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引子

2017年的最后一天,开始敲打键盘。

2017年里,停了多年来一直在写的两个系列文章:《指月闲话》和《闲书过眼录》。一直在想接下来要不要看一个新系列,依然不依章法,只记录一些琐碎的思想。虽然卑之无甚高论,还是希望能留在某地,哪怕尘霜满面,总算暂时未被遗忘带走。

遗忘这个东西总是来得太快,稍微犹豫一下,就倏忽袭来。如果是完全彻底的抛下也就罢了,记不住的生活等于从未发生。怕只怕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梦境,朦朦胧胧中觉得无限美好,追索起来又杳若飞鸿。

所以这一新开的系列形式早就想好了,主要形式就是没有形式,随便写。记录杂乱的感想,不去想什么体例、主题、系统、结构、思想这类的东西,不敢说是什么“吉光片羽”,不过是一个人的唠叨。
形式想好了,题目倒一直没想好,直到昨晚,半夜醒来,睡不着,思如乱云,脑子里忽然划过一首诗,于是想,不如就用“三更”做题目好了。三更,现在多数人都念三“羹”(geng),其实正确的念法是“经”(jing)。三更系子时,十二点,正是夜静更深,万籁皆寂,此时不眠之人,也许笙歌正盛,也许孤枕难眠,各有怀抱。若说有什么共同点,大概是白日之种种纷扰嚣乱已遁去,人可以简单的反躬问心,或纵情释放灵魂,返回更为真实的自身。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颜真卿的字雄健端肃,为人也极方正刚直,写出来的诗很励志,可以放在高考冲刺班的墙上,让学生晨昏诵读,坚定决心,磨砺心智。不过五更是寅正四刻,接近五点,从三更十二点到五更五点都在读书,从现代医学观点来看,肯定不健康,古人的话不能全信,男儿读书也不必非要等到三更。

不过,我半夜想到的并不是这首诗,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读书更不求甚解,颜真卿这种充满正能量的诗就算听到了,也是春风过驴耳,阅后即焚。我半夜脑中飘过的是宋人张与义的一阙《临江仙》:“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三国演义》开篇也是一阙《临江仙》,下阙说:“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结尾词意不知是否是受了陈与义的影响。凭着《三国演义》的影响,这首词脍炙人口,不过,词的作者并非小说作者罗贯中,而是明代另一位大文人杨慎。

杨慎,字升痷,首辅杨廷和之子,高官二代,二十多岁中状元,人生看上去一片坦途。不想率群臣劝谏,得罪了嘉靖皇帝,遭廷杖,充军云南。在那里待了三十年,终其一生未获赦免。有明一代,杨慎得才子之名,作诗词数千首,后人最熟悉他的一部作品,竟靠《三国演义》这类小说家言流传。罗贯中写小说,在当时人眼中是不入流的小文人,和杨慎这样的大儒不可同日而语,但遇合之事,从来难料,能留下的记忆即是合缘顺法,升痷亦可无憾。我今日所写,今后所写,也许不过是一梦,是谈笑间的渔唱樵歌,但依缘法而已。

半夜胡思,想利用“三更”做题目,又忆起苏东坡的一首词,词牌仍是《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此时的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仕途蹭蹬,生活寒苦。这夜外出饮酒,三更至家,家童睡得正沉,敲门声也唤不醒。东坡只得柱杖立于江畔,思绪如舟,漂流江海。野史载,当时任黄州太守的徐君猷听到此词,以为苏东坡真的驾舟远走了,治下一个遭流放的官员跑掉可是大事,徐君猷慌慌张张跑到苏东坡家,结果只听到鼾声如雷,东坡正高卧未醒。

人生唯艰,愿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三更得好睡。若心有所感,难以入眠,不如且听我闲话。

是为引子。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3 09:54:59 +0800 CST  
@关粉儿 2019-07-23 21:40:16
在常营好啊,周边好吃的多,金老三,常营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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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助是是吃家:)已经搬家了,不在常营了,去年搬走的。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4 09:04:21 +0800 CST  
立春之日,一年之始

前些日子和某个朋友聊天,说起戊戌狗年从何时开始算。我一直认定是从正月初一开始,他却说,要从立春之日算,两人莫衷一是,暂且存疑。后来查了查,确实有一种说法认为立春之日才是属相更迭之日,干支纪年时,以立春为一年之始。但约定俗成,现在还是以正月初一日为准,否则立春的意义就要大得多,要傲视其他二十三个节气了,而现在,它仿佛只是伴生在春节前后,像春节的影子。

2018年的立春日比春节早了十多天,似乎今年春天也该来得早一些,但这个冬天,北京却有着多年未有的寒冷,丝毫没感到春的呼吸。近一二十年来,北京冬天的气温节节攀升,零下十度以下的温度都少见了,我小时候,这样的冷天却很稀松平常。那时写作文常用“北风如刀“之类的形容词,毫无夸大之感,现在还这么写,就有用词不当之嫌。儿时的冬天常常西风凛冽,吹得天空不见纤尘,枯木寒枝,衬着碧蓝的天色,左右摇摆,一团凌乱的线条纵横变换。出门要带帽子,捂住耳朵,否则用不了多久,两耳就通红如萝卜,麻木得失去知觉。棉裤、棉袄、棉手套都属常用装备,但还是得有皮肤露在外面,小孩子皮肤娇嫩,如果沾点水没擦净,很容易就发皴。不要说小孩子,成年人在室外待时间长了,保暖没做好,严重点也会冻伤、冻裂。可就算酷寒,也不耽误孩子们三九四九满街走,妈妈站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嚷,死活叫不回去,宁可拖着清鼻涕在风里跑,也不愿意待在炉火暖暖的屋里。

初中时写日记,少年不识愁滋味,还热衷煽情,记得在一篇日记里自己发问,为什么很多节日都放在冬天呢?自问自答,说是因为“寒冷的冬天里,人们更需要节日的温暖”。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善感,乱抒情,现在当然理性多了,知道传统节日都和农业社会生活状况有关,冬天农闲,燕居无事,才集中过节。节日的本质就是休闲,是社交活动。从冬至起,就开始一系列活动,腊八、祭灶、祭祖,然后除夕,迎亲访友,直到元夕之夜观灯,热热闹闹,把一年的疲惫释放,立春也侧身这一系列节庆中,跟着一起热闹。

今年虽冷,北京却至今无雪,雪都下到南方了。无雪的北方,没有水气的冰冷里,万物枯索,习惯了暖冬的人们又难以接受寒冷,纷纷躲在屋内,难免让人觉得单调乏味。全球变暖,南方人看见雪的时候少,能下几场大雪,一定很兴奋。但下多了,估计他们也苦恼,南方的阴寒我是领教过很多次了,雪后怕更加难耐。北方倒是不妨多下点,那才像北方。可眼看已是立春,往前看看,雪也渺茫,春也渺茫,无可奈何,幸好还有一个长假值得期待。

立春之日,在农业社会时代曾有很多庆祝活动,但现在也就剩下吃个春饼了。像我这样,连春饼也不吃,这一日就毫无感觉地过去了。农业社会已为陈迹,我们已不知不觉融在信息社会无法自拔,从原始的渔猎采集社会到农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信息社会,人类生活改变的一大现象是:闲暇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不得不被不断提升的生产力驱策着,奔向前方。我也只能在这里,抬头看看窗外北风吹拂下光秃秃的柳枝,想象一下雪、春天和童年了。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4 20:20:37 +0800 CST  
预言家鲁迅

春节期间,一直放在角落里落灰的kindle终于发挥点作用,晚上女儿睡着后,可以在黑暗里读几页,早起,女儿终于不用上幼儿园,可以睡她所称的“饱觉”,趁她没醒,我赖在床上,还能再看几页。用这点时间,断断续续用kindle竟然读完了几本书,之前我可是从未在kindle完整读完过任何一本书,这算一大突破,值得显摆一下。这段时间在kindle上读的书,只有一套是花钱买的:丘吉尔的皇皇巨著《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这套书的纸质版本有十七册厚册之巨,买纸书实在是太贵了,kindle上的价格只有纸质书的十分之一。但内容的确太多,即便放在kindle里,也占了不少空间,春节间只勉强读了第一册的半本而已。除这套书,其他几本书都是kindle上的免费公版书,其中读完的四本都是鲁迅作品,包括《野草》《故事新编》《热风》和《朝花夕拾》。

这几本书都是十几岁、二十出头时读过的,多年后重读,有些篇章竟然有如新相识。产生新鲜感的原因有三:一,有些不太出名的篇章,多年不读,早就忘了内容,相当于多年前点头寒暄,若干年后再握手,仍只同初见;二,有些文章多年后仔细再读,发现了很多当年未曾感受,不曾领悟的东西,这是人的阅历和见识改变的结果;三,有些内容配合近年来的社会状况、人间众相,忽然生发出新的内涵,简直是老树发新芽,不能不让人惊叹,鲁迅先生犹如先知一般。

泛泛而论,各位肯定没有切实之感,还要挑一篇文章来举例:《热风》中收录的《随感录第三十八》,中间有一段论述:“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这篇文章写于1918年,“五四”运动还在一年后,距今天是足足一百年了,但看文章中人物的素描,却好像仍强健的活在今天,不信,上网看看就能见到许多“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现象。

鲁迅勾画这类人说:“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这里要稍微解释一下,mob的意思是“暴民”或“乌合之众”。今日这样的“暴民”,我们在网络上可以随便看到很多。尤其看看很多网络新闻后的跟帖、回复,觉得很多人渐渐就把国家当一面战旗裹在身上,招摇过市。你要说中国有些不好的地方,国民有些劣性需要改变,简直就是同他宣战,而你自然就成了他的敌对面,是“汉奸”“某狗““某杂”。鲁迅在《论辩的魂灵》(收于《华盖集》)里也列举过类似的辩难方式:““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

中国人从百年前的积弱,扭转天地,到今日国势渐强,已今非昔比,国人该有自信而博大的襟怀来容纳世界,有更为理性客观的眼光,但网上这类“自大”者持有的论据论点,仍然遵循百年前的缜密逻辑: “中国不好,你去外国啊,你看看外国的战乱枪击,外国人选举一团糟,外国人的火车慢得像牛爬,各国人民都羡慕中国不得了呢“,这就是今日网上常见的论点。再来看看鲁迅《随笔三十八》中“爱国的自大”的论据:“外国也有叫花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虫”,百年光阴,似乎毫无阻隔,真要佩服此类人士前仆后继“吾道一以贯之”的坚毅。两者遥相呼应,简直要让你怀疑是昨日遗老的精魄夺舍还魂,又依附到网络“键盘侠”的身上。

爱国者往往为了爱国,不惜口吐秽语,肆意谩骂,好像演义小说里敌营之前叫阵的小卒,当敌人被激,真的冲来,他们却未必挺身迎战,反而躲入大队人马的阴影后来为自己挡箭。有了网络之后,网络就是挡箭牌可以更加毫无忌惮,反正你不能隔着网络来打我,我却可以一书胸臆。何况还有国做依托,只要举着爱国的旗帜,做什么下做事都师出有名。“你说中国不好,就是不爱国。国就是母亲,哪有当孩子的不爱母亲,那不就是禽兽吗?”,在他们那里,政府就是国,国就是家,所以批评政府和国,就等同于对父母不孝。似乎他们不是父母含辛茹苦一点点养大,倒像是政府埋在地里,日日施肥,茁壮长成的。他们的自信自尊都要靠政府或曰国来哺育撑持,难怪你说国家有些什么不好,他就有雷霆之怒,发万钧之威,因为你所做的在他看来绝非批评,而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践踏,只怕他现实中的父母受了批评甚至折辱,他也未必肯这么出头。

爱国就是最大的正义,所以爱国者总是斗志昂扬,恨不得灭美扫日,踏平台湾,震慑印度,剿平菲律宾,消灭一切穆斯林。这些虽然暂时都干不了,真要干的时候,他们是仍站在队伍后呐喊,还是冲上前去也不一定,但并不妨碍他们先在网上合力灭掉“汉奸”。但我相信,爱国者谁也不喜欢自己灭亡,只是希望是所有非我国的,甚至非我族类,和我想法不一致的通通灭亡,而他可以和国一起千秋万岁,永远伟大。对于这些人,读鲁迅是没什么用的,毕竟鲁迅的文章写了一百年,此类人未见其灭,反日见其盛,大有一统天下的壮阔。我也只能把鲁迅《随便三十八》内的话誊录于下,算是春节期间读旧书发现的新知识之一:“‘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活。”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5 17:09:23 +0800 CST  

对漫画的偏见

漫画、绘本都曾被我视为幼稚的东西,尤其是故事类漫画,和文字读物比起来,分明不值一提,不是给孩子看的,就是糊弄低层次读者的。我曾为自己不屑于读漫画自鸣得意,似乎因此高人一等。直到进入漫画行业,才发现这是一个何其低级的偏见,充分显露出自己的浅薄。

近五年看了很多漫画,首先是工作需要,总算由无知到了一知半解,慢慢由纯粹的为工作而看,变得能看出一点门道了。近日连续读了几部漫画:谷口治郎的《散步去》、里夫·雷布斯的《海狼》、马克-安托万·马修的《画的秘密》、露图·莫丹的《遗产》、墨比斯的《封闭车库》、胡安霍·瓜尔尼多的《黑猫侦探》系列四部。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与故事结构,呈现出来的不止有多变的美术风格,还有多样的情节、结构、人物。

如墨比斯的《封闭车库》,未来感和古典主义杂糅产生的造型,瑰丽大胆的用色,和看似杂乱无章、离奇怪诞的故事情节,为读者构造起一个迷宫。不过是一百多页的图像,却能凭空创造出一个复杂的多层平行世界,让人在时空中穿梭,多个线索拼接成一段烧脑的故事;《散步去》用舒缓的镜头铺陈结合简约的画面元素,近乎没有情节的情节,平和的分镜头画面,人物没有夸张的形体和表情,却能在细微变化间透露内心深处情感的转圜,胜过无数文字的渲染,像一部欧洲艺术电影营造出悠远、深沉而内敛的情绪;莫丹的《遗产》,画风朴素,甚至有一点稚拙,但镜头语言运用的极其丰富,用简练的线条,就能凸显出各个人物丰富的情绪和独特的个性。两百多张画,横亘过从二战到现代的犹太人历史,把一段被阴错阳差的历史错过的,刻骨铭心的爱情,讲述得令人动容。《画的秘密》的故事带有博尔赫斯般玄远的哲学意味;《海狼》对杰克·伦敦小说的演绎在上半部比小说本身还要精彩(我不太喜欢下半部故事的处理);《黑猫侦探》系列尽管故事较平庸,但同样涉及种族主义、冷战等等社会问题,尤其是这部作品的绘画技巧实在令人折服,某些细节有印象主义绘画的味道。这些漫画呈现出如此的深度和广度,谁还能说这只是给小孩子看的玩意。

关于这类作品,现在有一种称谓——图像小说。对于中国读者,这是一个新概念,但我觉得标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叫漫画也好,叫图像小说也好,本质都是用图像语言讲述故事,差异则在故事内容和美术形式。图像语言和文字语言不是优劣之分,只有表现形式的差异。文字给予的想象力固然图像力有不逮,图像所能传达得到情境与氛围,也绝非文字所能表现。

之所以会长期抱持图像读物是低级的定论,首先源自无知。因为某些作品在心中形成了定见,再贴上标签,自动屏蔽了一个人对真知的探求。如今反躬自问,不禁惕然。原来还自认读过些书,有点见识胸襟,结果满脑子还是一堆先入为主的偏见,画地为牢。匆匆对自己未曾深入了解的事物下定论,还笃定异常,不觉其谬。大概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个低级错误,但越是低级错误越是有更多人会犯。以无知为有知,比简单的无知更具破坏力。

如果摄取知识反而令人褊狭,那或许是知识本身的问题,或许更多的还是人自身学习方法与态度的问题。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6 11:50:37 +0800 CST  

精读还是博读

比起人类这么多年累积的知识,一个人能读的始终是少数,正确的姿势不该是求博,而是求精。但两者也有矛盾,没有博,往往亦不能精,一个人所知所见比起浩瀚的知识终究是沧海一粟,所知难免浅陋,就很难做到去芜而存菁。所以我有一个未必对的想法,说出来供各位一哂:少年读书该博览,以拓其眼界,虽然难免吞了很多半生不熟,甚至腐化变质的东西,但可以渐渐辨别良莠,形成正确判断。年岁既长,不妨精读,深入其中,发其幽微,见人所未见,最好还能触类旁通,将之前的经验,乃至人生的阅历、生活的收获浑化于一体,阅读就不会仅停留在博览的程度,还会生出自家的思想与体系,最不济,也成为独到的人生态度。

有人以为精读就是搜章剔句,去细处发见隐秘,这有一定道理,但狭隘了精读的概念。精读并不碍其“广”,比如读一本书,琢磨词句间的深意固然是精读,但如果没有由这本书内拓展开,了解相关的知识背景,掌握相类甚至相异的风格观点,所谓发掘深意就无从谈起。“精”和“博”的区别不在其广度的宽窄,而在其取舍的态度。精读不能眼光短浅,反而更要有发见筛排批判的眼光,如果沉陷于章句之间,不小心就沦为索隐派,不但未必能领会意旨,反而可能过度阐发,肆意曲解,闹出无中生有的笑话。

精读的陷阱之一,是容易受书中的视线困囿。即便作者是千古圣贤,也该读读和他相悖的观点,读读同一领域,同一时代的作品。未必都要通读,但观点可以拿来对照思索。就像看某位名人的自传,还要看与他有过交集的人对他的论述,看同时代人对他的评价,参差映照,才发现人的多面性。读书也如是,多几个观察的位置,发现另一种思路,也可以剥开障目之叶。

细斟慢酌之间,发人所未见的奇境妙谛,进入人迹罕至的思想花园,甚而识出作者隐藏的细密心绪,幽曲地藏在字里行间,隔着时空,两人相对一笑,大有知己之感。由一本书引导,纵情于广阔的意境,看到竟有这么多人,来自不同时间与空间,共情于同一事物,彼此辩难,互为增补,精读的乐趣悉在其中。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7 12:37:25 +0800 CST  
失眠的夜



北岛有一首短诗《传说的继续》,最后的诗句是:“只要有落日为我们加冕/随之而来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那漫长的夜/辗转而沉默的时刻”。诗人的话只能当做传说,那漫长的夜,辗转沉默的时刻,对很多人是难以挨延的。尤其对失眠的人,连个噩梦也得不到的长夜,是难明的折磨,即便真有国王的冠冕,也未必肯用失眠的夜去交换。

博尔赫斯就曾饱受失眠之苦,为此专门写过一首名为《失眠》的诗,诗中说:“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渺/和狂热的精确”,博尔赫斯对失眠的特征描述极为精准,当深夜难眠之际,一个人的头脑真可以如宇宙般浩渺,生命中所有遥远的细节纷至沓来,一个念头连着另一个念头,鲜活又纷繁,全然没有规律。思如泉涌,完全不受约束的恣意。大脑就像野外的音乐节,填满不用门票,不请自至的客人,一个个兴高采烈,狂呼舞蹈。

有人感觉失眠时时间过得格外慢,就我个人体验,并非如此,失眠的时间往往显得比白天更快。似乎思想刚刚跑开,一看表,一个小时竟然已经过去了。因为时间快,担心夜即将过去,愈发想要赶紧入睡,然而,愈焦灼就愈发睡不着,于是,一个小时又在焦灼里飞快逝去了。

博尔赫斯说:“我徒劳地期待/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但这样的时刻总是来得分外艰难,有时会和黎明同时到来。博尔赫斯诗里也说:“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为我紧闭的眼帘带来黎明”,双眼紧闭,黎明已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那些教你属羊的方法并不管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更深夜静,一只羊一只羊的数下去,数得风吹草低数得畜牧兴旺数到东方泛白。我也在夤夜中宵露冷风息之时玩过此类游戏,只是数的不是羊,而是一滴滴的水。数羊是英语国家的玩意,“sheep”(绵羊)和“sleep”(睡觉)发音相近,不断的数下去,暗示中给予催眠。中国人应该想像一个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或阳光下冰川的冰溜,水一滴滴的渗出跌落,“水”和“睡”谐音,音调又轻柔平和,这才是西学中用的典范。不过这方法也未必奏效,直待一滴滴水汇聚成长河滚滚,涛声激荡,反而格外神智清爽。

思想总是奔马,在羊群中冲撞,即便用羊群填满整个草原,也拦不住它横冲直撞。我自己曾尝试过背古文和古诗,曾经一度背上几篇,脑子就迷糊了,重拾当年学校上课时昏昏欲睡的感觉。但这种办法用了一段就失效了,一篇篇背下去,头脑越来越清醒,有时背得卡壳了,记不住后边的内容,还打开手机搜原文,于是更睡不着了。

失眠就像和浩瀚的长夜对话,你有说不完的话,它有沉默的耐心,可以一直聊下去。最怕的是你的心中不仅有你一个人在说,还有人和你争辩打趣,四海八荒,古今中外,能从原始人一直聊到公司的同事,那就真是绵绵无绝期了。

想要沉入睡眠深邃的星空,一定要等到对话终于索然乏味,心情趋于淡漠,语声寥寥,心中的烛焰缓缓暗淡,于是意识渐渐模糊,思想缩退到角落,总算停歇下来,一个沉沉的、没有梦的睡眠出现了。这个时候,闹钟往往粗暴地响起,提醒你,该起床上班了。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8 21:24:38 +0800 CST  
比起人类这么多年累积的知识,一个人能读的始终是少数,正确的姿势不该是求博,而是求精。但两者也有矛盾,没有博,往往亦不能精,一个人所知所见比起浩瀚的知识终究是沧海一粟,所知难免浅陋,就很难做到去芜而存菁。所以我有一个未必对的想法,说出来供各位一哂:少年读书该博览,以拓其眼界,虽然难免吞了很多半生不熟,甚至腐化变质的东西,但可以渐渐辨别良莠,形成正确判断。年岁既长,不妨精读,深入其中,发其幽微,见人所未见,最好还能触类旁通,将之前的经验,乃至人生的阅历、生活的收获浑化于一体,阅读就不会仅停留在博览的程度,还会生出自家的思想与体系,最不济,也成为独到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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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粉儿 2019-07-28 22:25:31
潇湘兄,要紧之处是:有个好记性比啥都好
近些年记性一塌糊涂,宽慰自己说读书记不住没关系,书中的妙处已经沉浸在你的血液里啦
现在觉得,如果你没咋记住,也就很少能得到什么,如果真有,只不过是当时的那一点点儿快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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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快感就好,人生贵在畅意。哪怕只得到一点点,也是得到了有益的东西,好过很东西快乐之后,只是更深的空虚。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7-29 13:52:50 +0800 CST  
重建理想,照耀现实



苦行的僧侣和修士,忍受艰苦的生活条件,甚至主动寻求肉体的摧残,为的是求灵魂的救赎。无论何种理想,采用怎样极端的方式,最终都会向理想追求者许诺一个幸福辉煌的未来。理想的本质就是将光辉投射到未来,如果人只局限于眼前,也就无所谓理想,正因为有了对未来的期许,今日的苦痛艰难才不必萦怀,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远方的幸福。

美好的未来是虚无缥缈的,真正的圣者可以靠着坚强的信念无视灰暗的现实,但要让普通民众追随高尚的理想,却要给他们一些能看能触摸的东西,哪怕望梅止渴也好。如果一些承诺的东西竟然发生改变,多数人都将信仰动摇。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塑造过一位德高望重的佐西马长老,宽宏仁慈,仪态庄颜,德行高尚,周围人目为圣者。然而,就在他死后不久,尸体却发很快发臭。传说中,圣者死后尸体不腐不臭,于是,一群原本崇拜的信徒开始质疑长老生前一定做了不对的事情,令其声誉一落千丈。一个人死后躯体腐烂,原是正常生理现象,但对信仰而言,却是巨大的挑战,大部分信仰很可能都受不住现实的一点磨难。

金宇澄在《回望》一书中,记述自己父亲早年参与共产党地下情报工作的隐秘事实。通过大量引用父亲与朋友的来往信件及父亲的日记,为读者揭开一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他的父亲曾亲手刺杀汉奸,苏联驻日本的著名间谍佐尔格被日本人发现后,抓捕人员牵连到上海、南京的中共地下组织,大量相关人员被捕,其中就包括金父。好在金父身份未暴露,熬过了日本宪兵队的酷刑,判刑后坐了一年多牢,被朋友营救出狱。奋斗多年,终于迎来1949年革命胜利,可到了1955年,又因曾身属潘汉年在上海的地下党系统,牵扯到“潘汉年反革命案”,再次入狱。这次不像日伪时期,没有审判,就是坐牢,身陷缧绁一年多,查无实据,得以放还,但党籍已被取消,人也被降级使用。

金父投身革命之际,正值国难当头,民族危亡,挺身而出,为的不是高官厚禄,想的大约只有救国救民的崇高理想。今日国人往往以金钱为理想,不去想黎民国家之类的大话题。有人慨叹人心不古,但想想那些抱持革命理想的热血青年,所见到的未来又如何呢?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投身九死一生的革命,所为不正是一个理想社会吗,而真的进入许诺的未来,却是满目陌生的敌意,更为凶残地折磨,漫无止境的迫害。比起圣人的肉体腐烂,美好大同世界幻象的崩溃,更能令理想破灭。难道要靠着一具干尸,维系自己的理想?有史为鉴,我们是该埋怨今日礼崩乐坏,普通人丧失理想呢,还是该重建理想,照耀现实呢?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8-01 10:49:57 +0800 CST  
跟诗经学语言



孔子的儿子孔鲤趋而过庭,孔子看见了,问:“学诗乎?”孔鲤对曰:“未也。”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孔鲤赶紧退而去学《诗经》。

这是《论语》里的一段故事,《诗经》为“五经”之首,除了作为儒家经典的价值,依我看,在语言文学上的意义更为重要。《诗经》中的“比”与“兴”,历经千年,仍是中国文学的圭臬。三千年前的情感,透过简单的文字让后世感受,这是件不简单的事。
《诗经》渗透入代代中国人的语言和情感之中,孔夫子让儿子学《诗》,是为了“言”,不妨理解为更好的了解语言,学会清新的文字、自然的比喻,借以传达思想。

《世说新语》里记过郑玄家一件事。在儒家文化传承上,郑玄是一位重要人物,他注释过《周易》《孝经》《论语》等书,据说也注过《诗经》,可惜所注《诗经》已失传。《世说新语》里的故事是这样的:郑家有一个婢女,犯了错,惹怒了郑玄,婢女还待争辩,郑老先生脾气不好,让人把婢女拖到泥地里受罚。另一个婢女走过,见此情景,问道:“胡为乎泥中?”此语源自《诗经》中的《式微》,原句是:“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大意是说天将黑,怎么还不回去,如果不是为了君王,为何还在泥中?婢女用这首诗来发问,恰应其景,遭到责罚的婢女作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同样是《诗经》里的句子,出自《柏舟》:“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柏舟》抒发的是一个人遭遇小人嫉恨,心忧难诉,婢女引的这句是说向人倾诉,却惹得人家发怒。两位婢女,一个问得有灵机,一个答得有深意,曲尽其妙。

郑家的两个婢女是以《诗》代言,雅的风流,汉末三国时《诗经》在士大夫中的魅力可窥一斑。中国诗歌自《诗经》和“楚辞”发轫,绵亘至今,不绝如缕,虽不断推陈出新,但两者的影响宛然。且不论《诗经》的语言、风格、技巧对后世影响,即便中间潜滋暗长的文化涵义,对于中国人也影响极深。若不学点《诗经》,对中国人语言中很多的比兴与借指,背后优雅深邃的涵义,恐怕会缺乏深入细致的感受。

《诗经》里,人与天地万物冥化无间,无论林木葱茏,或草虫喧嚷,都能顺手拈来,与人的生活映照烘托:“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中国水墨里,蝈蝈可以入画,虽是不起眼的小虫,《诗经》却能赋以多子多孙的寓意;“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大瓜小瓜,绵绵相因,也可以映射一代代人事的赓续,种族的迁延。

伐木一件体力工作,《诗经》里能和说媒拉纤联上关系:“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中间的转化既突兀,又浑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灼灼桃花,灿若云霞,可以和美满的女子比兴。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和风中酸枣的嫩芽,含蕴母亲的辛劳。

现在大概是不上网“无以言”了,网络新词层出不穷,稍一闭塞即落后,一下就 Low了。网络在丰富语言,但除了新生语言要接受,也不妨偶尔读读《诗》,回望一下祖先传承下的字句。《诗经》中那么多美丽的语言,我们今天仍在应用,追溯一下源头,感受一下深远的美丽,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8-05 13:56:41 +0800 CST  
@夜行风雨 2019-08-04 18:48:27
无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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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你有病呻吟了,吃药去吧。
楼主 潇湘夜语  发布于 2019-08-05 13:58:40 +0800 CST  

楼主:潇湘夜语

字数:9859

发表时间:2019-07-23 17:54:5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05 18:27:0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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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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