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稗记







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听说过一种菜,名叫“摆菜”。
不是将菜摆上桌,也不是桌上几个菜怎么摆法,而是菜名。
我没有见过这种菜,我是听公社卫生院的屠医师说的。
屠医师有一天到某地一户人家作客,吃饭了,主人很客气,上了几个菜,其中有一盘是鱼,色泽诱人,还放着碧绿的葱。这是道主菜,当时是很稀罕的。
照那时的规矩,这样稀罕的主菜,板扎的客人是不会首先动筷的,要主人家先动筷,夹给你,你才能吃。
但这城里人的规矩也许不同,主人家一个劲劝屠医师吃鱼,自己却不动筷。再三再四的劝,屠医师已经脸上挂不住了,觉得再不吃,也太辜负主人家的这番心意了,终于向那盘鱼伸出了他的筷子。
这么硬?屠医师的筷子试探了一下,戳不进鱼身。他捏了捏筷子,使了一点劲,还是戳不进去,他气愤难当,拿筷子猛戳,戳遍了鱼的全身,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此时屠医师陷入了王蓝田的魔怔之中。
东晋蓝田侯王述有个著名的吃鸡蛋故事,他用筷子戳鸡蛋,怎么也戳不开,大怒,用手拿起,扔到地上,鸡蛋也不破,得意洋洋地在地上圆转不止,王蓝田更怒,动身,下地,伸脚,用屐齿去辗,可还是辗压不了鸡蛋,于是怒气勃发,又用手,从地上,捡起鸡蛋,塞入嘴中,嚼破,立即吐出。
此事获得了王羲之的高度嘲笑。
屠医师的豪迈不输王蓝田,一怒之下,也伸出了他的手,一把抓起了那条鱼。
他没有扔到地下,鱼的另一面已经给他看见了——这是一条木鱼。
不是和尚敲的木鱼。是木头做的鱼。
做得真是纤毫毕肖,比得上仿真菜的大高手岩崎泷三的作品。
屠医师的故事讲到这里,他满脸羞惭,用手遮住了面孔,格格格地笑着说:“我……我……我……”
那时候穷,招待客人,上一道摆菜,充一充场面,那也罢了,但为什么要劝了又劝?听众不服 。我在桌角上听了,似乎也得到了一个礼仪教训,作客时,主人家不动的菜,你千万不能去吃,吃了会惹笑话的。
我还想,吃饭上一道木头鱼,这算什么?有什么讲究没?
后来看书,找到了“不能吃的菜”的证据:
初坐定,酒家人先下看菜,问酒多寡,然后别换好菜蔬。有一等外郡士夫,未曾谙识者,便下箸吃,被酒家人哂笑。
这是吴自牧《梦粱录》说的。就是说,在当时的杭州下馆子,一坐下,服务员先端上“看菜”,给客人看看,然后点菜,上酒,将“看菜”撤下,换上可以吃的菜。外地人不晓得“看菜”只能看,一见上来就伸筷子吃,服务员就要嘲笑他们是乡巴佬。
“看菜”也就是我们说的“摆菜”。从书中看,在南宋,好像只有都城杭州才有。古书中记录了各种名目,看菜,看盘,香盘,装水果的又叫看果。
杭州酒家的“看菜”,可能是宫廷里传出来的。
宫中请客、接待外宾的盛大宴席,都用看盘。宋高宗生日,“看盘如用猪、羊、鸡、鹅、连骨熟肉”,宋度宗生日,前一天是“每位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生日正日,有各种看果、看食、看菜、匙箸、盐碟、醋樽,殿下两朵庑,亦有看盘,环饼、油饼、枣塔——“俱遵国初之礼在,累朝不敢易之。”一直是这么个规矩。
这规矩唐朝就有。
北宋钱易《南部新书》说:
御厨进馔,凡器用有少府监进者九饤食,以牙盘九枚装食味其间,置上前,亦谓之“看食”。
明朝于慎行《谷山笔麈》说,《新唐书》记载天宝二年,唐玄宗到望春楼看风景,韦坚“上百牙盘食”,“谓之看食,即今之看盘也”。
也就是说,从唐朝到明朝,都有“摆菜”。
据《清稗类钞》,到清朝,“看盘”扩张成了“看席”:
饾饤,一作饤饾。今俗燕会,黏果列席前,曰看席饤坐,古称钉坐,谓钉而不食。唐韩愈诗“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是也。俗且谓宴享大宾,一吃席,一看席也。
一桌吃,一桌看。这就看以前网上流传的豪迈段子:“等我有钱了,豆浆买两碗,吃一碗,倒一碗。”
清朝驻藏大臣和瑛诗曰:
法筵肃肃开雁堂,饤坐目食盘成行。
葡萄庵罗兼糖霜,饆饠陈黯鲶头僵。
藤根騞騞刲乾羊,鸠盘茶杵牛酥浆。
龙脑钵盛云子粮,麦炒豆醋盂釜量。
当时和瑛赴班那个那个之宴,这么丰盛的食物,这么正式的场合,虽是“饤坐”,却在“目食”。
这些看食摆菜,就算下筷子,也是能吃的,顶多失礼,遭服务员哂笑。可是吾乡屠医师吃的摆菜,是木头做的鱼,不能吃。
古人喜欢用各种材料做鱼,金的银的玉的,木头做鱼也历史悠久。
东汉王充曾说过,钓鱼的人用木头做鱼,上了漆,放到水里欺骗鱼们,鱼以为遇到的也是一条真鱼,过来聚会,就上当了。王充是我老乡,他说木头鱼有这个功能,我很怀疑。
晋武帝司马炎时,杭州临平河岸塌方,塌出一个石鼓,扣击无声,就去问博物学家张华。张华说,拿蜀中的桐木,刻作鱼形,就能打出声音了。一试果然,声闻数十里。
……这些木头鱼,不上桌。
清朝瀛若氏《三风十愆记》中,真有木头鱼上桌的形迹。
有个开当铺的商人叫方时茂,家里宴客很奢华,创造出很多种大菜,带坏了一地风气,富人争相效仿。平民之家宴饮定制,食器浅小,六个菜,有的少一个,就用木头“刻鳞像鱼形”,盛到盘中充数。
这说的是明朝的事。
网上又查到胶东乳山的木头鱼,是当地宴客必备,有空心鱼,也有实心鱼,用梨木或枣木刻成。
屠医师吃到的木鱼,莫非是这么来的?他当年是去了乳山么?我老家的老同学真标告诉我:“岭南与余姚交界的地方有这种习俗。”原来这异俗如此近么。真个是:千古风流事,名肴共此时。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08 19:31:58 +0800 CST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08 20:16:40 +0800 CST  







1

王巩《甲申闻见》补录中一篇祈雨故事,说他爸爸王素向宋仁宗进谏复进谏,终于祈得大雨。现在看来,这王素很有些倔驴样,一个劲撅着他的歪道理瞎掰乎难为皇帝,一点不像谈论求雨这种国家大事。

今人不相信祈雨有什么效验,所以觉得滑稽,那时候听到王素这么说,不但能绷住了不笑,还会觉得这个谏官很了不起,“真御史!”

王素当谏官真当得很牛的,他在“庆历四谏”中扮“出头椽子”角色,江湖人称“独打鹘”,其他三谏,余靖、欧阳修、蔡襄,合起来叫“一棚鹘”。

四谏由王素打头向皇帝冲锋,也是故意安排的:王素他爸王旦当过宰相,王家与赵家熟,他若说话不留神,皇帝也不大好意思发配他去广东。


2

话说那年大旱,宋仁宗要去祈雨,说,太史说了,这月二日会下雨,所以这月一日要出去祈雨。

王素说:“臣谓是日无雨。”

仁宗说:“卿何以知之?”

王素说:“陛下既知有雨,则安用祈求?知有雨而求,非诚也。天非至诚不格,臣是以知无雨也。”

看起来王素是一点也没有气象预报的概念,脑子很落后。那时候不是有很多农谚么,就有预报气象的用处,可王素不承认气象预报,这不科学。

王素又相信人格化的天,还相信这人格化的天是全知的,喜欢人的诚意,非至诚不格,不够诚就不能格。在这基础上推理出无雨,这也不科学。


3

仁宗说:“明日当出。”

王素说:“臣乞传旨閤门。”

仁宗就叫了太监来说:“明日于醴泉观等处祈雨。”

王素又开始了对台戏:“何不远出?岂惮热乎?凶岁百姓衣食将不给矣。”

这算什么事!

皇帝祈雨,这样盛大的活动,难道不是有旧例要遵守的吗,难道皇帝一念之间就可以改掉的吗。这是题外话,且放下。

看这王素说的,还是坚持要用诚格天,而他认为表达诚的方法,就是让皇帝吃苦头,理由是,否则,“凶岁百姓衣食将不给矣”。

他的逻辑看起来是这样的:老百姓将没饭吃没衣穿,需要下雨,下雨必须皇帝求雨,皇帝求雨必须至诚,至诚必须不怕热,走得远去求雨,而不能怕热,走得近。

那么,这样得到的推论是,天也不是全知的,不能了解皇帝的诚心——皇帝求雨走得近,天就不知道至诚不至诚了。皇帝要走得远,天才能相信他至诚。

再倒推回来,便这样了:皇帝至诚,必须走远,才能格天,才会下雨,百姓才有衣食。

倒推回来后,会发现一个巨大的风险:如果皇帝至诚了,走远了,可是还是不格天不下雨,那么百姓还是会衣食不给,那是不是因为皇帝走得不够远呢。

所以说,究竟天是不是全知的呢,王素的理论中是有矛盾的——如果天是全知的,皇帝有一念之诚就行了,如果不全知,需要用距离来证明,那究竟皇帝走多远才算至诚了呢,没有量化,怎么算数?

如果天没有那么虐,认为皇帝跑到醴泉观就够诚了呢。

王素这是将自己估计的天的意志,代替了天的意志,并且信以为真。


4

总之,远比近好。

这是很典型的臣仆思维,忧惧失宠,患得患失,唯恐自虐不够。王素将这样的思维特征用到了皇帝身上,于是又出现了一点问题:

文章接着说,仁宗“每意动则耳轮先赤”,当时就红着耳朵厉声说:“待去西太一宫。”

醴泉观还在开封城内,东边新宋门附近;西太一宫在西边城外了。所以仁宗是厉声说,豁了出去的样子。

皇帝平时不需要臣仆思维,可是皇帝又是天子,身为天的儿子,理论上他还是有臣儿身份的,这是他皇位正当性的来源,没法否认。当然他心里是否真的相信受命于天,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就算不相信也不能说出口,否则是鼓励别人也黄袍加身号称天命所归。

就这样,一个不需要臣仆思维的人,被按上或者提醒他的臣仆身份,耳轮就一定先赤了。但皇帝还是忍了,同意去西太一宫,表达自己的诚意。

这诚意是向天表达,还是向百姓表达,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素说了出来,皇帝就必须表达,否则万一天不下雨,那就是皇帝不诚造成的,罪咎归身,责任可有些大,醴泉观也就白白去了。话一挑明,就必须做。


5

王素说:“乞传旨。”

仁宗说:“卿不知典故,出城不预告也。”

皇帝在这里找补了一句,用掌握典故知识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但王素第三次拧巴:“此国初以来防不虞耳,今太平久矣,人渴望清光,预使知之,不过村落观驾者多尔。”

皇帝又听了王素的意见。

听取这个意见是很有好处的,这是向天下百姓大大显扬爱民如子愿意吃苦呢。现成的馒头,为什么不吃?

但皇帝不是没有找补回来么,他还是要找补一下的,“翌日,特召先公随驾,非例也”。破了旧例,特别让王素随驾去求雨,要热一起热,要晒一起晒。

祈雨祈过了,天还是一直晴,仁宗很不高兴。回来到新郑门外的琼林苑休息,忽见西太一宫上云烟起,瞻顾间雷霆震,大雨下。皇帝从郑门进城,还从逍遥辇下来,乘上平头辇,“彻盖以承雨入内”,淋雨回宫。


6

祈雨成功,仁宗很满意。第二天叫来王素,说:“此雨卿所致也。”

将下雨的功劳归于王素,惠而不费,反正已经天下皆知皇帝求雨成功。将功劳这么让一让,说明仁宗还是很有领导才能的。王素当然将功劳推回皇帝,这是套路。

然后仁宗又特意告诉王素,昨天求雨成功,他也不敢直接睡觉,而是“设香案,焚生龙脑十七斤以谢天,左右进伞亦却之,立至三更,自顶至踵无不沾湿”。

这皇帝真是够拼的,没雨求雨,下雨淋雨,淋雨回宫,还要继续淋雨,忽冷忽热,这宫里也没人管管他?不让打伞就真的不打了?

本来是蛮有诚意的祈雨秀,这样一搞,成了诚意丧失的祈雨秀,自虐精神发扬光大。

王素后怕了,说:“陛下虽答天之诚如此,盛德之至也。然阴气不可不防,宜为社稷自重。”

仁宗说:“当无雨之际,恨不身为牺牲,何暇自爱也。”


7

必须的,必须升华到这样无私的高度。

就算是皇帝,小心眼也是这个模样。当他表现无私之时,便是他的大私冒泡之际;反过来说,当他大私冒泡之时,也必须将自己的言行升华到无私。

当然皇帝重视名声也不是坏事。

这件事中可以看到,第一,皇帝拼光鲜政绩,也是很豁得出去的,表演也很投入的;第二,皇帝被动接受了一次臣仆思维之后,也会主动按臣仆思维做事,不管他的目的,是格民还是格天;第三,追求至诚用力过大,就虚伪了。

求雨本身与那个时代的科学精神是符合的,但淋雨感谢上天,就是“作”出来的了。既然王素揭开了祈雨意义的秘密,仁宗皇帝就闻一知三,抓紧时机,榨干净这一场祈雨的意义,达到了至诚至伪的境界。

是以冒雨谢天的事,他必须第二天就告诉王素,让他传到外面,榨干净万民的感恩,进入史册。很有仪式感。


8

小时候在乡下,听过一个求雨故事。说一个县令到黑龙潭求雨,神问道:“马前三尺还是马后三尺?”县令答:“马前三尺。”

于是县令骑着马往回奔,下雨的区域,一直在他的马前三尺,一路淋雨,县令就这样活活被淋死了。

听这个故事时,我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马前三尺?只差一两丈,马奔跑也是一眨眼的功夫,争时间也不必争成这样。老人回答说,如果马后三尺,跑起来就不急了。意思是县令是自我加压。但现在想来,可能也是追求那种仪式感,表达诚意,以求格天,只是拼掉了性命,是没有预料到的。

县令淋这么远的雨奔回衙门,与宋仁宗淋雨谢老天,这么做有风险,他们当然都清楚,估计心里在想,大不了生一场病。也不是他们不爱惜身体,而是确有对仪式的诚心。感动了自己,当然推己及人也就认为已经感动了别人。所以诚伪之间,不会有简单的判断,说至诚至伪并不公正,有至诚至伪,也有至伪至诚,或者诚伪参差,诚伪混杂乃至诚伪一体。

初看有些诡异,细思又有些诡异。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08 20:18:08 +0800 CST  







杭州西湖的春天,自来是很热闹的。

寒食清明时节,人们照例纷纷出动,踏青,游湖。湖上舟发如蚁,船上男女成群,歌咏往来。《乐和》故事中说:“杭俗湖船男女不避。”真个是“游裾匝路填车马,翠榜开延斗绮罗”,很风流。所以张岱将西湖比作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

《梦粱录》描述道——

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宴于郊者,则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宴于湖者,则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

就算在北宋,西湖的清明节也是这般热闹,欧阳修说: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
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
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淳熙年间,有个外地少年游客,来到杭州,登西湖边丰乐楼,看到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游乎湖,风乎孤山。眼见此景,不觉欢汴鼓舞,少年也想入湖,坐一坐船,行一行乐。

可是已经到中午时分了耶,别说游船,连渔船也都给人包了去,哪有空船泊岸?

有的。有一条。在岸边,丢着一条废舟,没人坐。算他运气好。

这条小舟为什么废了?这是一条鬼船,没人敢坐。什么鬼船?少年游客一打听,就听到了一个凄清凄楚凄惨的爱情故事。


1,藕花深处的夜游情侣

故事发生在淳熙初,距今差不多有840年了。

男主是王生,是个“荡子”,风流少年;女主是陶师儿,行都角妓。

宋朝话,风流蕴藉、色艺俱佳的名妓,才可以称角妓。《大宋宣和遗事》写道:“这个佳人,名冠天下,乃是东京角妓,姓李,小名师师。”

王陶之恋,那个“鞋儿破帽儿破”的济公也有份。在济公故事中,王生有名有姓,叫王宣教,陶师儿不但有艺名,还有本名,叫陶秀玉。

话说陶师儿与王生甚相眷恋,老鸨很烦,给王生脸色看,不想让他找陶师儿。

两人在行院不能缠绵,就偷偷相约出来,到西湖的船上谈情,只带了一婢一仆。

杭州人游西湖,到傍晚就回城了。可是王生与陶师儿相见时难别亦难,执手相看是泪眼,天黑了才想起回城,到了湖岸,发现城门已闭,进不去了。

王生对仆人说:“月色甚佳,清泛可不再乎!”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记载此事,这一句是王生唯一的对白,隐隐透露出这个狂生的个性,有点儿洒脱不羁,或者说,他表面上是这样的。

于是又买了酒菜,上了小船,在湖中边吃边游。到了更深夜残,大家都累了睡了。

船就泊在净慈寺那边的荷花深处。岸上,就是杨万里早上起来送林子方的地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什么的。

王生和陶师儿睡不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悄悄话,可能说到今天夜不归宿,以后见面就更难了,也可能幻想了一把在天愿作比翼鸟,总之两人心一尖,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相抱着投入水中。

舟子听到声音,惊救不及,两人都死了。


2,名妓落藉最是难事

王生与陶师儿出此下策,估计是王生比较穷,没钱就无法包下陶师儿,就像玉堂春故事中花光了三万两银子之后的王生王景隆。

若是两人情浓,要图终身之事,就算王生有钱,陶师儿既然是“角妓”,也不容易替她赎身从良。

《初刻拍案惊奇》中有一篇叫《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讲过当时角妓从良的不容易:

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到有九个不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个极帮衬的人,方肯周全。

这“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的话,是苏东坡批的。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说,东坡先生在杭州当通判,知府陈襄去了陈州,新知府杨绘还没到,由他代理州长之职。一个妓女年老求从良,他写判词道:“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有个角妓周生,色艺无双,听得东坡放了“九尾野狐”出籍,也请求从良出嫁,东坡不愿意了,写了“空冀北之群”这几句话。韩愈说过:“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苏东坡也是这个意思,你去了,色艺双绝的角妓就没有了。

东坡这条判词,也许又拆散了一对恋人,至少让一个女孩没能过上她想过的生活。


3,火葬之俗

那天早上,济公起来,摇摇摆摆走到湖边,看见两口棺木,许多人簇拥。陶师儿的棺木在金牛寺,王宣教的在兴教寺。

这两口棺木都出了怪事,火化不了。

火葬的历史很悠久了,禁火葬也禁了很久,北宋就下诏禁过,韩琦在并州还专门用官钱买墓地数顷。南宋的范同也为江南火葬痛心疾首,要求高宗禁止,认为事关风化。既然禁不止,户部侍郎荣薿又提议,豪富士族禁止火葬,别人就听便了。

明洪武三年,还特别禁止浙江火葬水葬,“不得火化,违者坐以重罪”,火葬入刑。

但就算到了清末,浙江一带火葬还是很流行,据《禁火葬录》,嘉善人钱宝廉,翰林院侍讲学士,写奏章说:“查火葬之习,浙江杭嘉湖三府皆有之。”他说这里的人多养蚕,因土葬“不便于种植”,在中元、冬至这两天火葬,“举先人之遗骸而付之一炬”,认为火葬了家里可以快速发达,有福气。

钱宝廉还查了法例:

子孙于祖父母、父母坟墓烧棺槨者,杖一百,徒三年;烧尸者绞。又载:于他人坟墓烧尸者,杖一百,徒三年,若缌麻以上尊长,杖一百,流二千里。

如果死者遗言火化,那也不行。《禁火葬录》说,刑律载,不可从其乱命:“若听从遗言,卑幼将尊长之尸烧化弃置者,杖一百;尊长将卑幼之尸烧化弃置者,并减二等,杖八十。”


4,今朝带水拖泥

济公道法高妙,在金牛寺,为陶师儿念了一段起棺偈子:

恭惟陶氏小娘,手扳银浪,魄散烟波,饮琼液以忘怀,踏凌波而失步。易度者人情,难逃者天数。昨宵低唱阳关,今日浪吟薤露。母老妹幼,肠断心酸。高堂赋客,黄昏无复卷朱帘;伴寝萧娘,向晚不能褰绣幌。化为水上莲花,现出泥中玉树。咦!波平月朗绿阴中,莫问王郎归甚处。

于是将陶师儿的棺木移到兴教寺王生棺旁,济公手执火把,又念道:

切见王生宣教、陶氏秀玉,原欠前世,鸳鸯债负。荆棘丛中连理,爱欲池里比目。双双共堕波心,两两同沉沙渎。今朝带水拖泥,怎免这场劳碌。王公呜呼且住,陶母暂停悲哭。陡顿这些公案,山僧与你判牍。咦!凭此火光三昧,各认本来面目。

然后一把火烧掉了。

原来两口棺木烧不掉,是因为陶师儿和王生死后想要合葬。

古人认为爱情的信念能够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比如祝英台出嫁途中遇大浪,打听得她的初恋情人梁山伯葬在附近,就去哭墓,结果地陷并埋。王生和陶师儿就是火化也要一起火化,或许他们比梁祝更容易化蝶双飞。

这事见《济颠道济禅师语录》。


5,坐鬼船

少年游客听了这个爱情故事,笑着说:“大佳,大佳,正欲得此。”

这句话是《西湖志余》中的另一句对白,也写出了少年的狂态。

“正欲得此”四个字,还是泄了一点底。他初到杭州,没有听说过陶师儿的爱情故事,哪来的“正欲”得此?显见是信口说的。多半是他听了故事,不愿被人看作是胆小鬼,才这么说,大佳大佳,嘴硬而已。

不过狂生大抵不怕女鬼。元朝有个滕穆,在聚景园柳浪闻莺那儿遇到女鬼,还和她生活了三年。

这少年也有点胆气,当即买了酒菜,请了舟子上船了。这舟子可以趁钱,胆子也变大了,明知道是鬼船,大家都害怕,还是来摇船了。少年坐着船喝着酒,遍游西湖,尽欢而归,足以鄙视胆细杭州人。

坐了鬼船没事儿!消息很快传开,杭州人胆子也都粗了,著名的杭儿风一发作,争着来租这条船,天天都有生意,恐怕还得预约,“其价反倍于他舟”。


6,一首失传的歌

王生陶师儿死后,杭州人作了一首歌传唱:“长桥月,短桥月……”

《西湖游览志》说,清波门外西南,“过长桥,为南屏山、净慈禅寺、万工池。长桥颇短,而以长名者,先时水口甚阔,桥分三门,有亭临之,壮丽特甚。其后浸淫填塞,两傍皆民居矣。”

郎瑛《七修类稿》说,长桥俗名双投桥:

昨读抄本《西湖竹枝集》,元富春冯士颐有词曰:“与郎情重得郎容,南北相看只两峰。请看双投桥下水,新开双朵玉芙蓉。”注以常有情人双投于桥,故长桥名双投。

“常有情人双投于桥”的“常”字,不知是不是真的。

“长桥月”歌词全文已失传了,宋末周密《癸辛杂识》载此事,就没有记录歌词。宁宗庆元年间有个吴礼之,写了一首《霜天晓角》,也可以当作是杭人传唱之歌看:

连环易阙,难解同心结。痴呆佳人才子,情缘重,怕离别。
意切,人路绝。共沈烟水阔。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短桥月。


7,油壁车,夕相待

杭州人不坐“鬼船”,一是嫌晦气,二是可能真有点怕。

南齐时,杭州有个名妓苏小小,如果生活在宋朝,也当得起“角妓”的称号。当时有一首诗歌唱她的爱情故事: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本来是首单纯的爱情诗,一对情人在树下肉麻。后人写她的诗,也不过感叹她的身世。不料唐朝出了个鬼才李贺,给她写了一首鬼影憧憧的诗: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真个是让人越读越胆寒的诗。

诗中用字奇崛,意象诡异,让人汗毛伶仃,本是李贺最拿手的,已有很多人研究品赏过,这也不用多说了。

它的节律也是这么古怪诡异:开头两句,语调憋人,三四句,眼看着平缓了,接着便一个急转,语速迅捷,读来如凿子凿石,急促地一下一下一下,好容易地“冷翠烛,劳光彩”地放缓了,又来了特别慢特别慢的“西陵下,风吹雨”。

“西陵下”的“下”字念作“Hó”,方能与“雨”字相配,这两句才能读出恰当的缓慢,压抑,停滞,蜷局而空茫。

那首传唱一时的“长桥月,短桥月”,是不是也这样阴森森的呢。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08 20:22:18 +0800 CST  
@酒醉扶墙走 2018-03-09 11:50:57
搬凳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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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09 14:56:46 +0800 CST  
@samwang996 2018-03-08 20:43:33
不疾不徐,曲折文生,好!
小时候物质生活不富裕,过年酒席也有看菜的。鸡,鱼之类的,主人即使再三劝吃,如果不是给你夹过来,也是不能动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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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我也记得哈。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09 14:58:50 +0800 CST  
@关粉儿 2018-03-11 09:33:51
问好须弥山老兄,读稗记集中在一起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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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变绿脸!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3 15:12:50 +0800 CST  




1,猛人

宋初有个将军,是个神逗的武林高手。他叫党进,世称党太尉,是一员骁勇的浑人。
《续小五义》中有这么一段话——

徐庆说:“亲家,我就管打头阵,出主意我可不行。我是个浑人,若论打仗,千军万马,我都不惧。”

党太尉也是。千军万马都不惧。
当年随宋赵匡胤征太原,党太尉直接打败过闻名天下的山后杨业。
杨业就是那个杨家将的老祖宗,佘太君的丈夫,武功高强,战功赫赫,人称“无敌将军”。
《杨文公谈苑》说,党进带兵刚到地头,来不及列阵,杨业就率精锐二百余骑冲击,来势猛恶。党进带着一帮手下也冲了上去,一场恶战,杨业败走,党进衔尾追逐,杨业走投无路,败入城壕,城头吊下绳索将他拉上去,才保住性命。
杨业一生百战,所向克捷,便是后来战死陈家谷口,只怕也没这么狼狈的。
这个故事在《续资治通鉴》中说得更加夸张,说刘继业(当时杨业叫刘继业,是北汉的国姓爷)率“突骑数百”冲杀过来,党进呢,挺身逐继业,“麾下数人”随之,几个人打败了无敌将军数百人,真个是神了去了。
后人不服,编《杨家将演义》时,让党进在战场上吃了杨业妻子的亏:

与令婆交战数十余合,不分胜负。令婆乃将绊马索套住党进马脚,用力一扯,党进人马俱皆跌倒。令婆正欲向前擒之,忽听鸣金收军。令婆入城,乃问汉主曰:“主上何为收军?可惜不曾砍得党进。”

既已绊倒了党进,佘太君听到鸣金,竟没有顺手补一刀再退,也是太守战场纪律了。
党进的勇名,直到他死的前一年,辛仲甫出使辽国时,辽景宗耶律贤还问起:“闻中朝有党进者,真骁将,如进之比凡几人?”
辛仲甫说道:“名将甚多,如进鹰犬之材,何可胜数!”
那杨业入宋之后,多次打败辽军,在雁门关与潘美前后夹击,杨业斩了辽国附马侍中萧多啰(又译萧咄李),捉了都指挥使李重诲,后来辽军一见杨业的旗号就退走——这般传奇的杨业突阵,居然败在党进手下,难怪辽景宗会问。
党进运气也好,是员福将。
北汉军队还突袭过城西的赵赞,赵赞脚受箭伤,形势不妙,一彪军马突然杀到,打退北汉兵。此时忽到战场,发现这彪援军兵甲不整,一问,是东寨都监李谦溥,他带兵入山伐木,听到战鼓,奔来增援——派他上山砍树的将军,正是党进。这事也挺开心。
亲征没攻下太原,但激赏党进之勇,任命为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不过这算是平调,此前他是步军都指挥使。
《水浒》中林冲在禁军做个教头,镇日挂在嘴边,其实只是几百个武艺教练中的一个。禁军共有三军,殿前马步,这党进在三军都混过高级军官,在马步两军都做过统帅,“都指挥使”。
党进长得威猛。《杨文公谈苑》如此形容:“忽擐甲胄,即髭髯皆磔竖,目光如电,视之若神人。”
太尉对自己威风凛凛的容貌也很讲究。据《江邻几杂志》,司马光说:党太尉让画工给他画像,画毕一看,顿时大怒:
“我前时见画大虫,犹用金箔贴眼,我便不消得一对金眼睛?”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5 15:29:48 +0800 CST  

2,浑人

党太尉是从奴隶到将军的,书籍中他刚出场时,是后晋节度使杜重威家奴。
杜重威人品不大高明,投降契丹,不救友军,苛征暴敛,反复无常,最后降了北汉皇帝刘知远,刘知远死时告诫大臣,小心这个家伙,于是杜重威遭诱杀,弃市,尸骨给人践踏,“斯须而尽”。
党进在杜重威家为奴,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但杜重威还是让他与姬妾杂侍,不必回避,可见他从小充愣装傻惯了的。
入宋之后,党太尉见了杜重威贫困子孙,必下拜,经常用钱接济,因此大家都夸他,不忘故主之恩,曾巩甚至说“士夫愧焉”。
明清小说爱塑造浑人,往往能卖直获宠,李逵便是一个。金庸武侠小说,也常常要写些浑人调节气氛,讨人喜欢。
党太尉在面前也常装痴作呆,以邀圣眷:
《宋史》说,那时候,禁军的军官,手下有多少兵多少马多少武器多少盔甲,写在棍子上,像朝臣用的朝笏,这叫做“杖记”。
党进不识字啊,也写在棍子上,问,你手下有多少兵马?太尉拿着棍子说:“都在这里呢。”大笑。
又一次,朝廷派他去边关高阳防秋,就是防备秋高马肥之际,北方胡人入侵。他向皇帝辞行,那么需要致词閤门,可他哪会四六偶俪,使者知道他草包,就说:“边臣不必致词。”太尉装出争强好胜样子,说,那怎么行?
閤门署官员没办法,替他在朝笏上写了一篇,教他背熟了。他又没有韦小宝聪明,能背出陆高轩四平八稳的文章,他到了皇帝面前,说不出一个字,憋了半天,忽然抬头看着,说:“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
这两句话来得古怪,估计谔然,连仗卫都失仪了,掩口葫芦而笑。
后来手下人问他(也有人说是黄门问他):“太尉何故忽念此二句?”太尉回答:“我尝见措大们爱掉书袋,我亦掉一两句,要官家知道我读书来。”
这最后一句真是生动。如此一个猛汉,忽然撒娇,你能不汗毛伶仃起鸡皮疙瘩么。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5 17:00:41 +0800 CST  
3,蹴鞠图

《宋史·魏咸信传》说,宋太宗当开封市长时,因为他妈妈早年曾想和魏家结姻亲,叫毛脚女婿魏咸信到便殿来见,“命与御带党进等较射,称善”。所以党进似乎还做过“御带”。
《文献通考》说:

宋初,尝选三班以上武干亲信者,佩櫜鞬、御剑,或以内臣为之。初,是职止名“御带”。咸平元年,改为御带器械。

御带这个官,就是大内高手,自然是皇帝信得过的亲近之人才行,或外戚或内臣。宋初有个叫张崇贵的太监,射箭高手,从内中高品升到殿头,又升到御带,还到边关做监军,功劳不小。
后来御带差不多成了仪仗队,而武官兼御带,也是个荣誉称号了,宋高宗就曾要岳云当御带,岳飞上书推辞:

窃以御带之职,至近冕旒,非有干城之才,可以任腹心之寄者,不足以当其选。臣男云,年少蠢愚,殊未练达世务,一旦骤迁此职,实非騃幼所能……

党进这个御带,很可能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时兼的,或只是个荣衔。
但他确实与赵家太宗很亲近,在宋人苏汉臣的《蹴鞠图》中,共画了六个人物,除了太宗兄弟两个,还有四个是:
江湖人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
黄袍加身时受委派去保护他妈妈的楚昭辅;
千古经典名剧《杯酒释兵权》的男配角石守信;
党进。
这幅画中,党进好像也没有混上一对金眼睛。
《宋史》中党进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当忠武军节度使之时,有一天回家,发现床上有一条大蛇,睡在他的被子中,顿时大怒,捉蛇烧了吃掉。接着,“遇疾卒”。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6 17:09:12 +0800 CST  
4,浑人的情商

党进做了十二年的马军都指挥使,掌管禁军,需要在京城街头徼巡,每见有人用大好肥肉喂鹰鹞,一定让左右拿下,将鹰鹞放掉,骂上一顿:“不能买肉供父母,反以饲禽乎?”也不顾人家父母其实也天天有肉吃的。
有一次又看到有人饲鹰鹞,照例一边骂人一边下令放掉,喂鹰鹞的人赶紧说:“这是晋王让养的。”说着要跑去报告晋王。
太尉一听着了忙,赶紧叫了回来,拿出钱来给他,让他去买肉喂鹰鹞,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好好照顾它啊,别让他娘的猫儿狗儿伤着了。”
这个故事出自《杨文公谈苑》,还补了一句:“小民传之为笑。”
曾巩说完这个故事,又补了一句:“其变诈多此类。”说他做变色龙没少做。
晋王就是赵光义,赵匡胤的弟弟,当时赵家二号人物,将来的太宗。党进算是个浑人,毕竟与迂直强项官员不同,谁是主子,心里门清。
《宋史》说,杜重威“爱其淳谨”。“淳谨”两字用得精到,比如鹰鹞故事中,放生是淳,变脸是谨,变脸变得这样子,又是淳。
自来情商高,才当得了好奴才,情商论者是有道理的。党进在皇帝面前各种犯浑,看着很憨直,是以“谓其忠实,益厚之”——别看人是大老粗,大老粗的精细如此曲里拐弯,常人学不了,也没脸皮学。
但阅人无数,是个聪明皇帝,党太尉若没有真本事,怎容得他御前充浑人?
宋人笔记和《宋史》说他“居常恂恂”。这四个字,形容文士或儒将,那是很入眼,可用在大老粗党太尉身上,就不同了。所以《宋史》十大将传记在结尾发议论时,这样说:“党进恂恂类怀奸诈。”这个太尉不一般。
所以两宋之交的吴坰评价党进说:“党公智识过人,故为痴绝以保身,因知大将军未易一概言也。”
“智识过人”,恐怕才是真相。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6 17:10:56 +0800 CST  

5,销金帐中,羊羔儿酒

党进立下汗马功劳,又得喜爱,满堂富贵——后世提到党太尉,说的最多的,是他的富贵气象,和浑人风采。
折子戏《赏雪》中的党太尉就是如此。
他是有名的大文盲,《赏雪》中他要党姬吟诗,党姬吟道(此处有穿越):“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后面两句诗党姬刚念过,所以太尉大不满意。
“吓,不好,不好。这两句是旧的,你方才念过了,怎么又做在里头,”他说,“待我老爷做新诗。”
党姬着实惊了一头:“吓,老爷做新诗。”
太尉说:“小的们,我老爷做诗了,你们须要记着。呣,呣,呣,有了。”
他用力憋出一句:“复飞复飞复复飞。”
党老爷作诗,众人只好纷纷点赞叫好,太尉说:“好么,还有好的。”
第二句:“犹如三千六百个小鬼在那半天里洒石灰。”
接下来,太尉哼哼哼,吓吓吓了一会儿,灵感骤至,嚓嚓两句:

我这里羊羔美酒吃不下,
那吕蒙正在破瓦窑中冻得一个了不的。

《赏雪》作于元朝。剧作家替党太尉写的这两句诗,非同小可,是有来历的(吕蒙正典故就略过了)。
有个陶谷尚书,得到党太尉家姬,下雪天,用雪水煮茶,陶谷觉得自己很清雅很有格调,说:“党家应不识此。”答道:

彼粗人,安知此?但能于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羔酒尔!

陶谷默然,在如此富贵面前,吃瘪了。
当然自来也有不少人替陶谷说话,如宋末元初的方凤:“玉堂学士爱清味,取雪烹茶真快哉。堪笑娇娥党家妓,歌舞但知趋富贵。”又如元末明初的张昱:“党家贱妾粗豪惯,轻易银瓶雪水茶。”
党太尉战胜文士,算是新闻,陶谷吃瘪却不是新闻,这两位是宋初的一对文武逗逼。所以陶谷的怪异故事甚夥(这有空再扯),最有名的恐怕是他代表宋朝出使南唐,被著名的韩熙载调排,栽了个惊人的大跟头:
陶谷也许觉得是大国使者,很是傲慢,架子端得牢,鼻孔可以接雨水。韩熙载就使坏了,安排妓女秦弱兰,扮作驿吏女儿在那儿扫地,陶谷与她一夜情之后,写词曰《风光好》,“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第二天赴宴,他又端得稳稳的,鼻孔可以盛酒水。当此时也,秦弱兰她出来了,唱道:“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陶谷这可是没法子见人了,匆匆告辞逃了回去。
有个杂剧《陶学士醉写风光好》,歌唱这个香艳故事。
陶谷家那位党姬说的“羊羔美酒”,是历史名酒,又叫羊羔儿酒。据两宋之交的马永卿说,唐朝白居易所言“五酘酒”就是此酒。明朝的高濂、李时珍都说过羊羔儿酒的做法,一担糯米,需要加七斤嫩肥羊肉。
北宋时诗人喝到此酒,就要将酒名写在诗里,甚至写到题目上,炫耀炫耀,威风威风。
陶家的党姬说了那一席话,从此,销金帐中,羊羔美酒,便是形容富贵风流、锦衣美食、享人间至乐的句子了。《金瓶梅》小说家笔法,说大官人豪奢,就这么轻轻带过:“西门庆起身梳洗,月娘备有羊羔美酒、鸡子腰子补肾之物,与他吃了,打发进衙门去。”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7 15:21:04 +0800 CST  

6,腹负将军

党太尉食量浩大,羊羔酒能吃一斗多,肉能吃好几斤,肚子吃得肥大,吃饱喝足,扪腹说道:“吾不负汝。”左右曰:“将军不负此腹,但此腹负将军耳,未尝出少智虑也。”
吃饱了摸大肚皮,也不过是人情之常,北宋摸肚皮摸得出名的,一个是党进,肚子里计较少,一个是苏东坡,一肚子不合时宜。
苏东坡委实可恨,他摸过了肚子,又嘲笑太尉摸肚子,写诗说:“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然后又搞个自注,讲一遍太尉“腹不负将军负腹”的八卦。
清朝左宗棠也是个大肚子,吃饱喝足,也摸着肚子,想起了党进,说:“将军不负腹,腹亦不负将军。”这是他自夸智谋。
又一次,可能想起了苏东坡(不会是想起了安禄山吧),老左问左右:“汝等知我腹中所贮何物乎?”他心目中的正确答案,是一个小校说出来的:“将军之腹,满贮马绊筋耳。”
易宗夔《新世说》认为,这马绊筋不是说他绊马索用得好,而是牛吃的一种草,湖南话,老左觉得自己像牛一样,能任重致远,而且他觉得自己是牵牛星下凡。这小校一言,就升官了,据说不是因为老乡,而是小校说中了他的隐寓自负之意。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7 15:31:41 +0800 CST  
7,批颊

党进是契丹人,“宴会对宾客甚温雅嬉笑”,脾气不错,但对部下,他的爱好是批颊,就是打耳光。
《杨文公谈苑》说,太平兴国二年,他任忠武军节度使,镇守河南许州(许昌),“幕宾有忤意,必令批其颊”。
有一次长了个疮,在床上抱着被子,幕宾来探望,一从事偷偷说:“烂兮。”说党进的疮溃烂了。党进耳朵尖,听见了,可又会错了意,以为是“烂奚”,骂他奚奴贱种出身,自然就大怒了,命左右赶紧打耳光,大骂道:“吾正契丹,何奚之有?脚患小疮,那至于烂!”
党太尉是个著名的段子表演手。
有一次在街头,看到有个摆场子说书,党进停下马问:“你在说什么?”说书人道:“说韩信。”太尉大怒:“汝对我说韩信,见韩信即当说我,此三面两头之人。”就下令杖打屁股。
这个梗也是后世笑话常用的段子。黄庭坚说事情发生在许昌官邸,不是街头。
另一个梗说他不会设身处地替人着想。
又是大雪,又是拥炉酌酒,又是扪腹。说他醉饱之后热出了汗,摸着肚子慢慢走着,自言自语:“天气不正。”帐外侍候的士兵正冻得发抖呢,应声答曰:“小人此处颇正。”
这两句对话的神韵,与那个折子戏《赏雪》中的对白也差不多了。
看来党太尉爱欺侮人,没有同理心,不知士卒疾苦,亏他还出身底层无产者呢。但太尉这么爱打耳光,他手下人为什么还敢说不敬之言?甚至当面嘲笑他“少智虑”,恐怕并不怎么怕他。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8 18:07:48 +0800 CST  
8,杨亿说的

党进贡献了很多的段子笑话成语,可能大多是杨亿说的。
杨亿杨大年,是个怪人,也是个天才。
传说他出生时是个毛孩,满身的毛有一尺多长,到满月后才脱毛。又有传说,他出生时比那吒还奇怪,一个肉团长着两个鹤翅,差点被扔掉,幸亏奶奶发现翅膀张开后有个婴儿。
他生于公元974年,四岁时党进就已死了。十一岁,他就被宋太宗从福建路远迢迢地弄到宫中,考他的文学水平,当上了秘书省正字,特赐袍笏。
过了段时间,太宗问,你离家久了,想父母不?对曰:“臣见陛下,一如臣父母。”这十一岁的马屁精。
杨亿可能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大功臣,据说麻将、纸牌走到现在这样子,他是一座历史桥梁。欧阳修说,北宋之初,也就杨大年和他门下还在玩叶子戏,还作了改进。
北宋吴处厚《青箱杂记》有个故事说,大名鼎鼎的张士逊,快五十岁了还是个知县,回京后去拜见翰林学士杨亿,杨亿在家里打叶子,门子不敢通报,还是杨亿从窗缝瞥见,看出这个是非常之人,才请进来聊天,荐为御史,如此成就了一代名相——也亏了孙士逊活得长久。
杨亿出道早,听到的官场故事多,由弟子记录,整理成《杨文公谈苑》,党进的不少故事就写在这本书中。
多年以后,杨亿的故事,也被欧阳修、苏辙、江邻几写了很多。他与欧阳修都不大喜欢杜甫。欧阳喜欢韩愈,成一代文宗;杨亿喜欢李商隐,为西昆派之首,排名还在晏殊之上。
杨亿曾经对弟子说,为文宜避俗语,但他自己写俚俗搞笑诗,有时倒也不避俗语:

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
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
(《傀儡》)

欧阳修《归田录》中赞道:

杨大年每欲作文,则与门人宾客饮博、投壶、奕棋,乃至语笑喧哗,而不妨构思。以小方纸细书,挥翰如飞,文不加点,每盈一幅,则命门人传录,门人疲于应命,顷刻之际,成数千言,真一代之文豪也。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8 18:09:08 +0800 CST  
9,玩坏了,党太尉

党太尉除外,杨大年算是第一个玩坏党太尉的人,苏东坡也玩坏过一些,比如羊羔儿酒,负腹将军,当作典故用。后世继续玩坏他,就连和尚也不客气——南宋的梵琮和尚就这么说:“岂不见昔年党太尉,无分无晓最分明。”
看元明人写字,党太尉简直是人们嘴边的话柄儿。杂剧《包龙图智赚合同文字》说:“俺只道正直萧丞相,元来是风魔的党太尉。”《金瓶梅》说:“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学人照样儿行事。”好像太尉连匾食——馄饨饺子也不会吃似的。
像明人的《尧山堂外纪》(蒋一葵)、《解愠编》(乐天大笑生),就将党太尉当作一个笑话主角了,说了不少故事,终于将太尉完全玩坏了。其中的很多梗,至今爱讲笑话的人,还用得不亦乐乎。
有一次党太尉下班回家,看到儿子被绑了裸跪雪中,一问,得知儿子得罪了奶奶。太尉便也裸体,命左右将自己绑在儿子身旁。老太太问怎么回事,太尉笑道:“你冻我儿,我冻你儿。”
党太尉想写个“薑”字(党太尉写字,也是奇了),问吏如何写,吏言一草一田云云,太尉写作三个“壹”字,字写得长长的,于是研究了半天,骂道:“你如何诳我?这不是薑字,一定是宝塔儿。”
党太尉性愚騃(居然这么开头),友人写信“借骏足一行”,太尉惊了:“我只有双足,若借与他,我将何物行路?”左右说:是借马,因表达敬意,所以叫“骏足”。太尉大笑:“如今世界不同,原来这样畜生,也有一个道号。”
党太尉叫来画家,想画个写真,画家说颜料什么的该几两银子,太尉不高兴,赶走。最后一个画家猜到了原因,说:“止用白纸一幅,笔一枝,墨一锭足矣。”太尉这才开心,问怎么画,画家说:“黑纱帽,皂罗袍,犀角带,皂靴,使者画黑番童。”一纸一笔一墨,只能都是黑的。太尉说:“面妆何色?”答道:“画一黑漆桌在旁,斜引首俯桌上可也。”太尉说:“紧在面首,若俯首,人何得见?”画家道:“相公这等嘴脸,如何要见人?”
前面几条,倒还有些传说中党太尉的影子,最后一个笑话,就玩得豁边了,想党太尉相貌堂堂,望之若神,享尽荣华富贵,如何却将他奚落作一个吝啬猥琐不开眼的小财主模样?太尉再痴顽,也不好这样玩他的。
那时候,连人也说党太尉故事——十五世纪翻译家李边的《训世评话》,就讲了太尉自裸跪雪的故事,还引申到曾子的典故,说:“此所谓事亲不在于酒肉,在于养志也。”
夥颐,真个是画风突变,瞬间高大上了起来。

(本篇完)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18 18:10:57 +0800 CST  




凋零老卒 金疮常有些儿痛


1,凋零

老兵两眼不识书,
饱食高眠我不如。
虞俦这两句诗,是说梅尧臣的叔叔梅询的故事。事见沈括《梦溪笔谈》:
梅询为翰林学士,一日,书诏颇多,属思甚苦,操觚巡阶而行,忽见一老卒卧于日中,欠伸甚适。
梅忽叹曰:“畅哉!”
徐问曰:“汝识字否?”
曰:“不识字。”
梅曰:“更快活也。”
老卒卧日中,伸个懒腰,很快活么?想像这个场景,倒是有些风霜凄凉呢。

老卒是这样子的:喝酒,骂人,抢掠,耍无赖,回忆金戈铁马,摆老资格。老卒也是这样子的:常常做杂役,看门,守园,扫地,煮饭,偷盗,挨骂,挨鞭子,躺着晒太阳。
老卒穿着脏兮兮的老羊袄,一脸皱纹,每条皱纹都很深刻,每条皱纹也很悖时,每个老卒都是有故事的人。

有卒给王安石做马夫,年满告辞。
王安石问,你做了多久了?
马夫说,五年了。
我怎么不认得你?
等马夫转身走出去,王安石又叫回来:你是某人吗?
原来他每天做王安石的马夫,王老爷却从来没见过他的脸,看到他的背影才认出来。
——老兵只留下背影,面目总是这样模糊,名字也难得留下。

名字传下来的也有,比如北宋老兵王麻胡。据说他会治水疾,后来治好了太皇太后,当了太医,得到许多赏赐。
不过他的名字很奇怪,麻胡一般是外号——后赵有个麻秋,胡人,凶暴嗜杀,人称麻胡,妈妈用以吓小儿“麻胡来了”,小儿就不哭了。传说隋朝有个将军麻祜麻叔谋,爱虐杀儿童,所以也叫他麻胡吓小儿。五代时有个冯晖,脸上有黥文,绰号也叫麻胡。宋朝有叛军将领叫鲁麻胡,估计也是绰号,还有个郎中,多须,被丈母娘笑话为麻胡。
麻胡也作形容词,大抵是指多髯、貌丑、暴躁、凶恶或有文面之人。《九尾龟》说:“年纪也只得四十一岁,不算狠大,面貌也平平正正的,不是什么麻胡黑丑的尊容。”
王麻胡的例子举得不好——这个名字,多半是个绰号。

麻胡凶狠狡猾贪鄙的老卒也常有。有个老卒,偷走了范仲淹一个专门装朝廷诏旨的七宝金笺筒,范仲淹知道谁偷的,没有追究。
明朝弘治年间,杭州人乐宗茂在上海当官,有一天吃河豚,吃完了还想吃,问还有没有。服侍的老卒已将剩下的吃掉了,赶紧再烧,结果匆忙中没洗干净,乐宗茂中毒而死。老卒害怕了,将尸体拖到厕所里吊起来。当时人们以为乐宗茂贪赃,畏罪自杀。
这类可怕可恶的老卒,暂且不讲它了。此文搜罗一些特别的老卒。

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有一次他在皇城司赴饭局,有一个老兵,戴幞头,拿黑杖子,向皇城干办官刘知合告辞,泣涕哽咽,刘知合也为之恻然。
洪迈问怎么回事,老兵给他看黑杖,上面写满了士卒姓名和营屯事件,老兵说,他是夭武第一军都指挥使,曾立战功,当过外地的团练使,年满了,要御前考试,叫“推垛子”,推垛通过了,可以升官,得个好差使,可他生了场小病没能赴试,淘汰了,只能降到外地将校,在身官位一切除落,三十年勤苦,一夜间清零。
是以伤心。

诗人刘克庄有一句写老兵的诗,被清朝词人贺裳嘲笑,说写得粗卤鄙俗,“真堪笑倒”。诗曰:
金疮常有些儿痛。
金疮,常有些儿,痛。想想老兵那些个宝贝的旧伤疤,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刘克庄这句诗,很有分寸。
《李卫公问对》中,唐太宗说:“旧将老卒,凋零殆尽。”凋零中的老卒,有的萎了,有的枯了,有的承受着痛苦,有的还会怒放一记。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23 21:45:38 +0800 CST  
2,挨剋

宋朝各州的禁军,按规矩是不能做杂役的,但这规矩早就坏了。宋徽宗时,兵部侍郎宇文粹中就说,禁军训练不精,多充杂役。南宋宁宗时,又有臣僚言事:
……诸州禁军专令教阅,不许借事私役,而迩来未免借事私役;淮之万弩手,湖北之义勇,京襄之保捷,惟习为兵,不许杂役差使,而迩来未免杂役差使。(《宋会要辑稿》)

做杂役,伏侍人,不是容易的事。
司马光说,韩琦镇守定州时,晚上写信,让兵士举烛,兵士一个分神,烛火烧着了韩琦的胡须,韩琦赶忙挥衣袖灭火,继续写信。
还好,一会儿韩琦发现举烛的兵士已换人了,怕手下军官鞭打那个兵士,忙叫回来。
“不要换人,他已经知道怎么举烛了。”他说。
举烛很容易让人困倦,一动不动站着,什么事都不能做。《韩非子》郢书燕说的典,就是起于举烛分神。
可见韩琦知道,兵士烧了他的胡须,是会挨鞭子的。

沈括说王安石局量宽宏,从没见他发怒,可是这人一闲下来,管起了家里细事,可能就是个难伏侍的主了。
《邵氏闻见录》说,临安和尚叫参寥子,就是“欲立蜻蜓不自由”的道潜,在半山堂,看到一个老兵汲泉扫地,活儿做得好,王安石一个劲地称赞他,忽然不小心碰到了灯檠,王安石便大怒,说他做事不力,将他赶走了。
参寥子悄悄对另一个客人说:“公以喜怒进退一老兵,如在朝廷以喜怒进退士大夫也。”
嗯,写稗史的人立场不同,看法也会不一样,这一点也暂不考虑。

两宋之交,有个大儒叫胡安国,人称武夷先生,谥文定,程门弟子,文质彬彬一个人,年轻时气盛,也会打侍卒。
《朱子语类》中说,胡安国“少时性最急,尝怒一兵士,至亲殴之,兵辄抗拒”。
亲手打兵士,却没想到兵士挨打还会反抗,胡安国无可如何,气闷闷回到书房,做了个小册子,将古籍中有“宽”字的句子,一一写在册子上,“从此后遂不性急矣”。
《左传》曰:“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以猛服老卒,遇到了反抗,只好进而求其首,以宽服老卒了。

胡安国为什么发怒,书上没说。举另一个老兵惹怒官员的例子,算是补充一下情节:
南宋绍兴年间,官员王晌找人算命,得到“巽岭直下梅家店,福禄难过丑年春”之句,行路中正好遇到这让他忌讳的地名,于是要喝酒解闷。
行道不便,老兵在门槛上斩鹿肉,王晌怪他不干净,老兵生气了,说:“这地儿又不能像原来官府中那样讲究,有什么好计较的?”
王晌盛怒,酒杯落地。照《夷坚志》的说法,王晌不久后去世,就是被这个悖时老兵气死的。

北宋有个叫韩援的人,提过一件事。
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这人知兖州,给真宗皇帝上书,劝皇帝勤快些儿,举了个例子,说他做盐铁判官时,有一回跟上司上殿奏事,太宗说:
大凡居职,不可不勤。朕每见殿庭兵卒剩扫一席地,剩汲一瓶水,必记其姓字。
这太宗皇帝也太神奇变态,扫地汲水这种小事,他也时刻留心,明察秋毫之末,一见到兵卒没做好,就变成了班主任,记录他的名字,真是皇帝不做做太监——这不是内侍省的太监管的吗,也不知道这些兵卒受罚了没有。
《丁晋公谈录》说,钱镠时有个杂役兵士,抱怨活儿做不完,在公署的墙壁上写道:
“无了期,无了期,营基才了又仓基。”
官员们见了大怒。钱镠不识字,问知情形,也不生气,叫罗隐续了两句:
“无了期,无了期,春衣才了又冬衣。”
丁晋公丁谓说,兵卒见了这两句,就高高兴兴干苦力去了,不再抱怨。看来处置得很理想:钱镠善于做思想工作,两句话就将抱怨的兵士变成了忘恩之徒,兵士只好吃个大闷亏,他钱镠呢,则是圣恩广布、德泽天下的明主。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23 22:24:20 +0800 CST  
3,未来造反罪

张咏是北宋名臣,德高望重,性格暴躁,治理四川乱局,功劳很大。
他知成都,看到廊下一卒,抱着小儿玩闹。小儿在父亲脸上打了一下。
这一下风波陡起。
张咏雷嗔电怒,立马召集众人,做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他说:“此方悖逆,乃自成俗,幼已如此,况其长成,岂不为乱!”将小孩儿处死。
他说小孩儿幼时打爸爸,长大要造反,就杀了。
他说他这样处理的原因是,这地方刁民太多,悖逆成俗。于是杀小孩儿立威。
遇到张咏,这简直没有办法——他自来如此。他练过武功,布衣时,遇一贪官,被仆人要挟,强娶他的女儿,张咏将仆人骗到城外,挥刀砍了。
《默记》说,只有张咏一个手下孔目官叫范文度的,胆子横阔大,将张咏记录他人阴事的册子偷偷烧了,愿以一命换众人性命。张咏大怒,范文度说:“公为政过猛,而又阴采人短长,不皆究实而诛。若不毁焚,恐自是杀人无穷也。”
以前包括朱熹编《八朝名臣言行录》,似乎都将张咏杀小孩儿立威,当作正面事迹来写。到明朝,有两个尚书,看不惯了——
做过兵部尚书的尹直说:“前辈以为美谈,予不以为然……此小儿之常态,岂可逆探其为乱而遂杀之乎……诚非弭乱之方。”
做过吏部尚书的何孟春感叹:“嘻,亦甚矣!”他举了明朝永乐年间的例子:
有个小孩儿打了奶奶,关入监狱。刑部主事李厚认为是童稚无知,不是真打,上疏求情,但永乐帝不听,李厚就哭。永乐帝还亲自试了小孩儿,说:“能辨左右,怎么说他无知?”将李厚贬到安南去了。李厚忻然上路,说:“吾岂敢附死狱以媚上邪?”
张咏手下那个兵士,哪能想到抱儿子玩闹,就会断送儿子性命,被知府大人以“未来反叛罪”处死?只能吐血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兵卒遇到官,也是说不清的。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24 20:32:53 +0800 CST  
4,不敢言而敢怒

做侍卒,最怕那些夜猫子文人,比如苏东坡。
苏东坡在黄州筑雪堂,有一天夜读杜牧《阿房宫赋》,读得高兴,一遍又一遍,读一遍,再三咨嗟叹息,夜深了还不肯睡。
两个伏侍的陕西老兵,坐在那里,也不能睡觉。东坡小儿子苏过已经躺下,听得老兵甲在那儿抱怨说:“知他有甚吼处,夜久寒甚不肯睡。”陕西人“好”字发“吼”音。说着“连作冤苦声”。
老兵乙说:“也有两句吼。”
老兵甲大怒,说:“你又理会得甚底!”
老兵乙从容回答:“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
这不敢言而敢怒的老兵,真是一个妙人,和上次说到的党太尉故事中“小人此处颇正”的帐外侍兵一样。

南宋状元张九成,杨时的弟子,理学横浦学派的创始老祖,比苏过小二十岁,也是个夜猫子,教子侄读书教到三更,有个伏侍的老兵也一直熬着。
张九成说:“汝老,自去眠。”
哪想到老兵说:“每听侍郎说书,某自喜,眠不着,但恐诸小官人欲睡耳。”
只见这个老兵“两目荧荧,口吻潝潝欲语,喜色满面”。可见真是爱听先生说书。
苏东坡听苏过说了老兵的事,大笑:“这汉子也有鉴识。”张九成见老兵爱听书,说:“小人中亦有警策者,到此乃见知于此人,良可发一笑!”
他们到底是很瞧不上老兵的。

老卒中的妙人,恐怕以赵抃的侍兵为最。
赵抃号知非,是仁宗景祐元年恩科进士,与柳永柳三变同年,有个绰号叫“铁面御史”。
《尧山堂外纪》说,他做成都知府时,遇到一个妓女,头戴杏花,赵抃估计见她漂亮,调戏道:“髻上杏花真有幸。”妓女回了一句调情:“枝头梅花岂无媒。”
到晚上二更时分,赵抃打熬不过,问值宿老兵:“你认识那妓女么?”老兵说:“认识。”赵抃说:“给我叫来。”
等了一会儿,赵抃又派人去叫,自个儿在房子里团团绕圈子,忽然高声说道:“赵抃不得无礼!”下令不要叫妓女了。
此时,那值宿老兵忽然从帐幕后走了出来,说:“某度相公不过一个时辰,此念息矣。虽承命,实未尝往也。”
宋史说赵抃“平生不治赀业,不畜声伎”,是以谥号是清献,他也会遇上如此紧要关头。后人评论说:“此老兵乃真道学,清献公不如也。”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3-24 20:35:03 +0800 CST  

楼主:须弥山主人

字数:83797

发表时间:2018-03-09 03:31:5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05 11:40: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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