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批能解红楼谜

《石头记》的全名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为什么要把批书人写在书名中呢？说明书中的批语（习惯称为脂批）跟正文是不可分的。书的正文就像一把锁，它跟钥匙是一套，你不能光买锁不拿钥匙。因此删去脂批的本子就像丢了钥匙的锁一样。若干年来大众看到的印本大多是删掉脂批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之谜多年解不开，这也是原因之一。
一本小说，怎么比成一把锁呢？
写书的目的是给别人看。看的人越多越有成就感。要想得到读者的共鸣赞赏，就要把意思交代得清楚明白，多数人能看懂才行。《石头记》的作者却相反，故意把书写得晦涩难懂。开头就说：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梦幻就是创作构思。写小说构思故事，大脑活动跟做梦差不多。“真事隐去”不是没有写，而是隐藏了。藏在哪里，就像捉迷藏一样埋藏在假语村言闺阁故事后面。
作者故意把真相隐藏了，而且藏得很深，世人很难找到。二百多年了，不用说书中的隐喻了，就连书的主题，作者写书的意图也是众说纷纭，没有人能说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来。
作者为什么要把真实的东西隐去不说？原因也很简单，不能说不敢说。
《石头记》成书于乾隆年间。那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是厉害的年代。文人一旦陷入其中，就会大祸临头全家遭殃。甲戌本凡例“此书不敢干涉朝廷”，第一回反复声明“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其中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批语是“要紧句”。这跟民国时文人们“只讲风月不谈国事”的表白一样，害怕文字惹祸。
真的是只谈风月，不关世事吗？这就要读脂批了。
庚辰本（己卯本同）第三十七回批：“宝钗诗全是自写身分讽刺时事”。全是，没有一首不是。
第四十三回又批：“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
此条批语说不光是薛宝钗的诗，一部书全是讽刺世事。这就证明第一回中“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内容是“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全是假话。

1 大旨谈情

明知有文字狱，还要写一本讽剌时事的书，这不是找死吗？这叫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
古代（优秀的）文人写书，一不为赚稿费，二不为出名。好多作品匿名，有的假托古人的名字。他们写书的动机很简单，西厢记里有一句名言：“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肚子里有很多委曲和怨气，不用笔写出来憋得难受。明知文字有风险，乾隆年代写书的人还是有增无减。
就像徒手攀岩爬高楼风险更大，一不小心就会摔死摔伤，也照样有人喜好。
问题的关键是，一旦犯了文字狱，你的著作会全部焚毁禁止，不许人们传阅，费尽心血的著作就此泯灭不能传世，自己丢了性命还在其次。
第一回写“历过一番梦幻”，“真事隐去”，意思是作者开始写书时就考虑到文字惹祸的问题，只能把真实意图隐藏起来，用假语村言即虚假故事做包装，这样或许能瞒过御用文人和告密者的眼睛，著作能够流传于世。
用什么假故事比较好呢？当然是世人爱看的故事。
第一回写的“空空道人”“因空见色”，就讲这个问题。“空”就是编虚假故事，“空空”，假的不能再假了。“道人”是说人道人之意，书中的人物情节纯属虚构。“因空见色”，因为要虚构故事，什么题材最好呢？带色的故事最能吸引人，就是谈情说爱的故事。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题材，中国人也不例外。言情小说一般对皇权统治构不成威胁。相反，读书人沉湎于此，成天想的是谈情作爱，就没有心思精力反对朝廷了，这对巩固政权还有帮助。尽管道学家们会指责情色描写有伤风化，视为“淫书”。但一般情况下不算犯罪，因为古亦有之。
古人说过，食色性也。苏轼《东坡志林》有一篇《难在去欲》的短文：几个人谈论苏武牧羊。苏武是个意志坚强不怕死的人，宁愿“啮雪啖毡”，也不接受单于赠送的礼物，唯一接纳的就是女人，还“与胡妇生子”。可见男女之事对人的重要，不亚于吃饭穿衣。

孔夫子编定的《诗经》，是儒家经典，读书人的必修课程。其中《草虫》一篇中有“亦既冓止，我心则说（悦）”的句子，不光把性行为的俗话唱到歌里，还要说出对性生活的感受。孔夫子是圣人，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全是充满正能量的好歌，没有任何问题。

李煜有一首词《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用当下的词语说，李煜绝对是文学史上的词霸，后世很少有人能超越他。他对后世的影响有多大？他总共写了四十多首词一千几百字，现在21世纪了，在叙事文章里还有很多李煜的诗句：“天上人间”，“车水马龙”，“剪不断理还乱”，“往事不堪回首”……
国学家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是因为社会地位不同的缘故。拥有的越多，失去时的痛苦越大。他是皇帝，曾经拥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后来全没有了，并且失去人身自由，反差太大，这个痛苦是常人体验不到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清照失去亲人的悲伤，用小船来比喻。《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跟张生离别，就只用车儿来形容了。
这首《菩萨蛮》如为无名氏所作，一定归入淫词艳曲之列。但李煜是皇帝，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后人也不能说三道四。不过还是认为少儿不宜。凡少儿不宜的东西，成年人也是许看不许说。《李璟李煜词》的编纂者，因为向读者介绍了这首词，曾被官方纸媒狠批。要知道流行歌曲的“等到日落西山头，让你亲个够”，极有可能是从“教郎恣意怜”学来的。

王实甫的《西厢记》里有张生与莺莺幽会一折戏，“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后面的略去，因为可用很黄来形容，李后主的那首比起来还是小儿科。后来有人反对，说演员无法表演。支持者们说，此事人人有之，言之又有何妨？是淫秽还是风情，看从谁嘴里说出来。同样是骂人，小百姓说是低俗的脏话，大人物叫接地气。王实甫是元曲大家，《西厢记》是文学名著，才子书之一，因此这叫柔情缱绻，不算淫秽。

到了明朝，性文化得到了大解放。皇帝带头官员仿效，纵谈性事渐渐成为时尚，于是出现了赤裸裸描写性的小说，最著名的是《肉蒲团》和《金瓶梅》，前者是戏剧大家李渔所著。
这就是《石头记》创作的时代背景。敝人认为，《石头记》的创作构思，受《金瓶梅》的影响很大。

《金瓶梅》中写性的文字的文字只有几千字，不到全书的百分之一。它只是用色情作幌子吸引读者，鲁迅把它归入人情小说 ，其实是讽剌世事的。
明小说之宣扬秽德者，人物每有所指，盖借文字以报夙仇，而其是非，则殊难揣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表面上是风月故事，真正用意是报仇的。但后人很难知道是针对的是谁了。这跟《石头记》的隐藏真事，用儿女故事来瞒哄世人的手法大体相同。
有一处人家，先前怎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了尸横灯影，血染空房。（金瓶梅开篇）
这跟《石头记》第一回甄士隐的《好了歌》注解以至全书的意思大致相同。荣华富贵不过是一个梦，到头来是一场空。红楼梦全书的内容和作者曹家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吗？
《石头记》用谈情说爱姐姐妹妹的假故事做掩护，果然瞒过世人，不仅躲过文字狱，后来还刊印出版流传后世。说明作者不光是文学巨匠，还有政治智慧。

2 反看

第十二回写风月宝鉴“两面皆可照人”，批语是“此书表里皆有喻也。”“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
此处说的“表”或“正面”，指故事的人物情节；“里”，就是故事的主题——作者要表达的真实意思。
一般叙事文学虽然也有虚构（假）的成分，但表和里是一致的。比如元稹的《莺莺传》和王实甫的《西厢记》都是男女情爱故事，前者主题是“始乱终弃”，后者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风月宝鉴却不一样，正面的美女情色全是“空虚幻设”，全是假的。真的是反面的骷髅——不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惊悚的东西。
贾宝玉和林黛玉看起来是一对恋人，真的是像谍战剧中的假夫妻一样。不过搞地下工作的假夫妻是欺骗敌人的，红楼故事却把看书的人都瞒过了。
现在研究一下，作者用了哪些手法，把真事隐藏起来，瞒哄世人的呢？

甲戌本第一回批语：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

一

首先，此书虽是小说，却用了诗歌的譬喻手法。
眉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 。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正文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前言”说：
……，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第一回脂批和第十八回正文，都指出本书是用了《离骚》和《庄子》的譬喻手法，跟别的小说不一样。
《离骚》是屈原的诗歌。“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表面写的香草美人，实际是讲朝堂大事，抒发家国情怀。庄子的文章喜欢夸张的譬喻，有些像是散文诗。《逍遥游》里的鲲鹏，有几千里大，能飞上九万里高，脱离大气层到达太空，比宇宙空间站还高，假的不能再假。庄子讲的故事，也全是子虚乌有。
《诗经》的比和兴，说白就是比喻和联想。孔子说“诗言志”，就是说，《国风》里的民歌包括情歌，都是有针对性的，对象是具体的人和事。《硕鼠》不是骂大老鼠，而是贪婪的国君。《新台》里的“戚施”，注解说是驼背糟老头的意思，大概等于现代口语中的“垃圾货”或“丑家伙”，是讽刺卫宣公的。《敝笱》是破鱼篓子的意思，跟“破鞋”意思一样，指的是齐襄公的妹妹文姜。
当时百姓对国君或朝臣有意见，不敢直接讲出来，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编成歌大家传唱。假装写景咏物谈情说爱，统治者听到也没办法治罪。我唱的是桃花流水，鹿鸣虫子叫，男人跟女人相好，跟朝廷大事没有关系。
可惜年代久远，有很多篇的嘲讽对象已经不知是谁，只剩下诗的外壳，谈情说爱了。

诗的特点是含蓄隽永，耐人寻味，读诗要动动脑子，不能望文生义。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唐诗三百首》的注者陈婉俊对开篇首句的注解是：“七字一篇纲领”。因为“倾国”二字有歧义，既可释为绝世佳人，也可释为颠覆国家。皇上沉迷于女色，想让国家倒霉了。
“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君王侧”隐瞒了历史真相。杨玉环原来是寿王李瑁的妃子，玄宗的儿媳妇。因为生的美貌，被玄宗看中了，才让她当了女道士，后来接入玄宗后宫的。按真事写应该是：“杨女本是寿王妃，丽质仙姿世无比。遁入空门为避嫌，父纳子媳不足奇。”但公开揭露先皇的丑事，除非这官不想当了。诗中把她写成像是黄花大闺女，这叫为尊者讳，相当于红楼梦的真事隐去。
唐玄宗原来是个有为的皇帝，曾开创了开元盛世。但毁掉大好局面的也正是他自己。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白居易评论自己的诗，说是“一篇长恨有风情”。这“风情”不是风月之情，而是《诗经》里的风，即讽。用歌词来讥讽朝政。作者用了优美的语句，其实是反讽。
你看，玄宗为了夜生活尽兴，嫌春天太阳出来的太早，连早朝也不上了，国家大事懒得理会。他把杨贵妃的姊妹都封为夫人，声势显赫。特别是让杨贵妃无德无才的从兄杨国忠当了宰相。安禄山也是玄宗看重的人。等到安禄山造反的大兵来到时，他才迷迷糊糊从歌舞昇平的睡梦中醒来。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天宝十五年，御林军保着玄宗离开长安向西逃去。兵行到马嵬坡，大军突然不走了。玄宗问：是怎么回事？领头的代表说：“万岁您哪，平时您眼里只有杨家兄妹，只能看见贵妃娘娘脸蛋漂亮，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把将士们更不当回事。现如今安禄山反了，用得着当兵的了？大家都说不想干了，让杨国忠和贵妃娘娘保着您得了。听等您一声令下，都要散伙回家呢！”玄宗没法，只好下令把杨国忠杀了。
但是大兵还是不动，玄宗急了，眼看叛军就要赶来了，怎么还不走？那领头的说：“当兵的要求把贵妃娘娘也杀了，不然大家都不走。”玄宗大吃一惊，说：“她是我的爱妃，她死了我可怎么活呀？再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让她改了还是个好女人。”领头的说：“陛下，这些当兵的没文化，给他们讲孔夫子的大道理是对驴弹琴。请您赶快作决定，不然叛军来了大家一起玩完！”玄宗只好背过脸去，听任军士处置。杨玉环感觉大限已到，连那句“放开我”也来不及喊，就被士兵们杀了。珍贵的首饰珠宝洒落在地上，没有人敢拣起来。

什么是真爱呢？就是能牺牲自己保护对方，除此之外全是扯蛋，那只能叫占有欲，不是爱情。当年纣王兵败朝歌，与爱妃妲己双双自焚，纣王的人品要比唐玄宗高一百倍。商朝如果没有亡，白居易如果活在商朝，一定会写出一首更加缠绵悱恻的诗来，或许是中国的罗蜜欧与朱丽叶。
《长恨歌》的“恨”字，古汉语主要作“遗憾”解。有反思才会有遗憾。杨贵妃一个女人，享尽人间富贵，死后成了神仙，还青史留名，不会有什么遗憾。唐玄宗如果反思自己的过失，他应该自裁以谢天下才对，因为这一切灾祸全是他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