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说说读史方法

自古而今,谈论读史方法的文章多不胜数
这篇文章比较适合一些论坛的历史爱好者们,提到了很多混迹于历史论坛会碰到的一些问题,门槛较低,可以一看



原作者:三种不同的红色

最近几个论坛上旁观了好几场有关历史的争辩,看到一些网友以近乎偏执(或曰无赖)的方法和态度对历史进行解读,哑然失笑之余,心中亦有所感想,因此借这篇小文,谈一谈自己对读史的一些看法。

刘知几称史家有三长:史才、史学、史识,章实斋又加一史德,并称之为史家四长,所谓史学,是指史家所掌握的史料,所谓史才,是指对史料进行研究、编纂的方法,所谓史识,则是指对历史事龘件之间关系以及历史发展方向的认识,所谓史德,则是指历史学家们的职业道德,简而言之,就是要求能够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后世史家,对此四长之说,无不大力称之。

这史家四长,虽然是针对历史学家们而言,但作为历史爱好者的我们,即使学识水平不及专业学家之万一,但所谓“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在一些具体方法上,我们仍然要力图向他们学习,只有这样,读史之时我们才有可能得窥其门墙,不至于成为无知无畏之徒。

一、史料
史家四长中史学与史才,其实都是关于史料的搜集、整理、研究的,因此我将这两个合而为一来讲。

傅斯年称“史学就是史料学”,这话有些偏激,但也自有其道理。要知道,我们一切关于历史的讨论,都是建立在史料之上的,换言之,所谓“历史研究”,实则就是“史料研究”。除非我们有办法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准确得知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我们研究历史,只能以前人所留下的各种记录为对象,通过各种逻辑推理,去力图还原当初的那个场景。就如同警龘察破案一样,只能通过对各种证据的分析,去还原犯罪场面。

在史料方面,网友所犯的极为常见、又及其恶劣的错误有两个,一是全盘否定史料的价值,二是“大胆假设,决不求证”。

全盘否定史料价值的人,往往会说:“历史都是人写的,都不可信”,或者说“历史都是文人写的,他们都是给自己说好话,对不顺眼的人泼脏水,所以他们的记载毫无疑义。”

如前所言,史料是整个历史学的基础,也是历史讨论的前提所在,当你参与进有关历史的讨论的时候,即意味着你已经默认了这个前提。如果全盘否认了史料的有效性,也就意味着所有的讨论都将失去对象,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由此必然滑向历史虚无主义。

这就好比下棋,史料就是棋盘,所有的落子、所有的规则,都建立在棋盘之上,也许棋盘上有很多瑕疵,但这绝不能成为否定整个棋盘的理由,如果两人正在下棋时,其中一人突然抽去棋盘,便等于是将整个棋局置于虚无,非但棋手无法落子,即使旁边支招的人亦将无从置喙

因此,全盘否定史料,就是在根本上摧毁整个历史研究,当一个参与历史讨论的人做此言论,尤其显得恶劣。

网友读史,多喜发议论,臧否前辈,对前人所公认之事,辄加怀疑。这种不迷信权威的怀疑精神,诚然有其正面意义。但事实上,做为我们这些半通不通的爱好者而言,对前辈大家的结论横加怀疑,其实是很危险的。——说句实话,要怀疑别人,首先要有怀疑的实力。这就好比玻尔对爱因斯坦的质疑在物理学史上传为美谈,那是因为玻尔有着和爱因斯坦相当的知识水准,而现在的那些民科们也都在质疑爱因斯坦,可他们只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所以,我们在对史料进行质疑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做大嘴巴状,轻率地试图去推翻前人的结论。胡适有名言曰“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话人人都知道,但实际做起来,却往往只记得前半句,而忘掉后半句。就算胡适自己都闹过不少笑话,譬如他怀疑史籍中记载数据错误,自己却将“方几里”错误理解为“几方里”,又以地图之上两点直线距离来怀疑《汉书•西域传》中所载各国道里,却不知古书记载的原本是道路长短,与直线距离无关。胡适尚且如此,对于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而言,更加没有“大胆假设”的资格了。


楼主 长孙晟  发布于 2012-06-04 21:29:00 +0800 CST  

因此,我希望大家对胡适的这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要牢牢记住后半句,彻底忘掉前半句。

如此说来,难道我们就对史料不能加以质疑,而必须全盘接受吗?当然不是。但是,凡是对史料有所质疑,必须要以其他的史料为证,无史料证据而妄自揣度,是要不得的。

不过,也有一些记载可以不需要史料证明,我们直接可以断定其之虚妄。这主要是下面两种情况:

a、事出情理之外的记载

譬如《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出身,称“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再如其记载殷、周起源,称殷人始祖契为其母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周人始祖后稷为其母姜嫄踩大人足迹而生。

这种记载,乃情理之所无,不需相反的史料证明,即知其伪。

当然,这种记载也是有其史料价值的。比如关于契和后稷出生的记载,便侧面反映出上古时代,人们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母系氏族的状况,而简狄吞玄鸟卵生契的故事,也透露出了殷人以鸟为图腾的信息,——而这正是东夷部族的特征。

再比如,《后汉书•刘盆子传》记述赤眉暴虐三辅,称其“发掘诸陵,取其宝货”,甚而“污辱吕后尸”,且曰:“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赤眉之掘坟盗墓,窃取宝货,自是非虚,但说他们污辱吕后之尸,真真岂有此理。想那吕后死去二百余年,即便未化为一堆枯骨,又怎么可能供人行淫?这种记载,不需证明,即可断定其之虚妄。

b、史家曲笔,

孔子有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之言,而这也是中国史家的传统,“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因此很多人都说过,读中国历史不能只看字面,要学会从字里行间读出事实真相,这指的就是史家曲笔。

譬如《三国志•魏志•武帝纪》:“天子以公为丞相”,曹操之为丞相真是天子所任命?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于是《后汉书•献帝纪》则大笔直书:“曹操自为丞相”,我们都知道,陈寿是曲笔,而范烨是直笔。

再如,《隋书•恭帝纪》:“上逊位于大唐,以为酅国公。武德二年夏五月崩,时年十五”,隋恭帝是主动逊位还是被逼让国,答案自然不言而喻。而其以十五岁幼龄而崩,究竟是病死还是被杀,参考历史上亡国之君的下场,我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再如《晋书•宣帝纪》记载司马懿列营渭原,称:“会亮病卒,诸将烧营遁走,百姓奔告,帝出兵追之。亮长史杨仪反旗鸣鼓,若将距帝者。帝以穷寇不之逼,于是杨仪结阵而去”,仿佛其进退自如、指挥若定,然而“死诸葛走生仲达”一语,早将其畏诸葛如虎之状,活画而出。由此得知所谓“以穷寇不之逼”,不过是为诸葛积威之所劫,其仓皇狼狈之相,史家不敢直书,乃为曲笔掩饰而已。

还有一些曲笔,需要读者仔细鉴别,譬如《后汉书•刘玄传》,称更始登基,“素懦弱,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可是想那刘玄当初结客报仇,亡命江湖,也是豪侠一流人物,岂至于“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因此这段记载是非常可疑的,刘知几与吕思勉都认为是范晔为凸显光武的正统而做的曲笔。但是,这种以人物性情为依据的猜测,本身就极其危险,历史上一个人的性情前后大变的例子所在皆是,对于这种猜测,一定要万分谨慎。

除这两种情况之外,凡是对历史记载有所质疑,必须要以史料为证,万万不可空白说白话,以自己的臆想来修正历史。

当我们拿不同记载去质疑其他史料,那我们面对两种不同的记载,又将如何取舍呢?这也可以分下面几种情况:

a、有直接史料的,相信直接史料,而不信间接史料。

譬如鱼豢《魏略》称诸葛亮“亮乃北行见备”,这与《三国志》“三顾茅庐”的记载截然不同,那么到底谁是谁非呢?我们读诸葛亮《出师表》,有云“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曲,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出师表》是诸葛亮这个当事人亲笔所写,这就是第一龘手资料,是直接史料。除非能证明《出师表》是伪作,否则我们必然选择相信《出师表》。


楼主 长孙晟  发布于 2012-06-04 21:29:00 +0800 CST  

这是因为间接史料的创作,是以直接史料为基础的,间接史料在编纂、流传的过程中,会遭到删削修改,从而造成错误记载,但直接史料则不存在这个问题。

b、都是间接史料的,相信年代接近的记载,而不信年代久远的记载。

譬如研究夏商周三代历史,司马迁《史记》与谯周《古史考》相比,我们选择相信《史记》,而《史记》与《竹书纪年》相比,我们又选择相信《竹书纪年》。这是因为《竹书纪年》作者所见史料,必然多于司马迁,而司马迁所见史料,又必然多于谯周。这是因为一般情况下,谯周所见史料,司马迁皆见之,而司马迁所见史料,谯周则未必得见。

c、同一部书或同一时代书中记载不同,则当比较其史料来源

譬如《史记•晋世家》记载赵氏灭族之事,曰:“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而《赵世家》中记载此事,则敷衍为一大篇声情并茂的“赵氏孤儿”的故事。两种记载孰真孰假?我们考察两者史料来源,《晋世家》采用《左传》记载,而《赵世家》中采用战国传说,很明显,《左传》记载的可靠性要远远大于战国传说,因此就可以得出结论,《晋世家》记载为真,而《赵世家》记载为假。

d、孤证的情况,应当存疑

有时候,某方面的史料只有一条,也就是所谓孤证。在这种情况下,其所述内容应当存疑,而不能轻率的断定其为真或为假。

譬如传世诸书皆曰尧舜禅让,而《竹书纪年》偏说“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竹书纪年》之记载,旁书所无,是为孤证。那么到底孰真孰假?

个人以为,《竹书纪年》的说法虽然是孤证,但不宜轻易抹杀,而尧舜禅让之说,战国诸子多有论及,他们也不可能是串供,因此在得到更多的史料证明之前,上述两种说法可以并存之,不必偏信一种。

事实上,从人类学研究的角度来看,人类早期历史中,部落首领之间的公平推举是的确存在过的,由此说来,尧舜禅让未必是假。但人类社会从原始共产主义走向私有化的过程中,肯定也伴随着流血政变,所以“舜囚尧于平阳,取其帝位”也未必不真。在更多史料出现之前,何妨两说并存。

此外,在史书阅读过程中,有一点必须应该知道,那就是史书之间多存在因袭。所谓“作文不可不出于己,作史不可不出于人”,写文章之时,诚如韩愈所说“惟陈言之务去”,而作史之事,则必须“无一字无出处”,所以史书之间多有因袭。试比较一下《史记•李将军列传》与《汉书•李广传》,便可以得之矣。

有时候,史书之间的互相因袭也会造成笑话,譬如《史记•陈涉世家》记述汉朝为陈涉建庙,太史公曰:“至今血食。”《汉书•陈胜传》因袭《史记•陈胜世家》,居然连“至今血食”四字也照抄不误。——须知,陈胜庙自王莽时就毁弃,不再进行祭祀,因此司马迁说“至今血食”是对的,而班固说“至今血食”就是笑话了,这就如同小学生考试作弊,连同“转背面”三字一同抄袭一样。

由此我们也就得知,史料这东西,是不能倚多为胜的。不能说某一件事,《史记》如此记载,《汉书》亦如此记载,《资治通鉴》也如此记载,那这事情就不可置疑了。其实也可能是《汉书》抄《史记》,而《通鉴》又抄《汉书》,三个史书,其实仍旧是一条史料。

二、史识

史识指的是对历史的见识,我们读历史,能从一件具体历史事龘件中得出什么结论?能从许多件历史事龘件中窥探到怎样的历史发展趋势?

读史书时,怎么样才能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呢?个人以为,一是全面的看问题,二是要有足够的见识。

譬如读《汉书•李陵传》,读至武帝应允李陵以五千步卒远涉大漠独当单于,则可知其用兵之轻率;读至其闻路博德上书而疑李陵反悔,敕书责其出兵而不与之骑,则可知武帝纯用权术,非用兵之道;读至闻李陵败,召相士察看李陵家人有无死丧色,则可知武帝之迷信;读至陈步乐初受厚封,后被逼死,则可知武帝之暴虐,赏罚全凭一己好恶;群臣之中,除司马迁之外,更无一人秉公而言,则可知当时朝臣尽为武帝积威所劫,皆诺诺之辈。


楼主 长孙晟  发布于 2012-06-04 21:29:00 +0800 CST  
我再补充一些,想到多少说多少

1对於史料而言,可信度最高的是出土文物,墓志铭等,和书籍冲突时,采信出土史料
其次是文献资料
再次就是根据文献资料而推测出来的"间接文字史料"

2一本书在某些方面的记载可能完全不可信,但是并不能说明这本书一定就是秽史,很多事件都要多参照尽可能多的史料并分析当时的形式才能做出接近於正确的判断

3对於绝大部份人来说,要在史书中找出矛盾和"曲笔""隐笔"来有点太强人所难.所以很多前人的心得都是很能参考的东西.比如三国志就有卢弼<三国志集解>.其余的也要多看一些大家的研究,比如魏晋南北朝的,看看陈寅恪、唐长孺、周一良、田余庆、吕思勉等人的作品.当然大师的作品也不一定都是正确的,他们也有局限性.史料的发展是向前的.几十年光出土的文献就可以推翻无数原来的"定论".所以多博采众长才是正确的办法.

4后人对於读史的观点,包括后人对前人的评价,都远不如记载前人的第一手资料可靠.没有人是完全中立客观的,很多读史人的立场、性格、水平也会让其评价产生偏移

5对於中国史的研究,日本学者是远远领先於欧美学者的,所以日本学者的中国史尚能一看(仅代表个人观点)

6楼下补充

楼主 长孙晟  发布于 2012-06-04 21:30:00 +0800 CST  

楼主:长孙晟

字数:5243

发表时间:2012-06-05 05: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2-15 10:15:58 +0800 CST

评论数:5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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