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贱人

我是在恪本殿外遇见她的,也是第一次见她穿了青色以外的衣服,只见裹了雪白丰盈的正桃红金丝鸾鸟抹胸下散开水红百褶罗襦,缀一方深枣红刺金花团锦绣蔽膝,肩上一袭樱桃红缂金桃花纹的华艳长衣连缀珠玉无数,又挽一幅真红彩蝶穿桃花披帛,松松一个宝髻上凤钗盘卷,又佩三支金崐点珠桃花簪,垂下累累明珠,虽然不过是府中寻常穿着,却已是艳贵无匹。
没有端庄沉稳的青色压着,又有宝气珠光托起,她的美貌益发如同肆意绽放的夹竹桃花,在初生晚霞中明艳欲滴。
相形之下,我那卑微的清秀不过遥远青山的春意一点,她却是枝头喧嚣繁闹的春色、挤挤挨挨盛放如燃烧的花朵,而又不仅仅止于艳色倾城,举手投足之间自是天潢贵胄的风仪,我仰望着她,就像是树下一株春草,扬首仰望枝端最艳丽的花朵。
她看见我,艳眸上下挑剔地打量着,忽抬手在我额头一戳,道:“打扮打扮倒也人模狗样嘛,小贱人。”
我被她戳得一闭眼,轻轻呜咽了一声,跟着我出来的玉蔻听见她这么唤我明显抖了一下,被她瞥了一眼,但她丝毫不在意,见我只双手捂着额头、目光莹莹地傻站着悄悄看着她,眉峰一挑,提裙抬足在我疼痛未愈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把我踢了一个趔趄,低声斥道:“还不滚进去?误了时辰有你的苦头吃。”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3 18:16:00 +0800 CST  
我进去,便看见恪本殿里坐了一殿千姿百态、各有千秋的君侍。
我小心翼翼向着上首正位青衣端庄的孟王君施了大礼,默默伏在地上,片刻,听到他说:“抬起头来。”
于是照旧跪在地上,只是直起身子,微微抬起下颌,垂着眼睛。
只听一道温润的声音道:“谢氏规矩一点不错,可见是个乖顺听教的,王君可以放心了。”
又听一道声音横横截断,不屑道:“温庶君这是说的什么话,谢氏是宫侍出身,规矩是从前伺候主子的规矩,自然是没有一点儿错处的。只是到底是那样的出身,便是有规矩也只怕没有教养,还得劳烦王君着意教导着才是。”
我并不为自己辩驳,便听孟王君又道:“众位皆是丽王府的君侍,本君自然都尽心教导,郦侧君万万不要觉得本君厚此薄彼了。谢氏虽然在这些项上差了些许,本君也是不嫌弃的,必定会悉心教导。你们也万万要与他和睦相处,不可嫉妒轻鄙,使得后院不宁,惹得殿下烦心。”
这话自然是要贬我,只是也暗暗要压郦侧君一头,郦侧君亦不肯示弱,随着众人答了个是,便丝毫不压声音,冲着身边一个内侍似笑非笑地道:“若是王君争气些,这不年不节地,皇贵君也不会巴巴儿地给殿下赏人了。”
说着晏晏笑起来,孟王君的手攥扶手攥得发白,却也斥责不得。
我乖乖跪着,半晌了也只听见这三个人的声音,知道头一个说话的是孟王君,他与皇贵君出身同族,皇贵君不喜旁人狐媚了九殿下去,大抵就是胳膊肘儿向着自个儿家的侄子的缘故,毕竟丽王府中已经上有家世煊赫又得宠的郦侧君,下有抢先诞下了庶长女的温庶君,孟王君纵使占着嫡夫的名分,举案齐眉,处境也算不得优宽,只听这三言两语便可知一二。再者丽王府虽大,君侍也多,但正经有品阶的不过这三人罢了,单听其余人这半晌了也没有什么声音,便知道孟王君并非什么宽仁待下的主夫。
如此他们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地你来我往着,仿佛全然忘记了跪于地上的我。初春的青砖地在这暮夜时分几乎是能结霜一样的凉,寒意慢慢沁进膝头,绝非什么舒适的感受,然而于我一个今日才刚刚翻身成了主子、素日里吃惯了苦的奴才而言倒也不算什么,于是我安安份份地跪着,忽然听外头通报道:“丽王殿下驾到——”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4 10:03:00 +0800 CST  
她掠过我身边,仿佛全然不知我跪在地上,只有因湖水纹上连缀了沉重的珠玉而端庄曳于地面的水红裙摆轻轻滑过我的视线,慢慢走到孟王君身边扶起他,给他正君的体面,才吩咐向她行礼的众人平身,只余我照旧还跪着。
她牵着孟王君的手落座,笑道:“临时教你操持谢氏的事,辛苦你了。”
孟王君端然微笑,王君海水青玉的冠冕映得他清俊的容颜华然生姿:“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侍身是殿下的正夫,为殿下把持后府原是本分。”
说着又道:“慎儿,你奉一本前些日子温庶君抄写的《侍诫》给谢内侍诵读。”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4 20:02:00 +0800 CST  
所谓《侍诫》近似于宫规,乃是前朝史丞相之夫孙氏所著。孙氏素有贤德之名,著《侍诫》起初是为安定后院,以助史丞相齐家而治国平天下,后因旁人羡慕史丞相后院安宁而渐渐流传于民间,用于约束侧室偏房夫侍的言行,内容大抵是些不单要殷勤侍奉妻主,也要侍奉正夫如庶出弟弟侍奉嫡出长兄、对待正夫所出的嫡出女儿如同奴才对待主子等等,是些绝无尊严又极苛刻的条款。
与其说是什么治家宝典,不如说是身为正夫的孙氏将虐待偏房侧室的法子录了下来,供没有他那般想象力的后世正夫参考、甚至渐渐被继为正统罢了。
站在各家正室的角度,着实不难理解,但身为侧室,便没有那么好受了。
于是慎儿应命将一本《侍诫》摆在我面前,而我虽听说过它的来源故事,却没有真正见过那传说中的庐山面貌,又听说这书是温庶君亲手所抄,不由存了些心思小心打量,只见那书是崭新的一本,青蓝封皮,白帛镶边,很是端正精致,不过薄薄一册,封面上两个斗大的清秀墨字:侍诫。
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伸手拿起那本书册,翻开,看了一会儿,又合上把那书放了回去,殿中上下都为我的大胆惊疑不定时,我无奈叩头请罪道:“殿下、王君恕罪,贱侍不识字。”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4 20:12:00 +0800 CST  
上头的郦侧君本就是放肆性子,当即便笑出声来,她也愠怒道:“你——!”
孟王君倒是不咸不淡地道:“郦侧君失仪了,殿下与本君面前,你怎可如此放肆。何况谢氏是殿下钦点、皇贵君赏下的人,你这般作态,岂不是对殿下与皇贵君不敬?”
郦侧君仗着她的宠爱不慌不忙地起身,笑面宛如芙蓉,端然举起一双胭脂红缕金芙蓉的锦袖,含笑行礼道:“殿下恕罪。下侍只是觉得谢氏大字不识一个,不能伺候好殿下,万望殿下斟酌罢了。”
我悄悄抬起眼,只看到她艳丽的脸庞涨起红色,精致的眉间怒意攒动,显得眉心的珊瑚桃花宝钿犹如怒放,只是绷住了冷冷的一张脸,凉薄道:“谢氏出身低贱,本王原也没有要给他什么位分,单一个内侍的名分罢了。区区内侍,伺候好床笫之事也就是了,不必识得什么字。丽王府里不识字的内侍不止他一个,本王的皇姐皇妹也多的是以色事人的君侍,连母皇的宫里也没有少了这样的人,郦侧君大惊小怪了。到底是父君赏的人,没有亏待了的道理。”
孟王君顺从道:“殿下说的是。”
郦侧君则微微笑道:“殿下教导的是,是侍身孤陋寡闻了。”
如此,我的第一回请安固然鸡飞狗跳,但到底是顺利结束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5 11:53:00 +0800 CST  
她没有同我一起走,但我刚回了夭华居再度沐浴更衣,才换了寝衣睡下,便听见外间通报说她来了。
我以前从没有做过接驾的事情,又已经睡下了,一时间完全手足无措,屋里的人也跟着我手忙脚乱,结果她大步流星、珠晶摇曳地冲进来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穿上鞋子从榻上下来,全然散着青丝,浅碧色的睡衣散乱,实在是没有什么礼仪体面可言,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书卷起来啪啪地打在我脸上:“小贱人!你给本王丢了脸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请罪,还有脸睡觉?”
我无辜地看着她,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又拿书在我脸上抽了一下:“从今天起,你给本王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学不好,照样像做奴才时一样挨打!”
我差点哭出来,她一点不领情。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5 19:16:00 +0800 CST  
我挪进了丽王府,她能来找我的时候却比往昔少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丽王府最得宠的君侍之一,不过没人知道她不过是定期来找我检查我那琴棋书画学得怎么样了而已。
自然,时常就那么睡下了也是真的。
于是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就全凭她的心情,毕竟她从没有定过什么学得怎么样就怎么罚的规章,单就是查完了不满意就随手打几下,有时候是直接上手,有时候是卷起书来或者抄起尺子,还有时候就是伸手从窗户处折下来一枝树条,不高兴了就打,打高兴了算完,晚上再抱着我搓揉一番。
如此也算有赏有罚,所以我学的也算是很快。
她不能时时教我,被她钦定负责教我的便是夭华居的首领女官雪松,起先她很是不爱搭理我,然而我请教得很是虚心,终究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教了起来,很快发觉我并非大字不识,不觉诧异,我便告诉她:“我并非全然不识字,但未必能认全一本《侍诫》,与其磕磕绊绊地念下去,让他们嘲笑那么久,还不如说不认得,一眨眼就过去了。更何况念了也是王君给的下马威,不念也是,还不如不念,于自己体面些,于他也来得安心。”
从此她教我也尽心尽力起来。
我其实学得也非常努力,因为出身和往事已经是我不能更改的经历,要让人看得起我,那就得要我自己足够有本事才行,我已经再没有二十五岁出宫脱离宫廷再过平民生活的指望了,我还有自己下半辈子的平安要保。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6 11:43:00 +0800 CST  
入秋的时候,她来夭华居用膳,于是夭华居摆上了一桌子的好吃的,皆是些雪参童鸡汤、砂锅鹿筋烩等等罕见又投我所好的玩意儿。
内侍份例的膳食是一荤一素一道汤一样主食,我当惯了宫侍,这样的吃食于通常只是吃一点粗粮配一口咸菜的我来说已经是极丰盛,但她头一回见到我吃饭就嫌弃地量一量我的身子,怪我身量太单薄,吃得又跟小猫儿似的,令杜总管特别关照着我些,她自己也常常到我这儿来用膳,让我能跟着她吃上一桌子八道以上的奢侈菜品。
如此时间长了,前几日她掐了一掐我的腰,嘲笑我圆滚了许多,我很担心自己是胖了招她不喜欢,她却说我总算是不硌手了,我于是也就安心让自己胖起来一点。
有好吃的我一向是高兴的,然而今日我却坐在她对面心不在焉地对着一桌子的美食,她特别夹了给我,我才开始优雅地吃一只蟹黄包子。
她礼仪规矩周正,历来是食不言寝不语,而我不能说话时却总是走神,但原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只收到或是被她拿银筷雕花的重头敲了额头,或是被她从餐桌上拖走中止了用膳改为鱼水之欢的效果,因而也渐渐学乖了,只默默盯着自己的碗和碗里她塞来的东西,悄悄想些有的没的。
为此玉蔻还说过我不懂伺候,教我看她的眼色给她布菜,然而也被她嫌弃这样一顿下来我总是顾不上吃什么,实在是蠢得让她看着堵心,于是也不再做了。
为打发这香气扑鼻的闲余,我正在发愁还没有影儿的冬衣火炭以及一会儿她要查的我还没背下来的《楚辞》,结果刚刚把包子咬开,露出里头橙黄得发红的鲜美内馅,就扭头干呕了一声。
这是极失礼的事情,她不悦地看了我一眼,我眼泪汪汪地告罪,结果一回过头来,又呕了一声。
她啪地放下筷子正要发火,却猛然一顿,我不明所以,只敢小心翼翼地捂着嘴看着她,她忽然探手过来扣住我的手腕,静了片刻,便立刻起身过来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冷冷地教雪松去召供在府上的医师。
我问她怎么了,她却只让我闭嘴。
很快我便知道我怎么了——那医师隔了帘子在我手上覆了丝绢,诊了片刻,便一脸喜意地叩拜恭贺她和我,说我有了身孕。
她低下头把脸颊贴在我的额头上,温柔地笑了:“小贱人,我要当娘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6 21:27:00 +0800 CST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7 15:09:00 +0800 CST  
而后她又入宫请安时,我因有了身孕,所以拜托她带我同去,许我去旧主皇贵君处磕几个头,她上下看了我几眼,终究是点了头。
我换了一件简单的水绿色春枝深衣,拢上一袭厚厚的灰鼠披风,为的是能比做宫侍时看起来周整些,像是更懂礼仪了,又不沾华贵、小人得志的嫌疑,照旧谦卑乖巧,清秀不争,跟着她回到了那座巍峨华美的宫廷。
她往前朝去,我则由她身边的花桃陪着入了后宫,在长春宫偏殿等了一会儿,待前殿后宫君侍向皇贵君请安的集会了结,便前往前殿拜见皇贵君。
我虽然有着身孕,但行的是三拜九叩的大礼,又拜得规规矩矩,皇贵君没有让我平身,我就乖乖伏着,不过没有多久,大约是顾忌我腹中孩子,皇贵君还是让蓝尚宫扶我起来赐了座。
皇贵君虽是实质上的后宫之主,却不过着澹澹水色的湖水纹曲裾深衣,出一色深蓝如夜色的里裙,银丝暗纹晶莹,连缀明珠,折出星子般的光色,一袭蓝黛长衣疏绣兰草,珍珠点蕊,翡翠镶叶,青花玉宝冠精致华贵,便是他已不再是绮年玉貌,犹有端华大方、俊逸出尘的姿容,孟王君虽与他叔侄相似,却弗如远甚。
他一抬眸,不着痕迹打量过我,温润笑道:“你倒是肯来长春宫拜见本宫。”
我温驯垂首,只看着面前黑沉沉的漫地金砖,低低道:“皇贵君持宫严谨公正,从前是常春懵懂笨拙,能得皇贵君教导,原是常春的幸事,常春只盼皇贵君万莫以为常春是那等不知礼数、心怀怨怼之人便于愿足矣。”
皇贵君略略沉默,旋即笑道:“你不过一介区区内侍,还没有要本宫为难你的资本。至于教导,若你来日能有什么造化了,再来谢恩不迟。”
我知道他话中含义,便是他虽不会怕我因昔日之事记恨他而打压我,却也不会因为我的示好而轻易扶持我,我本就算是他下赐给萧姚的内侍,与他之间有着说有也不大、说没有却也不能的联系,若我能顺利产下孩子,在她的面前得脸,他或许还会考虑与我交好,否则只要不是出了什么大差错,教人以为他谋害萧姚一类,就是个自生自灭罢了,不必指望他能提携扶持,不过我本也没有指望他会给我什么大恩典,只是他一根手指就能要了我的命,实在是令我惶恐不安,所以前来求一个平安罢了,他若觉得我还不算朽木,大发慈悲留我一条活路,我便谢天谢地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8 13:30:00 +0800 CST  
从殿里出来,我就看到施尚宫立在树后含笑向我招手,我望了望四下无人,便悄悄过去,向她笑道:“本没有指望还能看见大人的,见了便很高兴。”
她微笑,道:“听说丽王将你收了房,既是担忧,又替你高兴。得知你有孕,便益发又担心又高兴。”
说着看向我的小腹,目光益发慈和,又道:“你跟在皇贵君身边这么些年,想必不会应付不来后府阴私,这样想一想,也放心一些。听闻丽王待你尚算宠爱,你也大可以多依赖她一些。”
我笑一笑,道:“嗯。”
停一停,我又说:“谢谢大人,真的,常春没有过母亲,也没有什么母家,其实有了孩子以来一直很怕,想一想宫中的大人,便觉得心里好受很多。”
她微微愣了一下,抬手轻轻顺了顺我的头发,说道:“好孩子。”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8 19:21:00 +0800 CST  
萧姚来接我离开长春宫时,我似乎看到转角处闪过一张秀丽的脸庞,那应当是我在长春宫做宫侍时的旧相识,原待我很是宽厚的,本想唤住他,然而想一想,我俩如今的身份,相见了也是面对他的不甘和妒恨,也怕招惹萧姚的猜疑和不快。
果真萧姚察觉我停驻了脚步便不耐烦地唤了我一句,我便也不敢停留,快步跟上她回府去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8 22:04:00 +0800 CST  
施尚宫说得很对,我虽然在有些事上并不很聪明,但是在皇贵君身边待得久了,对诸般阴谋诡计了解得清楚,也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也遇到过有毒的吃食或者被推落水,然而前者一早就被我验出来有毒,以及我是会游泳的,虽然春日初化的水是有些冷,但除了我不得不把吸水后沉重的灰鼠披风解开任由它沉湖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倒是她,几回都又惊又怒,我落水一回,她更是如临大敌。
她前头只有过一个孩子,不知道有多少未及出生的孩子都湮没在了后府争斗之中,她前头好不容易才保下的那个女儿萧玶便是因为温庶君落水险些小产才如此孱弱,如今噩梦重演,她自然觉得烦躁,我却劝她只当没有这样的事,免得授人以柄,弹劾她祸起萧墙,家尚不齐,更无资格治国,因后院小小阴私误了前朝大事,她虽冷着脸抱着我说我懂事,然而是否暗中追查下去,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忽然想起施尚宫对我说过的话,于是依恋靠在她的肩头,轻轻地说:“贱侍草芥之命,却得蓝田种玉,心中惶恐至极,但是想到殿下,相信殿下能够守护贱侍父子,便觉得安稳。”
她抱着我的手微微一紧,却未发一言。
我再大着胆子微微抬起头,伸手去抚她的脸,她便破天荒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手掌贴抚在我圆润的小腹上。
“小贱人,你不能有事。”她说。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9 11:19:00 +0800 CST  
虽然是怀胎十月,但不知为何,我的肚子一直都不算大,直到临产也是如此,只是觉得腰上圆了一圈罢了,以至于她只觉得我圆滚的腰身新奇可爱,又有些担心孩子先天不足,然而至生产时,固然疼得要命,也不过半个时辰就顺利生下来了,而且还是个七斤重的女儿,健康可爱,哭声响亮得她在外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长女萧玶先天不足,百病缠身,因而此番得到一个健康的女儿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安慰,因而很快,她便向正徽帝请旨,为我的女儿赐名为萧瑰。
那是一个像极了她的女儿。
生下来不过三天,长开了眉眼,瑰儿便白里透红的,可爱得像三月枝头的桃花苞,能睁开眼了,那黑莹莹的眼睛更像浸在水中的黑玉,漂亮极了,我喜欢她喜欢得几乎心都要化了。
更要紧是她性子极好,很少会哭,见了谁都喜欢笑,尤其喜欢她的母王,因而萧姚也常常爱往这里来,哪怕只是抱一抱她。
然而玉蔻告诉我,孟王君向萧姚提出,由他抚养瑰儿。
言语间隐晦提及,孟王君与萧姚是少年结发,萧姚待他是全了正君的体面和敬重的,然而虽按着规制初一十五都宿在孟王君处,孟王君却一直无出,到现在,二十五岁了,似乎已经淡了自己生育的心思,萧姚好不容易有了个健康的女儿,他志在必得。
我沉默着低下头,轻轻抚摸着瑰儿熟睡着的可爱的脸庞,心里早就清楚会有这样的事,因为瑰儿落地半个月了,萧姚没有提过一句要赐我一个位分,而区区一介内侍是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的。若是儿子,无人愿意抚养,倒还有可能,然而瑰儿是女儿,备受萧姚喜爱的女儿,抱到膝下,随之而来的是不尽的恩宠荣华,对于多年膝下无出又下有宠侍的孟王君来说是巨大的诱惑。而若他抚养了瑰儿,我便再无力违抗他,从此只能为他座下鹰犬,凭我的得宠,也能成为巩固他地位的一大助力。
如此拖下去,瑰儿的满月宴我也没有能够出席,连夭华居里头洒扫庭院的粗使也不屑道:“还以为是什么得宠的主子呢,不过又是一个‘爬天梯’的下贱奴才,好容易生下了女儿,竟然还保不住,眼看着是不中用了。”
这话像个耳光打在我脸上,我当即就掉下了眼泪了,瑰儿也不知怎么就也在我怀里哭起来,我慌忙轻轻摇晃着她哄起来,一时抹着自己的眼泪一时又抹着她的,窗外是繁盛得如火如荼的夏日景色,我抱着她却无比无助,我想萧姚,想着我有什么办法,是能哭着恳求恳求她,还是能侍寝再在枕边撒娇。
然而我没有办法。
《侍诫》上写得清清楚楚,偏房侧室的夫侍所生的孩子皆是正室主夫的孩子,只能称正夫为父亲,皆由正夫抚养,若是高门大户权势繁杂,或者正夫自己已有子嗣,可以应允由生父抚养,但应允是天大的恩典,不允,生父不许也不能不情愿,否则便是失德,平常人家便大可以打死或者拉去发卖了,我到底是皇家的内侍,虽不至沦落到那等地步,却可能丢了这个聊胜于无的内侍名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9 19:25:00 +0800 CST  
即将停更,非坑注目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19 19:25:00 +0800 CST  
满月宴之后的第三天,萧姚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无端就知道为什么,抱着瑰儿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她坐下,沉默着没有说话,我的眼泪已经开始不争气地落。
她终于一挥手,示意努力掩藏着悲悯的花桃上前的时候,我没有反抗,只是慢慢地把瑰儿递给了他。
瑰儿是个不爱哭的孩子,然而我松手的那一瞬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般,乍然哭得撕心裂肺,我颤抖着看着花桃把她抱出去,而后缓缓走到萧姚面前,爬到她的膝上跪坐着,紧紧地抱住了她,一声也没有哭出来,然而我仿佛从来没有过那么多眼泪,多得好像决了堤的湖水一样流不完,很快打湿了她的肩膀。
渐渐地,连瑰儿响亮的哭声都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胆子,又是哪里来的狠劲,用力一口,狠狠地咬在她的肩膀上,她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推开我,甚至也没有怪罪我,反而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背上。
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我没有力气,松开口,扒开她的领子,看到那里不过一个发白的牙印,明天也就没了。
她看着我,桃花长眼阴郁艳丽,忽然拎起我,往床上一摔,走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25 08:47:00 +0800 CST  
而后一个月,她也只来过夭华居一次,见我苍白憔悴,见到她只忍着哭泣或谄媚的欲望、像个不知哭笑的木偶一样任她摆布,也觉得兴意阑珊,衣裳解了一半便丢开我吩咐传了晚膳,吃了没有多几口,听玉蔻说我夜不安枕,总是梦见萧瑰哭泣而半夜惊醒,便又冷着脸摔下筷子走了。
自那一日起,人人都知道夭华居的谢内侍生下了女儿却被王君抱走,怨恨丽王以致失宠,固然值得同情,却是人人都可以欺负的了。
再之后没有多久,孟王君便找上了门。
将我从夭华居拖去恪本殿的是他最亲近的侍从慎儿,因召我召得急,我只来得及穿一件去年的旧衣裁剪成的单衫,纵然玉蔻慧心巧手,以柔嫩的鹅黄色丝线夹了银线在象牙色的绫罗上精巧绽开一朵一朵栩栩如生的蟹爪菊也无济于事,终究掩不住丝绸的旧色,我来不及用胭脂遮掩的面容也实在苍白憔悴,当真是人比黄花瘦一般,在衣衫华贵的其余君侍面前,更如足下尘泥一般狼狈低贱。
大约也因此,她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不等我行礼,抬手便给了我一个耳光,怒斥道:“贱人!”
我能感觉到唇角有鲜艳的血色滴下,抬眼看向她,清瘦的面颊益发显得眼睛大而清澈,她的神色一瞬闪过怜惜愧悔,却迅速被愤怒淹没,冷着脸扬起了头,我缓缓爬起来,向她磕一个头,声音中没有一点中气:“贱侍不知自己何罪之有,还请殿下息怒,明示贱侍。”
她冷笑道:“何罪之有?你还敢说!瑰儿还那么小,你为了得她回你身边,竟然给她下毒,企图栽赃王君照顾不周,如此狠毒,枉费本王对你的宠信!”
“宠信?”我笑着重复,唇角的血色使得我苍白的容貌格外凄艳,“贱侍是她的亲生父亲啊!倘若亲生父亲这个身份还不足以使殿下相信贱侍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倘若殿下真的相信过我谢常春,那么,便信这一句——因为常春景慕的殿下是她的母亲,所以常春愿以自己一命换她一命。瑰儿是贱侍的心尖宝贝,便是损伤毫发也要心疼,又怎么舍得给她下毒?”
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看着我,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们的目光都那么冷,像是在比谁先觉得害怕。
在我昏过去之前,我感觉到自己栽在了她温暖的怀中,于是明白——这一回,是我赢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25 19:55:00 +0800 CST  
我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在她的怀里,她察觉我动,轻轻按住了我,柔声说:“别动。太医刚刚为你扎过针。”而后轻轻扬声道,“花桃,把药送进来。”
我一言不发,就着她的手喝了药,漱了口,又乖巧吃下一枚蜜饯。
她怜惜地望着我,抚摸着我被她打过的半边脸颊,轻轻道:“本王已经查清楚了…这事与你原不相干。”
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攥着她的衣襟,偎在她怀里。
第二天她去上早朝了,玉蔻才悄悄告诉我,昨日我昏倒之后医师诊脉,发现我亦被人下了毒,前些日子白日里昏昏沉沉、夜里梦魇惊醒皆是因为中毒,于是照顾瑰儿的一位仆侍忽然坦白,说是他曾因照顾瑰儿不周被我斥责,心怀不满,所以投毒欲同时害死我与瑰儿,只是瑰儿那头没有成功,我这头的慢性毒药又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发作。
她素来狠绝,当即便赐死了那个仆侍,又将府中他的全家发卖,算是做个例子。孟王君心怀不甘,向她进言说我遭此一劫全是因私德有亏、苛待下人的缘故,更加不宜抚养瑰儿,却被她不咸不淡地挡回去了。
到底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内眷倾轧,知道那仆侍不过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孟王君虽未必是毒害瑰儿之人,却也未必清白,一时间也不再得她欢心。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我生下萧瑰时起,就有人给我投毒,希望伪装成我产后伤身殒命,以期杀父夺女或抹杀一个竞争对手,瑰儿被抱走后,我刻意接触毒素,却以让医师开养颜方子为途径,从中挑出一些草药抵消毒性,本欲晚些时候揭露,想着只要在孟王君身上制造一点嫌疑,便能抱回我的瑰儿,却也许是有人见我迟迟不死而着了急,狗急跳墙想出这个法子来诬赖我,也许是另有人真有意除去瑰儿,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使我借力翻身。
这一局错综复杂,如迷雾乱麻,绝非仅仅是孟王君与我的角力,更有其他人的手笔混杂其中,算计尽了权势、地位、宠爱、子嗣,令人不寒而栗。
我凭借昔年的经验智慧和许多运气险胜了这一局,但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后怕,毕竟我虽知道萧姚安排了专人在暗中护着瑰儿,然而那幕后之人没有能够把那致命之毒下给瑰儿依旧是侥幸。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26 10:57:00 +0800 CST  
瑰儿是被她亲手从孟王君处抱回来的,抱住瑰儿的一刻,我几乎要喜极而泣,然而我知道瑰儿在恪本殿过得并不好,抱在怀里,只发觉好好儿的孩子过了一个月竟没有添什么分量,听说在恪本殿当真是常常夜哭,然而终于见了我,很快想起我来,抓住我的头发哭得格外厉害,又因常哭,声音是哑的,弄得我心疼极了,萧姚对孟王君也不觉有了几分不满。
她看着我红着眼圈哄瑰儿,良久,才轻声道:“从今日起你便是庶君了,孩子你自个儿好好养着。”
我用力点了点头,顿一顿,凑到她跟前亲了她一口,露出一个微笑。
她看我的目光也柔和了些许。
像是雨后阴云散尽,重又是丽日蓝天、彩虹横空,夭华居再度炙手可热起来,毕竟我生育了萧姚的第二个孩子,唯一一个健康的女儿,而这么多年来那么多内侍,我是第一个被抬了庶君的。
太医宣布我体内毒素已清的头一天,萧姚就宿在了我这。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抱着我,我也抱着她,一起看着红罗宝帐顶上盘旋的金色鸾鸟蛟龙,但重新得回我的瑰儿和她的宠爱,就连这无所事事的宁静于我也是宜人的,她似乎也并不排斥,良久,才慢慢地说:“小贱…常春。常春,我们得说说话。”
我往她怀里钻了钻,问:“说什么?”
她说:“有时候本王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当初…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本王是太医?”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一脑袋撞在她胸口,说:“殿下别笑我。我从没有仔细看过亲王与太医官服上的差别,当初只是想着要快些拦住太医,正好瞧见殿下往宫外走,一着急,就弄得更错了。”
她吃疼,呼吸一窒,却没有怪我,只是抱着我的手紧了紧,顺着我的头发慢慢说:“宫中不愿熬到二十五岁再出宫的,或者不甘平凡安稳一辈子的,多的是要给母皇或诸位皇女投怀送抱的,本王是位高权重、年青俊美的亲王,这样的事情尤其没有少了去,本王当初真的以为你也是…现下看来倒是冤了你了。其实那日本王已经觉得不对,只是多少对你的印象有些不好了,所以先前瑰儿的事,本王没有信你。”
然而她这样说,我却不能尽信,只因我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她以为我竟然毒害瑰儿时,那种三尺冰冻之下凶戾愤恨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眼神。
我的手也紧了紧,半晌,轻轻说:“殿下不是不信我,殿下是谁也不信。但常春既然跟了殿下就不会后悔,殿下不信常春,常春也不会伤心怨恨。日子再不好过,常春也有法子过。”
她大约是想好了要听我倾诉委屈,乍然听我这样说,不觉有些发怔,旋即低下头,吻了吻我的唇。
我安静地伏在她胸口,感觉到那双柔软雪白的圆峰轻轻起伏着,打着沉稳安定的鼓点,于秋日中给我一丝实实在在的温热,若有若无的幽香泛起,中人欲醉,我默默望着西窗外最后一缕沉红的晚霞,与已经逐个亮起的星子,虽想不出一个带着诗意的字眼,却不觉轻轻道:“殿下,常春是真的很喜欢您。”
她没有答话,也再没有动作,我抬起头,只看到她沉静艳美的侧颜,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见了。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26 21:37:00 +0800 CST  
这样一桩事揭过,我便成了她身边最得意的君侍。
如果说有什么不好的方面的话,那就是我又要开始学琴棋书画了,而且她的要求比过去来得高的多,原因很简单,她认为她得意的女儿绝不能有一个不识风雅的父亲。
抱着裳裙趴在桌上被她用得越发顺手的尺子打到疼得几乎掉眼泪的时候,我差点就要后悔生了瑰儿。
这自然也有好处,我可以亲自教瑰儿,也可以跟她一起学新的东西。瑰儿很聪明,周岁的时候已交流如常,灵动可爱,被萧姚带着进宫,也非常得正徽帝的喜爱,甚至得了正徽帝亲赏的一个赤金璎珞圈,使萧姚在她的姐妹中出众得意。
然而那也成了丽王府最后的风光。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顷刻之间,去上朝的萧姚没有回来,又听说宫里的皇贵君也病了,宫中上下君侍一律免去请安。听到那消息的一刻,我便抱着萧瑰递牌子进宫请求侍疾,果然刚进长春宫,正徽帝将丽王府封禁的旨意便落下了。
待见到除却有几分心力交瘁、并无大恙的皇贵君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这回出的事绝不小。
“太女萧嫖陷害姚儿刺杀陛下,陛下被太女与豫贵君蒙蔽,冤枉姚儿,如今姚儿被关在宗人府,陛下也不肯再见本宫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本宫也没有一点儿办法。”他从我手中抱过瑰儿去,一面慢悠悠地说,一面轻轻抚摸着瑰儿的小脸儿,浅浅笑道,“你瞧瞧她,生得真好,这眉眼呢虽然随了你,清秀俊逸,可是一眼瞧上去就是个艳丽的孩子,跟她的母王生得极像。”
我看着他虽见几分忧悒,但照旧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由心中探起一脉好奇的柔芽,他似乎有所察觉,淡淡笑道:“本宫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慌?慌能有什么用。不过是平白给别人看笑话罢了。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儿呢,怎么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我只觉得大大受教,默默无言片刻,终是道:“常春知道此言不合规矩,只是…当初和贵人有孕之时险些出了岔子,人人都以为您与和贵人不合,常春却知道他是皇贵君的人,若是陛下肯看在十三皇女的面子上见一见他,也不需要他为丽王殿下说话,只是埋一颗棋在陛下身边,是否来日能有一线希望?”
皇贵君闻言一顿,挑起眼来看我,清隽长眸中泛起一丝意外:“你居然知道?”
我垂首道:“是。常春虽然不才,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还是懂的,既然栽了一个跟头,自然要弄明白那个跟头是怎么栽的,绝不能再栽一个同样的跟头。”
他淡淡道:“本宫倒是小看你了。”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并没有将事实查得一清二楚,但只要稍稍打听,便可知道那昔日也曾宠冠后宫的宜少使容貌是如何艳若桃李,与皇贵君空谷幽兰一般的形貌大大不同,不消细想也可知道,萧姚的生父该是宜少使才对,那么当初连累我的那桩案子,不过是皇贵君为了诛杀宜少使断绝后患而出的栽赃计策罢了,和贵人串联其中,也就必定是皇贵君的人。
到底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已教会了我,杀伤力最强的招数,总是在暗中,来自于最像朋友的敌人和最像敌人的朋友。

楼主 且啸  发布于 2017-01-27 09:27:00 +0800 CST  

楼主:且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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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1-06 03: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2-06 15:57:1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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