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与他《象棋的故事》

我们在他身上看到,这个时代又一次有了榜样,在地球上除了智者的自由和独立的勇气之外,没有比这更高的了;我们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勇气,他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知识,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去发现它,或者不敢说出来,不敢去承认。但是他有胆量,敢于一再地孤身一人去反对众人,敢于闯入从没有人踏进的领域,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在人类永远追求知识的战争中,他的这种精神上的勇敢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

——茨威格《通过精神进行治疗》(译林出版社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集《情感的迷惘》之“前言”译者高中甫)





这个有点“煽情”的段落是作为精神分析的热爱者茨威格赞美他奥地利老乡弗洛伊德的一段话,我觉得这正是他自己的夫子自道。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放到整个现当代欧洲文化脉络当中,即使从作家的角度,或者茨威格也算不了什么特别不凡。但是,从如何与伟人走得更近的“文化传播者”的角度,茨威格可是个当之无愧的引路人,在文学批评方面,他有几个“三部曲”可让我们高山仰止:

《世界建筑师》:三位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
《与魔的搏斗》(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
《三位作家的生平》(卡萨诺瓦、司汤达、托尔斯泰)。

也许光凭这些经典著作中体现的认知与情调,就足够他跻身“不朽”的文化批评家的行列了,何况,他的确无愧写过不少历史名人的专家,而主旨正如有人所谓,倡导一种“崇尚宽容,反对狂热;推崇和谐,反对极端;尊崇良知,反对暴力”的思想,比如他那本《一个古老的梦——伊拉斯谟传》,就很让我看到了一个像他那样因为自身背负的历史苦痛,而呼唤“永恒的和平”的良苦用心。虽然他那部我很喜欢的《人类群星闪耀时》里面的某些主题,倒是以注重细节而见长与世的。总而言之,正如与他一样不该完蛋,而为了挣脱时代的枷锁而又必须完蛋的芥川龙之介、傅雷这样的人一样,他一身浸润了“旧时代”高度完美与渊博的文化修养,他对人性的良善以及对于知识的尊重,他对伟大人物身上伟大思想的仰慕与推崇与传播,是我们这个浮躁而喧嚣的新时代根本无法比拟的,试问在他那个充满残暴而又不乏希望的转型时代——一种吞噬一切高贵与雅致的恶正在肆无忌惮的横行霸道——作为“青年维也纳”的卓越一员,作为身边围绕着尽是罗曼罗兰、托马斯•曼、乔伊斯、威尔士、霍夫曼斯塔尔、瓦莱里••••••这些整个欧洲煊赫一代的知识精英的一名文化人,与我们这个镀金时代的某些甚嚣尘上的“精神素质”或“品质”,可有什么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算了吧,茨威格的那个时代,就好像茨威格本人,对于有些人来说,不是缅怀,还是缅怀。
我个人以为,要进入茨威格的精神世界,跻身一种可以理解于是就不致误解的境界,有三个附体在他身上的“文化符号”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精神分析与思想艺术,还有那个时代很多人都存在的——恐怖,一种对于的切肤之痛衍生的——恐怖。

但我还是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他那部著名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被我们的某些“知性女人”翻版过后,就像那现实到“无法卒读”的什么“杜拉拉”一样,很是热火朝天了一阵子,基本上我对他水平线上的那些借着精神分析的心理手法,有时偏偏失之冗长的很多短篇小说缺乏持久而震撼的兴趣,当然,对于这些评论家所谓“弗洛伊德的庸俗化”的指责,茨威格本人也是不置可否的,但我们或者也不得不客观的说,真正奠定他在欧洲乃至世界文化史的地位,恐怕不能仅仅是这些对于“情欲”的解构,或是“他的固有成分一直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学上的好奇。”
但是,站在对于“思想艺术”的推崇,对于伟大思想与情操的衷心向往,爱戴,以及试图把这种无止境的爱予以广泛传播的角度,茨威格一下子就显出他在这方面的无比重要性,这就像罗曼罗兰对于米开朗奇罗与贝多芬与托尔斯泰的解读一样,留给我们的,也许不止我们这些后来人对于“文化英雄”的无穷去后之思,以及对于人类创造力的极限迸发的叹服,说不定,还有对于茨威格这类人物本身所附着的那股“文化情结”本身的感动,一种有时让人颤栗的感动。

但是,《象棋的故事》让这种感动不但生出的是颤栗,而且还有愤懑。这是当很多人都只想在艺术生涯里竭尽一生,或在思想无涯际的奇妙生动里消耗自己的时候,都不得不面对与体认的那种颤栗,那种愤懑,那种被周身的“恶”所裹胁而显出生活的狰狞的时候,而怎么抖落也抖落不掉,想要扼杀却又无计可施时的痛苦与酸辛,有时简直让你无奈,让你麻木,让你捶胸顿足到精神分裂的时候,你就知道,其实茨威格笔下的“B博士”的痛苦,不是他个人的痛苦,而是强行勒在一个时代身上的印痕。

故事是个很多人都用过的“盒状结构”,也就是故事里面还套着一个故事。外面的这个故事不过是个布景,目的是为了让里面的那个故事既能够顺水推舟的成立,从而显出茨威格不凡的艺术匠心,同时,也能够让里面的那个关于“B博士”本身的故事,从某种与故事真正主题的切合上,更为独立,更能彰显出它惊心动魄的艺术魅力与时代精神。当然,从霍夫曼的奇幻小说起,一直到卡夫卡的寓言小说,托马斯•曼的象征小说,希特勒所歪曲附会的“大德意志”的传统,从来就有很多体现在文化现象上的诡异一面,或许茨威格也是这个传统的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也未可知。但我们必须记得的是,正如纳博科夫所谓,有时艺术的真实远比生活的真实,更加真实得多,这或者是因为它至少具备一个特点:更为概括,同时也就更加凝炼,更为发人深省。

故事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我与朋友在一次“从纽约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航行途中,邂逅一位唤作“岑托维奇”的象棋高手,他是一名世界冠军,这是一个只懂下棋而在其他方面非常无知而又狡诈的人,无知是因为作为一个“赤贫的南斯拉夫族船夫的儿子”,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而狡诈似乎源于他的天性,让他功成名就以后,似乎只有再把棋术作为敛财的工具的时候,才能展现出他那艺术家的旺盛生命力,虽然对于船上旅行途中的这群仰慕他的粉丝,他倒是极为冷淡与高傲,这其实是为了掩饰他的不善交际与别扭乖戾的个性,因为无知而不敢交际,因为愚蠢而故作高深。

源于一种可以理解的对于“人性的探测”,“我”在撩起了一个拥有“极强虚荣心”的家伙的好奇心后,这个叫做麦克柯诺尔的“苏格兰采矿工程师”,这个在“加利福尼亚钻探石油的时候,赚下了一大笔钱”的人,或故事里的一颗棋子,用每盘“二百五十美元”的代价,以一种“引出下文”的迫不及待的方式,向这个不可一世的世界冠军发出了臆想中“虽败尤荣”的挑战。于是,一场埋下伏笔的车轮大战就轰轰烈烈的展开了,直到这个时候,截止那位B博士现身之前,我们还很难搞清楚茨威格先生的真实用意,如果我们知道这是他最后创作的一部作品的话,我们也许会涌出这样的自然而然的联想,茨威格准备用他的最后对于艺术的向往,构思出一部预示他光辉一生的不祥结局,毕竟,用颇带惋惜口吻的评论家的语言,这位把自己一生都奉献给了缪斯的死硬文化分子,已经等不及看到他《象棋的故事》的出版了,就像他那部感动了很多人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一样,这些从某种意义上宛如“悲怆的绝命书”,带给他这个所谓“欢乐的悲观主义者兼渴望死亡的乐观主义者”,九泉之下,一丝让人叹息的宣泄,同时,或者也是他这样人灵魂深处的慰藉?

可以设想的是,这个神秘的博士一出场就让四座皆惊——包括那个目空一切的世界冠军,他用不经意的手法逼和了这个南斯拉夫人的猥琐后裔,让他稍微忘掉了即将到手的一叠叠美金,而是在“我”这个热心观众兼叙事推动者的推动下,作为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映衬”,而深入到了这个故事的真正的核心:

希特勒在奥地利的独裁,B博士忠于哈布斯堡王朝的律师精神与盖世太保无休无止的审问探查的尖锐对立,集中营的忙忙碌碌与单间囚室的寂寞空虚,宛如一根根阴暗角落的恶毒蛛丝,将他这个不幸的人紧紧缠绕捆缚。他被放到了一个只有“一扇门,一张床,一把沙发椅,一个洗脸盆,还有个安了栅栏的窗子”的囚室里,让他的宛如后来棋谱上的虚拟对手,仿佛活生生的身边现实,不准备对他的肉体采取什么破坏行动,“而是用隔离这种难于想到的刁钻办法”,把他“安置在空无所有的环境里”,独自面对那“绝对的空虚”,生出这样的诗人般的李尔王式无声呐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像空虚那样逼压人的心灵。”因为“他们拿走了我的一切:拿走表让我不知道时间,拿走铅笔好让我洗不成字,拿走小刀让我无法切开动脉自杀;连抽口烟晕糊一下他们都不答应。除了不敢说话、不敢回答问题的看守,我从来见不到一张人脸,听不到一点人声,眼睛、耳朵和所有的器官,从早到晚、从黑到明都得不到一点营养滋补的东西;我待着,守着自己,守着自己的身体、四肢、守着桌子、窗子、床铺和洗脸盆这四五样哑巴物件,冷清得无法解救。”(译林出版社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集《情感的迷惘》第407页——408页之“象棋的故事” 译者 樊修章)

他在一次例行的审讯等待着,意外地、命中注定地要发现一本棋谱,并在极度的焦灼苦闷状态中让它成为自己一年多的牢狱生活中最后也是唯一的慰藉,他成了一名名不见经传的象棋大师,并用一种精神分裂的艺术手法来完成茨威格赋予他的角色,以及这个角色需要承担的种种宿命。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用变态的方式迫得扼杀人类尊严与灵魂的刽子手恢复了他的常态,就像怜悯一只连蚂蚁都不如的卑微生命一样,他们大大咧咧地放过了这个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自学成才的象棋大师,让他带着终生难以磨灭的精神烙印,换言之,就像他对着空虚“下盲棋”的另类方式,以一种自己与自己较量的“违背下棋常理”的悖谬那样,一步一步地,踽踽独行地走向自己人生的下半段轨迹。在我看来,这段轨迹可以无穷地在我们假如善于想象的脑海里无尽延伸,至于结果呢,或者并不重要,因为它在某种可以理解的意义,是完全超出了也应该超越茨威格这故事本身的掌控范围。对此,我想茨威格也很有心理准备与道德预期,用句中国的古话来说,所谓“完亦不完,不完亦完”,故事的结局至少对于茨威格来说,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根本毫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

如果你懂得了这部《象棋的故事》,你或者就真正懂得,为什么茨威格要在几乎可以瞅到一线曙光的时刻,于1942年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撒手人寰。
楼主 黄慕春  发布于 2017-01-15 21:56:00 +0800 CST  
@玛雅咖啡 2017-01-17 01:06:53
天天最喜欢茨威格。慕春兄弟,你读的这些都是大陆翻译里最好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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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靠读经典活着的。呵呵。
楼主 黄慕春  发布于 2017-01-17 13:27:59 +0800 CST  
@独庸生 2017-05-11 07:43:23
读过一个女人,没读过这篇。
对他印象蛮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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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吧》
楼主 黄慕春  发布于 2017-05-12 00:26:45 +0800 CST  

楼主:黄慕春

字数:4243

发表时间:2017-01-16 05:5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5-28 01:01:21 +0800 CST

评论数:15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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