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涅槃by爱深潜海底的鱼

文案:云九与杨磊是一对师兄弟,云九单纯偏执,杨磊理智成熟。二人机缘巧合成了搭档,且暗生情愫。可惜,此情世俗不容。云九以为自己单恋,暗自痛苦。而杨磊知道云九的心思,却是不敢面对。二人各自压抑,只好寄情于戏。后来,东窗事发,杨母发现了儿子的不伦之情,逼迫其结婚,并且离开云九。杨磊妥协,云九心灰意冷,借酒浇愁,失足从戏台跌下,生死未卜。死生面前,杨磊终于敢正视自己的心。云九度过危险期醒来,放下执念,投身事业。杨磊懂他,两人相忘江湖,各自安好。数年后,云九垂危,杨磊探望,二人重新唱起了初次合作的一段戏,云九去世。杨磊唤了他一声妻子,这一声迟了多年。
1.云九
云九大名叫云皓翔,是三庆班班主德老板的关门弟子。德老板白手起家,一生唱遍大江南北,桃李满天下。云九是他最钟爱得意的弟子,攻的是青衣。因为最小,在弟子中排行老九,班子里的人都亲切地叫他一声小九。成了角儿后,班子外的人恭敬地唤他一声九爷。德老板总是挠着下巴说这孩子从胎里带出来两根唱青衣的水袖。别人是祖师爷赏口饭吃,他却是祖师爷赏了一桌子满汉全席。11岁的云九初次登台,便以一曲“奔月”艳惊四座。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每个师傅在教徒弟的时候都会藏着一手,以保证水再高也漫不过桥去。德老板却是个异类。他从不担心新凤鸣于老凤,反之倾囊相授。先天的优势,师傅的栽培再加上自身的刻苦,让云九成了班里的台柱子,名噪一时。他一亮相必是挑帘红,碰头彩。戏台上的云九仙姿绰约,顾盼生辉,举手投足俱是风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一开口便是艳歌留婉转,春草妒婵娟。生活里的云九,如玉如瑛,温润恬淡,身长玉立的翩翩少年,嘴角永远噙着一抹浅浅的笑,亲和而疏离。看着挺近,实际上好远。恰如天边悬着的那轮明月,柔情似水,似乎唾手可得,却是登上层楼也不能触到他的一片衣角。有人爱慕他的颜,有人醉心他的戏。他们戏称他为檀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时间久了,人们渐渐都忘记了他的大名,只记得梨园行里有个云檀郎。德老板一拍大腿,“檀郎这个名字好哇,小九以后这就是你的艺名了。”
2.杨磊
德老板的弟子中,杨磊是个特别的存在,学戏并非是为了讨生活。相反,他生在紫禁城里的一户殷实人家,衣食无忧。十五岁那年,杨磊无意中听了一场德老板的戏,自此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半大的孩子却主意甚正,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投了师。杨老爷差点儿气炸了肺,他是个守旧的人,“倡优必贱”的观点跟了一辈子,有头有脸的杨家怎么能出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为此,父子两个杠上,像老牛和小牛顶架。最后,杨太太不得不出马,劝了这个,哄了那个。总算是父子两人各退一步。戏可以学,台可以登,却不得以此为生。成年后,乖乖地回来继承家业。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杨磊就是个玩票的挂名弟子。大户人家的公子,虽也唤自己一声师傅,到底不同于家养的儿徒,德老板对于这个徒弟即使一视同仁,悉心教导,终究是多了几分顾忌。比起其他师兄弟,杨磊基本上没受过什么打骂。他生来聪明,虽然不不像云九得天独厚,又起步略晚。但胜在底子好,肯吃苦,悟性高,居然也唱得有模有样。所谓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杨磊爱钻,心思又灵活。久而久之,竟让他窥到了真髓,唱出了自己的风格。慢慢地三庆班杨二爷的名号逐渐响起来,在众大家之间赢得一席之位。德老板为其取个艺名叫做“一线天”,喻“另辟蹊径,自成一派”之意。
2.初见
杨磊一直知道自己有个红得发紫的小师弟,云九也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挂名的师哥,也仅此而已。一来,杨磊不住在三庆班,只是在有演出的时候才来,下了台依旧是回自己的住所。就是平时学戏的时候也多是把师父接到家里去。而云九素来性子腼腆清冷,只与班子里自小就伴在身边的人亲近。虽是同门师兄弟,私下里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有时命运就是爱捉弄人,偏偏要在清净无波的两个人之间搅出一段孽债。那日,家里的厨娘做了几样时新的点心,模样讨喜诱人。杨磊知道师娘一向喜爱甜食,于是便包了几块前去孝敬。“看大王……在账中,和衣睡稳”,刚踏进门去,这声音便和三月里的暖风一起送进了杨磊的耳朵,如一根细丝,引着他穿过游廊,踏过石阶,分开花丛。于是,荷塘边柳树下,那一抹烟青色的身影便直直地戳进了眼睛里。那人身形纤纤,秀骨姗姗“我这里,出账外,且散愁情”那人弯指成兰,蛾眉宛转“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那人绕腕作花,眼眸柔曼“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不是没有见过他在台上的样子,不是没有听过他唱戏。但是,所有的浓艳鲜丽都在这个素身的云九面前失了颜色。他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听着,直至那人早已离去多时,他依然失魂般地矗在那里,如迷路的孩子。云九日复一日在塘边练戏,他不知道,不远处,有一个人也日复一日地在默默陪着,看他诠释着各色美人,虞姬贞烈,贵妃失意,桂英忠勇,嫦娥冷寂。
3.奔月
人本就是喜新厌旧的物种,再好的东西若一味地重复,久了也就变得乏味了。戏亦然。德老板看着园子里日益减少的人,眉头凝成了一个结,“这样不是法子啊,得想辙。”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要编新戏了。一番思量后,德老板决定把折子戏奔月做成全本,从相识到相爱再到相离,将嫦娥与后羿的爱恨情仇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戏是有了,嫦娥也是现成的,可后羿该由谁演呢?三庆班的主事人聚在议事厅里吵得不可开交。人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德老板并不搭话,老神在在的端着紫砂壶,由着一起子人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见时候差不多了才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就让磊子来吧!”一干人全傻了眼,这不胡闹吗?一个挂名的弟子,虽说唱的不错,但是毕竟不算是正经科班出来的,如何能够与那些打小儿练起的娃娃腿儿们比?刚刚安静下来的议事厅,再次沸反盈天。德老板扣扣桌子,压下了众人的喧闹,“我瞧那孩子不错,好不好先试试。”有不服气的想要跳起来反驳,却在德老板淡淡的一记眼光下乖乖地缄了口。德老板7岁学戏,十九岁临危受命,挑起了三庆班的大旗。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那份手段和魄力自然不容小觑。近年来,因为上了年岁所以人也越发的平易亲和,但睡着了的狮子也一样是百兽之王,仰天一声吼,依旧气吞山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散了吧!”
事情就这么拍板了,于是各路的人才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三个月后,在众人或不甘,或艳羡,或看好戏的目光里,三庆班的大门口挂出了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新戏上演,《奔月》一线天,云檀郎。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看官们沸腾了。不知道这二位凑在一起能碰出什么样的火花来,你告诉我,我说给他,首演当日人员爆棚,剧场里黑压压一片。“白云飘,碧水流,青山葱翠”人未见,声先到,云九的第一声导板就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帐幔拉开,嫦娥轻云出釉地走出来,“歌声里,炊烟袅袅,曾几时炎鸟作祟,十日并出四野尽憔悴。”......戏没让他们失望,戏台上的两人也没让他们失望,一生一旦,天衣无缝,水乳交融。嫦娥容色倾城,多情妩媚。后羿雄姿俊美,气宇巍巍。故事凄美哀婉 ,缠绵悱恻。唱的人如诉如泣,听的人如痴如醉。
4.搭档
杨磊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与心目中神仙一般的人物成为搭档,他不再是无声息地隐在一旁,他走到他身边,陪着他沧海巫山,碧落黄泉。他是虞姬,他便是霸王。他是奔月的嫦娥,他便是射日的后裔。他是击鼓战金山的梁红玉,他便是铁马荡寇平的韩世忠。
云九也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和这个几乎素昧平生的二师兄生一起登台演绎这大千世界里痴男怨女们的悲欢离合。更不会想到的是,两个人竟是如此的合拍,第一次同台便心意相通,干净利索,仿佛这个人就是老天爷专门为他准备好的,等在那里直到和他相遇。自此后,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杨磊双商极高,又长在富贵人家,自小就看尽了深宅大院里的是是非非,心较比干多一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交际场上左右逢源。云九单纯内向,清冷无尘,人情世故于他最头疼不过。两个彼此帮扶,相辅相成。杨磊是尽心尽力地呵宠,云九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有了他,他便是最好的一线天,有了他,他便是最好的云檀郎。英雄美人,唱不尽世间的千种相思,万般柔情。
5. 不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爱恰如同命运一般喜作弄人,总是在你浑然不觉地时候,铺下了天罗地网,待察觉时早已弥足深陷,寸步难行。云九想不明白自己缘何就对杨磊抱了别样的心思?也许是下场后他从怀里掏出的那一口温茶,也许是唱完堂会归来时门口的那盏明灯,也许是起风时带着他体温的一件外袍。总之,这个人就如同一束小小的火焰,滴水穿石般地一点点一点点熔去了他心头的坚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可这情,终究是不该有的。他心生彷徨,五味杂陈。也曾想着慧剑斩情丝,奈何徒劳无功,砍不断,舍不得。也曾狠着心要远远地躲开,可是一回头却重新溺死在那温暖的眼波里,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偏偏那人无所顾忌的对他好,捧在手心里呵护得小心备至。只是他不知道,温情有时候比冷漠更伤人。夜不成寐的时候,云九就会不由自主地想那人待他这般好,该是抱着和自己一样的心肠吧?嗤笑一声,翻个身,这丝绮念也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枕畔一抹清亮的水痕。
杨磊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对云九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但这点心思也只能埋在心底的最深处。他是他心口的朱砂,窗前的明月,供奉在无人可染指的高洁之所。这情不容于世,他可以视他是兄弟,是知己,是朋友,是神是妖,是一切,唯独不可是期盼的那种。他像个守财奴,将这份情层层叠叠地包好,藏在最隐秘的地方。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拿出来细细摩梭。不是看不见云九望向自己的眼光里闪着星辰,这让他有多欣喜就有多伤痛。只好视而不见,却又心疼那慢慢暗淡下去的眸子。于是,只能加倍地对他好,将那人宠上天去。
明知相思无益处,奈何难解相思苦。两情相悦抵不过世俗,人在咫尺,却不得不心在天涯。本是两相知,奈何两不知。纵然两相知,只得两不知。
6. 疯魔
情爱一事,半点不由人。越是压制,就反抗的越是激烈。川壅而溃的两个人寄情于那一方戏台。在那里他们可以酣畅淋漓地恩爱缠绵,无所顾忌。在那里,那情方不会被人指着诟骂,反会得到赞美,同情和祝福。尤其是云九,戏里不知身是客,但愿长醉不复醒。因情入戏,由戏生情。现实里有多压抑,戏台上就有多放纵。一日,一日,他越发地沉沦于那个舞台,每当锣鼓声起,帘幕拉开,他的每一条血管便都活了起来。“好家乡少不了神羿护卫,嫦娥女又怎能割舍夫郎。左思右想心迷惘,只见他强装笑脸怕我悲伤。午夜里时间紧迫需决断,需决断......吃灵药赴月宫不再彷徨。”唱到情动处,肝肠寸断,杜宇啼血。台下叫好声不断,“檀郎的演技越发精进了。瞧瞧这嫦娥哭得我这大老爷们看着都想落泪。”假作真时真亦假,不疯魔,不成活。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其实,演戏的更傻。角色演活了,演的人也就沦陷了。他们不知道,不是他进益了,他只是魂穿了嫦娥,借着她的骨她的皮来讲述自己的痴与嗔。然再长的戏也有唱完的时候,无论怎么留恋不舍,也挽不住它逝去的脚步,如东奔的流水,浮生的时光。落下帷幕后也就曲终人散了。云九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垂眼看着凌乱的地面,燥热的血脉渐渐失了温度。天大地大,独没有这一点痴心的立锥之所。心如刀绞,却是眼中无泪。
7.婚照
因为名声在外,应酬自然也多了起来。云九虽最烦这些,却也不得不硬着头去迎合。毕竟,都是衣食父母,怎可怠慢?好在杨磊深谙其道,明里暗里地护着他的周全。这一日祁老太爷大寿,二人应邀前来唱堂会。云九的一曲麻姑献寿,精彩应景。祁老爷子甚喜,热情地邀他们留下来一起用饭。祁先生是四九城里有头又有脸的人物,他的爹做寿,谁敢不来捧场?各色人物汇聚一堂,报社的记者们也来凑热闹。云九虽然红透半边天,但他向来不喜人群,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今日如此近距离的逮到怎肯轻易被放过?各式的镁光灯几乎闪瞎了他的眼。杨磊一边忙着应对,一边还得时不时地抚慰一下自家角儿的不安,忙得不亦乐乎。若在从前,云九大概早就不耐烦了。但今日没有。他坐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后背,突然转身对着正在偷拍他的少年微微一笑,旭如春风“麻烦你,可不可以为我们两个拍一张?”少年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二郎”他软软地唤了一声,等那人来到身边,回头对少年说了句“有劳”。
三日后,一个信封送到了云九的梳妆台上。轻轻打开,慢慢抽出。两张年轻的脸渐渐露了出来。照片拍的很好,还被染了颜色。他坐着,杨磊站着。两个人中规中矩,嘴角含着一抹浅笑。他挺拔,他端庄。姜黄的软缎子长袍,质地上佳。背后是大红的寿账,上面五彩洒金地绣着各色花鸟。越发趁得少年裘马,衣履风流。一对璧人,天造地设。云九很是欢喜,提起笔来在背面写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虽为璧人,生不逢时。云九手指轻轻描绘着那人的轮廓,世上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夏初的艳阳透过窗棱子投到屋子里,满室宣暖,尘埃在空气里欢乐地飞舞着,像个精灵。云九抬眼,镜子里的自己模糊不清。终有一日,会有一个人真正地与你宜言饮酒,琴瑟在御。终有一日,你将成为她的良人,而不再是我的暖郎。
7.东窗
人世间的事,有三样藏不住,贫穷,咳嗽与情爱,每每想去遮掩却欲盖弥彰。眼为情苗,心是欲种。情可以伪装,眼神却骗不得人。两自倾心的人,彼此眼中便再无其他。起承转合,行止坐卧,皆浸染了那人的痕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伴在一处,便是美眷如花,岁月静好。千丝万缕,万缕千丝,扯不开,掰不断。自己浑然不觉,却不知旁观者清。
德老板走南闯北,漂泊半世,所闻所见不知凡几。分桃断袖,古来有之。情之一字,唯心念尔,与它事本无相干。无奈世人严苛,不肯放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两个都叫自己一声师父。一个被自己视若亲子,一个深得自己赏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本欲痛下杀手,棒打鸳鸯,可在看到云九脸颊的光华后,生生收回了手。叹口气,由他们去吧。谁不曾年少痴狂?谁不曾意乱情惶?执迷的时候,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须得自己清醒。小九是不指望了,那孩子心眼死。好在磊子不是个没思量的,当不至于做出糊涂事来。德老板只做不知,把杨磊招到跟前,明里暗里地点示了一番。他原本就是个心思通透的人,这一番锣鼓之音,如何听不出来?初被点破心事,惶惑不安,偷偷瞟了眼师父,只见他面色平静,并无气怒,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低眉顺眼地回着“师父放心,我明白。”似有什么东西跌落了,一地的碎片。话已至此,无需多言。“好自为之。”德老板起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踱出了门。杨磊低头无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儿,仿佛那上面能生出花来。
四师哥是师兄弟里与云九最亲近的,两人年岁相当,一个青衣,一个花旦。垂髫时起,便腻在一处。受了委屈,挨了责打,小小的两个人便彼此拥抱着,像冬天里挤在一起取暖的两只小狗崽儿。莺莺红娘,黛玉紫鹃,白蛇小青,丽娘春香。戏里姐妹情深,戏外兄弟至亲。对云九而言,四哥是个无可替代的存在。有别于杨磊,有别于师父。有些话,只能告诉四哥。有些事,也只有四哥能懂。唯有对杨磊暗生情愫一事,他瞒了四哥。但既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如何能瞒得过?他的满腹心事,终还是让四哥探了去。“小九儿,你糊涂哇!”四哥恨铁不成钢。云九浅浅一笑,却红了眼。“四哥,我也不想,可是半点不由我。”“这路不好走,古往今来,你可见过有善终的?”四哥唏嘘,“何况他未必有你这样的心思,纵是有他也未必敢回应。他日后总是要娶妻生子的,你何苦?”“许是前世欠了他吧!”情根深种,入骨透肉。若要尽除,须得将一颗心生生地挖去一大块儿。四哥无话,默默地坐下,云九轻轻地倚上去。销金兽缓缓吐出玉兰的香气,青烟袅袅,如梦如幻。
知子莫若母,女人家本就心细。更何况杨太太当家主母多年,练就了一双利眼。她一早就知道儿子动了情,只是无论如何旁敲侧击也问不出来。直到那一日,她亲眼看着儿子为那人拂去发上的柳絮。他的眼底,他的眉尖,万种柔情传遍。杨太太如遭雷击,心神不安地回了府,直奔儿子的书房。画上的人一袭烟青色的长袍,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寥寥十四个字足矣说明一切。丫鬟退去,杨磊推开祠堂的门,暮色里母亲挺直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这一幕如此熟悉,杨磊的心悬了起来。“跪下!”母亲的声音同她的表情。依言跪下,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收心了。”母亲不疾不徐地开口,“你父亲岁数大了,是时候享享清福了。那戏园子以后就别去了。”最后一点侥幸也被绞杀了,果然,母亲是知道了。杨太太捻下一颗念珠,抬眼看着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终身大事也该定下了。”一直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望进母亲的眼里。母亲漆黑的眼珠如同无边的夜色,静谧却可以吞噬一切。不自觉地咽了下唾沫,复又低下头去,“儿子还不想这么早成亲。”杨太太的瞳孔缩了缩,她又捻下一颗念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多嘴。”瞥了一眼跪的笔直的儿子,再捻下一颗念珠,她缓慢地站起身来,“有些事情,多说无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好自为之!”又是一个好自为之,何故人人都要让他自为之?他所犯何罪?难道这心头的唯一一点儿念想都要被夺走不成?已然在回避,已然在克制,伤了自己,更伤了那人,为何还要一再地逼迫?“今晚,你就在祖宗面前好好悔过吧!”他梗住了脖子,何错之有?杨太太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手顿了顿“你父亲还不知情,那样一个钟毓灵秀的孩子,若是毁去了委实可惜!”所有的气焰瞬间被冷雨拍得个干净。杨太太关门离去,幽闭的祠堂里只留了杨磊一个。他依然标杆似的地跪在那里,抬眼望去,墙上的祖宗一个个面沉似水地瞪着他,眼如利剑。他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扯得他体无完肤。他们都在嚷着,好自为之,好自为之......杨磊颓然地落下去,心字成灰。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相思不负恩?九儿,你这一片情,我终究是辜负了。
8.云殇
早就在意料之中,算计之内的结果,真正来临之时,依旧是覆巢倾卵,哀毁骨立。于杨磊如此,于云九更是如此。大红的喜帖瑞气千条,富贵华丽,“德老板敬启:犬子磊大婚,荷蒙厚仪,谨订于10月19日下午六时,席设杨宅,喜酌候教。”烫金花字折射着阳光,灼的人眼疼。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段情亦有一段情的命运。嫦娥后羿,云九杨磊,戏里戏外,注定无果。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嗓子里痒痒的,热热的,好像总有什么东西想冲出来,云九努力地咽了回去。
不论如何不甘愿,这一日终是要面对的。杨府上下,一派喜气。杨磊由着下人们给他披红挂彩,随意摆布,好似泥胎木偶。放眼望去,满目朱红,血一般的冶艳。豪门婚礼,规矩许多,排场许多。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如一只赤色巨蛇,蜿蜒前行。描金绣凤的大红喜轿稳稳落下,喜娘挑开轿帘,扶出新人。杨磊被簇拥着来到轿前,满面肃穆,任由仆从将牵红的一头塞进手里,引着新娘跨进门去。他浑然不知,挤在街边看热闹的人群里,云九亦在其中。他如同一叶浮萍,被汹涌的人潮跌宕起伏,他盯着杨磊,眸子热烈,如泥如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远蓬山几万重。他与他之间,隔着山海,难以飞渡。
云九回了三庆班。他恬静淡漠,一如往昔。迎面走来四哥,满脸担忧。清浅一笑,“四哥,我累了。”四哥欲言又止,扶着云九回了房,挨着他坐下。云九头搁在四哥肩上,“四哥,我累了。”四哥张了张嘴,依然无话。千言万语,尽是多余。除了这肩膀,他什么也给不了。情深不寿,强极必辱,慧极必伤。世人都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哪里是这样?到头来,一个个还不是蛾自赴火,鹞自投罗?
夜凉如水,月色清明。醉人不外花共酒,花是丽人酒是愁。云九醉了,摇摇晃晃地爬上三丈高的戏台,星眸半掩,面染飞霞。醉了好哇,一醉解千愁,唯有醉了,才可不诉衷情,不言离殇。酒精烧红了他的眼,目光掠过之处,尽是一片妖丽的血色,似残阳,似朱砂,似新妇的嫁衣。“去也,去也,回宫去也。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云九惛惛罔罔,脚下一空,自戏台跌下。玉山倾倒,桃花揉碎。既已无缘,何必不忘?不如归去,山高水长。
9.活着
杨磊做了个梦,依稀是那年的荷花塘畔,菡萏澎湃,满池烟霞,趁得那烟青色身影愈发的清丽无尘。他低吟浅唱,他屏息聆听。突然,那人随风而起,化成一缕青烟,渺渺逝去。一个猛子坐起来,额头上密密地集着一层汗。平复半晌,方又躺下,却如何也睡不着了。那青烟从梦里漫出来,缭乱着他的眼,翻搅着他的心,让他惶惶不可终。
天刚露白,杨磊披衣下床。几乎一夜无眠,头有些昏。推门出来,站在庭院里过风。“少爷”小厮凑上来,压低嗓子唤了一声。“什么?!”他没由来得生出满心的恐惧,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小云先生出事了,昨儿个从戏台子上跌了下来。”轰的一声,脑子倒是瞬间清醒了。“死了么?”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小厮一怔,“不知!”挥手让小厮退下,杨磊继续对着老榆树出神?那人也许就要死了,为何他却如此平静?那是他的九儿啊,难道现在竟吝啬得连一滴泪都不肯为他落了么?
杨磊走进三庆班,来到云九的屋前。院子里站满了人,或窃喜,或悲伤,各怀心事。他走向四哥,“死了么?”四哥揪住他的衣领,扬起了拳头。“死了么?”他继续问,四哥的拳头下不去了,泄气地收回手。杨磊不放过他,追着问:“死了么?”四哥垂首,不予理睬。他仍不死心:“死了么?”仿佛余生的意义只剩了问出这个结果。门“吱呀”一声打开,郎中走了出来,满脸倦容,脚步虚浮。所有人围上来,不论抱着何种心态,此刻,关心的程度一样。杨磊挤到郎中面前,双眼如同钩子一般,“死了么?”郎中叹口气,“问老天爷吧!”
杨磊走进屋子,将一干人等关在了门外。德老板在床前负手而立,师徒俩直视着对方,无话。德老板转过头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话不知说给谁,是杨磊?亦或是他自己。“好好陪陪他吧!”德老板撂下这句,回身走了,笔直的腰杆儿带了一丝蹒跚。床上的人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床边的人体魄雄健,孔武有力。截然不同的两人,放在一起,却是那般没有违和,如蜜入油。三丈高台落下,骨碎筋断。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杨磊垂眼瞅着枕上的灰败脸孔,纳闷,即便看到他这个样子,为何内心仍是死水一片,不见微澜?到底摔坏的是谁?他突然生出许多不耐烦,这人到底要睡到何时?还有,这屋子缘何这般阴冷?很快连这点儿涟漪也归了沉寂。杨磊再次入定,塑在床边。许久,他轻轻伏下身子,在那人耳畔说:“活着。”
10.涅槃
云九只觉得自己身轻如烟,浑浑噩噩中不知身在何所,四顾茫茫,八百里沙海,寂寞荒凉,无花无叶。远处依稀有一座村落,遮掩在漫天黄沙里看不真切。他飘飘前行,向那处移去。一声“活着”自半空里砸来,如宽厚的两只手掌,拢住他缥缈的身魂,硬生生地往后拖。黄沙殆尽,曙光盛放。那院落村庄,一下子飞散开去。
为云九擦身,换衣,灌药,一桩桩,一件件杨磊从不许别人沾染。而后,便是于床边坐下,看着那兀自沉睡的人,无声无息,寸步不离。朝水东流,暮日西坠。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神色木然,若是心中无惧,死生何异?悲喜何必?
云九睫毛轻抖,宛若蝶翼。虽细如蜻蜓点水,于杨磊却是万钧雷霆。他力持镇定地打发人去请郎中,给师傅报信儿。窗外阳光明媚,云九于沉睡中醒来,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眼前出现一张脸,胡茬丛生,头发凌乱。待看出是谁,“真丑”要笑,却被疼痛扯的哼出声。杨磊瞪着他,心闷闷地痛。真是荒唐,他生死未卜之际,自己泰然自若,波澜不惊。如今,人没事了,为何反倒心似刀割?本末倒置了呀!思来想去,越发委屈,怄气般地抹了把脸,不再理会床上的人,径自离去。行色匆匆,如有鬼追。靠着墙慢慢滑落,胸口起伏得厉害,抬手捂上眼睛,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人回来了,他的喜怒哀乐亦回来了。
郎中为云九把过脉,一颗心终于落下,这般俊品人物,老天爷终究是疼的。这条命是捡回来了。他对德老板拱拱手,道了声恭喜。云九默默地盯着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杨磊待情绪平复,收拾好自己,才重新回到房中。所有人都默契地退了出去,这两人之间,若还看不明白,与瞎子何异?他坐下来,看向云九的眼泛着涟漪。苍天垂怜,还回了他心头的至宝。“师哥,辛苦了!”一盆冷水自头上浇下,“师哥”,《奔月》之后他就不曾这样唤过他。如今重提,一目了然。那时不敢要,现在求不得。当真是风水轮流,报应不爽。如今想要和盘托出,那人已不稀罕了。人活一世,本就是个失去至爱的过程。朱颜辞镜,鸳鸯失伴。有些话当时没说,过后也不必再讲。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声“师哥”将他们一剖为二,从此后,风吹云散,各自分明。他与他相忘江湖。
命虽保住了,但是一身功却废了。粉墨登场,已成南柯。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自此后,戏台上再无云檀郎。德老板悲怆满面,云九却笑得安之若固。“师父,纵不能上台,我仍可纵横这梨园!”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看开了。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一味地难舍东隅,焉能收得桑榆?檀郎虽远,九爷还在。终有一日,他会如师父一般,遍植桃李,名动天下。
那一日后,杨磊金盆洗手,永不登台。既无云檀郎,何来一线天。他是他一个人的后羿,是他一个人的霸王,是他一个人的韩世忠。他们为彼此而生,为彼此而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11.入相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重重烟树,浩浩云山,十丈红尘,落成了青苔的记忆。漫漫浮生,一醉经年。数不清的人和事,早已被岁月淘洗得干净。唯那一抹烟青色却愈加得鲜活。不思量,自难忘。初时痛不欲生,而后释然。生命中,若有一人,璨若流星,馨如昙花。纵未能朝朝暮暮,却可在诗词中追忆,丹青中想念,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繁华深处,我心不改,一笔落墨,思念倾城。朱砂永不退色,皎月千里长明。
杨磊云九,在各自的天地里泼墨挥毫,勾画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瑰丽长卷。当日承诺的誓言,不论对人对己,皆一步步变为现实。。除去彼此,他们不曾辜负一人。
“老爷”恭谨的声音唤回杨磊的神思,抬眼看去,感慨万千,昔日的小厮如今也已是满面风霜了。“九爷怕是不行了。”“知道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只争来早与来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云九未有丝毫的悲伤。昔年的那场大难,虽未死,到底伤了根本,这些年都是偷来的,已然占了天大的便宜。他靠在摇椅里,轻轻摆荡,阖上双眼,忆尽平生。有人推门进来,不必睁眼,便知是谁。云九唇角绽笑,风情万种。“你来了?”“我来了!”再无多言,何须多言?。他与他倾心一世,却从未说出口,但那又如何?世间万物,唯情不死。情之所钟者,不惧生,不畏死。万事都可消磨殆尽,而情爱却历久弥新。
“二郎。我想唱戏。”“好”杨磊扶他起来,如同捧着最珍贵的易碎品。虽然韶华不再,又是一身旧伤,他依然是那个风华绝代的云檀郎。“再难回弯弯曲曲的田野小径,再难听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我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我只有抬望眼寄语声声。倘若是盛世年华太平宁静,倘若是麦浪起伏五谷丰登;我情愿冷落无邻血凝冻,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唱,他唱过,他停。
“九儿......妻呀......”
幕落,戏终。

楼主 爱深潜海底的鱼  发布于 2018-04-06 20:43:00 +0800 CST  

楼主:爱深潜海底的鱼

字数:10896

发表时间:2018-04-07 04:4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1-05 02:52:3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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