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杀一个多少钱？”
“你想杀谁？”
“马富贵的大儿子。”
“三顿饭。”
“成交！”
“每顿都要有肉。”
“好！”
和大家一样没钱吃饭的张五儿接下马大儿的单子。
那是张五儿杀手生涯的第一单，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十四岁孩子。
当然，九岁的张五儿同样手无寸铁。
十几年前的这些画面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我脑海，让我慢慢补全我过往人生里残缺的记忆。

1.
齐国的城墙外贴上了新的告示。
我拉着五儿来到城墙下。我为她读：“告示，天下有大贼，窃天机以为盗途，使民无食，粮荒种，江流暴走，乱兽祸人。齐王仁怀，感苍生苦重，特告天下，寻奇刺勇徒，毙此大贼，还福天下。或有奇人，摘贴赠百金，王涕待还。”
五儿说：“什么意思？”
我说：“撕了这告示有百金可以拿。”
五儿说：“那还等什么！”
我丢掉拉着五儿的那根木棍，上前去撕告示。回头时，发现身后有个人被一剑贯心，死得惊诧莫名。
五儿说：“撕下来没？”
我把告示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听不？”
她嘴角扬起说：“金子的声音都好听。”

大叔又来坑人了。哈哈。虽然没有儿子，但是这不妨碍大叔太监。

2.
我拉着五儿去齐国的宫殿里领命。一路上我给五儿讲看到的东西。
“哇，左边有一根柱子，上面全是金子。”
就听见一声剑鸣，柱子已经断成四节。流瓦坠石，吓得身后的侍礼们乱喊乱叫。
我说：“原来，只有表面一层薄薄的金子。”
五儿说：“那齐王原来也很穷。”
刚走了几步，五儿又说：“齐王不会付不起咱们那百金吧？”
我说：“连房子的檐柱面上都要刷一层金子，你这样想的话，不就不觉得齐王穷了？”
五儿连说：“也是也是。”停顿了下又继续说：“要是他真的没有百金，就拿他的头给秦皇。不是有人说齐王的头值五十金吗？”
我说：“嗯，好，就听你的。”
五儿说：“你欠我两顿饭，这一辈子都得听我的。嘿嘿。”
我就喜欢五儿嘿嘿时的贪样儿。

3.
在一直向北的路上，我说：“齐王头上无发，光光的脑袋上扣一顶金冠，真的好好笑呀。”
五儿说：“嘿嘿，金冠！”
我说：“这来回大约要一年啊！”
五儿说：“那要不我们先不回北地？直接去秦国？”
五儿说她师傅是一位北地的疯子剑客，杀戮无情，嗜金如命，座下七徒行刺天下，带回刺金。害怕如果不先回馈刺金，她师傅万一发飙……我说：“你坏了规矩，你师傅要杀你怎么办？”
五儿‘看’着我的脸，想了很久才说：“我估摸着他现在应该杀不过我了吧？”
我说：“你肯定？”
五儿又想了一会说：“就算是真的，我也要护你周全……算了，我们还是先回北地交刺金吧。”
只好，我们拿着齐王的头和齐王的金冠往北走。

长路漫漫，甚是无聊。
我对于那些来去无踪杀人性命的杀手们总怀着十分仰慕的情怀。对于五儿更是。
那年她还是个孩子，眼中没有善恶，心中没有是非，只为了三顿饭就举刀杀人，那份眼中无视苍生的心气儿就让我决定这辈子要做她的小跟班了。
村子被北匪抢掠后过了几年，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名动七国的大杀手。刺客榜上悬赏百金的女子。
百金啊。七国的暴主秦皇的人头也才百金。
我们一路北行，当冰雪冻僵了我的脚，来到那座五儿说他每次见师傅的地方时，却没有见到任何人。
我打赌能爬上最高的那座冰峰，写上“师傅，五儿回来过”几个字，五儿笑得咯咯咯地。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嗨，我今天还真就要写下这么几个字！
被小看了，血气一鼓脑涌上来。可是试着爬了好多次，都滑了下来。
夜幕降临，睡意来袭，我红肿的脚再也坚持不下来了，只好偎着五儿睡去。
第二天，却看到那冰峰上真的有“师傅，五儿回来过”这几个字。
想来是身边这位大剑客看不下去我丢脸就飞上冰峰一气贯成。这几年她一直就是这样，袒护着我，但我红着脸就是不想对她说谢谢。

4.
等了几天没见到五儿的师傅，我们只好南下往咸阳走去。
我跟五儿商量好了：把齐王的光头送给秦皇，拿到五十金，再割掉秦皇的头。
只是我们在这个地方起了分歧。
五儿说：“坏了，我们先杀了齐王，送给秦皇只能得五十金，我们再拿秦皇的人头去齐国，可是齐王不在了，谁给我们一百金，都怪你，当时不提醒我。不然，我就不挥那一剑了。”
我想了下说：“我们拿了齐王的王冠，应该有一百金吧？”
五儿赶紧打开包裹，将王冠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在手上摇了摇，一脸苦相地说：“差三两。”
我说：“那就这样，杀秦皇前，问问他还想买谁的头，回头帮他做了。”
五儿说：“嗯，也对。那好，到时得跟他说清楚，只取只能值三两的人头。”
在去秦都咸阳的路上。听闻茶肆有人议论天下的七大刺和三大捕。按五儿的话说其实都是徒有虚名。
五儿说：“才给我排第三，给阿青排第二，师傅教我们几个的时候，阿青可是总败给我的。你说，他怎么能比我高呢。”
我诺诺点头。不过，有一点我没想通。我问五儿：“那个排名第一的不知道打得过你们师傅不。”
五儿‘盯’着我，眼白乱翻说：“虽然是师傅的大徒弟，可我们六个都没见过，不能仅凭着一剑倾城屠杀过百秦甲就断定他是第一吧。再说了，他最后还是没能成功刺杀秦皇，就知道他不能与我比。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空，空空空，空空如也的空，万物皆空的空！”
我赶紧佩服地帮五儿理了理脸颊的发丝。
这话说的，太霸气了。
八百里秦川羊肠道，三十万铁甲屠国军。
我拉着五儿，风餐露宿，终于来到了天下雄城咸阳的正门之前。
当时我就笑了。五儿就跟着也笑。
我说：“在我们的眼前，就是天下第一都城，六国大都，秦都咸阳了。那倒垮的土堆矮墙上只有一个咸字，阳字已经随着土砖风化了吧。没有护城河，更没有守卫的兵甲，眼前络绎不绝的人行去之时脚下所踩之地，全都是城门。”
五儿笑得更厉害了。呵呵得捂住嘴。
我说：“你开心就笑大声。”
五儿说：“不，那样的话，就不淑女了。”
我问五儿：“你师傅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秦国一统六国，却连个都城都建不起来。”
五儿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紧张的只问了一句话：“不会秦皇也很没有钱吧？”

5.
我将齐王的头和很久前撕下的告示递给内城的兵甲。等着回话时想起刚刚店里的面香就对五儿说：“刚才那家店里你闻到没？”
五儿说：“是呀，有家的味道。那样的面，你还欠我两顿。”
我说：“那时不是我懒帐。是为了救我们。”
五儿说：“就是你懒帐，本来，我只需一刀就能砍死那个扯着你脖子的。那样，他就砍不到我的眼睛，更砍不到你的脖子。”
关于那些细节我想不清了，脑子里只有当时匪帮们屠杀村民的惨景。满天飞血，像村里马富贵家杀羊一样，那血都是扬起来的，看着就让人全身发热！
我记得那时侯我记忆断片前最后说的话：“三顿饭，浪费呀，要是知道你们来，我就不请张五儿去杀马大儿了。”
不对，我说的应该是别的。
“那时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问五儿。
“快跑！”五儿静静地说。
秦国上方的天空蓝的净！净的就像五儿用剑，一剑过处，斩断所有，干净！
我对五儿说：“天很蓝。就像那天匪贼屠村时一样蓝。”
五儿说：“那刚好呀，天这么蓝，要不，我们也屠个城？”
我赶紧打住不聊。五儿的脾气：想到哪说到哪做到哪！我真怕她一时兴起屠杀了整个秦都。到时好不容易暂时有人统领的整个天下就又要乱了。那样的话，受伤的又是百姓了。
五儿说：“秦皇的大儿子几岁了？”
我说：“放心，秦皇是可以杀的。他儿子都很厉害。”
五儿说：“那我就放心了。一百金呢，我可舍不得。”
侍官小跑过来，然后就听到一遍又一遍的喧喝传遍宫城：“请壮士入殿……”
五儿说：“这声音，有点儿刺耳。”
我赶紧将木棍收回腰间，过去背起她来。让她能用双手捂住双耳。
正殿之中，穿过酒池，在王座之下的台阶前，侍官示意我们停下行礼。
我将五儿放下来。跪倒在地大呼：“拜见皇上。”
侍官走到五儿面前大声呼喊：“大胆……”
不知道他接下来还要呼啸些什么言语，反正五儿摆了下手，他的脑袋已经咕碌碌地滚落在地。
四周立马便全是拔剑抽刀的声音。我赶紧顾不上礼数抬头望向四周。
五儿却理直气壮地说：“他声音好尖锐，刺得我耳朵好疼。”
数清了四周的将士，我发现秦皇并没有看杀了齐王的五儿，却是眯着眼睛看着我。他眼睛中的意思我看不明白，反正吓死我了。正在我仗着五儿独步的剑术腹诽‘神气什么，一会就是五儿一剑之鬼’给自己壮胆儿时，秦皇已经转过头去了。
他盯着五儿说：“就是你取了齐王的头？”声音里似有不置信。
五儿并没有回答他。她的剑在四周拔了拔，碰到了我，收起剑，小步移到我身边。正要拉我起来时，就听到秦皇说了句：“平身。”
五儿说：“我帮你揉揉。”
我说“我自己来。”便小声告诉了五儿周围的人数。
殿内的侍卫及武将们，五儿只需要一剑就能清理。杀你应该很轻松。我看着一直玩味地盯着我们的秦皇在心里想。不知道秦皇知道不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倒是我突然觉得他那张宽大的脸像是在哪见过。
五儿将齐王的头扔在阶前。对着秦皇的方向说：“你还有什么想杀的人吗？不过不能超过三两金。嗯……超过三两金也可以，不过要另加钱。”
没想到秦皇走了过来。一脚踢开了齐王的头。他围着我们转了一圈。那打量的目光有些刺眼。他瞳仁里的光彩真的有些熟悉。
最后，他站在五儿身边说：“有倒是有，要不，你把那个叫阿青的杀了？”
五儿说：“你出金多少？”
秦皇说：“我的头才值一百金。你想要多少？”
五儿说：“阿青和我一起跟师傅学刺客之道，我没学会，他学会了。你的头一百金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的头肯定要比你的贵。”
秦皇笑了起来。左右的将军们似乎也被五儿天真的话语逗乐了，跟在皇上后边起哄。
这帮无知的家伙，他们都不知道以前很多人跟五儿说话说着说着就死了。
秦皇停下笑来，说：“早闻刺子张五儿，无情无性，天真无邪，杀人谈笑间。今日得见，果然如实。只是不知道，那传闻里贪金忘死，无人不杀是否属实？”
秦皇的话里有着玩味的笑。我正想拉拉五儿。就听到五儿说：“你的头一百金，我们答应过齐王的。阿青的头要三百金，你愿意不？”
秦皇步履轻盈，脚法诡异，举步间飘向王座。与五儿已是阶台之隔。他坐在王座上，看着五儿说：“等等，还有你师傅。”
五儿想了想说：“我师傅的价我开不了。”

从自我反省到自我救赎，那良心质变过程之中，总得有化茧成蝶的痛苦，而化解这痛苦的，是几乎无止境的杀无赦的自我沉沦。




这句话是我在描写一个屠夫般的刺客时，试着揣测的心理阴暗面。

6.
五儿并没能杀掉秦皇。
那一战打得我头疼欲裂。
当时五儿说：“你觉得我师傅值多少金？”
秦皇说：“你师傅的价我也开不出。”
五儿说：“那么，就这样了。”话落剑起，如灵蝉捕天，五儿瞬间已掠至秦皇身前，一剑递出，却并没有贯穿秦皇的心脏，而金属撞击的铿鸣声像是炸雷从秦皇的心窝迸发。
秦皇向后倒飞，五儿跟进，平水横剑，破风之势。然而这一剑在离秦皇脖颈半寸之地被秦皇竖刀挡下。五儿化平剑为竖锋，随势下斜拉出，利剑却只剥去秦皇的黑金大袍。而秦皇身上露出幽黑的贴身甲。五儿于空中一剑再起，秦皇心窝处便又一声炸雷。借着剑的弹势五儿退飞到我身前。斜头侧耳，站在那里问：“是雷甲吗？”
王座之上，秦皇放声大笑，却咳出一口浓血。短兵扔在地上，从腰间抽出长剑，支撑于身前，放笑说：“刚刚若是你第四剑刺寡人下腹或者大股，寡人或许就要重伤于你剑下，可是为何明知是雷甲还要自不量力？”
五儿说：“就是知道是雷甲，才用了十全之力呀。”
秦皇说：“天外之物锻化，一柄朽剑，想穿之，哈哈，你果然天真！”
五儿说：“天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再有一剑也就穿了。”
秦皇大笑不止。
五儿伸出手来拉住木棍。
我问五儿：“要不，明天再来？”
五儿说：“估计明天来不了，两剑都是全力，伤到我的胸肋了。”
我说：“那就等好了再来。”
五儿点点头说：“嗯。”
秦皇止住大笑，三拍其掌，说：“你刺完了，该寡人了。”
我抬头看向秦皇。他胸前的黑甲被血染血，在心脏的那个位置上，有一点裂纹开出的小花。
只见他一声怒吼：“来人呐，将阶下二人剁成肉泥。”
左右武将便如恶狼，拔剑挥戟，疯狂袭来。
棍头失去牵引的力量。就见五儿已经翻飞在这宫殿之上。
剑开万花，血泼如雨。
一番乱奏的刀戈鸣音，一袭灵动的剑舞布裳。
当棍头再次传来牵引的力量，五儿已经重新站在我的身前。
整个殿上，乱尸横陈。
但是，能分明地感觉到，棍头如坠，五儿的身子更沉重了。
我顾不上血腥刺激下的血潮汹涌，拉过五儿的手，顺势将她背起。对秦皇说：“你武功虽高，可是五儿那两剑让你连站都要用巨剑支持，我可以拼死杀了你。大家一起死，这买卖你做不做！”
秦皇看着我，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愤怒至极地对着闻声而来堵住殿门的军士吼：“退下！”
我对秦皇那阴晴不定十分害怕，心底计较一番，虚词脱口而出：“我与天下第一的那位刺客有过命的交情，那一次他剑破百甲，非不能取你性命，只是不愿意罢了。若是一会儿我们死在乱兵中，相信不出几日，就是你死在孤殿中！”
秦皇一声怒吼：“滚！”
我背着五儿向宫殿外走去。
只是，我终于是被秦皇那假以为真的演技骗得心服口服。
就在我转背对他走到第十步的时候，背上已是重伤的五儿又飞了出去。

7.
我被抢匪带去北方。
那些骑着高马的抢匪们到了塑北时就开始屠杀坐下鞠躬尽瘁的畜牲们。一群高大的白狼奔来茹毛饮血，眨眼间，只剩下一地马骨。
那些原本被他们长刀砍死驮在马腹的袋子里的村民们的尸体也被抛下喂狼。
那些血腥的画面让我恐惧，以至我脑袋疼的想死，只记得在一只狼几乎咬断我脖子的时候，我恍惚间抽出了马上人的弯刀忘死地砍了过去……
五儿说：“天下的人都很无聊，对武力无限向往，又怕入武拼杀死的人是自己，便喜欢在假想中编出个一二三来。”
那些传闻我也在流亡的穷途里听得七七八八。而唯一的那个一剑破百甲的刺一总让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而这些感觉，在秦殿里头疼时越发清晰。

五儿飞出的那瞬间，我已经转过了身子。
却只能看见，一切都已来不及。
秦殿之上，五儿不顾来刀会洞穿心窝，不计生死只凭一剑直去。
偷袭而来的大汉面上惧色一逝而过，却复现义无反顾的坚毅。
那一刻，我有些绝望。
只听得长兵破肉的声音，便看见五儿的后背心上一刀洞出。
我的头突然像是被长针贯穿，刺疼的满眼腥红。
似乎又看见冰天雪地之中，一匹匹染血的白狼，张牙舞爪，扑杀过来。
而我只能握紧手中的弯刀……
我强忍着巨痛努力保持神志清明，直觉驱使握紧了手中的木棍，支撑着痛苦的身体抬起头，只看见五儿跌落在地上，一柄长刀穿透了她的心胸。
那一瞬间，艰难支持的清醒去了，眼前便再也没有世界，只剩下血红了。
隐约中似乎挥舞着什么又杀了一只大狼……
而狼身后的人好像在说什么。“果然是你……”听不太清，看不太清，便挥手，只觉得又杀了一只。
还有一只狼对着我咆啸啊。
“你说过的，我保这世间万世太平，你助我成就千秋一统的大业！”
“寡人是命理的天子，注定的万民之王，你不能！”
正要杀了这狼，又听到一片嘲笑，像是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淹没着我。
“看，是有点能耐。”
“家都没了，你能到哪去？”
“这羊血你要能舔起来，我就送你一斤羊肉，哈哈哈。”
“要是我活下来，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金子……”
似乎还有谁大叫一声：“快跑！”却被一刀砍在脸上。
是谁呀？
嗯？
啊，想起来了，是张五儿，我们说好去杀马大儿的。走！
你怎么不走呀？
走噻！
你不走，我抱你走吧，不过，一会儿到了马家，马大儿还是得你来杀。我看到血容易头疼。
咦，怎么天亮了。刚刚又不是天黑。
“师傅。”
师傅？师傅在哪？谁是师傅？杀羊的师傅呀？他住在村东，他说既然看到血头疼，就应该头越疼越应该看，等哪一次疼死了，再醒来，就再也不会疼了。
“师傅……”
张五儿，你要是睡着了，那一会儿我就不给你下面条了啊，更不带肉了。
怎么这道一直走不到头，我记得马大儿家就在那儿呀……
不对呀，路呢？路呢？路来！
没路咱们就砍一条路吧！
……

8.
春暖花开，半年闲光。
五儿胸口未伤及心脏的重伤渐渐恢复。
我们在楚都外的野效休养时，我的回忆断断续续地丰满起来。就像那天不得已时看到的五儿的胸脯。不过，同样丰满的东西，前者让心情沉重，后者却让心思轻爽。
我帮五儿整理伤势时，当我看到那洁白的身子时，这个让我曾经佩服的不行的女子带给我异样的复杂的心情。我原本只想当个小跟班，现在，我有些人心不足了。嘿嘿。
所以五儿看不见，我便大胆地看了很久。
我对五儿说：“你真好看。嘿嘿。”
五儿说：“哪里好看？”
我说：“哪里都好看。”
五儿就说：“那我躺这里，你多看一会儿。”
其实，我才不是那登徒子，为五儿包好伤口，整理好衣物，就躺在了她的边上。
阳光暖暖的，春花像心思一般盛开。
我说：“我真的是你师傅？”
五儿说：“虽然我看不见，虽然你声音哑，但我感觉你就是。在村子荒落后的几年，每次回来教我剑术的那个人和你有一样的气味。”
我说：“可我记得我再回来见到你时，你都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刺子了。”
五儿说：“你回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师傅了。”
我扯掉一根草，咬在嘴里。有些细微的津甜。心中腹诽：原来老子才是天下最厉害的那个人，曾经一剑屠杀强秦过百兵甲，直取秦皇项上人头。哇哈哈，好厉害好厉害。
想着，便一跃而起，拿起那根棍子，嗖嗖嗖地挥舞起来。一棍子砍在边上的树上。一震，妈呀，手心疼。
顿时让我的幻想破灭。果然我不是。舞刀弄枪的不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或者背着五儿跑。拼命地跑，好在我跑的一直很快，总能甩掉追赶的秦兵。
流亡路途曾闻有人说：“那名剑客就是刺子第三的张五儿，听说他在秦殿内刺死天下三捕之一，更重伤秦王，最后跟着一个疯子一起离开。”
“那名疯子更利害，只挥了两棍便秒杀了天下两大捕头。秦城万军，莫敢有胆上犯者，惊惧地只得退步留道，让那个疯子抱着张五儿离开。”
“当时我就在城内，那名疯子双臂过膝，熊背虎腰，两目血红，杀气迫人，凡人不敢近。”
“听说他就是那年单剑破百甲，过皇城留王上人头的刺子一。”
……
五儿伤好的那天，我拿起木棍牵着她问她：“去哪？”
她说：“总不能欠齐王一百金吧。”
我说：“我其实，想起来了一些事。”
她说：“哪些？”
我问她说：“我是不是有时会失心疯？”
她说：“嗯。杀马大儿的那次你看见血，失心疯就犯了。”
我说：“那就对了。我失心疯的时候一定很厉害。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只是，我不能全部记起来了。”
五儿说：“你记起的是什么？”
我说：“我答应过秦皇，帮他坐拥天下。”
五儿说：“你什么时候答应的？”
我说：“我从北地活下来很不容易。我记得那天，我在狼群里为了不被吃掉拼命挥刀，可是我醒来的时候却见到的时坐在高马上的王子政。他给了我食物，他说‘如果你活下来，将来替我做几件事’。我想吃人家嘴短，就答应他了。”
五儿说：“你做了哪几件事？”
我说：“我还没想起来。”
五儿又说：“那秦皇现在是不是已经坐拥天下了？”
我说：“算是吧。”
五儿说：“那这样就不矛盾。而且，我重新算过了，是秦皇欠我们三两金。”
我想了想，发现也是，补充说：“而且，他还重伤了你。怎么都得找他重新算一下帐。”
就拉着木棍向秦都咸阳走去。
天下三大捕皆死于殿中一战。没有人能再继续保护秦皇了。但是秦皇却没有用重兵堆死我和张五儿。侍礼传话，秦皇果然要在上次被血洗的大殿上再次召见我们。他的自信与坦诚让我觉得有诈。
我拉着五儿说：“秦皇如此托大，肯定有诈，我们得小心些。”
五儿跟在后面回答说：“阿呆，你欠我的面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呢？”
我说：“我不是之前给你做过了很多次了吗？”
五儿说：“可是，没有一次有第一次吃的时候那个味道。”
我说：“后来，你有钱了，吃了更好的东西，当然就忘记了那曾经的味道。”
五儿说：“也许是吧。”
沉默了片刻，五儿突然说：“阿青学的是刺客之道，我虽然没学会，但我学的是无邪之剑，师傅说，北川的雪原上那位神人有七十二剑，师傅学会了三剑下山来就已经无敌于天下，而无邪剑排在七十二剑之首，就连师傅都没学会。”
我说：“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五儿说：“其实，我是打得过师傅的！”

9.
秦皇果然够奸诈。
张五儿挥剑切掉她身后偷袭的甲士的脑袋分散了注意力时，檐廊前方的另一位甲士却已经用长戟刺穿了我的胸膛，毫不停留那人左手抽出的一只短刀，已经直刺五儿。
我扬起右手的木棍，却来不及击在那人的左臂上，反被他一肩顶飞。眨眼间，他的短剑已经刺入刚刚回转身子挑剑直上的五儿的前胸。
只在瞬间，切断那人左手的五儿挑剑变斩剑横扫而出，长剑没入那人的腰腹。那人竟也是不顾重伤右手再吐一刀。
五儿下压长剑斜抽而出，在那刀距心腹寸地，再斩那人一手。
那人正欲后退。我将木棍递入他的心口。
他口翻浓血，死前对着我笑着喊了一声说：“师傅……”
身披重甲的秦士如涌泉从各个角落聚来。我挪动着身子过去依偎在五儿身边。
我们的胸前都已经血红一片。
那浓重的血腥让我脑袋如裂般炸疼，汹涌的热量开始灼烧我的身体。我努力克制何持清醒，就听见抱着我的五儿说：“看，阿青就是打不过我的。”隐约中看着秦皇华服加身，在护卫重重的人群里手握大剑而来。
浩荡的人群，断乱的残肢，腥红的血滩……这些似曾相识撕扯起我脆弱的神经。
“啊”我突然觉得我有通天的力量。胸前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华服的男人似乎在说：“你还差我最后一件事，杀了这女子，我们再不相欠。”
不知何时，手中已经握起了什么。便用力地挥动起来。只要是挥动，就觉得浑身痛快呀。
这些狼都得死。
我要活，才不要被这些狼吃掉。
血漫天飞舞起来，果然是很让人痛快呀。
“刺子一，你欠寡人的难道都忘记了吗？”
“寡人曾施恩雪地于你，活你性命……”
这是谁呀？
哦，是王子呀，多谢王子活命之恩。
“杀了你身后的女子，算了却最后的恩情。”
好！
使劲捅了过去，那女子竟然没有还手。
只听到她偎在我的肩头说：“师傅，杀光所有的人吧，你要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
……
“你要活下去。”眼睛流着血泪的女孩对抱着她的男孩说。
“当然，我们都要活下去。”男孩咳着血说。
“要是我们活下来了，你有什么打算？”男孩问。
“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金子，多到我可以跟所有的王买下他们的国，到时候，所有的国都是我的，便再也不会相互征战了。”小女孩说。
“好，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帮你赚那么多钱。”小男孩坚定地说。
不知为何，泪水冲刷了我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清明起来。
我轻轻地放下依旧抱着我的五儿，她的心口插着我们一直用的那根木棍。她粉嫩的脸颊失去红润。
我轻轻俯在她的胸口。泪水却很快模糊了我的眼睛。

终：
我再次回到咸阳城内，拿着五儿的剑，挡者皆斩。直到秦皇现身。他怒吼说：“你已经不欠寡人什么了。”
我说：“我不欠你，可是你欠我们。三两金子，买你一世在位，保天下太平。”
他嘲笑说：“可笑，寡人不起战事，保管臣服的那些郡王不惹事生非。”
我说：“六国臣服，天下共主。你当好这个家，这都是你的事情。若是有一日，你我还没死，战乱却让人离散，我便拿手上这剑，做那个尽屠七国雄主的刺一。”
我转身时，身后传来秦皇的冷哼。

我将五儿葬在家乡的老树下。回到北地那座冰山窟里取回了这些年她攒起来的金子，铺在她的棺下。
我在她的坟边搭起一间简屋。在她的坟头，我过往的记忆补全，可是，闪现在我眼前的记忆不是那个一棍贯杀王候的我，而是所有的她。
看到在北匪弯刀下救我一命失去双眼的她。
看到在我失心疯时回来用木棍敲打的她。
看到将金子交给冰窟边‘师傅’的她。
看到与‘刺一’一交高下不失锋锐的她。
看到轻松杀人一脸无邪的她。
看到暖阳下期待春花的她。
看到所有的她。
就像她依旧活着时一样。

她重伤那次我们回到这树下，她问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说没有。
她说：“其实，没有记忆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她说的真对。
她说：“我以前看过花，看过白白的米饭，看过马富贵儿家过年祭祀用的大肉块，看过金子，看过这天，看过这地，我老是想再看看。要是我忘记了我曾经看过这些，我应该就不会这么这么这么地想再看看了。”
也是那时，我才隐约感觉，我回到村子里时，五儿还没有成为闻名天下的刺子，而那时，我就已经开始用手中的这只木棍拉着张五儿，一拉就拉了这么多年。
就算失心疯时迷失自我，却一直在为她的梦想而努力。
可是，给她当眼睛，却永远不能真正的成为她的眼睛。
可是，教她剑术以自保，她却最终死在我的手里。
她为了一碗带着肉花的面和匪贼拼命，救下了我，却被一刀砍破了双眼。
我走过的路像一把剑，贯穿七国，可是最终回到起点，才发现，那个一直为了她而存在的‘我’，却没能为她做些什么。
秋风扬起了满天的尘埃。那个无邪的姑娘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听到她在问：“半天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说：“你。”

其实，有时候写一些东西，只是因为一个画面，一句话，一瞬间的情素……

而这九千字，只是因为某天，我在高深文学交流群里面和大家瞎扯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

而这九千字，只是因为最后那句

“你在想什么？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