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的腿伤还未痊愈，今天白天进进出出走了一天，此刻全身的重量压在脚上，还是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发什么呆？”王俊凯在车里等他。

天微微下了点雨，王源把那阵疼痛忍下去，迈出步子，面色如常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坐到后面来。”王俊凯发话。

王源顺从地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冬天的雨水少，且总是带着一股金属味。车开始前行，王俊凯递给他一张纸巾。

“待会你跟着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如果有人来跟你搭讪，不必理会。”

王源“嗯”了一声，王俊凯交代完这句，闭上眼不再说话。

车子正路过一座气象塔，蜿蜒的霓虹灯在雨中变幻莫测，像一条诡秘的毒蛇，孤独地俯瞰着大地，生活了这几年，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下了车，王源低头跟在王俊凯身后，在投射过来的或打量或好奇的眼神中，穿过人头涌动的大堂，走进一间装修更华丽的小厅。

这里正在举行舞会，还没到点，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王源一踏进大门，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好漂亮的男孩子，”一位身穿红色礼服的年轻女孩儿率先围了过来，给王俊凯递上一杯红酒，“王俊凯，好久不见。”

直呼王俊凯名字的人不多，王源不由瞥了这个女人一眼，不料正好撞进对方的视线，立即尴尬地转过头。

王俊凯接过酒杯，象征性地举了举：“心悠，好久不见，上次的事情还没谢谢你。”

“谁说的，我收到你送的礼物了，”孟心悠笑着伸出手腕摇了摇，精致的手链闪闪发亮，她目光移到王源身上，“这位就是……”

“嗯，”王俊凯接过话头，目光扫向厅内的其他人，举起了酒杯，“今后承蒙关照了。”

孟心悠一阵愕然，厅内不少人都站了起来，纷纷举杯敬让了一番。

“你来真的？”她压低声音。

王源对视线很敏感，虽然躲在王俊凯身后没抬头，但他知道这女人的焦点一直没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王俊凯倒是神色轻松，答非所问：“他很乖。”

这话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孟心悠面有绯色，怔愣的间隙，门口又进来两个人，周围爆发出夸张的调笑，不少人吹起了口哨，厅里迅速掀起一阵议论潮。

“李家的大公子还是这么喜欢高调。”

“他旁边那个美女是不是苹果台风头最劲的女主持？”

“……”

王源在人群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条件反射地背后一凉，本就隐隐作痛的脚踝好像一脚踏进了炭火堆里，热辣辣的。

好在王俊凯没有继续与孟心悠寒暄的意思，在角落找了个相对清净的位置坐下了。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王源的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跟着挪到沙发前，正犹豫着，王俊凯对他招了招手。

“过来。”

他刚坐下，王俊凯的手就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脚踝，轻轻揉捏。对面坐了个小眼睛男人，一脸戏谑地盯着他们俩。

王源半靠在沙发上，涨红了脸，一半是疼得，另一半是羞得。

“王总。”王源出声阻拦。

王俊凯转过头，昏暗的灯光中，目光深而幽远，眼珠看着有点蓝，像是混血，下一秒彩光流转，那道蓝影撤走，又恢复成了黑色，是他看错了。

“怎么？”

王源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王总……哟，小源也在，抱歉，没打扰二位吧？”是刻意追过来的李彦，旁边跟了个穿着性感的辣妹。

王源的背一下子就绷直了，这点变化没能逃脱王俊凯的眼睛。

“怎么样，王总没亏待你吧？”李彦居高临下道。

王源低着头，心中牢牢记住了王俊凯之前说过的“谁也别理”的吩咐，李彦自然也被他默默包括进了这个“谁”里。

“谢谢，如你所见。”王俊凯不动声色地拍了拍王源僵硬的肩膀。

“收拾收拾，果然是个美少年，王总独具慧眼，看来我暴殄天物了。”李彦笑着在对面坐下来。他这话说得倒是有两分真，甚至带了一丝酸意，然而这却正是王源恐惧的地方，这一刻他突然害怕起来，万一李彦反悔了，要王俊凯把他送回去，王俊凯会同意吗？

“王源，给你彦哥敬酒。”王俊凯突然道。

王源怔松，双手攥成拳。

“新名字？”李彦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轻蔑，又像是警告。

酒杯被递到面前，王源接了，就听王俊凯贴过来，对着他的耳朵说：“谢谢彦哥慷慨。”

他忽然明白过来，王俊凯这是在帮他解围，忙深吸一口气，跟着学了一句，“谢谢彦哥慷慨。”接着不等李彦做出反应，直接一口闷了。

这逐客令下得……还真是一点儿不给人留面子，李彦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比了个“你牛”的手势，搂住旁边的辣妹去了舞池。

身体放松，王源才渐渐品出味来，刚刚王俊凯给他喝的是杯葡萄汁。

“你怕他？”

王源茫然地低下头，控制住腿间的颤抖，知道自己的表现让王俊凯不满了：“我……我会尽力克服的。”

敢承认害怕，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其实也再正常不过，李彦对他来说就像驯兽员，小狮子之所以条件反射般地感到害怕，无非是幼年时期受过驯兽员太多鞭子，突破不了自己的心理桎梏，而并非没有反抗驯兽员的能力。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舞池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王俊凯带着王源，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了出去。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热闹，主人便也没有过多挽留，派了两个门童给他撑伞。

天已经黑了，外面小雨渐渐下成了大雨，袁叔一直等在门外，见他出来，立刻围了过来：“现在去许秘书家吗？”

王俊凯开门坐进车里，轻声道：“回家吧。”

袁叔想说些什么，看了王源一眼又咽了回去。

王源脸色有点苍白，虽然从小忍耐力就比别人高，但身体的承受极限却不是他能控制的，受伤的脚开始浮肿，在鞋子里挤得厉害。在车上他不好意思脱鞋，只好忍着，一路上看着街景数着秒，握成拳的手就没松开过。

王家是个小三层独栋，袁叔并不住在这里，厨娘和保洁也是有需要才过来，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王俊凯一个人。加上王源，现在是两个。

“冰敷，会吗？”王俊凯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袋，裹了层毛巾递给他。

王源顺从地接过，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敷脚踝。

“屉子里有止疼片，要是忍不住就自己吃，不要过量。”王俊凯见他能自理，转头在客厅的餐桌上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开始工作。

王家不是没有书房，但王俊凯却一直不愿意用，客厅有个方桌，紧挨着窗户，天气好的时候能晒到太阳，他喜欢在那里看那些枯燥的文件，仿佛文字也会有生气似的。

可惜现在是晚上，除了草坪上的一点绿光，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他工作时非常投入，且不知疲倦，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王源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两眼放空，手上的冰袋全化成了水。

“饿吗？”王俊凯关了电脑。

王源摇摇头，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口不对心，王俊凯在心里轻叹一声，打电话让厨房端了两碗面上来，全部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倒了杯温米酒：“吃不完就放着，有人会来收。”

“王总不吃吗？”王源的目光立即被面上那两个流黄的荷包蛋吸引了，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食量自然要大一些，以前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倒没什么，这段时间在医院一日三餐规律得不行，倒把他的胃口养出来了。

王俊凯摇摇头，捏了捏眉心：“脚还疼吗？”

“不疼了。”

王俊凯望着他一副“饿坏了”的囫囵吃相，知道这句“不疼了”多半也不能信，这感觉好像自己养了只猫似的，还是特别乖的那种，信手递给他一张纸巾：“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这么拘束，饿了就跟厨房说，身体不舒服找梁医生，缺什么可以告诉袁叔。你需要注意的只有一条——”

王源从面碗中抬起头。

“别离开我的视线。”

从王源接触起，大多数时候，王俊凯给他的感觉都是冷淡的，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无所谓，这是第一次，他从这个面有倦色的人脸上感觉到了强硬的一面。

王源知道，这就是王俊凯的底线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触碰的底线。

大概是面汤太烫，他没由来脑门冒了点汗，正襟危坐道：“我知道了王总。”

“快吃吧。”王俊凯替他擦了擦唇角，起身离座间，不咸不淡地抛了一记重雷，“晚上睡我房间。”

王源正在扒面条，听闻这话，低头一噎。

王俊凯微微皱眉，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浮现一丝隐隐的笑意：“知道包养是什么意思吗？”

王源的脸色变了，他以前没少在酒吧见到那些被包养的小明星小嫩模，李彦的身边就有不少，他就是再蠢，在那种环境里呆久了，只知道这层关系意味着什么。

“知道就行。”说完，王俊凯从容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王源独自呆坐，他仔细回想了王俊凯白天的言行，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这是有点大金主宣告所有权的意思。

王源不知道，在外人眼里，一个从小在土匪窝里长大的人是什么样的，想也多半是卑微或者低贱之类，肯定不会是好印象。以王俊凯的性情，应该不会这样低看他，但也绝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才对。冷静下来一想，他那几句话里，好像的确是逗弄的语气更多。

卧室门没有关，他走进去的时候，王俊凯正站在窗前用英文打电话，穿着一身睡衣，薄薄的衣料下背部轮廓尽显。听见响动，转过身来指了指浴室，示意王源去洗澡。

浴室很宽敞，水池边放了叠好的浴衣和浴巾，有伤在身，王源没用浴缸，只漱了口，又用喷头冲了身体，刻意避开了受伤的脚踝。他洗澡很快，出来的时候，王俊凯的电话还没打完。

浴衣不知是什么面料，滑得他浑身发麻，轻飘飘地好像没穿一样，一走出来就徒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耻感。

偏偏王俊凯还盯着他不放，王源更是难堪得头都抬不起头来。半晌那头终于挂了电话，冲他伸手：“帮我把药拿来。”

什么药？王源脑子一嗡，心说不会吧，抬头对上王俊凯的目光，才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哪个？”王源忙顺着他的目光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瓶瓶罐罐竟然摆了十几种。

王俊凯挨着床边坐下来：“氯吡格雷、阿司匹林。”

王源一脸茫然。

王俊凯想起这些复杂的药名他八成不认识，指道：“第一排第二瓶和那个贴蓝色标签的。”

王源七手八脚地把药瓶翻出来，王俊凯瞥了他一眼，数了几颗药片就着凉水咽下去了：“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嗯，”王俊凯掀开被子，“衣服脱了。”

王源：“……”

“不愿意？”

王源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说话，迟疑了两秒，慢吞吞地把浴衣脱了。卧室的灯光打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柔和。王俊凯让他转过身，伸手摸了摸他背上层层交叠的伤疤，动作很轻柔：“怎么弄的？”

这些疤痕有新有旧，有些王源自己都记不得了：“烟头是领班烫的，割伤是酒瓶划的，皱巴巴的那块是被开水烫的。”

“这里……”王俊凯的手滑到他的肩胛骨，那里有个丑陋的小圆孔，“有个疤。”

如果这时王源转身，他会看见王俊凯脸上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王源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的，没印象了。”

王俊凯在那疤痕附近流连一阵，转而拍了拍他的肩：“嗯，睡吧。”

没有任何暧昧，甚至连尴尬都没有，气氛坦然得让王源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顺从地缩进被子里，看王俊凯熄灯躺下来，搭住他的肩，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闭眼就这么睡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长期处于复杂的成长环境中，王源从小就锻炼出了一身对危险高度敏锐的感官。王俊凯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情绪都要藏得更深一些，他虽然不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身体潜意识深处反馈出的讯息是，这个男人对他压根儿没那种心思。王源暗暗松了口气，在被子里动了动，尽量让脑袋贴着对方的胳膊，身体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既不越矩也不显得过于生分。

四周安静下来，屋外有很轻的雨声，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实。王源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浑身都写满了无所适从，仿佛连睡觉都不会了，怕吵醒身边的人，几次想翻身都被他竭力忍住。王俊凯身上有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非常好闻，王源在这气息中反而大脑一片混乱，挺尸一样躺到后半夜，才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这座城市的气候和宜人这两个字基本没什么关系，阴冷潮湿的雨天总是要持续很久，等到医院的风湿病患者排号都排到院门口，连绵的冷雨才有了收敛的架势，在这个夜里终于下成了雪。

王源醒来有一瞬间的错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处，房间里没有人，床头放着王俊凯换下来的睡衣。

“吱呀”一声门开，王源迟钝地觉出一点紧张来，来人却不是王俊凯，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

“醒了？”她满脸笑意走进来，径直把窗帘拉开，拿起床头的衣物，“楼下准备了早饭，洗漱一下去吃吧。”

“谢谢。”王源记起来，这是王家的厨娘，王俊凯叫她露姐。这个女人长得很和善，脸上总是带着笑，王源对她很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王总呢？”

“他去公司了，怎么，你要去找他吗？”

王源顿感意外：“可以吗？”

“不可以。”露姐笑道。

王源：“……”

“逗你玩儿的，”露姐似乎也挺喜欢这孩子，“王总交待过，让你在家里养脚伤，下午梁医生会过来给你针灸。”

等王源下了楼，才知道事情王俊凯交待的远远不止露姐说得那么简单，他还有一上午的私教课要上。

王源没有去过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对于国内系统的教学模式没有什么概念，好在王俊凯找来的老师也并不刻板，很快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调整。

他其实是有基础的，只是有些使用频率不高的字，有时候音和意联系不起来，经老师一提醒，立刻链条式地回想了起来。

“你不像是第一次接触，是不是以前学过？”私教老师姓黄，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

王源想了想，答道：“不干活的时候偶尔会偷偷学一些。”

黄老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中午梁子锐如期而至，不同于以往的意气风发，今天的他看起来非常萎靡，连扎针都扎得哈欠连天。

“梁医生没有休息好吗？”

梁子锐把头点得十分愤慨：“我和你家王总不一样，我是给人打工的，昨晚熬夜写了一晚上的试验申请，觉也没睡，累死了。”

王源对学历高的人总是有一种特殊的羡慕，并且这种羡慕被他以最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出来，逗得梁子锐哈哈大笑。

话匣子一开，梁子锐就忍不住逗弄他，捡了些美国读书时候的趣事说给王源听，讲着讲着自己又先笑成了一团。相比之下反而是王源淡定得多，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压根儿没听懂，只好一头雾水地配合着笑。

过了片刻，梁子锐开始拔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听袁叔说起过王源，在性格养成最重要的那几年都有被虐待的经历，身上却一点儿没沾染上那种流氓匪气，实属难得。虽然偶尔也表现出拘谨，但并不扭捏，也没有反社会人格倾向，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感，这点倒是和王俊凯高度吻合。

也是命运捉弄，他要是能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

“淤血还没散尽，这两天不要乱跑，睡前热敷，有什么状况及时联系我。”

王源点头，回赠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天暗下来，壁炉烧得旺了些，整个屋子都被烘得热乎乎的。梁子锐走后，王源把黄老师留下来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颇有些爱不释手，写完布置的功课，觉得意犹未尽，又在课本上翻到“王俊凯”两个字，简体繁体各写了一长摞。后来他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连王俊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

袁叔想过来叫他，被后脚进来的王俊凯拦了拦，示意他自己先回去。

王源的睡颜说不上多好看，但很安静，身体蜷起，双手虚虚地抱在胸前，半张脸埋在沙发里，是一个戒备的姿势。王俊凯在旁边坐下，从他怀里掏出课本，上面写满了字，苍劲有力，非常整齐。王俊凯在字迹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目光又落到身边的年轻人身上。

王源的皮肤很白，不同于成年人保养出来的白皙，他的肤色更接近婴儿，一点瑕疵都没有。说来也怪，他身上那么多伤，脸上却一点未见，也不知是不是这张脸太完美，连施虐者都不忍心。

王源迷迷糊糊转醒，身体一僵，缓缓坐起来：“王总。”

“以后困了就去床上睡。”

王源“唔”一声应了，声音带了点鼻音：“我本来想等你回来。”王俊凯顿了顿，轻声问：“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习惯？”

王源一个人独惯了，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这一说，但王俊凯这么问是关心他，他自然不会去反驳，措了下辞道：“王总平时在家也是这样过的吗？”

“嗯，”王俊凯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明早我带你去公司玩儿。”

第四章



第二天他却没赶上，王俊凯天没亮走的，也没叫他，王源醒来问了露姐才知道今天郊区有个重要的剪彩仪式。

“先把早饭吃了吧，桌上是才送来的新鲜牛奶，王总说你晚上睡觉腿抽筋，让你多喝一点。”

“我腿抽筋？”王源浑然不知。

露姐笑得挺隐晦：“男孩子窜个儿的时候不都容易抽筋吗，现在不多补补以后就晚啦。”

王源这才回想起昨晚迷迷糊糊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是个对疼痛不太敏感的人，这种程度并不影响他睡觉，他自己没醒，两腿乱动，大概把眠浅的王俊凯给弄醒了。

“谢谢露姐。”王源不由有点愧疚，本来王俊凯身体就不好，他还吵人家睡觉，换个涵养不那么好的，早就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了，哪里还会悉心给他准备牛奶喝。

“你还是叫我露姨吧，我这岁数，王总叫我一声姐我还能勉强受了，你这年纪呀，给我当儿子还差不多呢。”

“您认识王总很久了吗？”

“有快十年了吧。”

王源想了想，问：“那王总之前的那些，也是您照顾的吗？”

“之前的？”露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之前的什么，你当王总是什么人？”

这下轮到王源愣了，试探道：“他总不会只有我一个吧，或者不是住在这里的，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想到了李彦，李彦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身边美女如云，小三小四跟深宫六院似的，每天恨不得要翻牌子决定晚上睡哪儿。当初王俊凯提到包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多半也就是这些小三小四中的一个，博得大老板一笑后弃之如敝屣，可现在露姨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反而觉得紧张。

露姨被他逗乐了，说：“你这小脑袋瓜子每天在想什么，王总是正经人，和外面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不一样，我在王家待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和谁走近过，更别说带哪个人回来住。”

说完，她见王源一副仍然不相信的样子，又道：“你别说，我这人呐，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心里有个疙瘩，我前夫就是个浪瓢子，土话就是花心的意思，我才带着儿子和他离了婚搬来这里，如果王总也是这种人，我断不会服侍他这么多年的。”

王源一阵愕然，他只知道王俊凯和他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不同，王俊凯不喜欢热闹，也不屑于流连胭脂俗粉，多数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但他的确不知道他私生活竟然这么干净。

“你呀，就安安心心地住着，”露姨给他夹了两块萝卜糕，安慰道，“他呢，就是身体不好，身边也确实缺个人照应，我之前劝他找个姑娘，他说他跟姑娘天生没缘分，直到上次见他带你回来……嗨，这不是去年过年，老袁喝多跟我多说了几句嘛，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啊，姑娘家家的，还真未必照料得好他，我看你就挺好。”

露姨的话说得有点含糊，但王源听明白了，王俊凯不是心血来潮想玩点新鲜，他是天生的同性恋。在王源漫长而复杂的成长过程中，对于性向这一块他一直是错乱的，他并没有觉得男人喜欢男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光在酒吧这几年，他就见过不少。在最初的认知里，对象是男是女，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多大差别，王源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喜欢过，王俊凯是第一个和他产生交集的人，很幸运，也让他分外不安。

“别发愣，快多吃点，一会儿王总来接你了。”露姨催促。

王俊凯人没来，让司机开了辆车来接他，一进大门，抬头就看见大楼上一个蓝色标志，下面是“DY集团”几个大字。高层的办公室设在顶楼，袁叔只送他到了电梯口。他一个人从隔断中走过去，刚到中间就迎面遇上了从会议室出来的人流，走在中间被簇拥着的就是王俊凯。

王源第一次见到工作中的王俊凯，他穿着深色西装，立在人群中显得冷静又严肃，偶尔侧头聆听，又或出手打断，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那双严峻的眼睛远远捉住他，锋芒收敛了几分，招呼身边的一个女秘书：“小杨，带他去我办公室，拿点水果给他。”

女秘书立即应声，王俊凯周围的人都因为这突兀的打断纷纷停了下来，向他投来打量的视线。

“我还有一些事要办，你去我办公室等我，嗯？”错身时王俊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源心里一紧，赶紧低头“嗯”了一声。

女秘书给他端来一大盘草莓，还倒了咖啡，王源没喝出香来，只觉得特别苦。

“看来你喝不惯啊。”说完她又出去换了杯奶茶，进来的时候发现王源手上多了几个毛绒玩具。是一堆绿壳乌龟，有五六只，模样一致但大小不同，全家福似的。

这是另一位高层那七岁小女儿的玩具，临走时落下了，王源盯着散落各处的小乌龟许久，莫名犯了强迫症，趁人不在，一个一个拣出来，叠罗汉似的将它们堆得整整齐齐。身为秘书，还要劳烦客人给她收拾玩具，自然是她的渎职，她正准备灰溜溜地收起来，被王俊凯阻止了。

“给他吧。”

女秘书受了惊吓，浑然不知王俊凯是什么时候起出现在门口的，后者却没有看她，目光径直越向她身后，表情深沉而专注。八卦传闻在她脑中电闪而过，顿时只觉五雷轰顶，当即脸色煞白地推门出去了。

“她怎么了？”王源抬头问。

王俊凯一脸漠然地关了办公室门：“今年新招的实习生，做事有点毛躁，别介意。”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王源，你介意我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吗？”他在王源对面坐下。

王源第一次听王俊凯叫他的名字，顿时不自觉磕巴起来：“王总……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王俊凯直言。

“那我也不介意。”

“为什么，不怕别人看低你？”

“我的命是你救来的，不是别人。”

王俊凯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他没想到，王源分得这么清楚，他只是随手将他捡回来，王源就把他和其他人划分开来了，列成了最特殊的那个。这么一句单纯到近乎有点傻的言论，却让王俊凯原本想说的话忽然无从开口。

“你是不是还在担心，我会把你送回李彦那里去？”王俊凯试着问。

王源拿着玩具的手不自觉收紧。

王俊凯见状，轻叹一声，低头用竹签戳了颗草莓递给他，淡淡道：“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走或留都只取决于你，所以不用太担心。如果将来哪天你想通了想走，跟我说一声就可以，我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他浅浅笑了一下，“这句话长期有效。”

王源塞了一嘴草莓，听见这话，喉间涌出一阵酸涩。王俊凯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他那些带着试探和讨好的小心思其实一早就暴露在了他眼前，但他却看破不说破，甚至不咸不淡告诉他，没关系，这一切都可以被接纳。王源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手中这只被掀开龟壳的乌龟，瑟缩在保护壳下的不安与渴望无所遁形。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王总，严柯回电话了，他同意用6%的股权……”说到一半，一个急刹住了嘴。

王俊凯挥了下手：“他不是外人，你继续。”

疾步走进来的是个戴眼镜的矮个儿男人，面色红润，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他没见过王源，迟疑了一下，还是凑到王俊凯耳边，压低了声音。

王源听不清他们的言论，也没兴趣，只看见王俊凯在他说完之后，脸上有可以称之为愉悦的神色。

“答应他的要求。”

眼镜男面露忧色：“这样我们的股份就占到40%了，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王俊凯想了想：“先和他私下说定，具体变更推迟到明年。”

眼镜男点点头：“那我去拟合同。”

王俊凯在他出门时又说：“蔚蓝，顺便给严柯说一声，他女儿的玩具借我了。”

徐蔚蓝听懵了：“什么？”

王俊凯拿着小乌龟晃了晃，徐蔚蓝笑骂了一声。

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中午两个人从大门出去，王源看见不少车子在门口装卸香槟红酒，才知道今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晚上有员工团年宴。

要过年了，他意识到。

王俊凯带他去了一家武道馆，在山腰，周围是一片竹林，环境清幽。王源走进去，发现里面坐满了人，大多都是男人，衣着随意，还有人光着膀子，屋子里有强烈的烟酒气息，不同于公司里那些斯文的白领，这里的男人显然不是常年坐办公室的。

“大家久等了。”王俊凯一到，里面的人纷纷站起来打招呼，领头的是个彪形大汉，名叫左超。

“阿左，让他们开席吧，”王俊凯吩咐道，“我们边吃边谈。”

三十人的大圆桌，王俊凯坐在正上席，王源在他旁边，原本这个位置是左超的，他见王俊凯带了人来，象征性地让了让，没想到王俊凯并没有反对。这个举动基本默认了一些事情，有点眼色的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

古往今来，宴席之间的重点无非都是陈词敬酒，不过这里却是特殊，宾客们一杯接着一杯过来，王俊凯却只是举着茶杯浅笑回礼，如此却也没有人介怀，大家都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看得出来，王俊凯和这些人交情不浅，至少到了可以免除虚礼的地步。

“来，小兄弟，王总不能喝，大哥敬你一杯。”左超是个自来熟，看王源只顾低头吃饭，忍不住开了一瓶白酒来逗弄他。

王源下意识去看王俊凯，后者却微笑着看他，并没有做出指示。

“我不会喝酒……”王源小声道。

“不会喝？没事，大哥教你，喝酒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说着就要给他倒。

王源看着酒水都快溢出杯子了，忙伸手去拦：“够了够了，我喝不了这么多的。”

“来来，”左超碰了碰他的酒杯，“大哥先干了啊。”说完他仰头，几口就喝得干干净净，还把杯子倒过来以示众人，赢得一片叫好。

这杯酒少说也有三两，王源震惊他酒量之余，又有点下不来台，偏偏旁边的人还在怂恿他：“快喝啊，不喝就是不给左哥面子。”

“是啊快喝……”

“王总带来的人，可不能给王总丢脸……”

王源无措，转头见王俊凯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要给他解围的意思，一时之间也摸不准到底是让他喝还是不让，只好端起杯子，硬着头皮啜了一口。白酒辛辣，刚入口就刺激得他鼻子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呛得满脸通红。

底下的人都拍桌狂笑，连王俊凯也笑着摇了摇头。

“小兄弟啊，酒不是这么喝的，大口，得大口。”左超在一旁干着急。

“差不多行了。”王俊凯温言阻止。

最初那股刺激过去之后，王源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余味，觉得香醇非常。

“王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一点酒又要不了他的命。”底下有人调笑。

“就是，大过年的，灌醉了正好给王总你下酒啊。”

黄腔一开，底下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男人与男人聚在一起，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话题，这里带了家属的只有王俊凯，因此王源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重点调戏对象。

而当事人却仿佛置身事外，和手上那杯酒较上了劲，王源喝酒不快，但第一口下去却像上了瘾似的，下面的人说话间，他手里的几两黄汤全下了肚。

“哎哟，可以啊。”左超立即给他鼓掌。

王俊凯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别勉强。”

王源感觉倒挺好，既没觉得眼晕也没觉得不舒服，他虽在酒吧待过这么多年，却奇异地从没喝过酒，一时之间新奇大于胆怯。

酒壮怂人胆，他又倒了一杯，去回敬左超：“左大哥，敬你。”

“小崽子，不错，有胆识。”左超哈哈大笑，满了一杯与他碰了碰，相饮而尽。

先例一开，立刻就有人上赶着来敬酒了，王源这才知道，他们不是不爱推杯换盏，只是没人给他们灌而已。

王俊凯只最开始的时候提醒了他两句，后面也就撒手不管了，低着头和左超在一旁商量正事。

一年到头也就这两天能放松一下，自然没人在意什么身份问题，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不光桌上的酒被喝光，连竹苑的几瓶珍藏都被偷了出来。左超与王俊凯谈完事，捂着肚子表示要先撤：“你这是从哪里挖来的宝，太能喝了，连我都要甘拜下风，不行，我得去放个水，你把人看好吧，别让他把我兄弟全灌趴下了。”

王俊凯闻言回过头，视线所及之处竟然倒了一大片，独留王源高高瘦瘦一个人，很郁闷似的拎着酒瓶在桌子旁边晃荡，轮番查看还有谁没醉。

“王源。”他道。

被叫的人转过头来，木木地盯着他，眼里似有水汽，王俊凯心知这孩子其实是醉了，只是酒品好没发作而已。

“过来。”他招手。

王源游魂似的挪过去，还有两步的时候，一下子腿软跪了下来，抱住王俊凯的膝盖：“全趴下了。”

这动作活像一只求夸奖的金毛，王俊凯接住他，轻声安抚：“嗯，难受吗？”

王源摇摇头，又说：“没人灌你了。”

王俊凯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说：“这里没人会灌我。”

“你睡我吧。”王源忽然抓住他的手。

王俊凯略微有些诧异，问：“为什么要睡你？”

王源的眼神里透着一点委屈：“别送我走……”

这是在说上午的对话，这孩子多半是误会了，以为王俊凯那番话是在与他撇清关系。王俊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把他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跪脏的膝盖，觉得好笑：“睡了你就不会送你走了？”

王源眯了眯眼睛，一副脑子转不过弯的样子，王俊凯不打算跟他继续纠缠睡不睡的问题，抬手让服务生拿了湿纸巾过来，先帮人把脸擦干净，又在楼上准备了间房，让他去休息。

“小乌龟……”

“小乌龟在车上。”喝醉酒的人不能讲道理，只能顺着，王俊凯见他盯着门口不肯走，只好打电话让司机把小乌**具给他拿过来。

放水归来的左超倚在门口围观了全程，笑道：“我说你这是捡了个儿子回来了？”

王俊凯捏了捏眉心，叹道：“说正事吧。”
左超收敛起笑容，说：“西区的吴所长昨天联系我，说最近抓获了一起枪支贩卖案，东西大部分都收缴了，但是据作案人的口供说，仍然有小部分枪支流入了黑市，我在交易人里发现了一个熟面孔，是刘兴杰的人。”

王俊凯脸色一沉：“你确定？”

“错不了，那个人的小舅子抢过我一个兄弟的女人，当年为这事儿还打过架，刘兴杰不是你们DY的股东吗，他买枪干什么，反正我是越想越不觉得不对劲，你最近多注意一点他的动向。”

王俊凯沉默思考一阵，说：“给王家周围安排几个人，我不在的时候多盯着点。”说完抬头示意了一眼王源所在的房间，道：“他要是出门，你派两个人跟着。”

“知道，”左超点点头，“那你怎么办？”

“他现在还掀不起风浪来，年后我打算收购严柯手上的股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他肯定会以拓展新市场为由，逼我接手海口的烂摊子。”

“你们公司转让股份要股东会同意吧，他能看着你一家独大？”

“不能，所以我把几个老家伙的资金链断了，他们不会跟钱过不去，刘兴杰只有20%的股份，反对也没用。”

“你们公司的事我不懂，股份大了虽然好，但也容易沾上事，你要小心。”

说完，他们各自散了。DY集团晚上还有一场大型宴会，作为公司负责人，王俊凯必然是要出席的。

与往年一样，年会最热闹的永远是抽奖环节，今年的奖品是由后勤部直接准备的，王俊凯平时不怎么过问这些小事，预算一批，东西随便他们买。

因此他抽到了一盒冈本001。

第五章



底下的员工一反平日里的低调，纷纷起哄让他当场吹一个，年纪小的女同事更是直接捂住了脸。如果这里评选一个“最佳性幻想对象”排行榜，王俊凯大概要居首位，他年轻有为，低调帅气又多金，即使有些关于性向的花边传闻，也并不影响他的魅力值。毕竟传闻只是传闻，谁也没真的见过。
“谢谢，一个人吹没意思，不如我找两个人来比赛。”王俊凯保持着十足的风度，不着痕迹地把皮球踢给了徐蔚蓝，这位单身的法务部经理恨得牙痒痒，偏偏只能上台去接。

“刘总年轻的时候游过长江下过沼泽，肺活量肯定好，不如我们让他上来试试？”王俊凯微笑着看向台下看戏的刘兴杰。

刘兴杰是DY最早的发起人之一，年轻的时候和王俊凯的父亲在越南打过仗，拜把子的交情，可惜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金钱权力在某些时候比枪林弹雨可怕得多。王俊凯父亲过世之后，最后一点情分也渐趋消亡，他的野心开始逐步显露，到如今，已与王俊凯几乎成了水火之势。

当然，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台面下的，除了当事人和互相几位亲信，公司内多数人并不清楚这两位高层之间的风流涌动。

刘兴杰脸上有道疤，从前额一直划过眼睛，非常骇人，他平时也不爱笑，整个人显得尤为阴沉，公司上下都挺怕他。此时王俊凯突然点到他的名字，不少人都愣了一下，大厅里诡异地安静了两秒。

“王总盛情邀请，我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兴杰在这安静中站起身，步伐中有股军人的味道。

秘书小杨赶紧上前来帮他把安全套盒子打开，拿出两个套套分别递过去。爱起哄的那群新鲜感立刻又上来了，吹口哨的，加油鼓劲的，喝倒彩的，全都重新活跃了起来，场面乱成一团。王俊凯却在此时退下了台，转身出门。

“阿左，帮我办件事。”他拿着手机绕进了楼梯间，“查查新招来的那个杨秘书。”

“她？她怎么了？”

王俊凯脑中闪过她给刘兴杰递安全套时的小动作：“说不清楚，我怀疑她是谁安插来的人。”

“啧，不会吧，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世界并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很多东西都可以掩饰，但习惯和细节却很难。作为一个家境普通工作又不到一年的职场新人，显然她的衣着和香水品牌过于奢侈了；刘兴杰虽为一名老派骨干，却非常喜欢喝咖啡和红茶，而且泡法特殊，她无意泡给王源的那两杯饮料就能说明问题。最让他疑惑的是，同样是陌生异性，她递东西时对刘兴杰毫无顾忌，却对徐蔚然非常避讳，对比之下，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这些细节在他心中一一罗列，却只字未提：“只是猜测，你先查查看。”

挂了电话，他单手撑着玻璃窗，俯身按了按胸口，就着窗户缝隙中灌进来的一点冷风吸了两口，以缓解长时间站立带来的不适。

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远远望去茫茫一片。他在凛冽的冷风中吐了口浊气，呼出的白雾很快消弭于无形。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不用梁子锐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已是釜底游鱼，撑不了多久了。

两层楼下的入口，有车不间断地驶进驶出，车灯扫及之处，堪堪掠过一个人影。王俊凯散漫的目光渐渐聚焦在那人影上，凝神观察了一会儿，转身下楼。

雪还在下，他刚站到门口，远处的人立刻发现了他，从雪地上跑过来：“王总。”

“站在那里干什么？”王俊凯问。

“我来找你，但门卫说有工作牌才能进。”王源不知道在雪中站了多久，头上、衣服帽子上沾得都是碎雪。

王俊凯原本想问他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话到嘴边才想起来王源没有手机，也没有他的号码。他这段时间忙，小事都交给袁叔打理，袁叔谨慎，没有他的允许不会冒然给他准备通讯设备，是他疏忽了。

“酒醒了？身上都是雪。”王俊凯替他拍了拍羽绒服的帽子，掉下来一层冰碴。

“醒了，我喝多了，说了些蠢话，你不要当真。”王源耳朵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什么别的。

王俊凯穿得不多，屋子里有中央空调倒不觉得冷，大雪天里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嗯，去买个手机吧，”他说，“这个时间应该还有没关门的店。”

他说完兀自踏进雪地里，王源连忙跟上：“你这边不要紧吗？宴会好像还没结束。”

斜风裹着碎雪悠悠洒洒，落在人身上，又迅速融化。空气中有一股氤氲的雾气，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朦胧，远处有此起彼伏的新年焰火冲天而响，火树银花，倒还有几分看头。

王俊凯没答话，目光敏感地扫过暗处的两台车，心下对左超的办事效率暗暗叹服，朝着其中一辆走了过去。

“王总。”车窗摇下，露出两个年轻人的脸，王源认出这是中午饭桌上的人，左超的兄弟。

“车借我，你们回去吧，不用跟着。”

“可是左哥说……”

王俊凯接过车钥匙：“刘兴杰人就在这里，没事。”说完招呼王源上车。

王源头一次见王俊凯亲自开车，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了件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在腕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坐在侧面的位置，王源很容易看出，王俊凯是有点偏瘦的，握方向盘的手腕上微凸的青筋很明显。

一个人气质太凌厉，总是会让人忽略掉其他的东西，比如，王俊凯的面相其实很温柔。

路面积雪的关系，车速不快，但很稳，中间有一次开到路口，绿灯已经亮了，斑马线上还有行人，王俊凯也没按喇叭催，耐心等所有人都过完了才继续走。

众多日常细节中，开车其实最能突显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横冲直撞屡屡急刹的多半是急性子，不紧不慢遇车就让的一般偏内敛，仅平日里彬彬有礼不能算有涵养，堵车堵得脑门冒烟还能保持风度、遇到加塞抢道不爆粗口的才叫真素质高。

将近年关，又是夜晚，街上大多数店面都关门了，他们沿路转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还亮着灯的手机店。

进去的时候店老板正在算账，头也没抬道：“歇业了，过完年再来吧。”

王俊凯往高凳上一坐，根本没打算和他商量：“拿台手机，不耽误。”

店老板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他，两个人看了个对眼，迫于气场，只好咳了咳，问：“要什么型号的？”

王俊凯看起来略显疲惫，指使王源自己去展柜上挑：“喜欢哪个，让他拿给你试。”

王源一脸迷茫，被动地在展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事实上，他对挑手机的概念和普通人挑私人飞机的概念差不多，只会看大小和外形，功能和品牌压根儿不懂。

店老板秉着人傻钱多的心理给他推荐了几款卖不出去的款式，可惜王源不买账，最后挑了一个两百块钱的老人机，理由是“字大，好认”。

王俊凯被他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语气逗得弯了嘴角，一整天的疲乏消散了大半。其实DY集团也有电子产品的涉猎，还是某个著名手机品牌的合作商，明明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的事情，偏偏大老远地把人带过来挑，甚至还乐在其中，也是不像他的作风。

“你看这个，这个能用手滑的，还能上网……”店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推荐，王源却只盯着手上的老人机不语，半晌朝王俊凯投来视线，带了点征询的意味。

“喜欢就拿。”王俊凯欣然应允，转头问：“A公司新出的平板有现货吗？”

“有有。”

王俊凯递过去一叠现金：“拿一台，算一起。”他的卡全扔在袁叔开的那辆车里，这是出纳晚上给他的红包，其实是公司的福利，每人一个，他也有份，不过拿来花倒是第一回，往年都是直接给露姨了。

既不问价也不还价，王源看着老板的表情从愁肠百结到心花怒放，前后不到一秒钟，忍不住感叹人类面部肌肉的强大可塑性，一边又不禁感到担忧：“会不会太贵？我带了卡。”

“有区别吗？”王俊凯撑着头淡笑。

王源一想也是，他的卡也是王俊凯给的，纠结钱似乎没什么必要，可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给他买过什么东西，一时间“被包养感”爆棚，觉得既羞耻又忐忑。

这时老板开了票递过来，王俊凯接过，目光在王源身上打了个转，心情很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好像是有点贵。”

王源一愣，那头又问：“贵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肉偿？”店老板从这不太对味的对话中抬起头来，下意识脱口而出。

王源：“……”
王俊凯笑了笑，很淡那种，却感觉他是真的在高兴。

第六章



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连车也没几辆，打工的、上学的都回了家，这座城市一年到头反而是过年这几天最冷清。

他们的车停在街道对面，隔着不长不短一段马路，只能步行。地上的积雪因为无人清扫，结了厚厚一层冰，王源左右手都拎着东西，一个没注意脚底打了个滑，险险擦着疾驰而过的轿车。

王俊凯听到动静，回身等他走近，递给他一只手。王源在原地一滞，笨拙地把袋子都移到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握了上去。王俊凯的手指很凉，没什么温度，大冬天里触碰实在算不上舒适，王源却盯着交握的手，耳边仿佛听见了暖流淌过的声音。

晚上回去，露姨给他俩熬了姜梨汁，睡前一人喝了一大碗，解酒又御寒。

“明天不用去公司了吗？”王源已经摸出王俊凯的规律了，一等他从浴室出来，就把热水和药片都递了过去。

“嗯，”王俊凯用浴巾擦干头发，接过药片，“新手机，不拿出来试试吗？”

王源闻言迅速把袋子翻了出来，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王俊凯坐到床上，扔了包装盒，给他上好电话卡，又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递回给他：“打一个。”

王俊凯给自己存的名字就叫“王俊凯”，简单明了，没带任何称谓。王源盯着通讯录里多出来的一条，心情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这种感情，大概常人无法理解，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就像这条通讯录，而现在，看，多了一个人，多么不可思议。

很多人见面互留号码时都会说一句“常联系”，留下这串数字，也就默认了接受对方与你建立联系，在他的小世界里，这样的人，王俊凯是第一个。

“是这样吗，好像没有反应？”王源拨出去，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王俊凯单手拉开抽屉，里面露出亮光：“是我调了静音，你再试试这个。”说完把平板递给他。

这东西对王源来说就复杂了，但也不是没接触过，酒吧点单用得也是这个。王源一向对这类电子产品兴趣缺缺，总觉得操作太复杂，屏幕也过于花哨，能不用的时候绝不会去碰它。

王俊凯递过来的这个界面非常简洁，纯黑色背景，字调得很大，上面只有几个图标。

“这两个是英文入门的，这个是学成语的，”王俊凯耐心教他，“这个用来做题，上完课让老师教你用，知道吗？”

王源：“好的。”

王俊凯又划了几下，问：“生日是几号？”

王源没答话，王俊凯抬头一瞥，就知道自己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直接把他的手指头扯过来，摁在了中间的按键上。

录完指纹，王俊凯给他亲自示范了一遍：“这样，就打开了。”

A公司的产品一向人性化，上手非常容易，王源抱着平板试了一会儿，迅速掌握了要诀，转头想跟王俊凯报备，却发现他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王源曾听梁子锐吹牛的时候无意提过，说王俊凯意志力惊人，人前看起来总是精神百倍，但事实上他的身体很容易疲劳。细想他这一天下来几乎没休息过，晚上还冒着大雪开车带他东奔西跑，想必是累极了。

王源轻手轻脚地把平板手机全部收进屉子里，悄悄关了灯。

卧室暖气很足，王俊凯的体温却偏低，尤其是下肢，腿脚冰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王源不由轻轻靠了过去，传递给他一点体温，他从小冻惯了，反而练出了一身无论穿得多单薄都暖呼呼的体质。

睡到半夜才感觉被窝里热乎起来，王源觉得热，下意识滚到一边继续蜷成一团。这动作扰醒了眠浅的王俊凯，没睡醒的人自制力都差，他也不例外，皱眉伸手把身边的火炉捞过来，贴在怀里了才满意。

抱得太紧，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出现了尴尬的局面。王俊凯是个正常人，一般男人早上会有的反应，他一样会有，鉴于身体的缘故，多年来他过着禁欲的生活，但那不代表他在这方面会与别人不同。王源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之后，直接窘出了一头汗，他僵在床上，王俊凯不动，他也不敢动。迷迷瞪瞪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昨晚店老板有意无意说的那句“肉偿”。

天，他为什么正经学问不懂，偏偏这种词汇却这么精通！

过了一会儿，王俊凯应该是醒了，手背靠在额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王源七上八下，心里那点小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在酒吧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久了，限制级画面多少是见过的，加上王俊凯之前半开玩笑地提过包养，他忍不住忧虑起自己是不是应该有点被包养的自觉……他仿佛用尽莫大的勇气般翻了个身，抬头和王俊凯对上了眼，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游鱼似的一个猛扎就要往被子里钻，被王俊凯手疾眼快地钳住下巴提了上来。

王俊凯盯着他，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想干什么”。

王源仰着的脸红了，红得非常彻底，他眼睛大，又才睡醒，熠煜的黑眼珠就显得尤其不镇定。王俊凯见到他这模样，领悟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就笑了，他极少有大喜大悲的时候，平时的笑容也以礼貌性质居多，王源头一回近距离感受他的鼻息，感觉到这一刻传递过来的信息都是温暖愉悦的。

“我会有罪恶感的。”王俊凯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很宽容地给了个台阶下。

罪恶不罪恶王源不知道，但现在他确定，王俊凯确如露姨说的，不是个随便的人。他对伴侣的要求似乎非常高，不然以他的条件，不会这么多年都保持单身。

浴室传来水声，王源鸵鸟似的把头埋进被子里，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十分窘迫，却也在这一刻安下心来，他好像不担心王俊凯会把他送走了。

两人起来得迟，露姨给他们煮了砂锅粥，放了虾仁和鸳鸯贝，配上包好的春饼，王源一口就能吃下一整个，满嘴都是甜酱。他吃饭总是很香，带动着让旁人也很有胃口，作为厨娘的露姨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自从家里有个这个孩子，她的手艺几乎没被浪费过。

王俊凯一向节制，吃了小半碗粥，剩下的全给了王源。

“王总，你吃那么少，不会饿吗？”王源疑惑。

王俊凯不打算和他解释过食会使消化系统占用太多资源导致心脏工作困难的事情，只说：“我像你这个年纪，也是很能吃的。”

王源脑补了一下王俊凯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不太可能。

露姨前来询问午饭菜单，王俊凯点了几个家常菜，又让她熬一锅冰糖梨水。这些天吃饭都在一起，王俊凯也渐渐观察出来了，王源的口味像小孩儿，喜欢甜品，尤其是梨水，一次能喝好几碗。

“王总真是体贴。”露姨直笑。

王源对此一无所觉，接过王俊凯递过来的春饼，咬进嘴里：“会不会变成胖子？”

王俊凯给他擦了擦嘴角的酱汁：“胖点儿才像个男子汉。”

露姨知趣地退出去了。

今天难得没有工作，也没有人来叨扰，两个人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王俊凯闲暇时间基本都靠看书来打发，偶尔靠在椅子上小憩，王源则抱着平板在旁边做题，间或观察王俊凯。

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王俊凯对节日并不重视，因此王家也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只是袁叔告了假，他家里刚添了个小孙子。人年纪大了，总是会对亲人格外依赖，王俊凯二话没说就准了假，还亲自送他到车站，这几天是公司的司机小赵在给他开车。

露姨过年那天只做午饭，晚饭会给他提前准备好，热一热就能吃，她家里晚上团年，自然都是要回家的。

往年他一个人，倒不觉得有什么，看看书忙忙工作也就过了，今年家里多了一个人，王俊凯看着暗下来的天色，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不是该去办点年货。

临近晚饭的时间，这份宁静还是被打破了，王俊凯接到电话，严柯要请他吃饭。

王源看着他回卧室换衣服，两步跟上去：“要出去吗？”

严柯约饭自然是要谈股份转让的事，王俊凯原本没打算带他，但想到左超那天跟他说过的枪支事件，又觉得还是带在身边安全一些。

严柯和王俊凯年纪相仿，家世经历也颇有类似的地方，但性格却完全不同。严柯是个厌世的文艺青年，立志走画家这条路，对商场上的事情并不上心，也因此对父辈留下来的股份显得不怎么重视，这才让王俊凯抓住了机会。

地址约在温泉山庄，在郊区的一座温泉山上，到了之后，王俊凯发现孙茂也在，出于那两千万的人情，他现在对王俊凯是言听计从，严柯出让股份的事情，他在中间也出了不少力。

“李彦最近在做什么？”王俊凯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

孙茂看了身后的王源一眼，道：“他最近倒挺安分，听说开了一个国际化妆品公司，还专门买了条船运货。”

才拿到批文就急急地开始运货，这种各方面都不完备的时期最容易出岔子，王俊凯对李家人那暴发户般的做事方式一向不敢苟同，眼高手低，又急功近利，出问题是迟早的。

他们进去，看见人来了不少，坐了小半个厅，严柯坐在中间，他的头发略长，扎了个小揪揪在脑后。

“带朋友来了？”严柯直笑。

“来还礼，”王俊凯也笑，让王源把手上的食玩模型给他，“还要谢谢令千金割爱。”

严柯愣了一下，目光在王源身上一阵游移，这才反应过来那天徐蔚蓝说要借他女儿的玩具，原来是给这位了。严柯一直觉得王俊凯这人太古板严肃，因此这次聚会才找了这么些狐朋狗友一起来作陪，他天生浪漫细胞过剩，又自诩情种，不到法定年龄就结了婚，因此对这类禁欲系美男看不顺眼，没想到王俊凯给他玩儿了个大的。

“你这真是……一鸣惊人啊。”严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个适合的词语。

王俊凯笑了笑，对王源说：“这是你严叔叔。”

“别别别……”严柯连忙摆手，王源识趣地笑道：“严大哥。”

“哎！”严柯站起来，掏了掏兜，拿出一叠美金，也没数就塞过来，“来来，压岁钱。”

“这……”王源吃了一惊，没听说叫了声大哥还有钱拿的，回头征询王俊凯。

严柯是个直脾气，他要给钱就一定是想给，在他老家，有家人头一回带女朋友见面要给钱的礼数，严柯这是站在王家世交的位置上表达对王源的认可。王俊凯深知这些，却只字未提，只淡淡一笑，点头应允：“拿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