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帖】大型人文地理散文集——云南日记

如果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那么游记就是一方天地山河的秘史。

《云南日记》是一本描写在云南横断山脉、三江并流地区旅行见闻的游记,共十三篇,包括香格里拉(中甸)三篇,梅里雪山澜沧江大峡谷七篇,虎跳峡丽江大理三篇,每篇一万余字,共约十七万字。游记以两个旅行者的行程为线索,足迹从寂寥的草原到幽秘的森林,从干旱的峡谷到严寒的雪山,从荒凉的野村到喧闹的大城,既写自然风景,也写人间烟火,穿插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属于“人文地理”的范畴。

《云南日记》没有对所谓雪山圣域,原始民族,神秘宗教的吹嘘,也没有净化灵魂,返璞归真,天人合一之类的豪言壮语,只有真山真水,真人真事的记录和回忆。但这记录和回忆又不同于流水账式泛泛直叙的旅行日记,而是根据文学创作的目标进行选材和提炼,加入了许多虚构与想象;不是单纯的描摹再现,而是运用各种表现手法,使游记成为源于自然、高于自然的严肃的文学作品。

我在创作《云南日记》的过程中,深受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的影响。我尝试模糊散文与小说的界限,将风景、人物和叙事融合,一方面让读者身临其境,在世界级的风景中神游;一方面每篇蕴藏一个故事或主题,在平淡的行文中突起奇峰,使散文游记象是一篇篇结构松散的小说,增强了阅读的趣味,这是《云南日记》一书最显著的风格。

全书篇幅较长,我选择了具有代表性的六篇,计划一周一篇,用一月半的时间在闲闲书话贴出,请书友们多多赐教批评!

本周贴出第一篇:中甸之纳帕海


*申明:《云南日记》的一切版权由在天涯社区注册名为“石中火”的作者所有,未经作者许可不得转载,或制成书籍出版。


[卷首语]

西睹神山威仪,东观峡谷壮丽
兹游冠绝平生奇,归作云南日记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09:00 +0800 CST  
云南日记之 纳帕海



我们顶着烈日,在草原上走了两三个钟头,还是没有看见纳帕海。
纳帕海是高原季节性湖泊,它是一朵花。夏天它开放,当雨季来临,草原上暴雨倾盆,积水汪洋的时候,它便从盈盈的青草间生长出许多片巨大的白色花瓣,一直要淹没这草原的三分之二,被草原尽头的远山阻挡,才停止它的生长。冬天它枯萎,当不再下雨的时候,当高原强烈的阳光吸干了水分,晒枯了这朵花的时候,它便收拾起那些巨大的花瓣,静静的回到青草底下,等待下一个雨季的开放。
在那朵白花上空,飞翔着黑颈鹤和乌鸦,在它的边上,是成群结队的牦牛,马,羊和猪。牛犊大的藏獒跑来跑去,牧民们甩动长鞭,唱着歌,歌声传得很远。然而这一切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我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它。
它在哪里呢,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们还是走不到它的附近,甚至连一点接近它的迹象都没有。那朵雨水浇灌的繁花躲藏到哪儿去了?明明是雨季,明明昨天才下过雨,草湿漉漉的,泥泞的土地弄得我们的鞋子肮脏不堪,草原上东一片、西一片尽是水洼。牦牛和马是有的,而且太多了,它们把诺大的草原弄得拥挤不堪,假如把它们全都换成人的话,一定吵死了,可是草原上安安静静,那么多牲口在一起,一点儿声音也不出,自顾自吃草,散步,晒太阳,谁也不同谁说话。有时一匹枣红马突然唏溜溜的叫起来,小跑起来,马蹄得得的砸着地,仿佛想起了什么高兴事;一头半大的黑色牛犊从草丛里飞奔起来,竟象是一头凶猛的藏獒在跑,然而只要看看它高高甩起的细长尾巴就知道,它不过是一头牛,狗尾巴蓬松打卷,而且跑起来的时候是拖在屁股后面的。鸟经常从我们头上飞过,有优雅的黑颈鹤,展开双翼缓缓滑翔,很久才扇动一下雪白的翅膀;有蠢笨的乌鸦,它们呆头呆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时不时落在草棵子里蹦跶两下,似乎它们每飞一会儿就必须落地休息;还有飞机。晴朗的天空上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抬头只见一架银光闪闪的金属大鸟,从云霄里怪叫着俯冲下来,翅膀底下伸出鹰爪似的起落架,恶狠狠的朝后面一片肥沃的草丛扑去,好象在草里发现了什么可吃的东西。——那是香格里拉机场,修建在这片纳帕海草原的北部,从这里望得见它的塔楼,它曾经也是草原,再过多少年后它荒弃了,还是草原。
草原很大,装得下一个省会级城市,想想看,假如把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全部搬空,拆光了房屋让它长草,走在上面,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们现在就走在这座消失了的大城上。草原三面环山,只有北面空着,好像那大城曾经被四堵城墙保卫,现在北面的一堵墙被攻破,冲进来许多长角的四条腿蛮族,占领了这座绿色的空城。此地是横断山脉的一部分,岗峦起伏的山峰,每座海拔都在四五千米以上,石头巨人们你推我攘,塞满了草原以外的大地。它们雄壮而险峻,线条粗犷坚硬,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明亮的钢蓝色光芒,仿佛造山的不是石头和土,而是生铁和纯钢。把全世界的钢铁运到这里来,才能打成这么多座铁山吧,但那种坚硬的钢蓝色其实是树木的颜色,山上长满云杉和冷杉组成的高大针叶林,距离太远看起来就象一丛丛长老了颜色发灰的草棵子,密密麻麻爬满了山坡,和底下碧绿的草原镶接起来,好像那里是另一片颜色更深的草原。——山是直立的草原,草原是躺下的山。——东边的山脉最高大,顶部聚集着大团大团的厚云,犹如山头上覆盖的皑皑白雪,将山峰陡然又增高了一倍。山脚下盘着两座藏民的村庄;中间被一道山嘴隔断,互相看不见。尽管有的是地方,藏民却把他们灰白色的房子盖得又挤又密,宛若绿草坡上紧挨在一起的羊群,唯恐彼此远离了一些,就有被狼叼走的危险。村庄旁边是白塔,是青郁郁的青稞田,田里矗立着晒青稞的高大的木架子。再旁边是他们的牧场:纳帕草原。村子和草原之间隔着木头和铁丝网筑起的护栏,为了不让牲口跑到外面去,使牧民的财产蒙受损失。人住村子,牲口住草原,到处盖着给牲口(主要是牦牛)住的牛栏。它们不分昼夜忙碌的工作,白天出来吃草长膘,晚上回栏睡觉,继续长膘,直到体重和品质都符合标准,便送到某个地方去光荣退休了。
在草原的南边,也就是纳帕海的方向,矗立着一座险峻异常的高山,颜色是一样的钢蓝,半山腰上却印着一条清晰的黄线,把山体一切两段,黄线折折曲曲,不断向上升高,直到隐没在群山背后,可以看见一些光点在它上面蠕动着,好像发亮的虫子。那是汽车车窗在反射阳光,——山腰上的黄线便是著名的滇藏公路,进藏诸条公路中公认最难走最危险的一条,它从这里出发,穿过整个横断山脉,穿过金沙江,怒江,澜沧江,穿过无数的雪山峡谷,一直进入西藏。
“要是能走到公路上就好了,它地方高,一定能看到纳帕海。”猫说。
“过两天我们去梅里雪山从滇藏公路走,就会经过它的。”我说。
“它真险啊,你看那些汽车,象悬空的一样。”
“可不是。”
我们仰头看嵌在悬崖上的黄线,和黄线上爬行着的光点,想象自己也会成为光点中的一个,啧啧赞叹着。
成为黄线上的光点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只是大地上的一个点。草原就象一个海,纳帕海是海里的海,躲藏在海平面下面。时至中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假如目力特别敏锐的人,牧民,或者猎人,一定能从湖水投射在对面山崖上的反光,判断出它在哪里,他们甚至可以闻出它在哪里。可惜我们没有这个本事,我们是笨拙的驴子,白长了眼睛和鼻子,只能靠双脚去发现它。然而看不见希望的跋涉令人沮丧。草原太大,太空,经常走了很久,还象在原地不动,远处的山脉和村庄一点也没改变过位置……久而久之,人习惯了草原的大,不再觉得是草原大而是人小,如同蚂蚁,被放在一座巨型盆景当中,一辈子也走不出去。周围的牦牛和马,譬如许多奇形怪状的昆虫爬满了这盆景的分分寸寸,从生到死都不会离开自己所在的那一小片地面。——假若天空上有一双眼睛,它将怎样怜悯而优越的俯视着我们,就象我们曾无数次怜悯而优越的俯视围困在盆景里的蚂蚁那样?
但后来我们却在这盆景中发现了一条人开辟的路,那是汽车轮胎在草地上压出的印迹。看那些轮胎印的形状和深浅,象是越野车或者载重卡车留下的,牧民应该骑马,是谁把车开上这草原?旅游者,地质勘探队?轮胎印顺着地势向南蜿蜒蛇行,一条叠着一条,竟十分密集,压秃了青草,把土地压成了泥浆,好像这里曾经是一条繁忙的马路,不知何时上面的车辆忽然间全都销声匿迹,光留下这些空荡荡的辙印。或者这些痕迹根本就不是什么车轮印,它们是古时候这里的人用模型印在地上的一种奇特花纹,象南美洲的纳斯加之线,专为给空中某个神秘的东西看……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20:03 +0800 CST  
人类的行迹给了我们希望,沿着车轮印开辟的道路继续跋涉。这时候右边出现了一条河,河只几米宽,水浅而浑,和我们平行,朝纳帕海的方向而去。河的两岸聚集着不少牦牛和马,马是不屑于同牦牛来往,牦牛也不稀罕同马来往,它们各有各的地盘,泾渭分明,但这条河是公共的,都可以来喝水洗澡。一匹羸瘦的母马小心翼翼,一步一颤的走下河岸喝水,或许是嫌那一段坡太陡,生怕滑跌下去被同伴笑话,它忽然改变主意又跳上岸,寻找别处较缓的地方下河。和矜持的马儿比起来,牦牛就大方得多,几头公牛大模大样泡在浑浊发黄的河水里洗澡,硕大的身躯把河道塞得满满的。
河上有一座没有桥栏的石桥,两头年老的牦牛卧在桥头晒太阳,其中一头毛都快掉光了,光剩下一张瘦衰的牛皮,裹住底下庞大的骨架。可它们身形巨大,比周围所有的牛都大,卧在那里象两座小山,锋利如矛的牛角令人生畏的耸立在长方形脑袋上。它们一定拥有不平凡的过去,或者是牛群的首领,或者在斗牛比赛中赢得优胜,或者为主人立下过什么功勋……才能在这里颐养天年,把一身牛肉和毛皮保存到寿终正寝。两个老人家慵懒而随和,看见我们走近,一动也不动,只稍稍偏转长方形脑袋,用浑浊的、饱经世故的牛眼望着我们。
我们走过石桥,到河对岸探查可有到纳帕海的捷径,结果一无所获,河那边更加荒凉,别说人,连车轮印也找不到一个,只好又退回到河这边来,回到有车轮印的老路上。真有点泄气了。天气炎热,令人难堪,光秃秃的草原无处躲避强烈的阳光。我们走不动了,又累又饿,背对太阳,坐在离桥头不远的河岸上休息,从背包里拿水喝,拿饼干吃。猫忿忿的说:“我们上当了,那司机骗我们,这里根本不是纳帕海,他把我们丢在了半路上。”
我恍然的说:“对,我们该去纳帕海公园,他去的却是什么‘纳帕海生态湿地公园’,多了个‘生态湿地’,一听就知道是假货,现在这种冒牌景点多了,专门和司机勾结了骗游客去上当,他带我们到那里一定有回扣好拿!”
虽然一听就知道,可还是上了这个当。怪谁呢,只怪自己没多长个心眼,对那个貌似忠厚的藏族司机提防不够。我们骂着司机,忧愁的嚼着饼干。现在怎么办呢?回去吧不甘心,已经走了这么多路;继续前进吧,又怕走得越深越难回头,天色已经不早,到不了纳帕海,再迷了路,困在这全无人踪的茫茫草原上,麻烦可就大了。
“我再去桥上看看,能不能找个人问路。”我不死心,又拿着望远镜走上石桥四处眺望。一个人也没有,草原上只有牲口。真奇怪,这里的牲口是不用看的,没有一头跑来跑去的藏獒,没有一个甩动长鞭唱歌的牧民,大白天正是该干活的时候,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周围安静极了,除了正当午的太阳起劲的播撒光线和热量,草原上一切东西都瞌睡着。河岸上、远处的牦牛和马们全部一动不动、笔直的站着,象被谁施了魔法变成了雕塑。桥头的老牛打起了盹。微风吹动草叶,忽忽的响,犹如奏着催眠曲。万籁皆寂,但这是草原的寂静,光明坦荡,充满生机的寂静,不是黑夜令人恐惧不安的寂静,不是密林里充满阴怖和危险的寂静,不是大海上孤独难捱的寂静,也不是沙漠上无边荒凉的寂静……这寂静只会让你觉得舒服而安全,让你只想打个哈欠,同这草原一块儿安眠……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22:58 +0800 CST  


“好了,那不是两个人!”我摘下望远镜,高兴的叫道。
静止的画面中有了动感,一个红点和一个灰点在绿海上蠕动着。仅靠肉眼的话,你大概可以从它们直立行走的姿态判断那是两个人,而在望远镜中,我不但认出那是两个本地人,甚至于认出了其中穿红衣服的人是个喇嘛。两个人正由南向北走,线路离河很远,看样子不会走到我们这边来。
“师傅!师傅!”
我和猫匆忙离开河岸,疾步朝那两个人前进的线路横截过去,一边向他们招手喊叫。两个“师傅”站住了,朝我们望着。我们气喘吁吁的走了足足五分钟才走到他们跟前,我没有看错,穿红衣服的人真是个喇嘛,光头,脸膛被阳光烤得焦黑,肥硕的身子裹在一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僧袍下面。另一个是个老年藏民,长脸,灰帽子,灰衣服,灰眼珠,假如配上一条尾巴,他活脱脱就是一条灰狼。喇嘛和老藏民都风尘仆仆,满脸油汗,一看便知道赶了很远的路。
“师傅!向你们问个路,纳帕海还有多远啊?”
“纳、帕、海,”猫生怕他们听不懂,还弯下腰比划了个游泳的姿势:“海!”
喇嘛点点头,用汉话对我们说:“哦,哪怕海?有的,有的。”
他的发音不标准,把“纳帕”说成了“哪怕”。
“还有多远?”
“哦,不远的,再走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不会有那么远吧?”猫怀疑的说。
“有的,有的,我们从那里来的,走了四个小时,你们去哪怕海干什么?”
“我们是来玩的,走了三个小时!我们被司机骗了,说好去纳帕海,却开到一个什么‘湿地公园’,他和公园有勾结,可以拿回扣!”
“哦——,”喇嘛听到“回扣”两个字,脸上露出微笑,表示他完全明白本地人的这种鬼名堂。旁边长得象灰狼的老藏民也咧开嘴笑,两个人都有点同情,又有点好奇的看着我们。
“真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纳帕海吗?”我不甘心的又问。
“要的,要的,”
“从纳帕海旁边可不可以出去呢?那里通不通公路?”
“不通公路。”喇嘛和老藏民都摇摇头。
“我们可以去依拉草原,依拉草原在纳帕海边上,那里通公路。”猫提醒我攻略上的记载。
“依拉草原过不去,”喇嘛说,“在哪怕海那一边呢,有水。”
“我们就是从那一边过来的,”长得象灰狼的老藏民插话说。
“你们从那边过来?这么说纳帕海上有船啦?”我们心中升起希望,假如这样的话,就不用走回头路了。
“没有船,走水!”
“趟水?水不深吗?”
“水不深,水不深,最深只到大腿。”
老藏民撩起他沾满泥浆的裤子和长筒胶鞋给我们看,意思是我们可以学他们的样,也如此这般趟水过纳帕海去。
我们看看自己的裤子和鞋子,沮丧的摇摇头,别说淹到大腿的深水了,就是眼前的道路也难再走下去。草原正在变成沼泽,到处是水洼,水坑,泥潭,有的地方看起来挺干,表面上覆盖着青草,可草底下却是一泡稀泥,一脚踩不到底。还有许多细小的河流挡路,草原上是可能迷路的,别看它坦坦荡荡,方向明白,却暗藏着凶险。那些弯弯曲曲的河沟把它分割成了错综复杂的迷宫,要绕过一条河沟,往往得走很远,次数一多,你便记不得来时的路了。
继续往前走是不明智的,看来只好返回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河对岸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达声响,回头一看,竟是一辆拖拉机,沿着高低起伏的河岸,朝我们这边开过来。地面坎坷不平,拖拉机一蹦一跳的前进,不象是用轮子,倒象是用脚在爬行,仿佛一只黑色的甲虫正贴着河边行走觅食。
“好啦,”喇嘛高兴的朝拖拉机一指,“你们可以坐拖拉机走,拖拉机去哪怕海。”
“真的吗?他肯带我们吗?”
“肯的,肯的,他去哪怕海拉木头,他带你们去,不要钱的!”
拖拉机已经开过两头老牛把守的石桥,又继续向前开。我正在寻思隔着河怎么过去拦车,猫是性急的,迫不及待的便向拖拉机奔去,边跑边喊:“师傅!师傅!”
“你们跟他去,他拉完木头,还送你们回来。”喇嘛与老藏民和我道了别,继续赶他们的路了,我便也高喊着“师傅!师傅!”跟着猫一起追赶河对岸的拖拉机。
拖拉机停也不停,径直开过河的下游,似乎上面的师傅没听见我们。我们锲而不舍,边喊边向下游跑,拖拉机却突然一个拐弯,从一条似乎是刚刚冒出来的新桥上开过河来,停在了这边的坡岸上。
开拖拉机的师傅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汉子,个子高,身架结实,脸膛宽阔,长着一条藏族人典型的略带鹰钩的高鼻子,眼睛又细又长,眼角一直延伸到发鬓。假如他不是开的拖拉机,而是骑在一匹骏马上,身穿兽皮,手拿皮鞭,腰挎藏刀,那副相貌一定非常威武。可惜他却穿了一身灰拉巴机的粗布衣服,看上去和别处的拖拉机手完全一样,只有头上那顶帽檐弧度很大的旧毡帽,还是藏族人的款式。他和老藏民一样也长着一对灰眼珠,眼光却很温和,知道我们要搭他的车,爽快的答应了,脸上露出牧民式的微笑。
“师傅,我们坐你的车去纳帕海,应该给你多少钱啊?”
喇嘛说过不要钱,可我们还是先问他车钱,——已经上过一回藏族人的当了,而这“不要钱”的当,没准比要钱的当上得更厉害哩。
“多少钱,呃,这个,你们说吧,你们说。”
到底是住在草原上的牧民,他似乎从没做过这种生意,左右竟给不出个数目,倒要我们开价,态度也十分腼腆。
“十块钱怎么样?”我估计从此地去往纳帕海的距离,十块钱大概差不多,便说。
“十块钱,十块钱?”他板下脸来,似乎受到了羞辱,不高兴的说:“这点钱就没意思啦。”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来点着,——尽管作为一个藏民,尤其是香格里拉的藏族牧民,他应该衔着一根古色古香的长烟杆,抽叶子烟才对,可是他却抽香烟。
“那你说多少呢,师傅?你知道远近,你说个价!”
年轻汉子不说话,似乎在生气,只顾一口接一口抽烟,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象对自己,又象对我们反复的说:“这点钱就没意思啦……”
他跨上拖拉机车座,招呼我们:“上车吧,上车吧。”
我们有点尴尬,方才明白他其实不想要钱的,是我们弄巧成拙,说要给钱,可又给的太少,反倒得罪了这个老实乡下人,仿佛他是为了这点子钱才帮我们的忙,有心加点吧,又怕误会更深,只好讪讪的道着谢,爬上拖拉机后车厢。
年轻牧民发动了车子,突突突的开起来。拖拉机又脏又旧,咳咳喘喘,吐着黑烟,象害肺病的人,在崎岖不平的草原上,在印着一条条弯曲纵横的轮胎印的道路上蹒跚而行。
我们终于知道地上那些轮胎印的来历了,留下它们的不是越野车或者载重卡车,而是牧民的拖拉机。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26:39 +0800 CST  


在草原上乘拖拉机,让我们很快活;不用再走路啦,让我们更快活。我们随着拖拉机颠簸蹦跳,高兴的看着车轮辗过讨厌的水洼和泥潭,每当拖拉机冲过一个特别大的泥潭,轮底溅起许多泥浆,把浑浊的水点甩出老远时,我们就互相来一个满足的微笑,觉得是替自己饱经蹂躏的鞋子报了仇。阳光不再强烈,天气突然凉爽了,甚至要裹紧衣服才能抵挡车外吹来的大风。草原还是刚才的草原,风景还是刚才的风景,可我们却觉得到了一个新地方,天空,云,山,村庄,白塔,青稞架,样样都换成了新的,我们刚刚才来到这纳帕海草原,前面的上当受骗,三个小时的辛苦路荡然无存,草原之路从现在开始,从遇见喇嘛开始,从坐上拖拉机开始。我们回头寻找喇嘛和老藏民,他俩又变成了一个红点和一个灰点,在茫茫绿海上蠕动着。
小伙子全神贯注的开着拖拉机。这牧民摆布拖拉机的架势也象在摆布一匹马:扶手是一对铁缰绳,由他挽在双手上,牵动那畜牲的铁脑袋时而向左扭,时而向右扭,一会儿抬起,一会儿放下,驱动这坐骑爬坡过坎,绕过一个个障碍。他坐在车座上,象骑在马鞍上一样不安分,时常站起来,把全身重量压在扶手上,替那铁马加一把力,有时候机头被他压得几乎贴到了地面,好象饥肠辘辘的牲口总想啃吃地上的草,惹得一路上经过的牦牛和马们都一边躲闪着它,一边对它怒目而视,——怎么样,你这个硬邦邦的家伙又不长膘,也要来和我们抢草吃吗……
“你们拉木头做什么用?”
我们问拖拉机手。
“盖房子。”
“盖房子?我们见过你们的房子,又高又大,棵棵柱子都是又粗又壮的大树,楼上住人,楼下住牦牛,是不是?”
“是。”
“你们从哪里砍来的树?”
“从山上,那边,”他指着前方草原尽头铁锋耸立长满原始森林的高山说。
“你家在哪里?”
“在村子,那边,”他从颠簸的车座上站起来,尽力的扭转身,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指着背后草原的另一个尽头说:“我们的村子,那个。”
小伙子是个好脾气的人,早忘记了刚才车钱的事,对我们有问必答,态度十分耐烦。他又是个认真的人,在回答任何问题哪怕最简单的问题之前都要先思考一会儿,再用不甚流畅的汉语谨慎的说出答案。他的话很简短,然而精确。
我们回头看,村子在我们来时的方向上,看上去简直就和香格里拉机场一样远,圆形的机场塔楼和藏民鳞次节比的白房屋混淆不清,好像它是专门为村子盖的一座水塔。村子和可疑的“纳帕海生态湿地公园”大门挨得很近,喇嘛说得不错,我们晚些时刚好可以跟师傅的拖拉机回去。可是草原两头相隔总有二十公里,他们要把木头从最南边运到最北边的村庄,真是不容易。
“你家里有多少头牦牛?多少匹马?”猫问师傅。
“……十五头牦牛,五匹马,”做事认真的牧民照例又思考着,似乎需要先数一遍家中牲口的数目,确定无误后才回答道,他指着草原上一处地方:“现在它们都在那里!”
在他手指的方向上,许多毛色和体型都差不多的牲口簇拥在一起。草原有上万头牲口,整个就是一大群,只有牧民们自己才分得清哪头牛是格桑家的,哪匹马是尼玛家的。
“你们自己上山砍树?还是有伐木工人帮你们砍树?”我还在想他们运木头盖房子的事,问他。
“没有工人,我们自己砍,放到草原,用拖拉机运回家……现在老下雨,昨天下雨,拖拉机不好走,今天不下雨,地晒干了,好走,明天又下雨,又不好走。”
“下雨天你们干什么?”
“下雨天上山砍树,不下雨的天运木头。”
“你们为什么不等雨季过去再盖房子?”
“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事,春天有事,秋天也有事,冬天下大雪,干不成事……夏天盖房子,夏天短,得抓紧时间!”
拖拉机拐过一个缓坡,开进一片由五六座木棚组成的营地,牧民们因为运木头的工作,需要经常在草原上宿夜盖起的临时住所。棚子盖得异常简陋,每座木棚外边停着一台拖拉机。一条牛犊般大的藏獒被栓在一根长杆下面,正在凶猛的跳跃,把颈上的铁链挣得铮铮作响。一群羊挡在营地前的大路上。拖拉机毫不减速,径直朝密集的羊群冲去,羊们立刻飞速散开,灵活得象一群白耗子,没有一只被车轮压着;等拖拉机开过,它们又重新聚拢在原地,态度安祥和平,似乎早见惯了这回事。可是负责看守它们的黄狗被激怒了,追着车尾巴暴躁的吠叫,用狗语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营地里静悄悄的,人都出去了。年轻牧民把拖拉机停在一座木棚前,告诉我们纳帕海就在前面,我们可以自己走过去,依旧顺着河走就行。他要在这里等他的伙伴,大约两个钟头之后,他们到齐了,再一道开拖拉机过去拉木头,让我们在堆放木头的河湾等他。
我们离开营地,沿着河边的干地向前走,时时回头看黄狗是否追上来,看藏獒是否挣脱了铁链。路上陆续碰到几拨人,从纳帕海来,向营地去,和我们面对面走过。他们一定就是拖拉机师傅的伙伴了。很难说这些人究竟是牧民呢,还是伐木工,是泥水匠,是拖拉机手,还是退伍军人,甚至很难说他们是藏族人,他们仿佛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人物,是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俄罗斯大地上的农人。他们有的戴藏式毡帽,有的戴便帽,戴前面镶五角星的军帽,戴鸭舌帽,穿粗布和帆布工作服,旧军装,解放鞋,胶鞋,长统靴,背着各式各样的锯子,斧头,革囊,散发着烟草味,机油味,木屑味,以及牛羊的腥膻味。每个人的衣服鞋帽全都肮脏不堪,沾满油渍和泥浆,个个头发蓬乱,脏脸上淌着油汗,却总是笑嘻嘻的,看见我们便大声打招呼:
“你好!”
“你好!”
“去哪里?”
“纳帕海!”
有时是:
“来玩的?”
“来玩的!”
“好玩吗?”
“好玩,——非常好玩!”
得知我们走了三个小时的草原和沼泽,坐拖拉机来到这里,人人脸上露出惊奇和赞赏的神气,冲我们翘起拇指,快活的笑着向伐木者的营地走去,在地上又深又阔的拖拉机轮胎印旁边踩出各形各样的足迹。这群衣衫褴褛的人走起路来却是大模大样的,好象他们只是穿得穷,家里都是阔财主。他们走路时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象士兵一样永远以一个节奏大步前进,两条腿伸得笔直,一丝不苟,腰部以上却放假了,肩膀和两手左晃右荡,大摇大摆的。他们上半天是在山上砍树吧?对干活的人来说,走路就是休息了。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29:00 +0800 CST  
我们走到堆放木头的河湾,——那地方仿佛是一个卸货的码头,河岸是露天货仓,而货物只有一种——木头,出产自高山上原始森林里的巨大杉木。它们曾经是云杉,生长了总有几十年以上,现在被砍倒,锯断枝杈,剥掉树皮,从高山搬移到草原,静静的躺在河边。有整根的圆木,有已被切割成方子的长木,每一根木头都重逾千斤,上面用粉笔写着编号,如同一切码头仓库所做的,显示它们是被人管理着的货物,是有归宿的财产。巨木沿着河岸排列开,数目大约几十根,占据了好长一段路。
拖拉机耕出的道路到河湾为止了,再往前便看不见车轮留下的辙印,前方沟壑纵横,沼泽密布,已不能行车。河湾似乎确然是一个码头,而这些木头也正是被人用船装载,或者扎成木排从纳帕海对岸的高山下运到这里,再换成拖拉机运回牧民的家。然而这推断是错的,沼泽太浅,河道太窄,既不能行船,也漂不起木排,究竟是什么东西把这些粗重的巨木从遥远的山脚下运来的呢?我们走过河湾,继续向南,直到被一条东西向的河流挡住去路。河很宽,无法涉过,我们正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就此返回,结束今天的徒步旅行,在河对岸的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队牦牛的身影。
起初我们纳闷,牦牛为什么会排着队走路,而且行动如此迟缓。后来才明白,牦牛是在拉东西——拉木头。我们看见过吃草的牦牛,晒太阳的牦牛,洗澡的牦牛,追逐嬉戏的牦牛,无所事事的牦牛,颐养天年的牦牛……现在又看见了干活的牦牛。两头牛拉一根木头,木头是拖在地上,被绳索固定在一根横架在两头牛后颈窝之间的辕木上,由牲口用它们颈项的力量顶住辕木,将千斤重的巨木拖拉着向前走。牦牛全是黑色的,低着头,缓慢而沉默的走着,队列中间有几个人,也沉默着,低着头,和牛步调一致,慢慢的向前走,这整个儿牛和人的行列竟象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运输队,我们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站在河岸上看他们走近。
“你看那根横木,” 我指着最前面的牦牛对猫说,“一点固定也没有,直接搭在牛脖子上,只要牛一向两边走开,它就会掉下来。可它们配合得这样好,完全不用人照料。”
我错了,牛不向两边走开,并非因为自觉自愿,等它们快走近河边了才发现:两头牛的鼻子中间穿着一条绳,是那条残忍的刑具让它们无法分离。每对牦牛的鼻子上都穿着一条绳,世界上没有一种工作会是情愿的。那条痛苦的绳子同样也穿在人的身上,整个儿牛和人的队伍就像一群拉纤的纤夫,在沼泽遍布的草原上,在水草难分的河流上,拖动着一条看不见的大船。
牦牛要过河了,没有吆喝,没有驱赶的皮鞭,依然是沉默无声的,最前面的牦牛突然加速,拖着木头奋勇冲下河,牛蹄在半尺深的泥水中胡乱地践踏,激起层层波浪,硕大的木头半浮半沉,刮擦着河底拖泥带水的前进。牛上了岸,木头也上了岸,有的太长,一头已出水,另一头还搁在对岸;有的太重,在河底搁了浅,上了岸的牲口便摇晃着脑袋使劲,全身显出努力的样子,牛蹄深陷进湿漉漉的泥土。牦牛们前仆后继,一对接一对冲进河水,象一支军队在奋勇抢滩,河上充满那些巨大的黑色动物不断强渡的身影,哗哗的踏水声不绝于耳。它们一生中多少次渡过这条河,它们一生中渡过多少条这样的河,鼻孔里穿着绳环,颈项上压着重担,一次次下水,又一次次上岸。
轮到人过河了,可人是多聪明的动物,他们根本不想把鞋子弄湿,只趁一根木头尚未离岸的当儿,跳上去把它当作浮桥让牲口将自己拖过河。人们愉快的吆喝着,摊开双手在疾速前进的浮桥上保持平衡,没有一个中途掉下木头。我们羡慕的看着他们,觉得见了世面,大声的对每个人叫好:
“喂,老乡!请你们停一停,我们要过河,借你们的桥给我们用一用吧!”
“你们过河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纳帕海。”
“好!好!”
老乡吆喝住最后一对牦牛,等我们踩着那根长木跳上对岸,才撤了浮桥,继续赶路。过了河的牦牛队失去了刚才冲锋陷阵般的勇猛,重又变得沉默而迟缓,依旧低着头,慢慢朝堆放木头的河湾走去。
我们向老乡问明白,前面还有运木头的牦牛队,可以送我们返回,便放心的继续朝前走。但是又走了没多远,一条比刚才宽两倍的河横在前面。这回是真过不去了,找不到够长的木头架桥。再说我们也不想过去了,我们今天为走到纳帕海已经用尽努力,虽不成功,亦心满意足,此刻我们满心只想着回程。而就在河的对岸,在茵茵绿毯的尽头伏现着一小片亮闪闪的水面,那就是纳帕海了。它象一块悬浮在青草之上的白色玻璃,耀眼的反射着阳光。几只黑颈鹤飞翔在它上面,慢慢朝它的纵深飞去。我们的目光长久的追随它们,想象正在这些白色翅膀底下展开的烟波浩淼的大湖,想象湖水的颜色,想象湖岸的曲线……远处是长满云杉和冷杉的高山峻岭,开凿在半山绝壁上的滇藏公路此刻相隔近了,从黄线变成了黄带子,上面的光点则变成了一辆辆卡车,越野车,面包车,贴着悬崖峭壁缓缓爬行……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29:34 +0800 CST  


我们回到河湾,坐在一根被阳光烤得发烫的原木上休息,等拖拉机。时间尚早,河湾上没有一个人,同行的牦牛队放下木头,又继续向营地走去,顺便留下大堆的牛粪。空气中弥漫着新屎陈粪的熏人气味,苍蝇和蚊子嗡嗡乱飞。下午的阳光强烈依旧,河水蒸发十分厉害,水汽大团大团的从河面上升,向四周扩散,它们溶解了牛粪味,变得又湿又浓,很是难闻。然而不时从草原上吹来的大风吹散了水汽和牛粪的味道,干燥的风让人精神舒爽,浑身凉快。我们随后发现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这一带草原上没有蚂蚁,也没有任何爬行类昆虫,只有苍蝇类的飞虫。最能吃苦耐劳的蚂蚁,却不能在肥沃丰美的草原生存。大概因为这地方是沼泽,经常被水淹,不会飞的东西便无法生活吧。——当雨季到达高潮,高原季节性湖泊到达它的鼎盛时,就连我们坐的这座河湾亦是一片浩淼汪洋。
约定的时间刚过,从一直静悄悄的营地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年轻牧民和他的伙伴出发来拉木头了。一辆接一辆的拖拉机络绎不绝的开出营地,牦牛似的排着长队,顺着河岸逶迤驶来,井然有序的停泊在沿河湾排列的一堆堆巨木跟前。拖拉机有十几辆,木头也有十几堆,一个萝卜一个坑,一堆木头归一家人。每辆拖拉机上的人似乎都认识我们,经过面前时象熟朋友一般热络的打招呼,他们一准是在路上遇见过的,砍树的,赶牦牛的,可惜我们一个也认不出。他们彼此太像了,脸貌、身材、衣服都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犹如同一座树林里的许多棵树,只有他们自己才分得清楚谁是尼玛,谁是格桑。
我们的师傅也来了,他简短的和我们打过招呼,便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开始干活,——抬木头。没有任何机械,这个最原始的码头卸货装货全凭人手,现在轮到人来干牦牛的活了。全部人走向第一辆拖拉机,围住地上的巨木,象面对捕获的猎物,他们并不急于动手搬抬,一边抽烟,一边议论,合计着该怎么对付这个大家伙,有人还伸手拍拍木头,象跟它打商量,请它自己屈尊爬上拖拉机去。末了他们抽出两条粗木棍斜抵住车厢的一侧,然后十来个人一起动手,将一根顶大的圆木滚到木棍底下,顺着这座斜坡向上推。木头沉重,人们吼喊着号子使劲,巨木一寸一寸的上升着……早有两个人抢先跳上车厢,用绳索套住圆木,底下的人趁机抬起两条棍子,拿它们当杠杆“轰”的一声将圆木滚上车厢,震得拖拉机猛然摇晃,被巨大的重量压得朝一边歪斜了。人们用绳子把木头拴牢固定,又如法滚上来第二根,拖拉机才算恢复了平衡,却眼见得比刚才矮了一寸。而车上两个庞然大物比拖拉机还长出一大截,把窄小的车厢塞得满满的,并排架成一个“V”字,犹如两尊大炮,威风凛凛的架在四个轮子的炮车上。
人们手脚不停,抬完一辆车,紧接着又走去抬下一辆。河湾上的几十根木头,几万斤重量,全部抬完少说得耗上一两个小时,在这期间里,他们就象蚂蚁一样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停息……
牧民抬木头的时候我和猫无事可做,便在河边走来走去的闲逛,一会儿给河对岸突然跑起来的一匹枣红马拍一张照,一会儿朝低空里慢慢掠过去的一只黑颈鹤吹口哨,或者挥舞帽子把落在附近草地上休息的乌鸦惊跑。更多的时候我们则在看牧民搬木头的过程中打发掉时光。这真是一件辛苦的活儿,这么多的重木头,全要靠人手来抬上车,不但辛苦,而且危险。木头太重,推上两条木棍架起的斜坡时经常往下滑,此刻底下的人必须拼死抵住,假若一个人松了劲,就会让全体人受重伤。木头滚上车的一刻更危险,做杠杆的两条木棍假若吃不住重折断,后果不堪设想。木头抬上车后还有危险,假若木头在车厢里摆的位置不正,就得有个人把脑袋伸到木头底下去,拿自己的脊背做支撑,顶住木头好让别人把它移正,每次看见那一根根庞然大物公然从一个人的脖子上面滚来滚去,实在让人胆战心惊。不过他们全都是熟练的内行,又灵巧,又有力,互相配合默契,从未发生过一次事故,他们就这样把河边堆积如山的木头全部搬到了拖拉机上……
“师傅,刚才我们给你们拍了照片,你们抬木头的时候!”
有一次当年轻牧民回到他的拖拉机上取一件工具,我们这样告诉他。
“拍什么呀,我们太苦了!”他却冷漠的说道。
“是呀……你们是够苦的……”我们同情的说,“不过你们的木头可真好,棵棵都又粗又结实!——在你们这儿卖多少钱一根呢?”
我拍拍他车上两根又长又直,粗若炮筒的杉木,十分羡慕的问。
“一百块钱一根。”
“一百块钱一根!不会这样便宜吧?”
我们怀疑他骗我们,这些杉木生长了都有几十年,一人合抱不来,每根总有半把个立方,放在内地价值可不菲。
“就是那么多啊,”他无奈的说,抽出一支烟来点上,拿了工具,又向他的伙伴走去了。
小伙子并没有说谎,后来我们在香格里拉县城打听到,因为运输不便,这地方的木材不值钱,价格大约是三百元一个立方,一根这么大的木头也就值一百多元。
真难以相信,他们一连多少天泡在草原和山上,出动牦牛和拖拉机,以及许多人手,千辛万苦弄回家的木头,才值这么一点钱。一百元只够在独克宗古城最便宜的客栈标间睡两个晚上,而来香格里拉旅游最穷的旅游者一天的花费也不止这个数。——他们真的是太苦了。
毫无疑问,这里做牧民的人生活是相当艰苦。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却十分旺健。他们身体健康,脸色愉快而开朗,对人和蔼可亲,肯不计报酬帮助陌生人。他们干活齐心协力,不自私,从不因为抬的是别人家的木头就少出力。他们干活时莫不恪守自己的一份责任,该下死力抬木头时就下死力抬木头,该把脑袋伸到木头底下去时就把脑袋伸到木头底下去,从不偷奸耍滑,避重就轻。这些本来是极普通的品德在我们周围已很罕见,可是我们经常看见的种种因为欲望不能满足而产生的痛苦、怨恨和焦虑之情,在他们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到。他们没有太多欲望,倒不是因为他们格外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生活简单。这地方由于旅游的兴起,城里的藏民生活程度已经和我们差不多,为人也和我们一样贪财狡猾,但草原上的牧民们仍然保持着相当原始的生活方式。他们大多数人一生中从未走出过迪庆藏族自治州,一生中所见过最大城市就是八公里外的州首府中甸县城。牧民是靠天吃饭的人,如今虽然也用上了拖拉机,大部分生活资料仍然必须来自自然,生活就不能不简单。地上长草,便牧马放牛,山上长树,便砍树造屋——木头要紧的是粗壮,盖房子扎实,至于在城里卖多少钱一根,对他们并不是太重要的事。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30:41 +0800 CST  


太阳已经移动到草原的西边,不再炎热如初,晒在身上舒适而温暖,它从巍峨的群山顶上斜射下金黄的光线,照在河湾上,照在木头,拖拉机和牧民的灰衣服上。木头全搬空了,十几辆拖拉机全部被武装成威风凛凛的大炮。牧民们抬完最后一辆车,几个人还爬在小山似的木堆上打绳结,剩下的人已陆续散开,走向各自的拖拉机,检查绳索是否拉紧,或者拿一个塑料桶到河边舀水灌进空了的水箱里。抬完了几万斤的重量,他们似乎还不是很累,一个个兴致都挺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笑,抽烟,跟来的时候一样,仿佛刚才的重活是别人干的。空荡荡的河湾显得地上那些巨大的轮胎印更加清晰,由于经常来拉木头的缘故,河湾附近的轮胎印特别密集,草都压没了,象耕过的原野。
一位作家曾对我说:“当你看见海滩上拓荒者的脚印,你才算是看见了文学。”这句话若放到纳帕海则应该变成:当你看到草原上拖拉机留下的辙印,你才算是看见了文学,而所谓文学的东西,不过是存在于一切地方的人间烟火。我们今天上了贪财狡猾司机的当,先被拉到一个假的公园,却意外看见了这地方真的生活。或许这种生活并不中你的意:草原牧民的生活应该更浪漫一些才行呀!他们应该背猎枪,穿兽皮,戴整条牦牛尾巴编成的帽子,马骑得跟风一样快,一抬手就打下飞禽走兽,甩出鞭子就套住羊头,恼了就拔出藏刀决斗,成日价嘴里不是唱情歌,就是抽叶子烟,喝烈酒。——草原牧民未尝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但是我们今天没有看见,而且,假如一个人想过上这样的生活,有时候也得穿脏衣服,开拖拉机,象牦牛一样在烈日底下做一天苦工,出一身臭汗才行呀!
牧民们踏上归途,拖拉机一辆接一辆发动了,河湾上机声隆隆,黑烟滚滚,象一支重炮武装的船队生火离港,驶向绿色的海洋。那景象非常壮观!十几辆满载原木的拖拉机排成长龙,由南向北在辽阔的草原上逶迤前进,首尾相距足有一华里。我和猫仍然坐年轻师傅的拖拉机,站在两根巨木当中的缝隙里随着车轮上下颠簸,仿佛随着大海的浪涛起起落落,极目眺望,得意洋洋。这是一支真正的舰队,草海上尽是勇敢的健儿在操纵他们四轮的炮船。当中有几辆崭新的拖拉机特别出风头,被它们的主人炫耀似的在机头插上了一面面红旗、黄旗、佛教的“卐”字旗,甚至有一面北京奥运五环旗,无不在宣称自己的拖拉机才是这支舰队的旗舰。天空聚集了越来越多大团大团的厚云,太阳从浓云的缝隙里透射下万道光芒,仿佛许多盏大功率探照灯把它们的光芒集中在一起,照亮了草原的中段。草原北边香格里拉机场方向还是大晴天,蓝天象溶化的玻璃,明亮而耀眼,草原南边滇藏公路所在的大山却笼罩在一片黑茫茫的浓雾中,那里一定已经开始下雨了……
因为负重太大,拖拉机队行进得很慢,每辆车之间保持着距离,谨慎的沿着车轮开辟的路线行驶,尽量走平坦干燥的地方,从不为抄近路冒险去爬陡坡,或去趟陷轮子的沼泽。即便这样当心,路途中还是经常有拖拉机因为机械故障抛锚,或者因为捆木头的绳子散开了,不得不停车重新捆好。每当这种时候,附近的拖拉机便停下来帮忙,隔得太远的则继续走路,于是队伍渐渐拉大了距离。最前面的拖拉机已经开出了草原,拐进牧场外边他们的村子里去了,后面的还在和无穷无尽的事故斗争着……
我们这辆拖拉机一开始就排在队尾,偏巧它又是所有拖拉机中最老最旧的一辆,跑得比别人都慢,理所当然赶上了所有的麻烦。无论前面谁的车出故障,我们的司机都必须不辞辛苦的跑去帮忙。可后来当他的车也不幸抛锚时,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他,因为别人早已经超过他很远,谁也没看见背后的状况,他只好独自满头大汗的鼓捣那台熄了火的破机器……唉,有的人总是比别的人倒霉,好事情轮不到他,坏事情总有他。
就这样折折腾腾,我们到达村子时已经七点多钟了——因为时差关系,这里的七点钟相当于东部地区的五点钟,横断山的夏天要九点以后天才全黑——师傅将拖拉机停稳在村口前的机耕道上,先放我们从两尊大炮当中抽身爬下车来,然后把前方五百米外“纳帕海生态湿地公园”大门指给我们看,那儿正是我们今日徒步旅行的起点,被中甸城的坏司机带进来的地方。
我们向他道别,给了他二十块钱。
“买包烟抽吧,师傅!今天够辛苦的,今天真要谢谢你!”
小伙子有点意外,看得出他很高兴,不好意思的微笑着。他告诉我们,明天假若不下雨,他们还要来搬木头,今天山上又新砍了一批树,预备明早用牦牛拖下山。
明天?明天下暴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放了晴,可是湿透的草原泥泞难行……第三天我们动身去梅里雪山,越野车离开香格里拉,开上那条我们曾站在草原上仰望过它的黄带子——修筑在悬崖绝壁间的滇藏公路,顺着它不断攀升。草原在我们脚下展开,前天看见过的景物一样接一样映入眼帘:香格里拉机场,山脚下有白塔的村庄,贯穿草原的河,如蚁群般的密密麻麻的马和牦牛。我们想在蚂蚁中寻找牧民的拖拉机,但是没有找到。然而就在这时候,我们突然看见了纳帕海,那高原季节性湖泊,神秘难寻的花朵,它仿佛突然开放一般,先是从公路外面的悬崖上方浮现出一片浩浩大水,然后顺着两岸山峦的形势流淌蔓延。它比想象的更大,烟波浩渺,曲折不尽,汽车很久很久走不出它的范围。它比想象的更美,洁白,晶莹,犹如美玉温润无暇,宛转横陈,铺垫于草海青山之间的浅处,数不清的马和牦牛簇拥在那块芳泽的周围。这神秘的草原之花前天曾如此吝啬,我们费尽力气也窥见不到它的一个侧脸,今天却极其慷慨的打开了全部花瓣,把整个雪白丰腴的身体展示给我们看。草原缩小成一座盆景,用碧草和森林将那朵白花拥揽于怀抱。在这盆景外面是无边无际的群山,雄伟的钢蓝色山峰犹如蠢动着的兽群,追逐着越野车,不断向天边跑去。


<云南日记之 纳帕海/石中火 2015 天涯闲闲书话>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2:35:52 +0800 CST  
@alv97 2015-01-11 18:08:02
旅游类的文章很难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阅读爱好。说景色的多了,爱思想的觉得无味;说感想的多了,爱看景色的觉得很烦;说情节的多了,爱文化的觉得掺水太多;说文化的多了,人们又觉得你在卖弄。同样的,抒发感情,平白叙事也总有人喜欢和不喜欢。
-----------------------------
你说的对,众口难调。所以你只能写你擅长的,写得好,总有适合你的一款读者:)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1 19:28:31 +0800 CST  
“纳帕海”为《云南日记》的第一篇,约15000字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3 16:13:32 +0800 CST  
本周末发《云南日记》第二篇,谢谢支持:)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4 17:23:40 +0800 CST  
@清扬婉兮阿湄 2015-01-14 17:51:34
这样写就很好啊!想象着文字描绘的壮阔美景,跟随着石兄的行走脚步,在真实与想象间体会云南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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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扬版主好,云南之行从纳帕海草原开始。那天我们在中甸被坏司机带到名为纳帕海湿地公园的草原,而不是想去的高山湖泊纳帕海,为了找到真正的纳帕海费了一天的周折也未如愿,却因此看到了比寻常的旅行更多的东西。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5 17:04:34 +0800 CST  
云南日记之 松赞林寺


超过伟大的
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
——罗门?麦坚利堡


我们坐的长途客车还未开进香格里拉县城时,半路上经过一座异常宏伟的藏式建筑。它有四五层楼高,红墙,金顶,气派庄严。猫说它就是松赞林寺,和她从照片上看见的一样。我将信将疑,因为松赞林寺是清朝康熙时代的建筑,不该象眼前的大厦这般簇新,而且大厦座落在一条四车道的柏油马路上,附近全是新式建筑,也不符合大庙名刹古朴清幽的气氛。我们进了县城,来到西南隅的独克松古城住下后,便登上古城中心的大龟山,在山顶据称是全世界最大转经筒的旁边眺望香格里拉县城。据说从这里能够望到松赞林寺,可所见一片灰茫茫的新旧建筑,难以辨认得清,这时刚巧走来一个喇嘛,我们便问他松赞林寺在哪,喇嘛随手一指:“那不就是吗?”就在喇嘛手指的方向上,我们看见了来时路过的宏伟大厦。
确凿无疑了,猫是对的,大厦正是松赞林寺,她的脸上浮现起得意。
然而转瞬之后,当我们把目光从“松赞林寺”移开,顺着它的延长线向更远处眺望时,却惊讶的发现了另外一个东西。在灰茫茫的城市建筑尽头,在城外一座浑圆敦实的山丘上面,耸立着一片闪耀金光的宫殿般的屋宇,只看见它一眼,我们就知道刚才弄错了喇嘛的意思,猫发现的大厦其实是一家四星级旅馆,城外山上那片闪耀金光的屋宇才是松赞林寺。
这才对了,这才配得上堂堂藏区十三林之一,号称小布达拉宫的松赞林寺,它就该是这个样子,猫发现的旅馆不过是比着它做成的蹩脚的赝品。初初看见气派堂皇,尚能迷惑世人的眼睛,此刻和本尊比起来,立刻便显衬得伧俗不堪。城外那座庄严的大庙,和我们站立的古城大龟山顶相望,它建筑在山上,好象雅典城外的帕特农神庙,过去叫中甸,如今叫香格里拉的这座滇西北藏民聚居的古城匍伏在它脚下,俨然它是这座大城的君王,是它在保卫着这座城,以及从此城为中心辐射开去的广大地域上的万千黎民。它雄踞于他们之上,接受他们的膜拜,答应永远给予他们照应。
寺庙由几栋红墙金顶的高大建筑,和几排较为低矮的灰色建筑群构成,均匀的覆盖了整整一座山丘。它的确更象一座古希腊的神殿,而不是中国佛教的寺院。它所占据的山丘并不高,然而耸立在中甸城外广阔的旷野上,却成为全部视线的中心,把天边一排雄伟的高山都当作它的背景。碧空如洗,夕阳照射着寺庙的金屋顶,傍晚紫红的雾霭笼罩在它周围,仿佛这些色彩都是寺庙本身散发出的光辉。看似远在天边的建筑与山,与天空晚霞融为了一体,美得犹如虚境,令人相信那里的确是神的居所,神在它的宫殿里俯视众生……

我们第一天到达中甸便从大龟山上看见了松赞林寺,但亲身前往这座远望如神殿高悬天际的大庙却是在第四天。前一天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将我们困在旅馆内动弹不得,直到后半夜还听见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可是翌日清晨起床时,推窗却见一片天光大亮,赤金般的太阳早已高高升起,将被雨水洗透的天空照耀得蔚蓝异常,正是朝拜神庙的好天气。我们兴冲冲的背包出门,乘公共汽车前往城外三公里远的松赞林寺。车上尽是中甸城乡的老藏民,外地人只我和猫两个,道路在城内尚且还像样,出城以后便东倒西歪坑坑洼洼起来,公交车摇摇晃晃的向前开,藏族人携带的箩筐,篮子,背囊,以及里面装盛的货物:一大捆烟叶,一大叠布料,一双牛皮鞋,一大缸糖,一整篮鸡蛋,还有两只鸭子和一头鹅也随着车子摇摇晃晃。车开到半路时,在一间门口竖着栏杆的破烂瓦房前停下来,瓦房里坐着两个光头的喇嘛,手里捏着一叠票据和图章。司机不叫别的乘客,单叫我和猫下车,向瓦房里的喇嘛买票,原来它是松赞林寺设在公路上的售票处。松赞林寺对本地藏民免费开放,只向游客卖门票,坐大巴的旅游团自然一个不漏,公交车乘客便由司机把关。这样稀松的监督当然存在漏洞,外地人未尝不可以擦花了脸,冒充藏族老乡蒙混过关,不过肯费这个力气逃票的人若非葛朗台投胎,也得有点惊世骇俗的性格才行呀!
公交车终点站在一个热闹的集镇,离松赞林寺大门还很远,停车场上已泊满了旅游车,自驾车,以及拉活儿的私车,我们混在从这些车辆上下来的人流中间,慢慢向前走去,同车的老藏民则搬下他们从中甸县城带来的货物,和我们分道扬镳,从另一条人较少的坡道向公路旁边的一座山丘上走去了。山丘正是我们远眺过的,松赞林寺盖在上面的山丘,除了寺庙的建筑,山坡上还盖着许多本地人居住的房屋,原来松赞林寺是被好几个村庄和集镇包围着的,寺庙与民房并无明确边界,从任何一个邻近的村子都可走进它,所以必须在公路上设卡卖票。
我们随着人流向寺庙正门走去,这条路上是一个熙攘的集市,挤满了做生意的老藏民,起劲儿兜售他们的民族特产:藏刀,藏药,产自雪山异常珍贵专治妇科病的藏红花,整棵牦牛尾做的象大毛笔的装饰品,各种珍稀兽类的毛皮。别的东西是真是假,有一种“高山银狐”的毛皮必是伪造无疑,哪里去找这么多白狐狸?横断山区纵有所谓的银狐存在,照这种逮法也早给他们逮绝了种,一定是把普通红狐狸皮染白了来冒充的。除了卖东西,他们也卖色相,和普达措国家公园情形相仿,这里的人有牵藏獒给人拍照的,有牵牦牛给人拍照的,有什么也不牵,将自己挺身而出给人拍照收钱的。藏獒看起来还精神,被调教得温顺如猫,人可以随心所欲抚弄它们的耳朵,挠它们的下巴。牦牛披着打从冬天就未曾剪过的长毛,从肚皮一直拖到地面。可怜的牲口,七月天穿棉袄,纳帕海的牦牛可是早剃成了秃瓢儿,又凉快,又利索,——生活所迫啊,游客来到这雪域高原,哪管他冬天夏天,要看的就是长毛拖到地的牦牛,没有毛还叫什么牦牛?此刻它长毛底下的牛皮该是汗涔涔的吧。三个加起来能有二十岁的藏族小姑娘,穿一身白衣裙,戴一头假发辫,在游客中间穿来穿去,不停的声称她们是“草原英雄小姐妹”,要求游客跟她们合影。她们的样子活像本地特产那种头顶有一块黑的白绵羊,前天的属都湖,今天的松赞林寺都有人牵这种羊照相,说话声音细声细气也像羊,可她们的生意还不如羊,更不如藏獒和牦牛,游客甚少搭理她们,一见她们近身便躲闪开,同时捂住相机和挎包。游客更愿意同动物照相,在这个世界上的物种当中,人大概是最没有卖相的一个种类了。
我们穿过松赞林寺前面熙攘的集市,走进寺庙巍峨庄严的大门。寺门前没有查票的,游客和一起来朝拜的藏族信徒一般通行无碍,并不能看出曾经受到过区别对待,佛门净地,菩萨眼底,众生平等,至于菩萨看不见的公路上的关卡就另当别论了。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7 10:41:31 +0800 CST  
松赞林寺正象一座格局紧凑人口稠密的大城。走进高墙坚垒把守的门关,才看见里面层层叠叠的屋宇和纵横交通的街巷。寺内房舍众多,彼此间距狭窄,除了道路外基本没有多余的空白,绿化更少,沿途就看不见几棵树。寺庙既盖在山上,大小建筑各依山势升高,同一排的房屋肩并肩紧挨在一起,后一排的房屋便踩在前一排的头顶。山丘并不很高,山坡亦不广阔,上面却聚集了如此多的建筑,藏式房屋又都修得方方大大犹如碉堡,层层叠叠从山脚直铺到山顶,一浪高过一浪的砖石土木波涛黑压压凌驾于人们头顶上,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仿佛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崩塌下来。寺庙前部是生活区,安排着僧侣喇嘛们的住房,以及食堂。僧侣的住房与普通藏式民居无甚差异,朴素实用,装饰简单,也有雕栏杆的阳台,也有架一把梯子爬上去晒衣物及食品的长方形屋顶。僧侣们住在这种房子里,平时便走到后面的工作区——一栋栋高大辉煌的佛殿里去上班,俨然过着一种城市生活,既有忙忙碌碌,谨守秩序的一面,又有闲散自由的一面,我们从那些房屋前面走过时,经常能看见一个下了班的喇嘛闲来无事,站在自家阳台上边晒太阳边朝底下的游人呆望着。
食堂可就太不一样了,谁个藏族老乡家里也不可能有这般气派的厨房。起先是一间制作糍粑的作坊,就座落在大路旁,大门敞开任人参观。作坊内光线昏暗,点着电灯,七八个赤裸着臂膀满身油汗的喇嘛正将炼好的酥油倒进盛满青稞面粉的大缸里,同时擂动木杵,奋力搅拌奶和粮食的混合物,他们除了打糍粑,还捏酥油饼,做酥油茶,满屋子飘浮着熏人的奶腥气。这还罢了,作坊对面他们的主厨房光景才叫壮观,不知为何原因,主厨房不许女人参观(也许怕其味道过分腌臜熏坏了女士吧),猫只好在外面稍待,由我独个儿进去参观了一圈,见了一番世面。厨房大得惊人,屋顶足有三层楼高,又深又阔直如工厂车间,码得整整齐齐的劈柴垛子和装青稞面的口袋堆积如山,中央地上用砖砌了一个极大的灶台,上面架着一口直径两米的铁锅,气势威猛堪比一座锅炉。炉火极其猛旺,忽忽冒着一尺高的火舌,铁锅中煮的也不知是酥油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便一边咕嘟咕嘟的滚开着,一边往外冒着白茫茫的水蒸气,飘得满厨房云蒸霞蔚,味道自然是又浓又腥,显得大锅中的油水丰足异常。全松赞林寺好几百僧众,下了班都来这厨房里吃饭,油水不足怎么行!因为高原蔬菜少,虽是出家人,藏传佛教的僧侣可食奶制品,还可食肉,并不违犯戒律,按照他们六道轮回的说法,今世轮为畜牲道的都是前世犯下罪孽的人,吃它们是帮它们修行赎罪,不算杀生。不过喇嘛虽准许食肉,我在这厨房内倒未看见如一般人家到处悬挂着咸肉香肠,甚至整条的猪牛羊腿以壮观气象,出家之人毕竟是以俭朴生活为风尚。
我们顺山路坡道拾阶而上,穿过生活区,走进寺庙的工作区,这时候的建筑物开始呈现出宏伟庄严的气象了,房屋高大而精美,墙壁多用红砖,覆以图案繁丽的装饰,门窗皆用上等木材雕成,屋角飞檐玲珑,垂吊之铃铛随风发出阵阵悦耳清音,果然好一番名刹古寺的气派。和中土佛教寺院不同的是,松赞林寺不是一个单独的寺庙,而是庙中有庙,大庙中套着若干小庙。松赞林寺既号称小布达拉宫,为滇西藏传佛教的中心,被方圆广大地区的信徒和僧侣参拜,历来不断有外来的高僧在寺内借地盖房,聚集信徒,修行传法,最多的能有上百僧众,藏语称这种建造于大庙中的小庙为“康参”。松赞林寺共有八座康参,在前山后山占据了八套独门独院的宽房大屋,每座康参都有自己独特的建筑风格和历史古迹,既依附本寺,又是一个个独立的学术团体,颇像大学里的院系。
我们参观了两座较有名的康参,又继续向上登攀。在八座康参之上,山丘的最高处耸立着三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松赞林寺的主建筑群。它们是弥勒殿,大殿,和宗喀巴殿,我们从中甸独克宗古城大龟山上遥望的闪耀金光的屋宇便是它们。难怪在几公里外都如此耀眼了,三大殿的房顶简直就是金子打出来的,它们又高又阔,沉重已极,无论屋瓦、屋角、屋脊、檐子,连同屋顶坐镇的护法神兽、护法轮、金刚宝座塔、转经筒均是金光闪闪,纵然并非纯金打造,至少也敷涂了极厚的一层金粉。三个屋顶就像三个华贵的金冠戴在三位神袛宝相庄严的头颅上,左边的弥勒殿,供奉弥勒佛,右边的宗喀巴殿,供奉西藏黄教始祖宗喀巴大师,中央大殿供奉如来三世佛,正是黄教寺院的大雄宝殿,于三殿中最为巍峨雄伟。大殿前半部分形如城堡,有四五层楼高,屋顶平坦宽阔,正当中塑着两尊金鹿,一左一右拱卫着一个形如太阳的金法轮,边上是金刚宝座塔。在那宏伟建筑所有装饰物中数这一组雕塑最引人注目,来到大殿前面的人第一眼一定是先看见它们,两只金鹿逼真极了,它们伸长了脖颈,象要去亲吻金轮,俨然活着的一般,今天天气本来极晴朗,阳光照在鹿子和法轮上,把它们的金身分外光明耀眼的衬托在蓝天的背景里,庄严的魅力之中,又有种难以言传的温柔和宁静。大殿后半部分是一座三层楼四角飞檐的金色宝殿,高架在前面宽阔的屋顶上,象城堡上耸立的箭楼。比较奇特的是,弥勒殿和宗喀巴殿皆大门大窗,且门窗洞开,游客进出无碍,大殿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开,劈面尽是坚实的墙壁,无缝无隙,殿门是有一个,却被两条粗重的门闩关闭得死死的,几个好奇心过盛的游客正把头贴在门扇上,专心致志的想从门缝里窥见一点里面的情形。
大殿今天不开放吗?还是黄教的规矩不给人看大雄宝殿?我们狐疑的走过密闭的殿门,走进大殿左侧的弥勒殿。才一进殿,密宗强烈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和中土寺庙的佛殿一样,这里也有菩萨天王护法诸神的雕塑,也有描绘佛经故事六道轮回的壁画,可形式与内容都大相径庭了。假如你是一个中土来的佛教徒,你会以为走进了异教的神殿,你全不能认识你所熟悉的菩萨天王,而把他们当做异域番邦人民供奉的偶像。中土菩萨像各显其法身,观音为女身坐莲花,普贤骑象,文殊骑狮,地藏王骑白犬显出家相,无不慈眉善目,端庄可亲,这里的菩萨则无论观音地藏普贤统统只显一种法身,个个头戴法冠,身披法衣,手持法器,面容威肃,一点儿也不慈眉善目。至于天王护法诸神像,就极其狰狞了,不恭敬的说,简直同恶鬼无异。喇嘛庙以壁画出名,殿中壁画皆新如初绘,图纹斑斓,极其绚丽,充满妖艳和诡秘的美。壁画素材常见天王护法及绿度母神,一起干着弘扬佛法惩恶扬善的事业。他们每人手拿各式法器——或者叫刑具更恰当些,或砍下一颗恶鬼的头颅,或挖出一颗恶人的心肝,再把这些东西放进嘴里生啖,诸神脚底都踩着开膛破肚的尸体……在六道轮回的壁画中更充满杀戮与酷刑。畜牲道里畜牲被人宰割煮食,地狱道里人被鬼卒肢解,烹炸……在一个不知什么道里的人都是大肚子,粗看象孕妇,再看“孕妇”们竟多是男人,原来他们是前世罪孽极深重的人,被罚身患恶疾,肚子涨大如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7 10:45:27 +0800 CST  
壁画中不但充斥着暴力,甚至充斥着性。佛教禁欲,但密宗有性,去过北京雍和宫的人一定记得那里的“欢喜佛”,那真是欢喜的佛:男女菩萨公然以坐姿交欢,女菩萨坦露上身和下体,以臂环绕男菩萨颈项,跨骑在后者的腿股上。天子脚下,为尊者讳,既不能允许精神文明的死角存在,又必须尊重民族宗教信仰,雍和宫的欢喜佛是用一幅白布遮住了男女菩萨的胯部。而在这天高皇帝远的云南松赞林寺,替菩萨害羞遮遮掩掩就没有必要了,弥勒殿内的壁画上绘着胯部没有白布的欢喜佛,绘着性器官裸露在外面的护法天神,神袛们一边干着弘扬佛法的事业,一边干着传宗接代的事,毫无遮掩赤裸裸的姿态令观者难以逼视。
藏地佛教与中土风俗迥异至此。中土的佛教徒参观了这黄教寺庙难免要叫一声阿弥陀佛,这是念的什么佛,可以吃肉,可以杀生,甚至可以性交!其实壁画上的内容并非宣淫,雪域高原环境严酷,地广人稀,欢喜佛之类是鼓励人民生育,神佛们现身说法做教育的材料,这和高原缺乏菜蔬让僧侣吃肉一样道理。不吃肉,就无法活命,不生育,种族无法延续,又怎能弘扬佛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风俗之不同,外人不必大惊小怪。
我们参观完弥勒殿,又去大殿右侧宗喀巴殿参观。殿内除了宗喀巴大师的塑像,还悬挂着几幅活佛的相片,有本寺松赞林寺活佛,有已故十一世班禅大师,以及他的转世化身十二世班禅。活佛制度是西藏黄教最重要的制度,活佛的本义,并非活着的佛,而是生前即已觉悟佛法的人,他可以选定他下一世的化身,将他的“觉悟”世代遗传下去。西藏活佛很多,据说有一万多个,基本上一座庙一个,甚至几个,除了最顶上的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达赖是观世音菩萨化身,班禅是无量光佛化身),各地区各教派都有自己较重要的活佛,在很长的历史里,这些大大小小的活佛掌管着藏地宗教和政治经济,成为事实上的地方统治者,被他的人民当做神一样敬仰着,真正变成了活着的佛。上一代活佛圆寂时,为他寻找转世灵童,确认下一世的法身,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逊于帝位更替,既必遵守严格的法律程序,更须仰赖神授的天机。当然不是所有的活佛都转世,太小的活佛一般自己指定接班人,类似方丈传位——只七八个喇嘛的小庙方丈,也就不必大动干戈的满世界去寻找灵童,金瓶掣签了。
殿内的宗喀巴像,菩萨像和活佛相片前都点着印度檀香,酥油灯用大缸盛满雪白的上等酥油,长年燃烧,烟气氤氲,在幽暗的殿内缓缓浮绕,散发着甜腻的乳腥味,与刺鼻的檀香味混合在一起,久闻令人昏沉。我们慢慢挪步,把殿内陈设之物一件件看过去,有许多层的铜灯台,绘画着密宗神秘图案的唐卡……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壁立着一排书架似的大柜子,从上到下纵横隔成许多方形的壁龛,每个壁龛里面放着一件相同的东西,初看象经书,细看却不是书卷,而是一口口带盖子的匣子,匣子十分陈旧,放在那里有许多年月了。我们不解其意,问殿里的喇嘛才知道,匣子里装的是本寺历代僧侣喇嘛的骨灰。这个发现多少有些阴森,因为习惯了和尚圆寂后都把骨灰埋进寺院的塔林,入土为安,今天第一次见到寺庙如殡仪馆一般将死者骨灰一盒一盒陈列起来,看见满满一墙壁的陈旧匣子,每口匣子里面装着一个久逝的亡魂,被殿内昏暗的灯光照射得半明半暗,真有点毛骨悚然的味道。
存放僧侣骨灰的壁柜就立在菩萨像和活佛肖像的后面,十一世班禅和十二世班禅的相片便并排摆放在壁柜前的神龛中。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那是一个人的前世和今生。两世班禅长得不象。老班禅阔面重目,厚鼻浓眉,极具佛相;小班禅脸长而清瘦,大耳朵,双眼细长,但目光深邃,沉静,另有一番宝相庄严。当年十一世班禅圆寂,寻找转世灵童是一件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我们还记得电视上那位金瓶掣签选出的灵童坐上班禅活佛宝座时只有六岁,长相十分灵慧可爱,一转眼天真的孩童已长成18岁英气勃勃的青年,眉目之间仍依稀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小班禅作为藏地现今唯一最高的精神领袖,受到此间人民极其崇高的尊敬,中甸城内到处可以看见他的相片,还被当做护身符悬挂在每个司机的驾驶座上方。我们这两天已看熟了他的面孔,仿佛他是本城一个家喻户晓的电视明星,受着全城人的宠爱。现在这年轻偶像的面孔却是被供奉在一间数百年的佛殿深处,和佛祖菩萨世代活佛们在一起,前面燃点着香烟和长明灯,背后是经世累年无数尸骨火化的灰烬,才还原出他身为活佛的真意,先知先觉的大智慧者引渡众生脱离苦海的责任。……
我站在活佛们的肖像面前,看着这些每世轮回,每世渡人的觉悟者,他们每一世的生命都象煤炭投入炉膛,燃尽了光和热,化作灰烬填入墙上的壁龛之后,又去寻找下一世的托生。这是地藏王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牺牲,永世的轮回,无尽的历劫,非大智大勇的圣者不能堪受。假若在寻找圣者的转世时发生了差错,把一个不该的人推上神坛接受众生香火膜拜祈愿忏悔又当如何?据说前世活佛圆寂时都会留下下一生转世的指示,凭此找到的灵童都能说出前身的事迹,认出用过的物品。杳杳天机,运数难测,寻找来生这样玄奥的事,犯错的可能总不能说没有。修建这座松赞林寺的五世达赖,他的转世灵通六世达赖似乎便遇到了这种错误。他出身允许婚配的教派,黄教僧侣却禁止结婚,使多情的青年十分痛苦,写下诗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活佛据说不太守清规,曾写下许多情诗,在藏地人民中传诵,其中一首流传最广: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首温情婉转的诗歌是年轻活佛清晨同情人幽会回来,看见信徒亲吻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感动而作。活佛不守清规,活佛的人民照样似神一般崇敬他,还把他的诗篇拿出去传唱,并不怀疑是选错了灵童。普度众生未必需要牺牲己身的幸福,天地有情,天上的神佛可以“欢喜”,地上的活佛为何不能是情种?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7 10:46:49 +0800 CST  

参观完宗喀巴殿,松赞林寺就算是游完了。我们走出殿门,站在宗喀巴殿与没有开放的大殿中间的甬道上,呼吸两口新鲜空气,换掉肺中吸进的檀香气和奶腥气。甬道狭窄,两侧是城堡般巨大的建筑,头上一个长方形的碧蓝的天,高得难以企及。天顶挂着半轮皎洁的缺月,大而透明,象天鹅折落的一片羽翼,一只黑色老鹰长久围着它盘旋。太阳从宇宙深处吐射着紫外线,灼伤着地上的人眼。……
我们站了一会儿,准备原路下山,忽而发现正门紧闭的大殿,在它侧面靠近转角的位置神神秘秘的开着一扇小门,同山岳般的大殿相比它就是一孔洞,络绎不绝的游人象虫蚁一般在那洞口进出着。原来大殿是开放的,关了正门开侧边小门,大概是某种黄教习俗。我们随着游人走进殿墙上的孔洞,看见里面一个庞大的山洞,深邃幽暗如同夜晚。四壁没有开一扇窗,只点着十几盏瓦数很低的电灯泡,照出昏光当中来往蠢动的憧憧人影,通风尤差,酥油灯和印度檀香燃烧的烟气比宗喀巴殿更加浓烈,我们才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的肺部霎时又被腥膻呛人的烟雾充满。中间有许多方形的立柱,整整齐齐排列着上百个坐席,是本寺喇嘛诵经做早晚课的区域,四周垂挂着圆形的经幡筒,每一条都有几丈长,黑魆魆的藏得住人,将诵经区与供游人香客行走的甬道隔离,好象剧场的格局,中央是拉着幕布的戏台,周围是观众走廊,神佛菩萨们高坐在四面墙上的“包厢”中作壁上观。非常奇怪,黄教寺庙的大雄宝殿,松赞林寺头一座宏伟的殿堂,外面金碧辉煌,里面却陈旧不堪,比前两个殿都旧得多,壁画多年没有重绘过,斑驳脱落,布满龟裂,地上坑洼不平,积攒了厚厚一层香灰结成的黑泥。立柱脱漆开裂,经幡筒蒙满污垢,坐席肮脏破损,大半空着,少数端坐着身裹袈裟的僧人,无论年轻年老皆面孔焦黑,象一块块炭,或闭目诵经,或拿着本寺活佛开过光的佛珠为游客摩顶祈福……这里也有历代活佛的肖像,也有存放僧侣骨灰的壁龛,还有许多别个殿里没有的奇珍异宝,种种松赞林寺镇庙的宝物法器——九层琉璃佛塔,金汁浇筑的藏经……

我和猫沿着黑暗曲折的甬道,慢慢的在大殿参观。越往前走,心里便越吃惊。这个山洞般的大殿我仿佛见过。……那是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两个藏族小孩误闯进一座魔窟般的喇嘛庙,被凶恶的黑衣喇嘛发现,疯狂地追赶,要挖掉他们的眼睛。松赞林寺的大殿就活象小孩逃命的喇嘛庙。我不能形容它和故事中的庙哪里相象,后者只是存在我脑中的一个模糊的梦。可就象人从前去过某个地方,本已是埋在记忆灰尘中一块冷灭的炭,一旦身临其境,吹去上面的一层死灰,便立时复燃,分明地认出往昔的光影。我认出了三十年前的梦,我回到了故事的梦中。……漆黑的大庙里,黑衣的喇嘛拿着蜡烛,慢慢地在甬道上走,两个小孩跟在他背后,偷偷摸摸地,借他的火光照路。突然喇嘛一个回头,火光里映出他鬼似的脸孔,枯干的眼窝烧着两丛黑火,张开满口破碎的牙齿向小孩迫近。小孩惊叫着掉头逃跑,喇嘛拿着蜡烛随后紧追,无论小孩逃到哪,总跑不出那篷闪烁的烛火。他们找不到出去的门,庙被喇嘛施咒变成一座巨大的洞窟,柱子和经幡幻成长身长脚的怪物,坑洼不平的地上生出无穷的陷阱。他们不停地碰壁,不停地跌倒,象落入地洞的老鼠,乱冲乱撞,吱吱惨叫着,拿他们的小爪子在洞壁上拼命地抓挠。……
一根根摇摇晃晃的柱子,一条条飘来飘去的经幡,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亮起又消灭,结满死灰凝成的肮脏黑泥的地上永远坑坑洼洼,身畔时而冒出一颗瞋目眦齿的神头,时而闪过一条张牙舞爪的鬼手……我和猫并排走在洞窟般崎岖幽暗的甬道上,脚底踩着地上的泥泞,眼睛望着墙上神像,前方似乎闪耀着火光,光里是一对小孩惊慌逃命的背影,后面怀揣尖刀的黑衣鬼怪越追越近。……我早已忘记他们如何逃出的喇嘛庙,抑或根本没有逃出,地洞中的老鼠早被喇嘛抓住,悲惨的挖去了眼睛……我们走到殿墙中央,紧闭的大门背后,看见两道油漆成通红的门扇被一根同样通红油漆的粗大门闩插死。我怔忡地望着那对门和门闩,突然觉得它们的样子很象一柄尖刀插进流血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冷战,扭头去看进来的路。在狭长甬道尽头敞亮着洞孔似的小门,天光从外面源源射入,象许多白色的手伸进大殿里来,挥舞着驱赶巨大山洞中犹如雾障阴霾般重重叠叠的黑暗。……
可是这样的手揭开了地洞的盖子,将瞎眼的老鼠放出?他们跑出去了,一下子就在天光下,四周是无边的旷野。手握尖刀的喇嘛还在紧紧追赶。远处有一群人站在山岗上,他们注视着逐渐跑近的小孩和喇嘛,掐着手指紧张的计算,突然个个脸上燃烧起大欢喜的光芒,倒了炉似的鼓噪着,欢腾着奔下山岗。他们发现了转世灵童,新活佛正是两个仓皇逃命的小孩中的一个,他们将他围起来,恭恭敬敬地下拜。追来的喇嘛象遭了雷劈似的全身发抖,跪在地上朝“活佛”——他一分钟前还穷凶极恶地要挖掉眼睛的小孩捣蒜似的磕头。……
从地狱到天国只刹那交替,地洞中的老鼠突然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神灵。他被山岗上那群人穿上活佛的白袍,戴上尖帽,簇拥着抬到大庭广众中去。这活佛坐在一架黄盖覆顶的宝座上,底下跪满衣衫褴褛的善男信女,另一只老鼠,跟他一同逃命的小伙伴也在其中,和旁边的人一齐毕恭毕敬地向宝座磕头。而宝座上的神灵只是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长久不动,忽而抓起几把白色的珠子撒向下面低伏的人头。那些细小的白珠子很象煮熟的鱼眼睛,据说是被他这活佛开过光的无比灵验的佛珠,拾到就能获得无上的幸福。善男信女连同他的伙伴全都跪爬着争先恐后地抢拾满地乱滚的佛珠,而播撒幸福的神灵只是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幻象旋生旋灭,旋灭旋生,象柱子和经幡之间闪烁的电灯,交替投下光明与阴影。我和猫离开大门紧闭的殿墙,沿着黑暗甬道走向大殿中央灯光明亮戏台似的诵经区,这里人群熙攘,游客香客摩肩擦踵,在蒲团上诵经祝福的僧侣中间来来往往。猫向一位专司派送法物的高僧求了一串佛珠,走开后才想起应该付钱,忙回转去塞了二十元在功德箱,直向高僧道歉。高僧不发一语,莫测的对猫微笑着,他黑瘦的面容,枯干的眼睛,依稀似有几分黑衣喇嘛的形影。……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眼睛里尽飘浮着憧憧的鬼影,拿蜡烛的喇嘛,戴尖帽的小孩,抢珠子的人群,它们象有形状,会发声的灰尘,一柱柱地凝聚起来,在黑暗的空气中蝇营扰扰,飞舞吵闹,又相继倒塌,瓦解,消灭……
最后一柱闪现的灰尘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他是长大的小孩,很多年后,西藏解放,活佛也被解放,他还了俗,脱下白袍尖帽,穿上四个口袋的人民装,坐在国家宗教干部的椅子上。当年的小伙伴找到他,两只老鼠一起回忆他们那奇异的一天,一同在地洞中逃命,此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截然不同的运命。……所有的灰尘都降落了,只剩下团团的黑暗,和团团的光亮,轮流在眼前的大殿徘徊。梦已经完结,复燃的炭火重又熄灭,慢慢被记忆的尘灰覆盖。可它的光影仍留存在我眼中,好象戏台上幕布落下,灯光亮起,观众却还未醒。我一边继续和猫参观大殿,一边对她说起三十年前的故事。说起挖眼睛的喇嘛。当活佛的小孩,他们如何在同这一模一样古老,陈旧,黑暗,幽秘的大殿中追逐,在每一条甬道,每一个转角,柱子间盘旋着小孩的鬼魂,经幡中回荡着喇嘛的凶声,紧闭的大门切断逃生的道路,墙上的洞孔放走受困的老鼠。……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7 10:50:13 +0800 CST  



黄教寺庙的大殿都筑有天台,让凡人站在神佛菩萨的头顶上凭栏眺望。我们找到隐藏在墙角旮旯里的楼梯,摸着梯畔镶嵌的一百个转经筒,拾阶而上,穿过一个破旧的拱廊,来到殿顶前部的一个天台上。这里天光豁亮,视线辽阔,是盖在山丘上的松赞林寺最高的地方,它又平又阔,象一个王者的宝座,后面供奉如来三世佛的金色宝殿是它华贵的靠背,整个寺庙的建筑在它前面依次降低。远处是山,是长满草原和青稞田的旷野,屋宇重叠的新旧中甸城,城中大龟山,山上巨大的转经筒隐隐可见。近处有一个僻静的小湖,被一座山岗与周围地势隔断,湖心矗立着一座孤独的白塔,年代不知多久,塔身歪斜破裂,塔底环列着大大小小许多的玛尼堆,最边缘的已浸在了水里。
我注视着湖水中的白塔,感觉它又高又细的塔锥象一顶尖帽子,塔身却象一个披着白袍的小孩,蜷成一团坐在层层叠叠的石堆中沉思。所有活佛戴上那顶尖帽子时都是小孩子,但我只见过这一个小孩子,只记得他坐在宝座上闭着眼睛,茫然地撒着白珠子。我只记得这一个小孩子,至于穿人民装的干部,那是另一个故事。西方有所谓黑衣的骑士,代表命运不可预测的意旨。那一天小孩一定是遇见了他的骑士,它先化身洞窟中的喇嘛,又变成山岗上的来使,抓住了这只老鼠,将他戴上尖帽放在湖水的中央。从此不能逃出,只能天长地久的坐下去,这一生坐完了,还要生生世世地坐下去。多少轮回已如电闪泡影,多少血肉尽化作顽石,孩子还戴着他的尖帽子。直到湖水枯干,白塔倒塌,变成一堆瓦砾为止。我抬头望湖边的山岗,仿佛看见蒙面持矛的骑士犹然凛立其上,天顶的黑色老鹰仍在缓缓飞翔,黑色的羽翼,一圈又一圈,盘旋在残破的白塔之上。……
我感到不能呼吸,遂将目光从湖水中的白塔转移,投向大殿顶上的天台。这里本来有许多游客,又不断从拱廊那边涌来新的游客,他们上楼梯时无不将一百个转经筒一个不漏地摸遍,得到了神佛圆满的祝福,个个脸溢喜色,兴致高昂,在天台上走来走去,大声谈笑着,到处扎堆看风景,乱哄哄地照相留影,象一群戚戚喳喳的喜鹊,又象一群花花绿绿的蝴蝶,倒把偌大的天台弄得拥挤不堪,吵闹非凡。游客们在天台上最瞩目,留连最多的,倒不是背后金碧辉煌的三世佛殿,也不是前方气势夺人的寺庙建筑群,而是天台正中殿门上方的两尊金鹿塑像。松赞林寺用一对美丽的门神为他们镇守大雄宝殿的正门,位置比一切神佛都高,好象它们才是独享这宝座的君王。那对金鹿我们先前曾在大殿底下瞻仰过它们如生的仪容,此刻近在眼前,看见两只鹿一模一样,和真鹿一般大,全身金光灿烂,耀花人眼,金头金角金蹄金尾,连毫毛也是金的,好象它们曾经在一大盆金粉里打过滚,摸一把准能染上满手黄金的碎屑。两头金鹿被架在一个黑色铸铁祭坛上,四蹄蜷伏着,向中间一座火焰形状,代表太阳与月亮的金色法轮跪拜。双鹿前面川流着对它们欣赏拍照的游客,我们等人群稍散,才走近祭坛。我蹲下身,半跪着,想对一只鹿子来一个仰拍的特写。从这个角度,鹿子原来低伏的头抬起了,露出它整个华光流溢线条绝美的脖颈,这时我看见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扼在鹿的颈子上——那是一根陈旧的哈达,银白的丝缎早已变为烟灰,皱缩成僵直的一束,看起来就象一只折断的,久死的手。而鹿子却浑然不觉,只是仰头凝望金轮,努力地伸长脖颈想去亲吻它。鹿子的金头和燃烧的金轮一起浸润在蓝天里,高空的气流吹动凌乱的白云,从它们上方极速地掠过去。没有杂质的,浑金的生命,天真而又神完气足。我找到了最好的角度,以蓝天流云为背景,将它们摄进相机。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7 10:52:21 +0800 CST  
我们没有走原路,从大殿背后和寺庙毗邻的村庄迂回下山。松赞林寺前山不设防,后山却安排了暗岗,一个戴眼镜的老喇嘛坐在一孔窗洞后面朝村子里瞧看,防止不买票的游客溜进庙来。他的样子活象单位的门房老头,松赞林寺这个大单位也把该退休的老职工打发来干干轻活,让他们发挥余热。年富力强的当然挑重担,在村子里我们遇见一个中年喇嘛,背着一管一米多长的铜号,铜号起码有一百斤,可他健步如飞。我们请他合个影,他爽快的答应,照完相又背着大家伙往山上走。出村后遇见一个小喇嘛,眉清目秀的,溜溜达达在山坡上边玩边走,我们请他照相,他顺从的站住,神态却有些羞。猫挺喜欢这小喇嘛,送他一块巧克力,问他有几岁,几岁出的家。他说十二岁,两岁出的家。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已在松赞林寺有了十年工龄,很让我们吃惊。他是寺庙收养的孤儿或弃婴,还是父母因愿心舍给庙里,还是别种因缘使这个孩子在牙牙学语时便开始诵读经文,刚能摇动拨浪鼓便摇起了转经筒?他以后将接过中年喇嘛的铜号,坐在老喇嘛的门房,直到填进盛放骨灰的殿墙?
小喇嘛向山上走去,仿佛一个人向他的一生走去。松赞林寺高悬在他头顶,象一座天空里的大城。在这世界上,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但是有痛苦,就有救赎,正如有了毒药,也就有解毒药一样。
我们走到山脚,看见寺庙门前的集市依然闹热,新到的游客涨潮般涌进,早先的游客退潮般出来,“草原英雄小姐妹”穿梭在两股潮水中间。这里神秘的土地,陌生的宗教,带着异域别世的气息,充满平凡琐碎的人生。人与神在此杂居,连我这匆匆过客也和它有亲,在那间古旧大殿内找到了梦的轮回。我们穿过人群的潮水,穿过草原英雄小姐妹,向公交车站走去。朝拜神庙的一天结束了,人世喧嚣的一天也将结束,随后降临天国般静谧的暗夜。游人回城,集市收摊,星光洒向空寂的原野,山丘上的大庙象一座远古的神殿独自伫立在天穹下面。……


(云南日记之 松赞林寺)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7 10:54:03 +0800 CST  


松赞林寺的小喇嘛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7 16:44:29 +0800 CST  


松赞林寺外的草原英雄小姐妹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8 18:46:52 +0800 CST  

楼主:石中火

字数:90405

发表时间:2015-01-11 20:0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1 09:22:2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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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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