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元宵节
李清照所做《永遇乐》中有一句：“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中州”是北宋东京汴梁，“三五”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李清照南渡之后，经过国破家散，亲人永诀，词中风景与早期殊异。时近元宵，不免产生“人在何处”的感喟，于是往日繁华一一重现目前。
北宋时，元宵节是重要节日，热闹程度甚至要超过除夕和正月初一。当时经济繁荣，政府收入丰厚，作为都城的汴梁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汇聚天下财富，兼宣和年间皇家排场盛大奢靡，带动整个京师也竞豪争侈，碰上元宵节这种大节庆，更加挥金如土。从头一年冬至开始，汴梁城内就要开始搭彩棚，称“山棚”，棚上挂满灯烛，还有各类扎制的游龙、菩萨、动物、百戏人物。有些还用辘轳绞水到灯山上，用木柜储存，按时放水，水从灯山上扎制的文殊、普贤五指中流出，如瀑布倒悬。至正月初七夜，灯山被点亮，火树银花，一时金碧交辉，万姓欢腾。当时表演杂耍百戏杂剧的名角，纷纷上场，在皇宫正门宣德楼外的御街两廊上演各类表演，奇巧异能，夺人耳目。
《水浒传》里“柴进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闹东京”一回书，故事正发生在东京汴梁元宵节时。小说家当比诗人更加擅长描摹丰富的场景，但施耐庵的时代毕竟隔了北宋两百年，所以《水浒传》对汴梁元夜的热闹只是用几句统括之词匆匆带过。虽然施耐庵生平为人所知甚少，但从《水浒传》的字里行间看，也不难判断出他是一介穷文人，一生混迹于平民之间。《水浒传》里写到江湖草莽、市井小民的生活绘声绘色，笔触一及富贵人家乃至皇宫内院，就全是荒诞不羁的想象。身历元末乱世，施耐庵对两百年前城市繁华的了解也实在有限，只能藏拙，把主要笔触放到梁山好汉元夜在汴梁闹出的惊天大乱上。想一窥北宋元宵时的盛况，依靠《水浒传》看来是不行，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倒是一个好选择。孟元老的身世也成谜，但从《东京梦华录》中记述不难看出，孟元老应出身富贵人家，可能还在汴梁做过高官，又在汴梁住了二十余载，靖康之变后第二年才离开，见证了汴梁最为繁盛的景象，施耐庵这类乡野之人远隔时代的想象，到底比不上孟元老亲历亲见。
《东京梦华录》卷六有多段文字，写的都是元宵节前后的节俗与景象。其中《十六日》一节中写道：“别有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妆，竞夸华丽，春情荡扬，酒兴融怡，雅会幽欢，寸阴可惜，景色浩闹，不觉更阑。宝骑骎骎，香轮辘辘，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未彻。”《东京梦华录》并不以文采见长，这段对偶文字是其中难得的抒情笔调，可见元宵节在孟元老的记忆里也占有重要位置。
从孟元老的记叙中能看出，虽然正月十五是元宵节的正日子，但宋代的正月十六繁华热闹更胜过正月十五。因正月十六日夜，皇帝驾临皇宫正门宣德楼上，算是“与民同乐”，还要开封府押送一批事先选好的罪人到宣德楼下，由皇帝当场宣布赦罪。来得早的人，可以在宣德门下一睹圣颜，元宵节的庆典至此达到高潮。汴梁城中数十万灯烛齐燃，光彩夺目。三更之后，皇帝自宣德门回宫，富贵之家从宣德门前的御前街排开车马，前往大相国寺。寺前摆开戏台，当时禁军中设有专门的乐队，相当于我们今日的部队文工团，都在戏棚中演奏。不止大相国寺前，汴梁城内诸多佛寺道观，皆大开水陆道场，民众群往烧香祈福，戏棚乐坊，弦歌不辍。各个城门口也都有官家设置的乐棚，城内茶坊酒肆，大张灯烛，商贩沿街贩卖各类物品，乃至宋时的赌博——关扑都大张旗鼓，城不宵禁，市不歇业，举城出游，简直就是大宋的狂欢节。千街万巷，人潮涌动，车如游龙的情景不难想象。
汴梁的元宵节还有一幅独到的风景——闺中女子。是夜，女子纷纷盛装外出，争芳斗艳，男子们也难得有机会看到平日轻易不抛头露脸的大家闺秀。周邦彦有一阕《解语花》，写到元宵节的风情时说：“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可见男词人关注的重点，都在香鬓粉面，纤腰楚女。这样的日子显然是适宜有情人的，欧阳修著名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写的就是元宵夜情人相会的风情。元宵节才是北宋的情人节，于是痴童怨女，秋波暗送，有情无情，都不妨凑个热闹。
李清照词中提到的就是当年闺门众人如何盛装打扮，在元宵节时相约出游争奇斗艳的情景。从词中也能看出，即便南渡之后，元宵节时闺中女子出游的习惯依旧沿袭，只不过此时的词人却是风鬟雾鬓，憔悴不堪，怕在夜间出去，早没有了出游的心情。
让李清照憔悴的，是山河变异，亲人丧乱，而当年在元宵节灯海中，她和欢腾的汴梁民众一样，谁也不曾想到东京的繁华会如花火泡沫，瞬息而灭。《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元宵节前的正月十四日，皇帝车驾幸五岳观，百姓争睹。近侍、禁军各个锦衣怒马，气派堂皇，那真是王朝盛世，大国气派。军中有膂力者，专门对付两边民众，民众中有高声喧哗的，这些人负责上去把喧哗者打到流血。此时这些有幸得睹天颜的民众，恐怕都会觉得我大宋真是威威赫赫、举世难敌，怎知数年之后，衣甲鲜明威严神武似不可战胜的禁军却挡不住塞外的游牧骑兵，国都沦陷，艮岳成为荒丘，皇宫成了牧马之地，高不可攀君临万民的道君皇帝做了蛮族的阶下囚。
只不过多数人还是善忘的，离乱过后，照旧熏风醉人，歌舞升平。靖康之变，宋室南渡，宋金议和之后，元宵节游乐的盛景再度重现。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中仍是一派繁华：“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喧闹欢乐，丝毫不输当年汴梁。只是到底是偏安，是天地变色之后的重归宁静，也不怪辛弃疾词中“众里寻他千百度”，光华灿烂之间却不见了芳踪，那是别有怀抱的书写了。繁华可以重现，而人事已大相径庭，不知南渡之后，又有多少人如孟元老、辛弃疾、李清照一般，追念宣和遗事，心中萦回着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李清照所做《永遇乐》中有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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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子 2016-02-22 21:34:02
好文！
上述句子里有错，应是“所作”。
推荐《燕园梦》你读读，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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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哉兄说的对，应是“所作”
谢谢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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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子 2016-02-22 21:34:02
好文！
上述句子里有错，应是“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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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哉兄说的对，应是“所作”
谢谢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