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红毛丹百颗,不妨长作炎方人

日啖红毛丹百颗,不妨长作炎方人-- <愚趣园>雅聚七十八年

(一)

一次简单的文人雅聚,让当事人难以忘怀,后世传为美谈,其中固然有高山流水般真挚深厚的感人情谊,还有一段颠簸流离的时代风云故事;那是七十八年前的1940年6月16日,几位当代文人雅士在《愚趣园》边啖红毛丹边聊家常国事,一次看似平常而非凡的聚会。

故事还得从一位从割胶工人出身,后来成为《南洋遗留中国古外销陶瓷研究》的传奇人物韩槐准(1892~1970年)说起。这位韩先生原籍海南岛文昌县,年幼即到新加坡闯荡谋生拼搏,省吃俭用十一年后攒下七百多元,于1936年在新加坡郊外旧汤申路八哩三苏古的地方,买了两英亩阗无人烟的山坡荒地,凭着坚毅不拔的精神,辟草莱披荆棘,种植了四百多株南洋特产水果红毛丹。他还在园里建了一厅两房简单住房和一座高架小屋,陈列他所搜集的古董和图书,后因图书和文物多了,又另建一间小屋专藏图书,秉其殆愚者一得之趣,取名《愚趣园》,以藏头诗句“愚到穷时方悟性,趣从幽处有真情”,以示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生活追求。

有记载说老诗人柳北岸忆及当年去愚趣园作客时的情景,“每当公共汽车行到愚趣园门口时就下车,从马路上往下面的园里一瞧,夏荫低垂,野草青青,一树树熟透的红毛丹殷红如霞,色泽饱满,令人垂涎欲滴。主人一听到客人的声音,立刻走出来欢迎。”一进门是一间中国式的客厅,墙上悬挂着康有为、张岳崧的七字联,唐伯虎、朱梦庐的花鸟画,还有伍学藻的人物画。再往内,又是一间摆设完全不同的小厅,古董式的柜里装着、长桌上摆着他多年从南洋各地搜集的古董、陶瓷、碑帖,藏量之丰富抵称得上一个小型博物院。韩槐準一边领着大家观赏,一边讲解古董的来历及可贵之处。观赏完毕,他便招呼大家在庭院里坐下来吃红毛丹,谈古论今。这些文人墨客、专家学者及艺苑名士,包括郁达夫、徐悲鸿、刘海粟及许云樵等。

(二)

1939年的秋天,旅居新加坡的徐悲鸿,专门为韩槐凖《愚趣园》新居落成,画了一幅《鸡竹图》,请郁达夫题字其上“槐准先生深居郊外,有裴真学风,悲鸿画鸡以申贺,嘱达夫题之,时己卯秋也”,是为《题徐悲鸿赠韩槐准<鸡竹图>》七绝诗句:“红冠白羽曳经纶,文质彬彬此一身。云外有声天破晓,苍筤深处卧裴真”。(诗句中的苍筤指青竹,裴真为公鸡彩羽)。《鸡竹图》既有写景之实,亦以鸡的五德(文、武、勇、仁、信)及竹子的中虚劲直有节,经冬不凋,寓意《愚趣园》主人的品德高雅。

徐悲鸿小憩片刻,再为主人新居门楣上题上“愚趣斋”三个大字,另书“愚趣园”匾额,及楹联一幅即藏头联“愚忱泥处尊唯我,趣味浓时兴不阑”。

韩槐准在其《愚趣园》种植红毛丹,据说是怀念家乡海南的特产-荔枝,一种长相类似的热带水果。这红毛丹,马来文称之“rambutan”,意为“毛茸茸之物”,它比荔枝多了一身妖娆的毛刺。韩槐准决意全身心投入,通过嫁接枝条,改良品质,长成多种口味的红毛丹,其色美、肉香、汁多、味甜,让人啧啧称奇。他还应邀在《南洋学报》上发表了《红毛丹种植谈》,详细介绍了红毛丹的种植方法和技巧,并论证红毛丹的原产地就在马来亚,资料全面严谨。

每当红毛丹成熟时,层层叠叠,红通通的煞是抢眼,韩槐准便邀请诸多好友到来品尝,谈笑风生,留下了许多佳话美谈。

(三)

1941年,徐悲鸿为此特地画过一幅红毛丹图,上有题跋“吾慕韩夫子,卜筑山之麓,宁静识物理,花果满其谷,甘美无比伦,饱食畅所欲,太平他年事,岁暮亦何速,暂别当再来,结聆效劳躅。”並题诗其上“日啖红毛丹百颗,不妨长作炎方人”,(炎方乃指南方炎热地区)。

熟悉诗词的朋友都知道,这题诗是借用了苏轼的《惠州一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有版本‘不辞’另作‘不妨’)。这是苏轼在绍圣三年即1096年贬官惠州时写的,当时的岭南这一带为蛮荒之地,罪臣多被流放至此,诗句我们没有读到哀怨嗟叹之辞,而是表现出苏轼素有的乐观旷达、随遇而安的精神风貌,以及对岭南风物的热爱之情。
徐悲鸿显然感同身受,写了“日啖红毛丹百颗,不妨长作炎方人”,时逢神州沦陷,流离南洋,亦展现出同样的入乡随俗,怡然自得,处之泰然的豁达情怀。

在这次聚会的几个月后,还发生了一件令徐悲鸿铭记于心的事情,即在1941年12月,徐悲鸿携带了向国内的好友(如齐白石、张大千、高剑父、吕凤子等人)征集的作品和他自己的作品、收藏品共二百余幅,赴英举行现代“中国画展”,为中国抗战筹募义款,因太平洋战争突发而滞留新加坡。翌年二月,在日军兵临新加坡的危急关头,徐悲鸿立即把携带在身边的一批珍贵名画分为三份,其中一份托韩槐准代为保存,而自己归国加入抗日行列。抗战胜利后,韩槐准父子二人虽费几番波折,亲自把这批作品送回徐悲鸿手里,徐悲鸿见此热泪盈眶。

多年后的1951年4月,当时徐悲鸿已病魔缠身,仍念念不忘这段交往,强撑病体亲作汉隶屏条,赠与远在新加坡的韩槐准,诗曰:“十年长忆海南韩,愚趣园中嘉会难。篱落参差存古意,宾朋细品红毛丹”。两年后徐悲鸿逝世,没想到这幅墨宝,竟是最后的诀别。

从当前《致韩槐准书函散册页》拍卖行公开的资料,我们读到徐悲鸿的亲笔手函“槐准先生惠鉴:得手教藉知园中红毛丹成熟,不胜梦想,何日得再尝乎,秋日弟园中葡萄长成,亦渴望足下来共赏也”之句,两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和惺惺相惜洋溢纸上。徐悲鸿曾于1941年赠送一幅《柏荫仕女图》画作给韩槐准,深意款识亦然“此画并无若何奇处,而吾友槐准先生亦收而宠装之。用见其嗜古积习深也。比之爱国,国危爱之益笃。是诚人类伟大精神之一也。辛巳晚秋,悲鸿。”

画面构图十分饱满,一棵遒劲粗壮的古柏呈扭曲之势,占据画面大半,树干以略带干涩的笔墨写出,尽显其历经岁月沧桑的老态;柏树下斜倚一手执黄菊佳人,微微颔首,凝视画外,其之发丝、耳坠、紫衣、玉镯、红香鞋皆以淡彩细细涂染,与重墨之古柏形成鲜明对比。古柏发葱郁,佳人正当年,更能读出画家身处乱世,但坚信美好的日子终将到来的胜利爱国决心。

(四)

当年旅居星洲的一代文士郁达夫(1895-1945)也是‘愚趣园’的座上嘉宾,他有首七律诗纪其趣“槐准先生于暇日,邀孟奎先生及报社同人游愚趣園。时红毛丹正熟,主人嘱书楹帖,先得首联,归后缀成全篇",刊载于1940年6月18日新加坡的《星洲日报-繁星》。

诗云:“卖药庐中始识韩,转从市隐忆长安。不辞客路三千里,来啖红毛五月丹。身似苏髯羁岭表,心随谢翱哭严滩。新亭大有河山感,莫作寻常宴会看”。

这‘卖药庐’引用相比东汉的高士韩康典故。(见《后汉书》卷八十三《逸民传-韩康传》),亦指韩槐准曾服务于当时新加坡的德国神农药房为药剂师(自修成才),月薪两百元,生活还算优裕稳定。诗句‘身似苏髯羁岭表’有意提到苏轼贬官岭南惠州,紧接几句“心随谢翱哭严滩。新亭大有河山感,莫作寻常宴会看”,诗人面对祖国山河破碎的局面,而无限感慨。诗句强调千万不要把这次宴会视作平常无奇,而实际上,它增强了在新加坡的华人知识分子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郁达夫较后又赠送一副对联给韩槐准:“其愚不可及,斯趣有作为”,字句诙谐中包含着对愚趣园主人的赞美。

江夏堂的黄孟奎(1885~1965)对于这次聚会亦有诗紀其亊,题目为《六月十六日,愚趣園啖红毛丹,同达夫、楚君、匡人》。由此可知:这次“游愚趣園”,包括韩槐准,一共五个人。

郁达夫的忠实粉丝一代学者郑子瑜(1916-2008),在1954年2月21日作诗《奉寄愚趣园主人》有云;“南渡班荆早识韩,遥闻春色满长安。炎荒终老三生愿,浅醉忘情九转丹。佳果有须疑著笔,丽人无箸怅空滩。天涯聚散寻常事,留得诗笺仔细看”。作者小序自谓:“韩君槐准享红毛丹于愚趣园,同席有许君云樵、陈君育崧、陈君雪锋诸人,席间韩君出示达夫诗笺,有‘不辞客路三千里,来啖红毛五月丹’之句,盖旧咏也,当时许君与达夫同席,忽忽十有馀祀,而达夫经已作古,今予又与许君同席,十祀之后,不知人事变迁,又将若何”。

郑子瑜写的难免像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感叹“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几番风雨,物是人非万事休,世道变幻莫测。也只能“留得诗笺仔细看”。

(五)

愚趣园确实见证了当代文人雅士之间诸多交往留下高水准的诗词书画,它超越了世俗的酬唱诗对,尤为可贵的是闪耀着时代恢弘的印记。
新加坡著名南洋学家许云樵(1905~1981年)与韩槐准也是知己好友,亦时常与郁达夫、徐悲鸿、刘海粟等好友相聚于韩宅《愚趣园》。

徐悲鸿曾把一幅作于1936年岁末的《松鹰图》赠送给许云樵。画上有题识:“长翮如刀剑,人寰可超越。乾坤空峥嵘,粉墨且萧瑟。丙子岁阑,悲鸿录老杜句。芸樵先生雅正。悲鸿敬赠”。

徐悲鸿题句乃借用杜甫的《画鹘行》,抒发了画家忧时爱国、嫉恶如仇的情怀,恢弘的画面布局,展示了画家的寥廓胸襟。图画上方是展翅雄鹰,动可以遨游天宇,静可以栖居山林,侧目之势,益显志翮凌云的英姿,捷锐威猛;羽毛呈片状,用墨浓淡干湿,力透纸背。下方则画虬曲苍松,气定意闲,处变不惊,在岁月里犹显苍翠挺拔。

(六)

1962年的春天,韩槐准经著名学者胡愈之的力荐,正式受邀到故宫博物院继续从事陶瓷研究。这位《愚趣园》主人决定告别新加坡,携妻带子回到别离四十七载的故国。斯人远去,庄园已不复存在,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并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而湮没在岁月烟尘中,那一次次的聚会,已被岁月沉淀成为一个个佳话,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悠然神往。(据查悉政府已将《愚趣园》发展为保护区缓冲绿化带)。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战乱时期,郁达夫,徐悲鸿等几位旅居(1939~1941)新加坡的当代文士艺术家的诗词书画,凭借《愚趣园》与《江夏堂》等载体,留给我们不少珍贵的文化遗产和名士交往逸事。在商业化功利社会的今天,重读“愚到穷时方悟性,趣从幽处有真情”,依然让人感到字句行间流露的温馨,还有鲜活声貌的回响。

楼主 薛依云  发布于 2018-05-21 23:10:19 +0800 CST  
更正:(1)郁达夫(1896-1945)。(2)韩槐准在其《愚趣园》种植红毛丹,据说是怀念家乡海南的特产-荔枝,一种长相类似的温带-亚热带的水果。
楼主 薛依云  发布于 2018-05-22 08:46:53 +0800 CST  
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和徐悲鸿的‘日啖红毛丹百颗’显然都是艺术家夸张之词。笔者十年前曾在深圳南山的荔枝山凭票入场任吃,满山遍野有不同品种的糯米枝,妃子笑,荔枝王等,被同伴喊来喊去,之后就躲在树荫枝头狂吃几十颗,已经甜饱得不行了。另,笔者太太的娘家在新加坡林厝港十七英里处,屋旁农地也种了不少红毛丹树,笔者嘴馋吃了二三十颗也撑涨了。当然其间乐趣高过一切。
楼主 薛依云  发布于 2018-05-22 09:35:54 +0800 CST  

楼主:薛依云

字数:4246

发表时间:2018-05-22 07:10:1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24 15:33:1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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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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