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号短篇小说：这天下午
1、
坐在电脑前给你写信。
我和他们是同类人。
2、
为不影响午休，我把手机调到静音。今天同样不例外。很疲惫，睡的迷迷糊糊。中途起来上了一次厕所，再次躺下去之前，习惯地拿起手机划了几下。看到几个未接电话，时间从1：05一直到1:50，是学校的年级组长和其他同事打来的。心里纳闷，啥事？这么急？回拔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通不耐烦的埋怨，你电话总是打不通，赶紧到学校来。什么事？不要问那么多，赶紧来。
蹊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打开微信工作群翻看，一张照片，一个男孩全身插满急救医疗管躺在地上，后面有许多同事回复，“不是，不是”。一下惊醒，毛骨悚然，再仔细察看，确信不认识，不是我班的学生，也快速回复了一个“不是”。
赶到学校，平日学校门大开，这天学校大门紧闭，校门外站满了等待入校的学生。校园里静悄悄的。升旗台右侧的水泥操场上围着学校的领导和一圈老师，地上躺着一个小孩。我没过去，看见对面教学楼楼梯口站了一堆老师，就往那边去。“怎么回事？要过去吗？”
“不要过去了，是九年级的，以前在吴老师班上，后来没有读书，在工业园做事。”
“没读书，怎么让他进了学校？”
“不知道门卫是怎么让他进来的？”
“没有进学校，是从对面的拆迁楼上跳下来的。”
操场过去是学校围墙，围墙外是一幢已搬迁完的未拆的六层楼。住户早搬走，窗户空荡荡敞着，真不知他是从哪层跳下去的？
“这次政府也有责任，早搬走了，不拆，留在这，迟早要出事。”
“吴老师倒霉了，有他忙活的。”
“关学校什么事，人都不在学校。听说父亲在外面打工，正在外面赶来。”
大伙站在楼梯口，望着对面的操场，心有余悸地议论纷纷。
二点半，大家接到通知：“班主任赶紧到班上，今天下午一律不许学生下课出教室，下午体育课、课间跑操取消。”大伙纷纷向自己的班级走去，小孩身上盖了一件校服。校门打开了，学生潮水般涌进来。
我也守在班上，只许学生进，不许学生出。
学校广播响起“不许学生在走廊里停留，一律进教室。”走廊里扒着栏杆张望的学生陆续被赶进了班里。年级组长在走廊上巡来巡去。一个女人突然冲进教室，一脸哭相：“老师，你帮我把谢莎叫出来。”是谢莎的妈妈。“谢莎，你出来一下。”
她把谢莎叫出去，站在走廊里，质问谢莎，谢莎辨白：“不是我的钱，是孔丽的，是孔丽打工的钱放在我身边的。不信，你去问孔丽。”孔丽是谢莎的同桌，我又把孔丽叫出来。她们三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对质。其间我的电话响了几次，吵吵闹闹都没听见，隔壁班的一位老师走过来对我说：“夏老师，校长叫你不要放她们在外面。”巡视的年级组长也来了，“叫她们进教室。”
她们三人站在教室门内对质辨白。谢莎的妈妈对孔丽说：“你的钱为什么要放谢莎那里。到底是不是你的钱？”我在旁听到很奇怪，就问孔丽：“是你的钱吗？你怎么把钱放孔丽那？打电话叫你家长来。”
孔丽上前一步，说：“老师，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孔丽带着我来到教室后面：“老师，你不用给我家长打电话，那不是我的钱，是谢莎的钱。我打工的钱都给了我奶奶，我要钱用，就叫我奶奶给。”
“不是你的钱，你干嘛要说是你的？”
“是谢莎要我这么说的。”
“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是，我不爱撒谎，是什么就是什么，我爱直来直去。”
“那这件事和你无关？”
“是和我无关。”
掰清了孔丽。我对谢莎的母亲说：“这钱不是孔丽的。”
谢莎的母亲转向我，声色俱厉：“老师，你以为这是小数目吗？你知道这有多少钱？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我都不好意思说了。今天中午我在她书包里搜出一摞，不说清楚，今天就在同学面前跌她的脸，让她不要读书了。”听谢莎的妈妈一说，我吓了一大跳，一开始以为是小孩拿了家里的零花钱，几百元，教育一下就算了。看样子不只，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得了问题。全班同学都在这张望，看戏般没法上课。
于是让谢莎捡好书包：“你跟你妈妈回去把事情说清楚了再来学校。”谢莎的妈妈站在外面走廊上,摩蹭着不肯走。我把她们带到楼梯转坡台，让她继续质问她的女儿。
3、
我不知怎么给你描述这件事。危急的情况下，我脑海里跳出了一个重叠画面，同一个时间点上的三个不同的空间。这幢教学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建的。楼梯转坡台对着操场一边的不是实墙，是镂空的水泥花板。女家长背对着水泥花板，她可能不知道学校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我背对着花板挡着谢莎从水泥花板的镂空处看向操场升旗台旁的水泥地上躺着的小孩。我心虚，害怕呀。实际还不只这些。你知道吗？还有一堵看不见的肉墙，我的心在里面，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飞向你，同样没有人知道。同一时间里三个不同的空间里发生着相似的事。那天下午，我就想着要把它记录下来，讲给你听。
这位女家长在刚开学的时候也来找过我，也是因为她女儿，她怀疑女儿说谎，一定要把女儿带到事件发生的地点对质。当时我说还要上课，放学以后再去，行吗？她不同意。我只得让女孩同她一起去了，并吩咐没事就送孩子回学校。一个小时后，她给我回电话，谢莎没说谎，她送孩子回学校了。对这事我没大在意。只觉得她对孩子很紧张，言语中又有难以启齿的东西。如果孩子有大问题，应该要父亲一起来吧，初次见面，我想说没说；再就是她身上的胭粉很浓，浓里面带着轻薄。这只是我从表面看去的推测，不一定准确。你一再告诫我不要用道德去评剖人。
这次这位女家长气疯了，眼泪在眼眶边流，“老师，你知道这是哪里的钱？是我放在抽屉里给她婆婆的生活费。平时我说了，要钱用，我给，不要拿婆婆的生活费。”
女孩还狡辩：“不是我的钱，是孔丽放在我这里的钱。”
我看女孩不软口，就提议：“这么大的事，应该告诉她的爸爸。”
“告诉她的爸爸？”女家长“哼！”了一声。“没那么好的爸爸。”
女孩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爸爸在牢里。七岁时，我爸就坐牢了。”
女家长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在外人面说家里的事。”
女孩蹲在地上哽咽着，削肩一抽一抽。
“你就是想和你的爸爸一样。说，这钱倒底是不是你拿的？”说着，她就去扯地上的女孩。“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们就从这个楼上跳下去，我不想活了。”
这话把我吓坏了，我赶紧搂着女孩，不让她扯，学校操场的水泥地上正躺着一个，警车停在学校，法医在做死亡鉴定。全校已进入紧急状态，校领导的头发又要掉了，我这里再添乱，那真是被鬼捉住了。
我紧紧的搂着抽噎的女孩，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原谅她，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会长大成为一个好孩子。”
女孩在我怀里说：“老师，钱是我拿的，我不该拿婆婆的钱。我给我妈跪下。”
我扯着她不让她跪，那女人也厉声喝道：“不要跪，要堂堂正正的做给我看。做人要有尊严。”
女人的心洞打开了，不再对我设防。
“老师，你说她婆婆多不容易，一个人帮我带我两小孩。平时还到早餐店帮人家做粑。”
“哦。她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女人的泪水在脸上爬。
“不要说她的爸爸的事。当年那么多人追我，就他追着不放，追了三年，我才答应他。我家里的人都反对，我还是跟了他。真是鬼迷心窍。”我“嗯”了声，这女人年轻时很漂亮，现在站这连哭带说，都楚楚动人，让人怜惜。
“结婚刚开始几年，挺好的。钱都给我保管。后来不知怎么迷上了赌博，在我手里把钱骗走，赌输了就去借去偷。说出来丑，连我妈妈（谢莎的婆婆）准备买社保的钱都偷去赌了。后来，后来......，谁知道还会干那蠢事。”女人哽咽着、喉咙含糊着没说清楚，总之是进去了，并且进去了很多年。
“你要感谢婆婆，不是婆婆，你早不知在哪里了。还拿婆婆的钱。”女人对着女孩说。
“老师，他进去了，许多人劝我离婚，把两个小孩留给他家。我的妈妈劝我，给在他们家，两个小孩就废了，他们家的品质不好，小孩都要学坏。我就把两个小孩带来，放在我妈妈身边。他那边的爷爷奶奶是一分钱都不给，一眼都不看。还说带大了，也是他家的人。”
“你一开始不知道他赌吗？”我问。
“一开始没有那么大瘾，我一闹，他就跪在我面前，抱着我哭，求我不要离开，我看在小孩的面上就原谅了他。结果，他忍不住又去赌又去......。一犯事就在我面前下跪、哭、求原谅，一次又一次说谎、欺骗，我已经不相信他了。她和她的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跪有什么用，要堂堂正正做人呀。”
“现在扫黑除恶，抓得这么紧，走歪门邪路没用呀。”
“老师，你知道我多难，两个小孩，你弟弟还做了开颅手术。”她又转向女孩，女孩滴溜溜地看着妈妈。
“还做了开颅手术？”我心里一惊，对这个女人的处境又多了几份同情。你知道，开颅手术不管成功与否，都影响大脑的智力发育，这个女人想靠儿女翻身的可能性很小。
“你的担子很重，你弟弟的成绩不好，我还给他报了辅导班，都没什么用。我不在家，你要多照顾弟弟，不然，以后他就会成为你的负担。你比弟弟聪明多了，你明白吗？”女人平静下来，告诫女儿。看样子，这位年轻的女家长明白自己的前途和处境。
不瞒你说，虽然你一再告诫我不要站在道德立场看人，但我多少还是有些精神洁癖。这位女家长的形象由初次见面的扁平状立体起来了。
“你做什么工作？”我不禁问。
“我跑业务的。”
“在县里吗？”
“在市里，县里这么一点大，认识我的人很多，”她又转向女儿，“害我的人也很多。”
女孩没听明白：“恨你的人也很多？”
“害我的人也很多。得不到我，就要害我。”女人重复了一遍。
“害你妈妈的人也很多。得不到你妈妈，就要害你妈妈。”我对着女孩咬准字音说。
“我只知道喜欢你的人很多，不知道害你的人还有很多。”女孩低下了头。
“老师，县里工资又不高，养不活两个小孩呀。我妈帮我带两个小孩，哥哥嫂子都有意见，那个该死的还偷了我妈买社保的钱，嫂子撂话了，说我妈以后养老什么都是我的事。我没读多少书，想找份好工作好难呀。”
她又转向女孩：“是你爸爸叫你看着我吧？”
女孩说：“我怕你会离开我们。”
“我对得起他。这么多年，我一手扯大你和弟弟，他们家没拿一分钱养你们。还防着我和他离婚。我要离婚，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师，都是我的妈妈劝我，离婚，这两小孩怎么办？主要是那小的，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硬撑着，硬撑着，等他出来了，把一对儿女交给他，我足足对得起他。我问心无愧。”
她接着说：“一个独身女人在社会上混，多难呀，我只读了初二，又没文凭又没技术，不和男人搭笑，到哪里能混到饭吃。那是逢场作戏，你懂吗？你听你爸爸，翻我的手机，看聊天记录，监视我。”她说说又转向女儿。女儿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你妈妈是好女人，要是撂在别的女人身上，早离了早跑了。你爸在牢里，又真的能管住你妈吗？别怀疑你妈，你妈是个好女人。和其他男性说笑正常呀，我们要生活要生存呀。”
“老师，我知道，我小学同学的妈妈就跟人跑了，他成了没人要的孤儿。我怕我也会成为没人要的孤儿。”
“你认真读书，妈妈永远不会走，再苦再难我也要把你俩送书送出来。你一定要给妈妈争气。”女人又转向女孩，“不管别人怎样对妈妈风言风语，我坐得正行得端，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你的爸爸。你不要听你爷爷那边的人乱嚼舌头。”
她又转向我：“老师，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和男孩子疯疯颠颠？”
“没有，这点是绝对没有。”
女孩站直身子双手摆动往后退：“没有，没有，我决不和男孩子一起玩。”
“你如果和男孩子一起玩，那不要读书了，妈妈陪你一块去那里，反正你不要脸不要皮，我也不要了。咱们同时去。”女人心一横，脸一变，眼泪滚落下来。
“这点你放心，绝对没有。”我说。
女人又慢慢恢复平静，逐渐原谅了女儿。
这时女孩对我提出一个要求：“老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刚才我妈在班上说我偷钱，你能帮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澄清一下，说我没有偷，好吗？我怕同学会看不起我。”我望着女家长，女家长默认了。我说：“好，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
4、
送走女家长，安顿好孩子。
拖着疲惫的脚，带着灾难不知何时降临的心情回到办公室。
“不是吴老师班上的吗？不是，刚听说是李老师班的，上午他妈还打电话请了假，下午就出事了。听说是在家玩手机，被他妈抢了，摔了。”
“是吗？”
“听他们讲的，不知真假？”办公室的人多起来了，都在探问。
“是李老师班上的，八年级的。刚才我看见李老师下去，神色匆忙。”
“那孩子在班上成绩很好。”
“成绩好的孩子，心理越脆弱。那孩子性格也内向吧？性格内向的孩子容易走极端。”
“听说妈妈是小学老师，父亲在外地做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心里多难受。这个好好的家现在怎么过？”
“不是小学老师吧？是什么教育机构，反正从事教育方面。有两个儿子，这是小儿子。大儿子不会读书，去年考了市里的职业学校。跳楼的成绩好，会读书。”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管爆了，太可惜！”
“太可怕了。”其中一位女老师惊叫起来，“我儿子叛逆的时候，我也曾扔过他的书包，赶他到外面去。想想好可怕，如果当时孩子承受能力差一点点就会走这样的绝路。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对孩子还是要多些宽容，任其自然发展，不要强求。”女老师倒吸一口冷气。
一位男老师拿起手机摆弄，“我看了视频，从六楼跳下来，轻飘飘的，像树叶样，”
“怎么像树叶？”
“拉慢了镜头，晃呀晃，晃呀晃，头着水泥地面，抽搐了几下，扭曲在地上蜷缩着不动了。多痛呀。不知道他知道痛，还会不会跳？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冲动还是解脱，没了，一切都没了，像树叶样躺在地上，轻飘飘的一动不动。”
5、
呆坐在办公室，看着眼前发生的悲惨的事儿，我想你，泪水有点要流下来。
对于生死的挣扎，对道德的坚守，对远方——爱的渴望组成了人隐秘的内心中看不见的内核。我和前两者又有什么两样呢？都是无法摆脱的命运中的内心焦灼在作祟。
前者是在各种压力的挤压下得不到排遣——一个小小的人儿承受不住社会作用于父母身上的压力以极端的方式暴露了自己无可躲藏的羸弱，以死亡的方式在公众面前袒露无遗。可能男孩对于这种解脱的方式并不是简单的一时冲动，而是策划已久，不然，他不会在请假在家时还会选择到学校来解脱自己。他爱读书、爱学校、爱生命呀。同事问：“孩子，头着地时，痛吗？”难道还不及你平往内心的煎熬带给你的痛苦痛吗？
班上女孩的妈妈苦苦挣扎，苦苦坚守，不让外人知道她的处境和内心的苦楚，她毕竟还是有希望的，虽然并不是多么好的儿女。你知道吗？生活无论多么艰辛，还是要有坚守的点让我们活下去，带给我们生活的期许，未来是动态的、是充满诱惑的迷人的谜。对女孩的妈妈，我肃然起敬，感谢她的责任与坚守，让我缓解了一些教学压力。这种类似家庭出身的孩子在中部内陆小城我看过太多太多，给我的教学工作无形中增添了许多麻烦事。
我呢？你说的对，不要从道德角度去评剖人。我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高度去评判他人呢？在看不到内心世界的外部世界里，我是一个简之又简的人，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思维。就是搬台检测心电图的仪器来测量，测出来的也是非常平稳的曲线呀，没什么异常，一切都平静似水。“像树叶一样慢悠悠地往下晃。”拉慢了镜头，也发现不了什么。人的内心的世界是多么难测呀。
可我知道，我日日夜夜想你，你是我的光，是我通向外部世界的宽敞大道，是我对抗虚妄和庸肽的唯一武器。我向你飞，但永远到达不了你。这一切都是隐性的存在。如果有一天它在内心的挣扎中找不到出口，像岩石样奔涌而出的时候，就像男孩头着地、女人拉扯着女孩“我们去跳楼”成为显性，成为悲惨的事，那外部世界同样没有如此平静。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和他们何尝不是同类人？
“我想你。”在电脑上，我敲下这句话，又删去了。
6、
我呆在办公室里很久很久，直到所有的同事都离开，外面响起学校保安驱赶孩子离开学校的声音。声音也没了。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下楼。望向操场那一角，男孩被抬走了，地上洒上白石灰。以前很少注意那个地方，这次凝神望了望，洒了白石灰过去的不远的白围墙上，刷了两行标语“让运动成为习惯，让生命更加精彩”。
2019年0524于鄡城
坐在电脑前给你写信。
我和他们是同类人。
2、
为不影响午休，我把手机调到静音。今天同样不例外。很疲惫，睡的迷迷糊糊。中途起来上了一次厕所，再次躺下去之前，习惯地拿起手机划了几下。看到几个未接电话，时间从1：05一直到1:50，是学校的年级组长和其他同事打来的。心里纳闷，啥事？这么急？回拔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通不耐烦的埋怨，你电话总是打不通，赶紧到学校来。什么事？不要问那么多，赶紧来。
蹊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打开微信工作群翻看，一张照片，一个男孩全身插满急救医疗管躺在地上，后面有许多同事回复，“不是，不是”。一下惊醒，毛骨悚然，再仔细察看，确信不认识，不是我班的学生，也快速回复了一个“不是”。
赶到学校，平日学校门大开，这天学校大门紧闭，校门外站满了等待入校的学生。校园里静悄悄的。升旗台右侧的水泥操场上围着学校的领导和一圈老师，地上躺着一个小孩。我没过去，看见对面教学楼楼梯口站了一堆老师，就往那边去。“怎么回事？要过去吗？”
“不要过去了，是九年级的，以前在吴老师班上，后来没有读书，在工业园做事。”
“没读书，怎么让他进了学校？”
“不知道门卫是怎么让他进来的？”
“没有进学校，是从对面的拆迁楼上跳下来的。”
操场过去是学校围墙，围墙外是一幢已搬迁完的未拆的六层楼。住户早搬走，窗户空荡荡敞着，真不知他是从哪层跳下去的？
“这次政府也有责任，早搬走了，不拆，留在这，迟早要出事。”
“吴老师倒霉了，有他忙活的。”
“关学校什么事，人都不在学校。听说父亲在外面打工，正在外面赶来。”
大伙站在楼梯口，望着对面的操场，心有余悸地议论纷纷。
二点半，大家接到通知：“班主任赶紧到班上，今天下午一律不许学生下课出教室，下午体育课、课间跑操取消。”大伙纷纷向自己的班级走去，小孩身上盖了一件校服。校门打开了，学生潮水般涌进来。
我也守在班上，只许学生进，不许学生出。
学校广播响起“不许学生在走廊里停留，一律进教室。”走廊里扒着栏杆张望的学生陆续被赶进了班里。年级组长在走廊上巡来巡去。一个女人突然冲进教室，一脸哭相：“老师，你帮我把谢莎叫出来。”是谢莎的妈妈。“谢莎，你出来一下。”
她把谢莎叫出去，站在走廊里，质问谢莎，谢莎辨白：“不是我的钱，是孔丽的，是孔丽打工的钱放在我身边的。不信，你去问孔丽。”孔丽是谢莎的同桌，我又把孔丽叫出来。她们三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对质。其间我的电话响了几次，吵吵闹闹都没听见，隔壁班的一位老师走过来对我说：“夏老师，校长叫你不要放她们在外面。”巡视的年级组长也来了，“叫她们进教室。”
她们三人站在教室门内对质辨白。谢莎的妈妈对孔丽说：“你的钱为什么要放谢莎那里。到底是不是你的钱？”我在旁听到很奇怪，就问孔丽：“是你的钱吗？你怎么把钱放孔丽那？打电话叫你家长来。”
孔丽上前一步，说：“老师，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孔丽带着我来到教室后面：“老师，你不用给我家长打电话，那不是我的钱，是谢莎的钱。我打工的钱都给了我奶奶，我要钱用，就叫我奶奶给。”
“不是你的钱，你干嘛要说是你的？”
“是谢莎要我这么说的。”
“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是，我不爱撒谎，是什么就是什么，我爱直来直去。”
“那这件事和你无关？”
“是和我无关。”
掰清了孔丽。我对谢莎的母亲说：“这钱不是孔丽的。”
谢莎的母亲转向我，声色俱厉：“老师，你以为这是小数目吗？你知道这有多少钱？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我都不好意思说了。今天中午我在她书包里搜出一摞，不说清楚，今天就在同学面前跌她的脸，让她不要读书了。”听谢莎的妈妈一说，我吓了一大跳，一开始以为是小孩拿了家里的零花钱，几百元，教育一下就算了。看样子不只，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得了问题。全班同学都在这张望，看戏般没法上课。
于是让谢莎捡好书包：“你跟你妈妈回去把事情说清楚了再来学校。”谢莎的妈妈站在外面走廊上,摩蹭着不肯走。我把她们带到楼梯转坡台，让她继续质问她的女儿。
3、
我不知怎么给你描述这件事。危急的情况下，我脑海里跳出了一个重叠画面，同一个时间点上的三个不同的空间。这幢教学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建的。楼梯转坡台对着操场一边的不是实墙，是镂空的水泥花板。女家长背对着水泥花板，她可能不知道学校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我背对着花板挡着谢莎从水泥花板的镂空处看向操场升旗台旁的水泥地上躺着的小孩。我心虚，害怕呀。实际还不只这些。你知道吗？还有一堵看不见的肉墙，我的心在里面，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飞向你，同样没有人知道。同一时间里三个不同的空间里发生着相似的事。那天下午，我就想着要把它记录下来，讲给你听。
这位女家长在刚开学的时候也来找过我，也是因为她女儿，她怀疑女儿说谎，一定要把女儿带到事件发生的地点对质。当时我说还要上课，放学以后再去，行吗？她不同意。我只得让女孩同她一起去了，并吩咐没事就送孩子回学校。一个小时后，她给我回电话，谢莎没说谎，她送孩子回学校了。对这事我没大在意。只觉得她对孩子很紧张，言语中又有难以启齿的东西。如果孩子有大问题，应该要父亲一起来吧，初次见面，我想说没说；再就是她身上的胭粉很浓，浓里面带着轻薄。这只是我从表面看去的推测，不一定准确。你一再告诫我不要用道德去评剖人。
这次这位女家长气疯了，眼泪在眼眶边流，“老师，你知道这是哪里的钱？是我放在抽屉里给她婆婆的生活费。平时我说了，要钱用，我给，不要拿婆婆的生活费。”
女孩还狡辩：“不是我的钱，是孔丽放在我这里的钱。”
我看女孩不软口，就提议：“这么大的事，应该告诉她的爸爸。”
“告诉她的爸爸？”女家长“哼！”了一声。“没那么好的爸爸。”
女孩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爸爸在牢里。七岁时，我爸就坐牢了。”
女家长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在外人面说家里的事。”
女孩蹲在地上哽咽着，削肩一抽一抽。
“你就是想和你的爸爸一样。说，这钱倒底是不是你拿的？”说着，她就去扯地上的女孩。“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们就从这个楼上跳下去，我不想活了。”
这话把我吓坏了，我赶紧搂着女孩，不让她扯，学校操场的水泥地上正躺着一个，警车停在学校，法医在做死亡鉴定。全校已进入紧急状态，校领导的头发又要掉了，我这里再添乱，那真是被鬼捉住了。
我紧紧的搂着抽噎的女孩，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原谅她，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会长大成为一个好孩子。”
女孩在我怀里说：“老师，钱是我拿的，我不该拿婆婆的钱。我给我妈跪下。”
我扯着她不让她跪，那女人也厉声喝道：“不要跪，要堂堂正正的做给我看。做人要有尊严。”
女人的心洞打开了，不再对我设防。
“老师，你说她婆婆多不容易，一个人帮我带我两小孩。平时还到早餐店帮人家做粑。”
“哦。她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女人的泪水在脸上爬。
“不要说她的爸爸的事。当年那么多人追我，就他追着不放，追了三年，我才答应他。我家里的人都反对，我还是跟了他。真是鬼迷心窍。”我“嗯”了声，这女人年轻时很漂亮，现在站这连哭带说，都楚楚动人，让人怜惜。
“结婚刚开始几年，挺好的。钱都给我保管。后来不知怎么迷上了赌博，在我手里把钱骗走，赌输了就去借去偷。说出来丑，连我妈妈（谢莎的婆婆）准备买社保的钱都偷去赌了。后来，后来......，谁知道还会干那蠢事。”女人哽咽着、喉咙含糊着没说清楚，总之是进去了，并且进去了很多年。
“你要感谢婆婆，不是婆婆，你早不知在哪里了。还拿婆婆的钱。”女人对着女孩说。
“老师，他进去了，许多人劝我离婚，把两个小孩留给他家。我的妈妈劝我，给在他们家，两个小孩就废了，他们家的品质不好，小孩都要学坏。我就把两个小孩带来，放在我妈妈身边。他那边的爷爷奶奶是一分钱都不给，一眼都不看。还说带大了，也是他家的人。”
“你一开始不知道他赌吗？”我问。
“一开始没有那么大瘾，我一闹，他就跪在我面前，抱着我哭，求我不要离开，我看在小孩的面上就原谅了他。结果，他忍不住又去赌又去......。一犯事就在我面前下跪、哭、求原谅，一次又一次说谎、欺骗，我已经不相信他了。她和她的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跪有什么用，要堂堂正正做人呀。”
“现在扫黑除恶，抓得这么紧，走歪门邪路没用呀。”
“老师，你知道我多难，两个小孩，你弟弟还做了开颅手术。”她又转向女孩，女孩滴溜溜地看着妈妈。
“还做了开颅手术？”我心里一惊，对这个女人的处境又多了几份同情。你知道，开颅手术不管成功与否，都影响大脑的智力发育，这个女人想靠儿女翻身的可能性很小。
“你的担子很重，你弟弟的成绩不好，我还给他报了辅导班，都没什么用。我不在家，你要多照顾弟弟，不然，以后他就会成为你的负担。你比弟弟聪明多了，你明白吗？”女人平静下来，告诫女儿。看样子，这位年轻的女家长明白自己的前途和处境。
不瞒你说，虽然你一再告诫我不要站在道德立场看人，但我多少还是有些精神洁癖。这位女家长的形象由初次见面的扁平状立体起来了。
“你做什么工作？”我不禁问。
“我跑业务的。”
“在县里吗？”
“在市里，县里这么一点大，认识我的人很多，”她又转向女儿，“害我的人也很多。”
女孩没听明白：“恨你的人也很多？”
“害我的人也很多。得不到我，就要害我。”女人重复了一遍。
“害你妈妈的人也很多。得不到你妈妈，就要害你妈妈。”我对着女孩咬准字音说。
“我只知道喜欢你的人很多，不知道害你的人还有很多。”女孩低下了头。
“老师，县里工资又不高，养不活两个小孩呀。我妈帮我带两个小孩，哥哥嫂子都有意见，那个该死的还偷了我妈买社保的钱，嫂子撂话了，说我妈以后养老什么都是我的事。我没读多少书，想找份好工作好难呀。”
她又转向女孩：“是你爸爸叫你看着我吧？”
女孩说：“我怕你会离开我们。”
“我对得起他。这么多年，我一手扯大你和弟弟，他们家没拿一分钱养你们。还防着我和他离婚。我要离婚，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师，都是我的妈妈劝我，离婚，这两小孩怎么办？主要是那小的，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硬撑着，硬撑着，等他出来了，把一对儿女交给他，我足足对得起他。我问心无愧。”
她接着说：“一个独身女人在社会上混，多难呀，我只读了初二，又没文凭又没技术，不和男人搭笑，到哪里能混到饭吃。那是逢场作戏，你懂吗？你听你爸爸，翻我的手机，看聊天记录，监视我。”她说说又转向女儿。女儿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你妈妈是好女人，要是撂在别的女人身上，早离了早跑了。你爸在牢里，又真的能管住你妈吗？别怀疑你妈，你妈是个好女人。和其他男性说笑正常呀，我们要生活要生存呀。”
“老师，我知道，我小学同学的妈妈就跟人跑了，他成了没人要的孤儿。我怕我也会成为没人要的孤儿。”
“你认真读书，妈妈永远不会走，再苦再难我也要把你俩送书送出来。你一定要给妈妈争气。”女人又转向女孩，“不管别人怎样对妈妈风言风语，我坐得正行得端，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你的爸爸。你不要听你爷爷那边的人乱嚼舌头。”
她又转向我：“老师，她在学校里有没有和男孩子疯疯颠颠？”
“没有，这点是绝对没有。”
女孩站直身子双手摆动往后退：“没有，没有，我决不和男孩子一起玩。”
“你如果和男孩子一起玩，那不要读书了，妈妈陪你一块去那里，反正你不要脸不要皮，我也不要了。咱们同时去。”女人心一横，脸一变，眼泪滚落下来。
“这点你放心，绝对没有。”我说。
女人又慢慢恢复平静，逐渐原谅了女儿。
这时女孩对我提出一个要求：“老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刚才我妈在班上说我偷钱，你能帮我在全班同学面前澄清一下，说我没有偷，好吗？我怕同学会看不起我。”我望着女家长，女家长默认了。我说：“好，我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
4、
送走女家长，安顿好孩子。
拖着疲惫的脚，带着灾难不知何时降临的心情回到办公室。
“不是吴老师班上的吗？不是，刚听说是李老师班的，上午他妈还打电话请了假，下午就出事了。听说是在家玩手机，被他妈抢了，摔了。”
“是吗？”
“听他们讲的，不知真假？”办公室的人多起来了，都在探问。
“是李老师班上的，八年级的。刚才我看见李老师下去，神色匆忙。”
“那孩子在班上成绩很好。”
“成绩好的孩子，心理越脆弱。那孩子性格也内向吧？性格内向的孩子容易走极端。”
“听说妈妈是小学老师，父亲在外地做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心里多难受。这个好好的家现在怎么过？”
“不是小学老师吧？是什么教育机构，反正从事教育方面。有两个儿子，这是小儿子。大儿子不会读书，去年考了市里的职业学校。跳楼的成绩好，会读书。”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管爆了，太可惜！”
“太可怕了。”其中一位女老师惊叫起来，“我儿子叛逆的时候，我也曾扔过他的书包，赶他到外面去。想想好可怕，如果当时孩子承受能力差一点点就会走这样的绝路。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对孩子还是要多些宽容，任其自然发展，不要强求。”女老师倒吸一口冷气。
一位男老师拿起手机摆弄，“我看了视频，从六楼跳下来，轻飘飘的，像树叶样，”
“怎么像树叶？”
“拉慢了镜头，晃呀晃，晃呀晃，头着水泥地面，抽搐了几下，扭曲在地上蜷缩着不动了。多痛呀。不知道他知道痛，还会不会跳？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冲动还是解脱，没了，一切都没了，像树叶样躺在地上，轻飘飘的一动不动。”
5、
呆坐在办公室，看着眼前发生的悲惨的事儿，我想你，泪水有点要流下来。
对于生死的挣扎，对道德的坚守，对远方——爱的渴望组成了人隐秘的内心中看不见的内核。我和前两者又有什么两样呢？都是无法摆脱的命运中的内心焦灼在作祟。
前者是在各种压力的挤压下得不到排遣——一个小小的人儿承受不住社会作用于父母身上的压力以极端的方式暴露了自己无可躲藏的羸弱，以死亡的方式在公众面前袒露无遗。可能男孩对于这种解脱的方式并不是简单的一时冲动，而是策划已久，不然，他不会在请假在家时还会选择到学校来解脱自己。他爱读书、爱学校、爱生命呀。同事问：“孩子，头着地时，痛吗？”难道还不及你平往内心的煎熬带给你的痛苦痛吗？
班上女孩的妈妈苦苦挣扎，苦苦坚守，不让外人知道她的处境和内心的苦楚，她毕竟还是有希望的，虽然并不是多么好的儿女。你知道吗？生活无论多么艰辛，还是要有坚守的点让我们活下去，带给我们生活的期许，未来是动态的、是充满诱惑的迷人的谜。对女孩的妈妈，我肃然起敬，感谢她的责任与坚守，让我缓解了一些教学压力。这种类似家庭出身的孩子在中部内陆小城我看过太多太多，给我的教学工作无形中增添了许多麻烦事。
我呢？你说的对，不要从道德角度去评剖人。我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高度去评判他人呢？在看不到内心世界的外部世界里，我是一个简之又简的人，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思维。就是搬台检测心电图的仪器来测量，测出来的也是非常平稳的曲线呀，没什么异常，一切都平静似水。“像树叶一样慢悠悠地往下晃。”拉慢了镜头，也发现不了什么。人的内心的世界是多么难测呀。
可我知道，我日日夜夜想你，你是我的光，是我通向外部世界的宽敞大道，是我对抗虚妄和庸肽的唯一武器。我向你飞，但永远到达不了你。这一切都是隐性的存在。如果有一天它在内心的挣扎中找不到出口，像岩石样奔涌而出的时候，就像男孩头着地、女人拉扯着女孩“我们去跳楼”成为显性，成为悲惨的事，那外部世界同样没有如此平静。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和他们何尝不是同类人？
“我想你。”在电脑上，我敲下这句话，又删去了。
6、
我呆在办公室里很久很久，直到所有的同事都离开，外面响起学校保安驱赶孩子离开学校的声音。声音也没了。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下楼。望向操场那一角，男孩被抬走了，地上洒上白石灰。以前很少注意那个地方，这次凝神望了望，洒了白石灰过去的不远的白围墙上，刷了两行标语“让运动成为习惯，让生命更加精彩”。
2019年0524于鄡城
永远红梅：《这天下午》这是一篇揭示社会存在的一些现实问题的小说，令人心痛。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可有的孩子却过早的凋谢了。生命是宝贵的，但有的孩子却走上了绝路。小说中的人物里，有一个孩子跳楼自杀了，只因为家长管束的严厉了。一时想不开，走上了绝路。另一个女孩子偷拿了婆婆的钱。女孩的母亲追到学校，质问女儿为什么偷钱。我是学校的老师，帮着女孩母亲追问钱的来历，通过女孩母亲的诉说，才明白女孩母亲的不容易，女孩的父亲好赌，最后进了监狱。而女孩母亲为了两个孩子，一直打工养活这两个孩子。女孩的弟弟还有病，这个可怜的母亲肩膀上的重担可想而知。而女孩并不理解她，还处处提防着自己的母亲，与母亲作对。可见母女之间的沟通太少了，令人心酸。小说再现了这天下午所发生的事件，家长们如何教育好孩子们，是一道严峻的课题。孩子们内心的脆弱与走极端，都是人们好好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