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中的前进与后退(久不发帖,今晚突然想起)



当黄昏笼罩在巴基斯坦平原上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比如在巴基斯坦平原
一群太阳来到棕色的人们中间,像翻找
土豆一样,寻找熟悉的脸庞
一群太阳慢慢剩下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太阳
有些老,已经不那么热,像烤红薯一样
把喜爱的脸蛋从左手,换到右手



下扬州


江流这么宽阔,黄鹤楼那么小
开元十八年那么远
就是一幅画也必然布满三月不散的烟花雾气。
已经记不得当时说些什么了
酒喝得龟山蛇山都在摇动,粼粼江波如同银饼上
撒下芝麻。
为什么要去扬州?为什么前往朝廷
得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幽径?
江户大开,纳入众多宁静的帆影。
夕照双鬓,捋短髭有美学意义。
数只江鸥,嘎嘎飞近,听出它们在空中
也有蹒跚步履。江湖深远
布衣从容,此后许多年,松子
才会落到头上。



夏夜里的虫唱:运河竹枝词


突然想起,某年夏夜听到猛烈的蝉鸣。
去过的地方,有古老的流水。流水

亦有睡梦里的塔影。塔影
过去曾叫南风一支摇荡琼枝盛夏无果实。

最近没有剃须刀,嘴唇上长满胡子。
每一棵垂柳有属于自己的叶子。叶子。

每一棵垂柳都生活在古代。古代
每人都有一个不存在的灵魂,于今人谋面而不相识。



只有那种蓝在赛里木湖上慢慢地道晚安


一整天,都是那种蓝。那种月氏、匈奴、乌孙、柔然
出现过的蓝。蓝得惊心动魄,又澄澈安宁。

其中天空里的蓝,养在水里的时间,极其漫长
也极为短暂,很快蓝到黄昏,蓝到夜晚。
蓝得在若干年之后,你还记得

你舍不得离开,仿佛赛里木湖重新给予了一种生活:
激浪拥堤,七彩净海,羊在羊圈,星星
在马厩,阿尔古丽在毡房中

天空有种无声的深邃的蓝,静静地向你道晚安。



秋日湖上

落日五湖游,烟波处处愁。
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
(唐)薛莹

祖国的江山并不严丝合缝
有时裂开来,隔着一条江,有的人就从北宋
搬到南宋,爱上了哀愁的艺术。

祖国的江山有时不尽指那四海,五湖
当你心中终于有岸上的妈祖,那一定是有几夜
甚至几十年,你搬到了太平洋居住。

我看到如此广阔、兼收并蓄的水域,烟波升起
而落日以倾其所有光芒的耐心,规劝我们回家——
乡关啦,在暮晚总是平添浓厚不一的寂寞,与忧戚。

那灯影里归来的古船,其踪迹早已被光阴打烂
而浪子回头的寺院,仍有新来的沙弥
为宿客指点世面上起伏不定,打瞌睡的江山。

我们问谁去呢,孤独是老天的义子,江山是水
和石头。



在庭院:写给父亲未曾到过的周庄


我的父亲没站在富安桥上
也没有站在富翁沈万三家门前。

我的父亲,没有看过这样流水
没有住过带走马墙或阁楼的家居。

我的父亲看的都是不要钱的风景
我的父亲坐的船,没有船娘和江南小曲。

我父亲的夜晚也有这样的静谧
我父亲的白昼,但无这样热闹的市井。

他知道儿子曾为这样的美景写作诗句
他知道儿子,在此谋取生计。

他知道,他不久于人世
他知道,我会说,“父亲,著名的风景里没有你”。

他思虑,以为过多地站在双桥上
欢乐之后,忧愁就要来临。

他走后,美丽的小镇仍然充满烟火和人群
他们走后,街衢仍将铺满月光这古老的花粉。

父亲,曾站立的旷野,和未曾抵达的古镇
及其春天,在此已构成我深深的庭院。



姜里乡愁

清明节春阳高照,应刘亚武、夏杰约游昆山张浦姜里,张浦二同乡诗友树枝、进进俱往。姜里傍大直江,通航船,其内河塘村居有八卦图阵之称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钱,尽毁江南祖屋院落而起楼,但地貌俱在,水尤清澈,船鸭花树,仍可观赏。村人杨老师邀至堂屋闲坐,述村史野老之闻,檐下归燕呢喃,已筑泥巢二也,喜而记之。


看大直江里的行船,有着逆光的背景
越来越近,又突突远去
像出自一部创收无多的国产电影。

我们都走不快了,已不似八十年代的兔子
那样年轻。
老保长的二儿,还记得东岳庙
破碎的对联,他看门前水波也上了
九十四岁糊涂的年纪。

桃李花谢,转瞬即逝许多花瓣,和土改小组
记在账本上,被花家一双小儿女
叫过的姓名。
旧时堂前燕飞回生产队,水杉的阴影
已是一座风水故居。

走上响铃桥,回乡的驸马爷会望见阿娘塘
新来的共产党员,没有约会
也没有补药。
一些开得正好的晚樱,不循我们的私有感情
忙于内衣凌乱的婚礼。

水面上的鸭群,除扎猛子已经不会嘎嘎说话
而仓庚喈喈,仿佛每个词都能被五千年时光精心梳理。
如今,一尾虎头鲨游进水塘,必定会被众多健康的
涟漪欢迎。来到这里我们
必定爱上某人某事某物,否则我们就在生病。

来到这里,我们都不算失魂落魄
江流,道观,寻常巷陌,适于春光弥漫的午后太祖母
在尘世坚持得更久。



我们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和王之涣


九月,楼中见千里。

随一二白云看河曲,三晋大地
岁月如此缓慢,一千年不算什么,你我仍可做
世上的兄弟。

十月,楼影入通津。河中府,永济市,衡水,文安
我们各自记忆——黄河经海内,华岳镇关西,新的世代
人民换过巾袍,踏上淡淡的台阶。

鹳雀还会在楼顶上歇栖。在中条山间打盹,散步
研墨,挥毫,书生的袖子啊在此时,显得尤其宽大
——我们改变语言,就改变了生活。

十一月,久客心常醉。我早已不在故乡的院子里
而在永济,或别的地方诵读兄的千古名句。我有不作数的苍凉
与激情。尔后想起崔莺莺

肉体终究成水月,而张生的爱情仍然存在。

十二月,高楼日渐底。夕光返照东南诸峰,仿佛重寻山中黄金
而水里的石头早已冷却,而走下石级的众生已于无形中
获得温暖,与慰藉。

由着他们离去吧,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远处的烟树
凭着唐朝的栏杆,明月升上万物静默的山巅。

凭着唐朝的栏杆,大风猛吹
胸襟如此饱满,开阔,怀抱天下的人正在改写风景。

古蒲州于是变新了新永济,鹳雀楼
已不再是一座语言建筑。

鹳雀楼一直在指称我们,要驻守汉语的疆土
华夏子孙,要勇敢地犯一点点高于盛唐的小错误。

而我还如此年轻,初生白发,我只比你小
一千三百来岁,还来得及再次登临,望远,抒怀
看黄河入大海。



暴雨
——清晨骤雨,顿然梦醒,听窗外虫子们的仍然在歌唱,其间偶有蛙鸣。


总是在雨声中醒来,暴雨有叫醒沉睡的作用
雷声滚滚,要我有所交待。

虫子们在歌唱。仿佛它们的前身也是一样
我没有一醒来就要抒发的感情,但我本身就在经历这场暴雨。

暴雨的性质,仍不明朗,只有落在身上又顺势流走
收集它们,得走到低处。

高处的神明啊,原谅我,即便我看到丰美的田野
和山川的高贵,也找不到身在其中的,流动的,永恒的优美。

短暂的时刻,不能细琢宝石。
所有的珠圆玉润,必将空中的水分聚集成一颗颗雨水。

或者是河流分离成一粒粒露珠。快乐总是藉由他人
突然发生。也有可能藉由他人,倏尔远逝。



天堂寨


骄傲的群山,抗日队伍曾在那儿打游击
大批理想青年死去,变成数字。
如今,他们在那里挖掘山石,轰炸山头
空气中飘着烤石头的气味。
走出山区的乡民,再无幼时石灰标语,
革命口号可记。他们在房子里赤裸行走
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房子。
他们成天接触石灰,水泥,小个子石头,
但谁也无法说清它们曾组成怎样的
石壁与山峰。这世界经历最杰出
最无情的改变,在建最好的天堂寨
——那逝者的省份,英雄化成灰的故里。



去襄阳拜访一位老朋友


那么多山高低错落,隐藏着城市,村庄
和朋友,在荆门以外无以看见。
听说他在那里,生了一场大病,不可喝酒
不可食鱼,不写诗的时间过得有些浪费。

襄阳到底是什么样的,江水傍城而过么
想那年他远游,写下诗句“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我在潜江,在他隐居的下游,襄河
把我们和,月亮相隔千年的身影都显现出来。

好像这是一个魔幻世界,前前后后的中国诗人
都要来襄阳相认,看一看故人,望一望江水
故人正生着大病,我们几欲掉泪
担心失去一颗古代的诗心。

晨曦已经照进我的窗子,使我觉得我远离地面
也远离,又欲接近他生活的朝代。
他是否记起从床下爬出来,脸上的惶恐
然,皇上的羞恼无损于他和他的诗歌。

老朋友来访,他要准备酒菜,和大鱼
生死不避。
生死不避,高过男女之爱。想起要凭吊他来
泪水夺眶而出,相隔漠漠人世仍泛滥成灾。

这人世已换无数世代,仍有人
住他住过的屋子,然后人和屋子一起消失。
仍有远客,闻听大名,从万里之外赶来产生诗情
仍有故人相逢,送别,在烟花三月也在别的岁月怀念他在的日子。



宋朝以来的爱情


过了很多年,我还偶尔想起你:红酥手,黄藤酒
伤心桥下春波绿。其间多少个春秋
一支诗笔因你而微微颤动。

但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踪影。颓墙废池
又经无数次修葺。熟悉你的人
早已和泥土混合在了一起。

熟悉我的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阳光中
还有零星的几个,在不可知的未来
穿著不同时代的衣巾,拥有跟我一样哀伤的身躯。

在新的世代,我们的国家又产生了大量墙壁,但除沈园以外
再无人找得出一块,题放翁词句。然而有人在桥上
拍着栏杆,又照见了宋朝的黄昏

和你的惊鸿之影……也有人徘徊亭榭之间,把女儿红
纵老泪,一咏三叹,凄凄切切
摔碎了今朝的酒壶。

哎,一个人的死如何能了断他生前未曾了断的尘缘?戴乌毡帽、摇橹
今朝我又出现在人世间:婉儿,假如你也在,你可称我为绍兴师爷
徐渭、陈洪绶、赵之谦、任伯年、徐锡麟、陶成章、迅哥儿。

假如今朝你仍是多情儿女,应来访江南旧迹,经市井街衢
廊桥池阁,到沈园望上一望:
我们年轻时候丧失的爱情,仿佛可以拾阶重来。




晚年居住的水乡小镇


又是阴历十一月了,没有一个游人只有马褂木
还可以站很久,让风吹
晚间的桨声,会打碎平静的河水。

这仅仅是偶遇吗?一名新时期的老妪
正从灯笼的光晕中浮身而过,而一名叫着鳑鲏的小陈姑娘
则沉入水底
没有希望,比绝望更适合生存在小镇上。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即便闭着眼睛,时光法师
也会抽走熟人手上的白纸
抽走恋人,和船娘头上的青丝。

年轻时,我们曾像幸福的人儿那样,穿过长廊
站立桥上。我们还像无忧的人儿那样
享受美丽旧时光,在湖边失魂落魄地停顿,彷徨。

夜半时分,月光会推开你们的窗门,掀起你们的棉被
说你在此将有故人的心思。身内身外的波澜
再过一会,才会像一面镜子
一般安睡。

而我在地球上,已经没有身影,何况身影也活不过
九百零六岁。而我竟然还愿意为喜爱的惆怅
为语言,为思想,为困境,像一阵小风
一样犯下轻罪。



童年记忆


当我小时,村子里还有几座开花的树林
桃李花事繁密,竟无人欣赏
大片大片的麻雀,鸦鹊,几十成百上千亩鸟翅膀
驱离又飞来,在水稻田,在瓜果地
令看田的泥腿子苦不堪言。
我们的牛棚,往往要分管几头身躯庞大的牯牛
它们常常发现,并拼命于其它威猛的对手。
疯子何林大约五十岁?他跟我们一起上学
曾得军老师家回知青点,弹琴煮粥。
国平的泥匠父亲,抹灰砌墙架屋
简直是一方权威万人称颂。德全老头断了气
人民公社给坟墓。
追悼会上,老妪新妇痛哭旧社会然后中年人
敲锣打鼓,抬棺埋入泥土。
菊芳姐从他乡嫁来,塞红包,撒糖果
几个无聊汉偷听墙壁,又如夜鸟被惊动一轰而散
惟有西厢欢唱的虫子,能喝沉重的露水。
我六七岁生鸡毛眼,入夜看不见东西
八九岁,学游泳,死过几回。
不记得情杀,不记得溺婴,有时我父亲奔行十余里
会为三五元钱,求助于远亲。



楼主 湖北青蛙  发布于 2019-05-25 23:47:22 +0800 CST  
@爱捯饬 2019-05-26 00:23:32
问候诗会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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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多年不太去诗会,多呆在书话。但又有很多年,来书话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楼主 湖北青蛙  发布于 2019-05-26 10:21:53 +0800 CST  

楼主:湖北青蛙

字数:4305

发表时间:2019-05-26 07:47:2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5-26 14:15:05 +0800 CST

评论数: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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