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微知著之宏文卓識 —《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閱讀筆記一則




一九四〇年四月二十七日【今日詳檢《張文襄書翰墨寶》,見“燕齋”之名,其人即孟心史先生詢之許溯伊,而許以為即瑞璋者。翻檢再三,疑其誤,其人當姓蔣,非旗下人,當詳考之。】

二十八日 【考“燕齋”之名,檢光緒東華錄,雖未得,然檢得瑞璋於光緒十一年十月己丑,簡放江西按察使(案十二年二月丙子張之洞奏內有“據署按察使瑞璋”之語。又丙戌張之洞奏內有“據廣東按察使于蔭霖”之語,則瑞璋曾署粵臬也),則不能在粵為鹽運使可斷言也。】


五月一日【檢東華錄。】

十五日【翻檢張文襄奏稿,電稿,今日自校中圖書館所借也。】

十七日【閱張文襄奏稿,證明所謂燕齋者,蔣澤春也,當別為文。】

十九日【檢東華錄。。。復檢東華錄。】

二十二日 【讀東華錄。】

二十六日【檢東華錄張文襄奏稿。】


六月二日 【因念暑假將至,當乘時稍事學問。去年暑假匆匆過去,一無所成。今年萬不可再蹈此失,擬以讀英文為主,有暇則將年來蒐集之材料草成論文:一.《明末流賊十三家考》;二.《明初之正統議》;三.《張文襄書牘跋》。此外擬讀明清筆記。】

十五日【草《張文襄書翰墨寶跋》。】

二十二日【晚飯後草《張文襄書翰墨寶跋》,迄夜半而成。此文在辨許同莘致孟心史書以“燕齋”為瑞璋之誤,而定為蔣澤春。此事本無關宏旨,然其方法或可為初學考證者之一助也。去歲草《孟心史先生晚年著述述略》一文時並不知“燕齋”之非瑞璋,今春偶得《文襄書翰》,見燕齋之名,遂欲詳考之。文襄自通籍,揚歷中外,垂五十年,年七十而卒。故首就《書翰》內容考訂為督粵時所作;再就《書翰》所述之事與奏稿參證,知其為光緒十一,十二年所作;再就《書翰》內容與稱謂,知“燕齋”之姓氏為蔣,曾署鹽運使,於是就其時察其官,審其姓,遂得蔣澤春之名。一時就寢。】

二十三日 【八時起,繕正文稿。。。繕正文稿,至一時始竣。】

三十日 【張文襄書翰墨寶跋 (文略)二十九年六月十六日始草,二十二日夜成,二十三日繕定於昆明青雲街靛花巷三院北大文科研究所。此文惟辨燕齋之為蔣澤春,本無關宏旨,但可為初學考證方法者之楷模。天挺自識。】書注曰:【此為底稿,後經修改誊抄,刊《文史雜誌》第一卷第六期,一九四一年。後收入《探微集》,中華書局一九八〇年版。】

一九四一年三月八日 【抄舊作《張文襄書翰墨寶跋》,因盧吉忱(逮曾)在渝,辦文史雜誌,索稿甚急,繼以質責,欲抄以貽之。未竟一頁,已及夜午,乃寢。】

三月九日 【七時半起,抄錄舊稿。】

四月十三日 【盧逮曾寄來稿費六十元,酬張文襄書翰墨寶跋一文也。】

曾讀《鄭天挺先生學行錄》中孫衛國先生文章談及鄭天挺治學精微考證翔實,以此為例,印象深刻,今特摘錄日記所載學 之。

【郑老读书之细,治学之精微,在《<张文襄书翰墨宝>跋》一文中表现得最为典型。此文虽只两千余字,却是一篇功力深厚的著作。孟森生前,曾致函张之洞的幕僚许溯伊,询问张的僚佐“燕斋”是什么人。许复信认为“燕斋……大约为广东盐运使瑞璋。”信未到手,孟森即归道山。郑老偶得《张文襄书翰墨宝》,如获至宝,细加研读,遂写出此文。文中根据《张文襄书翰墨宝》中函札,举出五证,考定燕斋姓蒋,主要证据是同一性质、内容的信件,有时称燕斋,有时则称蒋大人,这是用内证的方法对照而得出的结论。又从函札中对燕斋官衔的称呼,据这一线索,再查阅《文襄奏稿》中的三件奏折,考出此蒋大人是署两广盐运使蒋泽春,这样就把孟森先生之疑难解决了。多年后,他还给学生们提及此文,认为这是运用历史考据学的一条有效途径。此文提供了在没有直接史料的情况下,如何找出线索,从而解决历史疑难问题的范例。从中可见郑老读书的精细和运用考据方法的纯熟。(資料來自 孫衛國 治学致精微 微处见大义——谈郑天挺先生的治学方法 http://www.iqh.net.cn/info.asp?column_id=4178)】

鄭氏讀書之細,用功之深,看似愚拙,然多於細微處有所創見。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日 【建功昨來未晤,留《永曆十年重修凌雲寺記》拓本。今晚張之壁間,假中擬寫跋尾一通。】三月七日【校課結束,檢永明諸書,草《四川樂山重修凌雲寺碑記拓本跋》。】六月二十三日【上午改作《樂山凌雲寺碑記跋》,記中銜名原有“囗王駕前”之文,前定為秦王。近詳察石刻,“王”字甚似“主”字,當為“國主”也,補訂之。】鄭氏文中提到:【“王”字上畫低微,疑當為“主”字,蓋“國主駕前”也。】孫衛國文章點評道,【他注意到該碑列銜之第一名“囗王駕前”四字,從而證明孫可望不僅自號“國主”,而且他的部下“亦以國主稱之”。由此可知孫可望之專橫跋扈。此文篇幅不長,但史料充分,亦是扣住關鍵的“微”觀問題,推導出正確的論斷,從而展現出大的歷史畫面。】日記彼時鄭天挺與蔣夢麟多有談論書法用筆,故會留意碑刻筆法而有此創見。

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七日 【讀清史稿至夜半。余前論巴圖魯勇號,清字,漢字無軒輊,後人強分上下,蓋濟爵賞之窮,意恐有例外,今日竟一日之力讀《史稿》二十九卷,得例一百五十七條,而後證余說不謬於實。此類愚拙工夫,今人絕不肯作,記作亦不自作,而以命助手,不知其不可信賴也。一時半就寢。】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凡事親歷親為,“扎硬寨,打死仗”之治學精神,可為後來者讀書所效法也。

又,一九四四年四月三日致傅斯年函。【近疑愛新覺羅先世蒙漢姓曰童曰佟,蓋本於《金史.國語解》“夾谷曰仝”。出於當時規制,非為一時詭冒,而“覺羅”即“夾谷”也。《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於“愛新”注“華言金也”,於“覺羅”注“姓也”,不稱華言。(此與其下“黑禿,華言橫也;阿喇,崗也”之例不同,彼為一注,故華言可以冒下,此則分為二注也。)後人以姓氏泛稱解之,竊疑其不然。覺羅乃一姓專稱,愛新覺羅謂金之覺羅姓也。此說不知可通否,務請正之。】

四月十五日【改論文“氏族”中一段,成《清國姓愛新覺羅得姓臆測》,擬先發表,將來仍以入之“氏族”論文中。此“覺羅”即“夾谷”之意,前已有之而未寫入,後晤徐旭生先生,深然之,故再寫一過,而於舊文中加別有說一注。】以注解體例不同稽疑考證清國姓之由來,見微知著,宏文卓識誠可為之贊也!

鄭天挺治學如此,指導學生更是循循善誘,因材施教。一九四〇年三月二日 【學生穆廣文來,談論文事。穆,回族也,意欲作雲南回亂事,而此題目吳乾就亦從余研究。兩人同時同地作一題,恐多重復。余勸其另議題目,意殊不願。命其先覓材料,然後定其取捨。。。與楊志玖談研究題目,楊欲作《元史》補。余意作《元史》補,必以《元史》記傳表志為綱,非博徵群籍不能著手,段期間不易成也。如必欲作此題,當先作長編,以書為綱,先就一書錄其《元史》未收史實,以備採擇。一書畢,然後更讀書。兩年中若能讀十部,亦足矣。】

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三日。【讀元史。十時楊志玖來與之縱談治史途徑與現時風氣,並可作之研究。復勸其留意東西學者對於史地譯名之意,作一對照表,十一時去。】楊志玖讀元史,考證出馬可波羅離華時間,“持論有據,考證細密。”為史學一重要貢獻,後來也成為公認的元史大家。(事了曾撰文 《關於馬可波羅離華的一段漢文記載》的故事http://bbs.tianya.cn/post-books-602871-1.shtml可資參考。)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日 【四時蔣相澤來,清華研究生也,原從心恆作貴州苗亂及改圖歸流論文,今日請改作雍正對政治制度之改革,請余指。余在班上講雍正時代之重要屢矣,意欲北大學生中有人注意之,竟無人,去年何炳棣來談,余述及此,炳棣甚興奮,而以考取留美治西洋史,不能兼顧,再三向余言必須有人切實注意之,炳棣與鵬毓相稔,以為或勸其作之,亦未然,今相澤來請,允之。又關於包衣制亦一好題目,余在歷史系晚會嘗發其端緒,今日相澤亦請作。】衷衷教誨,啟迪指導學生深入學術研究,可謂用心良苦。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師友叢憶第一篇即為紀念鄭天挺先生,對其學問做人,辦事才幹和負責精神都很佩服。文末附有鄭天挺1944年評閱清華留美考試日記所載閱卷打分原則,【今日僅甄拔一人,更不敢稍懈也。】




何炳棣評論道【評閱清華留美考試試卷如此慎重,也是反映鄭天挺先生處世為人的道德,確是足為後世法的。】何炳棣曾於1974年回國在南開大學作學術報告,【楊石先校長致辭後,我未開講正題之前,先追述了以上真實的故事,並聲明無論國內文化革命如何破舊立新,我在海外是永遠改不了我的"封建"觀念,內心上一直稱毅生先生為恩師。】此語事了讀來幾欲淚下。。。

以上僅就日記所閱略作筆記一則,書中所記著作講述學術考證以及指導學生命題考試等,要言不煩,惠我良多,受益匪淺。待有時間再作筆記哈。。。

楼主 事了扶伊去  发布于 2019-04-23 22:29:36 +0800 CST  



求真求用的著名歷史學家鄭天挺教授 常建華
楼主 事了扶伊去  发布于 2019-04-23 22:48:25 +0800 CST  

楼主:事了扶伊去

字数:3488

发表时间:2019-04-24 06:29:3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24 23:32:2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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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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