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寐寤语——关于我与阅读的一篇闲话

我大致从六岁左右开始看真正的书,当时我们称之为“字书”,顾名思义也就是以字为主的书,以区别于“画书”,也就是连环画、画报之类以图形显示为主的书籍。至少在当时,在学龄前能看“字书”是一件惊动视听的事情,在我们朴素的认知里,能看“字书”一向被视为有学问的象征,印象中只有老师和大人看“字书”,那些比我们大很多的小学生乃至中学生也少有看“字书”的时候,放学后都着迷地拿着一本本画书在琢磨。其实还不止于此,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很多同学依旧沉湎在画书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当然,不能说在六岁的时候会看“字书”就预示着未来的人生道路一定会比那些甚至连画书都看不太明白的同龄人更平坦或者更坎坷,说起来书本毕竟只是构成缤纷世界的无数色彩中的一种,在很多时候,甚至算不上最引人注目的那种。至少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童年远不是书本能够概括的,那时候玻璃珠玩得好的,橡皮筋弹得好的,沙包丢得好的,铁环滚得好的,弹弓打得准的,凡此种种,在我们眼里皆为神技,非天赋异禀聪明绝伦者不能涉猎,你能沿着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把铁环滚上土坡或是用弹弓打下一只正在打盹的家雀得到的喝彩声并不亚于你考上北大,也许还更真实。当然对于无法掌握类似技艺的人来说,你还有很多方式能出人头地,很多方式只要你愿意尝试你就一定能做到——比如你只需比别人多收藏几十张糖纸或者烟壳,就足以让你在羡慕的眼光中自豪很长一阵子。
所以六岁会看字书其实算不得什么,可能大人的看法会有所不同,但我们其实更在乎同伴的看法,因为大人会在所有的事情上夸你,而同伴只会在你真正出色的事情上夸你,两种夸奖的内在逻辑是不一样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大人的位置,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世界。
正因为曾经得到过同伴赞许或许还有点仰慕的眼光,我认为会看字书毕竟也算一技之长,至少和滚铁环、弹玻珠、打弹弓是平起平坐的,这无疑给了我一些动力,动力之外,或许也有一些个人的兴趣或虚荣心等因素的驱使,这使我在童年时代看了非常多的书。至迟到我小学三年级,我已经看完了四大古典名著、封神演义、儒林外史、说岳全传等等一大堆古典白话小说以及包括《一千零一夜》、《福尔摩斯探案集》、《莎士比亚悲喜剧四种》在内的很多翻译作品,还有鲁迅、矛盾、郭沫若等作家的作品选集,我甚至似懂非懂地看完了整套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和卢梭的《忏悔录》——前者封面上希特勒那棱角分明画风冷峻的素描像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睡不着觉,后者给我未来的青春期生活造成了意想不到困扰。
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书我都很感兴趣,甚至也不能说上面提到的所有书籍我都一字不漏地看完了。事实上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一直都是我早期阅读的主要特征(其实现在也还是),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以那个年龄段能够达到的最大程度的认真看了其中的几本,比如一些中国传统白话小说。
这些阅读经历给我带来一些乐趣和虚荣,因为只看画书的小伙伴渐渐地发现我比他们知道的事情多一些,能够解答某些他们长久以来藏在心中的疑问,例如隋唐十八条好汉都是些什么人,排名如何。类似这样的问题在画书中总是很难找到现成的答案,对于整天翻看字书的我来说却算不上什么难事。因为我总是能对诸如此类的问题给出确切的答案——这些答案有时候出自书本有时候也仅仅只是我单纯的想象——这样我周围逐渐聚集起一小群人,向我提各种各样的问题,从关羽和张飞谁的武功更高到观音菩萨和太上老君谁的法力更大,甚至包括一些关公战秦琼式的问题比如吕布和李元霸谁更厉害,所有这些问题我都能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充当仲裁者,就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有关此类问题的争执进行裁决,而我的裁决总是能让他们心悦诚服,偶有争辩的,总也抵不过我的一句话:这是字书里说的。那时候书本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不可辩驳的真理,对于人的大脑有着魔法般的控制力,而我在无意中成为真理的拥有者和阐释者,尽管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每每看到他们崇拜我就仿佛我在崇拜一个能用弹弓把家雀打下来的人时,我的确很享受这一刻。而更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我没有滥用我的权力,自始至终秉承了客观和公正的基本原则,哪怕有些时候我自己对要解答的问题也一无所知,但我对答案的想象和最终的结论没有夹带任何私心,绝不会因为争执的某一方刚刚请我吃了一根冰棍而有所偏袒——事实上我只不过是害怕失去他们对我的崇拜以及这种崇拜带来的精神上的享受,因为这种享受远比吃下一根冰棍要舒服得多。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大家很快就对那些千篇一律的问题——或者是对我千篇一律的答案——失去了兴趣,正如我逐渐对一个能把玻璃珠弹进五米远的洞里和收藏着大量糖纸烟盒的人失去兴趣一样。我周围的人逐渐散去,终于从某一个我无从察觉的日子开始再也没有人来问我关羽和张飞谁的武功更高了,尽管我对这个问题又有了不少心得体会而且准备了更充足的证据,但再也派不上用场。
我为此惆怅了一些日子,而且这种现实多少影响了我阅读方面的兴趣,所幸并没有消除这种兴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孩子的愁绪总是很容易被化解和遗忘。
在遗忘掉短暂的不愉快后我继续我的阅读,那个年代看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除了经济方面的原因,书的种类本身也很少。有一段时间我没事常跑县城的新华书店消磨时间,由于店里的书更新很慢,我逐渐对新华书店里售卖的书本如数家珍,哪怕其中的大多数我都没有看过也不想去看——比如《妇女卫生手册》或《科学养猪》——但我知道有这本书存在,能准确地指出它被放在哪个角落。新华书店里的工作人员对我也很熟悉,他们惊讶或是感动于一个小学生对书籍的异乎寻常的兴趣,常常把书架上的书拿给我看——那时书店还是封闭式的,不能随便翻看,能站在柜台前看书不啻是一种特权——最后发展到一个老店员偷偷把我带到楼上的仓库里看书。他有一个孙女和我同校,他似乎对我抱有很大的期待,认为我这种表现预示着未来会成为什么大人物,看起来他是中了当时流行于各类杂志的某些名人轶事的毒,在替他孙女做才子佳人的梦。不难想象我最后辜负了他对我的期许——不单是他,也许还有其他人,总之若干段姻缘因为我的仲永之殇被扼杀在摇篮中。
事实上我能看到大量的书籍真正得感谢的人是我的母亲,因为她当时在宣传部门工作,管理着县委的一个阅览室,我在上初中以前看过的所有书几乎都出自这个阅览室。仅就这个阅览室的范畴而言,我敢说我比县委的所有人看过的书都多,除非有第二个人出来说他看了里面所有的书。我的确看了阅览室里所有的书,连马恩选集我都没有放过,而且留下了印象。若干年后在一堂政治课上,那个开拖拉机出身的老师说马恩选集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这时候我突然站起来,老师和全体同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而我则遏制着内心汹涌的激情,用平静的声音说:老师,马恩选集的第一句话不是这句,而是“谬误在天国的申辩一经驳倒,它在人间的存在就陷入了窘境。”——我永远忘不了老师当时不知所措的狼狈相和同学们兴奋激动的目光,真的,我忘不了。我更忘不了的是,我欺骗了老师,因为这句话并不是马恩选集的第一句话,而是第二句,但我非常喜欢这句话,喜欢它超过任何一句名人名言,我一定要把它说出来,否则我就辜负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出风头的机会。我认为老师不可能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第一句话,这一刻我掌握了真理,我说了算,就如很多年前一群小伙伴围着我出神地听我讲那只有我看得懂的神秘的字书里的故事一样,不同的是,我开始变得自私并且利用这种自私来伤害别人享受虚荣。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8-07-05 13:26:40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3032

发表时间:2018-07-05 21:26:4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23 23:15:1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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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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