必掩饰,你母亲的医药钱,是你卖身换得。救你母亲的,是你自己,与我何干?”他放缓了声音,“所以效忠,不过是为我所迫罢了。你们在我身边这些年,正经谋生的本事没学到,倒是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被我教了个透。出去了,也不过朝不保夕,还不若跟在我身边啊……”

穆耳膝盖狠狠的砸在地上,面色苍白,“属下对主上从未二心,主上明鉴。”

穆衡止住了笑,看着低眉顺目的穆耳,内心忽有些怅然,“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起吧,时辰快到了。”

其实,他只是想到了祈尘昨日答完话后,那种似失落似了悟的眼神。

他穆衡向来自负,自认可以看透人心。却钻进牛角尖里三年,听昨日祈尘简单一句话,方才领悟过来。

这多年的相处,祈尘的心思,他真是看不明白么?

一年前,他站在摄政王府炙热滚烫的烈焰中,全然平静的等待死亡时。看祈尘忽然出现在眼前,满眼焦急的寻找他的身影,那颗死寂的心不知怎么,就突然活了过来,砰砰的在胸口跳动。

祈尘穿过火海,向他奔来,像寻得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事物。那样高的温度里,祈尘的手心冰冰凉的,全然是冷汗。还记得祈尘不顾尊卑体统,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几乎勒得他窒息的力度。

穆衡却一把将祈尘推开,狠戾的给了他一个耳光。祈尘当时似乎是愣住了,然后利落的跪在滚烫的地面上,卑微的乞求,“请主人允许祈尘带主人出去,之后,主人对祈尘要罚要杀,祈尘绝无怨言。”

“走吧,”他一句话不见落魄,似乎仍在金玉华堂,随手吩咐一介奴仆。

然后,便到了这座衡园。

满满的富贵之地,最奢华舒适的享受着,穆衡却始终放心不下,他给了祈尘最难捱的羞辱,折断了祈尘的羽翼,剥夺了祈尘的地位,貌似薄凉。

他救了他,他温柔的杀死他。

不为别的,只是祈尘当初有的太多,让他不安。

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的,只怪祈尘当初遇到他,才有这一世劫难。

若有来生,还是不再相见了,也算是他对祈尘的仁慈。

不过今生……

……

行刑的地方,被选定在衡园厚重的大门前。

一年前,衡园的旧主在这里迎来了新主,一年后,这里将见证一场权利的更替。

穆衡到的时候,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却全都凝神肃立着,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见穆衡从远处而来,便都小心翼翼的行礼问安,一齐的诚惶诚恐的模样。

远远的,穆衡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被粗绳绑缚着跪在场地正中,只穿了一件单衣,随着众人弯下腰身,匍匐在地上。

也不知会不会觉得冰凉。

穆衡坐在早已备好的椅子上,面色柔和,“让诸位久等了,这便开始吧。”

语气平静的就像当年摄政王府大宴宾客时,穆衡照例会说的那句“开宴”。

祈尘这时直起身,深深的向穆衡叩头,额头贴在地上,久久未曾抬起。

穆衡叹气,“多年主仆,可有什么话说?”

穆衡的角度,看不见祈尘低垂的面上放肆的不舍和眷恋,他只看得到,这人身子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轻轻的颤抖着。

祈尘喉头梗了梗,虽然主人说过不会让他死。他却从不敢奢望主人能够放过他。祈尘并不怕死,甚至一年前,他就做好了被主人赐死的准备。

后悔么?其实并不,他只是还有很多事放心不下。

他的主人最爱喝七分热度的君山银针,里衣最喜棉质,不喜丝绸,主人不吃羊肉,最爱鲜虾,主人还会怕黑,夜里不能断了灯火,主人最受不得马车颠簸,出门时要在车中垫上厚厚的毯子,主人……主人其实很难伺候,他若走了,主人是否会不习惯?

祈尘乱七八糟的想着,转而又有些自嘲,从主人掌权至今,身边何时断过伺候的人了?他不过是主人身边小小的奴仆,从来没有其他的身份。

最终,祈尘只是低着声音:“罪人拜别,主人保重。”

“嗯。”穆衡纵使情薄如纸,此时心头也有些莫名的酸。然而他终不会让这种软弱的感情持续太久,挥了挥手,神情依旧温柔。

早已候在一旁的两位行刑人得了示意,上前将祈尘按趴在地上。然后抡起手腕粗的刑杖,一棍子打在祈尘的臀上。

祈尘忍不住闷哼一声,随即咬紧牙关,不再出声。

行刑人下手很重,不过三五下,白色的囚裤上便慢慢的晕出团团血迹。鲜红的血滴顺着刑杖的起落飞溅,落在旁边的雪地上,鲜艳似枝头红梅。

疼,很疼!

不是历来的干脆利落的手法,而是最最折磨人的,由臀到腿,然后到脊背,直到将整个身子都废掉,才能一杖解脱。

臀肉破裂,血肉模糊,祈尘把额头死死的按在地上,汗水在雪地上凝成小小的冰晶。被绑缚的双手攥得死紧,臂膀上的肌理在单薄的衣衫之下隐隐若现。

穆衡闭着眼,支着下巴,手指随着刑杖起落的节奏,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像是陶醉在一出美妙的歌舞中。

“咔嚓”一声脆响,是腿骨折断的声音,随即是一声隐忍的闷哼,然后再无声息。

“主上,他昏过去了。”穆耳靠近穆衡耳边禀告。

穆衡的手指顿了顿,面上却若无其事的吩咐:“泼醒,继续。”

穆耳心中一寒,却不敢违逆,战战兢兢的传了话。

冬日的水不用如何处理,只刺骨的温度,就足够成为酷刑。

祈尘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入眼,是满地脏污的血迹,冰水让渐渐麻木的痛楚又变得敏感之极。身后的刑杖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一样起落着,透过血肉直接砸在骨头上。

痛心彻骨的疼。

好久,祈尘才意识到,他的腿断了。

这个认知瞬间击溃了祈尘的心防。

他的腿断了,日后连跟随主人都不能够了。是了,他本就不该奢望能活过今日的。

祈尘全身都颤抖起来,“主人……”

“主人……主人……”

一声一声不是惨叫,却比惨叫更不忍闻。

旁边的管事和仆役中,早已有人面色苍白,站立不稳。此时,更是险些落下泪来。

穆衡睁眼,恍若无意的向人群中瞟过一眼。

“住声。”穆衡淡淡的吩咐,皱起的眉头表明主人是多么不耐烦。

祈尘便再不敢出声,转头狠狠一口咬在自己肩头,疼极了也只发出轻轻的,小兽一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祈尘昏昏沉沉的不知昏迷又被泼醒了几回。迷迷蒙蒙间,忽听哐当一声巨响。

衡园的大门被毫不怜惜的撞开来,大开的门洞里传出一声怒吼。

“姓穆的,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穆衡远远的向门口望去,嘴角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36:00 +0800 CST  
第十一章

来人一副憨厚老实人的面容,关节粗大,气血十足。此时风尘仆仆的模样,发髻和衣衫上沾满了风沙,只一双眼如铜铃一般,死死瞪着高位上的穆衡。

“卫衣?”穆衡眯了眯眼,环起双臂,倚靠在椅背上,“南蛮一趟,来回着实受累了,竟犯了胡话,不若早早回去歇息?”

卫衣怒极反笑,“收起你那张虚伪的嘴脸!老子就是骂在你,你能怎么着?我卫衣才不是公子那般的痴子,为了个无心无义的畜生,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说罢,他也不管穆衡什么表情,一把推开两个行刑人,将祈尘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祈尘像死了一般伏在卫衣身上,一股艳红艳红的血顺着嘴角流出来,倒衬得一张脸越发没了人气。

卫衣心中一慌,慌乱的唤道:“公子?公子?”

怀中的人半点反应也没有,卫衣强自定了定神,抖着手,探向祈尘脉门。

半响,才吁出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放进祈尘口中,那药丸入口即化,祈尘只觉一股热流向胸腹间涌入,那原本像是隔了很远的呼唤声,渐渐到了耳畔。

祈尘睫毛颤动了两下,慢慢睁开了眼。盯着眼前人好久,才认出卫衣的脸来。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虚弱的扯出了一抹笑,“是卫衣回来了…阿风送到了么?”

卫衣几乎落下泪来,公子若不是不放心卫风,遣了他去送,着偌大的衡园,怎么会连个敢为公子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至今,竟落得这般的下场。

他红着眼圈裂着嘴笑:“卫风安好,公子答应了卫衣也要安好的,怎么却食言了呢……其实,公子不说,卫衣也是明白的……公子,是从来没想过让卫衣再回来的吧。不想让卫衣卷进这一趟浑水,可,可是公子……”他竟孩子气的抽了抽鼻子,“卫风拦不住卫衣,卫风向来冷静理智,他能眼睁睁看着公子受委屈,看着公子去死!卫衣不能!”

激动之下,卫衣解开祈尘手上束缚,又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袍盖在祈尘身上,“卫衣带您去南蛮好不好?那里山好水好又自在,哪里不比这里好。我们不要这劳什子衡园了,公子也不要为那个没心的糟蹋自己……我们走吧,走吧!求求您……”

祈尘定定的瞅着眼前人激动的侧脸半响,苦笑一声,缓缓的转过头,看向高位上,看不出喜怒的穆衡,淡淡的开口,“卫衣,死在这里,是我的命。”

“去他个毛球的命!”卫衣抱起祈尘,大步朝大门走去,“公子真的留了命了,再说什么命不命的!”

祈尘想说什么,喉头却一片腥甜涌上来,祈尘勉力咽下。而全身的痛楚,疼得他几乎窒息,最终只能无力的任由卫衣动作。

“啪、啪、啪。”卫衣走了两步,听着声响转头,见穆衡轻轻鼓掌,满面赞赏的笑容,“好一出主仆情深。真是让穆衡长了见识。不过卫衣……”他顿了顿,语气柔和,却有种淡淡的不屑,“衡园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就能走的地方?且更何况……他现在一副废人的样子,当真能和你走了?”

卫衣目光凝滞在祈尘角度诡异的断腿上,又眼睁睁看着大门后涌出大批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喷涌的怒气,转身对着穆衡叫骂。

“姓穆的,你还真好意思坐在那个位置上!你只看着衡园如今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你当真觉得做到这些,就像你们烹茶抚琴一般容易么!公子为设计江南首富们相争得利呕过血,公子为开拓海运,几十次差点死在海上,公子为了收服卫风,饮下过南蛮至毒之蛊,公子,公子为了我们这班兄弟,弯过腰受过辱屈过膝……”

卫衣红着眼睛,男儿泪大颗大颗的落在祈尘苍白的面上,让人看着只觉心酸,“衡园的主院,公子从来不敢住,你来了,给了你;华服美食,公子从不喜享受,却生怕丁点儿委屈了你这个主子;你对公子不放心,生生的要将这一切夺走,公子也由得你!可最后你又何必连公子的命也要拿走,公子到底有哪点对不住你?你,你,你简直枉生为人!”

声声指控,尖利如泣血,连周围众人也不忍再听。

穆衡闻言怔忡良久,心中怒气渐渐平息,面上倒染了几分恻然,到底长叹一声,“也罢也罢,到底是我对不住他……”他挥挥手,示意侍卫们让出条路来。

然后对着卫衣说道:“你便带他走吧……只是,也如你所说,这衡园是祈尘当初带着你们搏出来的,”穆衡环顾四周,视线在那些面露悲色的人上极短的停顿了下,才继续慢慢道:“若是哪些兄弟放心不下,也可跟着离开。”

他这话说的极为诚恳,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真心诚意。

却只卫衣怀中的祈尘,听了这话,蓦地睁大了眼睛,嘴中赫赫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血块堵住,他急的猛咳了几声,直把卫衣又吓的白了脸,才吐出极艰涩的两个字。

“不要……”

可是已经晚了……

人群中早有那些同情祈尘,对穆衡不满,却迫于形势不得不屈从的人物,听了这话,三三两两的站了出来,有管事,有侍卫,有仆役,竟近二十人。

这些人对穆衡潦草的行过礼,就快步向祈尘卫衣两人走来。

穆衡没有管他们,只似笑非笑的看着祈尘,“不要什么?”

祈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劲推了卫衣两下,见卫衣没有反应,就靠着仅剩的力气一翻身。卫衣没料到祈尘有这番动作,一时竟没抱住,让祈尘噗通一声,狠狠的摔到地上。

众人被祈尘动作惊得有些呆,连将奔过来的那些人都愣愣的停了脚步。

祈尘被摔得吐出口血来,却顾也顾不得,四肢并用的就想往前爬。可他忘记了自己的断腿,撑起的身子又狼狈的跌在地上。祈尘急的眼眶通红,就着鲜血淋漓的手掌向前挪着。

“主人……求求您,不要……求求您……”

卫衣吓坏了,连忙三两步跑到祈尘身边,手足无措的问:“公子这是做什么?跟卫衣走不好么?他,他都放了公子走啊!”

祈尘像是看也没看到他,魔怔一样望着穆衡喃喃着:“主人……主人,求您……您看在祈尘这么多年……求求您……”

卫衣苦劝无果,转头怒视穆衡:“姓穆的,你又耍什么花招!”

穆衡这次却全然没搭理他,只对着祈尘温柔浅笑:“果然还是小尘儿你了解我啊……怎么,还想走么?”

祈尘拖着断腿爬过长长一段血路,终于爬到穆衡脚下,顾忌不得太多,伸手抓住穆衡衣摆,颤抖着哀求:“祈尘从来没想过走,主人,主人求您,您放过他们。您放过他们!主人,您就看在对祈尘的丁点儿情分上,放过他们!祈尘,祈尘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愿为您做牛做马……不,做猪做狗,做随便主人想要的什么……只求主人放过他们……祈尘不敢奢求了,再不敢奢求了……”

穆衡听着这话,心里不知为何竟酸涩起来,烦躁之下,他冷嗤一声,一脚将祈尘踢开,“那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

他站起来,两步走到祈尘身侧,踢开祈尘的双腿。祈尘顾不得剧痛,只听“撕”的一声,大腿内侧一凉。模糊的血肉之下,一个花纹繁复的奴印清晰的暴露在众人目光下。

“不过是一个奴隶罢了……真是忘了本分……”

不顾众人诡异的反应,穆衡撩起下摆,蹲在祈尘身前,伸手抬起祈尘下巴,“而且,小尘儿,我是想用你引出这些不忠的人来着,可是……”他笑了笑:“你想错了一点,若是你这样和他们走了,因为你的缘故,我倒是可以放过他们一马……可谁让你选择留下来了,难不成我还会放着这些人出去,让他们乱说不成?”

卫衣等人无不变色。

祈尘嘴唇哆嗦着,两行清泪静悄悄的溢出,在满是血迹的脸上划出两道沟壑,再滑到穆衡手上。

穆衡从来没有见祈尘哭过。

他像是被火燎到,慌得一下子松开手,祈尘顺势落在地上。

……

“祈尘,我不会让你死。可信我么?”

“主人应了,祈尘便信。”

……

当初自以为是的怜惜,在真相揭破的时候,显得残破的可怜。那些感动,那些曾经以为的心动,还有最幸福的那段时光,瞬间变成一片苍白。

原来,着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伪的谎言。

连这场他甘愿的死亡,也不过是被安排好的,一场赤果果的利用。

明明早已明了了吧,却还傻傻的奢望着,那些甜蜜温柔冷漠甚至残酷的话中,能有一分真心,哪怕是丁点也好。

这样漫长的,黑暗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旅途,唯一的那点光芒,渐渐的熄灭了。

主人,您可不可以允许祈尘,不再爱你了……

最后,祈尘虚弱的扯出一抹笑,却比哭着更心酸,“主人……祈尘,只是后悔,主人当年,怎不曾杀了祈尘……”

不悔将心付,只恨岁月长。让他早早亡在谎言里,才是真正的仁慈吧……

他的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模糊,渐渐的,他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撕裂心肺的痛楚,坠入了温暖的黑暗中。

穆衡在寒风中静默的站着,忽觉面上一凉,伸手一摸,却满是湿润。

他抬头望向天空。

原来,竟是下雪了呢。终于,下雪了。

“其实……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小尘儿,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

那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穆衡低头一笑,转头吩咐穆耳道:“找最好的大夫,给祈尘看看伤,别落下遗症。至于其他人,管好自己的嘴……都散了吧。”

然后,他转身,向着主院的方向走去。

穆耳紧跟两步,咽了咽,小心翼翼的问道:“卫衣等人,可需属下处理掉?”

穆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被众多侍卫锁住、满面怒容的卫衣,还有他身边或惊惶或悔恨的面孔,索然道:“罢了,好好关着吧。”

这边卫衣挣扎着向前挣了两步,对着穆衡的背影大吼:“姓穆的,你以为老子一人过来会没点凭仗么?看你也得意不了几天了!哈哈……呃……”

漫不经心的听着卫衣被打的痛哼,穆衡停也未停,身影渐渐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37:00 +0800 CST  
第十二章

少年茫然的站在陌生的宫墙前,问面前的孩子,“你是谁?”

脏兮兮的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我叫穆衡,我饿。”

“我叫顾祈尘。”

……

孩子拿着烤麻雀,流着泪说:“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少年怜惜的抱住孩子小小的身子,“祈尘会一直对你好,我有的,都给你。”

孩子裂开嘴笑:“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否则,我就连可以喜欢的人都没有了。”

……

少年被一耳光打趴在地上。

“谁准你送东西给九皇子的?不孝子,自己滚去领家法,然后去祠堂好好反省!”

少年仰头问盛怒的父亲:“那九皇子可还好?”

……

“你的家族不要你,你就是我的了……你没有姓氏,你只是我的祈尘。”

“是,殿下。”

“不,叫我主人。”

“主人。”

……

“主人……”

昏迷中的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睁开眼。

温暖的床榻,轻柔的锦被,素雅的熏香,熟悉的摆设,竟是穆衡的主卧。

他竟睡在主人的床上!

如果不是身上疼得厉害,祈尘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然而,只一瞬间,昏迷前发生的桩桩件件,一齐涌向脑海。

知晓真相那一刻的绝望无助,像黑暗的潮水,让祈尘全身僵硬的几乎透不过气来。

“怎么?醒了?”穆衡冰凉的手探在他额头上,停了会儿,从床头端了一碗汤药,“还在发热,喝了。”

祈尘惶恐的低着头,抖着双手接过,“谢过……”

他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厉害,定了定神,才重新道:“谢过主人。”

一声主人出口,祈尘也不知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仰头将汤药一口喝尽,口中和心里一齐苦涩起来。

伸手接过药碗,穆衡坐到床边,定定的看了祈尘一会儿。

祈尘只僵硬着,低着头,不敢看穆衡。

“恨我么?”穆衡扶着祈尘趴下,手轻柔的在祈尘头发上拨弄着,温柔的问。

一句话,终于让祈尘睁大眼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嗯?”穆衡微笑着,探头到祈尘面前,额头相贴,鼻尖相对,呼出的热气几乎打在祈尘脸上。

“祈尘……”祈尘嘴唇不自然的嗫嚅着,细如蚊蝇的吐出两字:“不恨。”

他只是……只是有些怨。

真的,只是有些怨,只一点点,而已。

或许仅仅像是他小时候挨打时的淤青,时间久了,消去了,就再感觉不到疼。

再过几日,他或许又会像之前那样,一心一意,忠诚的像条狗一样,服侍他的主人。

只不过,再不会奢望了。

这场爱情和权利的较量中,他终于失去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也终于,一败涂地。

他只是不理解,此刻他的主人,又是这样温柔深情的神态,又是何必。

像他这样再无用处的工具,早该丢弃才是。

“是么?”穆衡温柔的捉住他的手,掰开掌心,轻轻抚去上面渗出的血迹。

“那么现在,小尘儿是手更疼,还是心更疼?”

祈尘一时无言以对。

方才内心那一番挣扎,竟连手指戳破了掌心都不曾察觉。

或许真的不甘心吧,祈尘苦笑。

穆衡轻柔的在祈尘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恨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说罢,他将祈尘的手塞进被子里,站在床边整理了下衣襟,转头俯视着床上的人,吩咐道:“床头的是最好的外伤药,每日换三次,穆耳也会定时送内服的药来,全部喝掉。你的腿处理过,修养一月,之后就可以慢慢走路。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若你不能将腿养回原样……”

他放缓了声音:“那么,一个没用的奴隶,你知道我会如何处理。”

祈尘趴在床上,眼眶干干的涩,声音木然,“是,主人。”

穆衡再没看祈尘一眼,毫不留恋的转身,推门而出。

只留下祈尘一个人在房间中,目光滞涩的看着自己的断腿,良久,良久……

……

两个月后,穆耳脚步轻柔的迈入穆衡书房,刚进门就看到穆衡提笔作画的模样。

伊人如玉,身姿隽秀,神态洒然,看得穆耳几乎错不开眼。

“去看他了?恢复得如何?”穆衡皱着眉问,视线却仍然停留在画卷上,未曾抬起。

“是,主上。”穆耳赶忙低头,姿态恭敬的回禀。“腿骨已经彻底恢复了,但不知是何缘故,只是站不起来。”

穆衡又画了两笔,将手中的笔随手往笔架上一扔,身子向后一靠:“是站不起来还是不想站起来?”

穆耳头垂得更低了,强迫自己声音尽量平稳,“祈侍卫很是努力,从无懈怠,应是真的站不起来。”

他想起祈尘练习时被摔得青紫的模样,生怕穆衡因此发怒。

“是么?”穆衡似笑非笑的撇了穆耳一眼。“他祈尘真想做什么事,还从没有做不成的。”

随手将桌上的画卷团作一团,扔进火盆中,烧的正旺的火苗瞬间将画燃尽。

穆耳偷偷瞟去,只看到依稀是绿树浓荫中,一人为另一人折枝的模样。

他心中渐觉悲凉,却听穆衡言笑,“也罢,我们便去看看,我的小尘儿,是否真的变成了个残废?”

……

或许是因为太忙,又或因为什么莫名的心态,这竟是两月以来,穆衡第一次见祈尘。

穆衡走进房间的时候,祈尘正双手扒着椅子,努力从地上站起来。

见他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便立刻垂了眉眼,低低的唤了声“主人”,下一刻,却不受控制的无力跌在地上。

狼狈之极,简直称得上可怜。

穆衡忽然觉得可笑,这个将他从北方千里之遥带回南方的人,此刻可能连这小小的屋子都走不出去。

一切,全部拜他所赐。

穆衡慢悠悠走过去,将祈尘温柔的圈在怀里,抱上床。仔细打量,祈尘瘦了很多,长发因为没有打理的缘故,乱糟糟的披散着,胡茬渐生,看起来十分落魄。

他怜惜的揉了揉祈尘的头发,“怎么竟成了这副样子?真是……废物!”

祈尘木着脸,翻身想下床跪下,身上的力气早已用光,只能跌趴在床边缘。

他挣扎了两下,不再动弹,放弃道:“属下无能……”

穆衡微笑,“依我看,小尘儿可不是无能,只是缺少点动力。”他停了会儿,站起身,打开房间的窗户,“所以我为小尘儿准备了这个。”

他侧开身,冷风打在祈尘脸上,祈尘透过窗户向外望去,一瞬间神情便激动起来。

窗外的院子里,那棵大大的槐树上,赤果果的吊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卫念……”当年饿晕在路边,为他所救,后来就跟在他身边。

被主人打压的时候,第一个为他抱不平,却被他训斥,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和他说“我只是心疼公子”的孩子。在两月前,满怀着希望想和他一起走,却和许多人一样被欺骗,他以为死掉了,每日里良心不安,心心念到的那个孩子。

竟然还没有死。

祈尘蓦然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声音中难掩的激动:“他们……还活着……”

穆衡拍了拍祈尘的脑袋,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童,“那也要祈尘乖乖的才行,否则……他们马上都会死……”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40:00 +0800 CST  
第十三章

穆衡拍了拍祈尘的脑袋,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童,“那也要祈尘乖乖的才行,否则……他们马上都会死……”

祈尘因得知人未死消息的激动慢慢平复,目光暗淡下去。他的主人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用别人威胁他了呢。

其实,只要主人吩咐,无论怎样,他都会做到的。

可这两个月来,穆衡连来都不屑来看他。尽管住在主人曾住过的主卧中,所食所用都是极好的东西,他仍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无根之萍,飘飘荡荡,却毫无依靠。

他觉得整个人都被撕裂成了两半,那个一颗心血淋淋的剥出来,被主人随意丢弃在大雪里的自己,理智的明白,他再没有资格要求什么,他只是一个在主人恩赐下苟且偷生的奴隶,不需要思考,只需完成主人的命令。

而另一半,仍旧不可遏制的像是本能一样的,向往和乞求着主人的一点点关注。这或许只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尽管被欺骗、被背弃、被像丑角一样耻笑,也无法从骨髓中抹去。

祈尘痛恨这种本能,甚至痛恨这样思考的自己。

明明两月前的伤痕还汩汩的流着血,他却无法不想念那个手里拿着刀的人。

祈尘觉得自己简直像狗一样卑贱的可怜。

然而,他们,竟然还没死么?

主人没有清理掉这些所谓的“叛徒”,会是,为了他么?

主人,是否是在乎他的?

祈尘内心再次悸动起来,他努力遏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努力遏制着那种不受控制的欣喜。他怕是自己想得太多,有了期待。有了期待,就会有怨恨。

穆衡却没有理睬祈尘的情绪,只是将祈尘一手扯下床,任他狼狈的跌趴在地上,一脚踩在祈尘的腿上,探下身,温和的道:“我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小尘儿若是站不起来,我便命人砍掉卫念的左腿,再过两个时辰,还不行,就砍掉他的右腿,若是今日里,小尘儿不能自己出去把他放下来……”

穆衡满面宠溺的微笑,却看得祈尘一下子从美好的幻想,跌落到真正残酷的现实,“那这个人也没用了,小尘儿和我一起,把这人喂狗如何?”

祈尘眼中满是乞求,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穆衡一根手指轻轻按在祈尘干裂的嘴唇上,“还记得我们的三月之约么?还剩最后一月,那些人要是都喂了狗,我的小尘儿还是个残废……那也没关系。”

穆衡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幽深,“那我就用一根链子把小尘儿锁在床头,一直栓到死……小尘儿也不用穿什么衣服了,衣服那种东西,是给人穿的,废物……不需要那个……”

祈尘无力的低头,让绵软的地毯带走自己的呼吸:“是,主人。”

穆衡一笑,“我的小尘儿,向来最是听话……”

祈尘趴在地上,却只觉着,心里那个空空的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留着那些“叛徒”,是用来牵制自己的。

难道,他还有些什么,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用处么?

……

卫念终是没有被砍掉两条腿,也没有被喂狗。

就像穆衡所说的,只要是祈尘想做的,从来没有过做不到。

一个月后,后山的某棵树下。

祈尘挥手砍断系在树上的绳子,提气上跃,接住掉下来的卫衣,轻轻落地。

整个动作干脆利落。

祈尘叹了口气,怀中的人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眼。

“公子……”卫衣被冻得青紫的唇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不住的哆嗦着。

祈尘对着卫衣一笑,解开大氅,轻轻披在卫衣身上。

卫衣缓了会儿,一双大手伸出大氅,按上祈尘的腿骨。“公子的腿……”他咽了咽,眼中全是期待,“可是好了?”

祈尘含笑点了点头,眼底有些晶莹荡漾。

“那便好……”卫衣看透了祈尘眼底的愧疚,满不在乎的道:“公子不必愧疚,当年您救下卫衣,卫衣这条命就是您的了,这些日子卫衣吃好喝好,半点委屈都没受……不过就是被吊了几日,这和公子受的苦,怎能比较……”

祈尘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只沉默着将人背在背上,一步一步下山。

卫衣放松的将头枕在祈尘肩上,只觉着这多天没见,公子消瘦了不少。

……

两人刚一到山脚下,就见又是一月未见的穆衡倚靠着树干,遥遥的向着两人的方向看来。

祈尘面上一惊,脚下顿了顿,随即便将卫衣放在一边,匆忙快步上前。

就在穆衡脚下深深跪伏下去,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卑微的道:“祈尘见过主人。”

穆衡神色晦暗不明,一脚踢在祈尘头上。毫不留情的力道踹的祈尘身子一偏,倒在地上,又立刻跪好。

这样驯服的反应让穆衡面色缓了缓,这才道:“怎么下来的那么慢?腿还没好全?”

祈尘身子一颤,伏得更低了,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已经好全了,劳主人费心。”

恭敬的态度让人挑不出错处。

穆衡俯视着祈尘,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像是有什么事情渐渐地脱离控制,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

“罢了,我们回去吧。”

祈尘恭敬的应是,衣袖中的手紧了紧,粗粝的感觉搔弄着手心。

……

“公子,还想留在这里么?”

“他那样对公子,公子就真的没有怨?”

“当初建造衡园之时,卫风为防万一留下一条密道。”

“这是路线图,其中一个入口就在主院主卧,通向此山之外。”

“是去是留,公子自己决定。”

“只是下月初一晚,卫衣是要带着卫念他们离开的。公子若是留下,他岂能放过公子?”

“就算公子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跟了公子这些年的下属们考虑。”

“公子,珍重。”

……

祈尘亦步亦趋的跟在穆衡身后,心扑通扑通的跳的极快,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带着些被发现的恐慌,还有些莫名的悸动。

选择的机会就在眼前,他走,还是不走?

……

自从祈尘恢复之后,穆衡就搬回了主卧。

而虽然那日穆衡揭破了祈尘奴隶的身份,但却未曾夺去他侍卫之职,祈尘也就守着侍卫的职责,每日保护主人的安全,晚上,则是守到主人安歇,在房间的角落胡乱睡上一晚。

至于与主人同睡一张床,那样的事情,祈尘已经不再会奢望了。

初一之夜,祈尘照例服侍了穆衡安寝。

穆衡半躺在床上,却没有就寝的意思,也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看着规矩跪在床侧的祈尘。

祈尘被穆衡的目光看得心中发虚,强撑了笑,回视主人,“主人安歇,祈尘为您守夜。”

穆衡这才收回目光,修长的手指按了按眉心,似是漫不经心的问:“祈尘,可有事瞒着我?”

祈尘一惊,几乎以为卫衣的事情暴露了,他心下慌乱,面上却显也不敢显。

只狠狠的叩下头去,额头和地砖接触,发出惨烈的声响。

“祈尘不敢!”

穆衡没料到祈尘竟反应那么大,接下来的话倒不好开口,沉默良久,才将祈尘拉起来,柔声安慰:“没有疑你的意思,祈尘一向未曾让我失望过……想来以后也不会……”

见祈尘只是低着头,也不答话。穆衡叹了口气,有些索然,想了想,躺下身子,不再理人。

祈尘上前,为穆衡盖紧被子,退后两步,跪在床前。

头一直低垂着,挡住穆衡印象中那双满是赤诚的眸子,也不知还是不是原本的颜色。

夜渐渐深了。

床上穆衡的呼吸声规律而轻柔,祈尘揉了揉麻木的双腿,小心而缓慢的挪到房间的角落中,铺开小小的铺盖,钻进被子中,缓缓闭上眼睛。

外面的夜色,漆黑而晦暗。那些异常的骚动,很快淹没在黑暗之中,再不复闻……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42:00 +0800 CST  
嘤,本着有坑有填坑人不难的原则,开始填坑…先填旧坑再填新坑顺便挖坑…更新速度…可能比之前快点~点~欢迎小伙伴们勇敢的往下跳蟹蟹~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8 22:45:00 +0800 CST  
第十四章

三更之时,祈尘突兀的睁开眼睛。

保持着均匀的呼吸,缓缓转头,小心而谨慎观察着大床上的人影。

床上的主人仍然安静的熟睡着,灯光的笼罩下,可见那人睡得安详平静,有些稚气的紧紧抱着锦被,浅浅的呼吸在安静的屋子里时隐时现。

祈尘揉了揉酸涩的眼,偷偷将铺盖扯开。

今日他在熏香中加了安神的药物,明知主人不会因小小的响动而惊醒,却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声音。

铺盖底下是与旁边相近的方形的地砖,只是地砖上有些浅浅的,像是偶然划上的痕迹。

祈尘沿着砖缝轻轻划过,使了个巧劲,那地砖竟轻易的被揭起,露出刚好过一人的孔洞来。整个过程利落而轻易,像是被祈尘实践过百次。

入口已经打开,祈尘却忍不住回望,怔忡了会儿,一咬牙,向着那个洞中一跃而下。手挽住连在地面的绳子,一手伸出,将铺盖拉好,将地砖放回,整个房间中就再也没有丝毫痕迹。

顺着绳子不断下滑,不知落了多少米,祈尘的双脚终于触到地面。他取出火折子,将绳子点燃,麻绳便点着火星向上,直到烧到地面,才安静的熄灭。

祈尘这才完全放松下来,扶着湿润的墙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他向前走了两步,却觉得双脚都是软的,一摸额头,满满的全是冷汗。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正面违逆主人。

在主人完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行动。不,这就是逃跑,逃出主人的视线,逃离主人的掌控,是明晃晃的背叛。

可是,在今夜之前,他甚至都没有思考过,是走是留的问题。只是今夜里时辰到了,自然而然的就那样做了。

为了什么呢。

祈尘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心里一片茫然。

他或许只是压抑的太久了。

这样长久的时间,被试探,被伤害,被冷落,被那些所有的反复无常欺骗。

那些在眼角酸涩酸涩的液体,那些涌上喉头的腥甜,那些默默咽下去的苦果。

所有,所有,他一直告诉自己,心甘情愿。

他压抑着,控制着,让自己成为一个只知道服从和隐忍的怪物。

可他也是人,会疼,会难过,会渴望着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

一旦一个机会来临,深埋在心底的,那种求而不得的痛楚,破土而出。支配着他,向着远离伤害的,自由的乐土而去。

祈尘越跑越远,越跑越快,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那些千篇一律的阴冷和潮湿渐渐淡去,风声随着动作钻入耳朵,一种清晰的,树叶的簌簌声荡入脑海。

他一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枯萎的藤蔓,眼前豁然开朗。

出口,到了。

祈尘脱力一般的跪倒在地上,狼狈的向前爬了两步,就倚在一棵树上,歇了口气,仰头看向天际那一望无际的黑暗。

这里是后山。

以他的速度,全力的话,可以再天亮之前,跑出衡园的范围。那之后,顺着卫衣给的路线图,避过主人的追捕,到达南蛮。

可是……然后呢。

在这将获自由的当口,祈尘忽然就不着急了,他放弃似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低吼。

然后呢,然后他可以在南蛮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卫风对他向来是敬重的,他在那里有地位,有权势,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可如果那真是他想要的生活,一年前,若是没有接主人回来,他早已过上那样的日子;三年前,他背弃主人,若是逃回将军府,父亲虽待他不好,却同样可保他衣食无忧;甚至更早,若他没有到主人身边做质子,以他的能力,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他,究竟求得的,是什么呢?

此时此刻,夜风严寒,四野空荡,五指不见。他一介奴隶之身,一无所有,在寒风之中瑟瑟缩缩。

祈尘忽然就想念主人身上淡淡的熏香的味道,清清冷冷的,却久凝不散。

他整个前半生,都围在他的主人身边打转,跌跌撞撞,圈圈绕绕。遇见穆衡的那个中午,就像是命定了几世的劫难,只因那个朦胧的泪眼,将自己一生都搭了进去。

……

“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祈尘会一直对你好,我有的,都给你。”

“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否则,我就连可以喜欢的人都没有了。”

……

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否则,我就连可以喜欢的人都没有了……

祈尘呆愣愣的看着山下广阔无际的衡园,漆黑的夜里,那个地方就像个择人而噬的怪物,静悄悄的匍匐着,等待着,一个心甘情愿的痴子自投罗网。

而,他就是那个痴子。

是他傻傻的将半生的岁月搭在那个人身上,明知道那个人早就不再是宫墙下抱着他哭泣的孩子,明知道那个人为了活着早已心冷似铁无坚不摧。

他却傻傻的认为,那人心里,还是有一方柔软的地方,渴望着有个人一直一直对他好。却忘记了,每一丝柔软,都是一个上位者的逆鳞,他一个自不量力的痴子,到底,躲不过触之则死的命运。

一切不过咎由自取,他有什么资格可以抱怨。

说到底,哪怕是只小小的一丝可能,他到底也舍不得,那个人,连可以喜欢的人都没有了……

祈尘蜷起双腿,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膝间,眼睛睁的大大的,却干干涩涩,半点泪水都流不出。

他是该认命了。

这天下之大,除了那个人的身边,他无路可去。

无路可去……

祈尘身子战栗着,颤抖着,胸腔里一股郁气堵塞,上不得,下不得。他只觉喉头发痒,到底忍不住,生生咳出一口血来。

血迹顺着手指滴答滴答的落在雪地上。

祈尘望着那血,忽然就笑出声来,他像个疯子一样边笑边咳,血溅在地上,手上,衣服上。他恍如不见,扶着身后的树,缓缓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向山下走去。

他已经耽搁的太久了。

偌大的衡园此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很快就连成一片。

卫衣他们出逃的消息怕是不久就会传到主人的耳中。

他得早些回去,也好承受主人的怒火。

……

此时山径之间的一条小道上,沉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十几位骑士疾驰而至。

卫念坐在卫衣的马上,扯着卫衣的衣襟,默默地流着泪。

“你不是说公子会来的么?公子呢?公子呢!”

卫衣木着脸握着缰绳,寒风将他的脸吹得发木发麻,他控制着自己不回头看祈尘所在的方向,却控制不住出口声音的哽咽。

“卫念,你哭个什么……公子,公子只是选择了比较重要的东西而已……”

再不停留,众人的痕迹,渐渐被晦暗的月色隐埋。

……

祈尘拖着僵硬的双腿到达衡园时,衡园中门大开,灯火通明。

穆耳站在大门中央,列队的侍卫拱卫之下,四周明灭的火把晃得他面色阴沉不定。他沉默的看着祈尘一步一步走近,在门前停住,四望着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良久,穆耳像是做好了些准备,开口道:“主上仍在安歇”

祈尘怔了怔,抿紧了唇,身子一矮,双膝在雪地上砸出深深两个坑。

“穆耳禀报时,主上只吩咐了一句”穆耳顿了顿,不泄露过多的情绪,“主上说,若是祈尘离了衡园,衡园就再也没有祈侍卫。”

祈尘听这话僵住,面上渐渐显露出些许悲哀和了悟来。

穆耳不忍心再看,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接过样东西,扔到祈尘身前,声音呆板,“望祈侍…望你今后记住本分,谨言慎行,否则,仔细衡园规矩饶你不过!”

祈尘卑微的向前爬了两步,在众人的视线中,慢慢的解开身上单衣,捡起地上最粗糙低贱的麻衣,换好。然后恭恭敬敬的对着穆耳叩了个头。

“谢穆总管教导,下奴再不敢忘……”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9 22:21:00 +0800 CST  
第十五章

衡园主院主卧,一灯如豆。

穆衡此时却并未安歇,他专注的饮着茶,乌黑的长发安静的披在肩上,越发衬得肤色如玉。

穆斯束着手,躬着身站在一旁,垂着眸,专注的看着自己鞋尖。自向主上回禀今夜的情形后,主上便一直如此时般沉默着。

室内长久的寂静和压抑的气氛让他内心战战,却动也不敢动。

“啪嗒”一声传入耳中,穆斯心中莫名一颤。

穆衡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向后倚了倚身子,缓缓开口问:“这么说,人手已经安插进去了?”

穆斯也不敢抬头,压抑着内心暗涌的情绪,低声回禀道:“是,主上。卫予只是园中仆役,平日不甚显眼,虽向主上投诚时间甚早,但一直按着吩咐不曾暴露。此次卫衣等人潜逃,也是此人告知属下……故而,足可相信。”

“嗯,很好。不过……”穆衡听了,嘴角淡淡的扯出一抹笑意。转而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抬眸淡漠的瞟了他一眼,“穆斯,若是我记得没错,当年你还为着祈尘求过情……此时却亲手迫他至这般下场,心中可有戚戚焉?”

穆斯瞬间惊出一身冷汗,立刻双膝跪地,急道:“属下不敢!”,缓了缓,又道:“祈尘是主上的人,主上如何处置都是应该,属下无权置喙。先前之事,是属下忘了本分,幸得主上教训,再不敢逾矩!”

说罢,穆斯双手按地,深深拜伏下去。

穆衡看着脚下人扎得严谨的发髻,嗤笑一声,“本分?是啊,本分……”

他含笑摇了摇头,黑眸在灯下闪着诡异的光,让人看着便心中发寒。右手缓缓摩挲着茶盏,像是感受着瓷器的质感,口中却吩咐的毫不相干的话。

“穆斯,待穆耳回来,不必进来回禀,直接拖出去,鞭一百,剥光了吊在井水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是,主上。”穆斯战战兢兢的应了。心中却疑惑,不知穆耳犯了何错。

却听穆衡继续道:“也问问他……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祈尘的礼,也是他能受的?”

……

做奴隶的日子,意外的没有祈尘预想中的那样难熬。

衡园中诸人,可能也是看在当年他在高位时,待下宽容的情面上,竟也没什么做刻意羞辱之事。

故而,他不过是起的比平日里早些,收拾干净各处院落,打水,喂马,劈柴,再清洗好最底层仆役的脏衣。冬日里水是冷些,可他虽只是稍涉武学,却也算是寒暑不侵,倒也没什么。

只是时间长了,手上腿上身上,却少不得有些冻疮瘀痕。

祈尘向来是挨得住疼的,只是觉得看着实在难看。心里想着,若是哪天主人见了,会不会觉着碍眼。

要做的事情多而杂。祈尘心里却是难得的平静。

时间长了,祈尘甚至觉着,他是否从来只是个卑贱如泥的奴隶,那些曾经见识过的富贵满堂,那些曾经的风发意气,那些曾经的不甘怨恨,是否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梦醒了,他仍然穿着粗鄙的麻衣,日复一日的做着做不完的活。他越来越少的说话。其实也没什么,没有人愿意听一个奴隶说话,尽管哪个都知道,这个奴隶曾经有多么显赫的地位。

祈尘渐渐忘记了时间,渐渐像其他奴隶一样麻木。直到冬去春来,他打满最后一缸水,转头见穆耳出现在院门口,面色复杂的望着他。

祈尘放下水桶,手在麻衣上抹了两下,恭敬的垂头站在穆耳身前五步处。

他没有问安,因为奴隶没有主动说话的资格。



这些时候的凌辱磨砺,似乎磨掉了这人许多多余的爱憎。

穆耳在这里,竟看不出,祈尘此时的平静,是真正不在乎,还是将那些情感深深埋在某处,只要一个引子,就会喷涌而出。

“主上吩咐你去侍候。”穆耳说完,就见祈尘似乎颤了一下,然而,接下来的回话,却让穆耳觉着,那些许失态,只是他的错觉。

“下奴身脏体贱,恐污了主人的眼,求穆总管允许下奴清洗后,再去侍奉。”

穆耳怔了怔,不知是因为主上的缘故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对待祈尘,他永远做不到像对待其他奴隶一样的态度。

他点了点头,又想到祈尘没有允许是不能抬头的,于是又道:“可,不过需快些。”

祈尘躬身,“谢穆总管宽宏。”

然后就这般躬着身,退到水井旁边,褪去身上的麻衣,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放在一边。

打了两桶水,从头顶淋下。

初春的水仍冰冰凉的带着冰碴,一桶水下去,祈尘才觉得心底不断滋生的情感和那种蠢蠢欲动的骚动平静了些。

身上冻裂的伤口里的血丝,被冰水冲走,只剩下裂开的伤口,将完美的身体切割出深深的痕迹。

祈尘冻得嘴唇青紫,浑身不住的颤抖着,可他像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又一桶水浇下去。才觉得自己像是真正的清醒过来。

他有些不知道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多时日的第一次重逢。



穆耳眼看着祈尘一桶接一桶的冰水像是自虐般淋在身上。

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两步,挡住祈尘的手,怒斥道:“在做什么?哪有时间给你胡闹!”

祈尘似是怔了一怔,松开手,任木桶落下,而后缓缓跪在地上。“下奴知错。”

“你的错自有主上处置。”穆耳慌忙侧开身,避过这一礼,叹息一声,“现在跟我走吧。”

祈尘抿了抿唇,抓起麻衣,套在身上,站起身,跟着穆耳向他熟悉的主院而去。

……

主卧之外的地砖上,祈尘屈膝跪下,双手平按,上身贴地,臀部高高撅起,像真正的奴隶那样等待着屋内人的吩咐。

穆耳站在祈尘身后,视线不由落在祈尘身上,这人已然平静如水,此时明明是做的是羞辱低贱的动作,却掩盖不住那种融于骨血的风华,眉目低垂,却愣生生的有种宠辱不惊的味道。

“吱呀”,门被缓缓打开,一个青衣侍从从门内出来,掀起了门帘。

“尘儿进来。”

祈尘没敢起身,四肢着地,安静迅速的进了屋子。那青衣侍从顺势关了门,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只剩穆衡和祈尘两人。

穆衡懒洋洋的支着头,侧身躺在大床上,看着祈尘跪撅着,头也不敢抬,便随手取了床头的梳子,扔到祈尘头上。

“新来的侍从蠢笨的连发都绾不好,小尘儿还是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仿佛这许多天来的背离从没有发生过,他的主人依旧是熟悉温和的语气,却让祈尘翻涌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膝行着跪在穆衡脚边,忽然就感受到那种许久未有的安宁。

好像那些所有的情感都远去了,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的主人和他。他们一直在那儿,一个小小的独属于他们的圈子里。

无论被怎样对待,他终是逃不脱,走不掉,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痛苦,却安全。



祈尘暗暗想着,恭顺的弯下身,托起鞋子,准备服侍主人起床。

穆衡翻身坐起来,却不急着起身,只用脚尖抬起祈尘下颔,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会儿。这人低垂着眉眼,面上是奴隶特有的驯服卑微。

这样的祈尘,让他心中有些不舒服。

在穆衡的记忆里,祈尘眼中的情感永远是炙热的。那种献祭和忠贞,明晃晃的不加掩饰,每次都让穆衡有种,这个人无论被怎样对待,都不会背叛的错觉。

然而,此刻眼前这人,有什么不一样了。

像是燃尽了的火焰,虽然温度依然,却再没有了燃烧时的激烈。



穆衡摇着头笑了笑,脚趾下滑,探到祈尘腰间,轻轻一划,脆弱的腰带瞬间断成两截。粗糙的麻衣簌簌的落地,露出祈尘赤果的身子。

祈尘身子颤了颤,却没有动作。

头上传来穆衡的轻叹,“瘦了些……吃了不少苦吧……”

吃苦么,其实没有,本就预想过的结局,只是这人给过他希望,却不留情的将他抛回原点而已。

“没有,下奴谢主人留情。”祈尘放下鞋,匍匐在地上。

“不要对我说谎。”穆衡一脚踩在祈尘背后的一处冻疮上,疼得祈尘浑身一颤。“你原本虽不是锦衣玉食,也无冻馁之忧,如今却居于人下,受人践踏……恨我么?”

“下奴不恨。”本是罪有应得,如何恨。

“可怨我么?”

“……下奴不怨。”有期待才有怨,如今,他已不奢求了。

穆衡的眉眼染上了些笑意,话语中带着丁点自己也未懂的情绪,“那还爱着我么?”

长久的寂静。

久到穆衡眼中的温和渐渐散去,只剩一片残酷的漆黑,才听得卑微缩在地上的人闷闷的道:“此情此意,至死无休。”

有时候,感情长久的付出,得到的只是残忍和背弃,他明明有那么多理由放弃,却永远说不出不爱了。

他爱他,是一种惯性,也成了一种信仰。



穆衡感觉心中那空落落的地方被填满了,不由叹息一声,“上来吧。”

祈尘暗暗抿了抿唇,向前两步,双手按在床上,一条腿搭在床沿,另一条腿顺着力气,也上了床。这等动作,只令着双腿之间大开,那私密之处,就在穆衡眼下开阖。

穆衡拽着祈尘头发,向前一扯,让人挨得近些,又一推。祈尘便顺势仰躺在穆衡身下。白皙的手抚上有些粗糙的身子,轻柔的动作似是怜惜似是安抚。

暧昧的气氛渐渐弥散在温暖的屋子里。

穆衡慢慢倾下身,在祈尘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这些时日,便算是欺骗和叛逃的惩罚。不许再离开我……否则,我就只能把你拴起来……”

祈尘睫毛颤了颤,慢慢抬头,看向主人的眼。

他的主人是他这辈子逃不开的劫。

于是也不想逃了,他如今只是个下奴,再没有其他牵绊。

而他的主人还需要他,需要他的爱,这就足够了。

祈尘面上缓缓绽开一抹笑,“下奴若再敢逃,不用主人吩咐,下奴自己带项圈和锁链……”

“嗯,”穆衡带着笑意,扯过一旁的被子,遮住两人间的春意,俯身将祈尘的剩下的话堵在口中,“那就这样吧,我的小奴隶,一辈子……”

再没人说话,只有锦被翻涌,云雨渐生,几番缱绻,心意延绵。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9 22:24:00 +0800 CST  
第十六章

春至三四月,衡园中的梨花早早开了,这时倒是一簇一簇洁白如雪的样子,在嫩绿的枝叶中摇摇曳曳,晶莹剔透,偶有清风吹过,花蕊上的水珠颤巍巍的滚动着,粼粼的好看,有些花瓣儿被垂落了,飘飘荡荡的吹入房里的那人乌黑的发上。

那人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手掩在口上,优雅的打了个呵欠。

“主人,可歇好了?”低而小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穆衡伸了手,接过祈尘递过来的温水,漱了口,又拿过温酒,慢慢抿了一口。

一股热流从口中直入肺腑,扩散到四肢百骸,令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穆衡满意的点了点头,祈尘这才松了口气,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乖顺的跪在一边,恭敬的问:“下奴服侍主人起了可好?”

“嗯。”穆衡揉了揉眉心,声音还有些似醒未醒的沙哑。



穆衡坐在铜镜前,半眯着眼,享受着祈尘为他梳发,桃木的梳子沿着发丝划下,轻轻柔柔,舒适合宜。

他的发一直到腰,乌黑柔顺,像是最好的绸缎。

祈尘的手在这瀑青丝中穿梭,慢慢挽成一束,盘成发髻,裹上银丝织锦的缎带,素手取了只紫玉簪,穿发而过。

这人碎发自然的落在脸侧,越发衬得眉目狭长,面如冠玉。

祈尘竟一时看得愣住了。

穆衡慢慢睁眼,唇上带了抹笑,透过铜镜回望,只见那人满眼满心,全都是自己的影子,仿佛那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淡金色的光顺着门窗落进来,花香盈盈。

他有些恍惚,只觉岁月静好,这一刻,万金不弃。

一句话蓦然涌上心头。

女为悦己者容。

是你爱极了我,才允你见我风神秀雅。



穆衡凝思片刻,忽地愣住。

女为悦己者容……

他眯了眼,身子在椅子上转过半圈,侧着头看向祈尘,漫不经心的勾了勾手指:“走近些。”

祈尘恍然回神,听着吩咐在穆衡身前站定。

“衣服褪了。”

祈尘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没敢犹豫,只黯了双眼,手上利落的扯开衣带。

麻衣滑落,层叠在脚下。

他控制着不回头看大敞的门窗,明知主院中多半无人往来,身子却慢慢烧起来,只一会儿就成了淡粉色的一片。

他的主人却还不满足,“头抬起来,转个圈来看。”

僵硬的动着身子,祈尘木着脸,主人的视线胶着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打量,让他只觉每分每秒都是难捱。

赤果结实的肉体,肌理分明的曲线,确实赏心悦目。

穆衡敲了敲手指,这才满意。

如何竟要自己讨别人喜欢了,只要他想,眼前这人的身子,这人的心神,这人的所有,都可以用来供他取乐。

示意祈尘停了动作,穆衡来了兴致,“去换身衣服过来,总这一身实在是令人腻烦。。”

祈尘怔了怔,他奴隶的身份,按规矩只能穿麻衣的。

可既然是主人吩咐……

他躬身应了是,取了件侍宠服穿在身上。

侍宠服本就是方便主人玩弄之用,暗红色的衣服只是其实不过只是件薄纱,连蔽体都困难。

隐隐约约,若隐若现,显足了诱惑。

穆衡前倾了身子,手指挑开衣襟,在祈尘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你这身可能穿出的了门去?还是这白日里穿来诱惑自家主人的?”

祈尘身子颤了颤,有些惶恐,却没敢动,就任由主人咬着,“下奴不敢!”

“不敢?”穆衡嗤笑一声,在祈尘胸前红樱上狠狠拧了一把,直疼得这人泄出半声惨叫,才扬起嘴角笑开,“我的小奴隶总穿这样的衣服可见不得人,可现在赶制裁衣又太慢。所以……”

他抚弄着祈尘的身子,眼里暖暖的怜意:“今儿我们就出去玩玩,顺便给小尘儿买两身衣服去。”

祈尘呆呆的愣住。

……

出了连绵的山,坐上马车赶上几里路,便是繁华热闹的小镇。

穆衡穿着浅紫色的锦袍,一脸兴味的走在街上,祈尘落后半步,专注的跟随着,他身上是侍从的青衣,算得上单薄,但至少足以蔽体。

其实就算让他穿着麻衣被牵出来,也是正常的。

他的主人到底还是给他留了脸面。



说是给祈尘买衣服,穆衡却在各处小摊前闲逛,饶有兴致的挑着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像个孩子似的,脚步挪也不挪。

祈尘看着心里有些疼。

他从来以为,主人是喜静的。无论是身处高位之时,还是落难至此,从来极少出门,大多不过是忙着,极少闲暇的时候,也只爱翻书、品茶或是饮酒。

他的主人,不学琴棋,不爱书画,从来没什么特别喜爱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喜欢的。他没见过穆衡极欢喜的时候,那些似乎难过的情形,也是难见。

除了那些摆弄权柄的时候,主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平淡,甚至冷漠。

以至于让他忘记了。

他的主人,从没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样,被父亲牵过手,逛过街,感受过人群的热闹。

买那些小小的可爱的玩意,体会些简单的快乐。

——他的主人,没有过童年。



“祈尘,过来看看这个。”穆衡从摊子上,取了个东西,摊在手里,招呼祈尘过去看。

祈尘望去,那手心中是一支桃木簪。

常见的祥云式样,坠着黑色玛瑙珠子,却难得的简单大方。

“好看么?”他的主人问。

“好看。”这街摊上哪里有什么上好的材质,可主人挑的,自然是好的。

听了这话,穆衡眯眼淡淡的笑开,将簪子扔到祈尘怀里,又随手抽出头上的紫玉簪,也不在乎是人来人往的街上,不容置疑的吩咐,“为我戴上。”

祈尘怔了怔,抿了唇,上前一步,将桃木簪插在穆衡发上。

木簪和那锦缎实在是不配,穆衡却面上心上都半点不在乎,朱唇凑在祈尘耳畔,热气拍打在祈尘脸上,“尘儿可从来没为我买过簪子呢?”

话音中有着调笑,也带着难辨真假的委屈。

那些年,他送进宫里的东西,确实没有簪子。可那时穆衡年纪还小,哪里用得上束发。

此时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又是祈尘从未见过的神态,让他恍然发觉。

自那日以后,他的主人,似乎有些不同了。

像是终于达到了长久以来的目标,穆衡越来越少的温柔却虚假的笑,今日里,竟也会委屈。

真好,他想着。

他心里甚至觉得,如果日子能这样下去,就算他生生世世都这样为奴,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

祈尘低头,脸上有些窘,“下奴没有钱。”

穆衡就玩味的笑,“也是,你连自己都是我的。”他借着衣袖遮掩,在祈尘臀上羞辱意味十足的一拍,“那今儿晚上,可要好好听话还债才是。”

祈尘驯顺的应是。



两人随着人流前行,穆衡看到路边有卖糖葫芦的,就打发祈尘去买。

红彤彤,圆溜溜的山楂闪着诱人的光泽。

穆衡指着糖葫芦,对祈尘说,“这个我记得的,甜甜酸酸的,很好吃。”

他像小孩子一样,就在路上吃着,到了成衣店门前,却将糖葫芦放在祈尘手里,自己拍了拍手,进了店里。

祈尘举着半串糖葫芦站在门口,竟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主人不耐烦的呵斥,才疾走两步,跟着站在穆衡身后。

那边店家原是闲闲的托着下巴,见进门之人衣着奢华,赶忙整理了衣衫,热情的迎了上来。

穆衡自然是没有那个耐性为祈尘亲自选衣的,不待店家开口,他就指着祈尘,对店家道:“给他选身见得了人的。”

这是要为这奴仆选衣?

店家虽觉得奇怪,脸上的笑却是半点没少,询问了祈尘的尺码,挑了几套布衣出来。还没等祈尘接过来换。就见这贵公子摇了头,“换锦衣,不拘着样式,哪个好看,就选哪个。”

他侧着头,含笑吩咐祈尘:“直到我满意了才成。”

祈尘不知主人心中打算,只好躬身应了。

最终是选了一件玄色锦裳。

祈尘线条刚硬,气质原也是冷肃的,只是在穆衡面前从不显露罢了。此时,配上玄裳,竟也有种上位者的威严。

穆衡怔怔看着他,脸上忽然就没了笑,手指挑起祈尘落在肩上的一缕发,无意识的绕着圈。

祈尘似乎听着主人轻叹一声,“果然是将军府里出来的人。”

这声低喃打破了今日里所有的温馨平静,他的心里忽然就有种不安。



日渐西下的时候,两人才回了衡园,正看到衡园正门大开,一辆陌生的马车缓缓驶入。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马车中的人挑起窗帘,露出与夕阳同色的大红衣裳。

穆耳迎了上来,欲言又止。

穆衡却只盯着那抹颜色,缓缓闭了眼,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温柔:“祈尘,回去洗干净,穿上那身玄裳,回房等我。”

祈尘跪下,端正的叩首行了大礼,才膝行后退了几步,起身绕进侧门。

他有着预感。

他的命运,将因为那辆马车里的人,天翻地覆。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穆衡视线里,那马车的车夫掀起车帘,那身红衣的主人优雅的踏下马车,露出与穆衡三四分相像的容颜。

穆衡站在那里,看着这个长成的少年站定在他身前。

长袖及地,长长一揖,大红衣裳荡漾出些许波纹,声音三分笑意三分偏执三分妖气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思恋。

“王叔,许久不见。”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2-29 22:26:00 +0800 CST  
第十七章

穆衡站在那里,看着这个长成的少年站定在他身前。

长袖及地,长长一揖,大红衣裳荡漾出些许波纹,声音三分笑意三分偏执三分妖气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思恋。

“王叔,许久不见。”

……

那个晚上,祈尘独自等了许久。

穆衡归来的时候,夜已然深沉的极了。

白日里明明和煦明艳如斯的衡园,到了夜里,却安静荒凉的近乎死寂。

顺着红烛的微光向外望去。云重风高,霭霭沉沉。遮了月色,竟丁点儿也未能透出。

似乎暗的过分了。

无端的让人觉得心慌。

正是从这片全然的,不祥的黑暗中。

一盏孤灯由远而近,迤迤逦逦,向主卧而来…昏暗的火光下,穆衡平日缱绻温柔的面容,竟也影影绰绰…饶是祈尘用尽了目力…也看不清晰…

……

带着初春的凉意,穆衡径自走向床榻,宽大的衣摆轻飘飘的掠过祈尘的发髻。

在那袭铺延于地的玄色华裳上荡出些微褶皱,最终寂然的归于平整。

从祈尘压得极低极低的视野里,只有穆衡精致的丝履不经意的压上他的指尖,带来入骨的刺痛,又毫不留恋的离他而去。

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容许自己放肆,抬手去触碰。悄悄地,哪怕仅一刻就好。

穆衡端坐在床榻上。

视线无声的在祈尘身上逡巡。

似是专注灼热,也好似漫不经心。

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一如往日般柔和缠绵,“祈尘,到我身边来。”

祈尘依言重新在穆衡身侧跪下。

那只微凉的,竹节般修长的手指便按在他规矩低垂的头上。

稍稍使力,直到他驯服的枕上主人的膝头。

然后他束发的木枝被轻柔的抽出。

如瀑的黑发放肆的撒在穆衡的腿上,五指沿着青丝缓缓梳理。

祈尘紧绷着身子任由主人动作。

紧张的甚至眼睛酸涩之极也不敢稍动一下。

此时氛围旖旎得如同梦幻般。

而越是美好,打破之时越是残忍凄厉。

他心有预感。

穆衡将手中黑发拧成一束,力道之大让祈尘都觉得生生的疼。

他将祈尘的发紧紧的重新盘起。

方才抬起祈尘下颔,盯着那双熟悉的,满满的映着他身影的清澈眸子。

良久,他说,“北边战事又起,顾祈云殁了。”

祈尘尚未理解这话背后的意义,便听穆衡温柔的俯身,在他耳畔言笑般命令。

“明日启程,随穆祚回京。”

————————————
好久没动笔都不会写喵…写的好费劲啊嘤嘤求安慰…以及…祈尘骑乘是什么鬼!!以后肿么然后人家直视这个名字啊啊啊啊!!!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3-01 23:28:00 +0800 CST  
祈尘尚未理解这话背后的意义,便听穆衡温柔的俯身,在他耳畔言笑般命令。

“明日启程,随穆祚回京。”

京都。顾姓。

仿佛打破了什么迷障。那些仿佛很远很远的过往渐渐清晰起来。

雄浑端正的大将军府。僻院荒芜的小院。

女人哀决美丽的面庞。男人鄙夷嫌恶的眼神。

以及从来云泥之别的,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顾大将军唯一的嫡子。

顾祈云。

他最后见顾祈云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依稀还是被送去摄政王府的前夜。

他独自跪在娘亲灵前。

顾祈云推门进来。

递给他一块白巾,说“别哭,擦擦。”

他很久前就不轻易哭泣了。

只是这个少年别扭的别过头,没有看到。

然后他孑然一身出了将军府。

却没想到世事无常,竟就是生死之别。

稍一闭眼。那骄矜张扬的少年似乎就在眼前。

幼年时骄纵为难,患难时冰释前嫌。

以及那夜的,少许温情。

……

“祈尘,你回京后,尽快掌控顾家军…”

暖色的烛火下,穆衡的声音有种平淡的清冷。

祈尘蓦然回过神来。

他艰涩的张口,却只能唤了“主人”…

穆衡平静的停下,看着他的奴仆。

祈尘只觉得主人那双黑眸里全然是深邃的冷意。

让他僵硬而恐慌。

他问,“主人不锁着祈尘了么…”

他的主人温柔的笑了,抽出那只桃木簪专注的插在他的发间。

看着他的发,也像是看着自己莹白的指尖。

“小尘儿,你要知道,这终究…还是我的天下…”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3-22 10:45:00 +0800 CST  
……
次日,祈尘走的时候,穆衡没有去送。
穆衡如常的侧躺在柔软的塌上,听着穆耳汇报衡园大大小小的事务。
也并不如下人所隐隐猜测的,不舍,或忧心。
只是当穆耳请示,“是否在祈尘身边埋下暗桩”时,忽然笑了开。
他问,又像是自语,“穆耳,你训过鹰么…”
种种手段,赏罚爱惩,狠厉柔情。
不过只是为了,无论何时,他一声口令。
那只遨游天际的他的爱宠,摒弃思想与自我,斩断义气与牵扯,放弃自由与辽阔。
无用的羽翼与尖喙,通通收起。
只需要,乖乖的,乖乖的,跪回我身侧。
足矣。
“那些他不该有的,一一收回。只有一件,我…会给他。”
……
祈尘站在大将军府门前,北方的春风仍旧烈烈,将玄色的衣裳熨出分明的棱角。
当年他离开时,小院灵堂的烛光映了清晨的初雪…
像极了此刻满府凄哀清冷的缟素。
那个,从未叫过他哥哥,却给过他难得亲情的弟弟。已然不在了。
祈尘整理了长途奔波而略显凌乱的鬓发与衣着。迈过陌生而熟悉的,大将军府庄严的正门。
穿过空旷正堂前无数烈烈作响的招魂幡。
定定的立在灵堂棺椁与灵牌之前。
身后奴仆朗声喊着“骠骑将军祈尘灵前祭拜,孝子答谢…”
身边众人凄厉的哭嚎混着孩子稚嫩的抽噎。
间或有轻鄙或敌视的目光。
他是摄政王府背弃却被饶恕的旧人,大将军不被承认却仅存的亲子,小皇帝亲自带回的朝臣。
获封的骠骑将军,正是眼前安详睡着的。
顾祈云的旧职。
然而。
祈尘举香三炷,折腰三拜。
他此来,是要将那剩余的,也拿走。
转身,对着那曾经雍容的妇人,他曾经的嫡母道了声,“节哀”。
不去管那瞬间怨毒扭曲的面容。
他微微倾身,向顾大将军做了“请”的手势。
两人沉默的走向后堂。
祈尘走在后面,看着这个戎马半生的军神。
岁月摧残,丧子之痛。
也佝偻了脊背,踉跄了脚步。
他们隔着矮几相对而坐。
眉目依稀几分相似。
祈尘垂着眼。端着的是下对上的恭谨。
冷静而毫不含私情。
“卑下此来…事有三桩。”
“一为祭拜挚友顾祈云,还当年逐府前夜相陪之恩情。”
“挚友?”
老人缓缓抬眸,经年威严涌动。“顾祈尘的名字可仍在顾家族谱之上。”
祈尘恍若未闻,音线平稳毫无起伏。
“二为迎回生母灵位,全当年生母之遗愿。”
生父眉头蹙起,隐忍着不耐。
“顾氏祖训。入顾家之门,生死不得离。”
“三为掌顾家军虎符,赶赴西北结束战事”
大将军猛的起身,手起掌落。

楼主 影子飞过sky  发布于 2016-05-27 13:55:00 +0800 CST  

楼主:影子飞过sky

字数:37795

发表时间:2016-02-29 06:2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13 17:21:0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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