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落定尘埃】【男主肺病腹痛】

来啦~这就更文~女主要和四四出京办差去鸟~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2-03-30 00:15:00 +0800 CST  
“紫苏姑娘,你睡下了吗?”早春三月的某个夜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的清梦。
“谁?!”我警醒的坐起。
“是我,蔡管家。”
听是蔡管家,我虽是疑惑,但也不敢怠慢,忙是趿鞋下炕,匆匆蘸水掠了掠头发,便哗的推开了门,门外,正立着须发花白的蔡英,见我出来,饶是老成持重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一抹忧虑的面容。
“四爷在逸风轩等你,”他开门见山的说到,“紫苏姑娘,请随我来吧!”
“哪里?!”
“逸风轩。”

确定没有听错时,我的心中,登时又是一惊,“蔡管家,”我有些急切的问道,“是四爷的旧病又发了吗?”
蔡英仿佛很纳闷我会这么问,“四爷甚安,”他答到,“只是传姑娘过去,至于为的什么,老奴也不甚清楚。”
听他既如此说,我也不便多问,忙是绾了头发,接过手上的羊角灯,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前行。几度曲折绕过了园子,在一堵女墙前,蔡英倏地停住了脚步。
“紫苏姑娘,”他转头道,“里面就是逸风轩,四爷还在里头等你,没有主子的令,我也不能踏进院子一步,就请姑娘自己进去吧。”
我愣了愣神,回头谢过了管家,有些忐忑地跨进了月门——这个小院我从未来过,只见院内三面环水,一面遍植古槐,那古木交柯,树影婆娑,亭亭有如华盖,盖下乃是一层木制歇山顶的敞轩,门口挂着两盏白纱宫灯,匾上用小纂写着三个字——逸风轩。
这便是雍王府枢密之地的所在。

跨过池塘上的九曲桥,在廊檐下站定,我略略透了口气,便向着轩内高声禀道:“奴婢富查紫苏拜见四爷。”
“进来吧!”这是他的声音。

屋子里光线不亮,只一柄烛台照出了书房一角,他独坐在八仙桌后,把玩着一块青玉琮,案上凌乱的摆着几部明史,一部金圣叹品评的水浒,见我望着书桌发愣,他淡淡一笑,指着那本水浒问我,“可曾看过此书?”
“没有,”我明快地答到,“只读过人瑞评的西厢。”
他不可思议的望着我。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失言了,我竟忘了,自己正身处清朝,那个犹把《西厢》视作淫书黄曲的年代,更何况是金圣叹的点评,就是更加狂放不经。然而说出的话,一时也不能转寰,正尴尬间,忽听他又问到。
“那水浒呢?可曾读过?”
我再也不敢乱说什么,只是慎重的点了点头。
“有什么见解?”
“见解?”我纳罕了,“四爷,你这大晚上把我叫来,只是为了听我说水浒么?”如此想着,抬头看时,却见他的脸上,盛满了那种深不见底的笑容,仿佛对我刚才的话不以为意,正等着我自己往下说去。
“草莽英雄。”我回答到。
“不是乱臣贼子?”
“乱自上出,与小民何干?”
“大胆!”他断声喝到,“照你说来,如今江浙沿海渔民抗粮抗租,落草结寇,也是乱自上出,为政不仁?!!”
我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知是方才的话说重了。江浙沿海抗租抗粮的事,我曾与孟森先生的清史讲义中见过,江浙是富庶甲天下的鱼米之乡,士宦官绅也是天下最多,而按清朝体制,官绅不当差,不纳粮,那层层赋税的摊派,则全部落到了升斗小民的身上,加之康熙晚年,朝野贪墨成风,各层官吏巧取豪夺,对农民更是敲骨吸髓,这样情况下,酿成民变,倒也不足为奇,想到这里,我平静的抬起了头,望着他余怒未散的双眸,直是一字一句地问道。
“敢问四爷,江浙的火耗银子,又是一两几钱?!”
“你说什么?!”
“敢问江浙的丁银,每户每人又是多少?”

他仿佛气结,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刷”地从书桌后站起,在不大的轩堂里来回踱步,厚重的皂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如踏雪般枭枭的声响,一片死寂中,我可以清晰的闻及,耳后所传来的粗重的呼吸声——那声音仿佛有着雷霆万钧的压力,直让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尖,正忐忑不安的揣摩时,他沉重的大手却落到了我的肩头上。
“紫苏,”他轻轻唤我,声音里已没有了愠怒,“这些话,是你自己这么想,还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颇带审视的看着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对吗?”
我点点头。
“但为何我像是第一次认识你!”

我被这一问问死,呆立在当地一动不动,他认真的看着我,眼里却没有了戒备,澄澈的宛若深秋旷野里的星辰,“把这身衣服脱了,”他平静的命令道。
“?!!”
“头发散开,结成辫子。”他不管我眼里的惊骇,仍是顾自往下说去。
“耳房床上有套衣服,你把它换上。”
“一柱香后,我在大门口接官厅等你!”
“要去哪儿?!”
“漕运码头。”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2-03-30 00:16:00 +0800 CST  
当换上四爷留给我的那身衣服时,我便大致了然了他的心意。那是一件男装的缫丝酱色绸袍,配一条玄色的腰带,一顶青色的瓜皮小帽——更像是一身长随的打扮。三月底的北京,穿绸衣似乎还偏冷了一些,然而在南方,则是不温不凉刚刚适宜,联想到他方才说的漕运码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雍亲王,是要白龙鱼服,下江南办差了。

“四爷,我们要去哪里?”在接官厅里见到他后,我迫不及待地脱口问到。
“漕运码头。”
“然后呢?”
他好看的笑了,双唇轻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杭州。”

我的心里,登时又是一惊。

杭州,是一个我很有感情的地方,想一年多前,我辞家千里,赶赴的实习医院,就在这个城市,就坐落在里西湖的重重山峦之下,云林禅寺的白云紫雾之中——那是我穿越来这个时空的入口,而此番故地重游,我又能否找到出口,重新穿越回去呢?

“我们走吧!”见我兀自出神,他在一旁催促道。
我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他穿着一件银灰的刻丝绸夹袍,束一条淡青色的腰带,悬一对锦色滚绦白玉琮,三月的熏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的袍角轻轻摆动,望着他欣身玉立的背影,我心底的深处,不由荡起了一层层涟漪。
“四爷,是为渔民抗租的事去的么?”我试探地问到。
“重点不为这事,”他并不回头,只是顾自往下说去,“杭州水患,你知道吗?”
我对着年谱,思忖了片刻,钱塘县志上仿佛有过这样简短的一笔——三月辛卯,连日大雨,钱塘,仁和,永兴三县灾。
“今年是辛卯年?”
他点点头。
如此我倒犯了踌躇,杭州境内没有大河,有的只是一条钱塘江,如县志记载无误,此次受灾的地区,不过区区三个县,既然只有三个县市,派个道台安抚赈济一下也就足够了,何必还要再派个亲王,这看似杀鸡用牛刀的背后,难道埋藏着什么隐情吗?
“可是前去赈灾?”
他转过头,认认真真的看着我,“江浙大水冲坏了运河,苏杭段河道漫漶不通,漕粮打不上来,今年的夏赈就接济不上,西北还在用兵,也要军粮,这个利害,你知道吗?”
他说的情理皆备,但我并不全信,运河不通,应由户部拨帑,责成河道道员修缮,至大不过是江浙巡抚的差事,也实在用不上一个亲王,又或者是康熙有意历练儿子,把他放出去办差,又或者是朝廷和地方协调不善,需要有人从中斡旋,总之,此番江浙之行,绝没有那么简单。

一路想着,不觉间已出了大门,外面的天色暗沉的很,一丝月光也无,王府门前,车马已是停备整齐,马车旁站着一老一少,也是一主一仆的打扮,听见脚步声,那少年忙是几步上前,对着走在前头的胤禛喊了一声“四哥”。
来人竟是老十三!

胤祥瞧见我,脸上并不惊讶,只是望着老四笑道,“想这位就是紫苏姑娘吧。”
他既如此问,我也不好沉默,忙是循男子礼打了个千儿,“奴婢紫苏见过十三爷,十三爷吉祥。”
“不要称奴婢,”他单手把我挽起,“你不是什么奴婢,我和四爷,也从没把你当成奴婢,这次办差走在前头的,只有我们三人,钦差仪仗要半个月后才到,我们的这份际遇,你明白吗?”
我认真的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明白了就别说生分话,”他爽朗地一扯嘴角,“四哥,紫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胤祥的这番话,让我着实感动了一阵,想那无限尊荣的帝王之家,竟能出得这么一位晓通情理的“侠王”,该是多么不易。然而这一路上,我已经打定主意,该行的礼还是要行,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毕竟我身上穿的是长随的服色,若真的与他们平起平坐,倒显得不真实了。如此想着,我把他们先让进了马车,正要登车时,车帘后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顺势把我拉了上去,本以为牵我的必是老十三,孰不料上得车来四目相对,撞上的竟是胤禛清冷的面孔。
“起驾吧。”他不动声色的命令到。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2-03-31 07:47:00 +0800 CST  
其实从未走开,一直有回来看看这文,只是停更好久了,怕一下子写,没有以前的感觉。先把以前度娘吞掉的发上来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5 20:00:00 +0800 CST  
出得花厅,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北京的深秋已然很冷了,空气干燥而凛冽,一如家乡的隆冬。彼时月凉如水,毫无遮拦的倾泻而下,为那斜飞的琉瓦,静穆的雕窗,墙头的衰草,清秋的枯枝,皆描上了一层或浓或淡的姿影。我踏着小径的薄霜,向宅子深处走去,不多时,一片不大的海子,顿时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由感叹这园中主人丘壑之深,好一个移步换景,好一个豁然开朗,颇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意境,再看那一片海子,在柔美的月色下格外静谧,风吹水皱,漾起一片银色的涟漪,就连空气里,仿佛也沾了温润的气息,让那清秋凛冽的夜风,陡然变得温柔起来。
仿佛绕过这片海子,就是雍王府的后院,此刻天时已经不早,想那小婴儿,应是到了该安歇的时候,出来许久了,若是那边宴席结束,爹爹找不到我,一定又要心急,想到这些,我无心再欣赏眼前的湖光,连忙收拾脚步,向湖对岸走去。

然而没走多远,我便一步也不敢动了。

原来,远离热闹与喧嚣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那人签坐在凉亭的一角,斜倚着楹柱,背对着我,一弯冷月照下来,直把他的瘦影,曳得分外欣长。他着一件玄色绸袍,外套一件绛红的巴图鲁背心,黑亮的辫子上系着宝蓝的流苏,笔直垂到腰际——我猛然觉得这套打扮如此眼熟——不对!这不是四爷吗?!
“四爷?!是谁也不应该是他呀,他不是今天的主人吗?!”
“难道,他也厌倦了那虚伪的一团和气,独独来这里,找回一个人的清净吗?”

不知何来的勇气,让我有了种上前一看的冲动——我裹了裹肩上的斗篷,拾起脚步,轻轻绕到亭口——只是到亭口,只是与他相去三尺的距离,我便一步也不敢向前了。
然而那一刻,我却骇然的发现,他的背影,竟然写满了痛苦。

他斜倚着楹联静静坐着,仿佛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亭柱上,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只有那颤栗的呼吸声高高低低的传来。彼时夜风四起,吹来一阵寒意,连披着斗篷的我都不觉肩头一冷,再看他,依旧静穆的斜坐着,风吹衣举,鬓发轻扬,瘦削的背影端方刚毅,宛若霜雪里的松枝。

朔风过去,一切重归安静,只留下他艰难的吸气吐气声,这种吐纳我何等熟悉,只有腹式呼吸停止的病人,才会采用这样的喘息,难道,他的腹壁已然强直?难道,他正忍受着急腹症的煎熬?!
“你不舒服吗?”我猛的问到,声音大的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倏然回过了头。


多年以后,当我与小满重逢时,她曾问起我当时的感受,我沉默良久,只轻轻吐出两个字:
“敬佩”
“为什么单单是敬佩?”
为什么单单是敬佩,我也说不上来,确切的说,应是讶然之余的震撼,震撼于他的隐忍,他的坚持,他的刚毅,他的平静。
清冷的月色下,他的脸色苍白的可怕,而那本就寡淡的双唇,此刻更是像结了层严霜,针尖般细密的冷汗遍覆全额,在鬓角凝成一粒粒晶莹的汗水,无疑的,他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然而让我讶然的却并不是这些,我所惊讶的,是他那紧咬的牙关,跳动的青筋,坚毅的嘴角,平整的眉头——在急诊,在病房,我见过太多扭曲的病容,听过太多哀苦的呻吟,疾病的折磨与蹂躏,撕去了我们平日里冷静的伪装,却把人性本源的恐惧和无助,肆意铺陈开来——在疼痛面前,能默默忍受已是强者,能淡然咀嚼,则更是勇士。
然而今天,我面前的这位亲王,这位坚刚不可夺志的汉子,却仿佛凝聚了全身的意志,端出了与之搏斗的架势——他眼里的神色是坚定的,他静静地看着我,仿佛能洞穿一切。

“你是富查家的女儿?”
“我叫富查·紫苏。”
“富查 紫苏 …”他轻声重复道,却不料一股剧烈的疼痛陡然袭来,猛地打破了眼下的平静,只见他双眉狠狠一攒,颞部的咬肌也开始细细颤动,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楹柱,因为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有些微微发白,我看得出来,他正努力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弯下腰去。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5 20:05:00 +0800 CST  
一出大门,逼人的寒意顷刻间袭来,让我不由全身一颤,雍王府的管家见状,忙打开手中一个不起眼的包袱,里面所放的,正是我的那件斗篷。
“四爷说,这个是小姐的东西,天气冷,让奴才带来。”
我连忙接过披上,只觉心里一点点温暖开来——他也不失为一个细心的人,倒不像正史中所载那般冷面冷心。
“管家大人,四爷是哪儿不舒服?”我随他登上马车,坐定后问到。
“这老奴也说不清楚,四爷也不肯和我们讲,只怕要小姐去了才能知道。”
会是什么问题呢?我止不住的思索着,有一句老话说的好——内科最怕发热,外科最怕腹痛,可不正是如此,从他在湖边的表现看来,腹痛应是没错的,只是腹痛的原因多如牛毛,胃炎,肠炎,阑尾炎,肝痛,胆痛,胰腺痛,就算侥幸能诊断出来,治疗呢?我不会用药,不懂金石,难道,难道,要我紧紧拉着他的手,安慰他会好起来的不成?
只是这种苍白的劝慰,我又何尝没有用过?记得他年科室里来了一个恶液质的晚期肿瘤病人,30岁的男人瘦的只剩下80多斤,被白发苍苍的父母背过来看病,当我替便溺已不能自理的他插上导尿管,换上干净的卫生棉垫时,他那年届花甲的父亲,抹了抹眼角浑浊的老泪,用一种歉疚而颤抖的声音和我说到,“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当年也是个人才啊。”
我的心里扯起一片酸楚,“叔叔别这么说,会好起来的……”我小声的安慰到。
只是这种安慰何等乏力,我不会相信,病人不会相信,那位因操劳显得年迈许多的老人更不会相信,它甚至连善意的谎言也算不上,只是昭示着我的无力无奈,无能无才罢了。

希望今晚,我能有所作为。


隣隣的马车载着我的忐忑驶向雍王府,依旧如上一次来一样,守门的小厮提着羊角灯,把我带到云雪斋,轩厅的一侧便是卧房,管家轻轻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声低哑的“进来”,我在管家的示意下,推开小门,独自侧身入内。
房内的光线不甚明朗,只有炕上的小桌前,掌着一盏宫灯,透出微红的光。他斜倚在大迎枕上,裹着猞猁皮的披风,暝目静息,听到我的脚步声,方缓缓睁开了眼。
“你来了?”
“见过四爷。”
“炕上坐吧。”
我几步走近,挨着炕沿坐了,他从毛皮中抽出手来,放在了我面前的炕桌上。
我摇了摇头,并不扶脉,“你哪儿不舒服?”
他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手,脸色愈发青白的可怕,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敢贸然给他查体,只是木然地望着他额前的汗珠,一粒粒沁出来,只见他喉头不时浮动一下,仿佛想压制住那泛上的痛苦,而每当喉头落下去时,他的冷汗,便更加汹涌的浸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想起身请辞的时候,他倏然端坐而起,“紫苏”,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帮我拿下漱盂!”
“漱盂?!”
我见他脸色难看的厉害,想他必是恶心的紧,连忙从炕上一跃而起,到屋子的一角,拿了个黄铜的痰盒过来,替他接在嘴边,他俯下身,静静地呼气吐气,肩头的斗篷早已滑去,只剩下里面贴身穿的宁府绸袍,他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湿透,颊旁的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在清冷的锁骨上窝,汇聚成浅浅的一畦,修长而洁白的十指,正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青筋毕露,骨节尽现。
那是一双外科医生的手,亦如武侠小说中对刀客的描写——十指修长而有力,指甲极为光洁,没有一丝可以妨碍到用刀。如果在白色的无影灯下,这双手,可以游刃于任何一个深在的手术野,完成任何一个深部打结。想到这里,我但觉心房微微一颤。
他俯身欲吐许久,终究没有作呕,只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缓缓直起身,颓然倒回到枕上,但那阵恶心并没有过去,他的冷汗,依旧一层一层地冒出来,也许迷走过度兴奋的关系,就连脖颈与脸颊的皮肤,也泛起一层细密的粟粒丘疹来。
我有些心疼地执过他的手,替他轻轻按摩内关一穴,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手上也是冰凉凉一片冷汗。突然,他甩开我的手,猛地俯下身,对着炕脚的痰盒一阵干呕。
他吐的很艰难,仿佛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态,我心中像被什么扯开似的,也顾不上男女受授,忙用手心贴在他后背,替他轻轻敲打,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流一些清稀的涎液,整个人不住颤抖,仿佛更是难受的紧。见此情况,我突然想起急救课上,促进气道异物排出的方法,便用右手垫拳,找到腹部剑突下的部位,用力一压,只听他低声一呻吟,俄而,便是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时隔多年,我仍无法忘记那一夜的呕吐,他仿佛想把一颗心也呕出来似的,又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痛苦的喷薄,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有浓烈的清酒混合着胃液,伴随着每一次腹部的痉挛喷涌而出。
我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通红的眼骨,湿润的瞳仁,方觉他的痛苦乃是由身而心,身心俱裂,四爷,我不由想,你胸中该是有怎样的块磊,竟要以这样的方式来一吐为快!
他剧烈的呕吐慢慢过去,纵使是酒和胃液,也已全部吐空,痰盒里,几缕淡淡的血丝显得格外触目。
他并不在意,我也一样,只是扶他慢慢躺下。“四爷,”我轻描淡写地劝道,“下次喝酒前,应该吃些饭菜垫底,免得喝伤了胃痛,还容易出血。”
“不是胃痛,”他仿佛轻松了些,“只是脐周绞痛的紧,像有冰凌在里面戳一样。”

“谢天谢地,”我在心里默默想到,“你这会儿终于肯说哪里不舒服了。”
“什么,脐周痛?这是为什么?”

“来,放平躺下,我给你查个体。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5 20:09:00 +0800 CST  
不过丑时三刻的时辰,天色已是全亮,胡同深处,也渐次响起了清脆的驼铃声,几家宅院的大门已然洞开,几户人家的房顶上,也已袅袅的飘出了炊烟,偌大的北京城,就要醒过来了。

在一片清亮的晨色里,我终于回到了家。
正如临走时乔叔答应我的那样,府门一晚没有落锁,刚一推门进去,便有守夜的门童趋步上来,“小姐这才回来,奴才守了大半夜呢!”
“有劳了,”我打量着他有些稚气的面孔,“府里晚上还好吗?”
“都好,夫人老爷此时还未起来,”那门童年纪虽小,却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思,“倒是有一封信,是给小姐的。”
“信?”我顿觉诧异,“夜里寄来的?”
“是天麻麻亮的时候,从门缝里塞进来的。”那小门童见我一脸疑惑,“这样的信往常也有,小姐不记得了吗?”
他这一席话,更教我疑窦丛生,我不是官宦之人,不会有邮驿廷寄,如果是私信,又为何要在天不亮时偷偷相传,“信在哪里?”我急忙问道。
“这里。”那门童忙不迭从胸口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我的手上。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信封,并没有被人拆看的痕迹,信封上没署落款,只用端正的小楷写着我的名字,信不厚,捏在手上,不过一二薄笺而已,“以前也有这样的信么?”我并不急着拆开,只是反复端详,向门童问到。
“大约四五回吧,都是小的收的,每回都给了小姐,”那门童脸上写满了不解,“小姐不记得了?”
“当然忘不了,”我笑道,“只不过这么随口一问,你熬了一夜,早些去睡吧。”
那门童仿佛就等我这一句话,一听可以去歇息,便顿时把信的事丢到了爪哇国,“小姐也累了一晚,也请早点歇息,奴才先告退了。”说罢一个千儿起身,抬腿便跑了个干净,一下子二门之内,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我满腹狐疑的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不起眼的白笺,待抖开时,只见上面写了一首五言。

毓储难朝暮,
回望秀颜空。
不堪闲良夜,
最苦是桐宫。

落款乃是:
五言一首赠紫苏以告腊月最最要紧事。西园旧主拜上。

西园旧主,多么熟悉的称谓,那夹在《朱子家训》里的七言律诗,不就是紫苏写给他的吗?他究竟是谁,这两首诗文,又究竟有些怎样的深意?腊月最最紧要事是什么,是额娘所说的选秀的事吗?这与西园旧主有什么相关,难道他也是宗室子弟?——这些纷乱的思绪,如一群毫无头绪的飞蛾,在我脑海中不停打转,我竭力镇定住自己的心绪,回到闺房掩上了门,找出《朱子》中的诗词,把那两张诗稿并排摊在桌上,直是一字一句,细细看来。

“不堪闲良夜,最苦是桐宫。”
“桐宫,”我暗暗思忖到,“仿佛有个典故——昔殷太甲乱德,不遵汤法,伊尹废其于桐宫,帝居其三年,修德反善,尹遂复迎太甲以授之政——这便是置太甲于桐宫的由来,如此看来,殷太甲的经历与如今的太子何其相似,同样是废而复立,同样曾被打入冷宫,那么,这首五言,是想为太子辩白什么吗?还是,还是,这西园旧主,就是当今太子?!”
如此念想,直惊出我一身冷汗,然而,一旦抱定这样的推测,再顺着诗句细细读来,出自太子的手笔,倒也不是不可能了。
“毓储难朝暮……最苦是桐宫……”这样惶惶无度的忧戚,举朝当下,又还能有谁,自然,自然,是那个做了四十多年储君的太子罢了!只是,为什么我与太子会有纠缠,为什么他会把我引为心腹,我是了然他的结局的,也了然他的为人,昭昭史稿中,他更像是一个不忠不孝之人,他写我此诗,是想让我选秀到他的宫中吗?如若这样,我又何苦去选?何苦去替他陪葬!一时间,我仿佛陷入了天旋地转的昏暗中,只觉浑身一点劲儿也使不上来,坐在圈手椅里发了好一会儿呆,也终是无计可施。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有些绝望的想到。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5 20:12:00 +0800 CST  
是夜,我们在通州码头上船,十日之后官舰方到了苏州,因后面河道淤塞水路驳杂,官舰驶不进去,众人便弃了船,改由陆路进杭,不出四五日便也到了。

早春三月,莺飞草长,正是江南最美丽的时节,一路车马行来,官道两旁皆是片片齐整的农田,鲜黄的蜂花,嫩绿的秧苗,粉墙黛瓦的小院,间插着平如镜缓如带的荷塘或水湾,真真如画中一般,哪里有一丝灾年的迹象。我隔着弦窗不住的向外看去,直到远处的城墙若隐若现,方知杭州城已经到了。那城墙是南宋高宗时所建,历朝历代都有修葺,乃是三年的窑砖拌着糯米汁砌成,独有一种冷兵器年代的峻猛牢固,那硕大的城门上悬着一块匾,写着“拱宸门”三个大字。门下徘徊着几个穿着便服的青年汉子,却是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仿佛是行伍中人,见我们的车马渐渐近了,几个人面露喜色,纷纷下马前来,为首的一个青年,约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虬首髯须分外魁梧,带着众人在车前跪道:“杭州参将,汉军镶黄旗佐领年羹尧见过雍亲王,十三贝勒。”

“年羹尧?!”车里的我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胤禛胤祥互视一眼,笑着下了车,便忙跟着他们跳下车来,“起来吧。”胤禛搓着手,伸展了一下早已坐乏了的身子,“几年不见,也变得出息了,”他笑道,“这件事办完,就要放到四川任上了吧。”

年羹尧谦卑的一弓身道,“奴才的那点出息,还不都是主子给的,只盼着早些回京,依旧在主子麾下效力哩。”

胤祥听到这里,不由笑道,“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这点故人心思最好,信上托你的事,安排的怎么样了?”

“十三爷放心,”年羹尧道,“我虽只是杭州将军手下的参将,但还有几个忠心的弟兄,此事已网蚩俱备,只待二位主子令下。”

他们的一番对话,却让我如陷迷雾中,如按胤禛出发前所言,此行只是为了疏浚河运,赈济灾民,又何来网蚩俱备之说?何况我们一路行来,不曾在官驿客栈停留,也未带任何扈从仪仗,更不见邸报上有什么消息,这样飘忽的行止,果真是为了赈灾吗?我怀揣着一肚子疑问跟在众人后面,只见胤禛转过了头,对着年羹尧说道,“亮工应未见过此人,她是我府上新来的伴当,唤作紫苏,办事倒也伶俐沉稳,这次特带下江南历练历练,还需你多加提点——紫苏,来见过年大人。”

在年羹尧审视犹疑的目光下,我徐徐行礼问安,他只是言语上客气的寒暄着,却并不伸手将我扶起,显然并未将我与他视为一处。我礼成后顾自起了身,只见胤祥用马鞭拍着手,在一旁笑道,“老年,你把我们安顿在哪里啊?”

“奴才在城西有一处别院,不大,但是去年新置的,”年羹尧笑道,“离留下镇也近,就请四爷十三爷去那里安歇吧。”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5 20:14:00 +0800 CST  
年羹尧的庄子位于西溪深处,毗邻着留下镇,那西溪乃是一片湿地,遍布河港,池塘,湖漾,沼泽。可谓是一曲溪流一曲烟,若是深秋时分,那水湾胜处应是荻花瑟瑟,芦苇飘荡,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别有一种繁华之外的质朴之美。时则盛春,西溪水畔格外妖娆,那兰渚芳汀上的杂花野树,野泼泼的肆意生长着,条达生发的气息逼面而来,时而有渔舟木橹经过,唉乃一声船桨,顿时山水生绿,野渡生津。宛若渔舟唱晚的画儿一般。倘佯在这如画的胜景之中,却叫人想起了《钱塘县志》里的记载——建炎三年七月,高宗南渡,幸西溪,初欲建都于此,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宋高宗最后也不曾留得西溪,半壁江山终究是丧在了元朝的铁蹄之下,然而留下镇,却是因此而留下了。这个小镇坐落在西溪之畔,面朝青蓝如洗的富春江,如有严子陵的雅性,来此垂钓也是极佳的。我们跟着年羹尧一路走,一路看,但见远处有一片连绵的小城郭,便知是留下镇了。

“四爷,十三爷,这边请。”年羹尧似乎很熟悉这边的小路,一路引着我们,直把我们带到一片穷庐之下,那小院约有三间,皆是芦草结顶,青竹修墙,整片庄园如仙船般泊于水上。门前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大字,乃是“泊庵”。

“好字。”胤禛由衷赞叹道,“恬淡而不失风骨,很算得上佳品了。”

“主子眼力不错。”年羹尧在一旁笑道,“这是明末邹孝直的庄园,此人苟全性命于乱世,最是闲散恬淡,一生未娶妻生子,过世之后这庄子便荒废了,年前我取了五十金赁了下来,内外修葺一下,倒是很可以了。”

“没有打探你的意思。”胤禛一摆手制止了他的回话,“君子盗亦有道,你素来非廉泉不饮,我信得过。”

“亮工也忒小心了些,”胤祥在一旁笑道,“你现在也好歹是个参将,就这么几个茅舍还置办不来?前些年我去苏州,见了苏州织造李煦的庄园,你们猜怎样,我自诩也是有见识了,竟没有见过那样的花园——光红鱼池就有三处,砌得全是太湖石,件件都有一丈高低,快赛得过紫禁城里的层云和堆秀了,这教人怎么说,可不是清楚不得糊涂不得了吗?”

年羹尧听了方松下一口气,“十三爷说的是,”他说到,“但奴才和李煦不能比,他的花园,是修来给圣上接驾用的,祖上几百年的盛事,银子自然花得和水淌一样,我是四爷府上出去的人,怎么也得谨慎着些。不过若说富豪,江浙之地,向来是官不抵民,就说这留下镇子,就全然是江南盐枭刘八女的产业。”

胤祥望了望远处的镇集,“这镇子该有百来户,怎么就全归他一人,那刘家是大户不假,但也不至于所有人都卖了田产,投奔他一家之下吧。”

“正是如此。”年羹尧将两人让至上座,又亲手沏了茶来,“刘家世代瑨绅,又是江浙盐道任伯安的亲家,历来世绅不纳税,不交粮,也不用缴付丁银,但是下面的小民就不一样了,依旧要按照人头摊丁,一家几亩薄地,若生养多了,一年的收成也就全抵了丁银,如此还不去贱卖了田土给大户人家做雇农,一年到头好歹旱涝保收。”

胤禛胤祥互望一眼,却又很快错开了眼神,“如今刘八女还在庄中?”胤禛问到。

“在。”年羹尧回答的毫不犹豫,“除了五台山,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这个镇子是他一人的,里面还有驻了一标的绿营军替他看家护院,生人进不了镇子。”

听到这里,我隐隐能察觉出胤禛胤祥的来意,所有的对话,都围绕着留下这个不大的镇子展开,那么,他们两人如此白龙鱼服,又是为了这里的哪一个人呢?如是追捕逃犯,可由杭州臬司衙门传票,一概围了留下,何须皇子亲力亲为?如是要将首犯明正典刑,可由杭州知府押运犯人进京,由刑部会审而定,也与皇子无干。唯一能解释的,便是这桩案子上涉天机,抖落大了或许是丑闻一桩,不得已才交由兄弟二人取理,那么,事涉何人,因何而起,便是整件事情的关键。我没有答案,但相信胤禛的心里,必然已有了答案。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6 00:55:00 +0800 CST  
如此在众人的哑谜中浑浑噩噩过了一日,便到了人定时分,彼时日薄西山,倦鸟知还,整个偌大的西溪水塘,都沉浸在一片麻苍苍的暮色里。我们众人用过了晚饭,年羹尧便起身相辞,胤禛也忙不迭端茶,亲自把他送出了大门外。“明夜子时。”他说道,“我等你的消息。”

“请主子放心。”年羹尧利落地打了个千儿,随即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我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跟着兄弟二人蹭进了门,不大的院子里摆着几个石墩,围着正中的石桌,两人很自然地落座,由我端上消食的香茶来。“一并坐吧,”胤禛淡淡地招呼道。

“你一定觉得奇怪,”他抿了口茶,接着说到,“我们虽是钦差,却不在杭州城里落脚,反而住了个这么偏僻的地方,既不接见府道台的官员,河道赈灾的事也一概不提,行踪诡异,心计深沉,像是为了秘密而来,对吗?”

他一言直中下怀,却让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捧着香茶呆呆坐在凳上,他见状淡淡一笑,“此次带你来,一是我们身边,少了个照顾起居的可靠人,二是我见你伶俐,与府里那些女孩子不同,也想带你见一见世面,只是这次的案子,杀伐之气太浓了些,所以我和十三弟商议了,到今晚再告诉你,免得多教你顾虑。”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你知道什么是‘宰白鸭’吗?”他抬起头,眼底带着笑意问我。

我摇头表示不知。

“这是去年秋天北京城发生的事,刑部勾决的犯人押往菜市口问斩,却正巧遇上皇上白龙鱼服,在菜市口茶肆楼上观刑,那秋决犯人本有五十出二,名为刘连理,是江南大绅刘八女的同胞兄弟,论理应是一名花甲老人,然而刑枷之上的面容,却是一名年仅二十的少年。皇上震怒之中刀下夺人,命人彻查刑部衙门,查明嫌犯正身,谁知那嫌犯并不叫刘连理,原名赵飞梁,是刘八女田庄下的雇户,他父亲失手打伤了庄主的独子,令他从此无出,便被刘八女用五十两白银买下,替换了他的同胞兄弟,押往京城行刑,这在民间就被叫做‘宰白鸭’。”

“大清会典完备,生杀命案,州县府台无权断判,需由掌管一省刑名的臬司衙门才能审理批捕,批捕后更要报刑部核准,才予秋后勾决,可见刑狱法典,关乎人命,不能有半点马虎。然而就是这样一桩显而易见的调包案,却能瞒得过州县府道,巡抚臬司,都查院大理寺直至刑部衙门,在光天化日之下问斩一个年仅20岁余的嫌犯,直到天子亲临才冤案昭雪,岂不是千古未有的丑闻?更何况宰白鸭一词,在民间流传已久,足可证这样的案件,远未止此一起,因此皇上的盛怒,相必不说你也了然了。”

他呷着香茶徐徐道来,仿佛极熟知国故,又通晓刑狱,就像在描述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一般,讲到这里,他倏然停住了,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已是听痴了的我,撇了撇茶上的浮沫继续道:“皇上盛怒之下,一举封了刑部所有文书,遣皇八子廉贝勒彻查此案,那老八倒也很有手段,驻守刑部整整四十三日,查清一人放走一人,把所有官员的老底都掀了个遍,正当朝野上下翘首以盼勘审结果时,结局却令人人咂舌,当事的只是刑部一个小小的书吏,而被‘宰白鸭’的案子,也仅有这赵飞梁一件。显然这样的结果皇上并不满意,因而发往太子重申,谁料一个月后,太子的结果也是一样,依旧是刑部小吏顶包,此案仅此一例。所以我们为何下江南,你应该明白了。”

听到这里,我不由咂舌,胤禛娓娓道来,仿佛十分轻松,然而这桩大案,又怎会如此简单?老八太子先后审过,得到的却是一样的结局,这说明什么,是真的事实如此吗?不,绝不会,一桩人命官司,需得经过多少会审核勘,怎是一介小吏能够只手遮天,若非投鼠忌器,又有什么隐情不能公之与众?如维持原审,不啻为自己蒙尘,若揭了瓶盖,则会不容于太子老八——这样火热的炭团,凭谁接到都是难事一件,但从今日他们一天的言行看来,胤禛胤祥应是以作出了决断。

“你怎么想的,”他继续问道,“不妨说说看。”

“愿仰不愧天,俯不负地,夜半推枕无惊惧彷徨,成全一生令名。”

“说得好!”胤祥在一旁击节赞叹道,“夜半推枕无惊惧彷徨,能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不想你也是坦荡之人,倒合了我的脾性。”

胤禛平静地望着我们两人,目光里却没有一丝喜悦,“你想成全一身令名,”他淡淡的说道,“这想法原是极好的,但是名利场上的事,远不止不负天地这么简单,那么多治世能臣,像商鞅,王荆公,张文忠,得善终者,又有几人欤?但求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什么尽人事,听天命。”胤祥笑道,“四哥也忒消极了些,我们但凭一颗心去做,不怕皇阿玛不解我们,明日便围了那丘八庄园,定把刘八女捉出来,让他吐个结结实实。”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6 19:12:00 +0800 CST  
那晚我们切切密密议了许多,我也终于得知整个行动的细务,因此案涉及老八和太子,免不了留下镇里有着他们的眼线,如公然以官军之名提捕,却怕打草惊蛇,横生枝节,因而明日晚上,年羹尧所率百余壮士,皆是身服玄衣,黑纱裹面,化妆成江洋大盗的样子,为求钱财而劫持庄主,一旦抓捕成功,则夤夜突审,审结后立刻押往京师,不在杭州做少许停留。

“那么刘连理现在何处?”听完他们的布置,我不由问道。

“因此案上涉天听,”胤祥道,“首犯必然无法脱罪,因而已被正法,刘八女也曾在大理寺关过一段时间,但旬月之后便偷偷摸摸放了出去,依旧躲藏在这巨大的庄园里,若从他身上审去,审出他贿赂了那些官员,此案便全结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啊!”胤禛听到这里,不由伸展了一下疲惫的身躯,双手在胸前一击掌道,“一切只看明日了!”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6 20:36:00 +0800 CST  
我想我此生都难以忘记那个夜晚,虽然此后我曾有过无数个不能成寐的深夜,但那晚冰冷凌厉的刑讯,留下镇里冲天的火光,如泡发了的白面一般萎顿的犯人,一丈有余的口供,嫣红如血的手印,仍然徘徊在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我曾不止一次告诉后来的小满,这个案子,是许多事情的造衅开端,于法纪纲常,或许福田深种,然而对于我们,却是造祸不浅。

那夜年羹尧依计行事,在子夜时分潜入了庄园,却不料一顿饭的时光,留下镇竟是大火冲天,东风卷着火舌向整个小镇舔去,不一时就席卷了小镇的东南角,一时间,犬吠人叫,小孩的哭声,老人喃喃诵佛的声音,直是响彻了半边天。胤禛握着太师椅的椅背倏然站起,仿佛不可思议的望着那烧的彤红的天幕,面色陡然变得如纸一般惨白,俄而,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只是双手合十,一遍遍念着般若波罗蜜心经,这时候,只见胤祥匆匆冲进屋内,对着瞑目念佛的胤禛大声喊道,“四哥,年羹尧回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胤禛双目一凛,“叫他进来。”

年羹尧亦是一身烟火,全身的玄衣也开了许多道口子,看起来有些狼狈,只是气势不倒,黑红的脸膛泛着光芒,“四爷,十三爷,”他脱口道,“刘八女抓住了!”

“大火是怎么回事?”

“回四爷,”年羹尧仿佛并不在意,“本来我们就要得手了,谁料到那庄子里的一标绿营军闻讯赶来,我只得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谁料他们并不买账,非要臬司衙门的牌票,奴才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们引到一处空房子里,落了锁,点了一把大火。”

“你就没想过火势会延及他处,枉送无辜性命?”胤禛显然十分光火,一双晶亮的眸子直视着他,“你好好看看,火势烧到哪里了?!现在是子夜时分,多少百姓在睡梦里,来不及逃出来......”

“四爷心善,我知道。”年羹尧却没有胤禛的那份惊忧,“但事出权宜,奴才不得不这么办,若此事由那群丘八走漏了出去,便立刻就会传到京城,奴才被逼无法,只能做一次杀人放火的强盗了。”

胤禛沉沉叹下一口气,“你调手下十几个人,回留下镇救火,若有不幸烧死在里面的,用我的岁币抚恤些,丧葬从厚吧。”

“嗻,四爷,刘八女就在外面,要不要连夜审讯?”

“审吧!”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6 21:15:00 +0800 CST  
话毕刘八女就被押进了草堂,那年羹尧所带的五十亲兵,皆是和他一路碧血黄沙里滚过来的兄弟,又人人喂饱了银子,只待在胤禛面前露脸,因而胤禛一声令下,众人已是把五花大绑的刘八女搡了进来,十余名彪形大汉齐吼一声“跪下”,直是把整个草堂的屋顶都震得一掀。

我不由打量着这位可怜的囚犯,只度他相貌,便知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他虚胖的很,整个人宛如一个发面馒头,一对眼圈透着青色,像是肾气不足的面容,此刻的他也狼狈的可以,额角的冷汗不住往下淌着,整个人也在瑟瑟发抖,经刚才士兵们一声大喝,他浑身一颤,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你是刘八女?”胤禛的声音像是结了霜,从远处冷冷飘来。

“草民正是......”刘八女嗫嚅了一声。

“刘连理是你何人?”

“是我的......胞弟。”

“他所犯何罪?”

“强奸民女......至死......”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那为何刑场秋决时,刘连理换成了赵飞梁?”

刘八女想是接受过无数次这样的审讯,早已心中有了应付,问道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原本萎顿的人,也仿佛精神了些。“回青天大老爷,”他说道,“是小人,是小人向刑部行了贿。”

“哦?”胤禛的身子向前一探,饶有兴趣的问道,“是谁?”

“是,,是刑部司狱纳海,我,我贿赂了他五十金,让他给我调包了犯人。”

“是吗?”胤禛不慌不忙,带着一丝冷笑缓缓问道,“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竟然能帮你瞒天过海,直到押送刑场都不东窗事发?刘八女!”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好大的胆子!!”

“刘八女!”胤祥一拍案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刘八女被这一吓喝得不轻,直是睁大了眼睛望着座上两人,见胤禛胤祥身上的行龙金碧辉煌,两人又目不斜视气宇轩昂,一时心里也忐忑起来,“小人,,,小人不知。”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年羹尧在一旁道,“座上的乃是当今皇上的皇子,雍亲王和十三贝勒爷!”

“没错,”胤祥冷笑道,“既然知道我们是谁,就想好该讲什么了吧——说!你一共贿赂了多少官员,州县一级是谁,知府一级是谁,巡抚臬司那里又是谁?大理寺都察院有多少人涉案,刑部又有什么人收了你的好处,说!”

胤祥一连串凌厉的提问,一时间摄住了地上的犯人,胤禛见攻心之术仿佛有效,便开口道,“刘八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或许想着此事牵扯着许多了不得的人,查案的人免不了投鼠忌器,一床锦被遮盖严实,但我告诉你,我们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前来,我手中三尺龙泉,饶不得一丝半点贪赃,凭他多硬的背景,也硬不过我去,招与不招,你自己权衡吧!”

刘八女跪在地上,此时已是面如土色,胤禛的诛心之语虽然见效,但他仿佛还服下了定心丸,只是伏地小声道,“小人,,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小人没什么,,可招的了。”

“是么?”胤禛眯缝着眼,冷冷睥睨着他,“年亮工,把任伯安写给他的信读给他听!”

“嗻!”年羹尧仿佛就等着这一句,便从袖管里掏出了信纸,“刘员外,”他说道,“这方才是抓捕你时,从你家中搜得的,我念给你听听,看看你还记不记得。”

刘八女瞬间像被闪电击中一般,不可思议的望着年羹尧手中的一纸薄笺,又复杂地望着堂上的胤禛和胤祥,只听年羹尧抑扬顿挫的念道,“月前进花给以京城,带小手五人,玉蛹十人,皆进于王府,又有范姓人,原任东平州知州,今捐马候补佥事道,可与御前第一人相通,与我谋玉蛹数枚,思姻翁身在江南,不少姝丽,故请托寻一些妙龄女儿来,切切。 ”

“倒想请教刘员外,”胤禛道,“这玉蛹小手,出自何典,这王府和御前第一人,又所指为何?”

刘八女听到这里,已是泄了气,如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地上,“刘八女!”胤禛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你当我是黄口小儿!看不懂你们的黑话吗?我如心中没有丘壑,焉能在此夤夜审你,你行贿了什么人,塞了多少银子,全部速速招来!!”

他此话一出,堂下众人,早已把喝火棒敲成了一片,“招不招?!”,十余名精壮的汉子齐声怒吼道,更是将那早已崩溃的刘八女三魂震出了七窍,“我招......”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亲王老爷,小人,,招了。”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6 22:34:00 +0800 CST  
亲们是无虐不欢吗?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6 22:57:00 +0800 CST  
伴随着刘八女的开口,一份完整的涉案官员清单便全部罗列出来了,果然不出胤禛所料,上至刑部尚书,下至州县县官,皆是一层一层喂饱了银子,唯有信中的王府和御前第一人,刘八女至死不敢供认,胤禛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让他在口供上按了指印,关在两厢的空房里,让年羹尧派了精兵看守,一时间,前一刻还喧嚣的草堂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审讯不曾发生过似的。只见胤祥悠悠踱下座位,用力欠了个懒腰,“折腾这大半夜,也真的是累了,”他说道,“四哥,明日一早,便将他押解京城吧,此案也可以具结了。”

胤禛点点头,“你将这份口供抄录一遍,六百里加急,用密折匣子直递乾清宫,我们明日一早便上路,口供上的官员如何处置,回京后按皇上的意思来办。另外让年羹尧把任伯安好生监视起来,不得让他离开杭州圭步,必要时立即拘禁,不得有误。”

胤祥听完,沉吟着吸了口气,“刘八女这一招供,便又是一场通天大案,难怪八哥和太子都会压下来,只是任伯安给刘八女的信古怪的很,像是委托刘买些粉头带到京城的,这本也是常事,却为何他慌张成那个样子?”

“此中缘由你大概不知,”胤禛沉吟道,“三年多前,皇上曾给苏州知府王绪鸿一道密折,命他打探苏州拐卖采买女子事宜,王绪鸿的密折里,就提到了这位捐官的范某人,称他可以与御前第一人相通,也常假借第一人之名,扯纤拉皮,强买民女。然而,从王绪鸿具折到今已有三载,却不见皇上查处任何一人,包括这位范生。这其中的深意,你们可能想到。”

他寥寥几语,却让我陷入了沉思,康熙未对采办民女的官员任何处罚,也就是他默认了这样的采买,那么他密折调查的初衷又是什么呢?一瞬间,我猛地想到,刘八女这样的富绅又何止一个,正是几十个几百个刘八女,通过任伯安,范某这样的中间人,与地方官员,与中枢京官,甚至手眼通天的权贵,结成了一张庞大的网,这张网既无边无际,又法力齐天,网里流通的可以是玉蛹,可以是小手,自然也可以是白银,是地产,正是有些这样庞杂的网络,才可以使白鸭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进法场,才可以使真正的元凶逍遥法外。一时间,我忽然对康熙充满了敬畏,帝王心术是多么的可怕,他调查的原由不为妇女而来,而是想通过江南女子的流动,来摸清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巨网。如真是这样,那么他三年之前,便该对这御前第一人充满了戒备,然而这个人会是谁呢?会是太子吗?!

想到这里,我倏然抬起了头,望着胤禛的眼睛答道,“或许女子与银两类同,也是一种行贿的手段,既然粉头能到御前第一人的手上,那么刘八女的贿银,必然也会经过这‘第一人’之手!”

胤禛抬头睨了我一眼,仿佛在说“悟性还可以嘛。”,“紫苏所言极是。”他说道,“老十三,这中间的情由,你看出来了吗?”

胤祥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他没有开口,只是望着东南方橘红的天,彼时留下镇的大火已经扑灭, 只留下几处残迹还有些零星的火苗,在暗夜里分外惹眼,“恐怕要变天了。”只听他喃喃说到。

胤禛随着他的眼神望去,表情却是越来越严肃,他本就性情寡淡,此刻更像结满了冰霜,“小苏,老十三,”只听他忽然开口道,“我们去镇子上看看吧。”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9 00:01:00 +0800 CST  
我能猜得到他的心思,应是放不下那残遭涂炭的小镇,他的嘴角微微下斜,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把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写在了脸上,面庞的轮廓也愈发锋利起来,未待我们回答,他已是拔腿朝门口迈去,我和胤祥互视一眼,也连忙匆匆赶上,小镇离草堂并不遥远,不到一顿饭的时光,我们已是到了留下的城门旁。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的站住了脚。

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东南方向的房屋已尽数烧坍,远远望去已成了一片焦土,空地上停着大约十余具尸体,都用白布紧紧裹着,人们仿佛还没有从灾难的惊惧中回过神来,面目皆是呆滞的,有妇女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怔怔地发愣,有花甲的老人跪在地上捣蒜般地向上天磕头,也有一家的主力被烧死在里面,妻子带着幼儿哭成一片的,整个小镇几乎是沸腾了,哭喊声,惨叫声宛如一张大网,交织在这人间地狱的上空,令闻者不忍视,视者不忍言。

胤禛站在我的前面,留给我一个黯然而痛苦的背影,他的肩头微微颤抖着,右手紧紧攥着腰间的玉琮,长久没有说一句话,我恐他忧伤脾胃,情志致病,正搜肠刮肚想劝解几句时,只见他默默转过了头,脸色白得可怕,“今屠留下者,胤禛也。”

“这不是你的错!”胤祥脱口道,“四哥,莫说这样剜心的话,难道责怪自己就能起死人生白骨么?!还是好好抚恤一下,尽一尽我们的人事之责罢!”

胤禛沉沉叹了口气,“我素来信佛,但怕这次的罪业,连佛祖都要厌弃我了,本次随身带的银两,留下路费,余的均分给他们,回到京城,再将今年的岁币拨出来,替灾民修筑房屋,愿佛祖能鉴我一点亡羊补牢的心思,替我脱些罪罢!”语罢合掌作十,喃喃诵了一卷金刚经,方沿着来时的路,向泊庵一步步走去。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9 10:40:00 +0800 CST  
经这一夜的折腾,彼时已是五鼓时分,一弯弦月惨淡的挂在山头,仿佛很快就要落下似的,东方还没有起鱼肚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一路的花草闲枝都成了黑暗里的默影,只有纺织娘不时鸣叫几声,方有一丝活物的气息。我们跟着胤禛一路走,却是人人都噤声不言,不到一顿饭的时光,泊庵已是隐约可见了,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我隐约可见黄泥地上有着几个脚印,那脚印很宽阔,却并不深,直朝着泊庵的方向,正疑惑时,只听走在前面的胤祥大喊一声“小心!”,说时迟,那时快,他已是一手拉着胤禛,一手扯过我,把我们挡在了身后。

我尚未从惊变中回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对面齐人高的苇草,却见胤祥抽出了剑,一步一步慢慢逼前,“草丛里是什么人?!”他大声喝问道。

被他这么一问,我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喉头像窒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紧紧扯着胤禛的袖子,不让他离开我分毫,果然,片刻的死寂后,苇草刷的一声被拨开,只见三人身着玄衣,面覆黑纱,嗖得一个跟头,从草丛深处直窜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几道银光闪过,几人便是亮出了剑。

“想不到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胤祥冷笑了一声,一个筋斗向后跃去,已是格掉了其中一人当头一刺,金属撞击发出的颤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刺耳,仿佛摧人肝胆一般,我已是吓得不能自已,但胤禛兄弟却仿佛见惯了似的,只见他几步上前,把我挡在身后,拔剑出鞘,投入了那一场酣战。

我胆战心惊的站在路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以二敌三,平心而论,这场打斗并不似电视剧或武侠里那么玄乎其玄,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有一些朴实的招式,但无论敌友,都是凶狠凌厉到了非常,仿佛刀刀见血,每一步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我没法助打太平拳,只想着如何溜走去搬救兵,眼见五人已打的脸酣耳热胶着难分,我以为他们必是管不得我,便顺着草丛偷偷向西溜去,苇子后面有一处池塘,我还会一点游泳,要是能下了水,扎一个猛子,也就脱身了。正当我想慢慢把自己隐藏在芦苇荡中时,只听耳后清晰一声,“哪里跑!”一回头,只见一道银光直照我脑门闪来,完了完了,我命将休矣,这是我脑海里最后的声音。

然而那银光并没有劈面而来,几乎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撒野!”那声音很尖利,仿佛是女人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暗铁做的流星,已是打在了那人手臂上,他吃痛的一缩手,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因这变故收了手,寻找着声音的方向,然而四周月影西斜,树影如壁,并没有一个人的踪影,忽然,其中一个黑衣人回过神来,一个游步已是逼近胤祥身后,凌厉的锋芒已几近肩胛。

“屡教不改,该死!”那声音再一次传来,正当众人难辨行踪时,只见又一枚流星打着旋儿飞来,那黑衣人一个鱼跃仆于地上,又是接连好几个筋斗,谁料那飞镖如张了眼一般,他刚是站起,便追上了他的咽喉,只听“扑”的一声,那锐缘已是刺破了颈总动脉,嫣红的鲜血喷射出来,足足有一米多高,另一人见状心知不好,忙是曳剑而跑,只听那女子冷笑一声,又是一枚流星飞过,正中了他的胫骨,那人挣扎了两下,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

“能逃过我三枚纹花钉的,寰宇只有一人。”那女子尖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那钉头淬有剧毒,尔等命不久矣。”

她此话一出,还活着的两人自是吓得肝胆尽裂,连忙跪地求饶,只听远处传来冷笑三声,水边的芦苇荡里一阵朔风飘过,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着缁衣的矮小女子,已是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只见她面缠黑纱,如同最保守的穆斯林女人一般,只留出了两个眼睛,一柄麻布裹着的剑背在身后,倒像是一个落魄的道姑。

“求姑娘放我们一马,小的再也不敢了!”两人磕头如捣蒜般求道。

“我倒有一法,可教你们解脱。”那女子冷声说道,一步步逼近二人,两人正惶惑间,只见黑衣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出鞘,只是剜心两剑,那两人便没了声息,我们亦不想她如此狠毒,只是暗暗咂舌而已。

“你们走吧。”她背对着我们,声音却是温和了不少。

“敢问女侠名号,以便我们来日相报。”胤祥对着她的背影问到。

“无名无号,”那女子并不回头,“不图壮士深恩,但有一语,点于壮士相知。”

“请赐教。”

“京城乃非常之地,泊庵中人更是非常之人,君子不近庖厨,不立危墙,愿壮士珍重。”

她这一句话非同小可,仿佛是一名通透此事的人,顿时,那三名已死的黑衣人,便不仅仅是谋人钱财那么简单了,却没想此事的水如此之深,竟险些有性命之虞,我转头看看胤祥,却见他并不很意外。“请女侠有以教我。”

“今夜商宿星危,黯淡欲坠,不日必有大事。”

胤祥张了张口,仿佛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那女子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只见她抛下这一句话,纵身一跃,飞上一颗矮树,再一个筋斗,已是绝尘而去。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9 11:59:00 +0800 CST  
等那姑娘远走,我才从一片怔忡中回过神来,不觉间已是满身的冷汗,仿佛二世为人了一样,“你还好吧,”胤禛转过脸,不带任何表情地问我。

我自然没从惊惧中走出来,但也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因为害怕说话的声音发颤,只能郑重地点了点头,斜眼看他时,却觉他的面色并不好看,在幽暗的月光下泛着惨白,“此处留给年羹尧处理,”他说道,“回京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东方,一抹浅浅的鱼肚白正挂在天际,没有星辰,更看不到所谓的商宿,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透了。不远处的泊庵,沉浸在微明的曙光中,庵中的房舍并不多,胤禛和胤祥睡在内室,我睡在外间的碧纱橱里,等我们昏昏沉沉各自歇下后,那沉重的睡意如铅门般压下来,很快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29 18:07:00 +0800 CST  
我们来时只有三人,回去时因刘八女,年羹尧派了整整一个步军统领衙门押送,队伍便显得浩浩荡荡格外漫长,车马无止无休的行走在黄土大道上,细碎的马蹄声,粼粼的车辙声显得单调而又漫长,窗外的景色仿佛也没有来时那般迷人,好像春光已在这几日尽数老去似的。

“四哥,”胤祥打破了那难捱的沉寂,“快晌午了,我这里有几个冷饭团子,你用饭吗?”

他抱着臂瞑目端坐着,穿一件天青色的绸袍,却没有系带,黑如墨玉的辫子垂在脑后,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不少,像是正在小睡养精蓄锐,听见胤祥的话,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接过饭团在手中掂着,却并不打开帕子。“老十三,紫苏,”他突然开口唤我们,“太子危矣,我们要早做准备。”

车身一个颠簸,我差点从座位上跌落下来,接连几天办案,我大致也能觉出,那信上所写的御前第一人正是太子,然而猜想忽然被他说破,依然有一种震聋发聩之效。“四爷,愿闻其祥。”

“你从前在深闺中,对这件事未必了然,”他说到,“两年前皇上诏告天地废黜太子,甚至愿意减寿换取国祚绵长,这个你听说过吗?”

我忙不迭点头,忽地想到了紫苏写给西园旧主的信——惊闻北阙辞旧主,却讶南苑拜新王。说的可是这回子事吗?

“太子坏事一年后,皇上下诏令群臣推举太子,彼时朝野风云悸动,人人都以皇八子为贤,奏章如雪片一般飞向乾清宫,更有佟国为,马齐一干上书房大臣,手心写个八字,见人便示与人看,以此串联众人,到了太和殿朝会的那日,推举老八的官员竟占到了十之又八。”

“可是结局却令人意外,皇上并没有立众人口中的八贤王,却是以结党营私,阴谋乱政为由申斥了老八,并罢黜了佟国维,马齐一干人,正在此时,有人揭发了大阿哥魇镇太子的罪行,事情的结局竟瞬间逆转,皇上对于二哥一日日缓和,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日子,他再一次祭告天地,重新复立了太子。”

“当初太子被废,众人皆说是因为调戏宫中贵人,然而真正的原因不止于此,太子生性柔弱,行事犹疑,康熙四十四年水患,四十五年科场舞弊安,皆是由他而始,本以为他经此一场囹圄,定会修德反善,然而自他复立来,一味打压八王党人,扶植自己的力量,凭亲疏行事,放任六部,荒废国事,以致最终酿成这等百年未有的丑案,此案一破,皇上又该是如何的失望透顶。”

“三年前,皇上曾亲手给我看过王绪鸿的密折,不久之后,便发生了帐殿夜警之事,可见父子相疑到了何种程度,若皇上还对太子存有最后一点信任,便该相信他最后勘察的结果。上次太子被废,还有复立的可能,如果此次再废,便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我与老十三跟随太子办差多年,世人早视我们为一党,不能不早做打算啊!”

他素来不大言语,却忽地凭空说出那么大一套话来,着实让我意外,然而他分析的丝毫没错,太子的确被废在即,而且经此一废,直至死亡,都不曾再重登政治的舞台,我跟随胤禛不久,从不曾见过他如此直抒胸臆,想他必是大变在即,也有些乱了心神,虽然历史早有定论,然而在杭州的几日里,却让我深深察觉出现实的残酷和无情,那夜的三个刺客,又究竟因谁而来,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又是什么人的犬牙,那残忍的杀戮,那奇怪的谶语,到底所指为何?没有权利斗争不伴随着流血,燕王篡位,屠灭十门,满族入关,嘉定三屠,摄政王殁,扬灰锉骨,裁撤三藩,半壁烽烟,皇权的斗争是等的惨烈,假若一步不慎,等候的便是断头流血的代价,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咽下了差点就要出口,劝胤禛去逐鹿中原的豪言,“四爷,”我沉吟道,“我不过一介闺门女子,见识着实有限,然我也曾听过一句话,党中有党,派中有派,天理如此。就连田舍农翁,尚有远亲近戚,何况皇子乎?太子乃是储君,与皇子情同兄弟,义则君臣,臣弟不与储君一党,难道另立党派,阴谋篡政不成?因此无论道义法理,我们并不输,当今皇上乃是明君,又怎会看不透这个道理?”

胤禛听到这里,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却是坐正了身子,“请讲下去,”他说道,“我听着。”

我不无担忧地看了眼他,从今天一早,他的脸色就不甚好看,双颧上也泛着青白,时近晌午,我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然而他手中的饭团却一动未动,仿佛全没食欲的样子,“四爷,”我轻声问到,“可是累了,要不要歇一歇?”

“坐着讲话有甚累的?”他不理会我的心思,“你讲下去罢!”

“是,”我咽了口口水,接着说道,“我久束闺阁,不曾见得市面,故也不识太子德行,如四爷所述无误,恕紫苏孟浪,太子他年被废,确是因为德行有亏,然而废而复立,却并不全为修德反善。”

我这一语的确孟浪,话音刚落,便觉得几道目光登时向我射来,“小苏,”胤祥提醒道,“小心说话。”

我咬了咬舌头,忙把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睡榻之侧,岂容安卧的话全部咽了下去,就算活在当代还要和谐言辞,更何况是在那yanlun高度限制的清朝。“谢十三爷提醒,”我收了口风,“他年众臣推举八爷,却终不是八爷坐上了太子之位,圣心向背,我们可以尽知了。”

“后人哀秦,前车犹在,安能不鉴之?”我顾自往下讲道,“明末三案,南渡三疑,至大明全丧,福王身死,可见结党之祸,祸在肘腋,亡国之乱,乱起萧墙。大清建国百年,冗员官吏盘根错节,一桩案子一牵就是一片,一透风声便是各处串联,下级奉承上级,上官袒护下官,一面是士绅大户勾结权势鱼肉乡里,一面是升斗小民变卖田亩冤屈难诉,久之生民无业上告无门,岂不重蹈明朝复辙?皇上何等明君,焉会不知此中道理,因而圣心为何不属意八爷,症结就在这里。”

我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讲去,身边的两兄弟皆是人中龙凤,何用我一个后人来提醒,果然,只见胤禛笑着抬起了头,“小苏,”他说到,“果然我不曾错看你,你确是个胸中有丘壑的,方才的那番话,是你自己的想头,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他这一问让我很难回答,不是自己的想法吧,也的确没人告诉我,是自己的思想吧,也全从书中而来,“四爷,”我说到,“我只不过是读过几本书,识人断事的水平,还着实差得远呢。”

他仿佛有些精神不济,一闭眼又不说话了,就在此时,行走的马车忽地猛然一震,震得我们三人都从座位上一跳,待马车平静下来后,我陡然发现,他的眉头正紧紧蹙着,右手已压按在了肚脐上。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5-31 10:52:00 +0800 CST  
我斜坐在他的床头,不忍看他如此痛苦,直是扳开他的手掌,放上我自己的右手,绕着肚脐一遍遍打圈,他的肚子胀的很,像是充满了气体,如此时叩移浊,应该叩出的皆是鼓音,我竖着耳朵,静静听那肠蠕动的声音,假如蠕动消失,转化成了肠麻痹,那今晚便是很危险了。

“四爷,”我轻声问道,“觉得肚子胀吗?”

他思索了一会,终是无力的摇了摇头,“小苏,”他缓缓说到,“倘若天亮了还是这样,你让老十三先押犯人回去,这是第一要务,不能出岔子。”

“可是您呢?”

“万事都会过去的,”他显得十分自然,仿佛在交待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一样,“何况还有你。”

我心头一热,几近哽咽,正想说些什么时,只听到老十三在回廊下和驿丞对话,“这附近有生药铺子吗?”

“没有。”那驿丞并不晓得我们的身份,只是简洁的回答到。

“那郎中呢?”

“回这位官爷,最近的村庄离这里要翻一座山,村里有个老郎中,只是这么晚了,人家不一定肯来这一趟。”

“他不愿走路,我把他背过来!”胤祥的话音里带着着急,“治病救人的事,哪来这么多罗皂。”

紧接着便是一串脚步声远去,应是胤祥去找郎中了,一时间,我对这位披肝沥胆的兄弟投以了无限的敬重,想到他之后的十余年里,为胤禛扬刀立马,擎天保驾,最终位及人臣,享尽哀荣,这份绝异于常人的君臣兄弟之情,也就不难被理解了。

楼主 别离岸草生春浦  发布于 2013-06-06 14:08:00 +0800 CST  

楼主:别离岸草生春浦

字数:156286

发表时间:2011-04-15 09:0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2-29 11:07: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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