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慎入】如何构拟一门汉语方言的古代发音
不同于印欧语系，在汉语中，历史上拼音纪录是十分匮乏的。因此在构拟古代发音的时候，需要做一系列的推理和比对，才能尽可能地贴近原有的面貌。因此，拟音也是一门推理的学问。
既然古语缺乏记音符号所提供的直接证据，那么便只能从多样化的间接证据去支撑起一个事实。这些间接证据包括：古代韵书、方言内部与近缘方言的比对、客观的发音演变规律、史志中的记载等等。当然，十分重要的一点是，在构拟古音之前，你需要有一定的音韵学知识以及对古代韵书的足够了解，对西式语言学也需要有一定的功底，这样才能比较得心应手地去玩转拟音。
那么，拟音的步骤可以分为以下五部曲：
一、确定该方言的现代标准发音。
确定方言的现代音系面貌是倒推古音的基础。但在不少方言中，可能每一代人的口音就已经有所不同，而所谓的“标准”音往往是偏向年纪大的人群的发音。在这细微的差别之间，你也可以顺便梳理出一些演变规律，为后来的推理做一个铺垫。
二、确定所构拟的历史音系时间段。
古音也是个很大的范围，是想复原到清初的发音，还是明朝中期的发音，还是南北宋，需要明确一个目标。有了这个目标以后，便可以剔除掉与这个时间段无关的演变因子，找出这个时间段前后可能发生的演变过程，从而推测出当时的音系面貌。
三、将现代音与古代汉语韵书做比对，找出对应的声母、韵部。
这一步是工作量最大的。一般认为，现代汉语方言除闽南语白读外，其它均是在中古汉语的基础上分离演变而来的。而大部分方言的演变都是化简演变。中古汉语有36声母206韵，比现代汉语方言要多得多，因此你需要将这些韵部和现代对应的发音关系推理清楚，是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的。好在现在已经有比较成熟的《广韵》拟音，参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中古汉语 ，（个人比较推荐潘悟云的拟音，高本汉和王力的已经比较陈旧了，因此不建议参考）或者 世說音韻 - 《更新：廣韻字音表(20170209)》（分享自知乎网）https://zhuanlan.zhihu.com/p/20430939?utm_source=qq&utm_medium=social，后者的excel表格查询更方便，也有独立的入声韵；虽然各家拟音在具体音值上有细微的差异，但已经有了较为健全的复古面貌，大大提升了查询中古音的便捷性。同时，你也需要视情况参考其它朝代的官话韵书，如宋朝的《韵镜》、《邵雍韵图》，元代的《中原音韵》、明朝的《西儒耳目资》等等。当然，如果有本地方言的韵书就更好，但大多都是明代以后才有的。如果没有系统的韵书的话，古籍或志书里记载的一些发音特点也是非常有帮助的。甚至对于一些地方而言，戏曲中的发音也是有刻意存古的，如京剧至今要求分尖团音；老派昆曲还要求区分闭口音等等。
四、利用语音演变规律去倒推古音。
这是最为关键的部分。人类语言的演变是有共同规律可循的，语音的变化就像一棵大树分出的枝叶，它们总是从一些相同点分化的。客观的语音演变规律包括：
1. 长元音高化
2. 短元音低化
3. 后元音前化
4. 高元音裂化
5. 省力原理
6. 填空档
实际上被总结出来的演变规律还有很多，以上六点只是最为常见的罢了。与此同时是你需要熟悉元音舌位图以及辅音列表和国际音标，https://zh.wikipedia.org/wiki/國際音標 ， 从而隔壁更好地理解这些演变公式，并以此为依据推理古音。
五、拾遗补缺。
当你大致推理出目标时段的音系以后，再从细节方面入手，进行一些修订。同时需要参考多方面的意见，有些方言的拟音有不少人在做，因此可以集思广益，取长补短。这里还需要提一提几点需要注意的是：
1. 由于现代汉语方言基本来自于中古通语，因此复古的上限便是唐末。
2. 《广韵》不能生搬硬套，这点很重要。虽然中古各地方言还没有独立分化，但并不代表五湖四海都是说得一模一样的话，中古也有方言，只不过这些方言之间的差异不至于影响到互相通话罢了。因此在比照《广韵》的同时，不能一昧照搬过来，而更需要考虑到中古时本地便已存在的口音差别。这种口音差别往往也体现在今天各地方言发音的不同特征上，或是古代地方诗人的押韵上，甚至是域外方音上，比如越南语的汉越音是来自于中古岭南方音，日语的吴音来自于中古吴地方音等等。
3. 一些古代韵书有刻意复古的嫌疑，需要理清楚。比如明初的《洪武正韵》所记载的就是在现实中不存在的音系，元代《蒙古字韵》虽然分清浊音，但实际上是把《广韵》的不送气清音划为浊音，原本的浊音却配成清音了，因此也是刻意复古，不能当做当时语音现象的参考。
4. 语音演变规律不是万能钥匙。这些公式只能代表大多数情况，在特定条件下，这些演变路径可能会完全相反。比如有时候元音会受声母的影响后化，古代同韵的字可能受声母或者介音的影响在后来变得不同韵，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5. 需要考虑语言的演变速度。历史上语音的演变速度不是恒定的，它在某个时期会比较快，某个时期会比较慢。以官话为例，在宋朝的演变速度最快，元以后就慢下来了。这又需要考虑其它外因了，如战乱、移民等等。
那么，构拟出来的音系，对古音的还原程度能有多高呢？这个取决于构拟者的工作量，和构拟过程中的严谨程度。基本上，声母是最容易构拟的，理由就是因为声母数量比较少，而且从古到今的演变规律也比较简单。韵母次之，基本上能够分析出不同韵部的类别的话，剩下的就是韵部内的音值差异罢了，下点苦工的话，可以还原个八成左右。声调是最难把握的，因为古代各地的声调就不同，而且声调后期的演变也很多，并且古人韵书里不会记载声调的调值。不过，现代各方言的声调特点多多少少是与古时的基础有关系的。像《西儒耳目资》里记载的声调调型，就与今天的西南官话非常相似。另外也和构拟时段与现代发音的距离长短有关，离今音越近的时代，复原的准确率就越高。
附录：
轻唇音产生示意图
中古“日母”演变示意图
英语“元音大挪移”示意图 来自维基百科
部分汉语方言语音演变时间段
既然古语缺乏记音符号所提供的直接证据，那么便只能从多样化的间接证据去支撑起一个事实。这些间接证据包括：古代韵书、方言内部与近缘方言的比对、客观的发音演变规律、史志中的记载等等。当然，十分重要的一点是，在构拟古音之前，你需要有一定的音韵学知识以及对古代韵书的足够了解，对西式语言学也需要有一定的功底，这样才能比较得心应手地去玩转拟音。
那么，拟音的步骤可以分为以下五部曲：
一、确定该方言的现代标准发音。
确定方言的现代音系面貌是倒推古音的基础。但在不少方言中，可能每一代人的口音就已经有所不同，而所谓的“标准”音往往是偏向年纪大的人群的发音。在这细微的差别之间，你也可以顺便梳理出一些演变规律，为后来的推理做一个铺垫。
二、确定所构拟的历史音系时间段。
古音也是个很大的范围，是想复原到清初的发音，还是明朝中期的发音，还是南北宋，需要明确一个目标。有了这个目标以后，便可以剔除掉与这个时间段无关的演变因子，找出这个时间段前后可能发生的演变过程，从而推测出当时的音系面貌。
三、将现代音与古代汉语韵书做比对，找出对应的声母、韵部。
这一步是工作量最大的。一般认为，现代汉语方言除闽南语白读外，其它均是在中古汉语的基础上分离演变而来的。而大部分方言的演变都是化简演变。中古汉语有36声母206韵，比现代汉语方言要多得多，因此你需要将这些韵部和现代对应的发音关系推理清楚，是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的。好在现在已经有比较成熟的《广韵》拟音，参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中古汉语 ，（个人比较推荐潘悟云的拟音，高本汉和王力的已经比较陈旧了，因此不建议参考）或者 世說音韻 - 《更新：廣韻字音表(20170209)》（分享自知乎网）https://zhuanlan.zhihu.com/p/20430939?utm_source=qq&utm_medium=social，后者的excel表格查询更方便，也有独立的入声韵；虽然各家拟音在具体音值上有细微的差异，但已经有了较为健全的复古面貌，大大提升了查询中古音的便捷性。同时，你也需要视情况参考其它朝代的官话韵书，如宋朝的《韵镜》、《邵雍韵图》，元代的《中原音韵》、明朝的《西儒耳目资》等等。当然，如果有本地方言的韵书就更好，但大多都是明代以后才有的。如果没有系统的韵书的话，古籍或志书里记载的一些发音特点也是非常有帮助的。甚至对于一些地方而言，戏曲中的发音也是有刻意存古的，如京剧至今要求分尖团音；老派昆曲还要求区分闭口音等等。
四、利用语音演变规律去倒推古音。
这是最为关键的部分。人类语言的演变是有共同规律可循的，语音的变化就像一棵大树分出的枝叶，它们总是从一些相同点分化的。客观的语音演变规律包括：
1. 长元音高化
2. 短元音低化
3. 后元音前化
4. 高元音裂化
5. 省力原理
6. 填空档
实际上被总结出来的演变规律还有很多，以上六点只是最为常见的罢了。与此同时是你需要熟悉元音舌位图以及辅音列表和国际音标，https://zh.wikipedia.org/wiki/國際音標 ， 从而隔壁更好地理解这些演变公式，并以此为依据推理古音。
五、拾遗补缺。
当你大致推理出目标时段的音系以后，再从细节方面入手，进行一些修订。同时需要参考多方面的意见，有些方言的拟音有不少人在做，因此可以集思广益，取长补短。这里还需要提一提几点需要注意的是：
1. 由于现代汉语方言基本来自于中古通语，因此复古的上限便是唐末。
2. 《广韵》不能生搬硬套，这点很重要。虽然中古各地方言还没有独立分化，但并不代表五湖四海都是说得一模一样的话，中古也有方言，只不过这些方言之间的差异不至于影响到互相通话罢了。因此在比照《广韵》的同时，不能一昧照搬过来，而更需要考虑到中古时本地便已存在的口音差别。这种口音差别往往也体现在今天各地方言发音的不同特征上，或是古代地方诗人的押韵上，甚至是域外方音上，比如越南语的汉越音是来自于中古岭南方音，日语的吴音来自于中古吴地方音等等。
3. 一些古代韵书有刻意复古的嫌疑，需要理清楚。比如明初的《洪武正韵》所记载的就是在现实中不存在的音系，元代《蒙古字韵》虽然分清浊音，但实际上是把《广韵》的不送气清音划为浊音，原本的浊音却配成清音了，因此也是刻意复古，不能当做当时语音现象的参考。
4. 语音演变规律不是万能钥匙。这些公式只能代表大多数情况，在特定条件下，这些演变路径可能会完全相反。比如有时候元音会受声母的影响后化，古代同韵的字可能受声母或者介音的影响在后来变得不同韵，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5. 需要考虑语言的演变速度。历史上语音的演变速度不是恒定的，它在某个时期会比较快，某个时期会比较慢。以官话为例，在宋朝的演变速度最快，元以后就慢下来了。这又需要考虑其它外因了，如战乱、移民等等。
那么，构拟出来的音系，对古音的还原程度能有多高呢？这个取决于构拟者的工作量，和构拟过程中的严谨程度。基本上，声母是最容易构拟的，理由就是因为声母数量比较少，而且从古到今的演变规律也比较简单。韵母次之，基本上能够分析出不同韵部的类别的话，剩下的就是韵部内的音值差异罢了，下点苦工的话，可以还原个八成左右。声调是最难把握的，因为古代各地的声调就不同，而且声调后期的演变也很多，并且古人韵书里不会记载声调的调值。不过，现代各方言的声调特点多多少少是与古时的基础有关系的。像《西儒耳目资》里记载的声调调型，就与今天的西南官话非常相似。另外也和构拟时段与现代发音的距离长短有关，离今音越近的时代，复原的准确率就越高。
附录：
轻唇音产生示意图
中古“日母”演变示意图
英语“元音大挪移”示意图 来自维基百科
部分汉语方言语音演变时间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