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粮食的记忆

上世纪6、70年代,冀南平原一带都是种红薯、高粱、玉米、荞麦和小米,也有种小麦的,不过很少,没有化肥,用的是农家肥,一亩地小麦产量不过200来斤。一年到头,吃的方面有半年是红薯当家。

春天,生产队开始大量组织人,用土坯垒红薯育苗的土炕,上盖草席保温,育好苗后种进地。入了夏,满地蔓延着肥绿的红薯秧子,小孩子喜欢把叶子下的长柄折成一段段,绿玉垂珠似的,挂满脖子和耳朵。秋天拉了蔓子,抡着铁镢头刨出来,按家里的人头儿分上一堆,放到村西高坡上自家挖的4-5米深的地窖里。想吃的时候一个大人在上边,用系着长绳的筐,送个小孩子下去,拿着手电筒照明,把红薯拾进筐,拉上来。

本地红薯是红皮白心的品种,吃起来甘面细甜。等存过漫长的寒冬,再吃起来味道与刚收时已不同。储藏得当的,煮熟后薯心软化如蜜糖,入口即化;储藏不好的,吃起来有极粗的纤维,柴的很,还附带一股子烂气。一般都是蒸着或煮着吃,也有切片后晒干,留到冬天磨成粉,蒸成窝头或饼子,趁热一个一个放进饸饹床子(做食品的工具,一根粗铁管上焊着特制圆筒,筒底有网眼,筒上连带约1米长的手动铁管压杆,下面焊4条腿儿支着),下面接着高粱杆锅盖或竹篾小筐,压成饸饹——红黑色的类似圆面条的食品。

我家的饸饹床子焊的极好,压起来又轻又快,经常有人来借。有一次跟母亲上邻居家去拿,看见经常跟我一起玩的女孩也在人家那儿,刚压好的红黑色的热饸饹,邻居顺手就给她抓了一把,她捧着就跑了。跟着饸饹床子出门时,看见她躲在木街门的后面眨巴着眼正吃呢,可能是不敢拿回家,怕她妈妈说。那东西很好吃,炒点酱汤,切点碧绿的葱花,飘个黄白相间的蛋花,点上香油,做成卤浇到上面,真是美味,比吃冻烂的煮红薯强多了。不过再好,只是形式不同,从根儿说仍是粗粮,吃多了胃里泛酸水,烧心的时候,还是想着去哪儿弄块儿白面馒头吃。

一个生产队和另一个队的人平时做饭方式不一样。姥姥家所在队年轻人多,产量高,分的粮食多,生活条件就好点。巧手媳妇,和上一点儿白面,里面裹点红薯面,擀成包皮面或是烙成包皮饼,甚至能架上大锅,漏点红薯粉条大家分分,等熬北瓜菜萝卜条汤时放进去,洒上小葱和香菜末,搁点儿醋用筷子挑起,呲溜着吃。

奶奶家所在的生产队老头多,老太们又是小脚儿,只能在家织布、推石碾子推磨或是在生产队用手拿根钉子抠玉米,拿木棒捶豆子、高梁,年轻人少,劳力不足,糊弄饱肚子就行,再说粗粮细做费功夫也费粮食,说谁家的媳妇会做饭那是个贬意词,意思是馋且懒。一般都是炒点玉米或高粱,磨成面放在蓝瓦缸里,吃饭时煮一锅红薯,一家人捧个碗,抓上半碗炒面,放一个红薯进去,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呀搅,最后炒面全渗进红薯里,就开始吃了。据父亲说,那东西吃起来甜且香。到过年时却都一样,各家蒸上一大簸箩的黑荞麦角子,再蒸上一大簸箩的高粱面、红薯面的窝头和菜团子,最后蒸几个白面馒头和萝卜条猪油渣包子。

这些红薯、高梁之类的粗粮别管做成什么样,都是糊弄肚子,整年全家才吃2斤油——油是收在厨房墙上的小暗窗里的——窗口还飘着块布帘儿,用个小黑瓷罐子盛着,罐边上挂一个比挖耳勺大点的油吊子。人大多黑且瘦,营养不良。就那样的伙食,力气也不少出,6、70年代国家号召修水库,修海河时,工地上条件更差,啃着红薯面、高粱面的黑窝头,人们推着小车,砸着石头,那干劲比现在的人大得多,也没听说过谁得高血压,癌症什么的。可能是那些杂粮吃食比现在单纯吃白面抗病,也可能是那时医疗水平差,人病了,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看看,吃点药,打几针,躺几天就挂了,连得的什么病都没拎清就直接进土。

80年代初,生产队解散,土地承包到户,农民种田积极性提高,工业水平也跟上,有化肥可用,亩产小麦达到800多斤。邢台原来是家家有井,处处有泉的百泉之城,修水库后,大量的水调用于城市工业,加上降水量较前些年少,地下水位得不到充分补给,水位一直在下降。十几年的功夫,原来一扁担深就能见水的大口井改为各家自打的压管井,等水位下降到10多米深的时候,手工的压管井无能为力,出水量越来越小,村里只好统一安了自来水。

有弊也有利,原来长满碱蓬盐蒿,几铁锹下去挖个坑就能出水的河边地——多用于放羊或熬碱土的盐碱地,因地下水下降变为大片良田,大量的种植小麦、玉米和棉花。有的种粮能手在棉花里试着间种上绿豆,这两种植物是很相宜的,都是病虫害较多,用喷雾器打药时一举两得。

村里最大的事莫过于“过五月”,也就是小麦的收获。这可是大事,从农历四月就开始忙乎,先是到沙河城会上买镰刀和捆麦子的绳子,再用大石磙子压麦场,最后在场边放上十几个装满水的大瓮,防火。用镰刀割小麦,捆好,运到麦场上,用拖拉机拉着大石磙子碾压或是用大型脱粒机脱粒,生产效率低,满场堆的都是麦杆有些发绿的小麦,小山一样。与麦秆分离后,脱的也不干净,得用木锹一点点扬场,就着风力把里面的杂质筛掉。再往后先进些,改用小型收割机割,割好后小麦黄澄澄一大片摊在地里,绳子捆好拉到自家地头简易麦场上,拿长竹竿捅着接好电线,用小脱粒机脱粒。

机械化程度高了,腾出人手,男劳力开始出外打工——多是干建筑队,一早背上工具袋,装几个馒头就骑自行车出发,很晚才回来,农忙时再下地帮忙。有次看到一个小男孩靠在大门口,等他爸爸,月儿已爬上柳梢头,门口小树横斜的枝叶影儿掩映在身上,时不时有胖蛐蛐在叫。好不容易等着了,大人问,“晚上吃什么饭?”男孩说,“煮的咸花生和馒头米汤。”大人点着头,缓缓推着车子进去,男孩在后面跟着,手里捏着父亲给留的一包鸡汁味方便面——邢台本地生产,用的是橄榄油,生吃极香,煮着更好,四毛钱一包,是二十几年前孩子们的最爱,现在见不到了。

妇女开始真正起到半边天的作用,浇地、背喷雾器打药,秋天摘棉花。那时摘的棉花真多呀,家家房上都堆着满满一房顶的白棉花,小孩子在棉堆里打着滚。晒干的棉花得排着队卖到棉站,棉站成几十斤的返还棉籽油。家里经常烙油饼,偶尔也能自己炸点油条或是糖糕,摆上两桌,无非是猪头肉香肠花生米银耳豆腐酸辣腌白菜,街坊邻居们一起坐坐,喝点小酒,轮流做东贺年节。到过五月时,忙的顾不上自己做主食,一般是到馒头房用小麦换馒头或在街上换麻糖。

炸麻糖的,常来的有两个人,都是骑着自行车,一边带一个荆条编的大篓子。一个笑眯眯的大个胖老头儿,吆喝着:“大麻糖,糖糕”!“大麻糖”仨字喊得极为壮观,“糖糕”俩字低的很,就好像一声炸雷骨碌碌从500米的山顶一下滚落到地平川。他的麻糖品相不好,有时里面窝个面疙瘩,瘪塌塌,起不来,卖的自然慢些,往往傍晚儿了,西边满天彩霞还能听到喊声。好在需求旺盛,从地里回来发现家里没馒头可吃,不得不买他的,大转一会儿,也能卖完。另一个是年轻人,小伙子长的干净利落,只喊俩字,“麻—糖”!极脆生。他炸的麻糖鲜亮,吃着酥脆,人缘也极好,远远听到喊声就出去找,穿过几个巷子找到时,麻糖已没几个,糖糕更难抢到手,得提前说好留着。他这个生意做了近二十年,现在已转行了。

如今耕地有旋耕机,种地有播种机,收获有大型联合收割机,粮食进仓,秸杆粉碎还田,播种机就等在地头,就手施肥种玉米或是小麦,种棉花和其他小杂粮的少了。五月小麦快成熟时,京广公路上,常有一队队的大型联合收割机缓缓驶过。除了司机,车上还有1、2个人,就那么蜷在车上的空闲地儿呼呼大睡。起初,这支队伍是由北向南走——南边山东、河南的麦子成熟的早。收完山东河南的,转回河北,收完河北的小麦,再转战东北一带,时间持续约一个多月,真可谓是和平年代的“南征北战”。偶尔会看到一些车辆停下来,在路边摊上吃面。这些辛苦的劳动者无论男女,因忙于做事——开车收割或是讲价钱、量地,个个又脏又累,精神却极好。晚上司机割麦,其他配合人员抽点空儿,躺在浇地用的水沟里都能睡着。

具体到一个农户家,麦收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刚用联合机的几年心里不踏实,怕抓不到机子,别人都收了单把自家剩下,还拎着啤酒巴巴一群人蹲在地头等着。后来有了手机,嘱咐地邻居们割完打电话,轮到自己时去地里看一个小时,收好把脱粒干净的麦子运回家就行。如今过麦天最怕两件事,一是着火,听新闻里播这事儿就发毛,看到远处冒烟心里就害怕,那可是一望无际秆儿焦黄的麦田呀,出了事救都没法救。乡里的面包车,此时也挂着禁烧秸秆的标语到处转;二是怕司机忘关仓门,麦粒一路洒到地垄里,收没法收,捡没法捡,这季就白忙了,还得跟司机办交涉,要他赔产量。

农忙时间短,再说每天吃的都是白面,家里炒菜油盖着锅底,肚里油水大,不怎么稀罕,街上渐渐看不到卖麻糖的。偶尔有个炸油条的,也不肯上街吆喝,想吃得现上他家去买,那样不会被白铁皮筐捂皮实,吃着脆爽。80年代过庙会时,会头上有支着大油锅现炸麻糖或馓子的,去亲戚家时拎上2斤,用牛皮绳串着,很体面。现在赶会头的都是些卖鸡蛋、饮料和方便面的,也有水果,去亲戚家时都是搬着一箱子去,没人提着麻糖串亲戚了。

楼主 饭后钟声  发布于 2018-05-28 21:31:25 +0800 CST  

楼主:饭后钟声

字数:3594

发表时间:2018-05-29 05:31:2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28 22:34:3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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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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