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6
我们中国的历史叙事中有这样一些很奇特的现象，比如董卓死后，有人说他的棺材被雷击三次尸骨无存；再如诸葛亮借东风、空城计；还有王侯将相出生的异象或相貌的特殊，刘备的耳朵、项羽的重瞳之类；仓颉造字“天雨粟”……
有的人讲这是迷信，这是“腐儒编造的谎言”，这是“破坏了历史的真实”，其实这话还是大家走了极端，我固然不能讲这话是完全错，但是至少说这话是不够理智的。
一，
我们以董卓的故事为例，我们过去有这样一个说法，由于董卓无道，所以死后上天降怒，他下葬的时候棺材被雷击三次，最后尸骨无存。
于是今天许多人见到这故事便很不高兴，他们当然是有理由的：这是迷信的，这是假的，这是腐儒编造的……甚至还有人讲乱世哪有什么忠奸善恶？！
其实这故事固然是假，但是我们却可以从中看出历史的真实来。
我说这话许多人大概不同意的：这故事不是编造的谎话么？这不是破坏历史的真实的么？怎么还能叫看出历史的真实呢？
首先这故事牵扯到我们今天到底应该怎样评价董卓，其实历史记载已经明明白白，我们只要看看董卓及其部队进到洛阳之后干了什么，董卓是什么人就一清二楚了，烧杀抢掠、焚烧宫室、淫人子女……一桩桩一件件明明白白在正史野史里记着，董卓的行径，实在比日寇更令人不齿！我们今天有人不信正史，讲它是胜利者的工具，这是以己度人的昏话，那正史记载着胜利者的暴行我们难道看不到！而野史却多是前朝遗老的作品，自然对新朝百般攻击的，总不是“胜利者”书写的了，你去看看野史里的董卓！若还不信，我们去看看洛阳到长安几百里间几十万老百姓的枯骨，历史自有其不能篡改的真实，无论经过了多少次扭曲，那枯骨总要站出来讲话！那些讲乱世无好坏，乱世无是非的人站出来！对那历史上无数冤死者的亡灵，对于今天的所有老百姓忏悔！你们就是那漠视南京三十万死灵的人！我总是感到不可思议，老百姓的生命，不仅董卓那等人不在乎，竟连自己也是平凡老百姓的人都总要跳出来漠视！我今天讲这话，请诸位记住，乱世，最可贵的是人性，最重要的同样是人性，乱世自然有人性的种种斫丧，但若无人性的苏生，则乱世永无结束的一天。那讲乱世无是非的，都是不读史的、做着帝王梦的平凡人，（其实帝王们倒哪里感这样想！）却不知道在他想要的为所欲为的乱世，他与那冤死的百姓实在不会有任何区别。
何谓历史的真实？诸位，要知道这故事既不是后世的史家（那些人斥为腐儒的）编造的，更不是我们今天乱讲的，而是董卓同一时代的老百姓讲出来的，这固然仍是编造的故事，但是却反映的当年真实的民心所向，真实的老百姓眼中的董卓。我们不要一看这超自然的故事就斥为迷信，在今天固然是迷信，在过去却是老百姓的心声！我们常鄙视我们历史上的古人，说他们迷信守旧，在下去一千年，我们想后人又如何评价我们呢？我们不能总是拿今天的观念强加到古人头上，那故事固然是假，我们不信的，但是我们却不该斥责古人迷信，他们没有拿到今天来讲！实际上却是我们自己太糊涂，我们今天看几十年前的电视剧听几十年前的歌曲，说它落伍，但是它在当时就是时尚，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我们拿现代的标准去要求古代人，却不能作一个同时代的对比，这是我们自己落伍。
我每每读史，对比今天，看到的是历史的进步，有些人却只能看到落后与愚昧，却不知道没有那愚昧的时代，那里来的今天的文明？
当然，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即连一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如烽火戏诸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故事等等在历史学者眼中都只是虚假，何况这些天人感应呢，我们骂这说法迷信，却不知道这在董仲舒时代却是进步，是约束了皇权的，我总是提醒自己，把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放到具体的它的时代中去看，横向对比看特色，纵向对比看发展。除了实事求是，除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再没有别的什么不可逾越的法则，不论它是什么人提出来的。
二，
接下来我们简单地分析一下这故事背后的精神，历史上这些故事的背景大概可以分成这样几种：
一，宗教的影响
二，为了政治需要编造出来的
三，老百姓出于对善恶是非的认识而创造出来的
四，好奇的心理
这些故事固然不可信，但是其实这些故事内里同样蕴含了这样几种被我们忽略了的传统的精神：
一，惩恶扬善
二，道德的价值永远高于权力与金钱
三，政治是要让老百姓认同，才有它的价值
我们要了解这样一件事，那就是我们不能拿今天的观念（尤其是政治上的）去强加于几百甚至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头上，然而我们评价历史却总是忽略了这最重要一点。
当然，历史同样留下超越了时代、阶级甚至文明的精神，即如人性，无论乱世盛世、无论古今中外，我们莫要看轻了它，这是人类社会存在的根本。我总讲那些“厚黑学”的阴谋论是鼠目寸光，他们的话本是扯谎，没用的，否则听了他们的话不满地都是皇帝富豪了么？智慧与阴谋是有本质的区别的，不要以为会翻译几句文言、讲几个阴谋诡计、阴阳风水就是国学大师，我只问一句，今天可有人提西学大师的么？国学一词至今存在就恰证明了其不分化、不发展，那个中国的真学者会自封什么“大师”的？传统文化不是故纸堆，却被这些人讲成了死掉的国学的古董，这不是宣传传统文化，这是在给老祖宗抹黑，就像某些打着自由民主旗号骗人的人正加深了国人对于真自由真民主的偏见。
我们回到原题，先说古人的宗教信仰，我们今天往往指为迷信，这是把古代也当成了与今天的情况一样的，过去不能这样讲的，我们多崇拜西方科学鄙视古代中国迷信，其实西方人在古代更信这些东西！且我们多是求健康，他们却是求发财。当然，在今天再搞这一套自然要批判的，但我们揪着历史上的正常现象不放，却以信仰自由为名放任今天的某些新迷信，这真是不该。
再者说为了政治利益的编造，这当然不好，但其实这另一面不正表现了中国古代民意对于政治是何等的重要吗？否则他们何必编造这天降异象的故事呢？（当然这事有其时代背景，不尽然是出于统治者的刻意）
再讲好奇心，周幽王故事、吴三桂故事、某某神明故事等等，我看来正是老百姓创造力的体现，我们今天因为西人影响都讲古典小说伟大，（虽然这伟大并非全体）正没有理由鄙视它的来源的。当然，这故事与今谣言自然要分得开，谣言无论是善意恶意，我们都该厌恶，这与古人的传说故事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最后我们聊一聊中国老百姓对于善恶的认识，中国自古以来，老百姓总是以惩恶扬善为快，而不以富贵贫贱为评价高下的标准的，（当然这是从整体来讲）这是古典中国留下的宝贵财富，西方的商业文明是少有的，但却是正足以矫正现代社会市场化物质化过度的弊端的。
我每每读史，或看古典小说、话本，看到老百姓对于历史的评价，一方面固然是失实的多，然而并没有丧失我对于中国文化的信心，正因为这历史，对于善恶是非的大问题，对于人性、对于人生的大问题是如此地爱憎分明，并不是写满了“吃人”，却是写满了“人性”的，固然这人性并不完美，但正是这各个不同又共有其风骨的人性，才充满了创造未来的力量，千篇一律地要统一思想是没有前途的，无限的放纵与自由也不会有前途的，人即是个性与人性的统一，正是他们创造了历史，只有他们的全部活动，无论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种种，才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而不是单独之一所能决定。这即是我们对于历史应有的态度。




九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