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绿色素描》

因了书话的小说征文,又因了《中国故事》终于写到第300篇,我彷徨徘徊,想要从中国故事的整理工作回归到更纯粹更自由的写作状态,然而竟不可得。我似乎再也无法回到《越女》回到《雪花宴》回到《绿色素描》的世界了。我把这些稿子翻出来,一遍一遍读它们,试图唤醒某只沉睡着的手。躬逢盛会,贴上来凑个热闹吧,本文不参加小说征文。

第一章 江村小孩

1.母亲


江采采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是新历的4月1日,西方的“愚人节”,仿佛是为了向这个荒谬的尘世宣告,她的出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玩笑。
但她要过很多年才能想到这一点。要到十四年之后,她生日那天,坐在她身后的男生用漂亮的礼品盒子装了一条活生生的水蛇,郑重地送给她,她欢天喜地,当场拆开包装,水蛇飞窜而出,窜到她身旁的漂亮女生脸上。同桌号啕大哭,男生轰然大笑——那一霎那,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神情凝重,突然悟出了这一天的独特含义——她为自己无可救药的笨拙粗蠢找到了原因——原来,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玩笑,是命运的愚弄,是人世的一个恶作剧。她时时这样想,内心忧伤不已。
中学时代的江采采缺少朋友,她成绩优异,却性情古怪,她沉默寡言,她喜欢物理和几何,长久地埋头做数学题,一道又一道,沉浸于纯粹的思考,从中获得唯一的快慰。她也喜欢绘画和写作,买了厚厚的原稿纸,强抑着内心的渴望和激情,她写下一篇又一篇笨拙的文字。她在学校的小阅览室抄下小城日报编辑的地址,她锲而不舍地投稿。终于,她的文章署着“愚娃”的名字出现在小城日报的副刊上,她高兴极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自己的文字——那些文字又做作又冷峻,跟她年龄完全不相称。

她本是一个多余的孩子,既不合乎计划生育政策也不符合父母的意愿。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明,是在她呱呱坠地的同时,胎盘里掉出来一个生锈的节育环。她没有听到铁环落地的“叮当”声,只听到她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医生说,算你命大,如果节育环在胎里碰到你的脑袋,你早就没命了。
那是七十年代的春天,春寒未退,细雨霏霏,水稻田表层的泥汤依然寒冷刺骨。整个春天母亲披着雨衣,赤着脚,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在水田里挣扎,在春耕中她没有落下一天工分。她暗暗指望在弯腰插秧的过程中,不成形的孩子能够知难而退,这场绵延长久的苦难也可以早日结束。在这之前她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按照当时的政策,生第二胎还不够间隔,提前生育要受到政府严厉的惩罚,将失去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猪肉证和布票。
生完第一个孩子母亲就乖乖地上了节育环,她感到没有力气再去养育一个孩子,她更不想违抗政府的规定,她不想再受苦——她已经受了足够的苦。站在一个个岁月的门槛,她一遍遍回顾她的生命,每一次回顾都浸润着凄凉苦楚。
她一再想到她的娘家,那是个遥远的海边渔村,在深圳深山的深处,闭塞而又贫乏。她一再想到她的亲人——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两岁时父亲病死了,四岁时母亲也死了,剩下她和哥哥,邻居家没有儿子,收养了她的哥哥,出于好心,也顺便把她养活了。
那一家人收养她,不过是当成做家务的下女。她身体柔弱多病,内心却也争强好胜。她从来不当着别人的脸流泪哭泣。她做事聪明伶俐,能讨大人欢心。她像石缝里的青草一样成长,非常孤独。直到军队在营房旁边开办了一所学校,她才开始感到幸福。
她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孩子,坐在简陋的课室里,她竖起耳朵,听到了好多从没听到过的事情。她很快学会了写字,字写得端庄秀气,不久她又学会了珠算,算术题做得又快又好。她受到了奖励,奖品有时是一支铅笔,有时是一个本子,过年的时候还有一张鲜红的奖状。她还交了朋友,她一直记得那个来自西村的女孩儿,是她同班同学,跟她一起玩七子,跟她一块儿躲在课室后面说心事,八月十五中秋节,给她带来一个刚摘下来的青柚子,那个女孩儿,名叫文秀玉。
教科书上的知识暂时缓解了她内心的饥渴,成绩的优秀使她日渐自信。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小学毕业她参加考试,她成了那个乡里唯一考取了市一中的学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她也许会有不错的前途。
文革突如其来,中学突然停课,她回到乡里务农。她感到惊讶,也觉得惋惜,在一个个放下锄头的瞬间她抬头仰望,她在饥饿中等呀等,等呀等,期待有人走到她身边,邀请她回到到学校去。但是潮起潮落,但见红卫兵四处串联,山乡渔村,原本纯朴的人们批来斗去。  直到有一天,她唯一的哥哥也被拉到台上去,许多人围着他,咒骂、踢打,他们把一缕缕头发活生生地从他头上扯下来,一道道鲜血从他的额头流到脚趾头。她肝肠寸断,终于放弃了一切奢望。她慢慢明白,世间的事情原是无可理喻的,她应该做一个顺民,顺着所有突如其来的命运的波涛,一年一年地老去,她不应该生出任何野心——不必说野心,就连愿望,也让人痛苦。于是在深深的夜晚,她把自己泡在山溪里,让清凉的溪水浇熄她内心一点又一点微弱的火焰。
她抓住一个机会远远出嫁了,嫁到远方去,嫁给一个老实而无能的农夫,她指望能够过上平静日子。可是事与愿违,虽然丈夫暂时没有欺负她,但是他也无能阻止其他人欺负她。作为一个外来的媳妇,她受尽了婆婆的百般刁难。同村邻住的妇人,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时时处处细微的利益纷争——那些惹事的母鸡,总是跑到别家鸡窝去生蛋,那些惹祸的风,总要把她的烟灰吹到邻家晾开的衣裳上。总而言之,她没能得到安稳。她觉得自己渐渐被卷进了满是淤泥的沼泽,她的双脚越陷越深,她的视线越来越短。她跟丈夫不断争吵,砸烂了家里所有的碗碟,完全断送了贤惠的名声。她觉得一切都横在面前跟她过不去,就连这个孩子也不例外。孩子在她肚子里顽强地生长着,一心要成为她无法摆脱的苦难。终于,她晕倒在水田里,早产的鲜血染红了水稻田浑浊的泥汤。生产队用大板车把她送到医院去,怀了七个月的女婴竟然顺利生下来了,竟然活着,像个张牙舞爪的小兽,双眼紧闭,哭得喘不过气来。
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笑脸,没有任何人欢迎江采采的到来。孩子对此一无所知,她甚至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就突然离开了娘胎,离开了理所当然的庇护所,在陌生的尘世她如坐针毡,于是她放声痛哭,双手舞动着,深切地渴望一个怀抱。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母亲独自抱着孩子从乡医院走回家,一路上除了流泪她还能做什么呢?她诅咒那个该死的节育环,诅咒怀里该死的孩子——这么一个皱巴巴的赔钱货,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呢——为什么要到这个布满荆棘的世界,来重复她苦难的命运?她想到孩子的出生不够间隔,想到家里将要失去整整一年的布票和猪肉票……想着想着,她觉得郁闷,仿佛有一大坨冰冷的淤泥,要把她的心完全糊住,糊得她透不过气来,痛楚的感觉一次又一次淹没她,使她不能动弹,使她无法言说。
不远处,人们正在水田施肥,大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把整个春天都熏臭了,母亲拖着两条疲倦麻木的腿向前走着,感到自己正在走向坟墓。不过,她是力气不足的,她还不能坚持着走进坟墓去,她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地睡一觉。终于她走到河边,她打开木门,回到她熟悉的、零乱的家里,她擦干眼泪,把孩子放在木板床上,然后她躺下来,觉得如释重负。
不一会,母亲和孩子一起进入了梦乡。


2.扭纹柴,砍歪刀

采采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出田干活,采采兄妹一大早就被送往奶奶家。仿佛意识到了被抛弃的危险,江采采死命依恋着她的母亲。母亲用力把她的小手掰开,转身离去,她失声痛哭。奶奶忙着做事,不大理会她,任由她一个人躺着大哭,任由她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水,任由她把小小的心哭成沙漠。她用双手死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她拼命挣扎,终于声嘶力竭。耗尽了小小的气力以后,她在木板床上熟睡。
奶奶预言说,这个孩子一准是块扭纹柴,砍歪刀。的确,她让人伤透了脑筋。
当她学会爬,就无论如何不肯呆在屋子里,她从木盆里挣扎着爬出来,她勇敢地爬过门槛,爬进竹林,跟鸡群呆在一起,她把沙子、虫子和鸡屎一块儿塞进嘴巴去。
再不久她学会走路,她不断摔跤,又不断站起来,后来她终于会跑了。她拿着爷爷的破葵扇,格格笑着,摇摇摆摆地赶着鸡群,那群可怜的母鸡无计可施,只好宣布投降,把小竹林让了出来,举家迁到榕树头去觅食。
但是赶不上鸡群,采采独个儿又觉得不快活,于是她沿着大路,往田地跑去,她跑呀跑,跑呀跑,她掉进水沟又被人提起来,终于她找着了她的母亲。母亲把她揍了一顿,她大哭一场,仍然紧紧跟随,丝毫没有打消顽固的念头。
母亲没有法子,只得每天把她带到田地去,把她扔在田头芭蕉树下,让她自个儿扯野草玩泥巴。她这才欢喜了,一边玩一边自个说话,不时有人来逗她玩,她便抬起头,嘴巴里咬字不清楚,一味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玩累了她睡在芭蕉树下,等到她醒来,母亲已经摘下早熟的黄头蕉,于是她欢天喜地吃起来,那么大的芭蕉,只吃一个小肚子就饱了。她快两岁还不肯戒奶,母亲在奶头涂了姜汁,辣哭了也还是要吃,一边痛哭一边拼了命要吃,母亲发狠打她,小屁股被打肿了也还是要吃,吃饱就睡了,醒来还是闹着要吃,母亲只得随她,江采采吃奶吃到了三岁。
农活永远没有尽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年年如是。锄头、镰刀、耕犁,每一样都是力气活,而食物总是匮乏,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小孩子时时生病,母亲也断续生着病,又带着小孩去上工,每天只能记七分的工分。到了年尾,一家人只能分到勉强糊口的余粮。好在父亲会做木工,空闲时节,不时有人扛着木材到家里来,央他做一个鸡笼,或做一条板凳,有时是一个门闩,做好了,收到零碎的钱,总是在医院一下子花光了。
如此这般,种种艰难,她一概不懂得。不哭的时候她就笑,她一整天一整天玩耍,像顽劣的男孩儿一样满村子疯跑。东江涨水的时候,小蟛蜞三三两两爬到岸边透气,她欢喜极了,拍着手追到水边,几次三番跟蟛蜞一起掉进水里,但她命大,每次都有人把她捞起来送回来。父亲把她头朝下脚朝上倒提着,她把肚子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呕出来,哇哇哭一阵,便又活转来了。为了安全的考虑,父亲用浮木做了一个水抱,牢牢地系在她肚子上,打了死结,她解不下来,哭闹了一阵,便习惯了。有一回她掉下水去,顺着水流到了下游的村子,家里人也没有发现。到了晚上,才让下游摆渡的老人送了回来。母亲用青竹枝狠狠地揍她,打到后来母亲哭出声来:“贱骨头短命鬼,冲走就算了,又送回来做什么?”
父亲教她游水,是六月涨水的下午,大水漫过门槛,地板成了汪洋,蟛蜞沿着红砖墙壁爬上她家阳台,这时家家户户的猪都放了出来,跑到水边,探着身子,专注地吃水浮莲肥美的叶子。江采采脱得光光的在浅水里玩耍,“格格”笑着把水泼到猪身上,猪们毫不在意,头都不抬,只是悠闲地扇一下耳朵,摇几摇尾巴。父亲游过来,一把抱起她,用力朝深水里扔去。孩子“咚”一声落到水中,却也没有马上沉下去,手脚拼命打水,只是无论如何游不回来。父亲哈哈大笑,游过去拉她的小手,把她带回来了。
母亲坐在木凳子上搓麻绳,不时抬头望望他们,建议说:“你不如先教阿波,采采还小,手脚软没力气。”
可是江采采朝父亲举起双手,要求父亲再扔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又喜欢又害怕。她玩上了瘾,喝了一肚子水,终于学会了独个儿游回来。从那以后,再急的水流也不能把这个野孩子冲走。那一年,她四周岁。

3.赶集的日子

赶集的日子,江村的农妇会挑两个箩筐进城去,她们沿着东江一路走,要走上一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墟市。
门前的露水还没干,母亲就悄悄挑了箩筐,关好门悄悄上路。不久,江采采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她脸也不洗,赤着脚就朝大路追去。她一边跑一边哭,跑过两三个村子,终于追上了。母亲板着脸叫她回家,而她竟然扯住母亲的箩筐,死死不肯放手。母亲顺手折下路旁的青竹枝,一阵痛打,她大哭起来,越发把整个身子吊在母亲的担子上。母亲只得扔了竹枝,同意带她进城。她擦干眼泪,赤脚一路小跑,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去了。进了城她渐渐落在后面,母亲在路边小店停下,用一分钱买了一块猪油糖,等她到了跟前,母亲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她嘴里,她便又欢蹦活跳起来,精神抖擞地跟着母亲往前走。很快她们到了市集,母亲找了个空位,把箩筐里的番薯和鸡蛋摆在地上。
到了正午,东西卖完了,她们到云吞店吃汤面。吃完只歇一会儿,母亲又到市场去挑选猪苗。江采采学着母亲的样子跟猪农讨价还价,她大声压价,一点儿也不害羞。买猪苗,别人家喜欢买胖的壮的,每次只买一只,母亲为了省钱,总是挑瘦的小的买,而且每次都买两只。谈好了价钱,江采采抢着把猪仔抱进箩筐,左边放一个,右边放一个,她朝它们吹口哨、扮鬼脸,逗得它们张开小嘴巴,嗷嗷地叫唤。
母亲挑着猪仔,兜兜转转走了几条街,买齐了各种菜籽,打算回去种在保留地里。每年总会有一两回,母亲要到布市场扯几尺粗布做衣服,那是江采采最兴奋的时刻,她喜欢每一种有花的布,她挨匹挨匹看过去,伸出小小的手去抚摸那些美丽的纹路,她渴望拥有一件花衣裳。然而母亲永远只买青色的布。父亲的衣裳是青色的,母亲的衣裳是青色的,哥哥的衣裳也还是青色的——至于江采采,她没有自己的新衣裳,她整天穿着哥哥不合穿的旧衣服。
母亲的东西都买齐了,太阳已经落水,江水闪着金光,西天挂起彩霞。母亲挑了箩筐,带着采采到江边的小饭店吃一碟炒河粉。炒河粉热辣辣的,香喷喷的——要是天天都吃这个就好了!她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冲她母亲笑起来:“我们有炒河粉吃,阿爸和阿哥没有炒河粉吃。”
母亲板着脸瞪她一眼:“快吃,天黑了。”
采采望望窗外,天果然黑了。
回家的路越走越长,采采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她腿脚迈不动,眼皮直打架,她渐渐跟她的母亲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母亲不理会她,也不等她,只顾自个儿往前赶。天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了,迷蒙的雾气一层层从江面升起来,模糊了远方的树影,她看不到母亲的背影,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她又急又怕,她一个人站在大路上,放声大哭。但是哭也没有用,她用力跺一跺脚,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往前跑。
就在前方的路口,她的母亲放下箩筐,正坐在暮色苍茫的大路上,等待着她。等她来到跟前,帮她擦干眼泪,母亲把两个小猪放在一头儿,把她抱进箩筐里,然后母亲挑起担子。走着走着,箩筐晃晃摇摇,小猪睡着了,江采采也睡着了。

4.水翁树,亲爱的树

回到家门前,母亲放下箩筐,箩筐着地,采采醒来,抬头一看,只见满天星星,每一颗都朝她眨眼,她便快活地嚷嚷。然而母亲不理睬她,只顾把小猪抱到旁边的小猪屋,忙着给它们煮猪食。父亲便从龙眼树下走过来,把她从箩筐抱出。采采忽然尖叫起来——父亲手上燃烧的烟头烫伤了她的小腿。
她推开她的父亲,挣扎着站起来,她讨厌她的父亲,一点儿也不依恋他,恨不得把他推进河里。她跑到母亲跟前,一步不离地跟随着,母亲正蹲在地上搅猪食,手上沾满谷糠,她紧紧扯住母亲的衣裳,不让她站起来。母亲轻声叫她走开,她不听,母亲大声叫她走开,她还是不听,母亲一下子举起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坐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湿漉漉的猪糠,她呜呜直哭,心里的委屈像河水一样涨起来,顷刻间弥漫了她的身体,一直涨上喉咙,涨上鼻子,涨上眼眶,涨上她的头顶。她一个人独坐在悲伤的深海里,孤独像黑暗一样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她两手空空,无比急切地需要一个怀抱,后来她跑到老水翁树下,紧紧地抱住树干。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停止哭泣。
夜深了,母亲把她抱进屋里,点着火水灯,母亲用火柴骨拨了拨灯芯,火苗顿时明亮起来。这时她看见了她的哥哥,他一个人坐在木凳子上,正看着门外发呆。

5.父亲

江一波快要上学的时候,父亲忽然来了兴致,开始教两个孩子数数,先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百,接着他教孩子把两个数字加起来,先是一位数相加,接着两位数相加。孩子居然也很有兴致,数字记得牢靠,计算起来竟然又快又准。
学会了数数,江采采就去数地上的小石头,数村里的树,数天上的星星。
“阿哥,水翁树下有73粒石仔!”
她哥觉得她好蠢,想要甩开她。可是他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阿哥,村尾有28棵水翁树!”
江一波忍无可忍,他四下里看了看,还好没有别人听到,还好没有人嘲笑他们。
“你真蠢,傻姑!快走,不准跟着我。”他恶狠狠地骂她,赶她走。
这时便有好多小孩子围过来,拍着手,唱着歌,朝她吐口水:“风车转一转,傻姑高一寸。”——这是当时正在热播的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的段子。
哥哥也跟那些人一样,拍着手,唱着歌,朝她吐口水:“风车转一转,傻姑高一寸。”
她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们,忽然她捡起地上的砖头,奋力朝他们砸去。孩子们大笑起来,一下子散开,跑远了。
她个头很小,可是跑得很快,可以追上村里最顽劣的男童。她言行古怪可笑,每个人都嘲笑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人再打她,谁都知道她的还击又快又狠——她曾经拿砖头砸破别人的头,虽然那个欺负她的男孩比她大好多岁。
他们不打她,却常常打她的哥哥。每次他们把江一波整得哭起来,她便会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哭,哭得比她的哥哥还要伤心。他们觉得,这简直是好玩极了啦。因为这个原因,江一波更讨厌她了。
不过,某些时候,江一波也会喜欢跟她玩儿。父亲教他们学数数,很快便把自己懂得的数学教完了。他想要换个学科,便到商店里买了一副象棋。排开阵势,讲解了楚河汉界,马行日象行田,车可以横冲直撞,炮打人要架炮台。父亲跟孩子对弈,开始时总是赢,但是五天之后,江一波反败为胜,他用两个卒和一个炮把父亲将死了。父亲很不服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儿子对阵,但从此一败涂地,再也没有翻身。儿子戏弄他,把他的子一个一个吃掉,最后只剩下光杆司令。眼看着小卒步步紧迫,父亲只好举手投降。父亲觉得没意思,转而邀请采采上阵。采采上来,果然不负众望,输得一塌糊涂。父亲很高兴,父女俩下了一盘又一盘。等到父亲走开,江一波上来,采采兵败如山倒,兄妹俩下了一盘又一盘。
采采不喜欢下棋时的哥哥,他要把她的棋子赶尽杀绝,让她无法还手。但采采喜欢下棋时的父亲,每到胜券在握,他脸上升起不易察觉的洋洋自得,他一边自个儿走子,一边教孩子应对的办法。沉浸在游戏的乐趣中,他忘掉了生活的磨难和岁月的艰辛。为了小小的胜利,父亲露出难得的笑意,他把所有的招数毫无保留地教给孩子——后来采采上小学、中学、中师,一直到念完大学,她遇见过各种各样的老师,他们无一不比她的父亲更有学问,可是在她心中,父亲永远是最好的教师。没有谁在教她东西时更欢欣喜悦,没有谁在给她讲解时比她的父亲更质朴、更笨拙,也没有一个教师比他更平近、更谦卑。慢慢地,就连采采,也掌握了象棋致胜的窍门,终于有一天,她也反败为胜了。
江采采清楚地记得她艰难获胜的那一刻,父亲忽然一拍桌子,一下子把她举起来,高兴地说:“采采好犀利,好犀利!”
采采忽然双脚离地,被高高地举上空中,她觉得自己像鸟儿一样一下子飞了起来,她满怀喜悦,想到自己“好犀利,好犀利”,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亲煮晚饭的时候,父亲和孩子坐在江边水翁树下下象棋。东江两岸,每个厨房的烟囱都冒出炊烟,晚霞的颜色慢慢消褪了,天空淡蓝明远,宽广无边。为了对付江一波,父亲和采采联合起来,每走一步都要商量好久,往往连输几局之后,他们慢慢占据上风。眼看着就要赢了,父女俩兴奋得坐不住,江一波却忽然撒手不下了。采采只好把棋子和棋纸收进盒子。大家回屋吃饭,江一波便一整晚阴沉着脸,独个儿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采采不像哥哥那样看重输赢,跟父亲一样,她喜欢的是游戏本身。
象棋的热情过去之后,父亲打算教他的孩子做木工。他让两个孩子看他的工具箱,讲解了每个工具的用途。他有一把斧头,两把长锯,三个铁锤,四只长短不一的刨子,许多大大小小的凿子,墙边地上还有一排方方正正的钉子盒,里头装着密密麻麻的铁钉。父亲一边锯木头,一边讲解锯木的技巧,手要稳,眼要准。父亲话音低沉,采采竖着耳朵,站在旁边专注地听着。但父亲正眼也不瞅她,只盯着江一波。江一波是男孩子,学木工更合适些,不过他对木工没有兴趣,做木工很辛苦,让人看不起,而且挣不到钱。等不到父亲讲完,他一转身跑了。
父亲把木头锯开,又拿出刨子,把木头刨得又平又滑。每刨一下,木头就生出一朵木花。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了一卷卷美丽的木花。母鸡成群结队追着木花跑,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叫唤:“咯咯咯,咯咯咯咯!”
正是冬天寒冷的日子,采采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大棕子似的在父亲跟前晃来晃去,她把木花抱在怀里,感触着木质的柔软和温暖,心里觉得踏实安稳。有时候,大风从远处吹来,把木花一卷一卷地吹落河里,它们欢快地浮在水面上,仿佛开了一河花朵,采采呆呆地看着,每次都要看好久好久。
“采采过来帮手,弹墨线了。”父亲常常叫她帮忙。
她连忙扔掉手中三角形四方形的小木块,跑过去拿起墨盒,父亲把长线拉到木板的另一头:“看清楚了,就这样——”
轻轻地,父亲用两个手指拈起长线,“达”一声,光洁的木板上便印上一道清晰的墨线。
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2 17:00:42 +0800 CST  
第二章 外婆家的大鹏湾

6.盒仔饭


天冷到深处,就到了岁末新年。每到新年,母亲总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
母亲的娘家那么远,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走路,走到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才走到石龙火车站。母亲一个人排队买票,叮嘱两个孩子坐在路边看管行李,不管谁来搭讪,都不要搭理。
母亲买好票回来,江一波却赖在地上不肯走了。母亲拉着他站起来,他就指着旁边的小摊档——他看上了一杆黑色的冲锋枪。
“不买,阿妈没有钱。”母亲挑起行李,“快走,我们到火车上吃盒仔饭去。”
江一波紧紧地扯住她的扁担绳子:“你骗人!你不是有钱吃盒仔饭吗?”
江采采走到母亲身边,大声地冲她的哥哥喊道:“你不吃饭会死的,不玩枪又不会死!”
“你看采采多乖,你比妹妹大两岁,一点儿也不懂事。”
那可能是母亲第一次夸奖她。那一整天,她都不能抑制内心的欢喜。她看不到哥哥沮丧的神情,更无暇想象生活对于另一个孩子的伤害。关于成长,那些艰辛的命题,要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一次遥远的旅途中,她坐在另一趟车上,忽然回望童年,她才能慢慢地把视线从她自己身上移开,落在江一波的脸上,她才意识到一同生长的另一个孩子,以及更多更多的孩子,在贫乏中,永远失去了展翅飞翔的机会。
那天中午,他们在火车上吃了番茄炒鸡蛋的盒仔饭,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鸡蛋,江采采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差点儿把舌头也吃进肚子去。她坐在窗前,眼睛睁得像两个铜铃,她使劲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美丽动人,她恨不得飞到窗外去,她想要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朵风里的云。
“妈,你看,山上的树真好看,好像好多小雨伞。”
“嗯,那些是荔枝树。”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你大舅家的水比这些还清。”
“妈,我们今晚就能看到海吗?”
“不,今晚我们到大姨家过夜,明天才到海边去。”
他们从火车上下来,又坐了半天汽车,才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从车上下来,采采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走在母亲前面,两条腿像野生的小兽一样敏捷有力,嘴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妈,你看!”山路上横卧着一棵老树,树身已经枯了,只有根部还长出绿叶。妈妈放下担子,先把江一波抱过去,正想抱采采,采采却一弯腰从树下空隙钻过去了。
“采采好犀利!”妈妈擦干净额上的汗水,欣慰地说。
采采低着头,心里亮堂堂的,她走得更起劲了。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呀走,走到大山深处,天完全黑下来,星星全亮了,仿佛有人在天上点亮了许多小小的明灯。他们在星光下走,翻过巨大的大石岩,就看到村庄微弱的灯火。
他们走进村口,忽然好多大狗一齐吠着跑出来,两个孩子吓坏了,紧紧地贴在母亲身后。在大狗后面,大姨领着表哥出来了。大姨接过担子,母亲就空出两只手,她牵着两个孩子,低头跟在大姨身后。
采采握着母亲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暖暖的颤抖掠过她的心脏,她忽然想秘密地、轻轻地哭一场。

7.忧伤的海水

夜里,孩子们爬上床睡觉,母亲和大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细碎哭了好一会儿。不久她们抹干眼泪,小声说起话来。
采采迷迷糊闭着眼,隐约听到大姨说起大姨丈的风湿病,又说起表哥读书不争气,然后又说到大舅和大妗,大舅在香港,已经取得了正式的身份纸,今年可以从正式的关口回家了。母亲说起父亲没出息,又说起哥哥很懒,从来不肯做家务,倒是采采,虽然年纪小,但手脚勤快,能够帮忙……采采努力想听清楚些,但睡意越来越浓郁,母亲和大姨的话越变越轻,一句句在空气中浮起来,像七娘山深处的云雾,一句句飘上了高高的山顶,飞到了群星之间,跟她的梦境混合在一起……
第二天下了雨,北风挟着雨粉吹进屋子,把采采的脖子吹得越来越短,脑袋就快缩进肩膀里了。一家人围在一块吃过早饭,都坐在门前等着,等了好长一会,雨都不见停,母亲便说不等了,要冒雨走路。大姨便到隔壁人家借了蓑衣和雨伞,还有一双小孩子穿的红雨鞋。大家穿戴好了,一同走进冷冷的细雨中。
细雨打湿了天空,打湿了每一个山头,采采走在山路上,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细细的水滴。他们走进七娘山下的杉树林,清爽的冷气扑面而来,雨水聚在树叶上,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在细长的山路上。
山路铺着滑脚的山石,又高又陡,凹凸不平,大姨和妈妈挑着担子走在前面。采采生怕赶不上去,她加快脚步,努力跟上去,风摇着树叶,但她听不见风声,只听到身上的蓑衣沙沙直响。因为穿了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红色儿童雨鞋,她每走几步便要低头朝脚下望一下。她生怕山泥弄脏鞋子,时时要踮起脚尖走。
因为是上山,走了一小段路身上就出汗了,大姨和母亲说起从前在生产队担脚的事情。
“你那时才十五六岁,天天挑着成百斤重的担子翻过七娘山,想起来都很辛苦啊。”
“我是天生辛苦命,也没什么好说。只愿采采他们不用受这个苦。”
“自从去担脚,你就没有再长高——你娘都比你高些。”
母亲抹抹眼睛,好久都没有答话。忽然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大海!采采,大海就在前面。”
采采连忙赶上去,走上小山峰的最高处,只见前方雨雾迷蒙,苍天饱含着泪水,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苍茫的海水笼罩在灰绿色的迷雾中,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感觉海水之多,无边无涯,一直荡漾到远方,那同样苍茫迷蒙的天际。
越过小山峰,接着就是下山的路。傍着山路有一道溪水,因为下了雨,溪水混浊,流得又狠又急。沿着溪水一路走,绕两个弯,走到山下,就看到四面八方的数十条溪流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大湖,湖跟大海相接,海浪穿过狭长的大湖口传过来,一波一波细弱下去,终于变成细纹般的涟漪。咸淡水交接处,不时有敏捷的鱼儿跳起来。这片湖水不深,湖底的淤泥碎石,鱼虾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湖中心长着浓密的流苏林,许多渔船就泊在那里。
“采采,不要乱跑,快过来!”母亲在舅舅家门前叫她,她马上跑过去了。
舅舅的房子就建在小路边,房子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门前贴着鲜艳的春联,地上落了厚厚的炮仗纸。母亲和大姨解下蓑衣,一转眼,不知到哪里去了。采采走进屋子,只见屋里坐满人,都是从香港回来的,个个穿得光鲜漂亮。采采低着头,盯着脚下红色的小雨鞋,舅妈马上过来,把她拉到门边,让她换上玲表姐的拖鞋。拖鞋好像是烂的,好几根胶带子都断了,她觉得她无法穿着这双鞋子走到房子的另一边,到那个小木凳子前坐下。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偷偷四下里张望,想找到她的母亲,想躲到母亲身后去。
“是娟妹的女儿吧?”有人问。
她低着头不做声。
“生得没有娟妹好看,似她阿爸。”又有人对她评头品足。
她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又羞又恼。
“怎么这么瘦,又晒得这么黑。你阿妈没给饭你吃?”有个女人笑着拉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几下,然后翻过她的手掌,似乎想看她的掌纹。
她猛地一下子把手抽回来,也许是太用力了,她没站稳,身子一歪,倒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汽水瓶、啤酒罐“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不知汽水弄脏了谁的裙子,瓶子又砸疼了谁的脚。旁边的女人齐声尖叫起来。她吓坏了,一下甩掉鞋子,光着脚跑进旁边的小门。小门里面,就是厨房,玲表姐正在灶前烧火。

8.玲表姐

采采怯怯地靠在柴堆前,看着灶里的柴火,木柴正“噼啪噼啪”燃烧着,干柴缓慢地变成火焰,火焰热烈明亮,无比温暖。采采脑袋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了杂乱不相干的念头:“火熄灭了,成了灰……刚才的柴哪里去了呢?……要是拿灰和火焰合起来,可以还原成木柴么?……如果柴可以还原,那么,树也可以还原么?……”
她想拿这一肚子念头问问玲表姐,但是,玲表姐一手拿拨火棍,一手往灶里送柴头,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喊:“玲姐。”玲表姐好像憋了很久似的,放下拨火棍,哈哈笑起来:“我不开口,就等你喊我哩!到这儿来,我给你梳辫子。”
横哽在她胸口的某块干柴,很快地燃烧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她又觉得舒畅自如了。她走过去,在玲表姐旁边的干草上坐下,玲表姐掏出木梳,缓缓地给她梳头。她的头发零乱潮湿,还带着门外的风声雨味。玲表姐掏出小镜子,江采采就看到了她自己,黑瘦的小脸上,有双大得不相称的眼睛。
“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玲表姐把她的头发梳得光滑整齐,“上个月他们出海刮紫菜,我去送饭,一直走到了排仔角。那个海角背风,浪不大,我就走下去捡螺仔。下面全是圆圆的大石头和小石头,海水一点儿也不深,伸手一摸,哗,石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衣和辣螺,石缝里黑压压一排海胆,又大又肥,就可惜没有带海胆勾,只捡回几个安公头。”
“那——我们明天就去排仔角,带上海胆勾!”
“傻瓜,年都还没有过完,又下雨,怎么能出海?”
“等到过完年,我都回去了。”
“我让姑仔带你哥回去,把你留下来。天一晴,我们就到沙头捡螺壳仔。”玲表姐解开衣领子,让采采看她的贝壳项链。采采凑过去仔细看,那是一串浅彩色的壳仔项链,在火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泽,一颗接一颗,全都米粒大小,均匀细净。
“我捡了半年多,才凑齐这一串链仔。”
“真靓啊。”采采赞叹不已。
“我还做了一串,用的壳子大些,等会儿给你戴上。”
“嗯!”
坐在灶前,她的身子渐渐和暖起来。她给表姐讲起夏天的时候,她跟村里的男孩儿一起,搂着香蕉树游到对岸张屋村摘水蒲桃的事情,又讲到父亲教他们下棋的事情,还有奶奶家的母鸡,一连下了三个双黄蛋的事情。不过,虽然江村也有些好玩的事,她却总觉得,她的生活远远比不上玲表姐的生活那么有趣。
玲表姐说,过年前,她跟几个要好的女孩儿翻过了好几个山坳,在一道不知名的溪水边找到一种大红的吊钟花——“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就种在花槽里。”
她便忘掉了刚才进门时的尴尬,专程跑到门外花槽去看,回来的时候沾了一脚泥巴。
吊钟花开着风铃似的一串串红花,那真是好看极了啦——不过麻雀花也不错,采采说,她也在自家门前和屋后种了花,种的全是麻雀花和落地生根,还有一种叫日日春的,她把它种到了墙缝里,虽然长在墙缝里,但也开得很好看!
玲表姐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站起来,打开厨房的后门,顺手一指,只见不远处的小斜坡上野生着一片日日春,虽然在冬天的深处,竟然也开了一地花朵!
玲表姐说,日日春傻乎乎的,开得再多也没用,正所谓“盐蛇仔冚粪箕,唔当一条青竹碧”——你去看营房上头的油柑仔,那才真叫好看哩。
采采想起去年夏天,玲表姐到江村去,带给她一包生油柑果,全是浅绿色的圆果子,初吃时又酸又涩,但是嚼过以后,嘴里便泛起无穷无尽的甘甜清香。她嘴馋,吃了一颗又一颗,结果越吃越饿,她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太阳却高高在上,晚饭遥遥无期——她只得偷偷跑到甘蔗地去,偷偷折了生产队的甘蔗吃。但是倒霉得很,偏偏给村头的淘气包江虾仔看到了。
“羞羞羞,为食鬼!”江虾仔朝她吐舌头。
“为食鬼,羞羞羞!”江虾仔朝她扔石头。
……
玲表姐已经把饭烧好了,见她闷闷的,便向她许诺说:“明天吧,明天早上,我上营房放牛,把你也带上去。”

要开饭了,大舅收起高桌上的麻将,妗母收起矮桌上的纸牌,屋里的人就散了。母亲过来帮忙洗碗上菜,大家搬了凳子,围坐在饭桌前。大舅给他们发红包了:
“波仔,采采,一人一个红包,新年利利是是,快高长大。”
采采接过大舅的红包。母亲教她说“恭喜发财”,她低着头张开口,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大妗却掏出厚厚的一叠红包,说是刚才坐在家里的姨妈妗母们给她的。
她摆摆手,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不要——因为她们刚才笑你?”大舅就坐在她身边,声音像洪钟似的,“采采,人生在世,第一要有气量。不要学你阿妈,大事小事闷在心里,事事跟自己过不去。快收起来,里面有好多钱。”
采采怯生生接过红包,大舅接着说:“你以后读书,再以后嫁人,不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大事小事,凡事宽和些,生活就好过。像我现在,在香港做泥水卖气力,也时常受老板的气,如果句句话都计较,就是自己找罪受了。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宽宏些,自己也自在快活。”
“阿哥,你在香港,还是做泥水工?”母亲问。
“是啊,没甚么本事,就得一身牛力,还能做什么?旧年跟人一起承包了几个工程,算是多挣了几个钱。”
“刚才打麻将的那些人——老吉那些人,在香港,是跟着你做事?”
“是啊。”
“你忘记了当年他们怎样斗你。”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冷、又硬。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计较什么?他们当年也是年少无知。”
“我是小肚鸡肠,就你宽宏大量。你不跟别人计较,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这个我知道,你嫁得远,也是无依无靠。总之凡事看开些,世道艰难,要知道爱惜自己。”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采采也低头吃饭,她面前放着一碟腌过的咸海胆,她夹了一点送饭,觉得又咸又腥——她够不着其它的碟子,但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再夹一点咸海胆送饭,这回,她觉得咸海胆咸香咸香的,还蛮好吃——她又夹了第三次,这一回吃到嘴里,她觉得咸海胆鲜香无比。于是她使劲吃使劲吃,一下子吃掉了大半碟咸海胆。

9.望海岭
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大海升起来。阳光透过雨淋淋的树枝树叶,照耀在草树葱笼的山路上,空气清新极了,仿佛要把人身体和内心都清洗干净似的。
采采跟在玲表姐后面,走过一排又一排营房——所谓营房,就是从前的军营,是白色破旧的矮房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这里的驻军早已撤走,山脚下的营房已经做了本地简陋的学校;而半山的营房大多空置,玻璃窗户破落不堪。采采踮着脚尖,把脑袋探进窗户里头,看见破裂的地板长出了高高的野草,野草丛中不知什么动了一下,似乎藏匿着敏捷的小兽。
营房边的山坡,粉红色的山菍仔树已经成片成片地开花了,小山溪旁,不知名的野兰草舒开了修长的叶子,墨绿墨绿的,精神抖擞。半山有一片平地,是个废弃的操场,还残留着单杠双杠架子,蓝球架和大花圃,花圃里明黄色的迎春蔓生出来,铺了满满的一地。采采拨开荆棘走入花丛,折了一枝又一枝。玲表姐却不看花,只是抬头看相思树上的鸟儿,不时有鸟宛转鸣唱,在清早寂静的山林中,在无限的绿意里,每一声鸟鸣都像一朵彩色花,倏忽绽放,又倏忽消逝。一边走路,一边流连,两人在短短的山路上走了好久。走着走着,玲表姐唱起歌来:“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玲表姐唱完了,采采也念起歌来:“山斑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忘了娘不好,‘尾拖拖’才好玩儿。”玲表姐接过她手上的迎春花枝,把它们弯着绕着,很快做成一个花环,戴在采采头上。
“嘻嘻——玲姐就是画眉鸟,唱出海南歌。”江采采笑着跑前面去了。
“我看你乱编排,看我也来编排你——山鸡不如采采靓呀,采采头上顶个鸡窝!”
两人一下子跑上山头,来到最高的一排营房前面,这排营房早被改造成牛栏了,玲表姐的小黄牛就拴在正中央。
她们解开小黄牛,牛儿便自个儿朝后山走去。江采采穿着玲表姐暖融融的红棉衣,走到后山的荒地时,身上就开始出汗了。
“今天好热呢,就让牛在这儿吃草,我们喝水去。”
两人脱下棉衣,把它们高高地挂在田头的香子树上,一溜烟跑到对面村子去。说是村子,其实总共只有十多间房屋,像一个小小的巴掌藏在山岰之间。采采走进村庄,发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条狗。
采采回头看看小黄牛,小黄牛心无旁骛,正专注地低头吃青草。小黄牛身后的香子树上,一红一蓝两件棉衣在风中飘动,如同两面鲜艳的旗帜。
采采好奇地看着旁边的房子,有些屋开着门,有些屋关着门,年深日久无人料理,门上贴着的对联和门神被风吹烂了,又被雨洗得发白。采采喜欢村庄前面的石头小路,因为好久没人走了,石缝间长满野草,但石头仍然光洁漂亮,如同刚刚铺上一般。
“这是哪里?”采采越往前走,越觉得奇怪。
“这就是望海岭啦。刚才牛吃草的地方是他们的田啦。我们现在去找他们的水井啦。这里井水清甜好味,比我们那眼井好喝多了。”
“但是,他们人呢?哪里去了?”
“他们人都不见了,屋里好多鬼,你千万不要跑进人家屋里去。”
江采采脸都吓青了,她紧紧地抓住玲表姐的毛衣。
突然,有只野猫从一扇门内窜出来,差点儿撞到她脚上。
“啊!有鬼!”她吓得不轻,猛地扑进玲表姐怀里去。
玲表姐站不稳,一屁股坐下了。昨夜的雨还没有干,两个人在地上搂成一团,沾了一身泥点子。
“放手啦!不行啦!鬼来啦!”玲表姐一边笑,一边喊。
可是,江采采怕得厉害,手怎么也松不开。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她觉得又紧张,又好笑,终于憋不住,也大笑了。两个人滚到草丛中,笑岔了气。

10.大海的微笑

那眼井打在村头的老树下,是一眼很老很老的井,井沿落满树叶,拨开树叶,青砖上长满苍苔。采采走近水井,把脑袋凑到井口,只看到许多青草从井壁的缝隙长出来,透过青草的缝隙,她看到了好几个癞蛤蟆,它们端坐在井壁残破的石块上,瞪大眼望着她,仿佛对她的打扰很不满意似的。再往下看,她就看到了井水,井水冒着热气,深不见底,井水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也正朝她看上来。
采采回过头去看水井旁的老树。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身粗糙结实,不知道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月。她沿着树身,抬头望上去,只见老树枝叶稀疏,丫杈处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蜜蜂窝,好多蜜蜂伏在蜂巢上,又有好多嗡嗡嗡飞个不停。采采大吃一惊,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玲表姐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不要大声说话——看我的——”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系着长绳子的小木桶,慢悠悠地把木桶放下水井,小木桶穿越了横生的青草,就在它与水相触的瞬间,玲表姐突然用力一抖,桶口扣在水里,再提起来时,已经装满一桶清水。
玲表姐把木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半桶,然后把剩下的半桶递给采采。采采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井水温暖甘甜,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四下阳光灿烂,玲表姐又反复强调,望海岭的人在十年前集体偷渡去了香港,只是走得匆忙,有些人家来不及把门关上。但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敬畏,她们不敢走进那些房子去。
采采在房屋周围转悠,一会儿她发现了一棵桃树,树上零星地开着粉色桃花,她爬上树去,想把花枝折下来,玲表姐却制止了她,说还是不摘了,到了热天,还得来吃桃子。
过一会儿她又发现了一个大石磨,虽然木柄已经糜烂,但要是搬回江村,让父亲再安一个不就能用了吗?玲表姐还是制止了她,玲表姐说,这么大的石磨,别说搬回江村,就是搬出这望海岭,恐怕也得吐几口血哩。
后来,采采竟然在一个乱蓬蓬的柴草窝里发现了一窝鸡蛋!她高兴极了,想到她家虽然也养了几个母鸡,但生下的蛋大多数让母亲拿去卖掉,换了菜籽和油盐,能让她吃进肚子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她想脱下毛衣把鸡蛋包起来带回去,可是玲表姐仍然制止了:“不要拿!要是路上打破了,他们的土地神要怪罪的。”
采采只好离开那些屋子,朝小黄牛跑去。这一回,她们看到一群半大的鸡在荒田里觅食,一见她们走近,便都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钻进了高高的草丛中。
她们回到树阴下,牛还在吃草,不过牛肚子已经高高地鼓了起来。她们拿下树上的衣服,把牛赶到山溪下面的水塘旁边。水塘对面,有一棵开白花的油柑树。采采顺着玲表姐的指点看过去,那油柑矮树婆娑,不会比她江采采更高,树叶绿盈盈的,开着细碎的白色花,花细得看不清楚。采采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稀奇,以为远远没有玲表姐所说的那么好。
“玲姐,让我去拿鸡蛋吧,就拿一个,不会破的……”
“不要去啦——以前,望海岭有老虎的。”玲表姐煞有介事地说,“有一个女孩子,好馋嘴的,整天闹着要吃鸡蛋——到了半夜还闹个不停。她妈把她推到外面,对她说:‘你这馋嘴猫,让灯笼仔吃了你。’说完,她妈就把门关上了。小女孩哭了很久,忽然她抬起头来,就看到远远的山路上,有两盏灯笼仔朝她走过来。她吓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力地拍门:‘阿妈,灯笼仔来了!灯笼仔来了!’她妈以为她说谎呢,任凭她怎么拍都不开门。小女孩就这样给老虎叼走了。第二天,她妈到处找她——当然找不到啦,只在山腰上找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明明是老虎,为什么叫灯笼仔?”
“都说你妈聪明,怎么把你养得这么笨哪!不告诉你了,自己想去。”
采采想呀想,想了好一会都没有想明白,太阳却慢慢从山坡爬上头顶,玲表姐把小黄牛拴在树阴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山路上。当她们来到上坡路的尽头,采采迎面看到了大海。此时风平浪静,大海湛蓝宽广,阳光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金灿灿的波光,海浪由远而近,一波波打在山脚的岩石上,开出了许许多多银闪闪的浪花——许许多多的浪花,溅起来,又沉下去,像许许多多细碎的微笑——今天,大海为啥笑个不停呢?
“你看海那边的山岛,就是香港。”
采采一路走下山,一路都可以看到大海,香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远——从这儿走下海去,一路游一路游,一直游到香港,也不需要很久吧?
“玲姐,望海岭的人,是游水过香港的吗?”
“傻瓜,这么远,怎么游哪?人家开个船回来,一下子全接过去了。”
“坐船真没意思,游水多好玩啊。”
“‘宁欺山莫欺水’,大海好危险,以前游水偷渡的人,有好多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回不来?”
“有的一口气接不上来,淹死了;有的遇上鲨鱼,给吃掉了。”
她们走进山下的松树林,大海看不见了,阳光疏疏落落从枝叶间漏下来。江采采想到大海,想到商店里摆满糖果的香港,想到大海里牙齿锋利的鲨鱼,想到那些在海里死去的人,不知怎的又想到排仔角,排仔角满是海螺和海胆。她还想到,大海深处,那么深那么阔大的地方,不知道该有多神秘多有趣呢。想着想着,她嘴巴馋得不行,要是明天能弄到新鲜的海螺和海胆,该有多好啊!她便打消了游水过香港的念头,一心打算到排子角去一趟。
那一回,采采没能去成排仔角。即使玲表姐为她求了情,母亲还是很坚决要把她带回家。临走前大舅从一个大包里拿出两套新衣服,一套是哥哥的,一套是她的。玲表姐也收拾了几件花布旧衣裳放进她母亲的行李袋子。
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脖子上挂着玲表姐送给她的贝壳颈链,她想到排子角水石缝中的海胆,想到海胆旁边生长着柔软的海带海草;想到望海岭温暖甜美的井水上头蹲着的蛤蟆们;想到那天中午,笑个不停的大海……火车越开越快,她知道不能再去亲近它们,便闭上眼睛,使劲地在心中还原它们的模样——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直到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她才歪在座位上放心地睡去。(第二章完)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08:10:57 +0800 CST  
第三章 江村悲喜剧

11.青竹洲的呼唤

回到江村,回到江水、水翁树、花生田、水稻田和甘蔗林的世界,采采并没有忘记舅舅家的大鹏湾。只是那里的山树和海水,随着时间的推移,色彩越来越模糊,形状越来越朦胧,越来越像一个梦。
对大山和大海的恋念,常常勾起采采对远方的渴望和想象。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她看到过的美好事物留下来,便常常靠着门框发呆。母亲叫她做事,她常常不知道答应。有时母亲愤怒地拿起棍子,她惊惶地回过神来,慢腾腾开始做家务,她拿起扫帚,还没把地板扫干净,她的念头又飞远了——她多么想到远方去啊!世界是那样广阔那样美好——为什么她只能呆在小小的江村?为什么她一年只能出一次远门——唉,这是多么遗憾的事!
江村依然水清树荣,悠然自得,似乎丝毫不介意她的孩子生出了离她而去的念头。
到了元宵,天气还是很冷,江村的女人蹲在地上搓面粉做汤圆。汤圆又圆又甜又大个,才吃一碗身上就热了,身子一热,孩子们便欢天喜地跑出门去,玩到天黑才回家来。
过了元宵就是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那会儿天总要下冷雨。一大早,采采跟着母亲,提了竹篮,到还没开耕的稻田去,太阳升到竹竿高,她们就能捡满一篮子艾草。母亲回到家里,磨面筛粉,忙大半天,做出香喷喷的艾草角子。采采每件衣服都有两个衣兜,每条裤子都有两个裤兜,她往衣兜裤兜塞满艾草角子,一溜烟跑出门去,如果她自己不想回家,谁都无法找到她。
很快三月清明,燕子归来,阳光明媚。家族内的女人便聚在一起杀鸡煮饭,蒸了肉包子,又买回半竹篮红桔子。吃过午饭,大伙儿把祭品搬上木艇子,男人把木艇划到江心的青竹洲去。青竹洲有个茂密的竹树林,江村所有的先人都埋葬在竹林里。大人去祭祖,有时会带上江采采,有时不带,因为她是女孩子,去不去都没有关系。
乍暖还寒的夜晚,人们坐在家里,时时有人串门,讲东家西家的闲话。等到所有的闲话都说完了,屋里的人便呆坐着,沉默着,静静面对着门外的江水。他们看不见时光的形影,只看到流水缓缓经过,水边茂密的植物倒映在水里,形成大片青光摇晃的阴影。阴影下有种神秘的气氛,仿佛有个故事在那儿蠢蠢欲动,那些传说中的水鬼、狐仙和妖女仿佛马上就要破水而出。
这时,青竹洲清越的笛声翩然越过流水,顺着风传过来。风向有时并不确定,风力有时大些有时小些,笛声便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人们听不大明白,不能懂得那些声音所表达的意思——但虽然不懂得,却又似乎向往着。于是他们沉默着,陷于各自无法排解的情绪中。这乐声似乎在呼唤什么,但又显然不是在呼唤他们的肉身,却像在呼唤肉体深处的灵魂。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灵魂,他们的灵魂在内心深深的泥土中沉睡,在他们长长的一生中少有露面的时候。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日子,由着利益和欲望的驱使,侍强凌弱,各各维护着穷酸的体面。许多人虽则终其一生住在一起,却终其一生无法学会相爱,终其一生,无法走出狭窄黑暗的牢笼。
对江采采来说,青竹洲的笛声独具魅力,它似乎轻声向她诉说,向她描述某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于是她竖起耳朵,双眼闪烁着黑暗的星光。
爷爷裹着破毡子,正坐在竹椅上讲故事,故事里又另有一个世界。爷爷凭着记忆,讲起他年少时读过的小说,正讲到姜子牙卖咸鱼遇上下大雨,咸鱼沾了水,从箩筐里“泼啦啦”跳起来,一条条游进江水去。
但是,一听到笛声,爷爷就停下不讲了,采采也忘了追问那些咸鱼的去向。爷爷翘起脚,眯着眼说,跛权越吹越好了——如今这个世道,除了他,还有谁会用一世去吹笛子呢?
没有星星的夜晚,人们远远朝青竹洲望去,可以看到水草里飞出好多萤火。春夜的青竹洲,烟水朦胧,笛子吹起来,格外有一种凄凉的气氛,一个个音节,诉不尽人间的无奈痛苦,教人整夜痛彻肺腑,辗转难眠。在下着雨的冷天就更让人难受了,隐隐约约地,不时听到女人的痛哭,紧跟着就有男人咒骂起来,说阎王爷怎么老想不起来,把那跛脚独眼的冤魂钩了去。
那个跛脚独眼的冤魂,就是独住在青竹洲的老权,正是他夜夜歌吹,扰乱了江村的平静。他是个老光棍,右脚和左眼都给日本人打坏了。但因为他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兵,解放后吃足了苦头,不能像东江纵队的老兵那样衣食无忧,以至于不幸染上麻风病,也没人管顾。逝水镇把麻风病人送往青竹洲,本来是隔离起来人道毁灭之意,但老权人臭命硬,竟然独自活了下来。他在青竹洲的沙地上种番薯种豆子种花生,养了一条狗和一群鸭——就这样,没有人靠近,他孤独地生存,跟整个人世断绝了往来。唯有那一支笛子,在清风流水的流逝间,慢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夏夜里月明风清,江风混着青草的香腥味扑面而来,这时的笛声就好听极了。笛子模拟出鸟儿的叫声,孩子的笑声,婉转地吹下去,让人留恋着,似乎想要永久地停留在某个时刻,教人想要永远不长大,永远不老去。在那样一个个短暂的瞬间,人们幻想着温饱富贵,幻想着自由自在,幻想着寒冷、饥饿、病痛再也不会到来。

12.松根

等到青竹洲的笛声停了,老权和青竹洲一同入睡。北埠头的松根便拿出自己的二胡,装模作样地拉起来。松根的二胡是一本滑稽的笑话集子,拉来拉去,全是下流喜乐的小调。
松根有过两个老婆,但都比他早死,两个女儿又都嫁到外村,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住在泥屋里。松根没有儿子,他便比谁都怕死,怕死了没有人送终,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噩梦。
松根长了一张孩子般的圆脸,眼睛小而圆,年青时也许很可爱,老了却只是显得可笑。不过他家里不摆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松根整天裂嘴笑着,嘴角流着口水,头发日久不洗了,渐变得油腻,一缕缕连结在一起,像扎了许许多多小辫子。孩子们追着他喊“怕死鬼”的时候,他也时时笑嘻嘻不理会,但有时他也会转身骂人,小眼睛圆睁着,脸涨得通红。孩子们便跑得远远的了,孩子们都有点怕他,因为松根不大能够控制自己。
松根生了好久的病,谁都以为他要死了,但他却病恹恹地、顽强地活着。他时时坐到渡口去,扯住过渡的陌生人,呜呜地痛哭,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又掀起衣服,露出青白的肚皮,他肚子上有许多个石头般的硬块,他委屈地诉说:“我这里好痛啊!”
胆小的路人吓得要死,遇上凶恶的便要把他往水里推,松根于是顺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松根哭起来像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哭声无依无靠,时高时低,浮游在江村上空。他就这样哭到傍晚。晚风如泣如诉,遥远的稻田望不到尽头,几棵稀疏的远树沉默地站着,时光催人落泪,惹起人内心潜在的狂乱和哀伤。松根不哭了,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越来越像一只癞蛤蟆。
“松根要发疯了!”人们兴奋起来,奔走相告,消息马上从村尾传到村头,好事的人都放下活计,赶来观看了。等到太阳收起外面的光芒,把自己的内心烧得炽热通红,落日下沉,“当”一声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松根就发了狂,他在地上打滚,狠命扯自己的头发,终于把其中一缕抓了下来,血也流出来了,糊得满头满脸。这时旁边便有人拍着手跳起来:“松根,好啊!好啊!打个筋斗看看!”松根便打起筋斗来。但忽然他醒悟过来,把血淋淋的双手在面前张开,盯着手上的血,死死地看,忽然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撕裂了喉咙,绝望地喊:“救命啊!救命!
人们喝起彩来。没有人救他。没有人会走到他跟着去捉住他的手,没有人会把他的头紧紧地抱进怀里,没有人会拿来湿毛巾,擦干这个可怜虫的眼泪。
松根从人群中撞开一个缺口,拐进青石巷子,飞也似地奔跑。围观的人赶紧追了上去,生怕漏掉最精彩的情节。但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夜晚的江村是宁静的。偶然有老公打老婆的声音,但那是关着门的,传不远的。
过了好多年,松根才死去了。有那么一阵子,人们好久不见松根了,有洗衣服的女人在埠头上说:“松根呢?不是死了吧。”到了中秋节,松根的小女儿回娘家,四下里都找不到——见不着人,也见不着尸。松根真的不见了。这件事成了江村人民长久的谈资,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有人说松根一定是受不了病痛,投水死了。也有人不同意,因为人越是老,胆子就越小,就越怕死,就越不敢往下跳,松根可能是不小心掉下水淹死的。但是死无对证,争来争去,终于没有定论,人们怏怏不乐,脸上写满遗憾。
松根活着时是一个废物,如今死了,也还是一个废物——不用怕他!每个大人都这样跟孩子说,告诉他们经过松根的泥房子时,要壮起胆来。松根的女儿哀哀哭着,收拾了屋子,关上门,走了,再也不回来。

13.江满棠

江村的音乐,除了跛权的笛子和松根的二胡,还有龙船的锣鼓。那是太阳般明亮,巨石般沉重的音乐,那是江村的盛宴。
五月十五是逝水镇的龙舟节,那天正午涨潮,东江比平日阔大好多,全镇的龙船要聚在一起,进行一场盛大的比赛。
那是孩子们长久盼望的节日,本地的龙船赛得难解难分,远方龙船纷纷飞越长途水路前来观看,其时江面上群龙聚首,彩旗上写满百家姓氏,跳龙头的大孩子一边指挥,一边暗暗较量本领,真是好戏连场,精彩非凡。
那些年,江村跳龙船头的少年是个难得的奇才,他是江源的独生子江满棠。江满棠长了一张黑里透红的圆脸,大眼睛里藏着笑意,双眼一转,总能想出新奇的玩意,所以平日里,他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帮大小孩儿。这么一个孩子王,在上下村庄已经小有名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跳龙头长大的,所以江满棠早在十来岁就开始在舞狮队跳大头佛,过年的时候,他跟着外出舞狮,由于他跳的大头佛格外生动诙谐,惹的大伙都围着拍烂了手掌,鞭炮都往他身上扔,狮子反而没有人看了。
江满棠出事时龙船比赛只剩下最后一圈,其时三条龙船并列排在江心,正竞争着冲出重围。这时扒手划了九圈,已经渴坏了,河中小艇上看热闹的人使劲朝龙船泼水。有一瓢水正好泼在江满棠脚下,只见他身子一歪,一下滑进水里,这时两条龙船夹得很紧,无数鲜艳的龙船桨朝他身上划打下去,江满棠在乱桨中扑腾了几下,当场沉了下去,再没有浮起来。而江村的龙船却势如破竹,继续向前,老龙抢了头位,赢得了那年的头名。
江面一直播着《步步高》的音乐,每个锣鼓手都倾尽全力打响他们的锣鼓,两岸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龙船一个接一个冲过终点,广播里的女人清晰响亮地宣告了比赛结果,各种声音联成一片,完全掩盖了江源婶婶的号哭声。镇长颁发锦旗时,各条获奖的龙船又洋洋得意表演一翻。
直到傍晚,曲终人散,河面才恢复旧日的平静。一道残阳铺在水中央,浮动的金光跳跃无定,源婶婶跪在江边的大石上哀哀痛哭。这时,村长和村书记已经遣了船去寻找江满棠。
派出去的船一连寻了三天,都没有找着。源婶婶不吃不喝,硬逼迫那艘快船又往下游去寻了三天,可是仍然没有寻着。
江满棠的祖母,就是帮人烧纸钱喊童年的福婆,她驻了拐杖,颤巍巍走到渡船上张望,好心的女人把她搀稳了,听得她喃喃自语:“棠仔啊,棠仔你魂魄来归啊……”
福婆去对岸的张瞎子家算了一个命,张瞎子说江满棠原来不是普通凡人,竟是龙王爷的小儿子投胎,如今龙王召他回去了,正在龙宫里享福呢。也是命该如此,所以就不要伤心了罢。
三天后,江源家请了外村的神婆来做法事,源婶婶婆媳两人,穿了漆黑的衣服,在水边摆了水酒烧元宝纸钱。岸边空地上,小小的,一堆火又一堆火,烧着了又熄灭了。江风吹得紧,把纸灰吹碎了,飞得满地都是。福婆抓起大米,一把一把洒在沙子上,接着又向空旷处倒了酒,烟熏在她眼睛里,她不断淌眼泪。一大群母鸡围拢来,鸡头都点得很快,它们欢快地啄食地上的大米。江采采站在孩子群中,远远看着,谁都不敢吭声。江源婶婶披散了头发,狠命朝东江磕头,直磕得额头流血,一道道鲜血从脸上流下来,样子恐怖极了。
后来地上的火星也都灭了,远远的河滩上升起一群群萤火虫,它们是短暂的会飞翔的星星,它们像一个个不可解的谜,它们时时飞进孩子们的梦里去。采采半夜醒来,仿佛听到村庄沉重的叹息,她轻轻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第二天下午,江村的孩子都听说了一个消息,江源带了源婶婶去市医院看病,医生说,源婶婶是失了神了。
一个又一个午后,江采采伏在老水翁树的树根上钓虾公,她竖起耳朵听那些洗衣服的女人说话,她们说源婶婶生江满棠的时候染了病,再也不能生孩子,江源绝不能就这样断了后,他这回一定是要另娶的了。
从此,路过江村的人都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终日坐在江边,死死地盯着江水,仿佛要看穿整个东江,看到水底去。而她所期望等待的那个叫做江满棠的大孩子,却已千真万确,再也不会回来。

14.水萍

龙船节的悲喜剧过去之后,东江渐渐恢复平静,龙船偃旗息鼓,静静地停泊在水翁树下。过不了多久,人们卸下它全身披挂的华美装饰,把它深埋在淤泥之下。一同被埋下去的,除了龙船,还有江村的热闹和飞扬。江村的沉寂一直要延续到岁末,快过年的时候,大家都闲下来,村里便出钱请来一个戏班,搭好戏台,在晒谷场唱大戏。
戏班带来了华衣彩服,一匹腥臊的马,以及一套响个不停的锣鼓乐器。追在戏班后面的,除了一帮流着鼻涕的孩子,还有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水萍。
“察笃灿——”锣鼓响起来,这晚唱的是《傻仔洞房》。
大家放下碗筷,急急跑了来,占不到前头位置的孩子,就坐上父亲的肩头,那没有肩头坐的,搬了高高的长板登站着。一条板凳,开始时站三个,不久便站上去六个,再不久,哗啦一声倒了。人们全笑起来,那摔倒在地的,摔得越痛,就笑得越凶。这些热闹水萍看不到,她捧着饭碗站在舞台前,碗里的饭是早吃完了,她舍不得离开戏台。舞台那么高,唱戏的人走到前面时,鞋子差一点儿就触到她仰起的脸,她浑然不觉,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得近些,再近些。
舞台上唱对手戏的是大花脸的傻仔,和他浓妆艳抹的老婆。傻仔唱了一段,忽然装腔作势爬在地上,“汪!汪!汪!”学狗叫。傻仔老婆用肉包子掷他,他伸手接住肉包子,再转手塞进嘴巴里,眼见得他两边腮鼓起来,活像快死的鸡抱鱼。观众们便哈哈大笑,齐声喝彩。
水萍忘情地鼓掌,手里的饭碗落在地上,碎了——不过,在这样热烈喧哗的时刻,没有人听见饭碗破碎的声音,就连水萍自己,也没有听到。
戏散了,又过了好久,夜深得看不见手指头,水萍煮了番薯糖水,送到戏班去。
快要天亮的时候,露水沾湿早行人的裤脚,有人看到傻仔和水萍躲在草垛后面,抱成一团。
第二天下午,北风吹熄了北帝庙前的红烛,有人看到傻仔在庙后面的桑树下,咿咿呀呀地,教水萍唱戏文。
“察笃灿——”,晒谷场点亮灯火,锣鼓又响起来,这回唱的是《陈世美不认妻》。
花脸画成了白脸,傻仔摇身一变,变成了陈世美。昨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上了荆钗布裙,哭哭啼啼,唱秦香莲吃谷糠。唱着唱着,孩子先散了去,口哨呼啦一吹,到小学操场玩“网鱼”去了。紧接着是男人,一个一个散了去,到小卖部的麻将台找乐子去了。舞台周围只剩下女人,老的嫩的,她们举起袖子就连成一片云,她们抹了一把眼泪就要下一场雨。戏唱得越苦,越让人哭得肝肠寸断,就越教人迷恋。女人们的苦难久经堆积,如湖水日渐积蓄,到如今,终于由秦香莲砸开了凄苦的堤坝,委屈和苦痛决堤而出。整个场子,一时间,陷入了自虐式的凄凉的狂欢。
唱完几天的戏,戏班走了,水萍也跟着走了。眼看着大戏从舞台上演到自己身边,人们格外兴奋,他们拍着大腿,唾沫横飞,一件件一桩桩,都安好了鼻子眼睛。水萍的父母——江村有名的老好人德叔和德婶,他们垂着头,红了脸,觉得羞家,好几天抬不起头来。等到他们醒悟过来,意识到问题严重,去找村干部,要他们找戏班要回女儿,戏班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
到了第二年深秋,江村的东南风转成西北风的时节,水萍黄着脸,大着肚子回来了。德叔要她到城里医院去,想办法把孩子弄掉,水萍尖叫起来,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横架在自己脖子上。父母垂着头,红着脸,觉得羞家,他们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媒婆八姑发了善心,在东江下游的苦竹镇给水萍说了个婆家,虽然男人小时让开水烫了脸,眼睛鼻子嘴缩成一团,极其丑陋,而且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水萍还是穿了崭新红嫁衣,体脸地嫁了过去。人们说,如果不是肚子太大,这个新嫁娘还是蛮好看的。

15.新娘

江村秋天嫁出一个女儿,冬天又娶回一个媳妇。这个娶回来的新娘,跟不久前嫁出去的水萍一样,引起了轰动。
引起轰动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她是江思恩的新娘。江思恩是江村第一个大学生,年纪轻轻,当了江村小学的校长。他会写对联,能画年画,既有文化又长得俊,是姑娘心头上的标准夫婿。江思恩在路上走过,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轰动的第二个原因,是新娘的嫁妆,没有衣车,没有妆镜台,甚至没有布匹衣物,人家有的她一概没有,拖拉机装过来满满的一车,有一套书桌,一个巨大的书柜,还有一摞摞的书,更出格的,是一叠叠画框,巨大的画框,镶着新娘子亲手画的油画。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去帮忙搬嫁妆。到了夜晚,家家户户都听到震惊的消息:这个新娘搬过来的画,画的全是光溜溜的人,男的女的,都没有穿裤子,实在是有伤风化!
等到新娘子过门,大家都跑去看。新娘很美丽,姑娘们自愧不如,悄悄走了,小伙子眼红眼热,为了多看几眼,都借口要帮忙,磨蹭着不肯离开。江采采躲在门边看热闹,简直不相信人能长这么好看,她顾不得母亲的吩咐,硬是跟在新娘身后,走进人家新房去。新娘给她一个红鸡蛋,她一失手,鸡蛋跌落在地。
“你……好好……好好看。”她连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新娘温柔地笑了,笑意像春风似的,采采觉得四下里一下子和暖起来。采采清楚看到,新娘左边脸上有个深深的小酒窝。
“我喜欢你,你真的好好看好好看啊。”
新娘轻轻捉住她的手,蹲下身,让自己跟她一样高,轻声对她说:“我也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所有好看的东西——不过悦目是不够的,要美才好。”
江采采结结巴巴,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这时好几个老女人进来,要带新娘拜神去,采采只得悄悄退出门外。她走到江边,在水边走来走去,风吹着江面,江面上一道道波痕,真是好看极了好看极了。对岸的水翁树倒映在水里,水一直流着一直流着,什么都流过去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东江静悄悄的,但又好像有一首无声的歌,正在时光中传唱。
天慢慢黑了,采采不知留恋着什么,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去,她觉得那些自然生长的事物,那些亘古而来就一直存在的事物,就连沙滩和石头,野草和蚂蚁,全都好看极了好看极了……
第二天,按照江村的风俗,新娘穿着红嫁衣,挑了一担高脚水桶,到江边来挑水。孩子们追上去,捡起地上的大小石头,争先恐后扔进水桶,满满两桶水,一路泼着溅着,到了家门口,水所剩无几了,新娘放下水桶,让她的家婆来检查桶底的沙石——沙石越多,预兆她将来的儿孙越多、富贵越多……她会不会发现那些好看的彩色贝壳呢?采采躲在远远的墙角,心里怀着一个小小的秘密。(第三章完)
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08:26:05 +0800 CST  
第四章 江村细节

16.好玩的事情

有那么一段时间,江采采喜欢拿出母亲的镜子,躲在厨房里,对着自己照了又照。终于有一回,给她母亲看见了,江采采手忙脚乱,像个偷了鸡被当场抓获的小贼。她想把镜子藏起来,却把镜子打破了——她失了魂似的,心不在焉,结结巴巴。母亲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碎片,生气极了:
“丑人多作怪!照什么照,人长得丑,怎么照都不会变漂亮!”
采采低着头跑到外面,心里慌慌的像淌了一滩雪水。她在流水里照自己的倒影,照见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啊,如果她能得到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该有多好!可是她长得这么丑,皮肤又黑,鼻子又塌,嘴巴又大,左看右看都不够漂亮——啊,要是她能像江思恩的新娘那么好看该有多好!
她闷闷地坐在水边,觉得自己不漂亮这件事真是无法可想。她抬头看天,蓝天很好看,她羡慕蓝天;她低头看水,江水很好看,她羡慕流水……她看着看着就高兴了,忘记了自己不够好看,觉得能够看到那么多好看的东西,也很不错。于是她渐渐快活起来,一溜烟跑远了。
那时候,为了省钱,采采和哥哥的头发都是母亲亲手剪的,兄妹两个发型完全相同,虽则犬牙差互,却也易洗易干。采采天天在太阳下疯跑,晒得比男孩子还要黑,再穿上她哥不合身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她天天跟在江村的男孩儿屁股后面,几乎学会了男孩子所有的本领:从树下跳下水游泳,一口气游到东江对岸;爬上结果的树,摘芒果、水蒲桃、水翁、杨桃、番石榴……;用竹枝做弹弓,用小石头把树上的小鸟打下来;烧稻草熏田鼠;拿青竹枝打水蛇;用长竹杆粘上灰粽子捉知了;空手捉蜻蜓喂蚂蚁;围在一块儿打泥巴炸弹;在晒谷场玩“网鱼”;吃过晚饭在村尾捉迷藏;过年时也跟着赌玻璃珠子,打纸牌赢公仔……
一开始总是“网鱼”,剪刀锤子布,谁输了谁当渔夫,赤手空拳去捉人,捉到谁就跟谁牵起手来,结成鱼网。一路捉下去,鱼儿越来越少,鱼网越来越长,跑到最后个个大汗淋漓,男孩子便脱掉背心,揉成一团,跑到自家窗前扔进家里去。过不久,不知为了什么事,便有几个孩子打起架来。拳来脚去,那弱小的孩子受了伤,鼻子流了血,坐下来哇哇痛哭。打赢的翘着手站在一旁,嘻嘻笑着,大伙儿围过去看,江采采也围过去看,看着看着她莫名其妙地跟着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仿佛被打的人是她自己似的。大伙儿便哈哈大笑了,把泥巴和乱草丢到她身上,直到她看起来像个小疯子。但她只追逐着快乐,不知道记仇记恨,过一会儿,那个人不哭了,她也就好了,很快又大喊大叫,大伙儿继续玩耍。
到了最后,他们总是坐下玩泥巴,泥巴有好几种玩法,其中泥巴炸弹的游戏最迷人。孩子们围坐在晒谷场上,人手一团湿泥巴,各各捏成饭碗的样子,捏好了——“一,二,三”,便听得“啪啪”连声,泥碗打在地上,爆开大小不同的小洞,那个没打出洞来的,或者虽则打出洞来,洞儿却最小的,要从自个的泥团里取得泥巴,把别的洞儿都补上。采采最喜欢这个,她玩得最好,她的泥团越来越大,最终把别的泥团全吞灭掉,那一整天她便志高气扬,像个打了胜仗的公鸡。
她不喜欢打纸牌,打纸牌是要赌钱的,就是没钱也要赌纸公仔,那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游戏。她没有公仔,别人不要跟她玩,她只好在旁边看着,慢慢觉得寂寞了。她就走到水翁树下坐着,一个人,看江上的船来来去去。
货船上装着各种各样的物品,轻的是草灰,重的是石头。她爱看那种载人的红星客轮,轮船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站在船头看风景,江风吹动女人的长头发,吹得各种颜色的裙子飘起来,让她羡慕不已。
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坐在树下想着,渐渐想远了,想到那些遥远辽阔的,她从来没有到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她开始羡慕天上的鸟儿,有一双翅膀多好啊!在天上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飞到哪里多好啊!她常常抚摸自己的胳膊,仿佛那儿可以长出一双翅膀来,但是无论她怎样用力,怎样发功,她的翅膀就是长不出来,这事儿真教她无计可施。
眼看着江面船来船往,她有时突发奇想,如果有一天,有一条船从远方来,在她身边停下,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有多么好多么好呢!

17.好吃的东西

等到水蒲桃成熟,江采采到远方去的念头便打消了。水蒲桃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甜滋滋。它空心里藏着一颗大核,南风吹动树叶,整树果子“匡匡”“匡匡匡”响个不停,江采采坐在树下,觉得那种声音很有意思,每一声都惹人发笑,她便独个儿哈哈大笑起来。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成熟的水蒲桃果落下来,一个个浮在水面上,黄色的绿色的,脆生生的,好像东江突然结出好多果子来似的,十分别致好玩。
水蒲桃差不多吃完的时节,鸡屎果就熟了。鸡屎果摘在手里,沉甸甸的,闻一下,有苦涩的清香,要是扔进水里,一下子沉到底,永远不会再冒出头来。番石榴有点甜,又有点苦,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硬生生的籽儿,嚼不烂,时时藏到牙缝里,怎么都剔不出来。番石榴不能多吃,吃多了会便秘,拉不出屎来。但是饿着肚子,对着一整树果子,不多吃简直不可能。孩子们捂着肚子在茅厕里蹲久了,无可如何,只得乖乖地喝大人煲的水翁花茶,那是用水翁树的花晒干了煲成的,深黑色,苦得要人的命。
东江对面的张屋村有一个果园,那果园就在水边,里头许多芒果和杨桃,不知是谁种的,也没人管顾,园中生满野草。孩子们常常游水过去,偷偷摘了来吃,果子还是青的,要酸掉人的牙齿,但等不到果子变黄,一树树全给吃光了。
果子能解馋,却不能充饥,那些半大的男孩,饥不择食,喜欢在收割后的稻田上点燃火堆,用弹弓把小鸟打下来烧着吃。或者用烟把田鼠熏出来烤着吃。打不着小鸟又熏不到田鼠的时候,他们捉来蚱蜢烧熟了吃。就是见了蟑螂也是不放过的。有时他们又冒着生命危险,把黄蜂巢取下来,揭开一个个巢眼,把香喷喷黄灿灿的黄蜂虫取出来生吃。
最饿的时候他们吃水蛇和青蛙,那是一伙不怕死的孩子,曾经手拿了青竹枝打蛇,一直追进人家屋子去,把蛇打死了,剥了皮,烤熟了,香得教人流干口水。
风大的时候,往往把带着火星的稻草吹得漫天飞,常常把整个草垛点着,直烧成一堆灰烬。那个不幸衣服被烧着了的孩子,直到现在还留有满身的疤痕。
采采怕蛇。有一回,有条被追赶的蛇回头咬了她一口,飞快逃走了。江虾仔告诉她,那是一条毒蛇,也许就是五步蛇呢!她再向前走五步就要死掉!她已经慌乱地向前走了四步,一下停下来,再不敢动一动。她原地站着,眼泪汩汩往下流。其他的孩子四散跑开了,她就那样一个人在水边站着,直到天黑。后来她心一横,勇敢地走回家里,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心里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18.好看的花儿

肚子不饿时,江村在她眼里就变成花园。
村尾的竹林外,有一片长满野草的沙滩。到了夏天,绿沙滩就成金沙滩。那是盛开的蟛蜞菊,圆圆的小花盘,薄薄的小花瓣,那么多那么多,密密挨挨地开着,像万千炽热的小太阳,黄得耀眼,热得烫手。它们跟天上的太阳呼应,精神抖擞,燃烧燃烧再燃烧。
江村的墙边路边,另有一种小麻雀花,样子比蟛蜞菊娇艳得多,颜色也很丰富,红的粉的白的黄的,遍地开着。江村百姓喜欢把它们挖起来,种在烂缸破罐里,一个夏天它们就能发出好多枝蔓,蔓生到砖缝去,处处生根,处处开花,把一个个破房子点缀成花房子。
生产队解散以后,自家的田自家种,母亲有了些许闲余。整个夏天,母亲都在前院侍弄花草,她种了一种美丽的七姐妹蔷薇花,又种了火蝴蝶花和红蕉花,还有很香的素馨花、含笑花、米仔兰……采采从外面跑回来,迎面遇上一阵花香,不可捉摸,令人沉醉。采采喜欢偷偷地摘了小小的素馨,放进衣袋,不管跑到哪里,她一整天都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她从青石小巷走过,喜欢在人家前院的花草旁边流连。有人在花草旁边还种了青菜和葱头。女人们闲下来,渐渐长胖了,头发也梳得干净整洁,她们在埠头洗衣裳,洗完了并不急着回家了,常常坐在大树下聊天。
采采洗好了衣裳也不急着回家,她留心听着,听到人家商量着给刚出生的女孩儿取名字。取什么名字呢?叫俏燕也不合适,不是春天生的;叫喜凤也不大好,不是过年生的;便有人说,不如叫招弟,或者唤弟,或者转弟、顺弟?又有人说,起了这种名字也不见得就会如意,弟弟千呼万叫不出来的事也常有……
“不如叫米兰吧,或者叫含笑。”江采采在旁边插嘴。
“就叫含笑吧,又应节,又好听。”大伙都觉得她取得好。
她取的名字,居然真的被人家用了,她觉得很欢喜。
她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江含笑,江含笑……”多有意思啊,就好像江水要笑出声来似的。她便几次三翻跑去看那个女孩儿,那么小的女孩儿,有时哇哇大哭,有时格格大笑,真是好玩极了。
男孩儿就没有这么好玩儿。人们生了男孩儿特别高兴,但男孩子的名字总是要男人起的。江采采觉得,给孩子起名字的男人水平真是有限,他们给孩子起名叫金宝,叫贵发,叫成龙,叫加爵——叫了这些富贵名字,却又怕遭天妒,养不大,便于大名之外又起了小名,叫什么“猪仔”、“狗仔”、“牛仔”……这样天天叫着,猪仔——狗仔——牛仔——,一村人都认得他,大名反而没有人知道。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定家艇上的孩子——那些小小的,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身上系着圆滚滚的红色浮球,男孩儿系两个,女孩儿系一个,处处见出父母的偏心:男孩儿是金宝贝,要传香火点香灯,女孩子是亏本货,只恨不能淹死了,省好多米饭钱。从前的人家生下女儿,半夜里放下木盆流了去,也还算有良心了,还有赤条条扔下水的。三姑六婆低头传递小道消息时,讲起来也很宽容——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钱就这么多,米就这么多,少了一张嘴,另几张嘴才能吃饱。只是这么一来,每条村里便都有那么几个男人,一世也讨不到老婆。
每回听到这些话,采采都觉得可怖,似乎那些被扔下水的女孩儿,就是她自己。她在梦中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饿狼在她身后追赶,在睡梦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奋力地奔跑着。

19.农忙

不仅她在跑,时光也在跑,跑呀跑,跑呀跑,一转眼,就跑到了六月的深处。
六月是丰收的。水田里稻谷成熟,这个月,炎热、短促,是农人最繁忙的时节。
六月,你从江村往外走,任何一条路都可以到达丰收的田园。六月的甘蔗是茁壮的,六月的花生是饱满的,六月的香蕉树在水边连成了林子,它们像牵手跳舞的美人,风姿楚楚,蕉叶在和风中招展舒张,蕉花灿烂开放,甜美如蜜,蜂围蝶绕……但是,六月的主角不是它们,六月的皇后身穿金黄外衣,尊贵、骄傲地成熟了,农人们右手持镰刀,左手握谷穗,内心觉得踏实而又安稳。
采采到喜欢田野去,她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学会了劳作的技巧。她五六岁开始打秧,七八岁就在母亲旁边插秧了。自从她能拿起镰刀,她就开始割禾。她仿佛是个天生的农夫,她像渔人热爱大海一样热爱着大地,迷恋着大地。
农忙的时候,她整天跟在父母身后,她什么都干:割禾、打谷、扎稻草,她非常勤快,她兴高采烈,在太阳底下,她把自己晒得黑里透红。
六月的天,是孩儿的脸。刚刚还阳光灿烂,突然又漫天乌云,骤雨来临,一次又一次打湿饱满的谷粒。要把湿淋淋的谷子从禾桶里捞出来,运回自家的地堂,往往要费尽一个农夫所有的力气。每天傍晚回到家,每个人都累得着绵软无力,一挨床就沉沉睡去。
但是,无论如何,就算再苦再累,大地永远是值得赞美的,丰收永远是值得赞美的,六月的热量永远是值得赞美的。
六月的黄昏,下过雨天就放晴了,丝丝缕缕的晚云在天边游走,被染成透明的橙红色,蓝天深得像海,在河流的尽头跟大地连在一起。那时太阳刚好落在水天交界处,已经有一半浸进江水去了。晚风凉爽地吹过河面,吹得那整块的夕阳一片一片破碎,无数的金子和银子在水面上跳起来,又叮叮当当地落在水面上,终于沉到水底去了。
水面不时有船经过,船头上插着旗子,船尾小烟囱冒出淡青色的炊烟,船上的女人也正在烧菜做饭。在江采采眼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景色了,在这样美好的傍晚,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她放好了镰刀,一头扎进水里去。她水性很好,仰身躺在水面上,听任那小火轮从河中央经过,荡起一圈圈波浪,把她轻轻地托起来。
在她身边,水浮莲正开着一串串透明的紫色花朵。她觉得它们美极了,她想伸手去拦住它们,但它们却无视地流过去了。

20.七月

六月过去,就是七月。七月的江水丰盈美满,七月的星空澄澈空灵。人们把神台搬到江边,迎着盛夏的凉风,向鬼神诉说各种各样的愿望。
有人铺了红纸,用筛子筛下细细的面粉,请鬼神来占卜。谁家有没出嫁的女儿,便来问:“她将来嫁去何方?”那根神奇的筷子便颤巍巍地动起来,指向东南方。媒人便根据这个指示,到东南方说亲去了。
人们向往神仙的生活,据说修炼之后,人就可以成仙——所有的仙人都是凡人变成——成了仙可以长生不死,夜夜笙歌,痛饮美酒,饱食佳肴,他们没有痛苦,享尽极乐,但却要付出爱情作为代价——神仙不能恋爱成婚。
所以天上的七姐,就是那位思凡的七仙女,受到天庭的重罚。不过她同时也得到了人间永恒的膜拜。天上的七姐星和董永星遥隔银河,据说有一种鸟儿很同情他们,每个七夕都要飞上银河去,给他们搭成一座相会之桥。
七月初七是江村的七姐节,这天夜里,江村的女孩儿聚在江村祠堂拜七姐。要是哪个女孩儿不去拜,将来是要嫁不出去的。这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在天黑前女孩子就开始准备了,她们到野外去采摘各种好看的花草果子,又把宽阔的天井打扫干净,往坛子里盛满清水,再把花花草草插上去,把祠堂打扮好了,天就黑下去,福婆便点起灯笼,高高地挂在屋檐上。
等一切安排妥当,天上的星星就全都跑出来了。
这里大小姑娘都已吃过晚饭,从家里跑出来,聚到祠堂去。她们先是围坐在一起,吃花生果子,指指点点地认星星,指出哪一颗是七姐星,哪一颗又是董永星。
夜一点点地深下去,时辰到来时,女孩子便双膝下脆,焚香礼拜,默默祈祷,希望自己将来能嫁一个有钱有貌、知情体贴的好男人。拜过七姐,大家担着水桶到江边去挑水,那些走在前面的,兴许还能看到仙女们下来洗身子呢。福婆说,这天的江水沾了仙气,会长年不腐,能医百病。姑娘们挑了七姐水,各各回家去,把神水装进密封的陶罐里。
七夕之后,朗星明月,每个放晚都清凉舒适。三奶奶坐在老榕树下,给素馨讲故事。采采凑过去,听得三奶奶说:“我们小时候,好久以前了,那时同现在不一样,女孩子都要裹脚的。那边龙眼树下,养了个女儿叫荷花,长得荷花一样好看,就大我两三岁,时时教我做针线,脾气又好温柔,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嫁到对面张屋去。就在出嫁前一天晚上,荷花投水死了。”
素馨仰着头,眼光闪烁着两点星火:“她为什么要投水死了呢?”
三奶奶不回答,过了好久才说:“谁知道啊,她心里难过啊。人世难啊,总是有人活不下去的,要是活到现在,孙女儿也跟你一般大了。”
素馨的妈妈远远听见了,快步跑过去拉了素馨,责备老人说:“阿嬷,你也是的,跟小孩子讲这个做什么!”
三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也苦啊,我养大七个儿子,老了却没有依靠啊,死了也没人送终啊……”
采采听得心酸酸的,她挨过去,抱住三奶奶的膝盖,伸手抹干她脸上的眼泪:“阿嬷不要哭,你还有我呢。”
三奶奶就笑了:“唔,还有采采呢。”
三奶奶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七夕后再过七天,就到了七月十四,七月十四鱼篮节,这是鬼的节日。
十四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倒映在水里,仿佛一块贵重圆润的玉石,从仙宫沉到了水底。月光一泻千里,夜风吹过江面,波浪泛着银光,整个河流由上而下,流光溢彩,一盏盏河灯就在这华丽的月色中漂流,仿佛漆黑的河流之树,骤然绽放了发光的花朵。
江采采依在爷爷的膝下乘凉,爷爷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她便听见奶奶说,一个河灯一个鬼——河灯照亮水鬼的路,水鬼才能投胎做人。为了争河灯,水鬼会在水里打架,所以七月十四的夜晚,一定不能到水边去,抢不到河灯的水鬼会伸出手来,把小孩子扯到水底去,做自己的替死鬼。
然而,远远近近的河灯都流到眼前来,神秘又美丽,并不教人害怕,反而让人着迷。河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让人浮想联翩。是哪一只手点亮了哪一盏灯?是哪一个人记挂着另一个人?即使他变了鬼也还记挂着?在火光闪动的江面,在这个变幻迷离的鬼神之夜,总会有一盏河灯,能照亮江满棠的路吧?
一盏莲花模样的河灯搁浅在岸边,采采跑过去,正伸出手要拿上来,忽然想到奶奶的话,她觉得害怕了,又把手缩了回来。她转身跑回家,脱了鞋子,爬上床去,用被子蒙了头,早早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有一两盏被风浪打沉的河灯搁在岸边的水草上,已经完全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失去了召唤鬼神的威力。孩子们照样勇敢地爬到水翁树上去,高高地往下跳,“咚”一声落到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
七月的水翁树最诱人,高大的老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果子。水翁果开始时是青色的,像小沙头一样硬,它们密密地长了一整树,颗颗都苦得要死,小鸟和虫子都不吃,总能完好地长到七月。太阳猛烈地晒了半个夏天,它们慢慢变红了,红水翁酸酸的,吃多了要拉肚子。鬼节一过,水翁皮变紫变软,摘一颗放进嘴里,甜中带酸,让人回味无穷。馋嘴巴的孩子一整个下午呆在树上,大树枝繁叶茂,没有人知道上面他们藏在哪里。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女人们纷纷站在门口高声叫唤,每棵水翁树上便都溜下好几个小家伙。

21.农闲

种下了稻子,农人和田地都有了一段舒闲时节,艳阳高照的午后,吃饱了饭,老人坐在矮凳子上打瞌睡,壮年的农人却坐在门前树下,拍着大腿说话,要到日头西斜方才担了锄头出田去。
漫长寂寞的午后,每当窗外的竹哨子“毕——毕毕——”吹响,便有几个光身子的小孩箭一般射出门外。母亲想把孩子叫住,采采却像风一样不见了影子,只听得树头的蝉没命地嘶叫:“热!热!热!……”
日子过得最舒心的,要数大榕树下的老光棍江佬,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就搬了凳子坐在大榕树下,迎着江风,唱起歌来:

我拍大髀,唱支歌
人人都笑我无老婆
我有钱娶个娇娇女
我无钱娶个痘皮婆
痘皮婆,食饭食得多
屙屎屙几箩
屙尿冲大海
屙屁打铜锣
“嘭——嘭——嘭——”

这最后一声拖得长长的,远远近近,人们便哈哈大笑了。
那些胖大的女人也趁了午后,抱一大盆衣服到埠头洗。巨大的水翁树像一把遮阳伞,把火辣辣的日头遮挡住,这水边埠头便胜似消暑胜地,好风好水,清景无限。那衣服便洗得格外慢,甚至于完全停下活计,只顾说东家长西家短。大大小小的新闻,小村数十户人家的大事小事,有说不完的话题。
又有年轻姑娘相约了到河里洗身子,个个羞羞答答的,不敢把外衣脱下,都穿了花衣服下水,泡在树阴下的浅水里,泼起闪亮的水花,互相嬉闹玩耍。因为是女孩子,不大熟水性,她们不大敢游开去。
在村头和村尾,那些属于蟛蜞和水鸟的地方,水边的淤泥正被晒得“滋滋”作响,往外冒着大个大个的臭泡泡,水浮莲就停泊在那里,它们把黑乎乎的根须伸进乌黑的淤泥里,不几天就长疯了,连结成一大片林子。它们的根须极为茂盛,混着淤泥,长出了林子之外,黑乎乎一大片,里头藏污纳垢,住着又凉又滑的水蛇和青蛙。它们的叶子墨绿墨绿,厚厚的叶肉里嵌着有力的叶脉,放肆地舒张开去,肥美无比,再矜持的猪看到这个都忍不住要心花怒放。女人挑了箩筐,把浮莲叶割回去喂猪,也有的人家干脆打开猪屋,让猪跑到河边去吃浮莲,到了傍晚,猪们才挺着大肚子,滚了一身烂泥回去。
很难把这种粗野下贱的喂猪的植物跟绝艳绝美的花朵联系起来,但是水浮莲花漂亮异常,可以进入花卉世界最美丽最高贵殿堂,它有浅紫色的洁净的花枝,以傲慢的姿态长上去,肮脏的淤泥,以及漂泊的风尘,丝毫无损它绝代的风华。
采采也去割猪菜,一边割一边发呆。
便有那样长长的一段日子,心里对那种花儿惦念不忘。在繁星满天的夏夜,父母吵了架,父亲到外头逛去了,母亲独自坐在床边哭泣,江一波躲在角落里发呆,江采采躺在阳台上,心里一路想着那丛花草,想呀想,不知不觉睡着了,满天的星光照耀着她。(第四章完)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08:26:47 +0800 CST  
第五章 采采,采采

22.光脚丫的采采

东江不断流淌,流过千年岁月,年复一年,流水永不枯竭,毛发永远青葱。但是人生是多么短暂啊,不时有人死去,不时又有人出生,老人的皱纹越来越深,白发越来越多,而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采采能看见他们长大的脚步,就像那个叫“江含笑”的女孩儿,前不久还独个儿躺在竹床上蹬腿,再看到却已经在地上跑了。
采采也长大了,母亲带她去上学。上学之前,母亲还教她唱了一支歌——

太阳天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

从此,她不再满村子疯跑,她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上课,她时时觉得不自由。
但学校也另有一番天地。采采班里上才十多个孩子,天天玩在一起,从前不大认识的女孩儿也慢慢熟悉了,采采便学会了女孩儿的玩意儿:玩七子、跳橡皮筋、跳格子、把彩色的线绕在手指头上,翻出各种花样来……采采不再热衷于男孩儿的玩意,渐渐扎到女孩堆去。
上堂时她总是很积极,老师一提问,她就高高举手,她回答问题清脆响亮,老师都喜欢她。考试时她每道题都会做,她总能得到全班的最高分,老师更喜欢她。慢慢她能认识字,会做数学题,她一年比一年长高了。
时光改变着她,她的头发也长长了,扎了个乱蓬蓬的小辫子,表面看去,她跟江村别的女孩儿也没啥两样了。但时光没能磨平她与生俱来的梭角,在人群中,她仍然尖锐生硬,她时时觉得苦痛——到底为了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儿一样平顺快乐?
夏天又来了。她最喜欢夏天。
她喜欢火一样的五月,她喜欢正午的太阳,太阳正是点火的源头,老人说,那太阳能把水牛晒死。所以人们都把水牛的绳子绑在河边的水翁树下,让牛儿舒服地泡在水里。
但是乡下的孩子是不怕热的。在河边滚烫的晒谷场上,有三个女孩正在跳方格。那个光着脚丫、黑而结实的小女孩就是采采,另外两个穿绣花鞋的小姑娘看上去比她大两三岁,她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动作显得有点不自然,阳光照透薄衬衣,隐隐约约看到她们小小的青果子般的乳房。不过采采还是个小女孩儿,她流了鼻涕就用袖子在脸上抹一把,跳着跳着,她的头发便乱得像个鸡窝。
一局跳完,又是采采赢了。较大的小姑娘便说不玩了,她要回家做事去。三个人便散了。采采四处找她的鞋子,可是一直没找着,快到下午两点钟了,她只好光着脚丫子去上学。

学校那边是很美丽的,木棉花落尽以后,粗大的枝头就长出软柔柔的叶子,它们在阳光里轻轻地摇,浅浅地笑。这些大树似乎正在进行长跑,到了五月,木棉树跑完它的征途,把它的红火炬交给凤凰树。学校门口两棵巨大的凤凰树这会儿正开花,风一吹,花瓣儿雨点一样往下落,吹得采采满头满脸都是。采采便很高兴了,她吹响口哨,跑起步来,并赶在第二次铃响之前跑到课室。
可是陈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采采只好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喊:“报告,迟到!”
这下好了,全班人都盯着她的脚丫子看。
好不容易下课了。下了课,男孩儿就围过来,冲着她叫:“光脚板!”采采忍气吞声不理会。但是事情并没有因她的忍辱而平息下来,后来竟然发展成“黑妹—光脚板”的二重唱。
“黑妹”是采采的绰号。在班上,她长得最黑,个儿又最小——本来她的脚板没啥好说的,可是谁让她不穿鞋子来上学呢?一个女孩儿,光着脚丫来上学,实在是件丢脸的事……

第二节课上美术,陈老师把语文书换成一本图画书,又来上课了。原来这个班只有两个老师,陈老师兼教语文、自然、体育和美术。陈老师拿了白粉笔,要教孩子们画一幅种树的画儿。只见他先画了两个人,一个男孩儿拿着铲,一个女孩儿提着水桶,他又在黑板上方画了几只大蝴蝶,然后才在中间画了一棵树。画好了,他就让孩子们在各自的图画本上照着画。这时,江明搞小动作扯了前面女生的小辫子,陈老师便罚他站到黑板跟前画。
这时候江校长来到窗外,招手叫了陈老师出去,说是市教育局来了检查工作的人。等陈老师再回到班上,课室已经闹翻了天。原来江明给画上的男孩儿画了六个手指头,又给女孩儿画了一双巨大的光脚板,光脚板上,十个脚趾头像两排大香肠。这会儿他正拿教鞭,指着黑板上的男孩儿说:“这一位——噔,噔,噔!就是——江亮先生!”
所谓江亮——江亮是江明的堂兄弟,他的左手长了六个手指头。接着他把教鞭指向那个女孩儿,“嘻嘻,她是谁?”
全班笑翻了。
江采采肺都气炸了,她光着脚跑出去,手上举着铅笔盒,像只被惹怒的黄蜂。采采个儿最小,但大家都有点怕她。江明见她气势汹汹,便绕着课桌逃跑,采采紧紧地追着,眼看就要追上了。
同学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采采,一派支持江明,正“加油!加油!”呐喊着。陈老师在课室门前站了好一会,里面才慢慢静了下来。陈老师板着脸站在讲台上,他不要他们画画了,全班学生都被罚抄书。
采采和江明被罚站,一个站在门左边,一个站在门右边。

后来,就放学了。
采采闷闷地走在校道上,走到凤凰树下就停下脚。她站在那儿,呆呆地抬起头来向上望。凤凰树的叶子轻盈得像一片片羽毛,凤凰树的花红得像一场大火。多神奇的大树啊,怪不得叫做“凤凰树”呢,采采想着爷爷在故事里讲过的凤凰,那种在大火中复活的美丽的神鸟,心里向往极了。
采采就这样想着望着,她看得入了神,忘记了要回家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老师提了一条大头鱼从学校外面走进来。大头鱼被一根稻草串着,尾巴还一蹦一跳摆动着。
“采采,你还不回家去?水大进你家了!你妈妈四处找你。”
采采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望。陈老师顺着她的视线望上去,就看到了一树火红的花海,凤凰花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凤凰叶子却安详舒展,羽毛般地散开,露出缝隙来,让人看到丝丝缕缕的蓝天。

采采一直跑到江边,江水已经涨到巷子。一丛丛水浮莲停泊在红砖墙边,江明家的黑皮猪正站在水边啃水浮莲的叶子,大水把它的四条腿都淹没了,黑皮猪看起来就像在游泳似的。采采站在那里使劲看着,她觉得这情境有意思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采采——采采——”采采听到了母亲的叫唤声。这么大的水,母亲一定走不出来,只能站在家门口叫唤。
采采走进深水里,一头扎了进去,她绕过水翁树,游到家门前。东江水果然大进她家去了,父亲正拿鱼网拦住厨房门捉鱼。母亲却指着江心,要她丈夫去捡东西。父亲不理会母亲,他弄好了鱼网,又把花生米放进虾笼,然后把虾笼使劲往外抛——他要放虾呢,今晚一定有大虾吃了!
“阿爸!”采采高兴得大声喊起来。
“采采啊,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大水冲走了!快回来!你看,你的鞋子流到外头了。”母亲指着江中心,果然采采的鞋子正在那儿悠悠地漂着呢。
采采分开水面的枝叶垃圾,向她的红鞋子游去。想到明天不用光着脚丫上学,她快活极了。她不再嫌弃她的小鞋子碍事,就在江水中央,她把鞋子穿到她的小脚丫上,又系得紧紧的,才游回来。
江明和江亮正在水蒲桃树上摘果子吃,见采采游近岸来,便都摘下熟透了的蒲桃果,向她掷过去,果子打在采采的脑袋上,“卜”地破开了。
“多谢啦!”采采把果子塞进嘴里,五月的水蒲桃香极了,甜极了。

23.大青石上的采采

天越来越热,水也越来越热了。
太阳像火一样从天上烧到地下,眼看就把东江水煮沸了。江水涨呀涨江,涨上了荔枝基。
江水涨上了荔枝基,荔枝就成熟了。火红火红的一个个小球果,味道极其鲜美,鲜美得可以教异乡人忘掉思乡的愁苦。
有苏东坡的荔枝诗为证:“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但这是太阳烤熟的果子,吃多了就要热气,所谓“一粒荔枝三把火”,这荔枝火要烧伤肝脏脾胃,烧得人喉咙沙哑,讲不出话来。
这会儿,东江两岸,所有的草和树都长疯了,水草长得比人还高,黑油油的教人害怕。一大早,囊妮成群结队在草上飞。
陈老师说它们在吃蚊子。江铃笑却认为它们在举行婚礼。
“有一对囊妮结婚了,它们在开舞会呢。”
铃笑是城里的孩子,又总是看外国电影,难怪她会那样想。采采看着它们,用手指点着,一个个地数,囊妮太多了,又飞得太快,根本数不过来。
“铃笑,你说得对。它们一定是在结婚。它们不断地结婚,不断地生孩子,你看它们越来越多啦。”
江铃笑喜欢那些小小的,刚会飞的小囊妮,她叫它们做“蜻蜓宝宝”——那么小就会飞了,就那样傻乎乎地停在一片草叶上,有时从一片草叶飞向另一片草叶,真是好玩极啦。
小囊妮是玲笑心中美丽的小精灵。但对于江虾仔来说 ,它们只是一群笨蛋。
等囊妮飞累了,落在草尖上,江虾仔悄悄地湊过去,手已经伸到囊妮的尾巴去了,那倒霉的小家伙丝毫没有察觉,江虾仔两指一夹,囊妮就给他捉住了。
江虾仔把囊妮撕开,放在三叔婆的墙根下喂蚂蚁。等蚂蚁倾巢出动,齐心协力要把食物搬进洞去,江虾仔又放火去烧它们。看到那群可怜的大力士在烈火里四散奔逃,江虾仔就哈哈大笑了。
“虾仔,你这个扭纹柴。菩萨要怪罪的。”三叔婆拄着拐杖出来,哆哆嗦嗦骂着,江虾仔一溜烟跑掉了。
他一路跑到村尾的沼泽地去。在那儿,赤膊的男人正把龙船从淤泥里挖出来。
“吭—唷—嘿!”他们一齐用力,把龙船抬起来,放在老榕树下晾着。
每年都是采采的父亲给龙船上桐油,给暗淡的龙鳞重新涂上油彩。但今年,父亲做这个工作的时候叫上了哥哥。因为他觉得孩子大了,可以帮手了。
“第一块上金色,第二块上红色,第三块上蓝色。”
但是哥哥涂了一块就跑了,他不喜欢做事,做事太累了,何况油彩粘在手里真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阿爸,让我涂吧!我一定会涂得很好。”
“不行,你是女仔,女仔不能摸龙船。女仔摸了龙船,龙船就沾上晦气,龙船沾上了晦气,比赛就要输给别人。”
江采采闷闷不乐坐在岸边的大青石上。江铃笑坐在她的身旁。
“铃笑,你喜欢做女仔吗?”
“喜欢啊。”
“为什么?”
“女仔可以穿裙子呗。女仔的衣服比男仔的漂亮多了。”
采采对衣服无动于衷。她一向穿她哥哥穿不上的衣服,她一条裙子都没有。
龙船在江面上扬起旗帜,人们把它划得飞起来了。
江虾仔已经在上面学打锣。
江采采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渴望自己是一个男孩。

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08:27:39 +0800 CST  
24.龙船节的采采

五月大雨如洗,五月雷声轰隆,雷雨不但把沉睡于淤泥的巨龙唤了起来,也把日渐沉溺于生计的男人唤醒了。
他们扔下手里的锄头,扔下挑大粪的沉重担子,扔下老婆孩子,扔下那些烦扰人、折磨人的大事小事,纷纷操起龙桨,跑上龙船,呼呼喝喝地大声吼叫,把一身蛮力甩进江水去。
龙船便在水道畅游,呼风唤雨,雨点和鼓点交织成欢快的乐章,他们的心也变得舒展欢畅了。端午节,借了龙船这个神秘而又巨大的玩具,村里的男人再次被还原成孩子。

江面上的龙船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东江上下有无数村庄,每个村庄都有一条龙船。游龙戏水的季节,田里的禾苗自顾自生长,不需人的照料,也长得绿油油。
无人管束的孩子闹得更疯了,一放学,把书包扔掉,就往江里跑。那是一场多么快乐的比赛啊,跑第一的直接从地堂的边缘起跳,张开双手,像大鸟一样飞起来,“咚”,“咚”,“咚”……大伙儿纷纷落入水里去,江面上就好像下了一场孩子雨。
等他们一个个从水面冒出头来,都哈哈大笑了。
那些敏捷的孩子却并不忙着下水,一个个都爬上树去。他们像猴子一样攀援,抓住那些伸出水面的长长的枝条,得意洋洋地来回荡着。荡够了,忽然怪叫一声,松开树枝,双手抱腿,整个人缩成一个大粽子,炮弹一样向江心飞,然后便陨石一样落进水里,要过很久才冒出头来。

采采喜欢看龙船上金灿灿的龙头。龙头上长着龙角,龙下巴有长长的龙须,一直垂到水里去,那龙口却张得大大的,吐出一颗颤巍巍的龙珠。跳龙船头的俊美少年站在龙头旁边的踏板上,神采飞扬地挥舞着手中的破葵扇。
采采喜欢听龙船热闹的锣鼓。她的心跟着那简单的节奏跃动,直到那红彤彤的声音把她小小的心脏涨满,她感到兴奋快乐,急着想要加入到那股快乐的洪流中去。然而她居然是个女孩子,连江虾仔都知道说她低贱晦气,莫说要到龙船上去,就是摸一摸龙旗都是不可能的。
采采便坐在门前的老水翁树上,她眼睁睁地望着龙船上流光溢彩的旗帜迎风飞舞。她眼睁睁地看着龙船呐喊着从上游飞到下游,又从下游飞到上游。龙船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她的心也跟随的龙船,在江水里游来荡去。
她仔细观察,发现每条龙船都有一面主旗,江村的主旗上写着巨大的“江”字,而其它的龙船,有的写着“黄”,有的写着“朱”,有的写着“李”,有的写着“周”……忽然江面上好几条龙船遇上了,锣鼓喧天比起赛来。锣鼓声摧得人纷纷往江边跑,那些赶上了的便跑着呐喊起来。那出来得迟的大男孩,因为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便捡起岸边的小石子,奋力朝远去的龙船掷去,口里还要骂一声“丢你妈”……不过这一切都跟她无关,采采独自坐在树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封闭的果子,一只无法飞翔的病鸟,一只哑口无言的孤蝉。她无法加入到这个季节的合唱中去,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甩到生活的外面去了。

五月初三,是江村的小龙船节。
每年的这个节,采采都格外盼望姑姑的到来。
采采有两个姑姑,一个大姑,一个细姑。
龙船节学校照例都要放假,江采采和很多孩子一样爬到树上,占据一个视野开阔的位子。她看看龙船,又看看大路,终于看到大姑来了,她一溜烟从树上滑下来。大姑笑盈盈的招呼她,打开画着两只红鸳鸯的大提篮,采采便看到荔枝、大毛桃子、粽子,还有刚刚做好的、带着鸡蛋香的糕仔。
“采采还是这么矮细,要多吃饭,长高点。”大姑摸着采采的头,说话很温和。
奶奶就说:“采采像她细姑,样子也像,性情也像,成天满村里疯跑,像个男仔头,正式扭纹柴。”
大姑把食物分给孩子们,采采坐在小凳子上吃着糕仔,就想起了大姑家的大表姐。
大姑嫁得是好的。大姑父在香港和美国都有亲戚,因为这些关系,从前有个时期大姑过得很辛苦。但这几年生活渐渐好起来了,他们的亲戚常常回来,每回都带回来一些钱。大姑丈在村里开了个士多店,这些年也挣了钱。两年前,大姑的大女儿嫁给一个年纪很大的美国人,据说在那边开着餐馆,家底是很有富足的。大表姐长得很好看,脾气也很好。有一回七姐节,采采到大姑家做客,大表姐给她讲七姐和董永的故事。大表姐讲故事的方式跟爷爷很不一样,采采便有点依恋她。对于大表姐的结婚,采采觉得有点遗憾。大表姐嫁到美国去,便没有再回来。
而大姑是很慈爱的,她每次回江村,都要给采采一个红包,红包里装着五块钱,有时甚至十块。十块钱对采采是大数目,但她每回都把钱交给她母亲了。

细姑来得晚些。细姑的提篮很旧了,里面没有毛桃和糕仔,细姑的荔枝是很酸的,粽子也特别少。细姑带着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叫阿山,小的女孩叫水妹,都长得苍白瘦弱,见了人就躲在细姑的身后。采采把她珍藏的小石子拿出来,要跟水妹玩七子的游戏,水妹摇摇头拒绝了,她羞涩地坐在细姑旁的小凳子上。
细姑每次回娘家,坐在屋子里跟大姑和奶奶说话,每回都要掀起衫襟让人看她身上的伤痕,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哭起来。采采坐在旁边听着,心里的悲伤像五月的龙舟水,涨得满满的。她坐在大人的悲戚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都是命,你怪谁呢?你俾心机养大两个仔女,以后有好日子过的。”
细姑丈天天到榕树头打麻将赌钱,家里的事,田里的事都是细姑一个人在做。细姑说,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还赌债,连家里的米都担去卖光了。
“我要是跟他离了婚,带了孩子回江村,阿妈还收留我吗?”
“你千万不要那样想,你离了婚,我们一家都要俾人笑死。”
吃过饭,细姑擦干眼泪走了。

采采又爬上树去看龙船。吃过了龙船饭,这场盛会渐渐散场了。那些远道而来的龙船,从什么地方来的又回到什么地方去了。看着它们消失在远方的水道,水面慢慢平静下来,龙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今天的热闹仿佛一场梦似的。
龙船都走了,细姑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采采忽然想起大姑和奶奶说的话,她们说,采采长得很像细姑,而且,细姑小时候的性情就跟现在的采采一模一样。她的命运也会跟细姑一样吗?
采采的心落入一个巨大的恐惧中了。
爷爷的病渐渐重了,他坐不起来,只能躺在竹床上。采采在床前站了很久,才问:“细姑为什么要嫁给细姑丈?”
“姻缘都是天定的——天上有一个神仙,叫做月老,他用一条红色的绳仔把细姑和细姑丈绑在一起了。”
“细姑丈不好,我们不能叫月老把那条绳仔解开吗?”
“你小孩子不要乱讲,快出去玩吧。”
采采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她离开爷爷的屋子,经过村东头的土地庙。她看见面目慈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就坐在那儿,采采便在地上跪下来:“土地公公,求求你跟月老说一下,千万不要把我和一个坏蛋绑在一块儿啊。”
她站起来,想到爷爷说过,土地公公是地位最低的神,土地公公不知道能不能到天上去说。
她一路跑到村尾,村尾有一间破落的北帝庙,北帝老爷长着长胡子,很威严地坐在上面。
江采采跪在北帝老爷面前:“北帝老爷,请你跟月老说一说,千万不要把江采采和一个坏蛋绑在一起。还有,让他把细姑和细姑长的细绳子解开吧!”
她朝着北帝老爷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她又觉得不够,于是她再跪下去,又磕了三个。

25.中秋节的采采

龙船的季节过去,稻谷就成熟了。紧接着,就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农忙,收割、晒谷,让火一样的太阳把稻田烤得发白,然后牵来强壮有力的水牛,犁开水田,开始新一轮的劳作。再过不久,就到了八月。八月初一,母亲大清早起来,把神台抹干净,给地主、门官、灶君、四方土地……各种大大小小的神灵都上了香,又郑重地烧了纸钱,然后她跪在观音娘娘的神位前面低声祝祷:“大慈大悲观世音娘娘,保佑我家大小平安大吉。保佑我家阿林多挣钱,出门遇贵人,日日行好运;保佑我家一波读书聪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保佑我家采采身体健康,食茶甜,食饭香……”
采采倚着门框站着,终于听到妈妈念她的名字,便觉得高兴了,正想往外跑,妈妈就叫她了:“采采,过来给娘娘磕头。”
采采走过去,在神位前面跪下,恭恭敬敬对着观音娘娘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磕完了,采采站起来退到妈妈身后。观音娘娘在袅袅的香烟里,仿佛是活的。她一只手优雅地掂着一枝柳条,另一只手握着一个优美的长颈瓶子,半闭着眼睛,神秘地朝着采采微笑着。采采也朝她笑了,然后她小箭一般往门外跑出去。

吃过午饭,奶奶就送冬秋来了——照例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灯笼。哥哥手急眼快,挑去了大灯笼,剩下那个小纸灯笼就归采采所有。
采采心里酸酸的,望着哥哥手里的灯笼,因为知道它不会属于自己,她使劲地看着,直到把它的样子完全记在心里,直到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出它的样子来,她便觉得自己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了它,对它的渴念才慢慢平息。
但等到她把那个彩纸做的百褶小灯笼拿在手里,她很快就把哥哥的灯笼忘掉。她把灯笼系在一根麻骨上,点上蜡烛,让灯笼美丽微弱的光芒照亮她的路。这时候,她对这盏小灯笼便觉得无比珍爱了,并且自个儿认为,它就是所有的灯笼中最美的一盏。

第二天,八月初二。地板才扫了一半,母亲叹着气,坐在小凳子上发呆。采采从母亲手里拿过扫帚,把家里打扫干净。然后她到河边去洗衣裳,回来的时候顺手在河边摘了几朵蟛蜞菊。等晾好衣服,采采就把金灿灿的小菊花养在窗台的玻璃瓶里。然后她退后两步,觉得那些小花儿好看极了,仿佛窗台上开了好几个小太阳。
“妈,你看。”她对她的母亲说。
母亲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着她,她却一溜烟跑开了。她一直跑到外面去,等到完全远离了母亲的视线,她才觉得安全,才觉得心安理得。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恐慌,很怕母亲会抓住她问:“采采,你今天怎么了?”
她害怕面对这个问题。她是个感情封闭的孩子,她还没有学会用语言表达感情。她能像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样扑进她母亲的怀里,把美丽的鲜花献到母亲面前说“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吗?她能在母亲痛哭的时候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她颤抖的双肩,对她说“妈妈我爱你”吗?
啊,很明显她并不懂得,她的面前横亘着一道永远的迷墙。但即使懂得了,她也永远不敢,她的面前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渊。八月初二,是她母亲的生日,那还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一次,只说过一次,她就牢牢地记得了。每年到了这天,她总是惦记着,她不明白爸爸和哥哥为什么从来不记得。每年的这一天,大人总是吵架。
而今天晚上,吃过饭爸爸就不见了。自从村里的杂货店买回几副麻将,平日老实巴交的父亲竟然也天天围过去看,他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都拿去输掉了。为了这事,已经吵了不止一次,家里的碗碟也打破好多了。
夜渐渐深下去,母亲坐在灯下缝衣服,缝着缝着就哭了。采采把被单蒙在头上,一动也不敢动,母亲的啜泣声像一只凶狠的小兽,一口一口撕咬着她的心,采采觉得心渐渐碎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流到枕头上。后来,她迷迷糊糊要睡了。
“砰,砰,砰……”传来很大力的拍门声。
“开门!”父亲怒冲冲地喊着。
母亲不答话,也不去开门,拍门声持续了好一阵,后来就没有动静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只听到一只老鼠在床下吱吱叫着,声音异常清晰。采采大气也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久好久,母亲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吱嘎”一声把门打开。
就在母亲开门的霎那,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原来父亲一直在门外站着,站到如今,已经很懊恼了。采采像只小兽般蜷缩在被子里,以为他们之间又会有一场战争。可是母亲表现得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吵闹,她无声无息地回到床上睡下了。

一直等到半夜,江采采确信每个人都睡着了,才提心吊胆地起身上厕所。她走到门外,门外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倒映在江水里,被秋风吹着,破碎了又复原,复原了又破碎了。采采站在巨大的水翁树下,她出神地注视着江水,似乎能听见星光跟水面碰撞的叮当响声。她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微风带着水汽,混杂着禾花的香味,一直吹进她内心深处,吹开她心里的一扇门又一扇门,于是,她那些小小的心事,便完全地袒露在江村的夜色里。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树干,树身粗大、厚实、温暖,像一位可靠的亲人。江采采把她小小的胸脯紧紧地贴在树身上,风吹着树叶,“沙沙”直响,仿佛抚慰着她的忧伤。她又低声地哭起来。
风大起来了,呼呼地吹乱她的头发,还是初秋,天气一点儿也不冷。一只夜航的船从下游远远地上来,船上几盏勇敢的灯迎着清凉的夜风,破开江面的波浪,一直朝她开过来。
如果它能在江村停下来,就停那么一会儿,然后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有多好多好啊!可是那只船自顾自地过去了,一直驶向不可知的远方,船上的灯渐渐弱了,暗了,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江采采的心随着船去远了。
终于她回过神来,她忧伤极了。

不过天上的月亮并不理会采采的忧伤,她一天天变得饱满、圆润、含情脉脉,像一位温柔的君主,她微笑着君临大地,把她带有非凡魔力的美丽光泽涂抹在江水上,瞬息间点水成金,江面泛起了引人遐思的涟滟波光。在这神奇波光映照下,天上人间就相通了。
爷爷坐在月光下的竹椅上,正在讲月亮里吴刚的故事。
吴刚因为冒犯了天条,玉帝罚他在月宫旁砍那棵永远青葱的桂花树,直到把树砍倒,他才能获得自由。吴刚于是举起斧头,用尽吃奶的力气向桂树砍去,斧头砍中树身,树身上出现了一道切口。可是,当吴刚的斧头再一次举起来的时候,桂树的切口已经自行愈合。吴刚把斧头舞得虎虎生风,威猛地再次地砍下去……
孩子们仰面看着月亮,听得入了神。
“照这样砍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树砍倒?”采采很奇怪了。
“那棵树是神树,其实是永远也砍不倒的。”
“吴刚不停地砍,桂树又不停地长回去了,真好玩。”采采想着那情境,觉得很有趣了。
爷爷笑咪咪地告诉她:“到了八月,桂树上开满了一树桂花,吴刚砍树的时候,就把树上的桂花震落来,所以人间遍地都有桂花香。”
江村没有桂花树,江采采还从来没有见过桂花。可是她用力嗅着,觉得八月的月光有点儿白玉兰花的香味。她想,这月光一定是被那棵神树熏香的吧。于是,她便忘记了那个可怜的吴刚,一整夜只想着那棵很香很香的桂花树。

采采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故事里的树跟村子里的树是不一样的。它们神奇而高贵,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树,结着孙悟空爱吃的桃子,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是猪八戒爱吃的,结出孩子一样的果子,还会像孩子一样啼哭;观音菩萨的紫竹林,据说每一棵都藏着一个愿望;月亮上的桂花树,居然怎么砍也砍不倒……
村子里有很多野生的树,采采相信那些野生的老树是有灵性的,它们安抚着村子里的孩子,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果子大多数都能吃,有酸酸甜甜吃之不尽的水翁,有香甜可口余味无穷的水蒲桃,有吃多了让人拉不出屎的鸡屎果……大树的枝叶间还有日夜歌唱的雀仔,有笨笨地潜伏着拼了命叫嚷的囊娘,孩子们爬上树去,在上面久久地不下来——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乐园,一个小小的天堂——虽然是这样,但如果能把王母娘娘的蟠桃树、月亮上的桂花树都种到江村来岂不是更完美?

爷爷不出来乘凉的夜晚,江采采长久地在江边站着。她望着远处,望到东江对面远远的村庄,想着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它们在远远的水草丛中飞舞活动。她看不见它们,也不想去寻找它们,捕捉它们。
月光太明亮了,夜晚被映照得神秘而又美丽,这个月份,月亮注定要成为主角。群星在月亮的照耀下越发黯淡了,它们收起自身的光彩,在天空宽广深邃的心脏里陷得更深。树影在秋风里摇动,树叶子在采采头上沙沙响着,采采觉得它们在互相交谈。她沉静地听着,期望能听懂它们童话般的语言。
从前,她还不能每天跟江铃笑坐在一起,那时候她一个朋友都没有,每回受了委屈,采采总是喜欢跟门前那棵老水翁树说话,她想它是懂得她的。她喜欢抱着它,把它当作一位温厚的老亲人,她把自己小小的心脏贴着它的时候,心里的悲伤和委屈就会平伏下来。
可是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了,有一个好朋友跟一个朋友也没有是多么不同啊!
“采采,你在这儿!我找你好久了。”铃笑提着灯笼笑着走过来。像她的名字一样,铃笑总是喜欢笑,她给采采带来那么多快乐时光,她们在一起总是那么愉快,嘀嘀咕咕地说着说不完的话儿。
铃笑掏出一支美丽的小蜡烛,两人背着风把采采的小灯笼点亮。两个姑娘仔提着灯笼,牵着手走进孩子群中。
她们走到晒谷场,夜晚便像大海一样宽广了,夜色也像海水一样柔和了,孩子们提着灯笼玩耍,好像一条条游动着的发光的热带鱼。
采采看看天,又看看地,心里渐渐生出了奇妙的幻想,觉得地上的灯笼就是天上月亮化出的一个个幻影,她走进这幻影中,仿佛也成了这幻影的一个部分。

村庄儿童手里提的灯笼,其实是最便宜最简陋的灯笼。灯笼的架子用削得很薄的竹子扎成,外面糊着半透明的彩纸。彩纸上画着花草,画着故事,有的写着简单的灯谜诗,像“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就完全从小学课本上抄来的,毫无创意。但当灯笼点亮,烛光一照,这些花草、故事,谜语就全都活了。采采和好几个女孩儿站在谷仓边,靠着墙,把手上的灯笼上下高低地举着,那摇着扇的孔明,洗着马的张飞,荡着秋千的貂婵便都跳到墙上去打起架来,好像正在上演一场影画戏。
玩得很高兴了,好多人便围过来看。
正热闹,冷不防雨点一样的蛤蟆、蟛蜞、水蛇直从头上掉下来。有个傻乎乎的癞蛤蟆从采采脖子滑到她肚皮去,采采大叫一声把灯笼扔掉,那灯笼飞到另一个蛤蟆身上,“逢”一声着火了,那蛤蟆带着这把火没命地跳着,老榕树上的顽童怪叫起来,笑岔了气。
水蛇早逃命了,惊魂未定的蛤蟆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少胳膊断腿的小蟛蜞还慢悠悠地朝江边爬去,江采采看着化了灰的小灯笼,泪从脸颊流到嘴角。她捡起地上了小石头,奋力朝树上掷去。不用说,江明、江亮、江虾仔或者还有其他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
几乎每年八月,采采的灯笼都点不到中秋。江村顽童恶作剧的工具除了可怜的小蟛蜞和癞蛤蟆 ,还有一种百发百中的弹弓。不过在江铃笑转学之前,采采的秋天是很快乐的。
“不要哭,我这个给你。”江铃笑回来了,把手上的灯笼给她,“你拿去,我家里还有一个。”
采采破涕为笑了。
地堂上就剩下她们两个小女孩,采采说:“我教你唱歌。”
她把爷爷教的那歌儿念出来了: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嚼子姜;子姜辣,买蒲达;蒲达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住两个番鬼仔;一个蒲头,一个浸底;一个摸茨菇,一个摸马蹄。”
采采唱一句,铃笑跟着唱一句,唱了好多遍都记不住,唱着唱着,两个人都弄糊涂了。
铃笑笑了,采采也跟着笑了。
“我们不唱这个了,” 采采大声念,“我还有一个——”

“黄旗岭顶挂灯笼,市桥春涨水流东。
彭洞水濂好景致,宝山石瓮出芙蓉。
凤凰台上金鸡叫,觉华烟雨暗朦胧。
靖康海市亡人趁,海月风帆在井中。”

这是爷爷教她念的“东莞八景”诗,打她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念了,采采上学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念好几遍,所以一字一句她都记得清楚牢固。
“铃笑,你认识我爷爷吗?”
铃笑摇摇头。铃笑是去年才跟江老师回江村的。
“以后我爷爷讲故事的时候你也来听吧,我爷爷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铃笑回家去了,采采也提着灯笼回家了。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爷爷。父亲说,爷爷生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如果再发作一次,爷爷就要死了。采采想,如果爷爷死了,就会变成了一个鬼,那也一定是个最温和最慈善的鬼。她在黑暗里走着,这样想着,觉得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
终于到了八月十五。母亲把桌子摆放在门口的空地上,大家都搬了凳子出来赏月。采采喜欢中秋,中秋的食物多么丰盛啊——桌子上有月饼,有沙田柚,有红柿,还有煮熟的芋头。
“阿妈,阿妈,可以吃月饼了吗?”
母亲不在外面,她在厨房里炒田螺。
采采跑进厨房。锅里的田螺香极了,她在旁边站着,一个劲咽口水。
母亲慢悠悠地把田螺装上碟子,让采采端出去。
端出去好久了,母亲还是不过来。
“阿妈,阿妈,可以吃田螺了吗?”
母亲却从里头喊她:“采采,快过来,田鸡粥煲好了。”
……
采采吃得饱饱的,肚子撑得像个小鼓。
月亮升上了树梢,又升上了屋顶。采采睡熟了。月光透过屋顶的明瓦照在她的脸上,照进她的梦里。她的小灯笼,就是江铃笑给她的那一个,正挂在门前的龙眼树上,小蜡烛早就烧完了,中秋清凉的微风吹拂着,月亮正温柔地照耀着它。(第五章完)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08:28:31 +0800 CST  
第六章 爷爷的葬礼


过了中秋,天就灰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一场比一场细,一场比一场凉。下到后来,雨点变成细丝,细丝变成了风中的凉意。平日“滴丽,滴丽”欢叫的燕子不知去向,青石巷子铺着几片黄树叶,不时有只大狗迅速跑过,短促的吠声单调而又寂寥。
每天早上,采采迎着风去上学,到了学校门前就停下脚步,花五分钱,在和嫂那里买一碗热腾腾的茅根粥。然而还没到放学,她又饿了。她坐在课桌前,一边解练习题,一边思念煮鸡蛋和油煎饼的味道,有时她想吃苹果,有时又想吃香蕉。于是她偷偷地在练习本上画了一棵树,她在树上画一个苹果,又画一个苹果,不一会儿,就画了好多好多苹果。
江老师走到她身边,她连忙把画儿藏在课本下面,继续解练习题。她的数学学得很好,她每一道题都会做,江老师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又走开了。她把画儿拿出来,在苹果树上画了一串香蕉,再画一个鸡蛋,再画一个油煎饼,再画一个端午的粽子……不一会儿,她的苹果树上便挂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仿佛开了一个香喷喷的食品店。
画好了,她得意洋洋地把画儿送到江铃笑面前,铃笑捂着嘴笑了。放学后,铃笑就把食品树带回家去,她要给树叶涂绿色,给苹果涂红色,给香蕉涂黄色,给油煎饼涂金色……
每天散了学,采采都要到爷爷的老屋去。她先跑到屋子后面,爬在生满青苔的窗台上,她拨开窗格子上的鸡屎藤和牵牛花,就看到爷爷躺在木床上。
她低声唤:“爷爷。”
如果爷爷不答应,那就是睡着了,她便掉头跑回家去。
要是爷爷高兴地唤她的名字:“采采。”她就绕到前门,推开矮矮的小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奶奶的身边——奶奶正在做纸元宝。采采不大喜欢奶奶,奶奶也不大喜欢采采,奶奶喜欢男孩,她有一个小罐子,装着很多水果糖,要是男孙子过来,她就发给他们一颗糖,但是采采自个儿过来,却连糖罐子的影子都见不着——但饶是如此,奶奶的男孙子们还是很少过来,最常来的,就是采采。
采采喜欢到老屋来,是因为爷爷的缘故。
从前爷爷的眼睛还没有瞎,采采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爷爷就喜欢带着采采沿着堤岸走到另一个村庄。天晴时,早上要走一趟,傍晚又要走一趟。
爷爷的眼睛完全瞎了以后,采采还是喜欢跟着爷爷走那一段路。
堤岸两边,一边是水稻田,一边是东江。稻田有时一片青翠,有时又一片金黄,东江有时涨潮,有时退潮。江面上不时有船经过,船只犁开江水,击起的大浪波及岸边,江边茂密的草丛中,不时飞出一两只大大的水鸟,有红色的,有白色的,还有黑色的,采采不认识它们,但也觉得它们飞翔的样子非常好看,她时时学着它们的样子,张开双臂,飞快地奔跑起来。
爷爷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的神情是清晰明亮的,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鸟儿飞动的声音,风吹的声音,船只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爷爷都能辨认出来,他尤其喜欢一种小型的柴油机船发出来的“蓬蓬”声。一听到声响,他就要猜:“蓬蓬船来了吧?船上装着沙?还是装着砖头?这个月份,应该装着满船竹蔗吧?还是满满一船香蕉?”
采采总是要哄骗他:“不过是个光秃秃的小机船,装着谷,还有禾管草。”这么一说,爷爷就信以为真了。采采心里便得意洋洋,要过好一会儿才把真相告诉他。但爷爷依然乐呵呵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好像船上装着什么根本就不要紧似的。
许多时候,就那样走着,爷爷不说话,采采也不说话,那些不说话的时光是最自由自在的时光。
在家的时候,爷爷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男孩子也常常来听,但是最爱听故事的永远是采采,采采会追着故事的尾巴,一路追问下去,一直追到爷爷口干了,喝完所有的茶,她还要问:“后来呢?还有呢?”爷爷的眼睛完全瞎了后,他似乎比从前更喜欢讲故事,他讲起故事来也比从前更精彩好听,仿佛他的心是明亮的,仿佛有一盏灯照亮了他所讲的故事场景。

采采轻手轻脚来到爷爷的床前。
“采采,帮我斟一杯水。”爷爷艰难地说。
采采拿过杯子,先从暖壶倒了半杯热水,又从瓦茶壶倒了半杯凉水,然后她试喝了一小口,确认那杯水既不太热,也不太凉,然后她把杯子递到爷爷手里。爷爷靠着墙半坐起来,颤抖着,习惯地向着杯子吹气。
“不用吹,不冻也不热!”
爷爷笑了,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摸索着,把杯子放在床边的木桌子上。
“爷爷……”采采怀着好奇和恐惧,心里的问题浮起来又沉下去。
爷爷摸索着,把大手放在她头上,她惊恐地发现爷爷的手抖个不停,透过这颤抖的手,她似乎触摸到了自己零乱的头发和圆圆的脑袋。
“爷爷就要死了。”爷爷说。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仿佛他所说的“死”是白云般温柔,大地般安稳的世界。
“死,是不是,很可怕?”
“没什么可怕的,爷爷已经很老了,死就是再老一点儿,就好像又老了一岁一样。不过,爷爷死了,采采就见不着爷爷了。”
“那么,爷爷能见着采采吗?”
“能见着。采采什么时候想起爷爷,爷爷就会见到采采。采采有什么好吃的,放到神台上,说:‘爷爷快来吃’,爷爷就来了。”
“哦,就像神仙一样。”
“嗯,对,就像神仙一样。”
采采高兴地回家了。
再散学的时候,地上起了风,吹起了江村的落叶和沙尘。爷爷的老屋里坐满了人,采采的父亲和母亲,两个叔叔和两个婶婶,他们似乎经历了激烈的争吵,每个人的神情和脸色,都像刚刚打过架的公鸡。桌子前面,坐着村长。村长手里,拿着一张纸。采采看不清纸上写的字,只看到一个鲜红清晰的手指印。
“阿爸,这太不公平了,祖屋归大哥——我们呢?我们什么也没有!”二叔在爷爷床前愤怒地大吼。
“以后阿妈就归你们养,我们一概不管。”三婶拉起三叔,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村长把那纸遗嘱递给爸爸:“这个你收好,以后有什么纷争,它就是证据。”说完,村长起身走了。
等到人都散了。江采采静静地走到爷爷的木床前:“爷爷。”
爷爷没有答应,他安详得有点儿异样。采采摸了摸爷爷的手,爷爷的手冰冷冰冷。爷爷死了。
细姑赶来的时候,琐呐已经吹响,声音单调、悲凉、凄切,女人们大声地号哭着,哭声是那样响亮而刺耳,让人觉得寒冷,冷得心里发毛。然而等到这华丽的哭号声停止以后,江采采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呜咽声,那是细姑,她跪在沙子上,脸深深地埋进破旧的衫襟里,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无依无靠,一声声被风吹远了,就像秋风秋雨中一片片发黄的树叶。采采鼻梁一酸,伤心地哭了。
爷爷就这样死了,永远不会再坐起来,给她讲好听的故事,永远不会再站起来,让她牵着到老榕树下,辨认各种小鸟的歌声。她隐约觉得不舍,但是葬礼的进程快捷紧凑,很快,人们把棺材抬走了,赶在天黑之前把老人送到青竹洲,把他埋在竹林下。
父亲和叔叔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东江上下暮霭沉沉,她陪着奶奶从江边走回祖屋,房子空洞,静得可怕,只有墙上古老的鱼尾钟嘀嘀嗒嗒走个不停。
有一个人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时间居然径直向前,永不止息!
她觉得难过极了。
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08:29:28 +0800 CST  
第七章 美的寻求


27.唐诗的世界

奶奶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她埋头收拾爷爷的东西,整理出一堆尘封了多年的、没头没脸的书。二叔走来翻了一会,拿走了一大摞厚厚的旧小说。接着来的是三婶,翻了半天,终于找着一本老旧的《通圣》,骂骂咧咧带走了。留给采采的还剩下两本书,采采拾起来,一本是《唐诗三百首》,另一本叫《绝妙好词》。
于是在做饭烧火的时候,午后无聊的时候,她就缩着身子蜷在厨房的稻草里,一字一句地读那些繁体字的古诗。她一边读一边琢磨诗里的字句,想到这里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都是爷爷多次读过的,她忍不住便落下泪来。繁难的句子她读不懂,她便一路翻下去,一直翻到她熟悉的短诗,才停顿下来,那是著名的《春晓》:
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
——刚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上也有这首诗,老师教她读,要她背,还要她默写,她也就读出来,背出来,默写出来。默了一百分,她也就高兴了,高兴地把本子丢到一边。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凄凉寒冷的冬天,她追寻着爷爷的足迹,无意中走进了唐诗的世界。她缓慢地朗读着,缓慢地想像着,她每读一句诗就浮出来一个画面,每读一首诗就走进一个世界。
一首《春晓》她整整读了一天。她独辟蹊径,从冬天起步,一路走进春天深处。她不使用她的耳朵,尝试着用心去倾听,她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声声鸟鸣。她闭上眼睛,尝试用她小小的灵去观看,她看到了风雨过后沾着水滴的遍地落花。她想像着,心里仿佛播放着幻灯片,渐渐地,现实跟想像的界线越来越模糊。她伸出手去,触摸着洒落在内心的花瓣,她的指尖触到了初春的雨水,她清晰地感觉到它们温暖的凉意。
她读得入了神,常常把饭煮成焦黄色。

第二天,依然是蜷在草窝里,她翻开了另一页,这一回她读到了一首名叫《送灵澈》的短诗。她没有弄明白题目的意思,却喜欢前两句: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她觉得读起来真好听,她又读一遍,她轻轻读出声来。诗歌经过她的舌头,在她舌尖上打一个结,随即展开,开出一朵花——紧接着,每一个音节都开出一朵花。读了两遍她记住了: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过一会儿,吃饭了,她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念叨: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哥哥看着她,觉得她古怪又可笑,便坐得离她远远的了,仿佛生怕靠得近了会沾上晦气似的。母亲总是忙碌,难得正眼瞧她一下。父亲却有闲情雅致,观察了半天,终于问她:“采采,你在念什么?”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什么?”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她越念越慢,天渐渐黑了,她的声音融化在暮色里,诗句也融化了,没有了形迹。她心里生出一片竹林,青翠鲜明。心中的夕阳一闪而过,那片竹林渐渐变得苍茫、渺远。过了好久,竹林没有了,钟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静静站在江村的月影里。
江村的夜晚,从此变得又优美,又忧伤。
父亲弄不明白,他摇着头走开去,不再理会她。

不久她放下那本书,她坐在课室,走在路上,那些读过的唐诗便从内心的小海游出来,一首接一首地游出来,在她眼前幻化出一个个美妙的情景。
那些印刻在老线装书上的古诗,就这样,一首首活转过来,一首首归她所有。
出于某种本能,她特别喜欢写景的诗句。她觉得那些千年前的景物跟她的村庄是相通的。她相信就在江村,就在那些树叶幽深,黑暗隐秘的地方,有那么一条路,可以通往唐人描绘的胜境。于是,在午后无人的时候,或者深夜寂静的时候,那会儿整个村庄都在沉睡,她内心的眼睛睁开来,她觉察到自己是清醒的,她竖起耳朵,倾听着清澈的风声,她在江村的流水和野树之间,独自寻找那条无人知晓的秘道。
一天又一天,漫长丰裕的童年时光,独坐在微小封闭的空间,她独自享受着想象的乐趣。
她常常长久沉迷于某一句诗,她日夜念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深深的夜晚,她独自醒着,冥思苦想,终于把明月和松树的位置想好了,月色清澈透亮,泉水清凉,她听得见泉水撞击石头的声音——她想出来的不是一幅平面的画,而是那个完整的立体的山坡。在某一些瞬间,那个小小的山坡,扩展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它充盈了她的视野,弥漫在她整个心胸——在最美妙的时刻,除了那个泉水击石的山坡,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 而在那本不算厚的线装书里,可以成为一个世界的诗是那样多,足够她慢慢地想象,从容地回味。
她有时喜欢“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读着,慢慢读进心里,读进梦里。在一个又一个日夜交替的时辰,在梦与醒的迷糊过渡里,一次又一次,从时光深处传来“欸乃”一声,把她从恍惚中唤醒,她傻乎乎擦亮眼,发现门前江水鲜绿明媚,于是她满眼绿意,满心欢喜。
她一整天微笑着。
又上图画课了,陈老师让孩子们照着美术书上的样子,画一个正在跳绳的小女孩。她画着画着又走神了。她微笑着走神。江铃笑画好了,把扎着蝴蝶结的脑袋凑过来,看见她笔下出现了一艘笨拙的蛋家艇,蛋家艇上面,是老树枝般的几缕“炊烟”。
“煮饭?”
“嗯,煮完了,正摇船。”
“摇船?去哪?”
她不回答,取过铃笑的颜色盒,在画纸的空白处涂上一波波绿色的江水。
“我心里想的样子,为什么就画不出来哇?”她懊恼地放下彩笔,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
“你要画什么?”
“江水,渔船,渔翁,竹林——‘欸乃’一声山水绿!……”
 “三水绿?”不知什么时候,陈老师已经站在她身后。
她不敢吭声了。

陈老师让她站在校务处的窗前,已经站了好一会儿。江校长泡了一杯茶,到陈老师的位子上坐下了,饶有兴趣地问她:“采采,为什么被罚站?”
她不说话,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每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全校的活动课,陈老师正在晒谷场上,教班上的孩子玩“抢军棋”。大家都在奔跑欢笑,就连最文静的女生也在树下跳绳——而她,这会儿,却不得不站在这儿,不得不收回贪玩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黑乎乎的脚趾头!
“打架了?”
她摇摇头。
“上堂讲话?”
她点点头。
“陈老师这么凶恶?”江校长很夸张地摇头叹息,“只是讲了一点话,就把采采关起来不准活动,太惨了!”
“不只是讲话……”她决定解释一下,“我画画……”
“画什么画?”
“我没有画陈老师要我们画的……我,本来想,本来想……”
她无法表达,急得直跺脚,差点把脚下的地板跺出一个无底洞来。江校长慢条斯理喝着茶,不时点点头,让她说下去。她说呀,说呀,不知不觉,说出了一大堆的话——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话要说——她啰里啰嗦,说到了春眠不觉晓,说到了清泉石上流,又说到欸乃一声山水绿,她说她自己最大的苦恼,是没有办法把那些画面画出来。
江校长教她抬头观看,高高的墙壁上贴着大幅的图画,那是照相机拍下来放大的,盛开着桃花的西湖:“是这样的画吗?”
她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她要的是活的风景,是活生生的江水、野树,是活生生的蟛蜞、虾蚬,是活生生的石头、小路,是活生生的桥和渡船……而这一幅,只是死去的风景的尸骸罢了。
她想说出心中的想法,却又哑口无言,那些话像大朵大朵的云彩,在她心里发了酵,比她的喉眼儿大得多,比她的嘴巴儿大得多。她觉得满腔的话儿无法言说——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地表达自己?
然而她很快就看到西湖下面的挂历。挂历上印刷着《太湖之春》的国画,乱纷纷的雨点似的杏花,在水墨氤氲的太湖对岸,开出了唐诗般的景致。她跑过去,踮起小小的脚尖,她贪婪地翻看,十二个月,十二幅画,她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就这样就可以了,对她来说,就这样就可以满意了,这样的几幅画就足够可以证明她的心意了——就可以确凿地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向往着唐诗里的风景。
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小小的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江校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陈老师走了进来,批评她好几天上课神不守舍,苦口婆心地教育她百尺竿头要更进一步,千万不能骄傲,不能停步不前。最后,陈老师惩罚她放学后打扫办公室,还要给花圃里的美人蕉浇水。
陈老师一讲完,放学铃就响了。她高高兴兴接受了惩罚,对她来说,就是让她清扫厕所,也比罚她站在校务处一动也不动,要愉快一些。

28.说不完的故事

她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没有发现她的江村正悄悄发生着变化。
变化是从东江对岸开始的,就在张屋村近旁,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片农田,多了两家工厂。那两家工厂,一家生产塑料假花,另一家生产烟花和炮仗。
等到素馨约了她一同过渡船,到假花厂开了一个本子,领回来一大堆塑料做的花枝和绸布做的花瓣,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放学就到外面疯跑了。
每天放了学,江村的女孩子便都搬出一个木盆,坐在自家门前做假花。素馨不紧不慢地做着,一个月下来,却也挣了三块钱。采采手爪快,第一个月领到五块。
领到钱那天,她一路跑回来,心情好兴奋——这是第一次她亲手挣的钱!她把纸币紧紧拽在手心,仿佛拽住了一只活生生的小鸟,生怕它飞走了似的。回到家,她欢天喜地跑到母亲跟前,把钱交上去。母亲接过那张汗津津的五块钱,忽然把她的头紧紧地搂进怀里。
不久,她听说做炮仗更能挣钱,虽然脏,虽然危险,但一个月下来,少说也能挣十来块!她便又跟素馨一块儿过渡船,到炮仗厂领了一个小本子。
从那以后,她便把放学以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孵在红砖地板上做鞭炮。一天又一天,她长久地蹲坐在着,打散一盘盘炮仗,麻利地抓起一个又一个,把它们编成长长的一串又一串。那么单调的工作,那么漫长的时光,因为双腿长久地保持着屈曲的姿势,她渐渐觉得腿脚发麻。于是她便站起来,伸伸手,弯弯腰,走到墙角的木桌子前拧开收音机。
拧开收音机,听得最清楚的是香港电台,她喜欢香港主持人说话的调子,柔媚亲切,润滑温和,像富足的女人从容地坐着闲聊,她们说起全世界的大小新闻就像说起街坊间的家长里短。香港电台旁边就是珠江台,珠江台虽然也讲同一种语言,但是语调生硬得多,清脆得多,珠江台传出来的话像一颗颗未经打磨的石头,珠江台总是讲述严肃的话题。
香港台有一个“说不完的故事”节目——她每天追着听,说不完的故事,就像采采的日子一样没完没了,每天的故事都是新的,每天的故事都让她惊喜。她把那个电台的节目想像成是一棵巨大的、会结果子的树,它每天结一个果子,每掰开一个果子,就是一个有趣的新故事——这些故事跟爷爷讲过的完全不同,作为广播剧,里头的每个角色都有由不同的人扮演,每个人有不同的表情和声音,随着情节的进展,还配上了时而缓时而紧的音乐,推波助澜——故事有趣时采采放声大笑,有时故事又婉转凄凉,让江采采悄然落泪。
有过长长的一段时间,广播剧一个接一个演绎《聊斋》里的狐鬼故事,美丽处如春花秋月,恐怖处让人毛骨悚然,哀怨处却又催人泪下。采采喜欢聊斋,那些故事,每一个都有鲜明的颜色和声音,每个情节,都有诡异独特的气息。故事听了很多,故事里头的狐仙花妖她也喜欢,她毫不费力就记住了樱宁、小倩、翩翩的名字和她们的本领。但是,虽然翩翩能把芭蕉叶剪成新衣裳,樱宁常常笑得从桃树上掉下来,她们也只是故事里的人而已,她们并没有真正进入她的心,她们还不能像唐诗那样教她魂牵梦萦。
每天黄昏六点她会把频道调到另一格,竖起来耳朵听珠江台的小说联播,林少明讲完了《西游记》,张业佳又开始讲《水浒传》。她天天追着听,渐渐熟知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她提起鲁达和林冲的名字,比说起她的同学江明江亮江虾仔还要亲切些。
不过真正让她着迷的还不是这些故事,每个周未下午三点,珠江台会播出一节“文学海洋”,那是她最向往最期待的时光。表面上,这个节日要单调得多——全场只有一个女主持人,她有时介绍作品,有时朗读作品,中间只不过穿插着白开水一样的轻音乐。
她永远记得那个下着雨的下午,她已经在地板上埋头工作了很久,天气闷热——是白花花的雨点也无法缓解的闷热,天上有雷声,门外有蝉鸣,不知道为什么,盛夏的水翁树落了一地黄叶。她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广播里的女人正在朗读一个长长的小说。听着听着她就忘记了自己:“……几年过去了,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寡居,只在周日,他从外边把孩子接回来,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一桩桩事,渐渐好像悟到他坚持这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小说念完了,收音机里有长长的一个停顿,没有歌声,也没有人语,她不自觉地擦擦眼睛,发现泪水淌了一脸。那是第一次,她察觉到故事和小说的微妙差别,察觉到自己所真正迷恋的,是寂寞的文字和寂寞的细节。

29.唱着来唱着去

她渴望经历更多相似的时刻,期望跟更美好的小说相遇,然而收音机每每让她失望,于是她走上前去,重新调台。一个频道又一个频道,她调出来的,全是音乐节目。收音机唱一支歌,又唱一支歌,她蹲在地上跟着唱,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唱到最后,那些歌便从收音机里飞出来,栖息在她鸡窝般的脑袋里。
她坐着唱,行着也唱,走着也唱,她最爱唱的,是那首《葡萄园》:

微风吹遍愉快葡萄园,
红里透绿问有几颗酸,
篱笆高处悬着缤纷梦,
绿叶下艳红万串;

如果秋季重临葡萄园,
才会发现夏季多么短。
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
个个梦又甜又暖。

美丽的葡萄园,丰收的葡萄园,她多么想拥有一个葡萄园。作文课上,陈老师要孩子们写《我的理想》。
江虾仔写道:“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个拖拉机手。”
江铃笑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个伟大的电影明星。”
江采采写道:“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小的梦想。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拥有一个很大的葡萄园。”她把“理想”写成了“梦想”,不过这一回,陈老师没有跟她计较,陈老师把她的作文高高地贴到课室后面的墙壁上。

江虾仔整天疯玩,似乎没有把他的“理想”放在心上,能当成拖拉机手固然很好,当不上似乎也不打紧。
江采采的葡萄园似乎只是一个白日梦,它遥远得很,只能偶尔想想罢了。
铃笑却开始用功地了解香港明星们的事情。其时江村小卖部的商品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在店里加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一箱流行歌的录音带,同时他们还买回来一套音箱,音响每天都开得那么大声,江村的上空,长久地荡漾着流行歌的波浪。
星期天,铃笑约了采采,两人牵着手,抄了稻田中间的近路,走去邻镇的中心市场。那儿真是热闹非凡,一家接一家卖衣服的店,衣服的款式五彩缤纷——虽然都是大人的衣服,她们穿不上,但是看看也好!她们一家店又一家店看过去,一直走到邻镇中学的门口,那儿有很多家地摊,摊上摆满了香港明星的彩色贴纸,贴纸旁边还有各种式样的小镜子、小梳子、蝴蝶结,以及繁体字的娱乐杂志和流行歌集子,大幅的俊男美女图高高地挂在摊档上头,他们奇特的姿势让人眼花缭乱。
铃笑买回来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她以极快的速度在本子上抄了一首又一首流行歌词。在歌与歌之间,铃笑画了好看的花边——有些花边是一串小树叶,一片接着一片,每一片都有快乐的表情;有些花边是许多小水果,苹果、梨子、香蕉,一个接一个,互相牵着手……采采喜欢铃笑画的花边,不大喜欢香港明星的彩色贴纸。
“我最中意王杰,他是我偶像!”江铃笑打开一本香港杂志,书里把王杰称为“忧郁王子”,介绍了他的身高、体重、血型、星座,他最喜欢食咖喱鱼蛋。下了课,好多女孩儿凑在一起,捧着歌本,一起唱王杰的《几分伤心几分痴》——那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的主题曲——那个长长的电视剧,是江村人民每天晚上的必修课。
采采不大喜欢王杰,她更喜欢一个叫“beyond”的乐队,她的笔记本上抄着《大地》、《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的歌词。她还爱上了一个叫陈慧娴的歌手,歌听得多了,她有了自己的见解,她觉得陈慧娴的歌声就像她门前的东江水一样,是绿色的,是清澈的,而且是饱含深情的,她的歌声像诗一样优美。
“beyond”的歌让她生出向往的心,陈慧娴的歌声却直接进入了她的心。她一字一句地抄写陈慧娴唱过的歌,不知不沉就抄满了大半个笔记本。独处的时候,她会拿着本子,一个人唱歌,她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唱的是《傻女》、《痴情意外》、《与泪抱拥》和《千千阙歌》,她深深地陷在歌里,一个人唱得肝肠寸断,伴着自虐般的伤心的快乐,泪水在她脸上像溪水似的流淌。有时她唱得忘情,周围的人都嘲笑她,捉弄她,她也毫不在意。
那是一段美妙的岁月,在时光的尘埃中,有一首歌忽然流行起来,一下子遍地开花,像一种无法医治的热病,像一场无从躲避的雨,像一阵旋风,不过几天时间,忽然大家张口就能唱了,女孩子忙着互相借了歌本来抄。
铃笑总是消息最灵通的一个,她的歌本抄得最好,而且她又最爱自己的歌本,她每抄一首新歌就在旁边画一幅好看的画儿。采采羡慕极了,因为她不能画得那么好。
他们刚刚唱熟了一首歌,很快又来了另一首。他们很快学会了新的,忘记了旧的。
各种各样的歌,带着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欢喜和忧伤。采采幻想着它们穿了各种式样的裙子,留着或长或短的头发,身上挂着好看的小饰物,叮叮当当响着,纷纷在窗外飞舞,它们飞着舞着,一首接一首来到她的面前。
她在路上走着,经过人家的窗子,不时遇上一首歌,她快乐地捡起那个调子,大声地唱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每一首歌都让她贫乏的心更丰富一些,使她忘掉她正身处小小的闭塞的村庄,使她渐渐陷入缠绵的怀想。能够唱歌是多么好!她喜欢那些唱歌的人,她多么想做一个真正的歌手!她多么向往歌里歌唱的一切——向往远方丛林中的雨和雨中的祝福,向往遥远的大海,大海里的帆船以及海水里的流年,向往黄昏弹个不停的钢琴和琴声里的忧郁爱情……
去自留地浇菜的时候,她边走边唱: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在那些开放的路上/踏碎过多少理想……”
唱着唱着她哭了,她就哭着唱下去。也许有人看到她,也许有人嘲笑她,她不在意,她一边哭一边唱,她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在江边埠头洗衣裳的时候,她边洗边唱:
“每一个晚上/我将会远望/无涯星海,点点星光/求万里星际,燃点你路/叮嘱风声代呼唤你千趟……”
看着江水,唱着唱着她就痴了,她并不能清楚知道,每一个晚上她在远望什么,每一个晚上她在呼唤什么……然而她是多么喜欢这样唱啊,就这样唱下去,唱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来……

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08:30:02 +0800 CST  
第八章 爱的寻求

30.孤独与喜悦

升上五年级,江铃笑突然要转到城里念书。临别的时候,她送给采采一个微笑的洋娃娃。
“采采,你用心看看这个娃娃,她的的眼睛和头发有点像我是不是?要是你想我了,你就在夜里轻声对她说话——那么,不管我在哪里,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采采转身跑回家,她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沾满灰尘的小竹篮子,里头是满满的一篮小鹅卵石——那是很多年前她到玲表姐家,在排仔角捡回来的宝贝。
她提着小篮子跑到东江边,把每一颗小石子都洗干净了,然后她又跑到玲笑家,把篮子连石子一同送给她。
铃笑提着小篮子上车走了,采采一个人走回家,她把洋娃娃紧紧贴在胸前,想到再也不能跟铃笑牵着手走在江村的小路上,想到再也不能在上课的时候一起画画玩儿,她不禁难过起来。
铃笑空出来的位子一直空着,江采采独个儿坐在课桌前,上完一节课又上一节课。少了铃笑的润滑,同学觉得她古怪而傲慢,他们给她起了很难听的花名,就连带点儿亲呢的“黑妹”也没人叫了,个个都叫她“黑人”,缺德的男生看见她,远远地大喊起来——“刷,刷,刷!牙齿要刷得洁白,用黑人——牙膏啦——”
这让她深感耻辱,但又无可奈何。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同班的同学似乎都长大了,他们渐通世事,说话做事一本正经,他们仿佛已经变成了大人。只有她仍然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她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她常常想跟别人说说话,但又完全不知道怎样打开包围着她的、坚硬如冰的冷漠。
同班的女孩子渐渐有了某些秘密,她们总是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她们在说什么呢?她有一点好奇,但是谁也不来告诉她。就连男生们似乎也都变高傲了,他们独来独往,他们谁也不搭理。
江采采坐在课室里,下课了,周围都是人,她觉得孤独极了。
但孤独似乎也只是身外事,并不能影响她欢悦的心境。她有一种奇异的本领,可以忽略身外的整个世界,把所有的关注都投向自己的内心。她的心是一片春天的沼泽地,眼看着水域日渐宽广,水草日渐丰美,水鸭子和天鹅从远处游过来,不时引吭高歌——许许多多草树芽儿在她的内心萌发生长,多种鸟兽在她内心奔跑飞翔,她的心灵日渐丰美,日渐富裕。然而她不能自知,她像一只日渐成长的兽类,困在洞穴里,找不到出口。
跟家里相比,她更喜欢待在学校里。每节课她都上得兴致勃勃,课间她也是喜悦的,她越来越不理会周围的人,常常独个儿跑了出去。她一个人呆在池塘边,看刚会飞的小蜻蜓挺着小小的身子,张开橙色的翅膀,优雅安静落在草尖上,看长脚的水蜘蛛潇洒地在水面上快速划行。有时她走进学校的小生物园,傻傻地冲着一朵月季花笑了又笑,她把鼻子凑上去闻了又闻,过一会儿她又抬头去望那几棵添色木芙蓉,惊讶地看着它们渐变了颜色,更多时候她蹲在地上,用小手指轻轻触动含羞草的叶子,看着含羞草温柔地、缓缓地闭上眼……每一棵植物都温柔多情,她多么喜爱它们,她真想亲吻它们的每一片叶子。
她的同学远远看着她,不能理解她的行为,他们在背后絮絮叨叨说起她,终于把她描绘成一个小疯子。但是她却自得其乐,仿佛什么话都没有听到似的。
不过老师们喜欢她,她在课堂上多么出色!她对各科知识都有一种单纯的兴趣,文字本身对她发生了作用,所有用文字写出来的句段都让她着迷,对人类所有的知识,她永远保留着孩童最初的好奇心和探究力,她触类旁通,写下的每一个答案都独特而且新颖,她是一个天生的学生,她考试的分数总是让人刮目相看。
时间安静而快速地流逝,像深深的流水,把她变成一个如花的少女,但她无动于衷,任由光阴之水在她身上淌过。她惊喜地看到了自身的变化,只是不明白成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任何人来告诉她,青春已经到来,她将要走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从一个孩子慢慢变成一个女人。
天一直都很蓝,云有时很洁白,有时却黑了,太阳有时会躲起来,天有时会下雨。但雨天她也是喜欢的,她天生了一种强烈的爱恋,对最坏的日子也恋恋情深。日子孤独漫长,家务和作业永远也做不完。第一次的月经染红了她的裤子,她吓得尖叫起来,其时同年的许多女生已经有了经验,但是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同情她。同学都离她远远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仿佛她得了瘟疫。她以为她要死了,反倒得到了一种奇异的镇静。她想到每一个人都会这样或那样地死掉,她生这么一个怪病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就算现在就死掉,就算现在就把她埋到青竹洲的竹树下面,跟清风流水融合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怕呢?
那天放了学她把自己泡在江水里,用手攀住停泊在岸边的货船后锚,让流水从她身上流过,把她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她在水里一直泡到天黑,望着天上彩霞渐逝,几颗星星显现出来。这夜幕降临的过程使她难过又使她留恋,她心里充满了异样的伤感凄凉,她觉得她需要一个怀抱,需要一个人把她紧紧地抱住,她需要爱,为什么没有人爱她呢?

31.进城

那时候,母亲开始了她的小贩生涯。每隔两三天母亲就骑单车到城里去一趟,带回来一担咸鱼、咸菜和腊肠。每天一大早,她挑着担子一路叫卖,教她的丈夫和儿子感到无比耻辱,然而她竟然全不理会,她一意孤行,每天大声喊叫,独自从江村走到上流。
空荡荡的星期天,母亲躺在木板床上生病,身下的席子破了巨大的洞,她用一张薄被裹着身子,一时发冷,一时发热,身子抖个不停。父亲坐在木凳子上,一动不动,只有夹在手指间的纸烟一圈圈袅袅地升上去。哥哥赖在床上,不知道醒来了没有,反正没有弄出一丁点声响。安静的屋子死沉沉的,像一个阴森的坟墓。
母亲的声音断续传出来:“帮我进一次货: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
父亲埋着头,无动于衷,他是勤劳的,但只限在田地里,在木凳上,他从不肯进入除此以外的任何一个领域。他有他的一定之规,认为做小贩是失面子的事,是要让人耻笑的事。他一辈子不想也不敢越过这个界限。
母亲呜咽着,声音渐渐变得凄凉:“挣两餐饭都这样艰难啊,真不如死了好……”
父亲一直闷坐着,一言不发,忽然他“霍”地站起来,直往大榕树下的士多店奔过去。那儿有人打麻将,也有人打纸牌,他往那儿一坐,不到傍晚便不会回来。
母亲开始唤她的儿子:
“阿波,阿波……”
儿子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她的儿子不会跑到别处去,所以她继续叫唤:“阿波,你大了,去帮阿妈进一次货啊,进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牙带两块钱一斤,红鲜便宜,只要一块半,不要受骗了……”
江一波静静地呆在他的小房间里,仍然没有弄出一丁点声音。但母亲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在听着,她接着叫着:“阿波,你帮一下阿妈,阿妈好辛苦……”
母亲说着又哭了,声音带着苦涩的泪水,呜咽着,一点点一滴滴传到厨房去。江采采在厨房煲中药,烧的是雨季受潮的柴草,刚点着又熄了,她把脸凑上前去把火吹旺,浓烈的烟灰“呼”一下扑到她眼眶里,把她熏得泪流不止,苦苦的药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把她呛得咳嗽不停。
她小心地劈开一块柴头,一边劈一边流泪,泪水一点点滴在她的脚趾头上,她想要跑到床边去,她想要紧紧抱住她的母亲,她想要痛快地哭一场。
然而她不敢走上前去。她紧握着柴刀,忽然想去劈死他们,她痛恨这个家庭里的大男人和小男人,她是多么地鄙视他们!为了他们伟大的面子——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理由,他们竟然宁死也不肯帮母亲的忙。她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怜悯。母亲这么能干,这么美,却受了最多的苦!从来没有一个人爱她!这个世界对她多么不公平!多么无情!又多么残忍啊!但是不要紧,她的母亲还有她呢,她是不会让母亲受苦的。她暗暗下了决心,她是她母亲的孩子,她日渐长大了,她要尽最大的努力去爱母亲。啊,她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母亲能够快乐!她再也不要看到母亲流泪,她再也不要听到母亲哭泣。她扔了柴刀,紧握着拳头,觉得有一种力量从心中生长,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壮大——她有一双手呢,她马上就要长大了,她马上就有足够的力量了。
终于,她擦干了眼泪,把药端到她母亲的床前。她低声地,悄悄地对她的母亲说:“阿妈,我去帮你进货。”
门前江水沉默地流着,一直流到黄昏。她果然把货进回来了。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她甚至把每斤牙带咸鱼的价钱压到了一块八毛钱。
她欢喜地推开木门,想要跑到她母亲的床前去,告诉母亲她做得多么棒,她跟他们砍价的时候口齿是多么伶俐啊!为了防止受骗上当,她还到公称处过了磅。还有,她骑车稳极了,一丁点儿没有碰到别人。可是家里静悄悄的,母亲安静地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哥哥想必还在房间里坐着,独自沉没在暮色之中——他向来是不跟她说话的。
她只得独个儿把货从单车尾架上卸下来,到门边去坐了一回,才觉得饿了。她胡乱把早上的白粥吃了,然后忙着洗米做晚饭。
才过了一会,天就黑了,黑暗从大门进来,从窗口进来,整间房屋仿佛渗透了墨汁,她没有点灯,抬头从屋檐望出去,她又看到了满天星斗,如同永恒的蓝宝石,它们又一次温柔地闪烁,温柔地朝她眨眼。她把饭菜端上饭桌,静坐了很久,母亲还没有醒来。她走出门外,感到疲惫不堪,风温柔地抚慰着小树,流水软软地拥抱着石头,乳白的云团轻快地走过,她心里满满的,想要说好多话,可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唱不出。她像小时候一样,熟练地伸手抱住身旁的水翁树,静静哭了。

32.大雨中的苏繁星

一个乌云密布的周日,她坐在江老师的自行车后面,到中心小学参加六年级的数学竞赛。江老师有事先走了,叮嘱她考完试自己回来。她点头答应,考试的铃声很快响了,中心小学的铃声是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从课室上头的喇叭传出来——采采愣了一下,她听惯了江村小学挂在老榕树下的铁板丁丁,这时觉得这种铃声有点轻浮又有点不真实。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马上被试卷上的数学题难倒了。她使尽浑身解数,解开一道题又一道题——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难的题目,它们像一个个迷宫,用一种她不能知晓的力量把她牵引进漩涡去。她深陷其中,来不及理好题目中缠绕的乱麻,下课铃就响了——她没法解出最后一道题,只得眼睁睁看着监考老师把卷子收去。
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自从上学以来,平时数学的测验或考试,除去偶尔粗心算错数,她总是考一百分。她很喜欢数学,每学期拿到新数学课本,她都会兴致勃勃地看下去,她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看懂了例题她就会做题,她喜欢拿着新发的练习册一路做下去,每一道题她都会做,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敌手。
她呆呆地走在路上,天上电闪雷鸣,等她走到供销社旁边新华书店的门口,小石头一样的雨滴沙啦啦地筛到她头顶上。
路上的孩子奔跑起来,全躲进书店里头。雨下了很久,从大雨下到中雨,再下到密密麻麻的沙子般的小雨。她站在书架前看连环图故事书,翻完了整整一套《说岳全传》,雨还没有停。不时有骑单车的大人找过来,他们带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到最后,书店里只剩下她和苏繁星。
她原本不知道他叫苏繁星,如果他没有走到她旁边,主动跟她说话,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
“嗨,我叫苏繁星,你呢?”
采采认得他,就是刚才考试时坐在她旁边的男孩。她连忙问他最后一道题的解法,苏繁星表示也没解出来:“我只做了一半。”
他拿出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
“你画错了。”采采抢过笔来,在旁边画了另一个。
“我知道了,你真聪明!”他又飞快地把笔从她手里抢回去,迅速列出了几套式子,又埋头算了一会,原来看起来很难的题目,竟然毫不费力地解开了。
雨还在下,他们沿着人家的屋檐往前走,在滴滴嗒嗒的雨水里,他们要把话说得很大声,才能让对方听见。但是她听得很清楚,苏繁星在中心小学读书,家住在供销社宿舍。
走到那排屋檐的尽头,前方有两条小路,他们挥挥手道别了,一个向前,一个向右,敏捷地冲进雨里。跑了好远,她又回过头去,看到他站在雨中,也正回过头来望着她。
密密麻麻的夏天的细雨,浇灌着她有点兴奋的心情,她很快乐!她跑得那样快,一路穿过稻田,穿过甘蔗林,跑进江村种着老榕树的小路,她一直跑回家去。
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10:30:53 +0800 CST  
33.绿信笺,蓝信笺

不久江采采收到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江铃笑从城里给她写信来了。铃笑的信笺真漂亮!浅绿色的信纸上印着荷花,凑近鼻子闻一闻,信笺上的荷花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铃笑秀丽的小字就写在信笺中间的窗口上,窗口那么小,铃笑的话又那么多,她一共写了六张信纸。
采采读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后来,她已经能够把那封信一字不漏地背下来。铃笑在城里,城里的超级商场就像整个江村那么大,铃笑跟妈妈逛上一圈,清晨就变成了中午,城里的房子全是高楼大厦,铃笑住在十一层,在十一层的阳台上,铃笑可以望见公园,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很有意思,它们跟江村的草树完全不同,有的被剪成长颈鹿、有的被剪成大水桶、有的被剪成大花篮……总之形状应有尽有,非常有趣。铃笑喜欢在城里上学,她很快就交了一个好朋友,那是她的同桌,叫做静雯……虽然新的生活很有趣,但是铃笑说,她很想念江村,她非常非常想念江采采!
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想念过她。她如此的平凡,如此不起眼,甚至还常常被嘲笑,被捉弄——现在竟然有人郑重而浪漫地对她说,她被想念着,而且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小小的心便觉得又幸福,又骄傲。
放了学,她跑到江边,顺手捡起地上的小瓦片儿,侧着身子用力地把它打开去,小瓦片一路飞到东江中心,它激起了一连串快乐的水花,真漂亮——东江泼啦啦地开起花来啦!好几个孩子也背着书包跑过来,跟她比赛谁的瓦片打得远,谁的水花打得多。可是谁都没有她打得好,因为谁都没有她快活,她心里的喜悦正像潮水一起漫起来,水花一样泼溅起来。她也想念铃笑,想念极了,要是铃笑在这儿,俩人一块儿打水漂,该有多么快活多么快活!
她手里紧紧拽住那封珍贵的信,手心汗津津的。她念念不忘地想着应该怎样回信,想得一整个夜晚都睡不着。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夜航的船正从水面经过,船上桔红色的灯火倒映在江水里,流光溢彩地荡漾,星月朗照,树木的阴影仿佛一头头活着的巨兽,她停顿在江村的星空下,看看水上的景物,又看看水里的影子——到底为了什么,水里灯火的影子,比船上的灯火还要好看呢?

采采刚刚寄出她生平的第一封信,马上又收到一封信。这封信让她小小的心脏怦怦直跳——它来自她的新朋友苏繁星。信写得很短,只有一段:“江采采:很高兴认识你,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的朋友不是很多,如果你也在中心小学,我可能都不好意思跟你交朋友(怕同学笑话)。现在,我们可以做笔友,是不是?我生活在镇上,你生活在江村,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如果我把我的世界告诉你,你把你的世界告诉我,我们就拥有两个世界——这一定很有意思!你愿意做我的笔友吗?请给我回信好吗?苏繁星。”
第二天晚上,等母亲和哥哥睡着了,她爬起来,点亮火水灯,开始给她的新朋友写回信。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折腾到深夜,终于写好了——她激动极了,使用了一大堆感叹号:
“苏繁星:我愿意做你的笔友,太愿意了!你说你的朋友不是很多,我的朋友就更少了——我的朋友只有一个,她叫江铃笑——我们江村大多数人都姓江。不过,铃笑已经转学到城里去读书了,现在,我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先跟你说一说我的世界吧。我的世界就是江村。江村美丽极了!江村有很多树,老榕树,老木棉树,老凤凰树,每一棵都很好看!老水翁树、鸡屎果树、水蒲桃树、杨桃树、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每一棵都很好吃!江村所有的草都会开花。江村每一头牛都会打架。江村树上有好多黄蜂,水边有好多蟛蜞。江水里有鱼。也有虾。
我喜欢钓鱼,我会捉虾。我们常常去摸蚬,在浅水的沙里,黄沙蚬多得不得了,我好爱吃蚬,不过我妈妈就不是很喜欢吃。摸蚬的时候我常常摸到蚌,鱼塘里也有蚌,但是鱼塘里田螺更多,还有福寿螺,福寿螺有毒不能吃。江村有好多田,田里种着禾、花生、甘蔗、和香蕉。田下面有好多田鼠,田上头有禾花雀和其他的鸟类(我不是每一种都认识)。
铃笑转学以后,没有人能说上话。我就把想说的话跟门前的老水翁树说,跟门前的江水说,跟村里石头做的土地公公说。它们比许多人要好,有耐心,它们喜欢听我说话,它们从来不会觉得烦,当我静下心来,就能听到它们说话的声音,它们的话不能传进人的耳朵,那些话直接传进我的心里。我很爱它们。如果你到江村来,在宁静的月夜走到它们的面前,你也一定会喜欢它们。我很愿意跟你分享我的世界,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江村,一个人跟清风流水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你喜欢江村吗?
我还有两本书,有一本叫《唐诗三百首》,里面的诗真好!我喜欢“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喜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喜欢“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我喜欢的唐诗太多了,一下子说不完,以后慢慢说。我的同学不知道这些诗有多好,他们觉得我读这些诗很古怪,就连我最好的朋友(已经转学的同学)都不理解。不过她虽然不理解,但是很友好,她不像别人那样嘲笑我。我真喜欢她。你喜欢唐诗吗?……”
说完唐诗,她还想好好地介绍一下她的好朋友江铃笑,不过两页纸已经写完了,眼皮也越来越沉,她收起信,吹灭火水灯,蹑手蹑脚上床睡觉。

信寄出去了,她日夜盼着,等着回信,足足等了三天,回信竟然还没有来。日子不知为什么长得让人受不了。江采采上堂时有点神思恍惚,下了课,大伙儿都在外面网鱼,玩得如火如荼,而她竟然也不去参加了。她坐在座位上,想到马上就要周末了,她要到镇上去找苏繁星,怎么找呢?学校不上课,就是到中心小学去也没有用。她想她可以问人:“供销社宿舍怎么走?”等她找到了供销社宿舍,她就再问人:“苏繁星住在哪里?”——嗯,按这个办法,一定能找到的!想到这里,她便又觉得无须着急,她的朋友就在那儿,就好像一棵树种在那儿一样——总之,他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要她沿着某一条路,找呀找,她一定能够找到他!
好在她要的信很快来了,这一回,他也写了满满两页纸:
“江采采:你好!
收到你的信高兴我很快乐。今晚我没有看课外书,只看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纸都快要让我弄破啦。你写得又热情,又可爱,你笔下的江村真美丽。看得出你热爱大自然,热爱你的家乡。看了你的描写,我虽然没有看到江村,已经喜欢上它了。
我的世界远远不如江村那么精彩,那么美丽,那么有趣。我家住在供销社二楼,房子外面就是粮所,粮所里面有一排巨大的粮仓,像一队准备打仗的巨人。我常常站在窗前,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担谷到粮所交公粮。我有个好朋友住在粮所宿舍,我常常到他家玩。我喜欢他家热闹的气氛——他是双胞胎,他还有两个姐姐,他家里的人都很热情,都很爱说话。他爸爸喜欢跟我下象棋,告诉你,我的象棋下得很好,就是跟大人下,也是赢得多,输得少。相比之下,我家冷清得多,寂寞得多,爸爸和妈妈都在广州工作,家里又没有兄弟姐妹,虽然爷爷和奶奶都很疼爱我,但我觉得很孤独。我很希望家里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明、可爱、热情的妹妹,该有多好啊!
你说你喜欢唐诗,真是太好了,我也同样喜欢。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喜欢他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也喜欢语文书上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我觉得李白的诗念起来特别顺口,他笔下的景象特别开阔。除了唐诗,我还喜欢宋词,我爷爷说,在我刚刚会走路的时候,我爸爸就教我背唐诗宋词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我去年还写过一些诗呢!不过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要是别人知道我在写诗,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我家的书柜有许多书,《三侠五义》《水浒》之类的我都看完了,现在开始看外国小说,我刚刚看了《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上部,童年时代的克利斯朵夫真可爱,你看:“他把母亲搂得更紧了。他多么爱她啊,他多么爱一切!爱所有的人和一切事物!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优雅……他睡着了。蟋蟀在壁炉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人物的形象在幸福之夜飘浮……他也要当一个英雄!……是的,他将来一定是一个英雄!他现在就是一个英雄!他现在就是一个英雄……啊,活着真是太美了!”多么坦率!多么有力量!多么美好!这才是真正的书!跟这样的书相比,《三侠五义》《水浒》只是老套的故事。我真想成为像克利斯朵夫那样的人。希望你也能读一读这本书,我想你一定会跟我一样喜欢它。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知心朋友,无所不谈,你说呢?……”

课间十分钟,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信读完了,她想要马上给他回信,告诉他自己多么需要他。她要告诉他,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渴望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渴望跟他相遇!她要立刻告诉他:“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我吧!我也要把一切告诉你!”
她收起信,陈老师来上语文课,这一节讲到《沙漠里的船》。老师讲完了,孩子们开始自由朗读,她一边读,一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骆驼,一个人在无边无垠的荒漠里行走,她觉得干渴极了,她像骆驼渴望绿洲一样渴望着。她很快想到她应该做的事了:她完全可以自己存点钱,到镇上的书店去买他读过的书!

34.母亲的决定

一天又一天,在时间的缝隙里,她像蚂蚁一样勤劳,她跟时间赛跑,她争分夺秒,一个又一个炮仗经过她的手指,编成了一挂又一挂整齐结实的鞭炮。那个月她领到二十块钱。她多么兴奋啊,她一路走到渡口,上了渡船,渡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设想着回家对母亲说的话:“本来有二十块,但在路上掉了十块。”不,不能这样说,母亲一定要急疯了,她会沿路走过来,弯下腰细细寻找的,十块钱啊,可以买到两三件衣服呢!那就不如这样说:“这个月做得少,只挣了十块钱。”但是到了明天怎么办呢?明天素馨的妈妈要到埠头洗衣服,母亲一定会问素馨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如果发现她比素馨做得还要少,母亲一定会责怪她吧。
她想来想去,觉得没有办法瞒下十块,最后她上交了十五块,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正想跑开,母亲却叫住她,跟她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采采低着头,觉得气氛严肃,难道母亲已经发现了她瞒下的五块钱吗?
“采采。”母亲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忽然流出眼泪。
她觉得慌乱极了,自责极了,一阵酸楚的滋味涌上心头,她不应该欺骗她可怜的母亲,她怎么能让母亲这么伤心呢?
“阿妈,我……”
她说不出话来。
“采采,从明天起,阿妈要到大舅家住一段时间,要几个月才能回来。我跟你阿爸商量过,想叫你不读书了,到上流的毛织厂上班去。你看人家阿珍,只比你大一岁,上个月挣了一百六十块钱。”
她低着头听着,母亲的话一句比一句沉重,她的心慢慢坠落到黑暗的深井,她觉得喉咙哽咽堵塞。母亲说完了,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她回答。然而她低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等到母亲起身走进厨房,她的泪很快涌了出来。她很快擦干了,她怕母亲看见,更怕别人看见,她抬头看着母亲的背影,想要鼓足勇气,跟母亲说说话。但她吃惊地发现母亲的身形有点异样,她忽然明白,母亲怀孕了。
吃过饭,她靠在床边,看母亲一件一件地收拾衣物,连冬天穿的唯一的大衣也收进蛇皮袋里。
“阿妈,要到冬节才回来吗?”
“冬节不回。”母亲头也不抬,吩咐她说:“到那时天凉了,你早晚要多穿衣服,千万不要着凉,万一生病了,要趁早去卫生站打针。”
“冬天不回,过年回不回?”
“你不要问了,这么长远的事谁知道呢?”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在床沿上,“采采,刚才跟你讲去毛织厂的事,人家正等你阿爸回话呢,他们想你现在就去开工。我跟你阿爸说就让你读完这个学期吧,读完这个学期,怎么说,也算是小学毕业。”
母亲把她搂过去,把她的头紧紧地贴在怀里。她记不得母亲上一次搂抱她是在什么时候了,她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里,就这样,让母亲抱着她,久一点,再久一点。母亲是爱她的,她想,就是要她现在就去毛织厂,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挑着两袋行李,到榕树下等红星客轮,江采采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提着一小袋煮熟的花生。随着太阳从水面升起,她看到大船远道而来,径直停在她的面前。母亲挑着担子上了船,她连忙也跟上去,把手上的花生递给母亲,然而客轮停留得那样短暂,没等她回到岸上,船就开走了。
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好像等待坐船已经等了很久似的。等到母亲对她说她可以坐到城里码头,再坐同一趟船回,她便完全放下心来。她一个人走到船头,靠着光洁的栏杆,看着大船破开水面,随蜿蜒的水道径直向前,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恼。打小她就在岸上看船,以为坐船是一件最浪漫的事,如今她竟梦想成真了。又是这样早晨的清爽的风,她头脑清醒,眼里贪婪地看着两岸的风景——多好看!仿佛一幅幅画,在她眼前展开又收起。
南国的水岸,每一寸土地都长着草树,开着没人在意的朴素得过分的花。那些老大的榕树,它们一定是亲戚,一棵棵长得非常相似,它们连绵不断,连成一个又一个树林子。客轮走得并不快,它慢慢地经过它们,仿佛缓慢地经过一座座小山包。
船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水边的村庄,采采觉得惊异——这些村庄,竟然全都跟她的江村一个样,也有小孩奔跑,也有妇人在水边洗衣裳——原来她的家园竟然不是独一无二的,东江两岸,有无数像江村一样的村庄,无数像她一样的孩子!
船终于在城里的码头靠了岸,人们匆匆上岸,赶集的,做小生意的,走亲戚的,各各从码头的小路往外赶,母亲的身影混入人潮里,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偌大一只船,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待着寂寞的归途。她想起苏繁星,想起毛织厂,又想起母亲娘家的那片海。这么一想,那片灰蒙蒙、无边无际的海就出现在她面前,在内心的大海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第八章完)
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10:31:20 +0800 CST  
第九章 路的寻求
35.寻找约翰•克利斯朵夫

旷了一个早上的课,她有点心慌,吃过午饭,早早就到学校去。想到很快就要永远地离开学校到毛织厂去,从家门口到江村小学那条短短的青石小路,她走得格外漫长。
江老师把她叫进教务处,只问了她几句话,竟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他高兴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本子封面上有个红裙子小姑娘,跪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正鼓起腮帮,把洁白的蒲公英吹到空中。
“采采,真不错!虽然只得了第六名,但这是全镇的比赛啊!”
江老师指着竞赛成绩通报表,得意地告诉她:“芦村小学,上流小学都没有得奖呢!”
在那张通报表上,她赫然看到了苏繁星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她前面,他的分数跟她一样,他们并列第六名。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让她跟他一下子靠近了。
“用功读书吧,你一定会有个好前途。”
她接过笔记本跑出去,她把本子紧紧地贴在心口上,她不去想她的前途,也不去想她的母亲,不去想上流那间已经对她敞开了大门的毛织厂。她满心满念想着那个跟她一样大的男孩儿,她想到他们如此相似,又如此有缘,那一定是上天注定的事,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事。她要去找他,啊,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他呢?再次见到他,她一定要跟他牵起手来,牵着他的手,她一定会变得像蝴蝶一样轻盈,像云彩一样自由,他们一定可以一同起飞,一同走到树叶上,走到彩虹上,一同把脚印踩在蓝蓝的天幕上……

星期天一大早,她手里拽着汗津津的五块钱,悄悄跑到镇上书店去。那间小小的书店,除了连环画和学生练习册,还有一个小小的名著专柜,她踮起脚尖在专柜里找了老半天,没有找到苏繁星说的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她只好跑到柜台前面,怯生生地问那个正埋头读书的黑衣女人。
“有这本书吗?”她把书名写在白纸上。
女人放下书本,透过黑框的眼镜望着她:“前两年有,现在卖完了。”
她失望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哦——”女人温和地看着她,“那是好书,不过我还有更好的。”
女人从书柜里抽出两本薄薄的新书,一本《老人与海》,一本《飞鸟集》。
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她二话没说,就接过了女人手上的新书,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女人找给她三块八角,她把钱夹在书里,又把书抱在怀里,她埋下头,飞快地跑回江村去。跑到分岔路口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样子有点熟悉,跑远了,她又站住,回过头来望望他,他正好也站住了,正回头朝她看。是苏繁星!他是到江村去找她的吗?她又惊又喜,正想朝他跑过去,对面却来了一辆自行车,原来是素馨的爸爸,她的堂叔。
“采采,你到哪里去?我载你回家吧!”
她忽然胆怯了,她不敢在别人面前跟他相认。她慢慢地爬上自行车的尾座,等到堂叔转过身子,她才扬起手,使劲地朝她的男孩子挥手,他也朝她挥挥手,羞涩地笑了。阳光照在他脸上,她觉得他漂亮极了,她觉得他像个王子一样漂亮。


36.路的寻求

那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所有的新课都已上完,陈老师和江老师每天都在黑板上抄出一道道练习题,孩子们便埋下头,一题接一题做下去。
班上的女生越来越少,她们什么也不说,无声无息地,忽然就不来了。夜里,素馨拉了采采,到退学的顺弟家串门,顺弟已经进了上流的毛织厂。那家毛织厂不招大人,只招半大的女孩子,因为女孩子手脚快,学技术容易上手。那进了毛织厂的顺弟,却也高高兴兴的,穿了新做的衣裳,把头发梳起来,似乎一下子长大成熟了,好像马上就要出嫁似的。
“你们也来吧,厂里还招人呢。”顺弟说。
“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采采说,“素馨还小呢。”
“素馨也可以来,我们有个同事,也是才读到四年级。”顺弟笑着说,“她长得还没有素馨高呢。”
“真的吗?”素馨有点兴奋,“我回去问问我阿爸。”
两个女孩儿又回素馨家里,堂叔点了一盏火水灯,正在地上织虾箩:“素馨这么小,进什么毛织厂?你们两个用心读书是正经事,以后一辈子悠悠长,有你们做事的时候。”
“阿叔,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就去毛织厂呢。”
“采采,你不听她的,她只看到蝇头微利,目光短浅。你听你阿叔的,你以后上高中,读大学,做一翻大事业,让他们都擦亮眼睛来看你。”
采采不说话了,她眼眶有点潮,独个儿走回家去。
到了考试的那个星期,班上只剩下三个女孩子。陈老师上完早读就走了,紧接着来了几个中心小学的监考老师,虽然从来不认识,采采却觉得他们很亲切。说不定他们就是苏繁星的老师,她这样想着。铃声很快响了,老师发下试卷,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把每一道题做得完美无瑕。
她考完试回到家里,见父亲正在做一个漂亮的木箱。
“爸,这木箱谁家的?”
“给你哥做的——等到放暑假,你去毛织厂,阿波就去卖雪条。”
箱子做好了,父亲教她往箱子上涂油漆。那是一种天蓝色的油漆,带着清新的气味。她跪在地上,涂得跟她的父亲一样缓慢、细心,直到箱子漆面光滑、均匀,仿佛是从蓝天上剪下来的一块颜色。
雪条箱子在阴地里晾干了,她跑过去摸了又摸,越看越喜欢,蓝箱子棒极了!她隐约觉得遗憾,为什么不让哥哥进毛织厂,让她去卖雪条呢?
第二天,江采采跟顺弟到毛织厂去开工。毛织厂在上流村的江边,因为建了这个厂,水边的一整片竹林都砍掉了,如今铺成了坚硬的水泥地板,好几辆大货车停在那里。
采采是新手,不会踩衣车,带头的女工安排她坐在大桌子旁边剪线头。一大堆沉重的毛衣堆在身旁,散发出新衣服特有的刺鼻的气味。采采也就学着别人的模样,先搬过几件衣服,然后拿着小剪刀,从衣领开始寻找,每找到一个线头,就小心翼翼地剪掉。
剪了半天,她的手指背磨出两个红肿的水泡,她放下剪子,把伤处凑近嘴边吹了吹。近旁的女孩儿说,一开始都是这样,以后习惯了就好了。好不容易下班了,她跟顺弟一起走出来,觉得又累又饿:“顺弟,我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厂,我喜欢上流从前的竹林——你看这片水泥地,这里再也不会长竹子了,多可怕呀!”
“采采,你不要胡思乱想。竹林有什么用啊,竹林到处都有。我觉得工厂比竹林好得多——如果没有这个厂,我们到哪里挣钱呢?”
采采不说话了。
一转眼到了月底,女孩子们排着队,到会计的窗口领钱。终于轮到采采了,她递上计件本,就领到了第一个月的薪水:二十五块钱。她拿着钱,觉得非常失望,她失望得想哭。
她忽然觉得,这个工作乏味透了,乏味得再也不能忍受。工厂里所有人都埋头做事,不时有人讲起,谁谁家的男人发了财,在外面包起了二奶,又有人讲起上流村有一个人,他不种地也不进工厂,每天一大早就去打麻将,竟然也发了财,家里盖起了小洋楼——采采一点儿也不想听这些话,她心里烦透了。长久地盯着一件衣服,让她头晕眼花,长久地坐在凳子上,让她腿脚发麻——她甚至不能像在家里做炮仗时一样,不时站起来,打开她喜欢的收音机,或者到门外水翁树下歇一歇!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计算着——如果这个月剪线头的时间全都用来做炮仗,她完全可以挣到六七十块!但是现在,在这个牢房一般的工厂里,她只领到了二十五块!
带头的女工告诉她,她只要再剪两个月线头,就可以到机房那边学习缝盘,只要学会了缝盘,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挣一百块钱以上。有一天她偷偷跑到顺弟的机房,看着顺弟像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觉得这里的工作再也不能忍受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勇敢地跟父亲说,她再也不要到毛织厂上班了。
“我宁愿去种菜、割禾、插秧,去建筑工地做小工,或者跟三婶她们去担煤、担砖头……不论做什么事都好,总之,我再也不去毛织厂了!”
等她大着嗓门,气势汹汹把话说完,江一波也冷静地宣布:他也再不会去卖雪条了!他已经卖了三天,结果每天都亏本,雪条全融掉,一根也没有卖掉!——江一波说,卖雪条让人耻笑,他的中学同学已经看见他,并且鄙视他。从现在开始,就是让他去死,他也不会再去。
“让我去卖雪条!”她大声说,她决定把那个太阳下的光辉职业抢过来。她心里想,无论怎么艰难,卖雪条也比去毛织厂要好,至少,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活动啊。就这样决定了,她一把抱起那个美丽的蓝箱子,父亲拿来一条长长的橡皮带,帮她把箱子紧紧系在单车尾架上。那一霎那,她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勇气。啊,从明天起,她要试着用这个天蓝色的小箱子,养活她自己。

从此她便戴上小草帽,骑上破旧的大单车,载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走进阳光充足的盛夏。
她骑着车兜兜转转,走遍镇子周遭各个村庄。一条又一条她以前无比羡慕的路,一条又一条她以前从没走过的路,如今她一一走了上去。走到邻近村庄里头,大路分成了细路,细路接上了田埂,田埂又四处分岔。她深入到道路的深处,心里生出探索的喜悦。
开始时她常常迷路,一次次推车经过不相识的人家门前,伏在门口的大狗小狗从沉睡中跳将起来,朝她大吼大叫。她觉得新鲜,觉得兴奋喜悦,她喜欢这样的试探。
她观察那些迷人的村落,在心里拿它们跟她最亲爱的江村作比较,她发现村子与村子如此相似,但又各有不同。一道道流水不相同,一棵棵老树不相同,一间间房子,一个个村妇,跟各自的村庄浑然一体,都有着独特的神情气质。不久她又有了重大发现——就是村庄里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也和野外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也有明显区别,那些跟人类一同生活在村子里的生灵,就像房屋和亲人一样亲切平和。
她在周围的道路跑完一遭,不再乱走了,因为她很快找到了最大的主顾,他们是那些崭新的工厂里刚刚下班的流水线女工,是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汗落如雨的泥水工人。
开始时她只卖雪条,不久,她的箱子加入了雪糕和饮料。开始时,她一天挣五块钱,很快她能挣十块,二十块,甚至更多。每天晚上,她独个儿坐在灯下数钱,夜蛾绕着小电灯飞来飞去。她神情严峻,一五一十地算计着,惋惜那些融掉了的雪糕。她把挣来的钱放进自己的木匣子,十块,二十块,有时更多,她盼望着天快点儿变凉,盼望新年早点儿到来。她日夜盼望,她要把挣来的钱带到舅舅家给母亲,母亲一定会高兴地把她搂进怀里,快活地夸赞她:“我家采采好能干!”
她把钱袋收拾好,然后到厨房去烧开水,她顺手从柴堆里抽出一本书,那是多年来一直陪着她的《唐诗三百首》,她随意翻出一首,反复读着,那些年代久远的句子华丽庄严,离她那么远,仿佛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可是多么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多么好!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多么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么好!多么好!
像小时候一样,她从来不读更多的,烧一块柴头她只读一句。她反反复复地念着,翻来覆去地想着,慢慢就回到了千年前的夜晚,她的乡村之夜幻化成华丽的盛唐之夜。或许她就是弹琵琶的女子,或许他就是马背上的将军——他们也许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渴慕的心却是相通的——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或者只需要一封信……她想像着,一个又一个情节,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情景,像幻灯片一样在她的心幕上播放,到最后,所有的故事都联结起来,每一个故事都有开放的线索。
水烧开了,柴火还没有烧完,她虚构的故事也还没有完。但她当机立断,马上把火熄了,把诗集塞回柴堆里,然后利落地把开水装进水壶去。
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这时她已经在镇上的文具店买到了最漂亮的信纸。她给苏繁星写信,铺开信纸面对他,她的世界便打开了一扇门。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觉得内心流畅自如,她知道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可以顺利地打开一扇门又一扇门,找到通向他的路。拿起笔来,她的表达不再艰涩,她向他诉说她的渴望,说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说她渴望变得更聪明,更有力量,说她渴望变得美丽动人——可是她不能改变现状,还是很愚蠢,很软弱,很粗俗,很丑陋,她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她是多么焦急啊!
他给她回信,他的信写得跟她一样多,她每天都能收到一封。他鼓励她,他长篇累牍地引用书里的话,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他说他佩服她,相信她,他说她一定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他说她一定会有出息。
她给他回信,她说她羡慕他的世界,她说起他脚下的路,她知道那条路会通向一个华美宽广的世界。而她自己,很可能她永远只能做一个买雪糕的女人,或者毛织厂的女工——世界那么大,而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小小的蜗牛,一辈子在一个小角落徘徊;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虽然她努力地把脖子伸长再伸长,虽然她努力地在原地跳跃再跳跃,却永远只能望见一片小小的天空。
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她拿着封好的信走到村头绿色的邮筒前,一次又一次,她把她的信郑重地投进去。月光像流水一样,照亮她黝黑结实的小脸,把她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明亮动人。

她单车后面载着雪条箱子,她走着自己的路,她一次次经过苏繁星的门前,然而她不敢停下来,她不敢离开自己的破单车,从那个狭窄的小楼梯走上去,走进他真实的世界。
她远远地张望他家的阳台,她羡慕那个阳台,羡慕阳台上的月季花,她想像着他把干净的清水浇在花叶上。想到它们跟他那样亲近,想到它们跟他朝夕相见,她便在心里默默地跟那株沉默的花儿说话,跟它说起他,她说她祝福他,她别无奢求,她只愿他好。
每天夜里回到家,她在灯下给他写信,她自顾自地写,深切地写到她的孤独,写到她每天的工作,写她每日每夜的感情,她几乎完全袒露了她的心——她多么想念他!她多么爱他!然而她不敢告诉他。


37.阿东的礼物

每天下午四点以后,镇子上卖雪条的孩子都会聚集到鞋厂门前,等到下班的工人蜂拥而出,他们雪条生意就会一下子兴旺起来。
除她之外,其余卖雪条的全是男孩子。他们几乎全部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几个人一伙儿站在树下,他们谈天说笑打闹,等待顾客光临。而江采采要积极得多,她独自站到人流必经的路旁,用半咸淡的普通话大声叫卖,她朝她的顾客微笑,她主动跟他们交谈,问起他们的家乡,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湖南、湖北、江西和四川,对那些陌生的地名,她觉得又神秘,又向往。
“到了冬天,我家乡就会下雪,我们在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好玩极了。”有个美丽的湖南姑娘跟她交上朋友,每天吃过晚饭都来跟她说话儿。
她羡慕极了:“真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雪呢。”
“你想看么,那容易得很,等你长大了,跟我回家去,不就可以看到了。”她叫林雪梅,她比采采高一个头,她大眼睛,苹果脸,皮肤很白净。她十八岁,她让采采叫她姐姐。
等到雪梅姐姐去上夜班,阿东就会来到她的跟前。
阿东的眼睛是两点漆黑的星光,他性情快乐爱玩,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无论什么点子都能想出来。
他已经卖光了最后一根雪条,开始数钱。阿东的钱不见多,也不见少,挣来的他都花掉了。他出来卖雪条不过是暑假无聊闹着玩玩,他的父母也从来不要他挣钱。
天很快黑的时候,鞋厂门前那几盏小太阳般的汽灯亮了起来。
“卖不完吧,谁叫你拿这么多货?雪条融了吧?要不要我帮你数棍子啊?”阿东敲着她的箱子,嬉皮笑脸地问她。
她不答他的无聊问题,无论提了多少货,她总是有办法卖完。总是有很多工人到江边来乘凉,总有人不时帮衬她,而这附近,一间小卖部都没有。如果雪条开始融化,她还懂得降价出售。
她站在路灯下,低着头看书,不时抬头看他,触到他和暖的目光,心里觉得安慰又悲伤。他请她到“林记冷饮店”喝糖水,两人的脚放在桌子下面,气氛渐渐变得微妙,两人低着头吃东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跑了什么似的。有一回,两人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他傻傻地挨着她,她却狠狠踢了他一脚。
他无辜地望着她,觉得疼痛,觉得有口难言。有一天他忽然给她写了信,偷偷地塞进她的箱子去。她晚上回家就看到了,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字,笨重地划穿了纸背,上面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抄着一首无关紧要的歌。她心里鄙视他,阿东已经念完初二了,写的字竟然不如她,更比不上苏繁星。
阿东看着她,觉得她的矮鼻子真丑,她看什么都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傻,可是她傻乎乎笑着的样子真好看。她跟他不一样,他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她做每一样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卖雪条,包括上学读书。她比他小,然而竟然让他猜不透,也许正是因为她让他迷惑不解,她才变得富有魅力。他没有由来地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愿意说些好玩的话来逗她开心。
其他的孩子有时欺负她,因为她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把化了一半的雪条扔到她的头发上。他们故意跑到她旁边,踩她穿着凉鞋的脚背,有时踩疼了,她凄楚地流下眼泪。但她尽量隐忍着,不想当着人哭起来,他们便得意洋洋,哈哈大笑,骑上单车飞一样跑了。阿东也在笑,阿东觉得她实在太可笑了。他笑嘻嘻地跑到她身边,把她头发上粘乎乎的冰块拿走。
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了解她,觉得她可怜。尤其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可怜,却像一头小兽似的向前猛冲,看着她急匆匆的样子,他常常恶作剧地想要让她缓一缓。他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猜测着,但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送东西给她。她极少收到礼物,得到时就觉得快活,她的快活持续长久,快活的时候她很爱说话,很爱笑,很好看。她太容易快活了,他便越来越喜欢捉弄她。
她爱看书,雪条箱子里总是放着一本《老人与海》。顾客少的时候,她在树下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一字一句地看,明明已经看完一遍,她又回过头再去看一遍。于是他跑到书店的名著专柜,买了一本《木偶奇遇记》,趁她不注意时塞进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去。
他不告诉她,心里藏了个秘密回家去,觉得很有意思。她晚上回家才发现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兴奋得夜里睡不着,她点了火水灯起身看书。她一口气把书看完,她猜想着是阿东送的,但又不敢肯定,怕他嘲笑她。第二天两个人都不说起这个事,竟好像那本书是自己跑进她的箱子去似的。可是她却欢喜,满心欢喜,她的快乐满满地溢出来,仿佛有一道明黄色的喜悦的河在她身上流淌,一直流淌到她身外的世界。
她便一整天都在笑。她站在路边,守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她独个儿唱歌,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她一首一首地唱。因为整天叫卖,她的嗓音沙沙的。他站在不远处,觉得她唱得真难听,真想跑过去教训她一顿,让她闭上嘴巴。然而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越唱越大声了。
有一回他给她买了席慕蓉的《九里香》,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书,中学里的男生都暗地里抄了里面的诗句给心仪的女生看。阿东也学着样子,给她抄了一段: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他并不曾晓得要跟她握别,抄这几句诗只是出自男孩儿忧伤的直觉。她却很喜欢,喜欢得没有办法掩饰。过了几天,她几乎能把整本小诗都背下来。她于是很乐意让他陪着她,两人骑着单车,沿着东江长长的堤岸,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她有时说很多话,有时什么也不说。
有时她会兴致勃勃问他:“你知道王维么?”
他老实地说:“不知道。”
她就给他讲王维的诗,给他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一回她问他:“你知道约翰•克利斯朵夫么?”
阿东说:“不知道。”
他照例是不知道的。
她叹了口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讲讲嘛,讲讲什么什么朵夫的事。”
他央求她。
可是她不高兴,不讲了,反过来埋怨他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莫名其妙,只得转移话题,他提议说:“我们喝糖水去。”
她不出声。
“我捉螃蜞给你玩。”
她也不理会,她独个儿要回家去了。
“对了,大富豪今晚开张,我去偷些彩旗给你玩!”
她放开单车把手拍拍掌:“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很快就骑着单车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支紫绸布旗子。
“我不要这个颜色,我要橙色的,黄色的,绿色的!”
她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顺手把紫旗子扔进水里。旗子随水流走了,慢慢沉下水去,像一件水仙女的纱衣,消失在东江深处。
“什么颜色都没问题!”
阿东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飞身骑上单车,瞬间去得远了。剩下她坐在暗处,感到无比寂寞。
她远远地看见大富豪开张,看见彩色的灯光打着转,看见好多人在露台上跳舞,强劲的音乐震动了东江,仿佛在预告附近方圆数里从此之后永无宁日。有人唱卡拉OK,声嘶力竭地吼:“我对你爱!爱!爱不完!!!”——歌声被放大了好几十倍,仿佛就要把这个夜晚撑破似的。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人点着火烧烤喝酒,不时传来男人的大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有人在浅水处泼水玩耍,有人往天上放烟花。
刚开张的夜总会热闹极了,河岸上下灯火通明,水面的灯影在夜船的波浪里闪烁生辉,波光流荡而绵绵不绝。然而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景象。就在她坐的地方,江对岸有一棵繁茂的皂荚树,童年时她曾经游到那里去,她曾经久久地坐在树下,仰头看它白花满树的样子,皂荚花浓烈的异香曾经让她心动又让她吃惊。现在,是皂荚开花的时候了,她努力望过对岸,只看到一团团树影,看不清细节。她想像着,一心努力要在那些树影上画出明亮的花朵来,让它们来照耀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喂——来了!”
她往路上望去,只见阿东一手驾着车,一手抱着大把的彩旗回来了。她跑过去,想要接过彩旗,阿东却叫她“快走,他们追来了!”
两个穿制服的保安从后面跑着追了过来。阿东吹着哨子骑着车,飞一般往前逃跑。
她站在路边,一个小乞丐扯住了她的裤子:“行行好,行行好。”她死盯着她,一张尖锐的小脸,病蔫蔫的,才五六岁的样子。采采用力挣脱她的手,用力把她甩到一边去,她把没吃完的面包扔到她嘴边,然后飞快地跑到自己的单车那儿。
就在她的单车旁边,有个外地女人背着孩子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写满红字的黑纸。江采采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五毛钱的纸币,放到那个污黑的碟子去,她不去看红纸上骗人的哀告,不去看那个女人愚蠢可怜的脸。
她骑上单车,一路穿过镇上新建成的小公园,小公园的树上亮着嫩绿的大灯,一束强绿的光照在树叶上,发出虚假娇艳的光彩。大树下面,躺着更多说外省话的乞丐。多可怜的树啊!它一定很难过吧!她想。
她一路向前,飞快地骑着单车,进入江村那条寂寞的小路,她听到耳边呼呼风响,感到脚下如履薄冰,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滑下无底的深渊。
啊,一盏灯又一盏灯,一个灯影又一个灯影,一个人又一个人,总有一些人过着她所不知道的、幸福的生活吧?那些人在哪里呢?她想像着他们,但不知道他们,幸福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么?那些幸福的人们,这时候也正跟她江采采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行走着么?
她觉得自己如此单薄,如此贫乏,她无力改变她碰到和遇到的一切,她不能救起已经来到她身边的、行将溺死的人。
夜渐渐深下去,她到了村口,她从单车上下来,慢慢地推着车子,从江村新建的房子旁边走过,每一个窗口都传出电视和麻将的声音。(第九章完)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10:31:56 +0800 CST  
第十章 水翁树下的恋人

暑假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那天傍晚,下过了瓢泼的大雨,天青得像无底的深渊,像一湖无边无际的、香浓的醇酒。江采采走出门口,四下里干净极了,仿佛有人把整个世界打扫了一次。江村一棵棵巨大的老树,千万片水淋淋的叶子,每一片都青翠如血,每一片都没有尘埃。
她沿着堤岸,一直走到村口。夕阳像个爱美的魔法师,毫不吝啬地,把金子般的光洒在东江对面的千万株竹子上。傍晚清爽的风吹在竹叶上,她听到了吹过竹林的风声,正如她幼时倾听过的大海的涛声,在向她发出无法抗拒的召唤。
在那一刻她感到的美,无与伦比,她感到她小小的生命正慢慢跟周围的竹林、阳光、江水融为一体,她感到她的心灵慢慢变得丰盈、富裕。成年以后,当她一个人走在异乡的分岔路口,她将要一次又一次想起这个傍晚,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回到这个傍晚,她一次又一次,对自然充满感激,充满爱意。
当她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路,她看到了她最心爱的男孩子。他穿着白上衣,蓝裤子,怀里抱着一部厚厚的书,正沿着青绿的小路,迎着辉煌的夕阳,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站在路边的水翁树下,注视着他,她使劲地看着,想把他看进心里头,想把他的样子永远铭记在她小小的心灵的最深处。
苏繁星是来道别的,明天,他就要跟父母到广州去念书。
“我还以为,下个学期,我们就可以一起在中学念书呢。我还想着,也许,我们会分在同一个班呢。”
江采采把十个手指绞在一起,把她的男孩儿带到土地庙旁边那个安静的小埠头,两人坐在茂盛的水翁树下。
那是一棵年轻的水翁树,它长得那样旺盛,朝气蓬勃,树上结满了果子,此时正是酸甜美味的时候。
“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江采采望着江水,用脏兮兮的手指头扯断了水翁树古老的根须,“我会每天都去找你,而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我喜欢你是女孩子。”他把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着她,笑了。
他的笑意好像会传染似的,她也微笑起来。她想,这也对,他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
“你吃过水翁吗?”她问他。
“没有。”
“我请你吃。”她说着就去爬树,倏忽已经到了枝叶之间,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树顶,他望着她的身影,觉得她像松鼠一样轻灵敏捷。她大力地摇动结满果子的树枝,便有好多紫红色的水翁跌落水里,他脱下鞋袜,赤着脚站在浅水中,捞起那些熟透了的小果子。
“酸不酸?”她坐在树上问。
“嗯,有点酸,好好吃。”他站在树下,嘴里含着酸酸的水翁果,望着她。
她笑着跳下来,树根凹凸不平,她没有站稳。他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灯火都亮了,她手足无措,感到他身体的暖意流到她身上,她感到他在颤抖,她不由自主跟着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在一个无底的深渊,正无依无傍地往下掉,一直下坠,抓不住一点儿实在的东西,仿佛要掉到地狱去,她便紧紧地抓住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这样,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在水边沉默的大树下,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
过了好久好久。
后来,仿佛意识到什么,他松开手。他听到她啜泣的声音。他低头看她的脸,发现她跟自己一样,正在流泪。
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独自成长,一个人自生自灭,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已经好多年好多年,说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她没有被抱过,她仿佛从来没有被拥抱过似的。
已经有好多年好多年,说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她没有跟另一个人这样亲近过,她仿佛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跟她的同类亲近过似的。
她低声哭着,心里慢慢舒畅起来,一直封闭着的心,好像一下子打开了似的。她所有的心事,内心所有的渴望和梦想,像含苞的花骨朵,一朵又一朵,缓缓开放。
她觉得心里仿佛开满了鲜花似的。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感情,又悲伤,又温暖,又潮湿,又芳香。
她一味哭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跟她一样,一味哭着,一句话也不说。
东江的流水在他们跟前,顺着千万年的生命节奏,缓缓流过,一句话也不说。
时间在他们身边,像亘古不变的江水一样,缓缓流过,流过,一句话也不说。(全文完)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10:33:28 +0800 CST  
后记

即使被千百次描述过,成长依然是一个谜。它以难以解释的魅力,诱惑着我一再回首。
成年后,我常常想起童年的芦苇,每次梦到那片水域,都会泪水涟涟。这不仅是一片已然消失的风景,不仅是一种已然灭绝的植物。于我而言,那片芦苇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它的基因独一无二,如同我的爱独一无二,我已然跟它们连在一起,血脉交融。我打生下来就羡慕它们跟水与土的亲近,在孤独童年的某一个时刻,我把自己的心种在水土交汇之处,那颗心就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棵水边的植物。我一直认为我的生命是绿色的,我的生是芦苇的生,我要见到洁净的阳光、吹着绿色的风、闻到草树叶的芬芳才能欢悦。
于我而言,它们是兄弟姐妹,是知交恋友,是我自己。芦苇是我,水翁树是我,村庄是我,东江和大地也是我,我们本是一体的。
在小说写出来之前,采采一直住在我内心深处,采采凝聚着我所有的童年记忆,江村则是我心中永远的故园。她们曾经存在,现在却已无处可寻——采采并没有遵循她童年的意愿,长成画家或者诗人,她如今终日忙碌,在生活的辘轳下挣扎求存。
而江村更为悲哀,从前的田园几乎全都变成工厂和房屋;村里的野树大多已被砍伐,只剩下几棵最高龄的老榕树,政府在树下建了圆形的水泥圈子,竖着国家级古树的牌子;东江严重污染,江水黑而且臭,江里不再有鱼虾、蟛蜞、芦苇、蟛蜞菊……人们紧紧捂着鼻孔,漠然地从江边走过;江村的天空,再也没有美丽的云彩,灿烂的星群,抬头望上去,头顶永远聚拢着灰蒙蒙的乌烟瘴气。
时代发生着巨变,工业摧毁了自然。大地上许多生灵正在灭绝,许许多多的村庄和许许多多的孩子,还没有被描述过就已然消失。我时常悲怆地走在路上,看着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烟囱,一道又一道墨黑的排污管道,我能切身地体会天空和大地的痛苦。我常常想像着我的村庄,我的地母一样的村庄,一个又一个夜晚,她不能入眠,她倾听着水泥地下草籽和蚯蚓的哀鸣,她毫无办法。我也毫无办法,我能做什么呢?我断断续续写下这些痛切的文字,我想要回到小时候,每天倾听野草和野树的呼吸,我想要赤着脚走在不曾铺水泥的大地上,我想要每天掬起清澈的流水……
然而我深深知道,人类恶劣而强大的力量,也许会有短暂的胜利,却绝不能跟自然相比。我想到千年之后,或许不用千年,这些工厂,这些丑陋的房屋,它们会倒塌、衰败,而草和树将从它们的裂缝生长出来,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将使钢筋和水泥分离解体,大地必将重新裸露在蓝天之下。
让我们期待将来,期待世界重新披上绿装,那时人类或许能学会跟自然和谐相处——或许终于有人可以像采采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拥有真正的智慧,拥有美,也拥有爱。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8-01-23 10:35:26 +0800 CST  
@carioooo 2019-09-14 20:45:08
之前中学时在杂志上读到您的《绿色素描》非常感动。在身边许多人的身上看到江采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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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阅读,秋天快乐。
楼主 涉江采芙蕖  发布于 2019-09-16 11:30:29 +0800 CST  

楼主:涉江采芙蕖

字数:77193

发表时间:2018-01-23 01:00:4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9-17 16:23:32 +0800 CST

评论数:3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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