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明月光(女皇x摄政王,年下)

一楼祭天别吞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3 14:46:00 +0800 CST  
(二)
我长于贫苦之中,自幼缺衣少穿。母皇一朝登极,天下承恩,荣华富贵如巨浪一般向我袭来,转瞬间将我灭了顶。
仁宁宫内,堆满了半人高的箱子。我命人将箱子全数打开,珠光宝气立刻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一箱,是满满登登的黄金;那一箱,是碧湛湛的翡翠;再一箱,颗粒饱满硕大的珍珠…
这些珠宝都是众臣献与我的生辰贺礼。今日太女,明日新皇,趁着太女生辰,群臣已经开始站队。宫人仍在唱读礼单,而我喜不自胜,已经将半个身子探进了珠宝箱中。我爱极这些流光溢彩的金银珠宝,骨子里种着骄奢虚荣的种子。
我身旁伺候的人多是前朝皇家的宫人,皇上换得太频繁,他们却是铁打的一般。横竖都是伺候人,使唤这些旧人总比寻一批新人省心得多。因而母皇赦免了这群宫人,仍留于各宫。
这会儿,一个极有眼力、被我改名"布谷"的宫人见我这般,遂将珠玉铺至地上,请我躺在珍宝之中。我欣然应允,伸开手脚任由宫人们扶我躺上"珠玉塌",又以珠宝点缀周身。我大笑不止,随手抓了金银,四处乱扔,嚷道:
"还不接着?本太女赏你们的!"
众人心领神会,自是疯抢。
这时,我的手触到一个方盒。我抄起来一瞧,锦盒描金画银,精妙非常。我扶着箱子坐起,将那锦盒打开一看,只见盒中近十根粗细不一、打磨成长条形状的美玉,不知是何用途。一旁还有数颗珍珠,极大、极圆润。我心中好奇,但唯恐被众人暗笑,便不动声色将盒子扔回箱中,仍抓起珠宝玩乐。
金玉之声中,我连父后的脚步声都全未察觉。
"知如!"突然,一声断喝在我头顶炸响。
我汗毛耸立,有如利刃当头刺下。殿内的欢声笑语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刚丢出去的一捧珍珠在地上骨碌碌地打着转。
再看四周,众人已齐齐跪倒,口中高呼"皇后千岁"。
我茫然爬起,生涩地朝父后行礼,道:"儿臣拜见父后。"
跪了良久,未闻父后赐我平身。我诧异地抬首,只见父后面色铁青,从箱中抓了一把金银,正狠狠向我砸来!
我吓得不顾礼数,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冰冷的金银噼里啪啦落在我背上,像石头一样冷硬且疼痛。
父后怒斥我:"知如!你初为太女,不思巩固其位、不求治国之方,却醉心这些死物!你可知你如今不比从前,守着方寸土地便可闲散一辈子,你母皇膝下近十位皇女,将来还会更多,哪个不对太女之位虎视眈眈?身在皇家,不为王,便为尸!"
我抖如筛糠,连声称是。


此后不久,母皇为众皇子皇女择沈寻为师,命我与兄弟姐妹每日进学。我贵为太女,却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更遑论读书。因聚在一处,皇女中逐渐显出高下来。二皇女庆平,父妃出身书香门第,跟了我母皇之后仍每日手不释卷。庆平耳濡目染,自幼有神童之名,据说过目不忘、能倒诵百本诗书。
母皇极重视皇子皇女的学业,时常传唤沈寻。起初,沈寻只说每位都是可造之材,但日子久了,渐渐褒奖庆平的次数愈发多了。
一日,我在父后宫中歇息,忽有宫人来报。父后传其上前,那人却看着我不肯做声。
父后道:"你说罢,不必背着太女。她这般大了,有些利害也该叫她知晓。"
那人于是拜道:"回皇后。皇上今日又传了沈学士进殿,仍问皇女们的书。沈学士盛赞二皇女天赐之才,皇上闻言若有所思,问太女如何。沈学士答,太女亦人中龙凤。皇上却连连摇头,又问太女若与二皇女相比如何。"
那日是酷暑天气,皇宫里的蝉叫得丧气。宫中虽有冰块消暑,我仍热得满地打滚,直叫宫人为我打扇。然而听了这番话,我犹如冰水灌顶而下,瞬间暑意全无!
父后亦变了脸色,半倾着身子追问:"沈学士如何说?"
那宫人恭敬道:"沈学士并未作答,寻了个话岔过去了。皇上也未再提,只是似有所思虑。"
父后忽然无力地靠回椅上,摆手令众人退去。我心中惊惶,下意识便去抱他的腿,口中喃喃道:"父后,儿臣是不是要死了?儿臣不想死…不想死…"
"闭嘴!"父后眉头一皱,猛地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我掩面而不敢抽泣,仍贴在他身侧。
酷热一丝一丝攀上来,父后搂着我,似在自言自语:"是时候给你寻个靠山了…"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3 14:48:00 +0800 CST  
(三)
我在手掌呵着热气,冷眼旁观目中无人的林宣被庆平轻易制于身下。
“二皇女!放手!”尽管林宣仍旧攥着庆平的手腕,却显然用不上什么力气。说是抵抗,倒像欲擒故纵的调情招数。庆平的黑发散在他胸口,林宣此刻一定想不通,自己征战多年,单枪匹马杀入敌阵亦能全身而退,怎会被二皇女轻轻一撞就失了气力。他修长的手指在地上徒劳地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件东西阻挡庆平。
这花园每逢冬日,便是片无趣的空地。好巧不巧,林宣倒下的地方恰好有一块石头。我忽然紧张起来:石头说大不大,哪怕林宣此时浑身无力,也勉强拿得起来。万一林宣急了,真的砸伤庆平可如何收场?
比起意识混沌的庆平,林宣看上去亦在犹豫。石块不比棍棒,一旦动手就只能砸下去。纵使皇恩再胜,他若打伤皇女,也是重罪一条。
“咝啦——!”这时,庆平忽地抬手抓住林宣的衣襟,双手使力往两旁拉扯。因是冬日,衣裳难免穿得厚重严实些,加之庆平亦是无力,这一拉只将衣裳拉得松了些,并未显露出什么。但眼见林宣周身一僵,咬牙拿起那石块,就要朝庆平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瞬间将随身佩着的明月光拔剑出鞘,一个箭步冲进花园:
“庆平皇姐!”
明月光一剑霜寒,自是锋利无双,我手持利刃,已是无需言说的威胁。
“庆平皇姐,你这是作甚!”
我捕捉到林宣眼里转瞬即逝的一丝惶恐。但当林宣从明月光那刺骨的寒气里抬眼看我,我又觉着方才只是错觉,尽管他如此不堪地躺在地上,面上傲气仍然不改。
这时,花园外面喧嚣起来,人声、脚步声很快涌进了花园。我持剑没一会儿,便有数名宫人上前将庆平和林宣扶了起来。庆平双颊酡红,两眼发直,犹在低笑。
“庆平!”
母皇气急败坏地赶来,见此情形,立即怒喝庆平。
我背对母皇将明月光收入鞘中,回身行礼:“儿臣知如拜见母皇。”
母皇烦躁地挥手让我起来,立刻上前去看林宣。因有我父后、后妃等人在侧,又不得太过亲密,只以手抚肩,道:“林将军,朕派人护送你回府。”
林宣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冷声道:“臣谢皇上恩典,臣自行回府即可,不劳烦旁人了。”
母皇的身影立刻显得落寞起来。我掐住时机,上前请道:“知如愿护送林将军。”
林宣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眼,并未推脱。


出了皇宫,天色阴沉下去,没一会儿竟飘起了雪片。林宣是骑马前来的,此时不便再骑,我便命宫人们扶着林宣登上我的马车。他仍是脚步虚浮,登车时甚至看得出腿在发颤,只是冷傲惯了的人绝不肯在皇宫中露出弱态,尤其在我这个太女面前。
我跟着上了车。车厢内早已暖融融地熏了香,颇为舒适。宽敞的座椅能舒坦地并排坐下三人,林宣被扶到右侧坐下。我目不斜视,端正地坐到左侧。
车轮辘辘而行,外头起了风,吹得车帘不住飘起一角。雪下得又急又密,车夫身上已落了一层雪花。
我望着一片被风吹进来的雪,淡然道:“雪下得这般大,明日起来做生意的百姓怕要受罪了。”
林宣片言不发,硬生生冷我的场。
我有些暗恼,又道:“听闻林将军的家乡在京城以南,那里可会下雪么?”
他仍不肯说话。
我这下按捺不住了,不禁转向他,道:“林将军……”
林宣挺拔的身姿此刻紧靠着马车的靠背,几乎半躺在座位上。他那双淡漠的眼睛紧闭着,薄唇被他咬出一抹血丝。颠簸间,凌乱的发丝垂下几缕,暧昧地半掩他绯色的面颊。
我探身过去,面上是不存半分虚假的关切之情:“林将军可是哪里不适?”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3 18:58:00 +0800 CST  
(四)
林宣又向窗外偏了偏头,一概不答,呼吸沉重起来。绣纹繁复的长袖遮在他身前,依稀见到白玉般的指尖。此刻天阴雪重,车厢内昏暗不明,隔着衣料,那只手似乎使力按在了某个部位上。
我今日虽极力克制,但筵席之上难免饮了几杯。此时车内暖香缭绕,林宣暧昧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听在耳中竟有媚意。林宣本就与人交往淡漠,自父后于殿前怒斩寒潭水之后,即便撞见我,他也不过淡然行礼,眉目冷傲。宫中素有传闻,道众臣与林宣虽为同朝为官,却有不少人暗存着旖旎心思,只是一来他雄兵在握,二来冷若冰霜,叫人止不住畏他惧他。
我瞥见他额角沁出细汗,在微光下透出水泽,遂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端的是非礼勿视的姿态,侧身递与林宣:"林将军额上出了汗,当心北风吹进寒气。"
林宣左袖仍掩住身前,右臂微抬,欲接我手中丝帕。我见他指尖发颤,便主动将丝帕托得近些。谁知他刚触到薄软绢丝,马车狠狠一颠,林宣本就并未坐稳,此番竟不受控制地滑下座位。
我眼疾手快,俯身在他腰间一揽,另一手扶住肩头。衣袍触手柔滑,宽袖在我小臂上堆出缭乱的褶皱。但我年纪尚幼,身量不高,又非强健之人,因而有心将林宣扶住,可惜天不遂人意,反被他撞得仰躺在地,后脑"咚"地一声,瞬即肿痛起来。紧接着身上一沉,林宣的身体实实在在地压住了我。丝帕如一只纤美的蝶,扑棱棱飘飞了出去,又撞上车厢,失了气力、缓缓落在一旁。
所幸冬日里衣裳比平常厚重,林宣并未压痛我。我回过神,发现手臂正环着他的腰。
——他的腰居然这样纤细。
思及此处的瞬间,我的神智已被邪念侵入大半。林宣的脸庞贴在我颈间,气息潮湿地浸润着我。他挣动了一下,似乎欲从我身上起来,但刚微微撑起身,旋即又软倒在我怀中,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吟,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帘外急道:"小的该死!外头风雪太大,小的不慎从石头上压过,太女可有受伤?"
我勉强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道:"无碍。快些赶路罢。"
帘外应了一声,马车再度行进。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5 15:22:00 +0800 CST  
我扶住林宣的双肩,试着将他撑起。他配合着我的动作,慢慢起身。因是赴宴,群臣皆是盛装。他腰间挂着的佩玉硌得我的腿微痛。我自觉孤男寡女虽是意外相拥,却也暧昧非常,便打趣岔开话题:
“林将军的玉佩想来不俗,幸好未撞在地上。将军瞧瞧摔坏没有?”
说着,我作势朝那硬物伸出手去。谁知明明觉着就在手头,指尖却未触到温润的玉质。我脑子一热,索性再将手向前伸了伸。这下碰到了林宣的衣袍。衣袍之下,果然有一物坚硬之感。
我隔衣轻捏住那玉佩,只觉美玉形状颇怪异,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手背忽然一痛,却是林宣扬手将我挥开。
他向后退了两步,倒进软座之中。发冠经方才的一撞,束着的长发已然半散,兼之他面颊不自然的绯色,像极了宫人们趁我小睡时窃窃私语描述的、男女之事时的形容。然而林宣一双眼睛寒意凛凛地望着我,分明是他处于窘迫之中,却透出难以想象的威严。我在他的注视下,我手足无措,想不通我说错了什么。
这时,眼睛向他腰间随意一扫,我的脑袋里忽然像塞了一捆爆竹,“轰”地炸了。
林宣腰上哪里有玉佩的影子?
我再不敢多言,刚上车时的镇定已全无踪迹。我紧贴着座椅左侧坐了,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瞧他的表情。我开始数起偶尔散入车厢的雪花来。一片,两片……
“呃啊……”
就在我觉着自己快要立地成佛时,耳畔忽然飘来林宣的声音。我的心一霎间仿佛被小猫爪子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嘴比脑子反应得更快,下一刻已转身道:
”……林将军?“
尽管车厢里并不亮,但我还是看得出林宣的薄唇比赴宴时红润了许多,也许是血痕罢。他像是意识到那一声的失态,想再度咬住嘴唇。但不知什么在最后关头动摇了他,那双眸子蓦然失神,抑制不住的喘息如浪潮般在马车里响起。
时至今日,我回想起那日,都惊讶于我自己的忍耐力。换作后来任何一时的我,都绝不会放过那样的林宣——但我那日只是拾起落在地上的丝帕,轻轻吹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替他拭了额上的汗。
通向林宣府中有一段石子路,马车再度颠簸起来。虽不至于再令我俩猝不及防摔倒,但坐在车中,难免感觉到座椅起伏不定。我被颠得有些晕晕乎乎,加上酒力微散,眼前林宣的面容有些朦胧。忽然,我持着丝帕的手被林宣一把抓住。我一惊,停下了动作。他的掌心微微汗湿,若是旁人,我定会厌恶地挥开。但这般美人,我竟舍不得他松手。
……若不是将我攥得这样痛,就更好了。
我惊诧地将视线由他修长的手指移到他的脸上。林宣垂眸低喘,已不再看我。我极迅速地瞥一眼他盖在身前的衣袖,尽管压根看不到那块“玉佩”,但还是赶紧收回目光。这段不平整的路面将林宣的声音碾碎,我听得面红,甚至觉着这是不是所谓“床笫之间”的情景。不然,我怎会有如身处烈火之中,这般灼热难安?
比我更加灼热难安的是林宣。马车震动一下,我的手腕就被紧握一分,我咬牙不去呼痛,就在以为手腕要被他折断之际,林宣急喘两声,腰身突然一颤。
“哈啊——”
马车悠悠停了下来。莹白的手指从我腕上无力滑下,其主人的胸口微微起伏,气氛旖旎无双。
“请太女、林将军下车。”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我止住打起一半的车帘,道:“且慢。方才路上颠簸,先叫林将军近侍的人上车,替林将军整理衣冠。”
言毕,我先行下车。天地间是大片的灰白之色,林宣的宅邸就在面前,雪片落满了屋檐。立刻有人为我打起伞来,遮住漫天风雪。
过了一会儿,近侍扶着林宣下车,衣着已整理停当,面色也恢复许多。我道:“皇上今日在宴上提到林将军的功绩,令林将军多喝了几杯酒。这酒后劲极大,你们务必加倍小心伺候!”
众人连连称是。
林宣的眼神清明了大半,视线交集的一刻,我竟有些不敢看他,险些别开目光。
他淡声道:”林宣今日醉酒失态,得罪之处请太女海涵。眼下风雪交加,道路难行,太女如不嫌弃,可在小处留宿一夜,待明早回宫。“
我心跳如鼓,咬咬牙道:“多谢林将军美意。但我若不归,父后必定放心不下。林将军早些歇息罢。”

我逃似的钻进了马车,当即踏上回宫的路。
这一回车厢里只我一人,宽敞得很。我双手插入袖中,听着风雪呼号,闭目养神。
我岂是不愿留下,实为不敢!
经此一宴,更看清母皇心思。我若留宿将军府中,母皇嘴上不说,心中难免不快。京中人多嘴杂,不出三日,我夜宿林宣府上必定传遍京城。我未娶妃,林宣亦未婚配,如此男女不知要被众人如何传言。虽说年少何惧风流……我太女之位尚是父后好不容易挣来,岂敢留这等名声!
但若问我自己的心思……
我从袖中探出手指,细细在座椅上摩挲。终于拈起一根长发来。曲起手指,发丝在指间穿梭而过,又勒住指腹,勾起丝丝缕缕的痒。
林宣……
“哐当!”
不等我胡思乱想下去,只听骏马嘶鸣,马车巨响一声,我像坐在粮筛里,一下子被从座椅抛到了车顶!
马车翻了。我趴伏在方才还处于头顶的车板上,心有余悸地想。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6 00:08:00 +0800 CST  
(五)
“太女殿下!”
彻底翻了个底朝天的车厢呼呼地灌进风雪。我打了个寒颤,所幸身上并无一处伤痛,可谓福大命大。
即便如此,一行人仍是被吓得面无血色,拉着我又瞧了一遍,才稍微放下心来。
我钻出车厢,站在大雪中,只见四下茫茫,夜幕渐沉。
"殿下,马车一时无法前行,眼下若贸然回宫,恐有危险……"
我转过脸看着说话的人。
那人惶恐道:“奴才斗胆,殿下今夜不如暂住林将军府上——”

此时马车其实走出不远,只因风雪太大,才觉着离将军府极远。纵使这般,风雪中艰难行路也耗了好些工夫。待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回到方才登车之地,已个个都如雪人一般。
管家见我冒雪归来,吓得连忙跪倒。众人唯恐我受寒病倒,急忙将我拥进府中,掸雪的、换衣的、端汤的……好一番折腾。我自觉并无大碍,但心知我若有丝毫闪失,这些人恐怕有性命之忧,因而任他们在我周围忙活,并不阻拦。
这时,其中一人忽向管家低声问了句什么。那管家闻言,双眉一蹙,似有些难以抉择。我好奇地望着两人,直到管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上前拜道:
“太女殿下此行并未带换穿的衣裳,府中又无预备,同龄女孩儿皆是下人,她们的衣裳是绝不能拿给殿下穿的。小人斗胆请示殿下,可否暂穿将军的旧衣?虽是旧衣,其实未上身几回,一直好好地收着。”
我笑道:“是我给各位添乱了。旧衣又如何?林将军曾随我母皇征战,战功显赫,天下有几人能得将军一件旧衣?”
众人听我应允,这才敢取了衣裳来。我伸开手臂,看着丫鬟小童替我脱去浸透雪水的衣衫,又拿过一身青衫小心为我穿戴。母皇称帝时林宣不过二十岁,但他身量极高,这身衣裳几乎是挂在我肩上。衣摆堆叠,我立于其中实在显得委顿。直到众人为我挽起衣袖、提着衣摆束好,这才像个整齐模样。一人捧来铜镜,我自顾一番,很是满意。
这时,有人来报:"太女殿下,林将军到了。"
我回眸望去,只见林宣已换下赴宴的锦袍,雪色衣衫外穿一件墨色外袍,衣袍上则是流光般的精致银纹。
他自廊下而来,停在门前向我行礼。身后鹅毛大雪落了满园,在夜色里暗淡成一片,却映衬得来人仿如霜雪。
"臣林宣…"
他见我如此打扮,眼神蓦然定在我身上,后半句淹没在掩不住的惊诧之中。
我微微一笑。

林宣作陪,我在他府中用了茶点,又在府中闲逛。他已从今晚的狂乱中恢复过来,俊颜瞧不出半分迹象,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样。因着大雪,侍人提灯,我俩只是沿着回廊缓步而行。我与他实在陌生得紧,二人一路无话,唯见廊外雪花扑灯而来。
来到一处小楼之下,我停住脚步,寻了个话茬笑问:"林将军府上这座小楼,可是作金屋藏娇之用?"
林宣道:"臣不敢。此宅曾是前朝尚书府,特为其公子筑了这座小楼。如今作藏书之用。"
"藏书?"我闻言不禁挑眉。我以为林宣身为名将,自是终日琢磨领兵之事,不想他竟也有读书的喜好。不知他这等冷傲之人,会好读何种书籍,遂问,"既是藏书阁,将军能否允我进楼一观?"
林宣当即命人提灯带路,亲自陪我进入楼中。
灯火一亮,将楼内的幽深禁在一隅。楼中尽是一人高的架子,密密挨挨挤满了书卷。凑近一看,瞧名字约莫不是兵书,便是史书。我如今已识得好些字,但见了这些仍觉艰涩。只在明亮处抽了两本书略略一翻,便交由府中侍人收起。林宣候在一旁,道:"时辰不早了,太女殿下是否去客房歇息?"
我点头欲走,余光忽然扫到一个突兀的名字,便想停下细看。然而脚步已经迈出,片刻之后,我以极不可思议的别扭姿势将自己于平地上绊倒,直直地往门槛磕去!
"殿下当心。"我在惊呼声里早已做好了摔倒的准备,却被一双手臂稳稳扶住。林宣微微垂首,在暖黄的光亮里看着我。灯下看美人,可惜他的侧脸隐在阴影里,瞧不清神色。
我转过脸,朝书架一指:"林将军那本《观雷记》是什么书?我看这一架子金戈铁马,独它瞧着不同。"
林宣似乎僵了一瞬,但很快自如道:"是《观霖记》,前朝爱雨之人所作,专记此人携友人至各地观雨之事。"
我自知才疏学浅,遂不在书名上多言。心念一转,走过去将那书抽了出来。书有些旧了,但存放得好,并无一丝破损。我摩挲着"观霖记"三个字,道:
"原来林将军藏有这样有趣的书,能否借我一阅?半月后自当上门归还。"
林宣道:"承蒙太女喜爱,殿下随意。"

我收了书,在一间客房睡下。熄灯之后,屋内渐渐沉静,檐上风雪之声愈发明晰。我交叠手臂枕在脑后,思及借书一事,心中稍安:既是借书,有借便有还。林宣兵权在手,众皇女必定纷纷拉拢此人。我出身单薄,又无惊世才略,且自幼与母皇离散,不得母皇青眼。以林宣之权势性情,自然不会留意我,只好剑走偏锋,从细处徐徐图之。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6 14:33:00 +0800 CST  
也不知我今晚授意宫人将"绵情"下入酒中,是不是一着好棋。误打误撞,又不得不夜宿在此。但细细想来,倘若风言四起,未必不是好事,京中臣民免不了会有太女已得将军相助之感。我得意片刻,又忽然一愁:我这般张扬,岂不是于皇女之中公然树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且庆平今日极是失态,万一将她逼急,对我不利…
我越想越纷杂,最后实在困倦得支撑不住,一头睡去…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6 14:34:00 +0800 CST  
(六)
翌日清早,我不敢再耽搁,早早起来梳洗妥当。雪后初晴,林宣领着管家等人恭送我出门,另为我备了车马。
我道:"马车就不必了。今日天色颇佳,我欲骑马回宫,也好看看京中景致。"
道路两侧堆着家家户户扫起的雪,路上只有薄薄一层雪尘。我行出一段距离,回首再看,朱门已远。
马蹄悠然踏在青石路上。天色湛蓝如洗,商铺照常开张,行人倒是因着大雪,比平时少了许多。
我骑在马上闲看,见街道一侧摆着卦摊。有一盲眼老妪盘膝坐于卦摊之后,一年轻女子在侧照顾。
举目望那客幡,常见的俗话套话一概不写,唯独潦草的二字——通天。
我勒马问随行:"通天?这卦婆倒是敢说。不知是京中艺高人胆大,还是瞅准了京城富庶、来混饭吃的。"
随侍道:"回殿下,此人的招牌打得虽狂妄,但据说确有几分本事,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我笑道:"是么,过去瞧瞧。"

来到卦摊前,那卦婆听见了我的脚步,招呼道:"不知这位贵人想算些什么?"
我道:"也没什么特别想算的。适才路过恰好见了你这摊子,一时兴起就过来瞧瞧。"
那卦婆颔首道:"既是这样,请容我为贵人随缘算上一卦。贵人八字为何?"
我将生辰八字说了,忽然想起庆平,便道:"我这里还有一人生辰。能否一并算算?"
卦婆满口答应,随后排开卦来。我年幼时,村中有以算卦为名坑蒙拐骗者,因而打从心里不信这些东西,只是图个新鲜。
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卦婆叹道:"贵人实在是好命数。年少时稍有磨难,但后半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唯独须想着切莫思虑过甚,一旦疑心太重,则伤人伤己。"
我听她所言,不过是些套话,心说果然如此,遂问:"另一人呢?"
卦婆犹豫一下,答:"此人若是男子,当是家中说一不二、性情泼辣、不甘于生儿育女之人;若是女子,则看似温文,内里狠戾。为民则惺惺作态,挑拨邻里是非;为官则不择手段,残暴无度。倘若身居高位,必定是黎民百姓之难。"
我想想庆平的模样,觉着实在说得离谱,便令人给了卦钱,打马离去。
谁知那卦婆见我要走,竟将我唤住,道:"贵人请留步,还有两句天机,不得不嘱咐。"
我已是全无一分相信,顺水推舟道:"什么嘱咐?"
那卦婆忽然向我叩拜,行了大礼。我被唬了一跳,只听她低声道:"贵人命里助力颇多,定能逢凶化吉。但贵人如今,却防错了人。"
我听得不知所云,一笑置之,扬鞭纵马回宫。

那之后,晚宴上的事情再无人提起。从林宣那借的书只翻开几页,又原样还了回去。寒来暑往,日子一年年过得飞快,我虚长了年纪,诸事却并无进展。待又一年三月,刘非忽然暗里捎了一张字条给我。
我揣在袖中,趁无人时展开一览,心中顿时一震,不知该作何反应:
——圣上有心南征,欲择一皇女领兵。
我得此消息,立即趁夜出宫,与刘非密谋。
丞相府中,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我从未领雄兵、入沙场,虽略读些兵书,也不过皮毛。贸然领兵,如以卵击石。万一惨败,即便侥幸偷生,也必将令母皇震怒,后果不堪设想。但若被庆平等人抢了先机,立下军功,于我同样是致命伤。
最后,还是刘非老谋深算,力劝我迈出一步:
"依臣看,太女有建功立业之心,只是经验不足,害怕涉险。但臣以为皇上南征之心非一日所成,定会稳妥行事。两个月前林将军平叛归来,龙颜大悦,此次十有八九仍会令林将军为将。有林将军在,殿下何愁不胜?应看作美差才是。臣斗胆揣测,众皇女殿下只会争先,不会退后。"
我顺着她的话一想,豁然开朗。三日之后,母皇果然派人将我们几个叫去,指着案上摊开的地图,开门见山:"朕欲出兵南征,你们姐妹几人谁愿领兵?"
不等旁人说话,我头一回抢了先,扑通一声跪在案前,扬声道:"知如身为太女,义不容辞,愿替母皇出征南国,扬我国威!"
我罕见的冒进惊住了众人。半晌,母皇的笑声才从案后传来:"知如真是一日赛一日的出息了。朕本想御驾亲征,奈何如今年纪,又有诸多国事缠身。这回朕仍叫林宣为将,你是太女,此行要多学着些,拿了军功,将来才好服得了朝臣!"
我连连谢恩,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6 23:30:00 +0800 CST  
(七)
京中三月,天气尚寒。回仁宁宫的路上,见桃李春花未发,连花苞也未有一个,不禁心中寥落。我先去向父后禀了今日情形,听了些叮嘱,想着此时回宫也是闲坐无事,便陪着父后消磨到太阳落山,才回到自己住处。
众宫人见我回来,上前替我宽衣。我心里仍盘算南征之事,待面前一人跪着为我理好腰带,起身之时,我忽然伸手捏住对方肩头,目光在他脸上仔细扫过。
"你是哪一宫的人,怎的从未见过?"
那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一副清雅眉眼,虽穿着宫装服侍我,举手投足却自有一番气度,不似平常宫人。倘若他换上华服,怕是大家公子的风采。这种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仁宁宫?
他听得我发问,没有丝毫慌乱之色,只跪下回道:"太女殿下忘了,奴是殿下从庆功宴上领回的人。"
我起初一头雾水,坐下细想了一回,方忆起那年北国朝贺,母皇大宴时曾令进贡的美人献舞,又当场将其中几位赐予皇女。我那时心在别处,随便挑了一位吩咐布谷带回宫来,便再没过问。
我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笑道:"我想起来了,你起来罢。"
他依言而起,颇有几分潇洒。且身处金碧辉煌的仁宁宫中,望向我时,视线毫不躲闪,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我愈发奇了,正色道:"你叫什么名字,出身什么人家?"
他再向我行礼,才答道:"奴名为李凌,世居北地,家母曾任一小官,后来遭谗言所害。家中兄弟姐妹如今各自离散,阴差阳错来到殿下宫中。"
他所言之事虽未必句句实言,但我并不怀疑他的经历,深感世事无常。
"你既是官宦子弟,可识文断字?"
李凌道:"当着太女殿下,不敢妄自吹嘘。吟诗作赋、琴棋书画,虽不能说精通,但也略通一二。"
我勾了勾唇,当即令人将棋盘摆上。
我撩袍坐于棋盘一侧,拈起一粒棋子在指尖把玩:"我棋艺不精,但寻常之人还是赢得过。我见你如此风度,真不该屈身仁宁宫内、受人随意差遣。仁宁宫不缺使唤的人,这盘棋若赢了我,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侍读。将来我为新皇,再为你打算。"
我此言一出,众人皆窃窃私语。却见李凌不惊不惶,端坐于棋盘对面,道:"殿下先请。"
是夜,布谷侍候我躺上卧榻,忽然问道:"太女今日为何让了那盘棋给李凌?"
我懒懒地望着锦帐一角,道:"我并未让,是他自个赢了。他既然有些才识,我实在不忍见他流落异乡、明珠蒙尘。先安置在仁宁宫,有机会就替他寻个般配的女子嫁了罢。"

到了三月下旬,兵马操练停当,母皇亲自择一吉日,令我领兵南下。这一个月里,我与林宣连着见了几回,向他请教行军诸事。林宣有问必答,一一告知。待到出发前一日,连我自己都觉着问得不着边际,又琐碎至极。布谷提醒了几次,请我回宫休息,我心知不应再磨蹭,却又觉着还有许多念头没理清楚,欲发问时,偏不知该问什么,只得窘迫地坐在椅中,半晌没再开口。
屋内极静。布谷等人在旁侍立,却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到。林宣面色沉静,只淡望着我。一阵细风吹进屋来,他微微侧过脸去,恰好看得到长睫不经意地一颤。我瞬间回到初见他那一日,金殿之上始遇绝色美人,随后又想起某夜颠簸的马车中,他在混沌间攥了我的手腕…
我心绪更加杂乱,不自觉地把玩起手头翠莹莹的茶杯。突然"叮"地一声,那杯子被我不慎掉在地上,茶水洒了我一身。
我腾地站起身来。众人吓得连忙上前,收拾了茶水杯盏。待再次落座,我苦笑道: "让林将军见笑了。不仅耽误了林将军这些时辰,还摔了人家的茶盏。"
林宣亲手为我重倒了茶,几不可察地弯了嘴角。他平常冷淡的时候多,因而这样温润的神情格外令人想要珍惜。
他将茶水放在我手边,道:"太女殿下其实不必担忧。沙场不比朝堂,没有这般深思熟虑的道理。太女只须想着千秋大业自明日始,便可安睡。南征诸事皆有臣在,必定舍命保太女周全。"
我震惊地看向他。如蛛丝般黏着在我心上的种种忧思,竟在他清冷的声音里纷纷剥落下去。我明知南征当前,他如此轻描淡写,无非为了宽慰我,但我…着了魔般真的安心了,只觉着有他同行,便是说不出的踏实。
这晚我睡了十几日来头一个好觉,沉在温暖而绵软的被褥里,如卧云中。我甚至做了一个温香暖玉的梦,梦到我与一清俊男子相拥在这床榻上。我搂住他,双腿环在他腰间,他体贴地抚着我的长发。二人耳鬓厮磨、柔声絮语。我拨弄他的发丝,想看看他此时的神情,他却转过脸去。我轻笑出声,道:"你不喜欢?那你攥着我的手腕做什么?"
他半隐在黑发间的耳根顿时红了,顺从地任我将发丝撩至耳后。
我凑过去,张口含住他发烫的耳垂,在他耳畔发出模糊的呢喃:
"…林宣。"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7 15:09:00 +0800 CST  
(八)
离京那日是个极晴朗的天,一早便听得窗外鸟鸣。父后和布谷都说,这是好兆头,我定能所向披靡,大胜而归。宫人捧来的不是我常穿的衣袍,而是泛着冷光的兵甲。穿在身上,重量是实实在在的。我被一身甲胄压着,却如在梦中,轻飘飘的没有实感。我披甲出了宫门,见林宣与数名将领同样着甲,正等候着我,其中一人将我的战马牵来,是一匹高大强健、周身纯黑、无一根杂毛的骏马。
众人向我行了礼。林宣道:"大军已在城外静列多时,只待太女下令。"
我庄重地略一颔首,当即上马,与众将纵马出城。粗糙的缰绳握在手里,终于感知到一件能被我抓紧的物事。一连串清脆的马蹄声响彻京中,众百姓翘首张望。恢宏的昌辉门越来越近了,依稀可见一望无际的战旗与将士们的兵甲光芒。皇宫被我远远甩在身后。我骑在马上,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今日起,我的命运已经改变。若是大胜,班师回朝时尽可将皇城好好地看个够。若是惨败,甚至殒身异乡…这皇城,再留恋又有何用!

母皇领群臣送我出征,看向我时,威严的目光里透出骄傲之色。她身旁几位穿着华贵的少女则神色各异,她们是皇女,我同母异父的姐妹们。太女南征,自然要来送行。
大皇女离母皇最近,笑容却比我手中的缰绳还要冷硬几分;二皇女似笑非笑,好像戴着一张假脸;三皇女…不必一一细看,我亦知众姐妹心中所想:她们巴不得我战死沙场,但又盼着打个胜仗。最好我身首异处,棺木披锦荣归。只有九皇女年纪颇小,眼里蓄了一包泪,许是怨我今日为什么不陪她玩耍,非要远离京城。
我摩挲着骏马的鬃毛,随后扬鞭向南而去。

母皇此番选定的猎物是南方的苑国。该国国君野心勃勃,却无治国才略,臣民因其暴政怨声载道,常有百姓偷偷越过边境以求保命。因而我打着扬大义、救苍生的旗号出兵,师出有名。
我难得出这等远门,起初的不安和紧张随着队伍的行进渐渐消失。因是南下,一路上越走越暖,道路两旁逐渐现出嫩叶新枝,灰褐色的土地上也钻出好些野草野花。我偶尔望一眼身旁的林宣,觉着他似乎也因这春景少了几分冷峻。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8 13:51:00 +0800 CST  
行军到了浣地,景物已大有不同。淙淙溪水自树林间蜿蜒流过,水面上飘着桃李粉白色的花瓣。这是边境以内的最后一方土地,再翻过一座山,便是苑国。
大军在浣地休整,准备明日进攻。此时夕阳渐落,我在树林中闲立,看那溪水浮花而去,难得觉着闲适。我腰间的佩剑是父后那柄一战成名的"明月光",虽不需我亲自上阵杀敌,但父后还是让我带上了它。我原以为他是担忧我出征凶险,让我以名剑防身,可布谷却悄悄告诉我,父后是怕林宣恃其将兵之才,待我不敬,我真是哭笑不得。
身后传来踏在嫩草间、细微的脚步声。我回首一看,是林宣跟在我身后。林中光线幽暗,他的视线似乎落在我的佩剑上,随后移开目光。
我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明月光,道:"这一路辛苦林将军了。"
林宣没什么表情,只淡声道:"为皇上效力,谈何辛苦。领兵在外,毕竟不如宫中锦衣玉食,应是太女受累了。"
我笑道:"我幼年时曾有很长一段日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并非没经历过苦日子,多谢将军挂心。"
林宣不再多提此事,只简要向我报了军中情形,随后缄默不言,看着我拔剑拨弄溪岸上不知名的野花。
越来越幽深的树林中,渐渐看不清溪水,只听见水流清响,岸上却隐隐亮起了一抹浅蓝色的荧光。
我不知这是何物,遂以长剑拨弄。谁知剑尖还未碰到那东西,手背忽然一暖,竟是林宣将我按住。
林宣清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太女有所不知,此花有毒,千万碰不得。"
"有毒?这叫什么花,瞧着有趣。"
林宣淡淡道:"此花名为兰雪,只在南地沿水而生。浣地偏寒,兰雪算是罕有之物,待入了苑国,连江岸边尽是兰雪,夜里荧光连绵数十里,叹为观止。但兰雪毒性极大,倘若不慎入口,不出三个时辰必定暴毙。"
我听他描述连江奇景,心向往之,听闻此花剧毒,又有些惋惜:"如此一来,兰雪岂不是碰不得了?这些年里,因喜爱其外表、误食身亡之人恐怕不在少数。"
林宣道:"这倒未必。兰雪虽毒,却常与一种名唤解忧的草同生。只要气息尚存,服下草叶便可解毒。"
我道:"果然一物降一物,我近些年长居宫中,此番出京,方知自己这般才疏学浅。"遂收剑入鞘,与林宣回营。

晨光熹微里,草木浸润着乳白色的雾气。大军悄无声息地越过山头,一举攻进苑国最北端的城池。
这是座边陲小城,百姓为逃避重赋,常年偷跑邻国。官兵对此习以为常,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城池守卫松懈,人心离散,见有敌国来攻,竟全无抵抗之意,迅速投降。
我命众军不得侵扰百姓,在林宣的指点下留下少许兵马守城,继续向南深入。北方诸城本就煎熬已久,听闻邻国太女率兵而来,不杀降军、不扰百姓,便连象征性的抵抗也不做,没等我靠近城池,已主动出城受降。就这样一连几日,我兵不血刃,摧枯拉朽一般接连"攻"下五座城池,且周遭更无战意,苑国北部俨然在我掌控之下。
我取出城中些许财物赏赐军士,心里却闷得难受,遂问林宣:"苑国竟如此不堪一击,难不成不出一月,此事便成了?"
林宣悠然望我一眼,道:"如能不费一兵一卒大胜而归,难道不是喜事?皇上治国有方,不仅臣民称赞,邻国亦归顺。"
我道:"既然这般容易,何必命林将军出征?杀鸡焉用牛刀!"
林宣正欲回答,忽有一士兵来报,称军中有人在城内醉酒滋事。林宣连忙告退,空留我一人望着明月光发怔。
我持剑而出。正值苑国雨期,夜雨绵绵飘下,沾衣不湿。我并未打伞,独自登上城楼,眺望城中一道道浅黄色的灯火。因我有令,百姓起居如常,放眼放去一片祥和之景。我并非嗜血之人,将士伤亡绝非我愿,但这般征讨,即便令年纪最小的九皇女领兵、最无资历的小将随行,战势也会如水到渠成——这样下去,即便得胜,我与无功而返何异!
我狠狠地向城墙上凿了一拳。砖石湿滑,水汽湿淋淋地沾在拳上,疼得痛快!
我犹不解恨,又一拳直向身后击去。然而这一回触到的不是冰冷的城墙,而是一人温暖的手掌。
我猛然回首,林宣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见他肩头湿痕,似是有些时候了。
细雨濛濛,他在我的注视下与我并肩而立,望向雨中朦胧的灯火。光晕融化在细雨里,半空里是极清新的气息。我呼吸着异国他乡的味道,心情一点点平和下去。
恍神间,只听林宣忽然道:"明日起,所到之处皆是苑国重地。苑国国君连失数城,愈会派兵严守。"
若是刚向母皇请兵时听到这番话,我怕是牙关打颤、不知所措。但此刻闻言,我不仅不惧,心中反而豁然开朗:不打硬仗,如何立功?明日当是我大业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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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主下章作大死:)
2.林宣现在是将军,当上摄政王才会有孩子,他路还长大家不要捉急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8 13:54:00 +0800 CST  
(九)
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军队离开北方,正式进入苑国的中心地带。
营帐之中,林宣铺开地图,将山川河流、城池兵力一一说与众将。我心内明白他这般细致,是顾及我不精此道,不由得暗赞他的体贴。但对于众将而言,难免稍嫌琐碎,有人便趁着林宣不注意,偷眼打量起他的容貌来。
因母皇几番整顿,军中如今几乎再无男子,若非林宣军功卓然,恐怕我朝诸将早无男子的位置。林宣恰二十出头,眉目清俊,虽在外征战,却仍如美玉润泽。我见惯了宫中嫔妃美色,都觉着林宣俊美不可多得,何况她们…
"…太女殿下?"
我猛然意识到是林宣低声唤我,再看案边众人,好几双眼睛正盯着我看,当即大窘:怎么我竟忘了军中要事,不管不顾地思索起林宣来了?
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窘态:"…林将军以为应当如何?"
林宣的指尖抵在图上一处:"请太女下令,即刻围困蔑城。"

苑国重城七座,攻下七城才称得上攻下了苑国。而蔑城,则是南征的真正起点。在蔑城外,我终于见到了苑国的军队,相比之下,北方诸军简直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两军列阵对峙,双方的战旗在风中作响,无形的气场压制着每一个人。我只觉心脏因兴奋和紧张加快了跳动,不禁看向林宣。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林宣的神情极为浅淡,竟是完全未将眼前的情形放在眼里。我以询问的目光再度看去,却听他声音淡漠,低道:"太女不必犹豫,迎战便是。"
一霎间,无数刀剑银光灼目,割开了蔑城外几近凝固的空气。苑国的风穿透了十几年的光阴,将我带回母皇征战天下的年月。她身旁的少年还是青涩的模样,手中长剑却遍染鲜血。如今我作为她的女儿,同样呼吸着风里刺鼻的血气,是否也将如她一般,尽得天下!
明月光不知何时已经出鞘,我纵马飞奔,冲在兵阵前方。大军见我勇猛当先,自是士气大涨,如有神助般将苑军打得连连溃退。
然而我手中的剑,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沾到。它依然如它的名字一般,皎洁如月,耀目似光。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8 16:40:00 +0800 CST  
林宣始终策马紧随着我,每每有刀剑向我袭来,他便挥剑替我杀敌;而我欲出手时,他已提前将对方斩落马下。他持的自然不是寒潭水,而是一柄无名的剑。可那浴血的剑锋,却比号称天下第一剑的明月光还要惊艳几分!
午后时分,大军以极小的伤亡顺利攻下了蔑城。苑军败逃,在众军士的欢呼声中,我率军入城。林宣依然在我身后,浑然未觉有一丝鲜红溅上了他白皙的面颊,如洁净的雪地上生出一蕊花来。

我攻下蔑城的捷报立即传回了京城。母皇自是欢喜,至于姐妹们,见我旗开得胜,怕是喜中带忧。
然而,从这一日起,林宣突然不再发兵,只命众军在蔑城休整,他自己则去店铺买了几册书卷闲读。众将见怪不怪似的,竟也就安心在城里整顿歇息。
我恐怕是军中唯一一个因此而心神不宁的人。母皇令我速战速决,林宣却按兵不动,真不知是存心要与我对着干,还是另有什么心思…
第五日上,我终于按捺不住,命林宣前来见我。
林宣此时未着兵甲,长发亦是以发带简单束着。他强健却不魁梧,兼之肤色如雪,不像叱咤沙场的将领,倒像个文雅的读书人。
我见他如此打扮,惊艳之余又觉头痛不已,不禁脱口而出:"林将军这身装束,是打算在蔑城修身养性么?"
林宣眼神清冷,言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道:"太女稍安勿躁,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我心里急得很,实在演不下去,只得有话直说:"离京前母皇有命,令我速战速决,如今大军已在蔑城驻军五日,林将军却仍无动身的意思。照此速度,我不如令众将带兵助百姓务农,秋收后将稻米蔬果运到金銮殿上,我亲自向母皇请罪!"
林宣不为所动,道:"太女有心了,此事未尝不可。"
我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僵在原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转眼间,我已在蔑城住了七日。这一日依蔑城当地的风俗,百姓皆撷花入酒,以祈农事遂心。
副将谢梦云对我提起此事,并道:"太女既然以仁义之师入住蔑城,何不入乡随俗、与民同乐?军中禁酒,可暂以水代之。"
我欣然同意,命人学着蔑城百姓备了好些鲜花来,浸入水中分给众军。百姓见大军如此,也觉心安,城中气氛颇为欢欣。
我与林宣、谢梦云等数人信步营中,笑道:"原来世上的花草这般多,若不是到了苑国,我这辈子怕是都无从知晓。"说完,我仰头将杯中花水饮下。
花水顺喉而下,我的嘴里、喉中乃至胃里突然一痛,仿佛生吞下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尖刀!我一下子痛得双眼模糊,立刻弯腰欲呕,耳边如有蜂鸟尖鸣,几乎听不清旁人声音。
水声泄地,我以为花水已被我吐出,不料却听到谢梦云惊呼:"殿下吐血了!这花水有毒!"
我徒劳地张口欲言,喉咙却肿胀得发不出声音。膝盖一软,不知倒在了谁的怀中。我奋力咳嗽,只觉呼吸愈发困难,双手本能地抓着脖颈处,像是要把皮肉撕扯开…
耳畔吵得厉害。有人在喊"快叫军医来",有人大力摇晃我、一遍遍唤我,然而这一切都阻止不了意识的远去。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在南征的途中,由林宣把荣耀和伤痛带回京城?我若丢了性命,恐怕他也难逃其咎…
我最后听到的,是谢梦云的声音:
"殿下杯中这一朵,是毒花兰雪!"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8 16:41:00 +0800 CST  
(十)
我极幼小时体弱多病,稍有不慎便高烧不退、凶险至极。每到这时,我爹就犯了难,须知我虽烧得不省人事,嘴却闭得极紧,任他怎样都掰不开。既不张嘴,就无法服药,眼睁睁看着我拖得愈发重了。我依稀也记得些那时的事,似乎我昏睡中对周遭的一切都怕得很,总觉着撬我嘴的人是要害我。后来,我爹一边掰我的下巴,一边叫道:"知如张嘴,这是好药!"
说来有趣,他这样一念叨,我竟然昏沉沉地张了嘴,由着他将苦药汤一勺勺灌进去。
那药,实在苦极了…

睁开眼的前一刻,我脑子里正这样想着。冷不丁一睁眼,却把给我喂药的小兵吓了一跳,险些摔了碗。
"太女殿下醒了!"
我满嘴腥苦,应是呕出的血混着药汁。身上有些发软,缓了一会儿才看清对面跪着的是谢梦云。
看四周布设,我是被抬回了我在蔑城落脚的屋子。眼前一名小兵,一个谢梦云,再无旁人。
我清清嗓子,吐出一口血沫,趁着小兵为我擦拭时问谢梦云:"林宣呢?"
谢梦云道:"林将军见杯壁上粘着兰雪的花瓣,命臣将殿下送回房。殿下料事如神,将军果然亲自带人出去采解忧草了。"
我应了一声,又问:"我昏了多久?"
谢梦云答:"臣不敢耽误,刚将殿下扶回,就立即将预备好的解忧草汁喂给殿下。林将军出城顶多一盏茶的工夫。蔑城四周并无兰雪解忧生长,林将军一时寻不到解药。"
毒性尚未全消,我的眼睛犹略嫌模糊,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当即撑起身来,声音不大,却极坚定道:"传我令,城中军士立刻整装,半个时辰后随我攻打葶城!"

后来回想当晚我唱的这一出戏,实在拙劣至极,但那时我所能想到的、做到的,也仅此而已了。我根基太浅,林宣不怕我,我却对林宣既爱又怕、敬中有惧。譬如出兵之事,他不应允,我竟不敢多言。更糟的是,我若与林宣顶撞起来,我甚至不敢赌这些军士究竟会站在谁这一边。
事情进行得比我想象中轻松太多。我假称林宣先行去葶城埋伏以便接应,竟无一人质疑。谢梦云说林宣作战素有奇袭之名,且他本人也曾做过今夜这般忽然集结大军、直取敌城的事情,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半个时辰不到,我已率了一众人马连夜向葶城而去。
葶城距蔑城不远,是苑国旧都,据说百姓自恃旧都之民,与如今的苑国大都茵城长年势如水火。夜色苍茫,家家户户已在梦乡,我军沉寂这些时日,葶城白日虽守卫森严,到了后半夜难免倦怠松懈。我唯恐林宣追来,遂命众军急行。
我命谢梦云为将,葶城守军在城墙上见了大军,大惊之余立即死守抵抗。谢梦云剑走偏锋,竟令众人拾柴,作势要焚城。葶城军士大约没想到邻国的军队是这样一帮无赖,先乱了阵脚,偌大一座葶城的守备力量居然比不上蔑城的三分,未及天明,葶城已落入我手!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9 10:42:00 +0800 CST  
我环顾四周。背上的汗水尚未干透,苑国又偏潮湿,衣裳紧贴着脊背的感觉并不好受。短暂的狂喜过后,这样的胜仗令我开始迷茫甚至担忧:我就这么轻易地夺下了葶城么?既然葶城衰败至此,林宣为何久不出兵?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许他带兵久了,恐怕有诈,因此处处谨慎求稳,偏巧苍天有眼,特将葶城送上助我立功?
我抚摸着葶城饱经风雨的城墙,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安心,似乎从哪个角落里突然窜起了一丝慌乱的火苗,随后火势连绵,再也灭不掉了。
"太女殿下!糟…糟了!"
我心头一紧。
"殿下…苑国大军正朝着葶城行进,我军…我军已被包围了!"
我只觉脚下一空,瞬间朝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坠落下去。

自我踏上苑国的土地起,今日终于尝到惨败的滋味。两军在黑夜里混战,刀光剑影扬起漫天的血雾。凄厉的风声里,明月光不知割破了谁的血肉,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惨叫痛吟…
紧紧护卫着我的兵士已经倒下,敌军士气高涨,犹在穷追不舍。生死攸关之时,我顾不上回看,只凭直觉挥剑杀敌,却是刺中的少、落空的多。
战马疾驰过谢梦云身旁,她拼死为我挡下一剑,声嘶力竭的喊声遥遥落在身后:
"殿下!快逃…"
我扬鞭催马,胸口仿佛被一只巨拳擂过,痛得快要喘不上气。忽然战马发出一声极凄惨的嘶鸣,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马背剧烈一震,双蹄高高扬起!我登时坠下马背,重重地跌在沙尘里。右臂激痛,明月光飞离我的手掌,不知所踪。
身后,敌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右臂刚一吃力,便忍不住痛呼一声倒在地上。然而这点伤痛,又岂能与我心中的哀恸相提并论!
我伏在地上,长发散乱,脸部尽是沙石划出的伤痕。马蹄声在我身边停住,几人翻身下马,随后冷笑着在我腰际踢了一脚。
"本王想着贵国军中有大将林宣坐镇,怎的还这般鲁莽,阁下未必太心急了!"
我忍痛不语,那女子见我如此,遂一把抓起我的头发,用力将我从地上拽起。我被迫抬起头,看见一张棱角分明、写满了讥诮的脸。
"阁下千里迢迢来到苑国,苑国定当以礼相待,请太女随本王至茵城一坐!"
我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终于又慢慢地松开。
事已至此,我终究不是天选之人。

那以王爷自称的女子约有三十余岁,擒一只鸡崽般将我拎上马背,就要将我带回苑国的都城。我狼狈至极,咬着牙不让自己落泪。
"回城!"那女子大笑一声,将马鞭高高扬起。
然而,我却迟迟未听见鞭子抽下的声响。
"王爷!"
"保护王爷!"
我费力地抬起头,想要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王爷,林宣率敌国的援军来了!"
"啊——!"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没来得及理解这些苑军所言,只从黑发的间隙里,看到天边曙光乍现,无数兵马如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来…
苑国王爷的马被一刀斩断马蹄,我俩滚落马下,浑身鲜血淋漓。她恶相骤起,抄起一柄刀就要朝我砍来!
利刃的光芒映在彼此眼中,化成了灼热的烈焰。我深吸一口气,以此刻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喊道:
"林宣——!!!"
话音落时,她身后银光一闪,头颅应声落地!
绚丽的朝霞里,林宣的衣甲满溅鲜红,长剑犹在滴血,仿佛刚从霞光里激战而出。他将浴血的长剑扔到我身边,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面似寒冰。
我粗重地喘息着,转过头去看那柄剑。
是明月光。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29 10:42:00 +0800 CST  
(十二)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31 10:49:00 +0800 CST  
(十一)
才发现十一被吞了,补档。难怪你们说我没更新23333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31 10:51:00 +0800 CST  
(十三)
我大步流星地走出仁宁宫。把守的侍卫果然已经撤离,取而代之的是院内郁郁葱葱的草木,秋日的凉意尚未波及到它们身上,因而仍在热热闹闹地伸展着枝叶。
依礼,我先去了母皇处。没等进门,宫人却道母皇下朝后径直去了贵妃宫中。没法子,我又折往贵妃住处。
贵妃是七皇女的生父,居娉婷宫。母皇今日似乎心情大好,娉婷宫外已闻得爽朗笑声。我静待通报,然后进到屋内,恭敬向母皇、贵妃行礼。
母皇见我来了,稍稍正色:“这三个月未见,知如的个子高了。”
一旁的贵妃见状,附和道:“皇上说得是。臣妾瞧着太女的模样也变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我悄悄抬眼看他。贵妃与父后年纪相仿,虽不是一等一的美人,眼尾眉梢却别有韵味,兼之心思玲珑,不知比父后得宠多少倍。相比之下,父后入宫这些年,除非按祖制不得已而留宿,母皇几乎是不会见他的。
母皇颔首道:“女大十八变,她也该变样了。知如,你去看看你父后。他日日来替你求情,真是父女情深啊。”
我忙答应下来。正待告退,忽然觉着母皇的脸色有哪里不对。
母皇见我仍在原地,挑眉道:“怎么,太女还有事?”
我试探道:“母皇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未等母皇说话,贵妃却在旁掩嘴笑道:“皇上昨夜宿在娉婷宫中,太女如此一问,倒教人不好回答了。”
母皇亦笑着打发我:“走罢走罢,去找你七妹玩去。”

我依母皇之命出了娉婷宫,暗中打发布谷:“你去打探打探,母皇近几个月可曾有恙。”布谷领命而去,我则去看望父后。
皇后的宫殿自然不同于众嫔妃,从气势到布置皆颇为大气。我离京前是此处的常客,轻车熟路穿过庭院,直奔宫门。
我在仁宁宫蛰伏了整整三个月,已然错过酷暑最盛的日子。如今风里携着一丝清爽,正合漫步。父后的宫人们皆与我熟得很,远远见了就笑着唤道:“太女殿下终于来了。”
我道:“好几个月没见你们,还是这般活蹦乱跳的。”说着,在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脸上捏了一把。
那孩子道:“好大的喜事,太女殿下怎的还不许大伙高兴?”
我只当他指的是我软禁期满,遂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道:“亏你们有心,这事儿乐一乐就行了,别嘻嘻哈哈的让旁人笑话。”
谁知众人反而笑起来,其中一人道:“太女殿下还不知道呢,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把玩笑开到殿下头上!”
我闻言一怔,迷茫道:“你们说的……什么喜事?”
方才那孩子在旁道:“殿下见了皇后便知。”
我不知所云,只得由着几人引我去见父后。父后坐在榻上,笑容比从前任何一时都要温和许多。见我进来,连忙道:“知如来了,快过来让父后看看。”
我僵在门口,双目死死地盯住他高高隆起的腹部,甚至忘了跪拜行礼。
原来……这才是他们所谓的喜事。难怪今日一来,就觉得人人喜气洋洋,而我竟自大至此,错以为众人是为我欢喜。
“……这孩子是怎么了,知如?”
我如梦初醒,当即跪倒,大声道:“儿臣恭喜父后!”

后来,父后拉着我同坐榻上,问了许多南征时的事情,又问我在仁宁宫的三个月过得如何,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内心已是方寸大乱,只是强颜欢笑罢了。父后见我神情恍惚,以为我累了,便早早叫我回去。我一跃而起,顾不得仪态,逃一般回了仁宁宫。
李凌等人见我出门时兴致勃勃,回来却失魂落魄,都大感讶异。李凌扶我坐下,担忧地看着我。我屏退众人,牙齿犹在打颤,低声道:“我……我见到父后,方知他有孕已近九月。”
李凌立刻明白过来,道:“太女莫要慌张,此事未必是坏事。且皇上与皇后和睦,对太女颇为有利。”
我清楚他的意思是说,父后腹中或许是个皇子。如此一来,母皇心里喜欢,孩子又对我没有威胁,反而稳固我的位置。可我从此事上方看出我的天真:一直以来,我已将父后视为生父,他亦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地扶持我。我却忘了母皇此时与他是夫妻,虽始终不睦,但如今怀上这个孩子,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若这一个是男孩,我忧患暂解;可万一是女孩呢?父后有了自己的女儿,还会甘心保我的太女之位么?况且他还可以再生第二个、第三个……迟早会有一个是皇女。
我无意识地扯住了李凌的衣袖,低叹道:“……我命不由我啊……”
李凌垂眸看向一旁的烛火,白净的面庞染上暖色,不知是烛火的暖光,还是面颊的绯色。
这时,只听布谷轻咳一声,进到宫中。我仍是茫然之态,李凌则迅速将衣袖从我手中抽出,站到一旁。
我慢慢地转着眼睛,看向布谷。
布谷环顾四周,确定已无旁人,才低声报:“正如殿下所料,皇上近几月来忽然面有病容,御医虽频频诊治,却未见起效。听说皇上常宿于贵妃宫中,御医劝皇上顾惜龙体,暂勿行事,皇上不听……”
我的头脑蓦地清明起来,在椅上坐直了。
……我虽不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般暗流涌动,怕是有人按捺不住,等不及要动手了……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31 13:24:00 +0800 CST  
(十四)
丞相府中,下人们正从花园里挖出一株株月季花,小心地安置在花盆里。大朵大朵的月季花吸饱了日光和肥料,极张扬地绽开笑脸。
我在刘非的陪同下,穿过相府花园时,就看见一名少年抱臂站在姹紫嫣红之中,指挥着众人将月季花装盆搬走。他那浅红色的衣袍,好像园里的花一样明艳。
我停住脚步,带着点探询的意思望向他的背影。
刘非唤道:“子川!你怎么跑到花园来了?还不快过来见过太女殿下!”她着急起来,眉毛总会可笑地立起,像被竹棍支住了似的。
那少年听得刘非气急败坏的声音,脊背一僵,方才耀武扬威的姿态烟消云散,像只小猫一样乖乖地溜过来。我遥遥看着他,觉得一朵花正向我走来。
他向我行礼,低眉顺目的样子。刘非陪笑道:“殿下,这是臣的独子,刘子川。”
这花一样的少年明眸皓齿,和那身衣袍一样鲜艳夺目。
我微笑着看了刘非一眼:“真是巧了。”
刘非但笑不语。

我撞见刘子川,绝不会是巧合,而是刘非有意为之。南征之后,朝中各派愈发壮大,刘非此举自然是希望我将相府公子收进仁宁宫。如此一来,我不会疑心她的诚意,刘家的前途也有了保障。这老狐狸,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二人在厅中落座,门外便是新挪了盆的月季。花是好花,奈何没有赏花的心情。我放下茶盏,说出心中忧虑之事:
“母皇已有十五日未上朝了。”
刘非的眼神透出精光:“太女殿下在怕什么?”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以为丞相知晓。”
刘非忽然起身关上了门,将好花好景挡在门外。我严肃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摊开在桌案上。我探身看去,见是一张地图,除了应有的山川河流等物,还作了几个特别的标记。
她在地图上一一指点:“太女南征之后,朝中褒贬不一,但储君之位事关重大,皇上不会轻言立废。如今成气候的除了殿下,还有大皇女、二皇女、七皇女三位。苑地归降之后,连江洪水泛滥,大皇女已奉命南下治水,此事非一日之功;二皇女虽有仁君之风,却无甚功绩;七皇女年纪偏幼,贵妃又工于心计,朝臣难免担忧贵妃把持朝政。殿下如今有三大要事须切记,一是大局未定时,万不可轻易离开京城;二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无十足把握的事,便不必做了;三是林宣极其重要,务必争取!”
我连连点头,又想起父后来,遂问:“父后如今怀有龙种,教我如何是好?”
刘非道:“此事本是败笔,但天助殿下,如今皇上抱恙多日,人人自保为上,无论诞下皇子皇女,短期内都威胁不到殿下。不仅如此,皇后更需倚仗殿下,可谓利大于弊。”
我心中得意,一时大意竟当着刘非的面舒了一口气,自觉十分不孝。好在刘非偏过脸去,并未看着我。
刘非又为我换了一盏茶来,道:“请太女殿下品这一壶茶,小儿在茶叶中添了亲手制的干花,味道与众不同。”
我暗笑刘非这般不遗余力地推荐刘子川,但还是将茶盏送至唇边。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布谷的声音。
“殿下,宫里派人传来消息,皇后难产,请殿下火速回宫!”

今日是京中节庆,大街上人山人海,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费了好些功夫。好不容易回到宫中,我一路飞奔,往父后宫中而去。布谷等人跟在我身后,稀稀拉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扶住膝盖,在门口喘个不住,心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宫人将我拦在门外,门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既没有婴孩的啼哭也没有父后的痛呼,令我胆战心惊。
我终于喘上来一口气,不顾宫中礼节,在门外大喊:
“父后!知如来看您了!”
连喊三声过后,门被缓缓打开,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皇后请太女殿下进来说话。”
我跑出的一头热汗散得差不多了,抬起衣袖随意一抹,鬓发凌乱、衣冠不整地走进去。
眼前的情景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血腥可怖。父后好端端地躺在榻上,盖着一床锦被。见我到了,甚至还对我笑了笑。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我在锦榻前跪下,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好。
“知如……”父后的手从榻上垂下,摸索着我。
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手心一片潮湿,汗却是冷的,冷到我脊背发寒。
父后的声音却很镇定:“知如,父后有几句话和你说。”
我忽然眼眶一酸,不等他说话,泪珠就涌了出来。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怎么还哭了,是挨了骂还是挨了打。”
我不禁呜咽起来,拼命摇头。
他的声音比刚才弱了些,但还清晰:“知如,这个孩子往后就交给你照顾了。你将来不必封她王爵,让她不愁衣食、平淡度日便是了……明月光是不是还在你手上?你把他送给林宣,但不要轻易送……”
屋子里并不冷,但我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盯着林宣的人太多了…你要看好时机……”
有好一阵子,父后没有再说话。只听见我低低的哭泣声。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知如,你回去吧。”
我赖在地上,一步也不肯走。后来,几名宫人一齐将我架了出去。我任由众人将我带出去,泪流满面地望着父后的方向。
——我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处,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流泪。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31 21:29:00 +0800 CST  
居然被折叠了,重新发一遍
(十四)
丞相府中,下人们正从花园里挖出一株株月季花,小心地安置在花盆里。大朵大朵的月季花吸饱了日光和肥料,极张扬地绽开笑脸。
我在刘非的陪同下,穿过相府花园时,就看见一名少年抱臂站在姹紫嫣红之中,指挥着众人将月季花装盆搬走。他那浅红色的衣袍,好像园里的花一样明艳。
我停住脚步,带着点探询的意思望向他的背影。
刘非唤道:“子川!你怎么跑到花园来了?还不快过来见过太女殿下!”她着急起来,眉毛总会可笑地立起,像被竹棍支住了似的。
那少年听得刘非气急败坏的声音,脊背一僵,方才耀武扬威的姿态烟消云散,像只小猫一样乖乖地溜过来。我遥遥看着他,觉得一朵花正向我走来。
他向我行礼,低眉顺目的样子。刘非陪笑道:“殿下,这是臣的独子,刘子川。”
这花一样的少年明眸皓齿,和那身衣袍一样鲜艳夺目。
我微笑着看了刘非一眼:“真是巧了。”
刘非但笑不语。


我撞见刘子川,绝不会是巧合,而是刘非有意为之。南征之后,朝中各派愈发壮大,刘非此举自然是希望我将相府公子收进仁宁宫。如此一来,我不会疑心她的诚意,刘家的前途也有了保障。这老狐狸,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二人在厅中落座,门外便是新挪了盆的月季。花是好花,奈何没有赏花的心情。我放下茶盏,说出心中忧虑之事:
“母皇已有十五日未上朝了。”
刘非的眼神透出精光:“太女殿下在怕什么?”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以为丞相知晓。”
刘非忽然起身关上了门,将好花好景挡在门外。我严肃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摊开在桌案上。我探身看去,见是一张地图,除了应有的山川河流等物,还作了几个特别的标记。
她在地图上一一指点:“太女南征之后,朝中褒贬不一,但储君之位事关重大,皇上不会轻言立废。如今成气候的除了殿下,还有大皇女、二皇女、七皇女三位。苑地归降之后,连江洪水泛滥,大皇女已奉命南下治水,此事非一日之功;二皇女虽有仁君之风,却无甚功绩;七皇女年纪偏幼,贵妃又工于心计,朝臣难免担忧贵妃把持朝政。殿下如今有三大要事须切记,一是大局未定时,万不可轻易离开京城;二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无十足把握的事,便不必做了;三是林宣极其重要,务必争取!”
我连连点头,又想起父后来,遂问:“父后如今怀有龙种,教我如何是好?”
刘非道:“此事本是败笔,但天助殿下,如今皇上抱恙多日,人人自保为上,无论诞下皇子皇女,短期内都威胁不到殿下。不仅如此,皇后更需倚仗殿下,可谓利大于弊。”
我心中得意,一时大意竟当着刘非的面舒了一口气,自觉十分不孝。好在刘非偏过脸去,并未看着我。
刘非又为我换了一盏茶来,道:“请太女殿下品这一壶茶,小儿在茶叶中添了亲手制的干花,味道与众不同。”
我暗笑刘非这般不遗余力地推荐刘子川,但还是将茶盏送至唇边。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布谷的声音。
“殿下,宫里派人传来消息,皇后难产,请殿下火速回宫!”


今日是京中节庆,大街上人山人海,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费了好些功夫。好不容易回到宫中,我一路飞奔,往父后宫中而去。布谷等人跟在我身后,稀稀拉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扶住膝盖,在门口喘个不住,心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宫人将我拦在门外,门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既没有婴孩的啼哭也没有父后的痛呼,令我胆战心惊。
我终于喘上来一口气,不顾宫中礼节,在门外大喊:
“父后!知如来看您了!”
连喊三声过后,门被缓缓打开,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皇后请太女殿下进来说话。”
我跑出的一头热汗散得差不多了,抬起衣袖随意一抹,鬓发凌圌乱、衣冠不整地走进去。
眼前的情景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血腥可怖。父后好端端地躺在榻上,盖着一床锦被。见我到了,甚至还对我笑了笑。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我在锦榻前跪下,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好。
“知如……”父后的手从榻上垂下,摸索着我。
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手心一片潮圌湿,汗却是冷的,冷到我脊背发寒。
父后的声音却很镇定:“知如,父后有几句话和你说。”
我忽然眼眶一酸,不等他说话,泪珠就涌了出来。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怎么还哭了,是挨了骂还是挨了打。”
我不禁呜咽起来,拼命摇头。
他的声音比刚才弱了些,但还清晰:“知如,这个孩子往后就交给你照顾了。你将来不必封她王爵,让她不愁衣食、平淡度日便是了……明月光是不是还在你手上?你把他送给林宣,但不要轻易送……”
屋子里并不冷,但我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盯着林宣的人太多了…你要看好时机……”
有好一阵子,父后没有再说话。只听见我低低的哭泣声。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知如,你回去吧。”
我赖在地上,一步也不肯走。后来,几名宫人一齐将我架了出去。我任由众人将我带出去,泪流满面地望着父后的方向。
——我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处,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流泪。

楼主 米德奈特SA  发布于 2018-12-31 21:37:00 +0800 CST  

楼主:米德奈特SA

字数:95686

发表时间:2018-12-23 22:4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7-07 18:15:54 +0800 CST

评论数:2294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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