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


1息壤

上古时候，洪水泛滥，淹没四野。
江河不再是江河，湖海不再是湖海，大地上所有的水流汇到一处，水势左冲右突，冲毁人类的房屋，淹没人类的家园。
在滔天洪水中，人们走上高山、爬上树顶，向天帝祈祷：“天帝啊，请收起你冰霜的冷漠，降下仁慈的怜爱，为人间驱逐这可怕的洪水吧！”
可是，任凭人们怎么祈求，天帝都不理会。
天神鲧，从上天朝地下张望，看到人们高举的瘦骨如柴的手，半闭的枯黄的眼，他暗暗下了个决心，要去治服那桀骜不驯的洪水。
于是他潜入天宫，偷了天帝的息壤。
息壤其实只是一块黄土，但它是上天的宝物。
只把它放在地上，对它说：“生长！生长！”息壤就会舒展铺张，变高长大，生成结实的土坝，高大的山陵。
鲧持着息壤，追逐洪水。他马不停蹄地治水，哪里有水患，就往哪里堵。他从东方堵到西方，又从北方堵到南方，他去到哪里，哪里就生出高山，生出丘陵。
息壤生生不息，鲧治水的决心也像息壤一样，生生不息。
就这样，鲧在大地上奔波劳碌，度过了九年光阴。可是，虽然他不断堵截，不断围剿，大地的恶水依然肆虐横流。他堵住了东边，洪水又冲垮西边，他堵截南边，洪水又冲垮北边。
正当鲧疲惫不堪，难以支撑的时候，天上的火神祝融，把鲧偷窃息壤的事告到天帝面前。
天帝发出雷霆般的震怒，派祝融去杀鲧。
鲧累坏了，毫无招架之力，被祝融杀死在羽郊。
鲧虽然死了，尸身却没有腐烂，他的肚子高高地鼓起来，在风中一起，一伏，仿佛仍然在呼吸。三年过去了，火神祝融觉得懊恼，他手持一把吴刀，来到鲧面前，一刀，剖开他的腹部。
这下可不得了，鲧的肚子一打开，里头跳出来一个孩子。
祝融十分诧异：“啊，你是谁？是鲧么？”
孩子风中迅速长大，很快长成一个魁梧有力的男子，他对祝融说：“我是禹，我到这里来，是要治水的。”
祝融举起吴刀，一刀朝禹劈去，禹避开了；祝融再劈一刀，禹还是避开了；祝融一共劈了三刀，但是，他没能劈中禹。事不过三，祝融他收起宝刀，不再砍杀那个孩子。
鲧的腹部被剖开，但尸身仍然没有死灭，他化作一条黄龙，潜入了羽水的深渊。

后记：鲧，我的英雄

今日我关注治水。
这是远古记忆凝结成的神话碎片，我常常惊异于中国神话某个简洁情节的力量，比如鲧，他持着偷来的息壤追逐洪水，哪里有水患，就往哪里堵，息壤见水就长，永不损耗，仿佛寓示着某种力量的无坚不摧。
鲧堵来截去，忙活了九年。可是九年之后，仍然洪水滔天，天帝得知他偷去息壤，震怒，派祝融杀死鲧。
我们的先祖有鲧——鲧死了，但是你知道，他的事业还没有完。鲧死在羽郊，尸身三年不腐，祝融拿吴刀剖他的腹，腹中便生出禹。之后鲧仍不灭，化为黄龙。
每每想到鲧，就感觉到一种源源不绝的力量，从脚下的大地氤氲着，升起来。

2大禹治水

禹从鲧的腹中出生，长大后，称为“大禹”，大禹继承父业，着手治水。
所有神灵都来相助。伏羲送来八卦图。河伯送来河川图。黄龙和玄龟从深渊浮起，黄龙曳尾在前，挖开淤泥，疏通河道；玄龟背负着青泥在后，堵截堤岸的漏洞。
大禹治水来到龙门，山石坚硬，山体巨大，河道无法开通。大禹左手持凿，右手举斧，足足花费五年时间，终于将龙门凿出一个豁口。河水畅流而下，一泻千里。下游有一条金鲤鱼，见龙门凿开，它欢欣鼓舞，逆流而上，跳上龙门，化为飞龙。
大禹治水来到桐柏山，山下的深水里，有一只神通广大的水兽，名叫无支祁。无支祁塌鼻子，凸额头，白头青身，火眼金睛，模样像猴子。它脖子一伸就有一百丈长，力气超过九头大象。它能搏击跳跃，动作敏捷，常常眨眼之间就看不见了。
得知大禹要来治水，无支祁担心河道从此固定，再无法随心所欲地翻波起浪。它勃然大怒，一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呜，树木和石头因为害怕，发出“呜呜……”的痛哭声。大禹命令神兽夔龙深入淮水，追捕了九天九夜，终于擒获无支祁。无支祁虽然被捉住，但还是击搏跳腾，谁也管束不住它。大禹用大铁索锁住它的颈，用金铃铛穿过它的鼻子，把它镇压在淮阴龟山脚下。从此，淮水平顺地流入东海。
大禹治水来到涂山，在桑树林里，他遇见美丽的涂山氏。涂山氏本名女娇，没人的时候，她是一只九尾灵狐。可是一见到大禹，她就摇身一变，化为女子，唱起婉啭的歌来。大禹与涂山氏相爱了，他们沐浴着星光，在桑林里结了婚。
可是，大禹治水太忙碌了。结婚才三天，他就离开家，继续治水。有过三次，他急匆匆从门口经过，却没有回家。女娇想念丈夫，每天傍晚，她走上山头，望向大禹治水的方向。她望不见心爱的大禹，心里忧伤极了，不由自主地唱起歌来：“候人兮猗！”（意思是说，我在等待我爱的人啊！）
你知道吗？女娇的这支歌，是人世间的第一支情歌。
女娇不愿意与丈夫分离，央求大禹允许她跟随。大禹同意了。于是，她每天正午给大禹送饭。没过多久，女娇怀孕了。大禹对她说：“我工作的地方环境险恶，怕你受惊吓——你不要随便过去，一定要听到我敲鼓的声音，你才能送饭来。”
一天，大禹开凿辕山，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石头跳起来，正好落到鼓上，“咚！”，鼓发出了一声响。女娇听到鼓声，以为丈夫唤她，就高高兴兴提起饭篮子，送饭过来。可是呢，她转过山头，却没有看见大禹，眼前只有一头黑乎乎的大公熊。巨大的熊头正拱着山石，丑陋的熊爪子正扒着石头。
天啊，原来自己的丈夫竟是一头大黑熊！女娇害怕极了，羞惭极了。她掉头就跑。大黑熊也吓慌了，什么都来不及想，“霍”一声跳起，猛追上来。就这样，一个跑，一个追，来到嵩山脚下。眼看大黑熊要追上来，女娇无处遁逃，急得往地上一坐，变成了一块石头。
大禹恢复人形，走到石头旁边，焦急地呼唤她，拍打她，可是无论他怎么叫，怎么打，石头都无动于衷。后来，大禹急了，拼命地大喊：“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那石头“啪”一声裂开，里头跳出来一个小孩子，他是大禹的儿子——启。
大禹专心治水，他劈开了无数高山，疏通了无数河道，修筑了无数堤坝，终于使得天下河川都流向大海。中原大地的水患平息了。

后记：大学那会儿，我极爱中国古文学，却在另一种深心里向往着古希腊，尤其钟爱古希腊神话。我还记得与思呈读那些神话的日子，每日夕阳西下，我们日复一日在东九的天台，面对铁路与火车，还有鸡笼冈，讨论古希腊诸神，个个形象鲜活，仿佛就在面前。我曾遗憾古中国没有类似的神话故事——为什么我们没有呢？也不记得当时得出了什么结论。
直到现在，每每拿起古希腊的神话来看，我仍然时时有深深震撼之感——那真是一个直达本质的象征系统，故事丰美多汁，光辉灿烂，强劲有力。时近毕业，读完尼采《悲剧的诞生》，开始涉猎古希腊悲剧，华师那座老图书馆，有泛黄的外墙，书页发黄的厚书数不胜数，我就那样一本接一本读去，有一日，突然就明白了悲剧的本质。悲剧并不是悲切切的哀伤故事，完全不是这样。悲剧，它是人类最伟大的故事，力量完全来自于人自身，那是在命运面前，人所能奏出来的，最宏伟的乐章。
鲧与禹，便是这样的英雄。我以为，他们父子俩可以傲然站立于古希腊英雄面前，以永不磨损的石像的姿态，呈现东方英雄的不朽功业。

盘古开天

远古的远古，时间的源头，世界混沌，像一个大鸡蛋。
混沌中央，一位大神在沉睡。这位大神，就是盘古。盘古沉睡了十万八千年，他的心脏开始跳动，“怦，怦，怦……”，一天，他伸了了个呵欠，睁开眼睛。
啊，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什么呢？
——眼前只有混沌，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水也没有火。
“太郁闷了，要有一把斧头。”盘古拔下一颗牙齿，牙齿舒展长大，变成一把巨大的斧头。
盘古站起身，昂起头颅。他的额角高高耸起来，如同雄奇的山峰；他的双眼深深陷下去，目光明亮深邃，如同包藏烈焰的深潭；他的鼻子尖锐弯曲，高高突出，就像凶猛的鹰隼。
盘古大神巍峨地站立，深长地呼吸，他挺直腰板，抡起斧头，用尽浑身力气，朝面前的混沌劈去。
“轰隆！轰隆！轰隆隆……”
随着连绵不断的巨响，混沌的世界裂开一道缝隙。清水源源涌出，烈火熊熊燃烧。缝隙无限延伸，慢慢扩大，世界于是一分为二。轻盈透明的东西徐徐上升，越升越高，变成天。沉重混浊的东西缓缓下降，越积越厚，变成地。
天和地分开了，盘古眼前不再混沌。他抬头看天，天空光明，他低头看地，大地黑暗。
光明使他幸福，盘古大神纵声地欢笑。黑暗使他痛苦，盘古大神无声地哭泣。
然而，天和地虽然分开，但它们渴望再次合拢。
“不要离开我。”大地朝天空呼唤。
“让我们合二为一。”天空向大地招手。
盘古张开巨大的双脚，踩住大地，举起巨大的双手，托起苍天。一种宏伟的力量挤压着他，使他的身躯无法舒展。他用驼峰一样的头颅向上顶，用他粗壮的脚掌向下蹬。
盘古顶一顶，天就升高一丈。
盘古蹬一蹬,地就加厚一丈。
盘古顶天立地，在天地之间站了十万八千年。天，被他顶得极高极高；地，被他踩得极厚极厚。终于，天成了永恒的天，地成了永恒的地，天地再也不能合拢归一。
天和地，从此，只能遥遥相望。
天和地，从此，只能远远相思。
盘古，天地间惟一的大神，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再也不能支撑了。
“轰隆”一声，盘古倒下了。
盘古倒在大地上，过了十万八千年。
他的声音从胸腔飞出来，化作雷霆；他的气息从肺部飘起，化作风云；他的眼珠从眼眶升起，左眼化作太阳，右眼化作月亮；他纷飞的泪花溅到天际，化作闪亮的星星；他的四肢化作大地上东、西、南、北四极；他的肌肉和皮肤，化作肥沃的土地；他的血液从脉博流出，化作奔流不息的江河；他身上的汗毛、胡须和头发，化作漫山遍野的花草、灌木和森林；他的魂魄与沙尘混合，化生为万万千千鸟兽虫鱼。
盘古大神消失了，然而，他创造的世界永远留存下来。从此，天高地厚，日升月落；风云、雷电、雨水、河流循环不息；春、夏、秋、冬，时间长流不止；花木长叶、开花、结果；鸟兽鱼虫自由地飞翔、奔跑、游泳，代代繁衍。

后记：盘古开天这个文本，我不记得前后写了多少遍。每写一遍都有所得，然而每一遍都不满意。盘古大神，他是东方初神。我永远想要致敬的，是他巨大的创造的激情、以及他化生万物的灵魂。人生天地间，万物有灵且美，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能遇见盘古大神。他给予我永恒的创造激情与力量。

4女娲造人

最初，大地上没有人。
大神女娲经历千年寂寞，就开始创造。
正月初一，她创造鸡。正月初二，她创造狗。正月初三，她创造猪。正月初四，她创造羊。正月初五，她创造牛。正月初六，她创造马。
到了正月初七，女娲大神来到水边。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于是她用水和土，依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人。
她先造身躯，再造头颅，然后造手脚，又再细细揉捏，创造嘴巴，创造眼睛，创造鼻子，创造耳朵……她造出与天神一模一样的小泥人。她往小泥人吹一口气，小泥人就有了气息，一个接着一个活过来，成为人。
她从清晨工作到黄昏，她累得腰酸背疼。
“我造得太慢了！”
女娲大神站起身，折下一根藤。她手持青藤，往泥水处搅拌，直到藤枝上沾满泥浆。然后她挥起青藤，用力挥甩。霎时间，泥点子落了一地。
泥点子一落地，个个活动起来，站起身，成为人。
“哈哈哈，这个法子好，真是又省事，又快捷。”
女娲挥舞青藤，挥呀挥，甩呀甩。
不久，大地上到处都是人。
“人虽然模样像神，其实只是黄土抟造的生灵，时日一长，难免会死。”女娲想，“我无法延长他们的寿命，得让他们自己繁衍才好。”
于是，她制订了婚姻制度，让男人和女人结婚，繁衍后代。

因为人是女娲大神在正月初七创造出来的，所以正月初七也叫“人日”。因为人是仿照天神的模样做出来的，所以人也有一点神的灵性，与禽兽有所不同。
据说，女娲大神亲手抟土造出来的那些人，成为了高贵的大人物，而那些泥点子变的人呢，则成了芸芸众生。

后记：重述古中国的神话，每回下笔，总感觉力不从心，觉得每写一个字，都需要花巨大的力气。一再尝试，种种新编之后，我决定向故事原本就有的灵魂臣服。于是我回到原点，回到故事的本质之处，写下这个文本。
是的，女娲造人，正应该字字质实，如黄钟大吕。

5仓颉造字

文/一苇

仓颉长了四只眼睛，与那些长了猪尾巴和生了鲫鱼鳃的人一样，不能跟在父母身后耕种打猎，只能去当一位伟大的巫师。
没有月亮的夜晚，小孩子在干草窝里跟母亲嬉戏，互相捉拿毛发上生生不息的虱子。仓颉却要高举燃烧的火把，跟在长了鹿角的老巫师身后，学跳一种山羊的舞蹈。
那山羊舞蹈初看像在撒酒疯，看久了却教人着迷，教人忍不住要跟上他们的脚步，一路跳下去，跳到精疲力竭，倒地而死。因而远近居民，不论是住在洞穴里的草民，还是住在石屋里的大人，个个对巫师心存敬畏。除了祭日、喜日和丧日，他们不敢挨近巫师身边，没有人敢于抬起头，与巫师对视。

那日太阳升起，父母兄弟早已拿了石锄到田地耕种，仓颉却拽着一根烧剩的松枝，在老巫师木屋门口的岩壁上，学画一条鱼。
这老巫师的木屋，已经不能叫做屋，竖直排列成墙的木头皆已成活，长叶开花。它们伸出柔软如手臂的枝条，在屋顶结出一串串无花的果实。远远望去，这老巫师仿佛住在森林中，无花果树的生命力增强了他的命数，有人预言他将活得跟树木一样长久。当然这只不过是传说——多年前就有人传说，他曾在冰雪中死去，然而又在春风中复生。
终于，仓颉甩开松枝，抓住头顶的枝条，像松鼠一样荡起，荡到老巫师的头顶。
“师傅，画好了。”
“不像，再画。”
老巫师坐在树根上，像一尊石像。他说话口吻平静，像午后的森林，吹过一缕静谧的风。
仓颉只得从屋顶荡下来，蹲下身，在鱼身上刻画一片又一片鱼鳞。
鱼披了一身细鳞，瞪着圆眼看仓颉，仿佛摆一摆尾就要游走，消失在时间之海。
“它像大头鱼，但不像扁尾鱼。”老巫师摘下挂在树枝上的扁尾鱼干，甩到仓颉面前，“再画。”
“不画。”仓颉把松枝扔上屋顶，“等我画得像扁尾鱼，你又会嫌它不像大头鱼。”
“没有错。”老巫师嚼着风干的扁尾鱼，笑得像头黄鼠狼，“说得对。”
仓颉把大头鱼留在岩壁上，抓起鱼叉往大河跑——按规矩，老巫师每吃掉一条鱼，小巫师就得打回十条。

此时春阳已经变暖，风渐渐柔软。大河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岸边冰雪发出“嘶嘶”声，唱着歌，一点一滴化成水，流走了。
浅水里，水草冒出头来，蝌蚪和鱼虾游过来，又游过去，深水的大鱼冒着搁浅的危险，来到水岸边觅食。
仓颉举着叉子在水边巡浚，看着眼前扑面而来的生灵，他想到远古的大神。盘古大神开辟出这个世界，化生为飞天的鸟，奔跑的鹿，游泳的鱼……鸟自会生小鸟，鹿自会生小鹿，鱼自会生小鱼。女娲大神用泥土和着水，造出大人，大人生出草民，草民生出长鹿角的老巫师，生出他自己——仓颉，四只眼睛，比神还多了两只——这准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他这样想啊想，空然手中鱼叉箭一般射向水面，射中一条大眼鱼……
对岸有人喝彩：“好猎人！可惜多了两只眼！”
仓颉抬头望过对岸，那猎人见他抬头，赶紧跑远了。
仓颉把猎上来的鱼排在沙地上，一个手指对应一条，猎满十个指头，他便扯断一根蒲苇，把鱼串起，挂在颈脖上。
那会儿，他下弯腰，想要捡起鱼叉。他清晰地看到沙地上十条鱼的印迹——无论是大眼鱼，金头鱼，还是虎背鱼，都有着相似的沙印。
仓颉伸出手指，在沙地上画出一个字。没错，是一个字，不是一幅画：“鱼”。是“鱼”，它不仅是大头鱼，不仅是扁尾鱼，而是鱼——这个字，代表了所有的鱼。

后记：这篇文章大约写于2010年冬天，写好后，发在小书房的永无岛。我还记得漪然的点评，大意说：相对于别的老掉牙的故事，这篇才说得上是“真正的作品”。
我当然理解她的意思，因为这篇《仓颉造字》并非民间故事，亦非神话传说，它是我的原创——当时找到的故事资料都不满意，怎么办呢？自己写一个吧。
这篇作品也许可以作为标本留下来，它是我写作生涯转折处的一个证据——它是从写原创童话过渡到整理故事的拐角处的作品。
民间传说仓颉造出汉字后，惊动天地，鬼神哭泣。仓颉，他是一位伟大的创造者。我渴望与他一样，永远拥有创造的激情。

6神农尝百草

一苇 述

神农诞生的时候，大地上涌现出九眼深井，九眼井围绕在神农身旁，井水清冽甘甜，永不枯竭。这些井彼此相连，汲取其中一眼井，其余八眼井的水波就会随之荡漾。
神农长着牛的头，人的身体。他在大地上开荒垦地，把荒野变成肥沃的良田；他教人类播种五谷，照料庄稼；他驯化野牛，让它们驾起犁耙，帮助人类耕耘。从此大地上春种秋收，世世代代周而复始。因为神农，人类才有了充足的粮食，所以，神农被尊为农业之神。
但是，因为疾病，人类仍然大批大批地死去。
神农于是亲自尝试百草。他把各种草放入嘴里，像牛一样咀嚼它们，试图从中辨识治病的良药。为了了解每种草药对身体的作用，他把自己的肚子变得透明，使五脏六腑的情况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最危险的一天，他中毒70次，辨识了70种毒草。普通的毒草不能伤害神农，因为他能咀嚼茶树的叶子解毒。经过不懈的努力，神农终于把能治病的药草从山野中识别出来，接着，他教人类用草药治疗疾病。因为神农，人类才学会用药行医，所以，神农又被尊为医药之神。
有一天，神农尝试一种草，他把草嚼烂，吞入肚肠。因为那种草有剧毒，他的肚肠一寸一寸地断了。神农强忍剧痛，把那种草命名为“断肠草”，死去了。
死去之后，他的身体化为一座高山，就是现在的神农山。

后记：最初尝试写神农尝百草这个故事是什么时候呢？想必在大三那一年。当时读了古希腊神话，就想写写中国最重要的神祇，列了个目录，打算写十二位。
后来读了《山海经》，又读了袁珂的书，觉得袁珂写神话散文化得厉害，那是地道的学者之书，故事全是扁平的，站不起来。
在内容方面呢，中国远古神话遗留下来的故事也不饱满，该怎么办呢？神话这东西，虚构显得不够地道。总之这事够难的。写啊写啊不满意，后来干脆放下了。这几年写中国故事，每隔一阵就死心不息地想，干脆把神话也重述一遍好了。我也不做别的努力，就只是接过故事的接力棒，用最本质最朴实的语言，把它们讲述出来。

龙伯钓鳌

一苇 述

在渤海东面，不知几亿万里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沟壑，名叫“归墟”。
归墟深不可测，它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大地上，四方八面的流水全都流入归墟；天空中，银河以及其它星河的流水，也全都汇入归墟。
不知过了几千万年，归墟变成一个巨大的海洋。它的海水无边无涯，百川汇流不再使海水增加，千年干旱也不能让海水减少。
那归墟的海面上漂浮着五座仙山，第一座叫岱舆，第二座叫员峤，第三座叫方壶，第四座叫瀛洲，第五座叫蓬莱。
五座仙山有美丽的亭台楼阁，楼台是用美玉筑成的，宫殿是由金银建造的。
仙山上长满奇异的花木，山林中生活着奇珍的异兽。每朵花都又美又香，每个果子都味道鲜美。平常人只要闻那花香，吃那果子，就可以长生不老，永远不会死去。

长着翅膀的羽人就住在这五座仙山上。羽人像海鸟一样，在海面飞来飞去，他们从一座仙山飞往另一座仙山，饮酒谈诗，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不过，五座仙山都是无根山，它们的底部并不相连。它们随海潮漂流，在波浪里上下颠簸，不能有一刻的安稳。如果漂流到归墟的边缘，羽人就要摇动大桨，把仙山划回到海洋的中央区域。
时间一长，仙人厌恶了这种漂浮无定的生活，他们派使者飞到上天，面见天帝，请求道：“天帝啊，让我们居住的地方安稳下来吧！”
天帝也担心五座仙山被风浪冲到北方，那样的话，仙山就会沉没，神仙和圣人就会失去居所。
于是，天帝召见海神禺强，吩咐他想办法解决这件事。禺强到海底巡游了一周，很快找来三只庞大的巨鳌，他教它们抬起脑袋，在水底下撑起岱舆山。
哈哈，这么着，岱舆山真给固定住了！
“看来，这是个好办法。”海神禺强又找来十二只大鳌，让它们照着样子，把员峤、方壶、瀛洲和蓬莱也都扛住。这么一来，五座仙山稳住了，不再随水颠簸。神仙们安安稳稳、平安无事过了好几千年岁月。

昆仑山的北面，有一个龙伯国，龙伯国的国民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巨人，身高三十丈，能活一万八千岁。
话说有一天，龙伯国有个巨人闲得无聊，决心四处走走。他几步跨过昆仑山，再走几步，走入渤海，海水还没不过他的膝盖呢！巨人涉过渤海，又再往前，来到归墟，一屁股坐到海边的高山上，他折下望天树做钓鱼竿，捞了一条鲸鲨做鱼饵，悠闲自在地垂钓起来。
不一会儿，咬钩啦！那龙伯国巨人十分高兴，他一下子提起钓钩，钓上来一只乌龟。
巨人把乌龟放入背袋，又再捞起一条鲸鲨当鱼饵，不一会儿，又钓上来一只乌龟。就这么着，他一共钓上来六只乌龟。
那巨人喜滋滋背了六个乌龟回到龙伯国，把六只龟放入大锅，煮熟了，刚刚好够吃一顿晚餐。他吃完龟肉，把六个龟甲并排放在门口，呼噜噜睡着了。
当天晚上，海上起了南风，“呼呼呼”刮了半夜，岱舆和员峤失去巨鳌的支撑，一直朝北边漂，南风越吹越强劲，两座仙山越漂越快。它们漂到北方的尽头，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浮起来。
再说那两座仙山上的羽人神仙，半夜里突然遭遇这个变故，一个个衣冠不整地飞上半空，有些神仙睡得太熟，没能及时起飞，被海水沾湿了翅膀。

羽人无家可归，纷纷飞上天宫，向天帝哭诉痛失家园的苦楚。天帝十分生气，当即点起天兵天将，要去捉拿龙伯国的巨人。
“天帝息怒，这事可要从长计议。”风神箕伯上前劝说，“那龙伯国的国民是龙的后代，他们不仅身材壮硕、力大无穷，而且个个性情暴烈。万一激怒了他们，他们群起造反，只怕很难对付。”
风神的话大有道理，天帝低头想了一想，挥了挥手，遣散天兵天将：“说得对，我不动干戈，也可以削弱龙伯国的力量。”
当天夜晚，趁龙伯国的巨人熟睡，天帝脱下金靴，赤着脚，沿龙伯国的边界线走了一圈。到了黎明，太阳升起，那龙伯国的国土就缩小了十倍——龙伯国的山，龙伯国的湖，龙伯国的巨人，龙伯国的蚂蚁……龙伯国所有的生灵和物品，统统缩小了十倍。
第二天一早，那个钓鳌的巨人一觉醒来，发现门前屹立着六座巍峨的高山，不由得赞叹道：“这就是我昨天钓到的龟吗？它们真是神龟啊，一夜之间，就变得这么大了！”
龙伯国的巨人不知道自己变小了，还以为龟壳变大了呢！

后记：以前在袁轲书里读到龙伯国，觉得十分有趣。这回终于可以亲手整理这个故事，一字一句把它写下来，内心之快意，无法言喻。
中国的远古神话很零碎，也不成系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读到一个，都察觉到内心深处为之震撼，我无法忘记它们，常常要想到它们。在初中的那会儿，我每教到《夸父逐日》那一课，回回特意把课程拉长，让学生体会那个故事的深意。我自己也一直在感受它。开始时，我体验到与时间赛跑的悲壮，人的短暂痴愚，天的永恒雄壮。后来，我一再想到那片桃林，我梦到过那片桃林——桃叶的季节，桃花的季节，桃子的季节，在睡梦中清晰呈现。我由此知道，夸父逐日是个真正的悲剧，悲壮的痴愚之举结束以后，它留下永恒的碧绿与芬芳。
与后世的民间故事不同，中国远古的神话，几乎全是悲剧。它们巨大的魅力，也许正来源于此。
龙伯钓鳌这个故事，因为夸张的缘故，中间有其幽默滑稽之处，但到了结局，硕人消失，小人横生——这途中连抗争都没有。于是，它成了更可悲的悲剧。

8蚕花娘子

上古时候有个姑娘，名叫雪花，她身姿像雪花一样美丽轻盈，她皮肤像白雪一样晶莹洁净。
雪花姑娘家里有一匹漂亮的白马，因为她的父亲是一位大将军。
有一年，大将军出外征战。他夏天离家，秋天没有回来，冬天没有回来，直到冬去春回，池塘生青草，园柳变鸣禽，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雪花姑娘十分想念父亲，一天清晨，她踏着露水来到马棚，对马说：“马呀，你知道我父亲在哪里吗？”
马挨她在身边，站定了，注视着她，点了点头。
雪花姑娘叹了口气：“可惜你是一匹马，如果你是一个英勇的青年人，该有多好。”
马扬起前蹄，仰起马头，朝着天空，长啸起来。
“我知道你像武士一样英武勇敢。”雪花姑娘安抚那匹马，把马头抱在怀里，抚摸它的两个马耳朵，“去吧，你去找我爹爹。如果你能让爹爹马上回家，我就嫁给你。”
雪花姑娘话音刚落，马发出一声吹叫，挣脱缰绳，冲出马棚，朝着战场方向飞奔而去。

白马去了两天，到第三天傍晚，雪花姑娘依门远望，看见白马踢土扬尘，驮着她的父亲，从战场归来了。
父亲来到家门口，翻身下马，第一句话就问：“雪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故吗？”
原来，那天白马奋蹄疾跑，马不停蹄，一直跑到边境前线，它找到雪花姑娘的父亲，跟在他身边低声嘶鸣，不肯走开。大将军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当即骑上马背，跑回家来。
“爹爹，家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只是女儿十分想念爹爹。”
“哈哈，原来马儿知晓雪花的心意，把我接回家来了。”父亲很高兴，他拍拍马头，夸奖那匹马，“看来，你是一匹有灵性的马啊！”
父亲拿上等草料去喂它，可是，马只是看着那些美味的草料，一点儿也不吃。它显得心烦意乱，一味扬起头，朝马棚外面张望。
直到雪花姑娘走过来，马才喜悦腾跃，它又是跳，又是叫，眼睛闪烁出晶亮的光芒，神情异常兴奋。
父亲觉得奇怪，就问他的女儿：“雪花，这匹马为什么会这样呢？”
“哦，这事儿么——”雪花说，“那天，雪花想念父亲，就对马儿说：‘如果你能让爹爹马上回家，我就嫁给你。’马儿如今变成这样，大概是把女儿的话当真了吧！”
父亲听了这话，顿时十分生气：“你是将军的女儿，将来要嫁给公侯的儿子，怎么能随便跟一匹畜生开玩笑呢？从现在起，你要待在屋子里，再不许到马棚去了。”
雪花回到屋子里，因为羞愧，她哭了。
将军尽管也喜欢那匹马，但他绝不肯让它做自己的女婿。于是他取出弓箭，把马射死在马棚里。
马死了，却仍然睁大眼睛，不肯闭合。
将军剥下马皮，晾晒在院子里，煮马肉吃了，把马骨头埋在地里。

一天，大将军有事，出门去了。
雪花出了屋门，走到院子，她抚摸马皮，痛哭起来：“我是人，你是马，我不应该许诺跟你成亲的。马，是我害了你啊！”
她正哭着，突然，一阵狂风吹来，马皮在风中飞起，又落下，不偏不倚，正正好裹在雪花身上。那马皮裹着雪花姑娘，在旋风中滴溜溜打转，不一会儿，它顺着旋风冲出门外，飞入树林，不见了。
大将军到树林去寻找他的女儿。他找呀找，找呀找，终于，在桑树上找到了。
那会儿，雪花姑娘被马皮裹住，已经变成一条虫子，她的脑袋变成了马头的模样，身子却依然是姑娘的身子。见到父亲，她觉得羞愧，于是嘴里不停地吐出亮晶晶的细丝，把自己的身体缠绕起来。
因为她总是吐丝缠绕自己，人们就把她叫“蚕”。

蚕吐出来的丝柔软、坚韧，富有光泽。后来，人渐渐开始养蚕，用蚕丝织成美丽的丝绸。马头人身的雪花姑娘，被尊为“蚕神”，也叫“马头娘”，也叫“蚕花娘子”。

后记：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小时候，读到这个故事，很替那匹马觉得悲哀，它虽然身为一匹马，可它真是毫无过错啊！
后来，也就是现在，我从这个故事读出初民对马的眷恋。马爱雪花姑娘，雪花姑娘也爱那匹马的，所以呢，最后马与姑娘合与为一，也算是得其所焉。
他们化身为蚕，变成了如此实用如此美好的生灵。古中国的意象真是不可思议。第一个讲出这个故事的人，是位天才吧！

9树生人

一苇 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荒野。
荒野空荡荡的，荒野里住着一个荒野神，年长日久，他觉得很寂寞。
一天清晨，荒野的正中央，长出来一棵树。树越长越大，越长越高，长得绿叶婆娑，异常茂盛。

春天刮东风，“呼~~~”“呼~~~”“呼~~~”
夏天刮南风，“呼~~~”“呼~~~”“呼~~~”
秋天刮西风，“呼~~~”“呼~~~”“呼~~~”
冬天刮北风，“呼~~~”“呼~~~”“呼~~~”
你瞧，那荒野一年到头，都在刮风。

话说有一天，一阵奇怪的风从天上刮下来，刮落了大树上的一百片树叶。
荒野神说：“唉，如果这些树叶能变成人就好了。”
话音刚落，那一百片树叶翻了几个跟斗，站起来，变成了一百个人，其中五十个是男人，另外的五十个呢，是女人。
这些人把大树砍倒，做成了房子，住进房子里。然后他们结婚，生孩子。孩子又再结婚，又再生孩子。
孩子们在荒野奔跑、玩闹，又是唱，又是跳。
荒野就这样热闹起来。

荒野神觉得喧嚣，隐入了大地的深处。

后记：写这个故事，我满心欢喜。它是神话，是诗——神话与诗皆我所爱也，姑且名曰“神话诗”。

本故事参考资料：云南德昂族民间故事《百片树叶百个人》 李仁光、姚世清 讲述 杨玉骧 搜集整理

10后弈射日

一苇 述

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神灵都还活着的时候，东海有个地方叫炀谷，谷中有棵神树，名叫扶桑，扶桑树上住着十个太阳。
十个太阳的父亲是天帝，母亲是女神羲和。
每个太阳中心都有一只神鸟，叫金乌。金乌有三条腿，样子像乌鸦。三足金乌凝聚着天地的光华，拥有不死的生命，它们是太阳的精魂。
每天清晨，太阳在东海沐浴，海水因此沸腾，生出巨大的波涛。
沐浴完毕，九个太阳回到树上歇息。当值的太阳则坐上两轮车，由六条蛟龙拉着，从扶桑树顶升上高空，把光明和温暖洒向大地。
起初，十个太阳依着女神羲和的安排，按照从长子到幼子的顺序轮流当值。六条蛟龙拉着太阳车，也严格遵守固定的行程，每日东升、西落。
太阳初上扶桑树的时辰，叫晨明；太阳升到树顶，叫拙明；行到曲阿，叫旦明；到了曾泉，叫早食……羲和一直将儿子护送到悲泉，看着太阳走向虞渊，进入昧谷，她才驾驭空车，在夜风中穿过繁星和浮云，回归炀谷。
那是远古的黄金时代，太阳光照大地，万物欣欣向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乐业。

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夜，十个太阳争执起来。
“十天才有一次上天机会，我等得太久了。我希望每天都能坐上两轮车。”大太阳说。
“说得对！确实等得太久！而且母亲的排序太不公平了，我的光华比你耀眼，为什么要排在你身后？”二太阳愤愤不平，“我认为，我应该第一个出场。”
十个太阳争吵不休，终于有一日，他们不听女神羲和的劝慰，不再听从父亲的安排，十个太阳一同挤上了太阳车。
六条蛟龙见车上来了十个太阳，兴奋得喷水长吟，龙头高昂，拉车出发。
载着十个太阳的两轮车，从扶桑树顶跃上高空。一到天空，十个太阳纷纷离开两轮车，各自跳到空中，占据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于是，天上同时出现了十个太阳。
十个太阳的光华同时照耀大地，江，河，湖，海被烤热了，不一会儿，沸腾起来。不久，池塘和湖泊，河流和江流，全部都干涸了。土地开裂，树木枯黄，果实黄落，稻米失收。后来，森林成了火海，兽类失去巢穴，人的房屋在火灾中倒塌。深海中的恶蛟、深山里的猛兽纷纷出来吃人。数不清的人被大火死去，侥幸活下来的人被恶兽追赶，像野狗一样四处流窜。

大神后弈是一位神箭手，他力大无穷，射箭的技艺天下无双。他看到世人的苦难，决心射落太阳，为民除害。
后弈来到昆仑山，砍下天梯神树，做成神弓，用神树的九根长枝制成神箭，然后，他拉开神弓，对准天上的太阳。
“嗖”，大神后弈射出一支神箭，一个太阳应声陨落。
被射中的太阳爆炸、裂开，燃起辉煌的大火。等到火光熄灭，死去的太阳化作一只三足金乌，朝西方飞去，飞呀飞，消失在苍茫的天边，不见了踪影。
这时，太阳被射落一个，还剩九个。
后弈双箭连发，“嗖”、“嗖”两声，两个太阳同时中箭，爆裂、散开，大火中飞出两只三足乌，也跟第一只金乌一样，飞呀飞，飞向西天，消失不见。
这时，太阳被射落三个，还剩七个。
紧接着，大神后弈连珠射出剩下的六枝神箭，六个太阳中箭死去，太阳爆炸的声音震撼天地，六只三足金乌在大火坠落，毛羽纷纷扬扬落到地上。但它们一触到大地，又再次飞起，飞呀飞，飞往西方，沉到日落之处，隐没在黑暗之中。
那时，天地变得无比黑暗、无比寒冷，人们伸出双手，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凡人和天神都在寒冷中颤抖，凶狠的猛兽发出绝望的哀号。

大神后弈射落了九个太阳，还剩下一个。但是，那剩下的一个，去了哪里呢？
就在最最黑暗、最最寒冷的时刻，一只青鸟从云外飞来，它告诉人们，太阳已经回到东方的炀谷，因为恐惧，它躲藏在东海的海底。
大神后弈唤来一只雄鸡，请它站上山巅，面向东海，朝着扶桑树所在之处，高声呼唤：“喔~喔喔~~喔喔喔~~~太阳出来罗~~~~~”
叫了一遍，太阳没有出来，雄鸡又叫一遍。
雄鸡一共叫了三遍。
等雄鸡叫完第三遍，人们看见，太阳从东海冉冉升起。

后记：这篇文章的初稿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就写成了——大抵写时压根没想到讲故事这回事，用的全是散文笔法。
这《后弈射日》是最著名的中国神话故事之一。我小时候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觉得十分震撼，那时候表达内心震撼的方式，是在图画纸上画了十个太阳，每一个都涂上最鲜艳的红色。多年以后，我思考当时的震动，也许是被十个太阳无序的激情所打动，并为这无序激情带来的可怕后果感到惊惶。我一直遥想那九个被射落了的太阳的去向，后来写百木国那部小说，笔下就出现了金乌王，以及他的兄弟三足乌七。

11愚公移山

一苇 述



公鸡已然鸣过三遍，太阳沾着露水升起来，朝晖照耀山河。
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方圆七百里，高九万仞，两位山神手持黄蛇，泰然自若，稳稳当当坐在冀州的南面、河阳的北面。
山北愚公九十岁，腿脚远不如年轻时灵便。这天，他面山而坐，回顾人生走过的路途——他发现，浪费在迂回曲折的小路上的时间实在太多，占去了人生中最好的部分。前年初夏，为了到山南看望好友共叔，他走了三十六天——等他抵达共叔的村庄，共叔却已埋葬在王屋山脚的黑土里。愚公只好回转身，一路哭着，走回家来，等他回到门前的乌桕树下，深秋的圆月已然高挂长空。
吃过早饭，愚公对家人说：“我想把这两座大山搬走，在门前开出大路，直通到冀州的南面、汉水的北面，你们认为如何？”
最小的孙子嚷起来：“好啊，爷爷搬，我也搬！”
其他的孙子也都附和：“我也搬！我也搬！”
愚公的妻子皱起眉头：“老头子啊，你已经老了，没有力气了，就连屋后小馒头大的魁父山，恐怕也搬不动啊！”
愚公呵呵笑起来：“老太婆啊，不是我搬不动魁父山，只是我没有去搬罢了。”
“好吧，你去搬，挖出来的石头和泥土往哪里扔呢？”
愚公说：“那好办，挑到渤海边，倒下去，不就行了？”
说干就干，愚公领着三个孙子，挑起扁担，开始去搬大山。他们凿开石头，挖出土块，用簸箕和竹筐挑起土石，走到渤海边，倒入海里。从寒冷的冬天到炎热的夏天，才往返了一趟。
不过呢，等他们回来，村子里的孩子也都挑起扁担，蹦蹦跳跳地跑来帮忙了。
就这样，九十岁的愚公带着一群小孩子，挑着泥土和石块，唱着歌，又朝渤海走去。
黄河边有个智叟，看到这支老弱的队伍，不由得掩住嘴鼻，哈哈大笑：“愚公啊，你怎么傻到这个地步呢？你一大把年纪啦，只有这么一丁点力气，就连一棵小树都拔不起来吧？为什么异想天开，要去搬太行、王屋两座大山？”
愚公笑着回答他：“智叟啊，那棵小树没有被拔起，只是因为我没有去拔罢了。山虽然重，但我已经开始搬山了。我虽然老，但我有儿子和孙子啊，儿子孙子又生儿子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穷，而山不会增高加大，还怕挖不平吗？”
智叟听了，若有所思。

手持黄蛇的山神坐在山顶，听到愚公的话，担心愚公把高山挖平，他们没有地方安身。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偷偷地背起两座大山，一座放到朔东，一座放到雍南。从此，愚公门前再也没有大山阻挡了，他们可以沿着平坦的大路，走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后记：我猜想，愚公移山应该是远古的民间故事，可能算不上神话，它归属为人间故事，颂扬微小而不息的“人之力”。因为触及根本，所以千年之后仍然鲜活流传，时时为我等凡夫所引用。山能有多重？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愚公说：“山虽然重，但我已经开始搬了……”在巨大的命运面前，人的尊严，在于此。
天涯网友heise13说到台湾诗人席慕蓉在南开大学的演讲，席慕蓉认为，如果这篇课文还在，“我们一起投票把它否决掉”，因为“有时我们要学会对地球退让”——席慕蓉的意思我理解，我也赞同环保主义与自然主义的主张。
不过，其实这是两码事。如果从另一个深度理解故事语言，很容易看出愚公移山这故事里象征与隐喻，大山其实隐喻我们面对的一切困境。理解到这一点，席慕蓉大抵不会再敌视这个故事了吧？

12共工怒触不周山

一苇 述

盘古大神开辟天地，耗尽力气，倒地死去，他的身体发肤化生为世间万物，脊梁骨化成一座高山，叫“不周山”。
不周山，位于西北海之外，茫茫大荒的边缘。
为什么叫“不周山”呢？因为它不周全。它是那么丑，石骨嶙峋，参差残缺，但它又是那么高，一直高到天上去，它支撑着苍天，是一根擎天的柱子，它也是一架天梯，是大地通往天空的唯一路径。

那时，颛顼大帝统治世界。
颛顼大帝酷爱音乐，他听见鳄鱼鸣声洪亮，就用鳄鱼皮做成鼍鼓，如果百姓变得散懒，颛顼大帝就会命人敲响鼍鼓，使人心得到振奋。他派出乐队，到山林旷野演奏教化的乐曲，使听闻音乐的鸟兽都受到感化，变得非常顺从。
他统治下的人民，更是无比顺从。又如说，他规定，女子在路上遇上男子，要规矩地避让一旁——如果不避让，按颛顼的法律，要被拉到十字路口痛打一顿。
颛顼大帝喜欢井井有条的冶理。他认为日月星辰的运转过于混乱，于是拿来一条长绳，把太阳、月亮、星星牢牢拴在天穹北面，固定在北方三十六州的上空。

人人都歌颂颛顼的仁德和智慧，可是呢，水神共工对他非常不满。
水神共工生性暴躁，自由散漫，力大无穷。他长着人的脑袋，蛇的身子。他火红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一把燃烧的烈火。
共工骑着两条巨龙，张开大嘴，吐出滔滔的洪水。

一天，共工乘龙飞来，向颛顼宣战：“颛顼，你这个呆瓜，你把世界固定死了，宇宙已然失去生机！你力量远不如我，把帝位让给我吧！”
颛顼稳稳地坐在帝位上，派火神祝融与共工作战。祝融骑着火龙，手里握着神圣的火种。两位神灵从地下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地下。宇宙间雷电交加，森林熊熊燃烧，大雨倾盆落下。
共工输了，他被大火烧得焦头烂额，愤怒到了极点，再也无法忍耐。后来，他发出愤怒的吼叫，离开坐骑，高高跃起，像一颗子弹，一头朝不周山撞去。
天地间一声巨响，不周山拦腰截断，整个山体“轰隆隆”崩塌下来。

天崩裂了，塌下半边，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天河之水从窟窿倾泻而下，瀑布一般的大雨一连下了三年。
拴着日月星辰的绳子崩断了，太阳、月亮、星星挣脱了绳子的束缚，朝西方落下，又从东方升起，从此循环不息。
大地震荡起来，向着东南方向迅速塌陷。大江大河活了，奔腾汹涌，向东方流去，汇入东海。
山林熊熊燃烧，变成火炭，凶猛的野兽流到处流窜，人间成了可怕的地狱。
大神女娲看到世界变成这个样子，发出沉重的叹息。她架起炉火，融炼五色石，修补苍天。终于，天补好了，洪水退却了。兽类回归山林，天地重新变得清明。
世界似乎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但是，不周山折断了，人再也无法攀上天穹。

后记：从初民的神话中，我看见人类生活最本质的、最重要的隐喻。
颛顼大帝的统治，也许是人类统治者最高的梦想：一切井然有序，事事循规蹈矩。就连日月星辰，也得用绳子栓住，免得出乱子。
而水神共工的力量，却是洪荒之力，它是自然原生的力量，一再显示出暴怒、无理性、不受束缚的特质。
我在中学和小学待了这么些年，几乎每一天，都深深体会着这两种力量的较量。领导都有颛顼大帝的梦想，而孩子们永远一身洪荒之力。
故事里的结局，共工失败，以头颅怒撞不周山，僵硬的秩序总算打破了，日月星辰再次开始运行。这一次，是有秩序的运行。两种力量貌似终于达成和谐——这，可能是人类比较好的出路。

13华胥生伏羲

一苇 述

从前有个华胥国，那是一个无忧的国度，也是一个遥远的国度。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夏天繁星流动的时候，秋天百果累累的时候，冬天白雪纷飞的时候，总有人想要到华胥国去，但是呢，无论坐船、坐车还是徒步，都是不能抵达的。
华胥国的国王有一位公主，她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到水里水不淹她，到火里火不烧她，无论什么箭都射不中她，刀也砍不伤她。
华胥公主长大了，长得比月亮还漂亮。有一天，她越过东方森林，走进雷泽——雷泽呢，是一片无边无涯的大沼泽，生长着麒麟、金鹿、黄鹂鸟和凤凰，还有水仙花、金莲花和香雪兰。
华胥公主在雷泽玩了很久，玩累了，往回走的时候，她发现地上有一个巨人的足印。那个足印是那么大，就像一只小船。华胥公主走进足印里，躺下歇息，仿佛躺在随风飘荡的小船里。她闭上眼，地底下传来深深的雷鸣之声，她全身上下感到一种奇妙的震动。就这样，她怀了孕，回家后，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伏羲”。
伏羲是一个有神力的孩子，他喜欢攀缘一棵建木树，从大地走上天宫。他见识了地下的世界，又见识了天神的世界，所以具有非凡的智慧。
伏羲观察天地万物的变化，创造了八卦，为人民卜算吉凶。他在绳子上打结，编织成网，教人民撒网捕鱼、张网捉鸟。有一天，电闪雷鸣，伏羲走进雷泽，从一团雷电中取出火，然后他堆起柴火，教人民把食物煮熟，让人民在漆黑寒冷的夜晚，也能得到温暖和光明。

中国故事之332：木神句芒

一苇 述

木神句芒长着人的脑袋，鸟的身体。
他会飞。
寒冬过去，冰消雪化，句芒在大地的上空巡游翱翔。他飞过原野，飞过河流，飞过高山。他一边飞翔，一边歌唱。歌声变成绿色的细雨，落在原野上，落在高山上，落在流水的中央……于是草木开始萌发、生长，百兽、虫蚁和鱼虾欢乐地嬉戏、繁衍。
春日繁荣盛大，句芒坐在高高的树顶上，怀抱圆形的木琴，用心地弹奏。他性情温和，从不发怒，擅长用琴声管理春天。
等到春水哗哗流淌，草木欣欣向荣，万物各自精彩，无须管理的时候，木神句芒满怀喜悦，追逐一位居住在山林水泽的青女。青女是大地上最美丽的女子，因为与木神句芒相爱，青女永远年青，永不衰老。
木神句芒是春神，是青帝（即东方大帝伏羲）的使者。
话说春秋时期，一年春天，秦穆公重病将死。一天，他走入神庙，正要开始祭祀。忽然，春神从天而降，长着鸟的身体，脸型方正英俊。
秦穆公吓坏了，正想逃走，春神对他说：“你不要怕，我是句芒。你厚爱百姓，是个贤王，青帝特意派我前来，给你添赐十九年的寿命，并使你国家兴旺、子孙绵长。”他扇动翅膀，春风灌注入秦穆公的身体，霎时间，喜悦充满了身心，脚步变成轻盈。从神庙出来，秦穆公痊愈了，又再活了十九年。

后记：多年以前，我初读袁轲神话，在书中遇到句芒，这东方春神的形象让我着迷极了。我反复查找过句芒的故事，只可惜，华夏初民的春神故事并没有被记载下来，直到今天，我所知道的，我所能想像的，仅仅如此而已。

中国故事之333：鲛人的眼泪

一苇 述

南海有鲛人。
鲛人，也叫泉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居住在水底下。每个鲛人都有一架属于自己的织布机，他们总是手执机梭，坐在织机前，辛勤地织绩。鲛人的织物叫“鲛绡”，鲛绡十分柔软，十分细密，比丝绸珍贵百倍，放入水里不会沾湿，放入火里，火就熄了。
鲛人无论男女，都拥有非凡的美貌。他们肌肤细白如玉，一旦喝酒，脸上就会泛起桃花的颜色。鲛人多愁善感，但非常专情。多数时候，鲛人与鲛人结婚生子，但是，有些可怜的鲛人会爱上人类。几乎没有人类愿意跟鲛人结婚，因为鲛人不能上陆地生活，而人类不能下到水里去。
月色明亮的夜晚，孤独的鲛人爬上海边礁石，望着月亮，流下眼泪。人类的眼泪风一吹就干了，但是鲛人的泪珠在风中凝聚，滴落海水，却不会溶于海水。鲛人的每一滴泪，都会凝固、发光，化为珍珠。

后记：如果不写中国故事，我或许已能完成百木国的第二部。书名早想好了，叫《西海之城》，构架也搭好了，金乌王入侵西海，所向披靡，沿途的小国纷纷投降，惟有海深处柔弱的龙绡女皇倾其所有，与金乌王决一死战。大战过后，西海鲛人不愿受奴役，全体攀上大瀑布，迁往天河……是啊，年青的时候，我曾经醉心向往，想要像荷马歌唱他的史诗一样，写一部幻想世界的自由的史诗。
可是，现在，是什么在蹉跎，又是什么在消磨？就连这样短小的神话故事都举笔维艰啊，内心软弱如此，仿佛再也回不到那样力量丰沛的年岁。

在人类的意象中，人鱼总与潜意识深处的异性原型有关，中国鲛人流珠，丹麦美人鱼深情，中外人鱼都拥有非凡的美貌，并且与人类的情感紧密相关。上古华夏神话中的鲛人并非全为女子，这正说明产生这个神话意象的初民时代，华夏民族两性自然平等，男权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中国故事之334：皇娥生少昊

一苇 述

皇娥是天上的神女，住在美玉砌成的璇宫。每夜每夜，她在星光中织纺，织成华丽的衣袍，给天帝披在身上。
一天，织布织累了，皇娥驾起浮槎（木伐），沿着天河，随着水流飘荡。风清水美，她非常快活，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远近，一直去到遥远的苍茫之浦，停在穷桑树下。
穷桑树树高万丈，一万年开一次花，一万年结一次果，吃一颗穷桑果，就能与天地同寿。皇娥仰头看穷桑，肥硕的桑果“丁丁咚咚”挂了一树，她把浮槎系在树下，踮起脚尖，想要摘下树上的桑果。可是，她往东边摘，树枝伸到西边；往西边摘呢，树枝又伸到东边。
正为难的时候，天边来了一位少年，姿容俊美绝俗，全身上下散发神光。少年来到皇娥身边，站在水里，对她说：“我是启明星君，名叫白帝子，喜欢你很久了。”他飞上穷桑树，摘下桑果，送给皇娥。皇娥和少年互相爱悦，并肩坐在穷桑树下，少年抚琴弹奏，皇娥启唇清唱——

天清地广浩茫茫，
万物回薄化无方。
涵天荡荡望沧沧，
乘槎轻漾着日傍。
当其何所至穷桑，
心知和乐悦未央。

白帝子用歌声和应——

清歌流畅乐难极，
驱光逐影穷水域。
璇宫夜静当轩织，
桐峰文梓千寻直。
伐梓作器成琴瑟，
沧湄海浦来栖息。

他们乘坐浮槎，泛舟天河，一唱一和，内心的快乐无穷无尽。白帝子摘下桂枝作表，拔起香茅作旌，又拾起一块美玉，雕刻成鸠鸟，插在桂枝上，他把最美好的东西全都送给皇娥，使她开颜欢笑。就这样，日复一日，他们在苍茫之浦嬉戏、宴游，无拘无束地玩乐，自由自在地恋爱。
后来，皇娥生下一个孩子，他就是少昊。
少昊出生的时候，天上飞来五只凤凰，一只红，一只黄，一只青，一只白，一只黑。五只凤凰围着少昊，聚集在庭院，黄金在山上发出“铮铮”的鸣叫，白银从地底下涌现出来。
少昊长大成人，在东方海外建立了一个“少昊之国”。少昊之国是鸟的王国，少昊任命凤凰为大总管，燕子掌管春天，伯劳掌管夏天，黄莺掌管秋天，锦鸡掌管冬天；苍鹰威严勇猛，铁面无私，少昊让它掌管刑法；斑鸠消息灵通，又整天“叽叽咕咕”很爱说话，少昊就让它在朝堂发表言论；鹁鸪总能把自己的妻子管得服服贴贴，少昊就委派它分管教育……
少昊的皇宫花团锦簇，异常华美。每当朝廷议事，少昊坐在皇座中央，四周围满了色彩斑斓的鸟雀，此起彼伏的鸟声就像一部交响曲，又优雅，又热闹，有趣极了。

后记：我好喜欢好喜欢这个故事啊，从头到尾，就像一部浪漫华美的音乐。神女皇娥、天河浮槎、穷桑树、白帝子、苍茫之浦的自由恋爱……及至少昊出生，有凤来仪，黄金鸣唱，白银涌出、鸟的王国、少昊的朝廷……故事里头的每个意象，每个音符，都教我悠然向往，古中国初民真有无限美好的情怀，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呀！

17捉鬼喂虎


上古时候，沧海中央，有一座桃都山。
桃都山上有一棵大桃树，大桃树顶顶，站着一只金鸡。
大桃树盘根三千里。春来花开，桃花美丽鲜艳。秋来结果，桃果硕大甘甜。

大桃树下住着两位巨神，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神荼郁垒以桃果为食，他们魁梧威武，身手敏捷，力大无穷。
桃都山东北面，桃枝桃叶遮盖着的一个角落，有一扇鬼门。那是万鬼出入世间的惟一通道。每当太阳下山，黑夜来临，群鬼纷纷钻出鬼门透气，它们在大地上游荡，撒开它们的手脚，舒展它们的筋骨。不过，只要听到金鸡报晓，群鬼就必须从鬼门钻入地底，回归鬼域，这是鬼王订的规矩。
但是，时日一长，有些鬼悄悄滞留人间，它们迷惑世人，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
神荼、郁垒手持芦苇索，来回奔跑，把恶鬼捉住，捆绑起来，扔到猛虎出没的山谷。只要恶鬼落入山谷，猛虎就会咆哮着扑上去，把恶鬼吃掉。

因为捉鬼有功，天帝命神荼、郁垒镇守鬼门，封他们为“门神”。

后记：一直想做这样一件事，把中国远古神话用庄严简洁的语言写出来——是的，每个故事写一遍。
我梦想达到这种理想，就是说，每一个字都像庄重的音符，而合起来呢，是黄钟大吕的音乐。
一九九九年，毕业后好长一段时间，我试过写它们，那时候怎么写怎么不对味。
如今二零一七，再写，似乎好一些了。

本故事参考文本：《风俗通义》之《神荼郁垒执鬼》；粲然《老神怪》；百度百科《神荼郁垒》；以及其它相关故事。

16皇娥生少昊



皇娥是天上的神女，住在美玉砌成的璇宫。一夜复一夜，她在星光中纺织，织成华丽的衣袍，给天帝披在身上。
一天，织布织累了，皇娥驾起浮槎（木伐），沿着天河，随着水流飘荡。风清水美，她非常快活，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远近，一直去到遥远的苍茫之浦，停在穷桑树下。
穷桑树树高万丈，一万年开一次花，一万年结一次果，吃一颗穷桑果，就能与天地同寿。皇娥仰头看穷桑，肥硕的桑果“丁丁咚咚”挂了一树，她把浮槎系在树下，踮起脚尖，想要摘下树上的桑果。可是，她往东边摘，树枝伸到西边；往西边摘呢，树枝又伸到东边。
正为难的时候，天边来了一位少年，姿容俊美绝俗，全身上下散发出神光。少年来到皇娥身边，站在浅水里，对她说：“我是启明星君，名叫白帝子，喜欢你很久了。”他飞上穷桑树，摘下桑果，送给皇娥。皇娥和少年互相爱悦，并肩坐在穷桑树下，少年抚琴弹奏，皇娥启唇清唱——

天清地广浩茫茫，
涵天荡荡望沧沧，
乘槎轻漾至穷桑，
心和万物乐未央。

白帝子以歌声应和——

璇宫夜静当轩织，
驱光逐影来水域。
沧湄海浦同栖息。
清歌流畅乐难极。

他们乘坐浮槎，泛舟天河，一唱一和，内心的快乐无穷无极。白帝子摘下桂枝作表，拔起香茅作旌，又拾起一块美玉，雕刻成鸠鸟，挂在桂枝上，他把最美好的东西全都送给皇娥，使她开颜欢笑。就这样，日复一日，他们在苍茫之浦嬉戏、宴游，无拘无束地玩乐，自由自在地恋爱。
后来，皇娥生下一个孩子，他就是少昊。
少昊出生的时候，天上飞来五只凤凰，一只红，一只黄，一只青，一只白，一只黑。五只凤凰围着少昊，聚集在庭院，黄金在山上发出“铮铮”的鸣叫，白银从地底下涌出来。
少昊长大成人，在东方海外建立了一个“少昊之国”。少昊之国是鸟的王国，少昊任命凤凰为大总管，燕子掌管春天，伯劳掌管夏天，黄莺掌管秋天，锦鸡掌管冬天；苍鹰威严勇猛，铁面无私，少昊让它掌管刑法；斑鸠消息灵通，又整天“叽叽咕咕”很爱说话，少昊就让它在朝堂发表言论；鹁鸪总能把自己的妻子管得服服贴贴，少昊就委派它分管教育……
少昊的皇宫花团锦簇，华美异常。每当朝廷议事，少昊坐在皇座中央，四周围绕着色彩斑斓的鸟雀，此起彼伏的鸟声就像一部交响曲，又优雅，又热闹，当真有趣极了。

后记：我好喜欢好喜欢这个故事啊，从头到尾，就像一部浪漫华美的音乐。神女皇娥、天河浮槎、穷桑树、白帝子、苍茫之浦的自由恋爱……及至少昊出生，有凤来仪，黄金鸣唱，白银涌出，鸟的王国里百鸟各司其职、少昊朝廷议事，鸟鸣声此起彼伏……故事里头的每个意象、每个音符，都教我悠然向往，古中国初民真有无限美好的情怀、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呀！

18夸父逐日

一苇 述

巨人夸父赤着两只大脚，在大地上奔跑。
他想要追上西落的太阳。

夸父越跑越快——他跑得比箭还快，不，比光还快。终于，他追到太阳落下的地方。大地迅速后退。时间开始变慢。太阳越逼越近。烈火熊熊燃烧。
夸父健步如飞，就在太阳落到地平线上的那个瞬间，他闯入烈日的中央。
太阳的烈火映红他的眼，烧干他的汗水和血液。火舌从他的口、鼻、耳蹿进他的五脏六腑，烤干了他的咽喉、心肺和肚肠。
巨人夸父，从来没有这么干渴过——他干渴得如同曝晒了千年的沙漠。

低头，他看见黄河，就俯下身，喝干了整条黄河的水。滔滔黄河水，在他体内化作滚烫的热浪。但他仍然干渴。再低头，看见渭河，他一弯腰，喝干了整条渭河的水。滚滚渭河水，即刻化作汗珠，犹如一道向上的瀑布，在他头顶升腾、逝失。
然而，他仍然干渴。
这时，巨人夸父抬起头，望见北方有大泽。大泽碧波荡漾，湖水清凉甘甜。于是他转身向北，朝大泽跑去。
还没有跑到大泽，巨人夸父因为干渴，死去了。

他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化成一座高山，就是夸父山。他的手杖丢弃在路旁，长成一片桃树林。
冬去春来，夸父山绿了，桃树林红了，太阳光明温暖，照耀着它们。

后记：一直以来，我想表达我对远古神话的敬意。我能想到的致敬的最好方式，就是这样重述它。上回写《女娲造人》，我对我写下的文本感到满意。于是我想，这该是一条可行之路——就用这种质朴的文体，把古中国神话重述一遍。
就让它字字质实，如黄钟大吕。我期待着，透过简洁厚实的汉语，它们磅礴恢宏的、诗质的灵魂能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