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E.B.怀特:一个美国男孩的下午

E.B.怀特 著
孙仲旭 译

十几岁时,我在弗农山住过,跟J.潘内尔·托马斯在同一街区,他长大后,当上了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主席。我家位于萨米特街与东悉尼街的拐角处,是萨米特街一零一号,潘内尔家在我家北边,隔四五家,在街的同一侧,以前的住户姓迪芬多夫。

潘内尔不是我的玩伴,因为他比我大几岁,但在他去火车站或者从那里回来路过我家时,我经常跟他打招呼。他是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非常文静而且腼腆。看到他,我会喊一声“你好,潘内尔!”,他则会微笑着说“你好,埃尔文!”并继续往前走。我记得有次我穿着溜冰鞋从我家院子里冲出来,在潘内尔面前卖弄地来了个溜冰场上的那种转向。他说:“嗬!你可真是个高手啊,对不对?”我现在还记得他的话。让年龄比我大的人称赞,我心里快活,就顺着石板铺的人行道飞快地溜走了,一路避开我一清二楚的裂隙。

当时,潘内尔之所以在我眼里如此不同一般,并非因为他英俊的长相和友好的举止,而是因为他的妹妹。她叫艾琳,跟我同龄,是个文静好看的女孩。她从未来过我家院子里玩,我也从未去过她家院子里玩,考虑到住得那么近,我们俩不相往来到了不正常的程度。然而,她是我看中的女孩,我对她情有独钟。作为我情有独钟的对象,在这个女孩一方,实际上无任何参与,而是仅仅意味着她一刻不停处于被监视之下。在我自己这方面,意味着在经过她家的房子时,因为窘迫、惊怕,还有心知自己进入一个魔力区域,会被一种匪夷所思的崩溃感所折磨。

在女孩这方面,我跟同龄的大多数男孩都不一样。我很向往女孩,可是她们吓住了我。凡是女孩想让她们的男伴具有的独特才能或本领——跳舞,踢球,人前露一手、吸烟以及闲聊等等——我觉得我一概没有,这些事我一样也干不好,也很少尝试过。相反,我死守着自己的拿手本领:身子朝后坐在自行车把上骑,胡诌诗歌,在钢琴上弹《阿依达》选曲,冬天时,在林间谷地里结冰的池塘上玩冰球时守门。但是在女孩子眼里,所有这些把戏都算不得什么。在弗农山中学的四年里,我从来没去学校舞会跳过舞,也从来没带过女孩去杂货店喝汽水,或者去西切斯特娱乐房玩,或者去看电影。这些事我也想做,可是没胆量。不过,我最后确实做到的——也是这篇回忆文章要写的——却要脸皮厚得多,也排场得多。这件事展示了一个少年的勇气及笨拙,每次想起,总会让我感到惊异,现在我根本无法肯定地说这件事不具有非美性质。

我的羞怯和落伍让我姐姐很恼火,差不多在这篇文章写及的那个时期,她开始努了很大力想把我激励起来。她确信我在社交上止步不前,还发现我成了她自己活跃的社交生活中的累赘。她总是设法派给我女孩,但又总是让我推回去。她一有机会,就会打开留声机并抓住我,我们会在客厅里艰难地跳一步舞,跌跌撞撞。她像是生死搏斗一般抓紧我,最后我用更大的力气挣脱并甩开她。我是个长得精瘦的小孩,可是我的肌肉结实,要想让我长时间保持舞蹈姿势,那个女孩得是个大力士才行。

有一天,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我已忘记,我姐姐成功地让我参加了她和别人去纽约的一次下午约会。当时对我来说,纽约是个大部分未经探究的奇境。以前,我跟父亲一起去看过几次赛马,看过哈德逊—富尔顿庆祝会,还有几次日场演出。但对我来说,只知道纽约是个花天酒地的所在,其他方面尚属未知。我姐姐听说过广场酒店的茶舞会,她和一个女友、另外一个小伙子还有我去尝试过一次。我想到那次远征在她那方面,安排上有蹊跷。我在这伙人中年龄最小,是被哄骗进去的,我想像那是为了让我在那次活动中起到让男女人数对等的作用,要么可能是我妈妈完全禁止我姐姐去,除非有个家里人跟着。我之所以去,是出于让人数对等还是得体考虑,真的记不起来,但是我去了。

那场面让我开了眼。不管跳舞的想法有多么令人厌恶,那里的布置却让我惊诧不已。桌子摆放得让人可以坐得很靠近舞池,以至于几乎就在舞池里。你可以点肉桂味烤面包片,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就可以观察紧紧搂抱着舞动的男男女女。音乐在演奏,你吃你的烤面包片,舞者跟你的距离那么近,以至于在他们舞动着经过时,几乎要扫掉桌子上的东西。我被打动了。管他跳不跳舞,这是上层社会生活自不待言,我也知道,我正在看着跟弗农山各方面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一幕情景,我之前从未见过类似的。那天下午,肯定有一点酵素开始在我心里起作用了。

虽然现在对我来说似乎难以置信,然而我有了想法:请潘内尔的妹妹艾琳陪我去参加一次广场酒店茶舞会。作为向无与伦比的大千世界的一次远征,这一计划在我脑子里成形,有意要让甚至最倦于享乐的女孩也目瞪口呆。我不会跳舞的事实肯定是个严重的不利因素,但是没有严重到能够阻止我。回首此事时,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记忆,有时我怀疑整桩事情实际上是否只是逐步演变成实事的一场梦而已。一个有点理性的男孩在想跟“情有独钟”的女孩更加熟络些时,都会为自己选择更慎重一点的任务来入手——约好一起喝汽水或者去看电影——合理限度内的某一样事。我却没有。带艾琳去广场酒店这一念头开始让我执迷,而不是去什么破旧杂货店。我已经知道了广场酒店的方位,仅仅知道怎么去那里,就给了我信心。我已经学会了肉桂味烤面包片的吃法,所以觉得侍者过来我能够应付他。为了度过那一天,我也大大寄希望于环境的华丽辉煌以及活动的极度复杂性,我是那样想的。

我花了三天时间,才鼓起勇气打电话。同时,我把每方面都至为详细地研究了个遍。我有了一笔够用的钱以壮底气,查看了火车车次,全面检查了服装并选了我相信能过这关的一套。然后,某天晚上六点钟,我父母下楼吃晚饭后,我在楼上磨蹭,接着就钻进我的卧室外面的大壁橱,壁挂式电话在里边。我在里面站了几分钟,浑身打战,手放在听筒上,它颠倒着挂在听筒钩上。(在我们家,听筒总是颠倒挂着,大头朝上。)

我已经演习过第一和第二句。我计划说:“喂,请问我可以跟艾琳讲话吗?”她来听电话时,我计划说:“喂,艾琳,我是埃尔文·怀特。”那句往下,我琢磨我能临时发挥。

最后,我拿起听筒并报上号码。正像我猜的,是艾琳的妈妈接的电话。

“请问我可以跟艾琳讲话吗?”我问道,声音又小又不安。

“等会儿。”她妈妈说,然后她又想了一下问道,“请问是哪位呀?”

“埃尔文。”

她从电话边走开了,过了好久一阵子才听到艾琳的声音:“喂,埃尔文。”这让我的第二句话说得不通,但我仍然坚持一字不改说了出来。

“喂,艾琳,我是埃尔文·怀特。”我说。

我根本一会儿也没等,就向她提出了建议。她好像愣住了,要我等一分钟,我想她是去跟她妈妈悄悄商量。到最后她说好,她愿意跟我去广场酒店跳茶会舞。我说很好,那我会在星期四下午三点一刻打电话给她,要么说不准是哪天下午——我忘了。

我现在不了解,不用说当时也不了解,艾琳那天下午在精神和身体上受到了怎样的折磨。但是到头来,那件事成了一次无心为之的非美活动,得由我独自负责。它完全按计划进行:步履庄重地走到火车站;不苟言笑地乘车,其间我们腼腆地盯着前方的座位;从中央大火车站艰难地穿过四十二街到第五大街,行人夹着我们走或者插到我们中间;乘公共汽车去五十九街;然后是广场酒店本身,还有肉桂味烤面包片,还有音乐,还有兴奋感。那次活动的惊心动魄性质肯定震憾了我的头脑,让我记性失灵,因为我只有极为模糊的记忆,只记得领着艾琳走进舞池糟糕透顶地跳了两三圈舞。其时,我徒劳地试图把我那种姐弟之间的角力转化成某种优雅合适的动作。六点钟,从广场酒店走出来时,我根本没想去完成别的娱乐项目,比如在市内用餐,只是领着艾琳又完成了漫长而沉闷的一程,回到了弗农山,七点过几分时,把她饿着肚子还给了她家。就算想跟她一起用餐,我想也不可能:那天下午由于精神紧张,我的汗出个不停,任何一家餐馆都会理直气壮地把我拒之门外,原因仅仅是我身上已经湿透。

之后有很多年,我经常因为在广场酒店度过的那个下午而感到内疚。许多年前,当潘内尔对作家进行调查时,我有时会有种被过堂的感觉。其时,我想像自己在被调查者席位上,在委员会的大厅内,正接受审问。过程就像这样:

潘内尔:你有没有写过电影剧本,怀特先生?
我:没有,先生。
潘内尔:你以前或者现在是否是剧作家协会的成员?
我:不是,先生。
潘内尔:你以前或者现在是否是共产党员?
我:不是,先生。

然后,在这次想像出来的对我的过堂中,潘内尔考虑得很深入,并想到了那个重要问题,有意要把我一举击溃。

潘内尔:你记不记得某天下午,大约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当时你带我的妹妹去了广场酒店用茶点,是以非常具有误导性和虚假的借口,声称你会跳舞?

我中气不足地回答“记得,先生”,听到委员会的大厅内里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还看到记者们埋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在梦中,我再次跟艾琳坐在舞池边上,被吓坏了,惊呆了,然而是开心的——我耳朵里听到的是令人兴奋的舞曲鼓点,喉咙里有肉桂发干的滋味,苦甜兼有。

我不了解那种罪行,真的。我想有很多女孩可能要说,像我领着艾琳所做的那次短途旅行属于非美性质一类,然而一定还有数以百万计日益年老的男性——现在正滑向年老话多的时期——他们深情回望自己涉世之初的那段时光,记得某次通向笨拙无能的类似旅程,它发生于生命中那段宝贵而短暂的期间。那一页是在爱情之前,由于常常翻及,页边已经卷了;而在那页之后,叙事上完全游刃有余,却已经失去了大胆妄为所具有的新鲜而疯狂的感觉。
楼主 孙仲旭  发布于 2008-12-31 14:27:00 +0800 CST  

楼主:孙仲旭

字数:3752

发表时间:2008-12-31 22:2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17 21:56: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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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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