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我只读过一遍，是第一次读的时候。我想不少爱好红楼的朋友也有着类似的经历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排印本的红楼梦都注明后四十回是高鄂的续作，大约此种观点完全的一统天下，要到二三十年前才算彻底完成，所以近三十年来红楼梦新读者中的多数，甚至几乎是全部，都是带着轻蔑的心情看完的后四十回。此种蔑视的态度随着近二十年来脂派红学的日益昌盛，越来越加强了。今日要找初次阅读时不那么反感后四十回的读者，恐怕在四十五岁以上的人们中还有几个。余生也晚，只赶上了伟大的文化革命之后期，也算是恭逢其盛，但终究还是不到四十五岁，不幸又比较晚熟，读红楼时已是“脂派”一统江湖的时代，所以带着轻视去看后四十回自然是难免的事了。当时对后四十回的印象是：一塌糊涂，一团漆黑，一无是处。
此后读书凡是遇到前人赞赏红楼梦却举了后四十回的例子时，心里就觉得别扭，总是替他们感到遗憾。大学时读王静安先生的书，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看《红楼梦评论》时，看他引用黛玉焚稿等后四十回的内容时，不禁也替他老人家惋惜，逝去得太早。并非是说会有什么时代的局限性，而是惋惜他没来得及看到脂派最终的定论。
毫无疑问，脂派学者对红楼梦的研究有着重大的贡献，但目前的情形我却很有点儿疑问，一是观点之统一，二是论调之确凿。
脂本只有前八十回的大部分和许多脂批，这仅仅是个现象而已，据此推断其余的部分是否后人凭空续作，我觉得确凿的说法是不大靠得住的，至多要保留存疑的态度。
说到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矛盾之处，我以为不能作为续作的确证。情节的矛盾，在前八十回各回之间也有不少，何以就能忽略呢，解释为草稿的疏忽难道不行么？至于思想性的矛盾，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范畴，自然就不敢妄议了。而艺术水平的差异我目前还没这么高的鉴赏水平，即使真有差异，同出于一手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红学我是不懂的，但我总觉得据此推断后四十回是高鄂的续作，而且连一点疑问都不保留，总不是严谨的学术态度吧。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其它的一些段落，也都是原始脂本所残缺的，虽然按脂派的观点也是续作，但对大众化的读者群却没有发生什么影响，甚至被忽略了。这也是个值得注意的细节。
说后四十回是高鄂的续作，好象只有张问陶《船山诗草》一个孤证吧？其它说法似皆本于此。续书把后四十回写得和前面大体吻合，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谈艺术，但从麻烦的程度看，似乎比写前八十回还难，实在是一个庞大无比而极其琐碎的工作，同时还要保证一定的艺术水平，对续作者是个巨大的挑战。需要极高的天分，和很长的时间，专心致志的十年工作总是要的。天分高鄂或者是有，但十年以上的写作时间似乎就很成问题了。所以不妨相信程本的序，他们得到部分原稿加以整理，倒是更合理的解释。
后四十回的某些部分是很精彩的，比如焚稿一回向来为脂派流行前的众名家所推赏，我亦以为此回非雪芹不能办也。爱好红楼梦的读者，前八十回很多人读了上百遍，能背诵不少段落或对白，但后四十回可能和我一样只是轻蔑地看了一遍，应该不能算读过。倘若后四十回是雪芹真迹，高鄂只是加以增补而已，那么如果我们为脂派学者所误，终生在遗憾后四十回的佚失中渡过，到死也没看在手边放了一辈子的后四十回，这总是件极其遗憾的事吧。日后，哪怕百年千年后，脂派论点倘或失势，届时我们这些千百年中没读过后四十回的红楼梦爱好者恐怕不免为后人所笑，其讥笑的程度或者比叶公好龙更甚。
脂派论点出现之前，多少名公才士都没置疑过后四十回，何以今天无数碌碌俗辈都敢讥笑续书。诸位不妨自问鉴赏力比王静安先生如何？如果不如，那就老老实实看一遍后四十回再说。到时仍然对之不屑，那也是自己的判断。与学术不同，文学上我们要更多的相信自己的眼睛。

近来正在第二次读后四十回，还没有看完，读时微有所感，遂记之。

附言：某人曾说，美之所以美是因为它要灭亡。我是很赞同这说法的。但灭亡的过程未免太过凄惨，所谓美乃是指注定灭亡前的忧郁氛围之下的一瞬。所以从审美的角度，略去了后四十灭亡的过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而描述这种灭亡的过程对于作者不免太残酷了，红楼梦，只是醒来后重温的旧梦而已，至于如何惊醒的实在是可以略去的情节。或者后四十，或三十回，曹公业已完成部分草稿，出于心理的，审美的及其它诸多原因终于弃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有七十几回的红楼梦仍是公认我国最出色的小说，这就证明了，虽然书是残缺的，但在艺术上它是完整的。
从这个角度说，后四十回或者是蛇足，似乎不看也罢。实则不然，不论什么观点都不能盲从，总得自己看了再说。

“残缺”与否姑且置之，认真读几遍后四十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