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青骨(古风 兄弟)

“自此淡忘林掠影,世间便只余白术。一切罪孽,由我来赎。”

“掠影,血债血偿。你的血,洗刷不了别人的罪孽。”

“我的血,正适合洗刷这桩罪孽。”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5 17:18:00 +0800 CST  
南疆距京师千里之遥,隔山断水。毒瘴之地天高皇帝远,皇权鞭长莫及,江湖教派九幽教盘踞于此,俨然一副统领南疆之姿。

九幽教的最低阶层是暗卫,我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员。

我叫白术,上个月初三刚过完二十四岁生辰,所谓的诗书满腹,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什么的——都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只在小时候学过读书写字,已经荒废多年,现在仅仅勉强能识字,一旦动起笔来就和狗爬似的惨不忍睹,连我自己都不忍心看第二眼。

讲道理,我虽然没文化,但我长得白啊,都说一白遮百丑,字丑应该也是能遮的对吧?

最近南疆平和,既没有上蹦下蹿的刺客冒头,也没有妄想收权的官府捣乱,我们这些暗卫难得清闲。然而我就是天生劳碌命,好不容易盼到公事无几的时候偏偏又私事缠身,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一着急一上火,我这牙就开始无情无义的折磨我,也不念着我天天漱口伺候它的份上安生些。

我捂着肿起的后槽牙迈进地牢,就见梁四正整理着包裹,连平时狗窝似的床铺都拾掇得异常平整干净。

梁四是地牢的看守,比我小两岁,三年前他二叔身体抱恙,就换了他顶看守一职。梁四为人和善,特别好说话,我对他印象十分好。

看到我进来,梁四停下手里的活计,埋怨我道,“你怎么才回来,这都快三更了,整整晚了一个时辰。下次不许这样了,我没和你开玩笑。”

“嗯嗯嗯我知道错了。”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敷衍他道。他这话翻来覆去说了三年了,实在没有半分威慑力。

我转过身去换衣服,一边解着衣带一边问梁四道,“你要出门?”

“我回老家成亲去啦,以后……就不回来了。”

我手一顿,笑了笑道,“晓得了。你好好过日子。”

“说真的,你自己保重。再像这样三天两头的误时辰,别人可就不一定有我这么好心,肯冒着挨训的风险放你一马了。”梁四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我以后会听话就是了,用不着你惦记。”我把换下的外袍叠好放在矮凳上,顺手捡起团在一旁的囚衣抖了抖穿好,弯身钻进了右手边的牢房里。

这是地牢里的规矩,囚犯统一服饰,防止夹带违禁物品,我自然也不例外。其他时候倒还好,一到冬天就这一件布衣单衫真是冷得要命,地牢里给犯人配的被子又薄得和没塞棉花似的,我过冬往往靠得是毅力。

梁四熟稔的锁着牢门,轻轻叹息一声,“我听二叔说他刚来时你就早出晚归蹲大狱,现在连我都要离职了,可你还住这地方。有十来年了吧,你有什么打算,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立在他身侧,一只胳膊环着栅栏,另一只搭在横栏上晃悠着,慢吞吞的道,“没什么打算啊,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又不是整天蹲地牢,就晚上回来睡个觉。”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5 17:19:00 +0800 CST  
“净是歪理,奔波劳累一天还要回这里被关着,哪里好了?”梁四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好像一冬天被冻感冒十几次的人不是你似的。”

我懒洋洋的眯起眼睛,“又不单单冻我一个人,整个地牢的人不都冻得欲仙欲死嘛。我比他们好多了,白天能出去暖和暖和,不像那几个倒霉蛋被活生生冻死在牢里。”

“你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他们是犯人!”

我摆出惊讶的表情,“我怎么和他们不一样,我也是犯人啊。”

梁四嗤了一声,“骗谁,我查过了,囚犯的名册里没有你的名字。”

“不可能,我亲手刊记画押的怎么会没有?”

梁四狐疑的看着我,“真的?”他回身在桌子上翻了翻,找出名册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自言自语道,“真的没有啊……”

我把手伸出栏杆晃了晃道,“给我,我给你找。”

梁四把名册递到我的手上,我翻了几页找到“白术”二字指给他看,“就在这里啊。”

梁四仔仔细细辨认了片刻,然后更疑惑了,“你不是叫白竹吗,怎么变白术了?”

“这个字念竹,白术——,是药草名。”我解释道。

梁四表示受教之后不忘加一句:“字太丑了,我翻到这一页的时候看成了田木,根本没往你身上想。”

我歪头又看了一遍,觉得他说的好像还挺有道理,这两个字写的确实丑得没边儿。既然无法反驳,我就只好装作没听到不吭声了。

梁四照着名册念道,“白术,癸卯。”这一页就这四个字。他掐指一算,惊讶道。“你二十四岁了?”

“对。”

“我竟然一直以为你比我小!”梁四痛心疾首的道,“亏我在心里念叨多少遍你比我小我得护着你,原来你比我还大两岁。”

“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耸肩。

“都二十四了,早该娶媳妇儿了,你也不知道着急。”

“我也想娶来着,得有哪家姑娘肯嫁我陪我一起住牢房才行。”我唏嘘着坐到稻草堆上,话音一转,“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已经该走了,这不等你回来耽搁了时辰。”梁四朝我摆了摆手,“家里人该惦记了,我这就走啦,珍重。”

“去吧去吧,一路平安。”我笑眯眯的目送梁四背着包袱消失在拐角,脸上的笑容一丝丝散去,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老天爷不肯垂怜我白术,对我好的人似乎都会离我远去。或天人永隔,或天各一方,抑或形同陌路。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5 18:31:00 +0800 CST  
每日的亥时到卯时是我在地牢服刑的时间,从卯时三刻开始我就要司暗卫一职。现在都已经三更了,我再不睡明早很容易起来晚,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牙疼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由暗自心焦。梁四值的是夜班,他每天早上都是给我开了门之后再回家。值白班的是个懒货,比我起的还晚,所以指望懒货叫我要等下辈子。而且我白天不在地牢,和懒货根本没有交集,他就算被尿憋醒起得早也不会想起来叫我。

我捂着腮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哎呦您是我大爷成不,别疼了!”然而我大爷并不理会我,仍然撒着欢儿的疼。

我算是没脾气了,索性靠墙坐了起来。我余光一扫牢门,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他娘的梁四这兔崽子娶媳妇儿去了,那明儿早上谁给我开门?没人开门我就算醒的早也出不去啊!

我顿时一个头比两个大,这下糟了,我怕是逃不过一顿好打了。不过说起来,对于挨打这件事,你觉得我会害怕吗?

……娘的我当然怕啊!疼得有多要命谁挨谁知道,反正我每次挨打都是恨不得抱我们头儿的大腿求他把我当个屁放了。然而我也只是心里想想,真挨起打来我反倒是最安静的一个,我们头儿说打我跟打木头疙瘩似的没声没响。

我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四处张望了一下,不出意料的没有半个人影。我知道地牢外面就有我的同行暗搓搓的守卫着,但我不能喊他们。也是地牢的规矩,犯人不得高声喧哗,违者是要被割舌头的,与挨打相比孰轻孰重根本不用掂量。

这下好了,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强迫着自己睡,直到困倦与疲惫打败了牙疼才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睛时,牙还是疼的,我打量了一眼牢门外溜达的懒货,顿时头比牙还疼。

连懒货都起床吃饱喝足开始溜达了,这得什么时辰了?!

——————

我一路拔腿狂奔到司职的清月殿,正迎头撞上我主子林谨言。

是真撞上。在拐角处,我左拐,他右拐,我埋头跑得正起劲儿,一头扎到了他怀里。

男人的胸和女人的不一样,它硬。所以我被磕得断片儿了片刻,捂着脑袋愣愣的看着林谨言,脱口而出道,“哥。”

林谨言一身素白对襟长袍,广袖迎风,被我撞得倒退了两步,他闻言微微蹙起好看的眉,薄唇轻抿。

我回过神来,连忙单膝跪下,“白术见过主子。”

“无礼!”出言呵斥我的人不是林谨言,而是跟在他身后的商陆,我们暗卫的头儿。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5 20:59:00 +0800 CST  
我心里明白,商陆是怪罪我莽撞失仪,这一声斥骂是要我请罪。显然他没有听到我叫林谨言那声“哥”,否则不会这么若无其事。

于是我将另一条腿也放到地上,双膝着地叩首道,“白术莽撞,求主子恕罪。”

林谨言没有说话,我跪伏着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僵持片刻后,商陆抬腿踹倒了我,恨铁不成钢的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迟到一事尚未与你清算,你就又来惹祸!一旁跪着去,教主不发话你就不许起来,什么时候教主宽恕你了再自己去刑堂领二百板子!”

我默默地爬起来跪到路边,垂眸盯着眼前的方砖。林谨言的素色袍角在我面前经过,他仍旧是一言不发,只是在经过我时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走开了,似乎那一顿也只是我的错觉。

日头从东移到中央,又从中央降到西山。我孤零零的跪在路边,浑身上下都一起难受起来。

牙无休无止的疼,牙龈肿胀得不成样子。膝盖印在青砖路上四个多时辰,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疼,不过现在就好了,我已经不知道我膝盖在哪了,两条腿都没了知觉。

和我一起负责教主林谨言安危的暗卫还有三个——叶桑、木槿和决明。毕竟同病相怜,我们四个平素私交甚好。本来影卫受罚时是禁食断水的,但是今天太热了,我没遮没掩的跪在大太阳底下几个时辰,眼见着要晒成了人干儿,胆子最肥的叶桑犯禁喂了我些水喝。

我十分感动,哑着嗓子对叶桑道,“我想吃烤鸡。”

叶桑道,“吃你祖宗!”

整整五个时辰,林谨言都没有大发慈悲的容许我起来。我以为我就要这么跪到地老天荒,直到林谨言亲自出现在我面前,对我伸出一只修长白皙却骨节分明的手。

我抬头看他,他一双凤眸也正直视着我,吐字轻柔,“起来吧。”

我握住他的手借力,艰难起身。他的手带着几分凉意,清爽干净,一如当年。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拉着我把我藏到他身后,然后替我背黑锅被爹教训的日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垂下头躲开他的目光,低声道,“谢主子宽恕。”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6 00:30:00 +0800 CST  
“你跟我来。”林谨言嘱咐我一声,然后移步走向偏殿,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偏殿背阴,是清月殿最清凉的地方。殿内散发着莲花清香的炉烟淡淡袅袅,沁人心脾,绘着山河墨迹的屏风后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古木色的桌椅。

林谨言坐到椅子上,习惯性的把左臂搭在桌边,手指微屈点着桌面,多年未变。

变的是我,我不会再像当年一样蹦到他身上坐着了。我按着规矩跪到林谨言面前,低眉顺目的等着他发话。

林谨言没有允我起身,淡淡的道,“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其实我每天都在他身旁,或许蹲在树上或许挂在房顶,只是他看不到我罢了。每个暗卫都必须做到不在主子面前晃悠碍主子的眼,这是职业操守。

暗卫从来没有不回答主子话的规矩,所以我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干巴巴的挤出一句,“属下不敢打扰主子。”

“听说今早点卯你没有到,最近事事清闲,你在忙什么?”林谨言敛眉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

“什么也没有忙,只是属下今早贪睡误了时辰。”

“贪睡?”林谨言俯身扳起我的下巴,细细打量了我片刻,“怎么上这么大的火,肿得厉害。昨晚没有休息好吧?”

我从小就是一上火就牙疼,林谨言知道我这毛病。

“是。”我避过牙疼不谈。

林谨言蹙眉,见我不想说也就不再多问,话音一转道,“知道我为什么罚你吗?”

“属下不敢妄自揣测主子用意。”我垂眸道。

“说,这是命令。”

我咬了下干裂的嘴唇,抬眼直视着林谨言道,“因为我叫了你哥。”

“林掠影,你简直是个混账!”林谨言眸色深邃,语气极沉,“做暗卫,关地牢,你受这惩罚已有十年,我这一颗心也被揉搓了十年!你到底在折磨谁?”

我偏过头去,苦笑一声,“主子,血债血偿啊。为这桩罪孽,我合该承受这血海挣扎的疼痛,忍耐这暗无天日的囚苦。”

林谨言哂笑,“林掠影,你真该抬头看看,林家上下一百三十二条冤魂到底在怎样看着你!”

我无言。无论如何,终究是我愧对他们,愧对林谨言。

“你就在这里跪着好生反省罢!”林谨言把茶杯里的茶水从我头顶倒了下去,然后重重放下茶杯走了。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6 10:21:00 +0800 CST  
我顶着一头茶叶渣,晃了晃脑袋甩掉糊住眼睛的水,扭头去看林谨言离开的背影。他身姿颀长消瘦,及腰墨发被发带束着,在夜风里与素白衣袂一同飘飞,步步生莲。

一整天粒米未进,叶桑喂过我的那点水也随着呼吸和流汗消耗殆尽,我又饿又渴,饱受折磨的一双膝盖也有罢工的趋势。由疼到麻木,再到没知觉,终于到了现在的酸软无力,支撑不起我的身体。

我坐到小腿上,一只手去揉青紫浮肿的膝盖,另一只手按着快要断掉的腰。我没那么傻,能偷懒的时候我不会犹豫。不像白日在外面跪着人多眼杂,现在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跪给谁看。然而我到底不敢做得太过分,若是被头儿发现我逃罚,我大概会被他打到半死。

暗卫的规矩多如牛毛,条条严苛,一旦出错重罚立至。不怪暗卫个个优秀出众,任是把谁扔到这里来磨估计都不会差。

“你胆子是真的很大,需要我叫商陆来罚你吗?”我正呲牙咧嘴的缓解着疼痛,冷不丁听到身后林谨言幽幽的说话声。

我连忙跪好,惊出一身的冷汗,脱口而出道,“不要!”

林谨言绕到我身前,把一盆芦荟和一个捣药罐放到了桌子上,淡淡的道,“你果然是怕他的。他经常罚你吗?”

“犯了错会被罚。”

林谨言摘了一片厚实多汁的芦荟扔进捣药罐,用药杵不紧不慢的捣着,“你都犯些什么错,他怎么罚你。”

“……错处五花八门,太多了记不太清。”我如实回道,“一般都是挨打,鞭子棍子板子什么的,有时候打过之后还要罚跪。”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6 15:04:00 +0800 CST  
林谨言轻轻的笑了一声。他声音十分清润,这一声笑得我心都快酥了。“以往爹一要打你你就拿我挡枪,害我吃了多少冤打,现在倒老实得很肯乖乖挨罚了。”他停顿了片刻叹道,“你就只会和我耍混。”

我没有吭声。这话并不是一个暗卫该接的。

林谨言将芦荟肉细细捣碎,而后放下药杵用手指沾了些汁水,用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我的脸,在我肿起的脸颊上抹匀了一遍又一遍。他神情专注认真,仿佛在雕刻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我忍不住鼻子一酸。

这就是我哥哥。我再混账也疼我的哥哥。我白术何德何能,在背叛和舍弃他一次又一次之后还能让他对我这样好?

“你不愿说发生了什么,我不逼你。不过看你现在已经混得够惨的了,又没有人替你背锅,要自己注意身体。”林谨言又掰下一小块芦荟,探进我嘴里按在我那颗作乱的牙齿上,“你不狠下心做决定,我便不会认你这个弟弟。白术,别怪我心狠,他们在看着。”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没这个想法,然后自然而然的舌头一搅把牙齿上的芦荟块卷进肚子里。

“……”林谨言无语的看了我片刻,又放了一块。

我依然没能忍住冲动,嚼吧嚼吧咽了下去。说实在的,芦荟这东西并不好吃,但是胜在它多肉多汁,我又渴又饿吃着舒服极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块太小,我吃不够。

林谨言忍无可忍,屈指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衔着,不许吃!”

这次我多坚持了一会儿,但还是在吞咽唾液的时候没忍住咽了下去。

“我就这一棵芦荟,再吃下去你就没得治病了。”林谨言无奈的道。

我舔了舔嘴唇低声道,“我渴……还很饿,我能不能不治牙,吃掉它?”

林谨言沉默,长叹一声揉了揉我头发,“忍着吧,你在受罚。暗卫的规矩我不懂,但是晚了整整一个半时辰定是大错。二百板子我替你求情免了,不过商陆说要罚你跪到明早。”

我欲哭无泪,简直想和商陆同归于尽,我这双腿到底是怎么招惹他了他要这么折磨它们!

“这次若是再敢吃,你就等着挨打吧!”林谨言第四次放好芦荟块,幽幽的威胁我道。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6 21:09:00 +0800 CST  
我艰难的抵抗着唇齿间芦荟这小妖精的诱惑,眼巴巴的盯着桌子上剩下的芦荟默默吞口水。

林谨言燃了一支新烛,在熏香炉里添了块香饼,然后又出了门。我估计他是睡觉去了。

我四处张望一会儿,然后伸手掰下一块芦荟开始嚼。我赌五文钱林谨言没有注意过芦荟剩了多少。不过我没刹住,吃得似乎有点多——其实也没有很多吧,只是芦荟被我扒得就剩个根而已。

于是第二天林谨言出现在我面前时,脸色是十分复杂的。我连忙张嘴指了指,示意我确实衔着块芦荟。

“你当我瞎吗?”林谨言好气又好笑的一指空花盆。

“不敢不敢。”我低下头一叠声的道。

林谨言扶起我,压了压手示意我坐下,“算了,看在你刚受过罚的份上饶你一次,下不为例!”

“谢主子。”我确实也是腿疼得站不住,就顺势坐在了椅子上,与林谨言商量道,“主子容白术缓片刻,一会儿属下就出去。”

“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林谨言坐到我对面,一只手托着下巴问我,“你想吃些什么?”

我心里一动,答道,“梅花香饼。”

“你不是不吃甜食吗?算了。”林谨言拍下巴掌,有侍女闻声入殿,林谨言吩咐她道,“去拿一盒梅花香饼来。”

我拿起茶壶斟了杯凉透了的茶水,微微举起唤林谨言道,“主子?”

“隔夜的茶,倒了吧。”

我收回手,小心翼翼的询问林谨言道,“我不介意的,我可以喝吗?”

林谨言放下手,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可避免的带了几分哀叹。

——————

虽然受罚不是什么光彩事,但我腿确实伤得厉害,连走路都吃力,更别提爬房上树了。商陆没有太过灭绝人性,许了我半天假要我修整。

难得能在天亮着时回家。

我拎着装梅花香饼的食盒一瘸一拐在狭窄脏乱的小巷里,停在了一座低矮破落的小院门口。我推门进去,就见蓉蓉正吃力的抬着水桶,累得香汗淋漓。

蓉蓉是我曾经在街头救下的,她家里嫌弃她是女孩对她极差,她爹竟还当街打骂她。我看不过去揍了她爹一顿,蓉蓉受够了父母和弟弟的虐待,当机立断决定要为奴为婢伺候我。

我与林谨言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娘是正妃,我娘是侧妃;林谨言是嫡长子,我是庶子。不过我爹是武王,不像文人墨客一样很在乎嫡庶,姨娘常年礼佛最是心善不争,我在林家并没有感受过嫡庶有别。若说有……大概是林谨言比我大四岁,爹揍他比揍我更狠些吧。

我娘自那次大变之后就开始神志不清,确实需要人照顾,于是我就默许蓉蓉住在我家里了。蓉蓉确实是个好姑娘,十多年来任劳任怨的照顾着我娘,没有丝毫的怨言。

见到我进来,蓉蓉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轻轻放下水桶,凑到我身旁耳语,“大娘睡着呢,轻声些。”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7 07:51:00 +0800 CST  
我看了看蓉蓉,又看了看手中拎着的食盒,突然觉得有些愧疚。我光想着我娘爱吃梅花香饼,蓉蓉任劳任怨的帮了我这么多年,我竟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蓉蓉拉着我到墙边,柳眉紧蹙,十分为难的道,“术哥哥,有件事情蓉蓉本不想和你说,但是……”

“钱不够用了吗?”我十分了然。我娘染了风寒小半个月了,挺严重的,我牙疼一是为了她的病情,二是为了银子。

暗卫薪酬极低,那俩钱也就意思意思着让我们能买几块糖吃,敷衍得很。我能养活我娘和蓉蓉这么多年,靠的是我和叶桑他们四个人的薪酬。然而一旦有什么除温饱外的支出需要,我立刻就得牙疼了——没钱。

“是的,家里快没有米了,我少吃些没什么,可是不能饿到大娘。而且请大夫好贵,药一副一副的抓下去,钱袋很快就空了。我想靠给人家洗衣服赚钱糊口,大娘又缺不得人照顾,我实在有心无力,入不敷出。”蓉蓉一口气说完,愁容满面。

我看着眼前憔悴瘦弱的蓉蓉,不由暗恨自己的无能,我一个二十四岁手脚健全的男人竟养不活两个女人。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别太累。”我劝慰蓉蓉道。

——————

说是想办法,其实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白天要做暗卫,晚上要蹲地牢,几乎没有时间是自由的。我两袖清风,不偷不抢,除了一枚贴身戴在脖子上的玉扣以外别无他物。

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当了玉扣换钱生存。

玉扣是极好的羊脂玉雕成,不过在当铺就是天上的月亮都能给你压成脸盆价,我也没抱太大期望,讨价还价了个差不多的价钱就松口当了。

那玉扣莹白纯粹,触手滑润,没有一丝瑕疵,是我从小就佩戴的护身符。这玉扣是一块整玉切成三份中的一份,我的这枚上刻着小字“影”,另两块分别刻着“言”和“夕”。

从当铺里出来,我手里攥着空荡荡的红绳,除了苦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世间最后一样能证明我曾是林掠影的东西也不存在了。

自我在娘和林谨言、林月夕之间做出取舍时,林家的族谱上就已没了我的名字。

不是我自怜自哀,妄自菲薄,我是真对不起我哥哥林谨言。我心里清楚我是怎样挥霍着林谨言对我的爱怜疼惜,一次又一次的逼他退让的。

林谨言一直都是个极好的哥哥,他说的没错,我确实混账。

我回到家时娘已经醒了,正高高兴兴的吃着我带回来的梅花香饼,痴痴的像个孩子。

我心酸不已。我穷,连累着娘也跟我受穷。平日里连温饱都是勉强维持,哪里吃得起这样精致的糕点?

娘在王府时端庄贵气,是个极其干练的女人,然而多年的痴症把她糟践得不成模样,再无当年的半分风范。

我倒了杯水坐到床沿上,哄她道,“娘喝口水,慢慢吃。”

娘无神的眼眸生硬的转动几下,突然尖叫一声一口咬到了我手上,呜呜咽咽的道,“坏人!血……都是血,死人……”

我握拳忍着疼,搂着她碎碎念,“娘,你看看我,我是掠影,娘,我是林掠影!”

娘迷茫的看我,缓缓松了口,呢喃道,“掠影?”她捧着我被咬出血牙印的手,笨拙的吹着气,“乖儿子,不疼,不疼……娘给吹吹……”

我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娘疯了十三年,谁也不记得,唯独还记得我这个儿子,还记得怎么哄我。

世间的事怎么就那么难?一头是无依无靠、满心都是我的娘,另一头是一次又一次原谅我、从未抛弃过我的哥,我无论怎样抉择都是错的!

——————

半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我匆匆就着咸菜吃了几个黑面馍馍果腹,然后火急火燎的赶回了清月殿。

叶桑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眼躲在树荫里乘凉,他从来不亏待自己,这么热的天才不会去趴房顶。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把我也拽上树,斜了我一眼道,“哭过?”

我大方的承认了,“怪你不给我买烤鸡,我都伤心哭了。”

叶桑抓了一把树叶盖到眼睛上,“就该渴死你个狗日的。”

“你起来让我补个觉,困死了。”我把叶桑往旁边推了推。

叶桑坐了起来,把大半个树枝让给我,我轻车熟路的躺到了他大腿上。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叶桑掐了我脸一把才不情不愿的醒了过来。叶桑懒洋洋的道,“别睡了,主子找你。”

我往下看去,就见林谨言紧抿着唇冷冷的立着,脸色苍白难看。我心里一惊,林谨言素来脾气好,是什么事能让他生这么大气?

我翻身下树,单膝跪在他面前,拜见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就被一巴掌打在了脸上。这一巴掌委实不轻,我耳朵嗡嗡响了半晌才好,一边脸热辣辣的疼,不消片刻就肿了老高。

我愕然抬头,正对上林谨言一双溢满怒火的眸子。他抬手又甩了我一记耳光,比上一次还狠辣无情。我身子一歪,血水滴答滴答的砸到地上。我伸手摸了一把,发现是被打出了鼻血。再摸一把,嘴角也尽是鲜血。

“啪!”又是更重的一耳光,我跌在地上,几乎眼冒金星,两边脸又胀又疼,血糊了一脸。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7 12:29:00 +0800 CST  
“你给我跪好了!”林谨言冷声呵斥我,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我捂着鼻子跪起来,血顺着指缝流个不停,突然觉得很委屈。我就睡了个觉,又没有犯什么大错,干什么往死里打我,而且叶桑还在树上蹲着呢,怎么就不能给我留几分脸面,非得大耳光噼里啪啦的抽我。

林谨言深吐了口气,指骨攥得噶蹦响,竭力忍着打我的冲动。他揪着我衣襟把我拖起来,一脚把我踹了个趔趄,指着偏殿斥我道,“滚进去!”

我踉踉跄跄的往里走,稍微慢了一点就被林谨言一脚踹趴在地,额头磕在门槛上,血顺着眉骨流进了眼睛。

林谨言冷眼看着我匍匐着挣扎,语气仍然是冰冷的,“起来。”

我疼得微微痉挛,哆哆嗦嗦着想要站起来,腿却软的不行,又噗通一声跌跪了下去。我又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站不起来就爬进去!”林谨言补了我一脚。他也不知道避着脆处,这一脚正踹在小腹上,这下我连身子都直不起来,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站起来已是无望,我不敢耽搁,我知道再磨蹭下去林谨言一定是提脚便踹,只好手脚并用爬了进去。还好已经是在门口,不用我爬几步路。

林谨言“砰”的关上了殿门,一声巨响震得我耳膜生疼。我见过这样狠决冷酷的林谨言,他却几乎没有这样对过我。我跪在地上用衣袖擦着满脸的血,有些不知所措。

林谨言不知从哪里取了根鞭子,他一圈一圈的把鞭子绕到手腕上,用鞭柄抬起我的下巴,神色冰冷,“你上午去哪里了?”

我茫然的看着林谨言,摇了摇头。我一直很避讳在他面前提起娘。

“呵。”林谨言冷笑一声,手腕一抖打开鞭子,运了十足的力气抽了我一鞭。

“呃啊!”林谨言功力高深,他不留余力的责打任是谁也熬不住,我忍不住痛呼出声。这一鞭子生生刮开了我的衣服,在我肩头上割出绽裂的口子,翻出血红的嫩肉。

“啪!”林谨言又甩了我一记耳光,狠辣不减,“闭嘴!不要让我听到你发出不该有的声音!”

我蜷跪着连忙点头,嘴里腥咸一片。

“你就这么堕落?”林谨言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我觉得下颌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堕落?什么堕落?我这次是真的怔住,我印象里没做过任何坏事,如我所说,我两袖清风不偷不抢,堕落是从何谈起?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7 16:21:00 +0800 CST  
“你的记性长到哪里去了,还敢去那种烟花柳巷之地?”林谨言一边训斥着我,一边又抽了我一鞭子。

我疼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断断续续的哀声道,“我,我没有去……青楼。”

“哦?那你的玉扣哪里去了?”林谨言将鞭子用得和蛇一样灵巧,他手腕一转,鞭子就缠到了我脖颈上。他猛地收鞭,我被拖到他面前,几乎要被勒断气。

我想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我当的玉扣流落到青楼,结果不知怎么阴差阳错的被送到林谨言这里来了。林谨言一打听出处是青楼,而我上午确实不在,他便自然而然的误会了。

玉扣是我贴身戴在衣服里的,平时没什么可能丢,颠鸾倒凤的时候遗失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也不怪林谨言误会,我……是有这前科的,当年我就因这风花雪月的烂事被林谨言打得够呛,跪在爹牌位前忏悔了三日才得到饶恕,如今林谨言认为我是旧错重犯,怕是更难善了。

林谨言扯开我衣襟,我脖颈上当然不会再有玉扣。他气急而笑,“白术啊白术,我就是对你太仁慈,才让你什么错都敢犯。是我错了,昨日我就不该替你免去那二百板子,否则怎么会让你舒坦到能去青楼享受温香软玉?你说是吗,嗯?”

我抚着咽喉无力的摇了摇头。

“你还知不知道礼义廉耻,怎么越长大越不知道要脸了?!”林谨言把我踹趴在地,一只脚踩在我背上不让我稍动,“二百鞭,喊一声加十下,哭一声加二十下,晕过去就重来,听懂了没有?重复一遍!”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喘息着道,“听懂了,二百、二百鞭子,喊一声加十下,哭一声、加二十下,晕过去重来……”

——————

啊啊啊伤心,我越来越亲妈了,拍都不会写了!!!明天再继续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7 22:11:00 +0800 CST  
林谨言不再说话,随后鞭子就挟着风抽在了我背上,短促清脆的一声炸响。真的太疼了,皮肉被撕裂的疼痛钻心刻骨。我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呼喊,不由自主的辗转腾挪,却因被林谨言踩着而动不了分毫。

我拼尽全部精力和毅力去承受严苛的鞭责,直到嘴唇被咬得满是伤痕也才将将扛过五十鞭。

“啪——”第五十一鞭是叠着伤打的,生生在我脊背上犁出一道血肉模糊的沟壑。我疼得缺氧,不得不松开咬着嘴唇的牙齿大口喘息,鞭子就在此时落下,我没能压住那声闷哼。

林谨言顿了顿,冷冰冰的道,“还有一百六十下。”

“主子,主子……”我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哀求林谨言道,“白术知道错了,再也不敢出声,求你……不要加罚。”

“事先讲好了的,是谁说他听懂了?”林谨言不为所动,踢了踢我道,“今日我不会手软,该打多少就一定会打多少,你只管受着就是。”

然后就又是一轮生不如死的鞭打。我挨到一百来鞭的时候实在疼得厉害,眼泪自然而然的就流了下来。我不敢出声,更不敢让林谨言看到我哭,我知道这都会为我赚来催命的加罚。

我将双臂压在后脑上,额头死死抵在地面上,强迫自己分散精力想些别的事情来缓解疼痛。

我想起小时候我把睿亲王的小兔崽子牙打掉了,爹好生给人家道了歉,然后拎着戒尺要和我算账。我当然还是一溜烟跑去找林谨言给我顶着。

林谨言说,“爹,小王爷大概看错了,打他的人是我。”

我爹用戒尺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你当那孩子眼睛瞎吗!”

林谨言十分诚恳的道,“大概是吧。”

我爹把桌子拍得更响了,“那你当老子也瞎?我亲眼见着你今天上午在陈先生那里习字!”

“……”林谨言憋了半晌然后说,“大概……爹你也……”

反正那一次还是十岁的林谨言替我挨了打,之后的三四天都不敢坐椅子。我觉得如果我是爹我也打他,说话太蠢了。

我勉强扯出了个笑,怎么当年千方百计要替我背锅的人,现在打起我来就这么狠呢?所谓的天道好轮回?

我被折腾惨了,头发早已散乱不堪。林谨言突然蹲下身子,拽着我的头发迫使我抬头。

我惶恐的看他,他一脸冰霜的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毫不留情的蹭了把我脸上的眼泪,“哭了?”

“没……不敢、哭。”我拼命摇头,可这眼泪就是止不住,有些事情真的是靠毅力也不能忍的。

“还剩七十下。”林谨言松手,我砰的一声脑袋磕地,磕得我欲仙欲死。

“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掠影熬不住了,哥你饶了我吧,好疼,哥,哥……”我几乎要崩溃了,眼泪掉的更厉害,带着哭腔哀哀的求着林谨言,也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的说了些什么,明明没错也都一股脑的认下了。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8 07:37:00 +0800 CST  
林谨言像踩面团一样碾着我,完全不顾及我满身是伤、已是血肉模糊,“再敢废话咱们就重新打!”

我的心渐渐凉了下去。或许这么多年的隔阂和疏离把林谨言对我的感情消磨的差不多了,他对我已经没了耐心和同情。他甚至都没有给过我解释的机会,只管一个劲儿的虐打我。

林谨言的确说话算话,剩下的五十鞭子和因为我哭加罚的二十鞭子一下也没有少,悉数落在了我身后。挨完这二百三十鞭子,我差不多是只剩进气没出气,要死不活的趴在地上微微抽搐。

林谨言把鞭子摔在我面前,吓得我一哆嗦。

“记住教训没有?!”林谨言厉声讯问我。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边哭边道,“记住了,记住了……”

林谨言大步走开,打开殿门喝道,“来人!”

然后我听到叶桑的声音,“属下在。”

“把这孽障关到地牢,任何人不得私见!”林谨言吩咐过后拂袖离开。

我微微放松紧绷的神经,疲倦像潮水一样涌进脑中,不由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我还是低估了林谨言的怒气,本以为打完就算过了,结果他竟然还要罚我带伤禁闭。

叶桑走到我面前蹲下,用那双慵懒的桃花眼扫了我一番,然后啧啧有声,“哦呦,你这是伤了什么天害了什么理,怎么被打成这样,跟被狗日了似的。”

我就知道叶桑这王八蛋不会有什么好话,他说话不带点儿颜色都不舒坦,这么多年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艰难的动了动嘴唇,嘶哑着嗓子道,“我真是个大写的冤啊,你看看外边下没下雪……”

“下了下了,雪花有纸片那么大。”叶桑笑眯眯的睁着眼说瞎话,还伸胳膊比划了一下。现在是七月份,哪里会有半点雪花。

我叹了口气,慢慢的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我好困……你送我去地牢的时候轻一点……别吵醒我。”

——————

我再醒过来时已经趴在地牢里了,仍旧是我住了十年的那间牢房。

我试着挪动了下手臂,却听到一阵细碎的金铁交击声。我低下头看了看手腕,发现它们已经被镣铐锁住。我用手指抚了抚粗黑的铁环,敛眉苦笑。林谨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本就是地牢刊记在册的囚犯,被关着是理所应当的,再犯了错会有额外的惩罚。

我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额头磕破了,脸挨了耳光肿着,后面由颈至胫都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膝盖还青肿着,没有一处是好的,所谓遍体鳞伤也就我这样了。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8 11:23:00 +0800 CST  
一只碗突然放到我面前,里面盛着一个半窝头和几片咸菜。标准的牢饭是每顿三个窝头,因为我犯了错,食水减半也是惩罚的一部分。

“喂,该吃饭了。”那人见我傻愣愣的盯着碗,一边嚼着什么一边含含糊糊的提醒我。

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着张小圆脸,有点显胖。此刻他站在牢门外,手里拿着个肉卷饼吧唧吧唧吃得正香。我问道,“小兄弟是新来的看守吗?”

他又咬了口饼,“对对对。”

我心道这下有意思了,地牢里两个看守,一个是吃货,一个是懒货。

我疼得七荤八素,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是毕竟还是要活着,就伸手拿了窝头,一点点掰碎了慢慢往肚子里噎。

吃货离开了,但是留下了肉香。我好些日子没有吃得起肉了,说实话真的挺馋。我凄凉万分的咽着干巴巴的窝头,嘴里发苦。所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古人诚不欺我,我为了点钱惨成了什么样。

现在想想,当时林谨言问我的时候我就不该犹豫,告诉他我缺钱当了玉扣就是了,就算提起梗在我们之间的那根刺也总比现在被打得这么惨要好。不过既然打都挨完了,我就没有必要再去解释,要他接济我养活我娘,我实在难以启齿。

窝头还没有拳头大,我发呆的那么一会儿工夫就不知不觉吃光了一个半窝头。本来不吃还不觉得饿,结果吃上之后是越吃越饿。晚饭就这么没了,再有下顿要等早上,可我现在就饿得要命。

我扒着空碗边叹了口气,余光扫到牢门口站着个人,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定睛一看,竟是林谨言,我心里一抽,满身的伤都在看到他之后更疼了。我垂眸低低的唤了一声,“主子。”

林谨言没有理我,转过身去对吃货道,“把牢门打开,去打盆清水来,多拿些纱布,再拿几身干净的衣服。”

吃货这时候很识相的不吧唧吧唧的吃了,麻利的打开牢门,然后一溜烟狗腿的去拿东西。

林谨言撩袍跪坐到我身边,用修长的手指尽量轻柔的撕掉了我身上被抽成烂布的衣服。我知道他心里还是生着气的,否则怎会一个字也不和我说。我不敢招惹他,只好也跟着装哑巴。

吃货不一会儿就把林谨言要的东西送来了,林谨言先是用纱布沾了水,细心的一点点擦掉我脸上的血污,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药膏,用指腹擦在我额角的磕伤和嘴唇的咬伤上。这药膏定不是凡品,刚涂上我就觉得清清凉凉的舒服了些。

林谨言沉默着把我浑身的鞭伤也照样清洗上药,最后为我披上衣服,站起来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我看了看他放在地上、重新穿了红线的玉扣,望着他的背影又叫了一声主子,他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8 14:04:00 +0800 CST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一转眼我已在地牢里被关了十五天。

伤一天一天的转好,折磨我的是饥饿和寂寞。这铁链子我带着一天,就意味着我要食水减半一天,本来牢饭就吃不饱,减了半就更少的要命。别的人没办法理解我每天眼巴巴的看吃货在我面前一刻不停的吃零食,而我连窝头都吃不饱的感觉到底有多难熬。

林谨言不许任何人探望我,我便整天整天的无聊着,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牢房太压抑了,既低矮又狭小,煎熬得我一颗心被搓碎揉烂般的难受。寂寞像是野草一样在心内疯长,我已拖着铐锁游荡过了这方寸之地不知多少来回。

林谨言每天都会来一次给我换药,仍旧是对我不理不睬,一个字都不肯和我说。我其实没有感觉多么冤枉,是我自己不解释的,林谨言自然也就不知道。

林谨言每天来的时候我都不遗余力的想要讨好他,软话说尽了的认错,主子长主子短主子我错了主子我再也不敢了这种,从他来说到他走,但林谨言就是跟听不见似的冷着脸不吭声。他不肯松口饶恕我,我就只得继续过这折磨人的牢狱生活。

带着伤被锁在地牢里整整十五日,还要忍饥挨饿,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觉得林谨言这次真狠心,我都快开始同情自己了,可他还是无动于衷。

第十六日的清晨,终于有人来给我打开了手脚上的镣铐,让我得以重见天日。我匆匆洗漱了一番,穿好衣服直奔清月殿复命。

我觉得清月殿的正殿完全是个摆设,林谨言不管冬夏都住在小偏殿,顶多在会见别人的时候会去正殿。

我在偏殿见到林谨言时,他正捧着卷书翻看,分外惬意悠闲,素白的广袖在偶尔翻页时微微飘动,专注的眉目如画般清秀雅致。说实在的,活了这么多年,林谨言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有仙气的人。

我低眉顺目的跪到他脚边,低声道,“白术拜见主子。多谢主子宽恕属下。”

林谨言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上,随意对我抬了下手臂示意我起身。

……他还真就不和我说话。

哪怕他骂我两句也好啊,这么晾着我我确实很害怕。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8 19:20:00 +0800 CST  
我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小心翼翼的问林谨言,“主子累不累,要不白术给您捶捶肩膀吧?”

林谨言把手里的书晃了两晃,轻飘飘的拒绝了我。

我就当做没看见,自顾自的卷起袖子开始没皮没脸的献殷勤。我刚碰到林谨言,他便一闪身躲开了,啪的一声把书摔到桌上。

我一滞,然后执着的继续去够他肩膀。

这次林谨言索性站了起来,一拂袖欲走。我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竟伸手拽住了他袖子,生生把他拽得一趔趄。

我傻眼,我的天,我刚才干了啥?我这手就是欠剁!林谨言稳了稳身子,显然也很吃惊,我俩就这么气氛诡异的僵持了好一会儿。

“做什么?”最后还是林谨言淡漠的开了口,十六天来终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我抓着他的袖子不敢松手怕他再要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子,白术真的知道错了,以后绝不敢再犯,你就饶了我吧!”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主子再相信我一次,真的不会有下一次了,真的。”我仰头去看他,语气不能再诚恳,“白术已经受过罚了,整整二百三十鞭子,还在地牢反省了十五日,真的很难受,主子还要继续罚白术吗?”

林谨言抿着唇俯视了我一会儿,终是摇头叹息一声,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你记着,没有下次。”

——————

玉扣的事算是暂告一段落,让我宽心的是娘的病情慢慢好转了,并且有一段时日我不用再愁银子的事。

我依旧循规蹈矩的过着白天当暗卫晚上当囚犯的日子,平常就是默默的守着林谨言一守就是一天,他也没有再见过我。

除了我雷打不动的是白天的岗,叶桑、木槿和决明一直是黑白两班倒换。

暗卫也是人,会累会倦。无休止的压榨只会使他们的精力被早早消磨殆尽,细水长流才是正途,我深知这个道理,对暗卫定下的规矩虽严苛,却不无情。

哦,忘了说,商陆不是九幽教暗卫的创始人,林掠影才是。然而我现在就被框在自己十四岁时一手定下的规矩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今日同我一起值白班的是决明,他和叶桑的吊儿郎当正好相反,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跟他一起值班连我都会被带动,不由自主的格外用心。

天色渐次染黑,叶桑和木槿接了我和决明的班,我正准备回地牢睡觉,变故骤生。

“谁!”我轻叱一声,右手一抹,自剑鞘中抽出青霜,毫不迟疑的脱手甩向暗处,紧跟着飞身掠去。

青霜不出意料的被挡开,击出一片火花。我握住剑柄,抵指一刺,“叮”的一声脆响,暗处那人用他的剑身挡住了我的剑尖。灼灼的剑光一闪而逝,我隐约看到一张有几分熟悉的少年人的脸。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8 23:01:00 +0800 CST  
我来不及细想,身后的叶桑已张弓撘箭,羽箭呼啸着射向暗处这人。他毫无意义的挽了个我无比熟悉的剑花——并不能挡住利箭分毫的剑花。

我瞳孔骤缩,挥剑斩断了叶桑的箭,转头对蓄势待发的三人厉声喝道,“住手!”

少年向前走了几步,一袭墨衣出现在灯影之下。他脸上的笑不加掩饰的带着嘲讽,伏在我耳边低语,“林家剑法,起式。二哥可还熟悉?”

我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已不再流动。眼前的少年逐渐与十四年前那个不及我腿高的孩子重合,正是我弟弟,林月夕。

林谨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他一只手扶着门框,捏得五指惨白,“……林月夕。”

少年突然狠狠咬住我肩膀,直到咬出血迹也不肯松口。

林谨言摒退了叶桑三人,缓缓行至林月夕身旁,神色复杂的拉开他,“小夕,你别这样。”

林月夕抬袖拭掉唇边咬出的血迹,冷冷的甩开林谨言的手,“我别怎样?”

其实我不太感受得到肩上的疼,事情太突然,我还没能反应过来。梗在我心头多年的愧疚猛地喷发涌现,我涩声对林月夕道,“对不起。”

“对不起?”林月夕冷笑一声,抬手给了我一巴掌,“你不觉得这句对不起太苍白了吗林掠影?!”

我倒退两步,苦笑道,“可我不知道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什么。小夕,是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哈。”林月夕冷笑着上前,扬手又要打我。

我站着不动,闭目等着巴掌落脸上,但是没有等到。林谨言攥住了林月夕高举的右手,蹙眉道,“小夕,他是你哥哥。”

林月夕眯起眼睛,用力推开林谨言,指着我冷笑,“我没有他这样薄情寡义的哥哥!林掠影,我恨你,我恨了你整整十四年!”

我沉默,垂头不语。他没有冤枉我一星半点,他合该恨我入骨。在这世间,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林月夕,我的小三弟。

如果不是我娘,他现在还是王府的小少爷。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孤苦伶仃十四年。

当年林家倾覆,我、林谨言、林月夕和娘是仅存的活口。那时林谨言十四岁,我十岁,林月夕四岁,我娘昏迷未醒。

后有追兵,我和林谨言带不动他们两个人。是我私心做下决定,不容林谨言有一丝辩驳:带着娘,丢下林月夕,否则就一起死。

我现在也很诧异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狠心,能无动于衷的看着哭得几乎上不来气的林月夕跌跌撞撞的跟不上我,被我越抛越远。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9 06:02:00 +0800 CST  
这件事过程惨烈,结局凄凉,但说起来其实也就那么几句话。

林谨言和林月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是正妃所生,嫡子。而我娘是侧妃,所以我是庶子。我娘觉得她位份低,因此也让我低别人一等,一直对我心有愧疚。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愧疚渐渐的扭曲为不甘,勾结了母家想要害死王妃母子。结果却被人利用,让整个林家负上了谋逆的罪名。那日深夜,御林军毫无预兆的杀入王府,见人就杀,不留活口。

爹拼死将王妃母子三人和我们母子二人推出王府,逃命的路上王妃为给林月夕挡箭香消玉殒。我娘突逢大变,经不住打击晕厥过去,情况就更加雪上加霜。

其实于情于理我都该舍弃娘护下林月夕。我不得不承认娘是一切变故的罪魁祸首,而且带上尚清醒着的林月夕负担会小很多。但我舍不得扔下生我养我的母亲,是我太自私,我一直愧对因我的自私而不得不抛弃亲弟的林谨言,对不起无辜的林月夕。我执意阻拦林谨言给娘她应受的惩罚,更对不起林家一百三十余条人命所受的冤屈。

林谨言何辜,林月夕何辜,包括我爹在内的那一条条人命何辜!林谨言对我已经不能更宽容,如果我是他,怕是早就掐死我了。我这十年所承受的惩罚和他们所承受的苦楚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我一直以为林月夕必死无疑,还好老天保佑,他还活着。即使他恨我入骨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还活着,我就有弥补他的机会。我不敢奢求他能原谅我,只希望能用余生所剩的时光抚平他心上的伤痕。

时隔十四年,我们兄弟三人终于再聚一堂,遗憾的是气氛里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欣悦,只有凝重压抑。

林谨言将林月夕引入偏殿,两人落座。我犹豫片刻,站在稍远处停住。林谨言大概是看我可怜,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看了一眼林月夕,他正勾着唇角看我,眸中清清楚楚的在说:你滚远点。

于是我识趣的摇了摇头,“我站着就好。”

“不太好吧。”林月夕仍旧是笑眯眯的,“站着太高了,说话不方便。”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默不作声的屈膝跪下,对着小我六岁的弟弟。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29 15:00:00 +0800 CST  
林谨言眉头微蹙,终究还是侧过头去,一字未言。我知道,我又一次让我的哥哥为难了。两边都是弟弟,无论谁难受他都会跟着难受,偏偏这情况还是我好受林月夕就不好受,而林月夕若是舒服了就意味着我要遭罪。

我不觉得委屈,凭我对林月夕做的那些混账事,就是跪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当年是我一手掐断他的生机,眼睁睁的见死不救,我欠他一条命。

林谨言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推到林月夕面前,“你这么多年是在哪里生活的,日子还好过吗?”

林月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能不说吗?”

“自然可以,随你。”

“其实我倒很想问问哥哥,”林月夕捧着茶杯慢悠悠的晃着茶水,“那个女人还活着吗?”

我悄然攥紧拳头,手心微微湿润。我这十四年来糊弄着林谨言,已经是十分勉强,现在看来林月夕比林谨言更不想姑息。

林谨言沉默片刻,揉了揉眉心道,“你二哥一直在替她赎罪。”

“他替别人赎罪?”林月夕嗤笑一声,眼眸一转落到我身上,“他自身的罪孽赎得净吗,就去替别人赎罪了?”

“她……不管做错了什么,都是我的生身之母,所有的罪过都由我来赎,无论是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承受。”我与林月夕对视,几乎是在恳求他。

“我的生身之母为了救我命丧黄泉,结果你转头就把我的命送了出去。林掠影,你娘的命是命,我娘的命、我的命就都不是命了?我是你亲弟弟,你就这样对我?”林月夕一手茶杯一手托腮,十分冷静的质问我,“你娘为一己私心置整个林家于死地,难道不该偿命吗?好,咱们就算她这是无心,那她想要害死我娘、哥哥和我,这总不是假的吧?就凭这一点我和哥哥杀她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我无言以对,下意识的去看林谨言。他面无表情,手指轻叩着额头,没有看我。

“你还看哥哥做什么呢?”林月夕轻笑一声,“他一面承受着灭族之痛,一面因无法手刃真凶而愧对着林家亡魂,一面因不舍你而心疼无奈,你还嫌逼得他不够吗?林掠影,你怎忍心这样对他?”

楼主 抚青花  发布于 2016-03-30 08:17:00 +0800 CST  

楼主:抚青花

字数:143140

发表时间:2016-03-26 01:1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3-13 23:53:32 +0800 CST

评论数:1071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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