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妖精打架的红楼故事
一
哲学家说的蝴蝶效应，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历史与任何事物一样，发展是一环扣一环的，一个偶然或许会影响全局。
小说里更是如此。
譬如《三国演义》写得很精彩，作者设计的故事情节，刘表送给刘备那匹的卢马是关键情节。如果不是这匹神马，刘备就跃不过檀溪，就会被蔡瑁给杀了。没了刘备，关公和张飞似乎不大可能三顾草庐，诸葛亮就可能另找主子或老死山林，也就没有后来的孙刘抗曹，隔江斗智，草船借箭。以至夺荆州，取西川，出岐山，伐中原这些情节就都没有了。隆中对的三分天下能不能实现还得打个问号。
红楼梦故事也有一个关节点，就是第七十三回的绣春囊事件。痴丫头不识春意儿，把绣春囊拿给邢夫人看。邢夫人一见这个很黄很惹眼的玩意儿如获至宝，因为她正要找王夫人治家不严的笑话。比此开始，大观园的祥和宁静被打破，王夫人主持了一次彻底的扫黄行动。抄捡园子，撵司棋，逐四儿，死晴雯，芳官出家，宝钗离园，一切变故都是由小小的绣春囊引起。
（傻大姐）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第七十三回）
清朝有个叫周春的文人评道“专为两个妖精打架，成此红楼梦一书。”也就是说红楼梦是专写“两个妖精打架”的书。
不知道这个清朝的周春先生说的“两个妖精打架”是什么意思，小尘土理解的“打架”不是指情爱故事，而是跟《西游记》孙悟空与白骨精一样的打斗故事。

二

两个妖精（主角）就是袭人与晴雯。
第二十回李嬷说袭人是“妖精似的”，第七十四回王夫人称晴雯“妖精似的东西”；第七十七回看园婆子骂晴雯“祸害妖精”。
晴雯与袭人是故事的两位主角。两位主角背后是两队人马。
第一回的“风流冤孽”，暗示有冤魂与孽鬼两家，但不明显。第二回贾雨村讲正邪两赋，指出“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说得比较透彻。
大多数人要反驳：红楼故事主角是林黛玉和贾宝玉，顶多加上薛宝钗。晴雯与袭人是两个丫头，排在十二钗的又副册里，是三等人物。怎么会是主角呢？
这就是红楼梦与他书的不同之处。风月宝鉴不能看正面，正面全是假的，只能看反面。
比如书中看似坏人的，其实是正面人物。
贾雨村公认是个忘恩负义的“奸雄”，其实是书的作者。不要忘了此人是林黛玉的老师，林黛玉是个人品高洁诗才出众的形象，全凭老师的培养。贾雨村不光培养了林黛玉，还亲自把林黛玉送到荣府跟世人见面。第一回的神瑛侍者就是呻吟诗者，月下吟中秋诗的那个人，诗的内容全是书的内容。难道不是吗？
晴雯袭人也一样，两人排在太虚档案的第一第二，本来是书中的主角，但却故意写为丫头，还排在又副册里。这叫做韬晦之计，就是有意掩盖光芒，不引起人们注意。
作者这样写，目的是瞒过御用文人的眼睛，让作品能公开流传，躲避文字狱的风险。
但是这样写也有一个缺陷，世人都看不懂书中的隐喻，岂不是白写了？因此作者又用批语的形式作暗示，希望有“智者”能读懂书中的原意，引起共鸣。所以读石头记必须读脂批。

三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甲戌侧批：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甲戌夹批：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伏下晴雯】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第六回）
甲戌本批语说：“数句文完一回提纲文字”，意思是，袭人跟宝玉的私情，是“一回题纲文字”的结果。这个“一回”指的是第五回，第五回贾宝玉的梦是全书的题纲，梦的主题是警幻仙姑说的“意淫”，意淫的对象就是袭人。
批语“伏下晴雯”，意思是虽然没有明写晴雯，但袭人与晴雯的对立是全书的题纲文字。

四
如果把红楼梦比做一场戏，后台就是梦中的太虚幻境，导演是警幻仙姑。主要演员是三个人。
男主角贾宝玉是幻化到书中的作者，引梦的秦氏是女主角之一，还有一位是绛珠。
第五回三位主角到太虚幻境接受演出任务。贾宝玉与秦氏是明写的，绛珠是埋伏着的。警幻与仙子两次提到绛珠的生魂要来，看官不应忽略。
绛珠为谁？第一回同样是在梦中，描述绛珠是用血泪塑造的形象。她生长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西方是人死后的归宿，灵河就是亡灵成河，死了不少人。所以绛珠是悼念亡者的文字，用知识分子的语言表达，是一个冤魂化来的复仇女神。
脂批说绛珠是血泪化成的，问题来了，作者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血泪呢？亡者当然不是自然死亡的，如果是自然老死的，也没必要写书发泄。亡者一定是冤死的，一定有仇人。所以绛珠给神瑛侍者还泪是假的，神瑛侍者影射作者，他用甘露灌溉绛珠，譬喻作者用眼泪构思人物，眼泪用眼泪报答主人不合情理。
“还泪”的真正用意是第五回仙姑说的意淫，就是在虚构故事里，把死者和作者的仇人也贬损糟蹋一番。原来是仇家的奴才，故事里也让他成为下人丫头，让他也尝尝身在人下被凌辱欺负的滋味。

五
那这个仇家是谁呢？就是引梦的秦氏。
清人张新之在第十三回批道：“大道理乃此书大旨，于刘姥姥暗演之，于秦氏明演之。”“大道理”不是儿女情长，风花雪月，而是国家大事。红楼大戏演大事，秦氏是戏中的重要角色。
甲戌本批语写：“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批书人知道，但不能说，明说出来这本书跟作者就都完蛋了。
秦可卿是红楼故事中重中之重的人物。她不光引梦出梦，太虚档案画与判词以及红楼梦曲子，都是秦可卿压轴。第七回到第十五回的情节都跟秦氏有关。特别是秦氏的病和死，足足用了五六回文字用浓笔重彩渲染。
现在研究秦氏这个人物。
他父亲秦业【甲戌夹批：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现任营缮郎，【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甲戌侧批：一顿】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甲戌夹批：出明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甲戌眉批：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甲戌侧批：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第八回）
脂批说：业者孽也，情孽就是秦孽。第一回“风流冤孽”“风流孽鬼”中的“孽”，就是姓秦的。
“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作者写秦氏这个人物，费尽了心思，她就是冤孽的头。因为上辈子造了孽，所以秦氏与秦钟都活不长。
业就是孽，“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作者写书的目的，就是要批判和贬损秦孽。“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情即秦也，秦是天下人的公敌，当然也是神瑛绛珠的仇敌。
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要秦氏引梦出梦呢。因为她就是太虚幻境中人，红楼戏的反面主角。第十回写秦氏“一日换四五遍衣裳”，不停地“脱脱换换”。 她虽然早早死了，却又变换了服装和面孔继续在戏中表演。

六
话说秦氏引着贾宝玉来太虚幻境报到，后来便不见秦氏了。原来秦氏是主要演员，是警幻通知她带着宝玉来的。她先走一步，到了仙姑那里。
秦氏的 “芳魂”和绛珠的生魂到了太虚幻境，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魂一见面就发生了记者叫肢体冲突老百姓叫打架的行为，扭在一起难解难分——仙女们也拉扯不开，警幻只好把她们关在屋里。仙姑说“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就是指这两个冤家对头，秦氏芳魂与绛珠两人扭结在一起的形象。

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甲戌侧批：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

甲戌本批语“难得双兼”，暗示这个房间关着一对“风流冤孽”。“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的这一个，是秦氏鬼魂，“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那一位，是绛珠冤魂。
警幻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甲戌侧批：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

引文“再将吾妹一人，……许配于汝”是病句，违反了汉语习惯，“一人”二字应该删去。
其实仙姑没说错。是贾宝玉玉肉眼凡胎，又喝醉了酒，不仅把两个美女误看成一个，而且把仙姑的话也错听了。仙姑真正说的是：
“你明白吗？那是并在一起的两个美女，现在把其中鲜艳妩媚叫可卿的那一个许配给你。”如果只有一个人，仙姑一定是说“将吾妹许配给你”，决不会说“将吾妹一人许配给你”。说“妩媚一人”就是两人中的一人。
把这一个许配给宝玉，就是批准长得像薛宝钗的这一个许配给贾宝玉当陪睡伴侣。警幻仙姑对宝玉讲意淫那一段文字，甲戌本眉批写：“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
“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就是说，第五回仙姑把“可卿”许配给宝玉这一情节是全书的关键，红楼故事就是演绎秦氏鬼魂与绛珠冤魂的意淫故事。
仙姑把“妩媚一人”“字可卿者”许配给男主角，就是第六回的花袭人。另外一位绛珠冤魂，警幻仙姑让贾宝玉带到紫芸轩里表演故事，就是第六回脂批指出的“伏下晴雯。”

七
有人一定会反驳：书中的绛珠就是林黛玉，怎么会是晴雯呢？
绛珠既然是眼泪的人格化，是怀悼亡者的血泪文字。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一个人物不足表达作者的思想，所以用“分身法”（第十九回）分出好几个人物来。
“一把辛酸泪”。一把就是写绛珠下凡，写在五个人物身上。
一个就是晴雯，她是主角，悼念亲人的眼泪。她跟林黛玉长相性格大体一致，都是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姑舅哥哥。晴雯忠而获咎，被逐而亡，暗合作者逝去亲人的遭遇。
二是红玉，第一回写绛珠时，批语就强调红字玉字。红玉出场时，庚辰本批：“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红玉是反思祖先的眼泪。
三是香菱。第一回甄士隐梦中是绛珠下凡，醒来是英莲。她是林黛玉同是苏州人氏，名门之后，都是三岁上和尚人化她出家，但没有出家。书中暗写她与黛玉是并蒂菱。香菱是自伤的眼泪。
四是妙玉，也是苏州人氏，也是小时和尚要度出家，不同的是香菱黛玉没有出家，而妙玉出了家。她跟黛玉红玉一样，小时有病。妙玉是亡国之泪。
五是林黛玉，她是眼泪的总和，这几个人物的升级版。

八
怡红院的特色是芭蕉与海棠。芭蕉下隐藏的是袭人，海棠则是象征晴雯。
第十七回，贾宝玉等走到后来的宝钗居处时，有以下文字：
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娴活泼。

贾政讲“书成蕉叶文犹绿”，清客又重提“蕉叶”二字，表面看似评宝玉的对联，其实是提醒看官注意，古书有个“蕉叶覆鹿”的典故，说有个郑国人，把死鹿藏在蕉叶下面。后文写的芭蕉，叶子下面隐藏着鹿。
这还不够，第三十七回写：
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

林黛玉本意也不是跟探春开玩笑，而是代作者向看官提醒：怡红院芭蕉下面藏着一只鹿。而鹿是能作脯供人食用的。这只鹿就是花袭人。芭蕉代表花袭人。
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庚辰夹批：妙名】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庚辰侧批：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政老应如此语】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庚辰夹批：体贴的切，故形容的妙】【庚辰眉批：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谢之】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

此处贾政父子先后用“女儿棠”“女儿国”“女儿”来形容海棠，照应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说的是晴雯。赞海棠与《芙蓉诔》中赞晴雯是一回事。海棠是晴雯的马甲，“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第三十七回的海棠诗，虽然是白海棠，也是咏晴雯。晴雯是主角，晴雯死则石头记终，芙蓉诔是全书总结。
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芭蕉海棠，贾宝玉总结为红绿二字，红为晴雯，悼亡的血泪文字；绿即鹿也，指袭人。贾宝玉先题“红香绿玉”，元春改为“怡红快绿”。大观园的怡红院，“怡红”就是赞赏晴雯。曹雪芹著书的地方叫“悼红轩”，意思同是悼念晴雯。

九
贾宝玉的应制诗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
两两出婵娟。【庚辰夹批：双起双敲，读此首始信前云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驳他人，到自己身上则无能为之论也】
绿蜡【本是玉字，此尊宝卿改，似较玉字佳】春犹卷，【是蕉】
红妆夜未眠。【是海棠】
凭栏垂绛袖，【是海棠之情】
倚石护青烟。【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诗，却是好书】
对立东风里，【双收】
主人应解怜。【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称，极工、极切、极流利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