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语嫣然，唱尽半生缘。


《海棠花簪》


初春·引子


十一年前的开春，院子里的海棠刚颤巍巍的钻出些花苞，等着暖风和煦那么一吹，再绽放出这一年的无边柔情。
解雨臣记得那时自己正坐在院落里，听不知哪儿传来的昆腔，随着缥缈婉转的调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哼着。
本来这半日午后就应该这么悠闲的过去了，本来这一生就应该这么悠闲的过去了，可眼前偏偏钻出个黑影儿，挡住了正当午的太阳。
“小花哥哥！”
姑娘水灵灵的眼睛扑闪着看他，声音里透着足足的活力，这会儿整个人都快趴到躺椅上笑着闹他。
是霍秀秀。
她来带解雨臣去找她奶奶，因为最近发生了个奇怪的案子，请了个听说挺厉害的人，要解当家也一同去见见。
就这一面，一生无涯。


那个人极悠闲的斜靠在藤椅中，似乎这案子不过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消遣。解雨臣到的时候，那个被称为黑瞎子的男人抬眼看了看他，鼻子上架着的墨镜随着光线柔了一圈晕彩。
对方只是笑笑，打量了他一下，就低头继续吃点心。


那一年，解雨臣十七岁。

“东家？东家你醒了？”几个伙计围着他，七嘴八舌的说刚才东家拿着翡翠的时候就突然晕倒了，幸亏现在醒了。
解雨臣揉着太阳穴坐起来，低头发现手中的翡翠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水蓝色，中间似乎有雾气腾转，迷迷蒙蒙不像刚才清澈透明。
年轻的当家不禁蹙眉，心里总隐约觉得翡翠的变化一定和刚才的梦境有关——自除夕那日瞎子回来到现在已经近八个月，刚刚他几乎看遍了这之间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时间日久，偏巧却独独只是所有和对方有关的回忆，若说是巧合他自然不信。
为什么只是瞎子……
解雨臣盯着翡翠出神片刻，才抬头吩咐：“石台既分两层，墓室里就应该还有通向下层的通道，仔细找找机关。”
伙计们应了立刻去办，不大的墓室里光影缭乱，影影绰绰。没耽搁太久时间，伙计找到两处机关，叫了解雨臣去看，后者把翡翠放进口袋，起身先去墓室右边看了看，机关在地板上，已经打开了，幽幽露出一个洞口。洞口垂直到底，能看到下面的地面，扔着一枝火把正在燃烧，火焰的颜色很正常。
下面似乎是一条墓道，铺地的砖石以及墙壁目力可及之处，一切都在火光下红得诡异，解雨臣将双脚挂在洞口，悄无声息的一翻倒挂到墓道里，手电却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嗯？”
明暗的边缘猛地晃过一个影子，带动微风火光摇曳，有什么尖利的东西从眼前擦过，解雨臣立刻翻身回到墓室里，抬手下意识的擦了擦颊侧，一条不大不小的伤口，血染了一手。
放在一边手电重又闪烁了几下，恢复了光芒。
“东家，怎么了？”
解雨臣摇头不语，拽过旁边伙计的胳膊，这伙计之前开墓的时候被划伤了，刚刚止血，被东家一拽又溢出几滴血滴进洞里。
伙计一脸纳闷的看着他，滴过血后解雨臣侧耳听着下面，其他人也不敢动，都屏息听着。不过多会，下面传来奇怪的声音，纷繁复杂，尖锐刺耳，似乎是什么动物围拢过来，火把明灭映出许多奇怪形状的影子，解雨臣缩身：“把石板盖上！”
伙计急忙把石板盖回去，解雨臣掸掸衣服：“下面有东西，气流虽弱不过应该是通到某处的，先看看另一边再说。”说罢带着人查看另一处的机关，同样开启机关不难，可这次石板搬开之后，下面却黄砖铺地，铁浆固封。这种情况也只能上炸药了，伙计们手脚麻利的炸开铁条，洞中落下不少碎砖砂石，解雨臣挥开呛人的火药味，洞口下面赫然露出一个空间。
下面并不像是墓道，而更像是天然的岩洞，手电光斜斜映在石壁上，反射出水晶特有的、晶莹迷幻的晕彩。
晶洞。
解雨臣回头，石台第二层的晶洞还在隐隐反射着迷蒙微光，他重又将视线落到四周密布的卦象上。艮卦为二山并立，不相交正如吉凶二龙，又遇戏珠连结，两边的洞口应该都能通往墓主所在之地。只是艮卦的互卦为雷水解，内含雷震坎险，静中有动，这两条通道恐怕哪一个都不好走。
解雨臣正思索时，有个伙计探头看了几眼，洞内空间很大，却不清晰。他看手电在洞外照着不方便，便深入洞口，谁知手电晃了几下，也同样是熄灭了。
那人赶紧把手电缩回来，离开洞口的一瞬，手电光果然又恢复了。几个人面面相觑，点燃了一支火折子扔下去，火光正常，也没有熄灭的迹象。之前滴血的伙计重又把血滴入洞中，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动静，所有人都看向解雨臣。
后者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走这边，把火把准备好，换装备。”
伙计们应了一声就去收拾，新手小四凑过来就问为什么选这边，后者只是瞥了他一眼，摇头淡淡：“今天是黄沙日，自己警醒点。”
火把点起之后先扔了几支，紧接着有人先去探查，挥了挥手示意没问题。正要下去的时候，解雨臣突然猛地回头，手电扫过墓门，伙计们立刻抬枪戒备，他却轻叹口气，一马当先跳下了石洞。


岩洞形成的通道看来并无雕琢，所有人下来之后，却都不约而同感受到了一种微妙诡异的压力，像是磁场猛地被改变，产生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扭曲感。
水晶带有强烈的磁场，据说在大量矿石包裹下甚至可以影响人的神智，也许也因为这个，所以才导致手电这类器械失灵。火把烁动的光线中，水晶六棱的原石在密闭压抑的地下创造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犹如千百年前巫术的祭坛，在迷离的晶光里流转着古老神秘的能量。
四周的一切绮丽却狰狞，解雨臣直觉得神思恍惚，指尖下意识轻触到口袋里的那块翡翠时，冰冷的触感冷泉一样浇醒了昏沉的神智。身后一声破空的锐响，他瞬时回身堪堪让过刀锋，薄利的刃带起尖锐的气流，袭击的人却神情木然，复又举起利刃再一次飞速划过空气。
年轻人猛地向后一跃，闪开了第二次攻击，余光瞥见其他的伙计也同样是木然而立，有的甚至已经扭打在一起。
砍刀复又落下，解雨臣袖中匕首顺势甩出，又猛地顿住，人向旁边一转，来袭的刀锋砍在晶石上，随着飞溅起的水晶碎屑，四周顷刻响起剧烈的轰鸣。
如落雷一般的声音震得所有人停滞了动作，砍刀锵然落地，刚才还神色茫然的伙计慌张的退后几步，喊了声‘东家’，眼神在清明之后涌起恐惧，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手，而解雨臣发现他醒了，松了口气便拿起匕首狠狠的在晶面上敲击。
一时间震雷轰鸣，回荡在晶洞里如同龙吼，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不间断的爆发，其他几个伙计慢慢跪倒在地，捂住耳朵的同时也终于回复了神智。
“……东家？”
伙计的话音未落，整个晶洞里开始亮起异样的蓝白色微光，自解雨臣所在的地方为中心，晶石内层开始出现细微的、犹如裂纹的光线，细细密密飞速流转开来。触着晶体的刀传来一阵颤动，解雨臣猛地扔下匕首，手上已经有些微麻。
“电？怎么可能……”年轻的当家抬首望去，他们所在的石洞上下全被细小流动的电流裹满，一道犹如闪电的电流击穿了空气，爆开的火花在视网膜上烙下清晰的痕迹，本来瘀滞的腐涩味道里荡开了一阵清新。
“水晶不导电，为什么会有电流？”几个伙计茫然不解，解雨臣捡起匕首离开洞壁些距离：“有水，这里空气比地上湿润很多。”
“洞内和水晶并生的砂岩本身孔隙大，里面可能渗满了水，地下矿物水分又含盐……”解雨臣突然顿住，猛地把小四拽开，对方刚刚所呆的地方被击中，冒出缕缕黑烟，掉在地上的手电已经扭曲成一团黑炭。
清澈的臭氧味道没有带来任何愉悦的心情，相反所有人都警惕的望向四周，耳边静电流过的微声此刻听来犹如死亡的预响。
电流游走在水晶之下，通过透明瑰丽的表层现出隐隐的龙形脉络，只在他们所在的这一段晶洞内上下翻滚，从脚下到头顶不停游移。解雨臣退后几步示意伙计向前离开这段距离，最靠边的伙计立即行动，地上突然出现了明显的界限，数道细细电流贴着面颊窜起惊人的痛感。
伙计急忙后退，四周开始雷声大作，闪电肆虐在身侧，每次腾起的辉光都带着刺骨的灼烧感，几人被困在这段距离，身边交织着雷光闪烁，从边缘开始逐渐落向中央。
解雨臣抬头看着电龙在晶壁内游走，随着它的流动，闪电不断上升、落下，雷电越聚越多，整个晶洞里一片刺目的白芒。几乎灼烧的空气间流窜着细微的电流，所有人看到头顶聚起一个巨大的光团，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将要落下——

却在这时，四周电光突然黯淡，随即像被什么吸引一样，沿着晶壁向远处的黑暗流溢过去，飞速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谁？！”
解雨臣的声音回荡在晶穴里，一遍遍的撞击远去，同样消失在黑暗尽处。
没有人回答，只有零星的电流声浮动而过。
解当家顿了顿，强压下心里某种快要明了的预感，招呼伙计尽速离开这片区域。伙计们死里逃生，又怕雷电再回来，提起东西急急跟着东家向洞内走去。
行了半晌，前面不远处通道豁然开朗，晶矿层层褪去，花岗岩和砂岩的洞穴间只零星点缀着几簇晶体，四周嶙峋怪石围拢而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
四周出现了几条岔路，不过所有人都停住脚步——面前正中央嵌着一面巨大的水晶壁，在火光中隐隐显现了一个人影。
火光及处，缓缓现出一个战立的人影，整个晶壁周围嵌着些未经琢磨的晶石，只留出一棺大小被修造的极为平整。身为墓主的老者就在晶壁那头沉沉睡眠，身着道服，须眉白髯，确有几分仙风道骨，裸露出的皮肤已经微微变黑，隐约间似乎还长着些许鳞片似的东西。
“这……不会真变龙吧？”一个伙计结结巴巴的问，声音里没余下几分底气，而解雨臣未作理会，目光直落在那老者的手上，对方一手执着玉柄麈尾的拂尘，另一手则握有一卷古卷。
水晶触手冰凉，解雨臣盯着那卷帛卷，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终于被他找到了……
那卷发黄的帛卷静静躺在晶壁后千百年，传说卷内记载着进入一个古墓的方法，里面也许有能够治好那人的丹书。
希望很小，但他不想放弃。
“不管是不是化龙，至少现在不过是个粽子。”解雨臣敲敲晶壁，“切开。”
伙计们应了，立刻找出工具干活，切割的工具碰到晶壁的一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而刚刚那种轰鸣的巨响没有出现，金刚石的刀头安稳而缓慢的切下了线条。
解家的伙计手脚麻利，只有新手在旁边看了一会就被其他人赶了开，无奈的挠挠头走到解雨臣旁边：“东家，黑爷怎么没来？”
解雨臣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解家下地，这次没夹外人。”
“哦……”小四顿了顿，嘟囔了句‘黑爷看来不像外人’，又继续问，“东家，您看那粽子这么、呃，奇怪，他不会……不会起尸吧？”
解雨臣心说真是个乌鸦嘴，另一边伙计切开了一块方形的水晶，尸气一冲而出，几个人退后让开腐臭的异味。解当家先行过去按了按尸身的皮肉，坚硬如铁，其实这种理应已成僵尸，不过裹在水晶里估计也难有什么大的异动。切割的开口正在胸前，解雨臣抬眼端详片刻便将古卷拿在手里，撤手出来，闪身退后几步才急急打开。
字体是小篆，他只能勉强辨认出一部分，奇怪的是，在最明显的位置只写着一行字：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声惨叫打断了思绪，解雨臣急忙抬头，其他的伙计也吓了一跳，新来的小伙计现在整个胳膊被扯进洞壁里，而扯住他的，明明就是那个死了千年的老者——
刚刚小伙计看解雨臣拿出东西那么自在，也学着当家的样子想去掏那柄拂尘，其他的伙计懒得理他，看东家拿卷轴无事，也就不再计较。谁知小伙计手伸入的时候被晶壁擦破了手背，血腥气漫出来的瞬间，壁内的老者鹰爪般的擒住了他的胳膊。
小四惨叫着被其他人拽着从洞壁边退开几步，整个手臂迅速开始淤紫肿胀，解雨臣抄起一边的工兵铲扔给离得最近的伙计：“断他的手！”
随之而来的是惊心的惨叫，中了尸毒的半边胳膊被直直削掉，小四整个人向后摔去，被其他伙计接住匆匆后退，血几乎是喷溅着染了所有人一身，顷刻间整个墓室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像被这种味道吸引，洞壁内的老者面容狰狞，发出怪枭一般的吼声，撞击着整个晶壁，干枯僵硬的尸手拼命向外伸着，利爪般的指甲差几步便擦到解雨臣身上。
众人急忙后退，随着老者的撞击，四周开始重又响起早先的雷鸣，晶洞层层震颤，蓝白色的流光像细碎的裂纹，从洞壁中央开始扩散开来。几个伙计压着小四给他包扎伤口，看到晶壁透出的强光都吸了口冷气。
有什么滴落而下，解雨臣抬手抹了下脸，发现是水。不知何时开始有水汽缓缓凝聚，包裹着晶壁更加流光溢彩，随着水汽的凝结，龙形的闪电重又出现的晶壁里，围绕着墓主缓缓游行，尸变的老者似乎十分惧怕雷电，疯狂的在晶壁之内凿击、吼叫。
龙行越来越快，蓝光也随之俞盛，霎时间雷鸣贯耳，一道巨大的球状光芒在眼前爆开，同时剧烈燃烧的火光带着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晶壁内一片炫目的橙光，照得整个洞穴如同白昼，解雨臣眯起眼睛，太强烈的光线让他一时难以适应，洞壁那头的墓主已经全身浴火，挣扎着扭曲着，随着火势缓缓化为灰烬。
随着火光熄灭，四周也重新暗了下来，雷光也随之消逝不见。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片刻间难以反应。解雨臣抹了下额间的冷汗，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该拿的东西已经到手，现在只要原路返回就是了。
几个人抬着重伤的小四正要撤走，四周的岔路突然响起锋锐的嘶鸣，涌起的气流间有什么东西裹挟着冲了出来。
“蝙蝠！”
岔洞间涌出大片的蝙蝠，刮过人身上便是一道血痕。解雨臣端起枪扫掉最近的一波，身后的伙计们步调散乱，枪口曳出流火。
顷刻之间，他带来的五个伙计已经有两个被蝙蝠裹住，不消片刻便生生被吃成白骨。惨叫、枪声回荡在石洞内。地底有什么在发出轰鸣，整个墓室震颤着，倒悬的晶簇如利刃一般落下，有几只蝙蝠被砸落，直直钉在地上。
情势急转，解雨臣回头看看身后最近的左边洞口，洞内不远处开始有修造的痕迹，他蹙眉打起火折子往前面一甩：“走！”
剩余的人急忙跟上，还抬着断了一只胳膊的小四，解雨臣急退入岔洞，临时做的火把在奔跑中渐趋微弱，火光摇曳，黑暗处明灭如鬼火。
地面开始变为砖石，四周的壁画却像被火烤化一般开始渗出鲜血一样的液体，解雨臣匆忙间瞥了几眼，壁画间繁复缠绕的似是绘着无数有翼的巨兽。
解雨臣猛地停住脚步，抬枪射落身后冲他俯冲过来的一只巨大蝙蝠，黑暗中一阵轻微的嘶鸣，随后是什么东西落地的重响。
“东家！小四他不行了！”
伙计扶住快要倒地的小四，后者脸上尽是惊恐——那是人类难以逃脱的、关于死亡的本能恐惧。
那种神情解雨臣见过不止一次。每每在他梦中出现的，总是这些扭曲的面容，他逃不掉，也无法拒绝，那些脸就在他眼前晃动着，飘远，去到另一个世界。
解雨臣摇摇头，他停的地方刚好是通往耳室的门，几个人匆匆退进耳室。身后的蝙蝠都停滞不前，在墓门前徘徊嘶鸣，却没有一只敢冲进来。伙计折亮几只荧光棒甩在四周，其中一支似乎撞到什么上面，无声的弹跳了一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转了个圈落至地面。
火把的光太微弱，解雨臣打起火折子甩过去，黑暗中某种东西映着火光闪出迷人的光泽，随即又有一个伙计点起一支冷焰火，勉强照亮了眼前的一片区域。

在解雨臣再次按下主墓室机关的时候，一只手猛地拦住了他。他听到急促的喘息渐渐转成一声安心的叹息，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花儿。”
“瞎子？”
解雨臣惊讶的回头，下意识想退开，而那个人把他轻轻揽进怀里，熟稔的把脸贴在他额边：
“花儿，是我错了。我想相信你会守住那个约，我想相信你即便离开我，也能回到解家去……是我错了。”
黑瞎子清楚的明白，自己何尝不是自私的。他本来有一万种方法离开解雨臣，可是他不舍得，面对这朵花，他真的不舍得。
从他不知不觉间又一次站在解家大门前，就被牵锁着脚步，带向了写好的结局。一年，黑瞎子静静守候这枝海棠解语褪尽霜雪，对他笑意洒脱，柔暖了三月春泽，他待到了那双眸子晶莹深邃，一如浩渺银河星辰流转，对他说——解雨臣，有心。
最后的最后，他看到解家如日方升，站在顶点的解当家不再是一个祭品，而是整个帝国的创造者。
这之后，黑瞎子就应该安心离开了。
可超越了一切强大的理智，剥开所有面具——他终究还是个人。
他还是希望解雨臣心底能记得他，他怕那朵花被思念拖垮，却又希望他能时时想起自己——就在这种矛盾挣扎里，黑瞎子走了最错误的一步，就这一步，差一点害死了怀里这个人。
是他的错。
“没有人会想死的。”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试遍所有的办法，可是我不能。你不了解我身体的状况，有些事情，无可奈何。”他淡淡看着怀里的人，在那人柔软的发上多停留了片刻，语调和表情一样平静：
“我有我的路。”
“花儿爷，这条路，你跟不到最后。”
解雨臣只沉默了片刻，就一把推开他，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黑瞎子，你出去，我要再试一次。”
“解雨臣！”
“没有人能左右我的决定，你也一样。”解雨臣决然站定，挡在墓室门前，“你是我想留下的人，拼了命，我解雨臣也要试一试。”
黑瞎子起身想要去拽他，解雨臣却直接摆出防御的姿势，明显不肯就范。前者叹气，飞身过去，解雨臣忍下伤痛闪身避过，整个人一矮从对方身边滑出去，迅速转身想要偷袭。
男人没有躲，反而回身迎过去一让扭住他的手：“开了墓门也拿不到东西！那个精诚所至……”
年轻人蹙眉，抖脱关节挣脱后旋身后退：“精诚所至，我知道……至精至诚之心，用血肉养之，用生气护之，这样我的血肉就能成为你的药。年年岁岁，我能让你活下去……”他咽下了最后一句，养血丹的身体十余年后会逐渐变为行尸，可是——
“至少……你能留下。”
解雨臣一个飞身从瞎子身上越过，劈手想打晕对方，瞎子翻身躲过，虚晃了他一招。肋骨的伤扯动肌肉，鲜明的疼痛涌起，伴随着大量失血的眩晕感，解雨臣踉跄了一步。
就这半秒的迟滞，瞎子已经闪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翡翠，那是解雨臣从上个墓室里拿出的、以为丢失的那块，其间蓝雾正在逐渐变成奇异的紫色。
年轻人一颤，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电流般穿过他的脑海。
黑瞎子不等他反应，迅速磕碎了翡翠擦在对方鼻间，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鼻腔飞速窜入额际。解雨臣急忙屏息却也晚了，那股异香缭绕在他的意识里，顷刻间如同水雾弥漫，掩盖了所有的知觉。
“那是……那是什么……”
“这里面保存着你对我的记忆，所以……“瞎子顿了顿，声音溢满了苦涩，“它也能让你忘了我。”
黑瞎子抱着软倒在地的解雨臣，小心的让他靠回自己怀里。对方勉力睁开眼睛，那双眸子里写满了不甘、愤怒和……不舍。
“黑瞎子，你太……自私……”
对，我自私……瞎子唇边重新染上一丝微笑，没有平日的霸道，没有玩世不恭，只是留着一点和解雨臣同样的眷恋。他抚摸着对方的面颊，终归最后那句话，他依旧没有说出口。
即使须臾后便会被遗忘，他也没有开口。
——我自私，因为我爱你。
解雨臣紧蹙着眉，泪水盈在他眼眶里，他不肯睡去，不肯接受这种被安排的结局，可张开的嘴却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瞎子，我还没有告诉你……
男人的吻落在他的额头，轻柔如鸟羽，带着满满的呵护，他俯在他耳边轻喃：“不过我答应你，当你可以去找我的时候，你会想起所有的一切。”
解雨臣看着他，泪水终于滑落，年轻人艰难的开阖双唇，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着说出了一个词：
“逾……命……”
——黑瞎子，对解雨臣来说……逾命。
年轻人紧紧抓住对方衣襟的手无力的松开，由于痛苦紧蹙的眉头也逐渐舒展，解雨臣终于无可挽回的陷入沉睡。在他记忆里所有关于黑瞎子的过往都会被掩盖，就像那年飘落的羽毛般的白雪，轻柔的落进他心里，铺成一片苍茫。


瞎子替解雨臣包扎了伤口，擦净他颊侧的血污，吻去他眼角那一点晶亮的水迹。解雨臣安静柔顺的依偎在他怀里，就像过往多少个午后，阳光下舒缓的小憩。
他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的端详他了。瞎子一直觉得解雨臣很美，俊雅的容颜里有着一种清傲不屈的生命力，从灵魂深处溢动而出，那么干净，那么纯粹，在短短几百个日夜里，勾勒了他全部的想念。
墓道里暗如幽冥，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还是不舍得放开他。
对于黑瞎子来说，解雨臣又何尝不是爱逾性命——可是他再没有时间，陪伴他哪怕短短一个四季轮回。
上天一向待他不厚，黑瞎子曾经希望的结局终归由他亲手抹去，他捡起碎裂的翡翠，带着无比的珍爱，小心翼翼的放进衣袋，贴近心跳的位置。
他就要离开他了。
最终，黑瞎子颤抖着、最后一次吻上那人的唇，带走了全部的眷恋：
“解雨臣，我不用你刻骨，不用你铭心。”
……
“你只要好好过完属于你的一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