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最强大的驱动器，是第一主角的最主要动机。
注意，是第一主角，最主要的动机。
作者没有抓住这一精髓，写出来的故事就难以令人信服，常常写着写着而不知所谓了。
抓住了这一精髓，则哪怕故事粗糙些，也能令人基本信服。
相信，应该是作者和读者之间最重要的那座桥梁。
二
我和喜欢看老港片的朋友常常讨论，说为什么90年代的二三流港片，看了都比现在的所谓大片有感觉？
其实本质就是在于故事的完整性。
现在的电影总是难以塑造出一些令人信服的角色，因为编剧和导演首先就把主角的动机扔掉了，而是用一些谄媚低级观众的暴力、色情、血腥、猎奇、噱头、暧昧等，来把主角的身体填满。
这样因为缺少从头到尾的动因，因此缺少从头到尾的主线逻辑，因此缺少从头到尾的活生生的令人信服的主角，出来的都是一些老旧桥段，而不是完整的故事。
三
要说现在文学式微，小说式微，是有原因的。一方面现在的作者奇懒，根本不愿意在小说技巧的进步上下功夫，另一方面奇俗，总想着一鸣惊人，一夜暴富。
这不是我信口雌黄乱发议论，而是有活生生的例子在这里。
在《阿绣》这篇小说里，我们三百年前的老祖宗蒲松龄，先将主角的动机深深隐藏起来，然后带着我们破案一般剥茧抽丝，一直到故事的最后，才将原委大白于天下，硬是将一篇言情小说写得跌宕起伏迷雾重重，令人拍案叫绝。
四
花痴少年刘子固十五岁时去盖州看望舅舅，在杂货街上看见了美貌的阿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多次托买东西前去搭讪，两人终于熟悉了并相互有了好感。
这时候捣乱的角色出来了，刘子固的仆人，可能是出于嫉妒，可能是出于好心担忧——因为刘子固对阿绣简直痴迷得无以复加，阿绣包东西时用嘴唇沾了些唾沫在纸上，刘子固回到家能对着那唇印呆呆看上半天——把事情告诉了他舅舅，于是舅舅安排外甥打道回府。
在海州老家，刘子固靠着睹物思人，勉强过了一年，第二年一开春，立刻就又去盖州看望舅舅。阿绣家的店子却已关门，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刘子固多方打听，才知道阿绣家因为生意不好，而她家原本又不在盖州，因此一家人暂时会老家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再来，不知道。刘子固非常失望，只好回家。回到家，相思成疾。他母亲听了仆人的诉说，知道原委后，便派人送信去给刘子固的舅舅，让他帮忙向阿绣家提亲。得到的答复却是，阿绣已经嫁给老家广宁的一户人家了，你们就息了这个念头吧。
五
故事到这里，似乎陷入了绝境——主人公刘子固的动机被无情堵死了，这故事还怎么发展？
如果这样想，我们就对前面的话理解得还不够准确。前面我们说的是第一主角的最主要动机，联系一下蒲松龄的写作习惯，他笔下的第一主角，往往是美丽多情而又身世可怜的女郎，而这篇小说也题名为《阿绣》，那么刘子固怎么可能是第一主角？
于是我们可以继续往下说故事。
六
虽然与阿绣似乎无缘，但刘子固的痴情不减。如果说前面我们说他是花痴，有贬低含义的话，现在我们叫他情痴，则是积极的肯定了。毕竟辛弃疾的诗词里早就说了嘛：“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气转凉的时候，刘子固终于被家人说动了，愿意去相亲。
其实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不可告人——他希望能在相亲中碰到跟阿绣长得相似的女孩。
这种想法也没什么值得笑话的，毕竟经历过失恋（初恋）的人，都是这样。
有媒婆说复州的黄家的女孩长得好啊，刘子固说好吧，我去看看。
到了复州，还没到黄家，却偶然一瞥，看到一个女孩很像阿绣。刘子固自然毫不犹豫地追去，那女孩却进了一户姓李的人家不再出来。此时的刘子固早将黄家女孩抛到了爪哇岛，天天在李家门口守株待兔，终于一天，女孩出来了，看见他，吃了一惊，慌忙间向他做了两个手势，就又走了回去。
这时候刘子固精神高度集中，脑子转得也快，竟然悟出了她的手势，来到李家后院，女孩果然早已等在那里。
七
她果然是阿绣。刘子固隔着一堵墙，看着她，不争气地大哭了。阿绣隔着齐肩高的短墙，用手帕给他揩眼泪。
两人互道离别之情。原来这李姓人家，是阿绣的表叔，她现在正寄居在这里。而对于当年刘子固舅舅提亲之事，阿绣说，是因为她爹嫌刘子固家隔得太远，于是串通了他舅舅，才有了她已嫁人的说法。
真是距离打败爱情啊！刘子固感叹。
但距离终究扛不住真情，刘子固又美滋滋地想。
于是阿绣也顾不得名节，晚上去到刘子固住的客栈里，两人成就好事，成了事实上的夫妻。
刘子固乐不思蜀，住了一个多月都不肯退房。回家的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而黄家的女孩，更是被抛到了离爪哇岛又远一万里的地方。
八
这时候捣乱的角色又出现了。一天晚上，仆人发现刘子固的房间老晚了还亮着灯，偷偷往里一看，看见了阿绣，不禁吓了一大跳。
他也不敢当面就撞破，等阿绣走了，他悄悄跟着，见她进了李家。第二天早上，他又将情况全部打探清楚了，才来诘问主人。
“昨天晚上来的，是谁啊？”
刘子固：“昨天晚上？谁啊？”
仆人：“咱们住的这客栈，很是荒凉，四周都没有什么人家，阿绣又怎么会来？”
刘子固：“你瞎说些什么！西边李家不就是阿绣的表叔家吗？”
仆人：“我已经细细的打探过了，东边一家人，是一个老婆子住着，西边一家人，是一个放牛的小孩住着，哪里又有什么李家表叔？这个阿绣肯定是狐鬼无疑，不然，她身上怎么现在还穿着几年前我们初见她时的衣服？而且她脸色过于苍白，脸颊消瘦，笑起来没有小酒窝，不如阿绣美。”（可见这仆人当初破坏好事，果然不是为主人着想啊，对阿绣竟然观察得如此仔细！）
刘子固有些信了，迟疑道：“那怎么办呢？”仆人道：“我来想办法。”
九
到黄昏的时候，阿绣又来了。一进来就说：“你已经在怀疑我了是吧？”刘子固：“没有，没。。。。。有。”阿绣微微一笑道：“又有什么关系？我之所以还来，不过是为了与你了结夙缘。”话音未落，仆人拿着武器冲了进了。
“放下家伙！”阿绣大喝一声，“快备上酒菜来，我与你主人话别。”仆人手中的武器呛的一声掉在地上，像被人夺去扔掉一般。
刘子固心中虽然害怕，但看着她那美丽容颜，还是强自镇定，命仆人摆上酒席。阿绣举杯向刘子固道：“公子的一片深情，贱妾尚未报答万一，为何今天却为我设下埋伏？我虽然确实不是阿绣，但是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比她差在哪里？”
刘子固不说话。
漏下三更了，女子喝下最后一杯酒，终于站起身来，对刘子固道：“好吧，我先走了。我就等着，等你真的娶了亲之后，我们再看看，新媳妇和我，究竟谁更好些！”说完一转身，就消失不见了。
十
看见没有，这时候故事的眉目渐渐显现出来了，潜伏在表层下面的，是巨大的冰山——这种小说手法美国人海明威用得最好，但绝非他的首创。
我们接着说故事。
假的阿绣走了，刘子固却又陷入了痴情之中。他自然没有兴趣再去黄家相亲，他想起假阿绣说过的话，抱着小心翼翼的希望，再次来到盖州——他希望假阿绣说舅舅骗了他是真的，希望阿绣没有嫁人。
来到盖州，刘子固也不去找老舅，而是直接来到阿绣家的店子附近。令他欣慰的是，她们一家人又搬回来了，阿绣的母亲在家。令他绝望的是，舅舅似乎并没有骗他，阿绣果然被许配给广宁的一户人家了，替她定亲的叔叔还有她父亲，都去了广宁。
“只是亲事到底已经定下来没有，还不知道。”阿绣的母亲说。
刘子固听了，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他想去广宁，但又怕去了找不到人，于是只好在盖州等消息。
等了十多天，他几乎要完全绝望的时候，一场意外的战火将附近的几个州县扰得大乱。刘子固在仆人的催促下，只好回家，走到半路，遇上叛兵，被抓了起来。叛兵见刘子固是个文弱书生，就没有严加看管，刘子固趁机抢了一匹马，跑掉了。
快到海州边界的时候，他看见路上一个女子独行，蓬头垢面的，鞋子都已经破烂不堪。他心生慈念，正要叫她一句，那女子恰好回过头来，两人一对视，不由得都呆住了。
十一
这个是真阿绣了。她的亲事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战火就波及广宁了，父亲带着她往盖州赶，路上也碰上叛兵，全被抓住了。
叛兵嫌她走得慢，让她骑马，她却老掉下来。正在这时，一个女子忽然出现，抓着她的手，奔走如风，带着她逃了出来。直到追兵的声音完全听不见，她才放开阿绣，告诉她道：“前面的路好走了，你自己走吧。慢慢走，不用担心，因为爱你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你，你可以跟着他回家。”
刘子固听完她的述说，已猜到那女子就是之前的假阿绣，心中对她非常感激。
刘子固带着阿绣回到家。
战火过去之后，幸喜阿绣的父亲和叔叔都没事，于是双方择定良辰吉日，为二人成了亲。
十二
故事并非到此就完了，就像西方童话故事里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因为我们不要忘了，假阿绣还说过一句呢：“新媳妇和我，到底谁更好些！”
这才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冰山。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座冰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十三
刘子固和阿绣生活在一起之后，一次，他回想起当年的结缘之物，于是翻箱底，找出了一包当年从阿绣那里买的尚未拆开的粉，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包红土。
刘子固目瞪口呆，阿绣却笑道：“傻瓜，当年你从我那里买东西，总是呆呆地看我，连自己到底买了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有一次你买粉，我就故意装了一包红土，想戏弄一下你。”
刘子固佯装怒道：“好啊，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坏人！”用手呵她，阿绣咯咯笑个不停。
正在这时，一个人撩起帘子走了进了，说道：“好自在！好快活！你们难道把我这个真媒人给忘了吗？”
刘子固一看，却又是一个阿绣。这阿绣往真阿绣旁边一站，又拉着她换了几个位置，刘子固已经迷糊，认不出谁真谁家，只好把家人都叫来。家人也没有认识的。
刘子固镇定了一下，认真瞅着两个阿绣，终于，他认出假的来了。他对着她作了一个揖，以感谢她的恩德。
假阿绣有些意外，她慢慢走到镜子前，看了看里面的自己，又看看阿绣，终于，脸色露出惭愧的神色，快步走了出去。
十四
然而事情还没完。
一天傍晚，刘子固在外面喝了些酒回家，卧室里黑漆漆的没有人，他正要自己点灯，门帘一挑，阿绣进来了。
刘子固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去哪里了？”阿绣用手扇着笑道：“你好臭知不知道，我才出去了一会儿，就这样盘问我，难道我还会逃到大树里面去吗？”
刘子固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知道她在吃假阿绣（狐女）的醋，于是笑着捧起她的脸。阿绣问：“你看我跟狐姐姐谁更胜一筹？”刘子固道：“当然是你，虽然你们外貌上一般无二。”说完抱着她温存款款。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阿绣挣脱他的怀抱，笑道：“原来你也不过是以貌取人之辈！”刘子固正自不解，打开门，又一个阿绣走了进来。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跟他温存的那个，却是狐女。再回头看时，她已经不见了，只有空中的笑声不断。
十五
（真正的冰山全貌来了）
刘子固和阿绣望空而拜，祈求狐女现身。
狐女道：“我不愿现身见阿绣。“刘子固猜到她有些自愧不如，于是道：“那你为何不化作另外一个人的样子？”狐女道：“不行，我只能化作阿绣的样子。”刘子固问：“为什么？”
狐女迟疑了一下，道：“好吧，我告诉你们真相。阿绣，前世是我的妹妹，但她还很小的时候就不幸夭折。她投胎的时候，跟着我和母亲一起去天宫见西王母。西王母容颜绝世，我和阿绣因为都多看了她一眼，因此心中生出强烈的爱慕之心，回去之后都想要化作她的样子。阿绣比我聪明，灵性比我高，才一个月，她就已经神似西王母，而我学了三个月，才变成西王母的样子，但终究还是不如她像。现在我们已经都是隔了一世，我自认为已经超过她，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现在我也终于死心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我走了。”
十六
狐女虽说已经死心，但还是没有完全死心，虽说已经走，但还没有完全走。当阿绣回娘家的时候，她还时不时来一趟，用点小神通帮人找找失物什么的，显示一下自己的厉害。三年之后，她终于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才再也没有来过。
十七
终于将故事讲完，现在可以说点题外话了。
真假阿绣，其实也就跟真假孙悟空一样，是合二为一的。真假阿绣之间的故事，其实也像真假美猴王，是“二心之斗”。
也就是说，真假阿绣合二为一，才是本故事的第一主角；假阿绣的好胜之心，才是本故事的最主要动机，贯穿了故事始终，压过了刘子固的痴情主线，成为本质上的故事逻辑。
而这真相，又一直到最后才解开。
对于这种牛逼的叙事，我只能说：精彩！真精彩！！
金庸的小说《侠客行》里，也有一个阿绣，不过那里面是一个阿绣，而有两个石破天，这里是一个刘子固，而有两个阿绣——不知道当初金老爷子写故事的时候，是不是也从这里汲取了灵感呢？
如果是，那就更见证了蒲松龄影响力的深远。
当然了，以上只是猜测，纯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