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故乡,那一轮红月亮

第一章 请客风波
方舟与郑南的第一次晤面是一九九五年。
那年九月底的一天下午,方舟从大学校园外他另外租赁的单身公寓兴匆匆赶往系里准备就餐---其时方舟作为湖北省武汉市一所市属专科院校的入学新生还不足半月----迎面却撞见作为同乡以及同学的陆璐。
说起方舟与陆璐的这双重关系实在了了,仅仅十多天之前他们还是素昧平生的,分在同一个系里的同一个班上才发觉俩人竟然都来自于同一个郊区汉南区。在方舟的潜意识里他们首先是同学,其次才是同乡:这种同乡的关系实在是过于空泛了,一个郊区的地域之广阔甚至可以达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就仿佛生活在同一片田畴两端的两条蚯蚓,貌似近在咫尺实则远隔天涯。或许作为同学的交集要远高于作为同乡的交集。
陆璐其时正陪同一位男生从马路对面走来。马路对面便是某路车站,联系着众相浮生的外部世界。两人在一起软语呢喃,很是投缘。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方舟便会无缘无故生出许多隔世之感来,他不想破坏俩人的和谐气氛,便想溜之大吉。这时,陆璐却主动地叫住了方舟:“喂,方舟,你等一下我们嘛。”
方舟只得穆然肃立,恭迎相候。“老同学来了是吧。”方舟自作解人地说道。方舟所谓的老同学是有特别含义的。刚开学那阵,这种老同学之间的互访活动常常会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如此,既可造就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又可成为炫耀于人的资本。
“嗯?”陆璐惊诧莫名地反问道,“他,你还不认识。”
“方舟,”那人点点头,算是结识了,主动伸出手来说道:“我是郑南,郑成功的郑,南方的南。我们都来自于汉南区,‘咱们的队伍势力壮’,”他随手划了个圈,犹如圈定势力范围,给人的感觉颇有一种领袖风范,“我就在你隔壁班上,以后还望多多关照。”----方舟是(一)班的,想来这位老乡只能屈居(二)班了。
没想到人家对于自己居然并不陌生,方舟回握着他的手,感觉着并没有多少客套话可以说,只是机械地重复道:“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哪里,哪里,以后老哥我可要同你扎在一起,抱成一团的哟。”说着他重重地拍了拍方舟的肩膀。
这种明显很拿腔拿调的亲切感,使方舟心里掠过一丝阴云,暗自想,好家伙,啥意思嘛,这么装大!因为倍感身份卑微,方舟自我感觉再也挤不出更多的话来。
三人结伴向食堂走去,一路之上,那两位有说有笑,言谈甚密。方舟只安心竖起耳朵接收着声波。很自然地,他俩便聊起一些圈内的热门话题,诸如几位同窗故旧的近况,诸如某些老师们的绯闻轶事等等。这其中尤以郑南的一言堂为著。郑同学总是在发感慨,下定论,陆璐语音未落,便被他抢过话头,不由分说一顶大盖帽刀劈斧削便轮过来。定性之严峻,分贝值之高,无与伦比,极力试图在人心中掀起惊天波澜。
方舟分明感觉郑南看人很阴暗潮湿。一时这位老师仿佛老色鬼,一时那位同学犹如白眼狼,仿佛普天之下除了自己,谁都不对,谁都与他为敌;但不知自己被供奉到何等地位,在生活中算哪路货色。和郑南在一起,方舟确有忧馋畏讥、噤若寒蝉之感,不由得暗自忖度此公会如何评价自己。这样猜测着,方舟内心深处不免泛起一阵一阵的阴云。
时值周末,校园里人烟稀少,不到一刻钟,郑南已然解决了温饱问题,推说有事先行一步急急巴巴走掉了,只剩下方舟和陆璐。望着悄无声息黯然远去的郑南,陆璐却冷不丁爆出了一句:“哎,他妈妈真不应该把他生下来的!”
方舟不禁大为骇异,不明白陆璐何从得出这样的高论,如此轻率地便否决了一个人的生存权力,居然会将郑南视作一个多余人的角色。何况在方舟的印象中陆璐实在天真幼稚着呢,如此沧桑世故的话题原本不应该出自她之口。方舟暗自揣测陆璐一定是借用了什么人的经典语言。饶是如此,听到陆璐的这番表述,方舟仍然会感到一种无言的震撼。就仿佛晴天霹雳过后,却发现雷公竟然是天真少女陆璐。不过一句泛泛之语,徒然令方舟讶异不已,经久无法平静下来。
现在回忆及那次短暂的交往,郑南留给方舟的印象也很冷淡。方舟的性格既外向也内向,就是怕遭遇陌生环境。如果说人际交往第一印象往往是最深刻的,方舟却无从得出这许多确切的感受,他可能更多的还是照顾到自己的拘谨。
两个月后,方舟与郑南又发生了一次正面交锋----说来这期间也还邂逅过几次头,不过郑南每每推托有事即行话别,方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参透他的背影----诱因依旧是因为进餐,人物依旧是那么三位。没有陆璐的掭笔拌和,两个大男人貌似很难粘连在一起。
这次郑南提议和方舟搞一次聚餐,喝两把靠杯酒。方舟积极地响应着,陆璐却犹犹豫豫未置可否。女孩子到底矜持有余,不知道心里装着啥小九九。继而郑南提出要做东道主人,方舟自然不想居后,争衡之间,彼此的言语不免恳切起来。
郑南和方舟都想赢得这个筹码,郑南尤甚。为此他忽忽悠悠迸射出诸多江湖行话来,令人感触良多,望衡对宇,方舟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了。只见郑南一个劲地拍着胸脯,抖搂出诸多黑帮用语,也不知怎么招架自己,感觉之中颇有铁杆老大之风,聚一次餐仿佛赶一次杀场。
对这些江湖术语方舟莫衷一是,接不上一句茬,看来只能聊作食客了。倒是一直没吭声的陆璐暗中攥了郑南一把,径直说道:“还是让方舟付账吧。”
郑南沉默有顷,没有再坚持。因为陆璐的建议多多少少顾虑到郑南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这使得郑南颇为难堪,面有冷落尴尬之色。
学院附设餐厅内顾客盈盈,一伙帮厨正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再忙店家总能抽出空吆喝应酬。方舟吩咐陆璐占据着张桌子便和郑南前去点菜。方舟指着墙头黑板上的菜谱,任郑南咎由自取。郑南喜欢川味的,叫了道麻辣火锅,还叮嘱老板只管多放辣子。接下来又点了两道蔫菜萝卜之类的当家小菜,被方舟极力否决,重新换过。方舟再次声明不必拘礼,郑南却不便狮子大开口,于是方舟特意在郑南落座之后赶过来追加了一菜一汤。
店小客多,餐桌显然不够用。待他们坐定,学生军已越拥越多。一些人调头另去,剩下的各各虎视眈眈锁定目标。郑南这时却起身向老板走去,同他小声嘀咕着。只见老板从灶台上揭起一张纸条想必是他们的菜单,用指头抠出了几道天窗。看来郑南这是要“百万大裁军”了。
观顾他重新落座,三人便海阔天空起来。郑南无疑是个火力点,音域高亢嘹亮,信马由缰。冷风砭骨,尤以“色鬼老师”的典故居多,显示他对师道尊严的莫耻难忘与不屑一顾。陆璐一直使着眼色睥睨着他,桌底下又赏赐了他一脚,他才不自觉地止住话题。
过了半个时辰,“三人行动小组”犹在清谈,桌面上依旧空空如也,只容得下几副杯箸。郑南便风风火火地上前催促着,老板只是极度敷衍:“马上就好。”
耐着性子等了十多分钟,仍未见丝毫改观,郑南此时已是点燃的湿柴禾,火气、怨气,烟熏火燎的都只往外冒泡泡。也是他心细,竟发觉有几桌后来而居上,不由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和老板高声理论起来。
餐馆老板可并非吃素的,尤其表现在其强壮的体格上,只见他上下犹如一统,话风之强劲,全身的赘肉都为之动容。老板直趋向前,卷起油污可鉴的袖子,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郑南鼻尖喝斥道:“搞么唦,想在老子面前撒野?”
显然在人眼目里郑南不是佐料一堆,便是小菜一碟。莘莘学子们都冷眼观瞧,作壁上观,似乎司空见惯。倒是有几位阴阳怪调地搭着腔:“安份点好不好,才来几天就这么冲,懂不懂板?”
一时之间郑南已成为千夫所指的风云人物。
好在郑南也怯于众怒难犯,老虎发起威来病猫便先泄了气。方舟和陆璐赶紧构筑起隔离墙,多方疏导,才平息这场争执。尤其是陆璐,甚至直言不讳地埋怨郑南肝火太旺,牢骚太甚,他也居然不生气,只怏怏地看了陆璐一眼,显出一副孤愤难平,嗒然若失的神态。两人赶紧架着郑南离开了这块飞地,再行践约。
附近有家无极轩酒店,静极雅极,古韵流风。视野还宽敞,摆放有数张桌子。居中一张餐桌上一个小女人正依偎着一位伟哥在进食。伟哥更是胖墩墩的,膘肥体壮。女士则矮然纤纤,形销骨立,轮廓分明仿佛梯田似的皮肉包裹着一架化石。个中情状,不由让人顿生“象大压不死蚂蚁”之联想与感触。
方舟三人拣了一处避嫌的角落,唤来侍应小姐重又揭开序幕。自然,一切后事均由方舟在打理,那一位犹自荡气回肠,心绪郁结。
另一张餐桌上,伟哥正油腻腻地哄着“小鸟伊人”替他喂上一口。只见男子煞是灿然地咪笑着。因为肉多之故,正好堆积笑容。女人顺从地递过汤匙,一双眼睛却羞羞戚戚地观望着郑南这厢。其满目含悲、哀宛动人之态,惊心而动魄。
郑南审视着这一出情景剧,不免又漠然愤愤地说了声:“肥的肥,瘦的瘦,简直搭配不当啊!”音量之高,一点不在乎会引发相关人士的不良反应。视对方没什么动静,他竟然提高嗓门平添了一句:“呃,搭配不当哦!”
伟哥猛地将餐桌“嗞啦”往外一推,噌地站起身来,没几步便逼近郑南身边,毫不犹豫甩出一记耳光,排揎他道:“他妈的,找死啊你。”
郑南条件反射似的抖抖身子,挺可怜地耷拉着脑袋,不敢再言语,一如受训的小学生。仔细考究他那悲哉相,似乎还想博得人同情呢。方舟和陆璐一下傻了眼,紧张兮兮地注视着男人。
这时“活化石”慢慢悠悠地走上前来,陪着笑脸拐着同伴的胳膊肘说道:“同一个学生娃子计较什么。”又安抚郑南道:“小兄弟,对不起了啊!”终于将男人拽了回去,如同压缩一根强力弹簧。亏得女人菩萨心肠,否则这出戏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搭配不当的这一对回到餐桌边却已是兴味索然:“还吃个屁。”伟哥嚷嚷道,将桌子“嘎嗞”猛踹了一脚,拐着女人再度朝郑南这边走过来。
倏地,三位同学的心全堵在嗓门眼上了。经过餐桌时,伟哥径直拎着郑南的顺风部位咬牙切齿地说道:“伙计,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小心别让老子碰到。”
“哎呀,你烦不烦人啦,走吧。”女人急忙扯住伟哥说道,连哄带攥地将男人支走了。
好不容易上菜了,老板关切地询问上什么酒。郑南一声不支,只是冷冷地望着方舟,大约想看他如何收拾残局。方舟岂敢擅自主张,诚惶诚恐地征求着意见:“这个,你说来点什么酒好?”
没想到郑南居然发起火来,气咻咻地说道:“点个酒有什么了不得的。”
真不知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好像方舟一直在看他笑话似的。方舟不由得也是怨气丛生,心想,哦,我掏钱请客,还得看你的脸色,又不是我惹的祸。可看看肇事者情绪激动的那副尊容,毕竟有些于心不忍,问道:“那行,来几瓶啤酒吧?”
“算了,啥都不要。”郑南一摆手干脆一口回绝。
“好,好,不要也行,”老板见势不妙,很缓和地说道,“那就上饭吧。只是那一桌的酒钱得麻烦你们给结一下。”
“什么酒钱,凭什么让我们结?”郑南不明就里地问。
“你们把我的客人吵走了,不找你们结还能找谁?”老板理直气壮地说。
方舟和陆璐一时傻了眼,郑南也没有言语。最后还是方舟搭白道:“这样吧,老板,把账单拿来我看看!”
接过账单,方舟粗粗看了一眼,价格也还公道,姑且算作舍财免灾吧:“也行,这笔帐可以算在我们头上,给您添麻烦了。”老板听得方舟如此言语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餐桌。
“瞧你,简直吃错了药。”陆璐倒是不怕引火上身地针砭着郑南。在这方面女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势。不过说到底,她与其说是在埋怨郑南,倒不如说是在深切地同情着他。
就这样,三个人冷冷清清地扒着白干饭,再没有一句言语。偶尔相对而视,也是以眼还眼,心情并不平静。吃罢饭,就着灯光,方舟还能清晰地看到郑南脸上历历鲜明的五道手指印,心想,他心里一定还烧得慌。
这次聚餐后,方舟与郑南却好久没打照面了,仿佛郑南从校园内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
















楼主 涂鸦童子  发布于 2018-02-08 19:18:05 +0800 CST  
第二章 童年
时值元旦前夕的正午时分,方舟仍就浑身疲软乏力,晕晕乎乎地赖在被子里无法起床。正在懵然无知之间,却给人叫醒了。方舟努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老爸站在床前,也不知他老人家怎么找到这间偏僻的出租房来的。
方舟就读的系是个完全独立的分部,相对于沸沸扬扬的大学本部来说偏安于另一处城区。因为并没有营建学生宿舍,城区的学生须走读,城区外的学生得在附近居民家租房子住。方舟喜欢独来独往,独自租了间房子,每月得冤枉花去人民币两佰许,这在当时应当算作一笔不菲的开支了。
“瞧你软遢遢的,到底怎么了?”父亲关切地问道。
方舟只是懵然地哼哼了一声,便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还没看过医生吧?”
“不是昨晚才得的吗!”仿佛半梦半醒之间,方舟挣扎着搭话道。
“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嘛?”父亲将手伸向方舟的额头感觉着他的体温,“哟,好烫!”
“还说呢,叽叽咕咕地折腾了一整晚,鞋跟都跑断了。”方舟埋怨道。
“要不我背你上医院吧?”
“可别,这是在学校。”方舟当即予以否决。他知道父亲很会献殷勤,大凡接触到他的人,没有不被他那股黏糊劲给粘住的。方舟可谓洞烛其奸,处变不惊,心里早已经腻味透了。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在方舟却不尽然。他为人处世有时刻意的冷淡,未尝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像长了后眼睛似的,方舟总在反观自己,唯恐沾惹上老爷子那些油腻腻的怪毛病。
“怎么,翅膀硬了,就不想回家了。”父亲赔着小心说笑道,言语间分明让人感觉着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悲凉来。方舟可是“十·一”都没顾上回一趟家,转眼间已是元旦在即。
“反正这又不是第一次!”方舟仍旧不依不饶地揳着钉子。
“你就一点都不想家。”
“想谁?想你,还是那一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姨太太们?”儿子如是讥讽着父亲,却分明看见父亲齐耳根都涨红了。怎么,父亲也有感到难堪的时候?方舟暗自想。自从母亲因故去世后,父亲一气续了好几位。人说他艳福不浅,换女人跟换裤衩似的,大约要想维持婚姻之忠贞如一,只有委屈他老人家终身不换内裤了。
“我特地来接你回家的。”父亲很是无奈地申明道。父亲这次怎么了,如此企盼着作儿子的自己归去,方舟不免感到很是狐疑。
这时方舟猛地掀开被子,靸上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外冲,一边跑还一边喊道:“不说了,来不及了。”他可无从抗拒这种一触即发,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本能冲动。
不一会儿,父亲也走近“脱衣来的(TOILET)”,递来一卷手纸。
等方舟回到卧室,床铺业已整理过。被子充气似的富态,父亲正给他更换着一床新被子。新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不再揉着面团。床头砌墙似的堆着满满一撂书,煞是壮观。有几张残破不堪的废纸,老爸正想团起来扔掉,被方舟一把抢过来,折折叠叠,重新夹进书页里。
仔细想想也该回趟家了,离家多日,别的都不惦念,母亲却是他无法忘怀的,方舟这样思忖着。来学校报到之前,他并没有向谁道过别,就只给母亲拜祭过,母亲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挂念。
---方舟曾拥有一个幸福愉快的童年。在方舟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都曾对他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形同一把密不透风的保护伞。那时的方舟天真聪颖,活泼开朗,父母视他如掌上明珠。本来家里还有另外两个小鬼的,最后却只剩下了他,按照乡里的说法是命里相克,父母却因此更加疼爱他了,唯恐有什么疏忽怠慢了家中这唯一的宝贝疙瘩。
可惜在十岁那年,方舟的童年便结束了。
那是四年级的暑假,母亲旧病复发,一家人匆匆忙忙护送着母亲进了区人民医院。办妥住院手续后,父亲推说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吩咐方舟代为照看一阵。
方舟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母亲的身边,他心里蓦然滋生出一种宗教般的虔诚意识,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成熟起来。他感到自己身上肩负着巨大的责任,偏执地相信自己精心细致的守候会感动上苍从而创造医学都无法创造的奇迹。
方舟的一举一动母亲全看在眼里,对此母亲也不禁啧啧感叹:“没想到我们家方舟也学会照顾人了,简直跟你爸爸一样细心。”
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院方通知母亲说得立即转院,让方舟尽早通知家里作好准备。
方舟立即给父亲所在的单位打电话,电话那头却告知父亲不在岗,怎么也联系不上。处在这样年龄段的少年都是分外敏感的,任何人生际遇都会被无限制地放大到令自己无法预想、不可收拾的程度。如同世界末日降临似的,方舟十分担心因为自己的拖延耽搁了病情,跟母亲商量一番便匆匆踏上回家的路途。
方舟心急火燎地赶到汽车站,却正好错过了末班车。从区中心赶到方舟所在的汉南农场有近三十公里的路程,此前方舟只是偶尔坐车经过区里几次,路况并不很熟悉。犹豫有顷方舟最终还是决定连夜步行回家将母亲的病况亲口告诉父亲。
那时候,通往家的羊肠小道仅仅敷以简单铺就的砾石,崎岖蜿蜒。方舟穿着一双当时几乎全国通行的塑料凉鞋便风尘仆仆地往家里赶,他无法预料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遭遇和变故。
匆匆忙忙走了不到一小时,右脚的鞋帮便断掉了。好歹穿着这只破鞋坚持走了没多久,方舟分明感觉到不争气的凉鞋袒露着锐利的尖角不断地摩挲着他的皮肉。不一会儿,一阵异样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才恍然醒悟脚踝已被磨破了皮,使得他每走一步都得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方舟恨恨地扔掉这只凉鞋,仿佛木头人匹诺曹般一瘸一拐地行进着。不久他便开始为自己的草率决定后悔不已了。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石子迫不及待地硌着他娇嫩的脚板,每硌一下都令他心里直发毛。这会儿方舟甚至在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返回去将那只破鞋拣回来,只是因为实在不知道那只鞋被自己扔在那个旮旯里才作罢。
不久,另一只凉鞋也闹起了情绪,无法发挥余热。方舟很自然地便想还是将就将就吧,虽然这种一瘸一拐的滋味并不叫人好受。然而,这只很可宝贵的破鞋偏偏要给方舟制造许多的麻烦。鞋子时不时地滑脱,千方百计地折磨着他痛苦的神经,一点都不体谅方舟的苦衷。终于,方舟痛苦地省悟到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是牵强不得的,他不得不恨恨地扔掉了硕果仅存的这另外一只鞋。
现在方舟只能赤着一双稚嫩的脚板行进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数不尽的石子肆无忌惮地舔着他的脚芯,让方舟不胜其烦。硬着头皮行进许久,方舟却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看来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是不无道理的。
正当方舟为克服这一困难而欣喜时,猛然间他却感到一种更为刻骨铭心的疼痛,令他简直无法立足了。方舟赶紧停在原地不动,慢慢地抬起脚,凭借着远处村庄依稀照射过来的昏暗的灯光方舟发现自己的脚正汩汩地流淌着殷殷的鲜血,原来是一块碎玻璃嵌入脚板心,豁开了一道大口子。方舟赶紧俯下身来,清除着这一障碍。
“啊!失血这么多,我不会马上就死掉吧?”方舟不禁悲哀地想,在往常这注定会使方舟难以承受,这忽儿却使得方舟有说不出的欣慰与快感,他心里猛然滋生出一种疯狂的意念,使得他耽妄地认为自己的苦与痛一定能感动上苍,减轻母亲的疾病,使得母亲能够转危为安。少年时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滋生出种种莫名其妙的负罪心理,在这瞬间即便是让方舟死去他也会无所畏惧的。
这一想法没能持续多久,摆在方舟面前具体而实际的困难是他已经不能正常行走了。方舟忖度着,犹豫着,最终决定将自己的长裤扒下来,撕扯成一条条的裹脚布包扎在脚板上赖以前行。于是乎方舟又可以因为自己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居然穿了条长裤而庆幸不已了。
此时天已经完全阴暗下来。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甚至没有星光的夜晚,刮着一阵阵久违的风,驱散着浓浓的炎热。只有偶尔几许零星的萤火虫仿佛从坟墓里释放出来的鬼火似的在他面前游弋。方舟极尽夸张地想象着会有那么一个厉鬼从坟墓中跳出来一把就将自己抓进坟墓里,这使得方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是的,他也许不怕死亡,却无从摆脱一颗幼稚的心灵面对鬼神的恐惧。
方舟的心里却还有另一重顾虑,无边的黑暗使他一点也看不到前面的道路。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停下脚步,仔细地辨认着方向。不幸的是他的这种努力往往归于徒劳,根本无济于事。
要是迷路了会怎样?方舟询问着自己,会不会从此成为孤儿,甚至枉送一命?方舟的头脑里浮现出这样一些终极性的忧虑,此刻,他幼小的心灵里还只习惯于非此即彼非生即死地思虑及诸如此类的问题。因为感觉着正濒临死亡的边缘,方舟幼小的心灵悲悯而无助地呜咽着、哭泣着。
一路之上,方舟不时会撞在大树上,掉进路边的坑道里。这时方舟忽然感觉到头顶上道路两旁浓密的树梢之间似乎留下了那么一段空白,透露出某种朦胧可辨的行迹。方舟只能每每驻足认真地辨认着头顶那一线若隐若现的空白才能感知到前进的方向,虽然每一次的辨认并不能保证他走出多远的距离。
他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却蓦地觉察到家所在的农场就在前方,虽然这仍旧只是一段模糊的轮廓,不过这却已然足够了,他的心里顿时涌现出一种豪迈的情绪,是的,不管怎么说他战胜了死亡,战胜了黑暗,也战胜了自己。他不需要再辨认前进的道路了,或许先前所有的徬徨与困惑都是不必要的,他只需要一往无前地向着回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就行了。
当方舟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口时,时钟“当、当、当”地敲响了三下。怎么,都已经凌晨三点了,方舟自我感觉着像是归来的英雄,尽管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甚至像最胆怯的懦夫那样已经到了屈服的边缘。
此时家里静悄悄的,只有蚊子以及老鼠在唱着协奏曲。他喊了声“爸爸”,却没有人应声。简简单单地冲洗一番之后他便疲乏地躺下了,顾不上饥饿和酷暑,甚至顾不上蚊帐内嘤嘤嗡嗡残余的靡靡之音。还在路上的时候方舟便只想打瞌睡,只觉得两腿打了桩似的挪不开步。好不容易捱到家,这会儿可实在支撑不住了,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传来父亲和一个女人的嬉闹声。女人将父亲送到家门口便想抽身而去,却被父亲拦住了。“你还想去哪里,来了就别想走。”父亲劝说道。
方舟从无止境的恶梦中被惊醒,即使他少不经事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真想冲上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就是抬不起腿来,总感觉有什么压迫着他,使他无法动弹。也许他很疲惫,也许他是害怕。直到多少年后他的脑海里还会无休止地回想起这样的一幕往事,此后的他总会不断地谴责着自己当年的怯懦,并为此忏悔,追悔莫及!然而在当时自己为什么害怕?因为自己,因为母亲,还是因为父亲,他却不明白。房间里很快恢复了平静,一股浓浓的睡意重新控制着方舟,没容他再费思量,便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令方舟终身都难以忘怀的夜晚,因为接踵而至的各种事端,也因为接连不断的梦呓。奇怪的是方舟的梦境简直如出一辙,虽然在演绎着不同的版本。他每次都会梦到那个女人,一忽儿她长着仿佛牛一样的生殖器,也像牛那样伸展开四肢拉着怎么也拉不完的长长的尿液;一忽儿她又变成一条美女蛇,在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微笑之后迅即露出狰狞的面孔要将自己吞噬掉。刚刚经历过死亡挣扎的方舟又在梦境中重复着这样一种死亡的体验。
可气而可笑的是翌日清晨,方舟却装作一无所知刚刚从外面赶回来的神情走到父亲床榻前,向父亲传达着医生的叮嘱。女人很早就溜走了,夜间方舟又再度被吵醒,听见女子嗲声嗲气地呼喊着父亲。父亲只哼哼一声便憨憨睡去,女人满含悲怨地走掉了。
父亲不无疑虑地望着仿佛横空出世的儿子,大约猜测到方舟并非毫不知情的。只见父亲不动声色地在抽屉里翻拣着,拿出厚厚的一扎钞票,也不叮嘱些什么,撇下方舟便急匆匆地赶往医院。
方舟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因为体力的极度透支,因为长时间的极度精神紧张,总之是大病了一场。他像发羊角疯似的胡言乱语着;打摆子似的,奇冷难受,感觉着自己被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之中不停地走啊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直到最终完全被一片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倒在无边无际的雪野里。在这样一个异常炎热的夏日里,方舟却分明体味到一种极度的悲凉。
---许多年之后,方舟还是会不自觉地重复着这样的梦呓,他感觉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渗露出来的无法抑制的寒冷,急切不安地想要摆脱那片茫茫无际的雪野,那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每次梦醒时分,方舟都会怅然许久,似乎这样的梦境昭示着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摆脱的一种魇症。
幸好一位邻居走进敞开着大门的方舟家,似乎是要借什么日常用品,无意间发现躺在床上正谵妄呓语的方舟。邻居赶紧四处寻访他的家人,最终找来他的舅舅,这才将方舟安排进了医院。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方舟浑然不觉的时候发生的,当舅舅将这一切告诉方舟的时候,方舟却并不敢置信,就仿佛一个酒鬼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已然醉酒似的。
一个月之后,母亲终于平安归来。期间,方舟还曾亲往病房里探视过、陪护过。母亲似乎痊愈得很快,动了次大手术,病根也被全部切除了。
这以后,方舟曾多次窥见父亲和女人厮混在一起。他却鼓不起勇气来阻止他们,更没敢告诉母亲。方舟一直因此而苦恼,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母亲,比自己做了亏心事都更难受。
然而种种事端最终并没能瞒住母亲。一年之后的一天晚上,也是在暑假里,父母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在方舟的记忆中,俩人这还是第一次发生争执。方舟呆愣在现场,惶然无助地望着父亲和母亲。只见母亲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脸色越来越苍白,一时支撑不住仰面倒在地板上。
父亲神色慌张地叫来救护车,母亲却固执地拒绝就医……临终前,方舟被叫到病床前。母亲凄恻地质问方舟:“你爸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的。”方舟惶恐不安地回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呀!”母亲伤心欲绝地说道,因为心情悲愤,声音异样地颤栗着,方舟简直听不出来这竟是母亲的声音。他悲切而惶恐地望着母亲。母亲则十分伤感而又陌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渐渐地,母亲的眼睛湿润了,方舟虽然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也情不自禁地泪水涟涟。此时此刻,母子两人内心深处都同样的痛苦,却分明流淌着并不一样的泪水。
这时,母亲异常痛楚地捂住胸口,艰难而急促地喘起粗气。蓦地喷出大口的鲜血,当即昏睡过去。方舟就这样眼瞅着母亲带着满腹的遗恨离开人世。他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悲痛,一种比悲痛更为强烈的谴责之情压制着他,使他无法直面自己、正视自己。
出殡那天,女人也出没在现场,幽灵似的活跃在灵堂,穿梭于人群中。她的装扮格外妖冶,言行举止极为轻佻,尤其当她和父亲在一起时那种旁若无人的得意的媚笑更仿佛一颗颗钢针扎进方舟的心田。方舟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女人放纵的笑声,眼里始终撇不开她的一举一动。一种极度的屈辱,无论对生者还是对逝者都无法忍受的屈辱骤然在心头聚集、膨胀。多么可恨的女人,难道此时此刻你都不能让母亲得到最后的安宁吗?方舟感到忍无可忍,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不可泯灭的仇恨终于火山一样爆发了。
趁人不备之际,方舟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赶到灵堂前。菜刀从女人的腹部划过,女人顿时“啊”的一声惨叫,拔开人群向外逃去。众人赶紧从一旁抱住方舟,夺过了菜刀。方舟努力地挣扎,终于摆脱了人群向外狂奔而去。他要离开这个家,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他恨女人,恨父亲,但更恨的还是自己。
有如一个流浪汉,他在野外四处游荡竟然没顾上为母亲披麻戴孝作最后的诀别。直到经夜,舅舅才在荒郊野外找到了犹在孤单徘徊的方舟。他哭哭咽咽、满腹委屈地迈进了舅舅家的门槛,这一去便是三年之久。
女人治疗了整整一个多月,伤口才愈合。她倒是没有再跟父亲来往了,黯黯然客走他乡。听说这之后,她甚至没有再跨近故土一步。父亲收敛一时又故态复萌。大约家里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儿子,更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之后,舅舅因为工作调动举家远迁,父亲这才下定决心要将方舟接回家中。在这三年期间,父亲也曾做出过诸多努力,试图让方舟重新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家,却始终未能奏效。然而这一次,方舟却是无可奈何了。
父子俩最初的相处是令人窒息的。方舟始终无法忘却父亲对母亲的过失,那根本无可弥补的过失,因而总是刻意漠视父亲的存在。父亲也怯于接近方舟。儿子并不惮于刺激父亲的神经,时不时做出各种近乎绝情之举,让做父亲的很是难堪,心里发怵。在儿子面前,他并不敢以长辈身份自居。
难得的是父亲近来会时不时地述说及母亲的种种好处来,此前父亲对母亲一直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默态度。方舟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变了,老了,怀旧了。看来父亲对母亲的感情还是真实的,也更容易让自己接受一些。
是啊,这个家虽然存在着种种缺憾,但毕竟在父子俩的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迹,毕竟还有那么一根线,一根看不见,触摸不到,却穿透时空,超越是非恩怨,超越生生死死的线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老爸,你自己开车过来的吗?”方舟询问道。
“嗯,都等了这一会了。”父亲回答说。望着儿子似乎回心转意的神情,父亲歉疚地拍拍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


楼主 涂鸦童子  发布于 2018-02-09 08:43:18 +0800 CST  
第三章 再次续弦
父子俩驱车经过市政府所在的某条主干道,车速却骤然缓慢下来。只见诸多老大爷老太太各各肃然端坐在小方凳上齐齐整整地排成一条长龙,长龙如此壮观,直摆到一千米开外。
“这是在干什么?”方舟很是奇怪地问。
“来要退休工资的,这些年每月的月头月尾都这样!”父亲解释说,“归根到底是泡沫经济惹的祸。这几年盲目发展的危害性到今天终于彻底暴露出来了,现在好多工厂都发不出工资,许多家庭只能靠老人微薄的退休金囫囵度日。目前的中国是老年人比年青人有钱,不管怎么说老人还有得退休工资可以发,年青人失业在家也就只能啃老了。泡沫经济使得一些只知道大手大脚的人登上政治舞台。一方面是缴学费的现象时有发生;另一方面助长和加剧了中国的贪污腐化。”
仅仅一千米的距离,车子竟磕磕绊绊足足爬行了半个钟头,感觉之中简直比当年十里长街送总理都更为漫长。方舟不由得感慨,原来市政府要员竟然是在如此蜿蜒曲折的政治环境中忘我工作的啊!望着这些静静地端坐在冰冷刺骨的寒风中清一色的老人们,方舟不由得想,正是这些普通的老百姓在痛苦地承受着因为改革的种种失误而带来的沉重代价。
“改革开放还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我们却已经历了三次重大的失误,”父亲进一步解释说,“最早是七十年代末。先前计划花几十亿美元引进外国先进设备,最后却骤然增加到几百亿美元。那时的中国国力实在太薄弱。根本消化不了,结果导致国民经济严重失调。紧接着是八十年代,盲目地提出价格体系改革一步到位。导致物价飞涨,经济再度滑坡。这一次则更玄乎,说什么中国发展速度慢了,要向东南亚学习,东南亚在搞什么?泡沫经济,结果是钱大把大把地砸向僵化的濒于破产的国企,砸向房地产。国民经济一下子就被淘空了。差不多每隔十年,中国经济就会来一次大的动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去李德、王明的左倾错误只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就被毛主席的天才努力给纠正过来了,当代的李德主义却延续近二十年之久的时间,然而我们却丝毫都感觉不到这种错误的严重性。物极必反,为什么非得要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才会觉醒呢?看来任何事物都存在着惰性,非得发展到极端才知道迷途知返。”
---许多个时日之后,当中国的各级政府官员仍旧因为过度盲从于“GDP”而漠视老百姓之痛苦挣扎的时候,方舟总会不无惶惑地感慨:中国真是一个健忘的民族,最擅长的莫过于折腾,每每陷入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处境,吃不得几天饱饭。回顾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似乎始终都无从摆脱这种一如大跃进似的痼疾。
绕过这些和平示威的人群,面包车开始一路狂奔。四个小时之后,车子稳稳地停在方舟家的小洋楼前,父亲示意性地揿了两声喇叭。方舟却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院落前。正待他意欲掏钥匙打开大门时,门却“咿呀”一声支开了一角。
眼前兀然伫立着一位少妇,年龄比方舟大不了多少。皮肤略显黝黑,身子骨还结实,一望而知平日里操劳惯了的。模样还周正,乌黑亮泽的秀发,宛若秋水的眼睛,鹅蛋圆脸。胸脯丰满,富于流动性,呈现出一种丰腴韵致的美。
看来这又是一副新面孔,可能还属于非正式的。父亲真是不枉此生啊,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还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俊俏。他的爱情生活诚可谓青春永驻,永不褪色,令方舟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顾盼之间,发觉少妇还面善。新娘子温驯地低睨了方舟一眼,仿佛在等待他的认可,乃至裁决。面对年龄相仿佛的方舟,她的眼际浮现出一丝慌乱的神色,恰似一不小心踏进雷区。
少妇的境遇引起方舟深深的同情,使他回想起自己弃如敝屣的岁月。更让方舟不可思议的还在于无论她的模样还是她的神态都微妙微肖酷似他的母亲,在方舟的记忆中母亲就是这样年轻美丽、温存善良的。看来父亲是在寻找那曾失落的过去,也或许父亲还深爱着母亲,毕竟他们在一起恩恩爱爱地生活了十多年。
这样想着,方舟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明显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认同感和亲近感。正因为想到母亲,方舟又可怜起她来,他甚至觉得这是父亲对女子的一种亵渎,一种侮辱。想来她只是因为贫穷才会在如此青春妙龄成其为父亲的某种并不确切的情感寄托。现实对于她来说是多么不公平啊!
“你是方舟吧?”迟疑片刻,少妇招呼道,并亲手为他沏了一杯茶。
方舟不禁恍然大悟,人家才是这儿的主子,自己的诸多感受实在是替古人担忧,莫名其妙得很,或许真正值得同情的只是自己而已。
正当方舟头脑里颠来倒去如坠云雾时,父亲走上前找了一句:“这是你姨。”
还好,老人家没让方舟喊她“妈”!方舟付诸腼腆的一笑,算是应答。新娘子羞怯地低着头,手微颤抖,眼睛并不敢直视方舟,却递过来一条方凳,吐着浓重的方言道:“你坐。”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脆响,板凳竟然给放倒了。
看来,她还远没有适应这个家,方舟也是如此。这让方舟感到彼此之间总算有了一点默契。
“那你先歇着,我做饭去了。”新的姨借故躲进厨房。
宽敞的客厅内只剩下这一对父子,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极力回避着对方的目光。沉默有顷,方舟也走进厨房,决意给姨做些下手活儿。在厨房,方舟的心境并不轻松,倒可以尽情领略一番内心介介、蹴蹴不安,什么滋味都有,却什么都不是滋味的那种感觉。
方舟盛了三杯米倒进电饭锅,在水管上淘洗净,擦干水渍,接上电源。见姨在刨土豆,也拣了块瓷片依样划着葫芦。他是难得这般卖力的,心里竟至于有一种轻快感。
晚餐看来过于丰盛了,海陆空兼备,鱼肉蛋俱全,都陈列在橱柜内,家里一切准备就绪,只将方舟蒙在鼓里。
“你还是一边休息去吧。看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还是姨心细,她的话里有一种真切的感激之情,也还有一丝怯怯的却也是不可遏抑的幸福感。
“没事儿,”方舟宽慰她说,“一点小毛病。”
“咋弄的?”
“着凉了,感冒。”
“你还蛮娇贵的。”女主人蔼然一笑,低声说道。
“呵,”方舟还以浅笑,“我最怕冷的,我是汗脚,每天都要汗湿好几双鞋垫,跟下雨似的。”
“那你这冬天可怎么过呀?”姨关切地问。
“拼命加衣服,换鞋子呗,穿得简直像气泡鱼。”
姨于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方舟,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交了女朋友没?”姨这时却问道。或许她并不真的就关心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心罢了,还或许她只是想攀扯些话题。
“我可没那个闲功夫?”方舟回答道。对于女性方舟有一种天生的畏怯心理,在远未适应自己的世界之前,方舟是难得涉足这一方海市蜃楼的。
姨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方舟,看来并不愿相信他的表述。方舟便想,她一定在以父亲的经历来看待自己了。
晚餐,方舟吃的并不多,很是忌口。姨显然有些失望,方舟赶紧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同时不免对她的烹饪技术大加褒奖了一通。杯箸停顿,父亲从姨手中抢过碗筷亲自做起了善后工作。看得出来父亲对这样的场面还是满意的,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会儿,宽敞的客厅内又只剩下了方舟和姨。
“你是怎么回来的?” 姨问道。
“坐老爸的车回来的呀!”方舟回答说,想了想却发觉自己的对答很可笑,便补充道,“不过回来时老爸可什么消息都没有向我透露,我直到这会儿才知道你的存在。”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应道,“你爸怎么这样!”
“还习惯这里吗?”方舟赶紧关切地问道。
“嗯,习惯,习惯。”姨很是满足地说,脸上顿时浮现出朴实动人的笑容。这可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呵,方舟不禁感叹。方舟能感觉到她具有某种使人觉着温暖﹑亲近,甚至是信赖的因素,洋溢着一种淳朴的母性的氛围。
方舟不由得回想起他的母亲,从小到大方舟只因为一个人的美而惊叹过,只因为一个人的爱而陶醉过,没想到今天,他仍能体味到一丝这样的感觉。
“你知道我最初看见你是什么感受吗?”方舟问道。
“什么感受?”姨扑朔不定地望着方舟,神色不免紧张起来。
“我感觉你很像我母亲吔!”
“是吗,你爸爸也这样说。”她显得很是开心地说道。是的,她的回答印证了方舟、也印证了父亲的感受。
“那我以后叫你姨,你可别不答应哦。”他动情地说道。
“快别这样说。”她显得很是激动,红晕着脸,眼里放射出甜蜜的幸福的光芒。她的心里既不安,又感到欣慰。
不多会儿,父亲收拾停当走出厨房,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心神不定地注视着家里其他两位成员。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不语,数着自己的心跳。
“要不到里屋看会电视。”姨打破沉寂说道。
方舟走进里屋,一气换了好几个频道,却徒然发觉总是不对自己的胃口。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打坐下去了。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分明是个住家和尚,大人们都默不作声,只显得他的多余。
“我去同学那儿睡,晚上就不回家了。”方舟对父亲说道。终于,他决意要离开这个家,也许这儿还真不是他待的地方。
父亲倒并没有怎么挽留,只是平静地说道:“那好,你去吧。”似乎乐得如此。
“可别,这么晚了,怎么好麻烦别人?”姨于心不安地劝阻道。
“不了,谢谢你。我早已经和同学说好了。”方舟推托道,转身向屋外走去。
来到大街上,方舟分明望见紧张地守候在窗口瞭望的姨。虽然凛冽的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方舟却仍然感到一种舒心的温暖。这的确是个善良的女人,方舟如是感叹着。生活,有时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也许命运作此安排,对姨,对父亲都不为错。想到此,方舟倒真心感觉到她是幸福的。


楼主 涂鸦童子  发布于 2018-02-09 21:29:12 +0800 CST  
第四章 摔坏脑袋
方舟的同学名曰魏征,与历史上曾经响当当的那位杰出人物同名。方舟一直很奇怪他的父母为什么会给同学起这样的名字,特别是在学到相关历史的时候,同学们总会因此捧腹大笑。不过现实生活中的魏征却与历史上的魏征大相径庭。起这样的名字预示着父亲对自己的儿子抱有十分殷切的希望,但希望归希望,历史其实是不可复制的。
从小学到高中,魏征与方舟一直是同窗好友,甚至同桌。魏征与方舟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同学中,魏征如果算得上最勤奋的这一个,方舟则一定是最散漫的那一个。不过两人却像磁铁的正极与负极一样相互吸引着,不可或缺。
中考时,魏征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某中专。那时初中考中专不像现在那样普及,是只能成绩拔剑的学生才能考得上的。魏征的父亲却硬是不肯让儿子就读中专,老人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儿子继续读高中再考大学,而且还一定得是响当当的农业大学。于是儿子便不得不按捺住对新生活的无限渴望投入到异常艰辛的高考大军之中。
魏征这位固执己见的父亲也曾经是农场的一位风云人物。早在八十年代初,魏父便是农场最早通过辛勤劳动而发家治富的万元户。获得的各种级别的奖旗、奖状可以糊满一堵墙,堪比三好生。魏氏老人一直以来有个宏愿,想搞个科学养殖基地,聘用大学生到他家的池塘里进行高科技化的管理。至于儿子魏征自然只有华山一条道:就读农业大学,然后子承父业。
万万没有预想到正值分外紧张的高三下学期,魏征却重重地摔了一跤,将其头颅给摔破了,附带地把他的思想也摔坏了。从此,他便疏于学习,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的神情。老师不免劝他上进一些,勤勉一些,他的回答却往往如是漫不经心:“头摔坏了呗,读不进去,我能怎么办?”显示出一种一切都不以为意的神情。
方舟倒很能理解同学的苦衷,魏征家的渔塘因为连续两年泛池,便将十多年所赚得的钱全赔了进去,与此同时这也粉碎了魏征一直深埋在心底试图就读农业大学从而科学养鱼的梦想。“哀莫大于心死!”年少的魏征已经过早体会到理想的破灭所带来的沉重精神打击。
高考落榜之后,老魏头还想劝说儿子魏征再复读一年,老人还真有一股“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柔韧劲,不过魏征对于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那条心却死了,他只想老老实实回家务农。
因此,当方舟悠闲自得地享受着恬静的大学校园文化生活时,同学魏征却不得不满怀着悲壮的心情在家里辛勤地割着鱼草,瞪大着一双警惕的眼睛防止渔塘里过度饱和的鱼类泛池。因而这次回家,方舟便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安慰安慰这位老同学。
魏征的家紧邻方舟所在的农场总部的某个村。方舟抵达魏征家那间独门独户的低矮小院时,同学仍未归家,却见到他正在就读高三的妹妹魏英。
魏英有着一张清秀的脸庞,配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足以衬托出她的聪颖。她的身材很是单薄,仿佛永远长不大似的,因此方舟习惯于把她当作毛毛孩看待,感觉中她十年前便是这副模样,现在是这副模样,也许再过十年还是这副模样。
小时候的魏英也是一个刻苦上进的好学生。“忽如一夜”,她便对学习失去了兴趣,不知道是否同学在将自己的脑袋摔坏的同时,也将妹妹的脑袋给摔坏了。
魏英其时正在读一本正风行的言情小说。看见她在读这种小说,方舟的感觉有些怪怪的,他始终认为这些小说是那些心智平庸的人才看的,一如多年之后风行的哈韩剧。
“你家魏老大呢?”
“我哥正在鱼池上,不过马上就会回来的。”因为自己不仅没有抓紧一切时间投入到紧张的高考中,相反在看这种毫无意义的小说,魏英顿时觉得分外负疚,脸上激起一阵羞赧的红晕。
方舟关注地凝视着魏英,似乎想劝说她一些什么,却发觉自己真的吐不出什么金玉良言,只是怔怔地望着魏英。“那我这就走了。”迟疑有顷方舟说道。
“不用这么急,我哥马上就会回来的。”魏英言辞恳切地挽留着方舟。
“现在学习紧张吗?”
“挺紧张的,”魏英回答说,“不过爱学习的学生忙个不亦乐乎,爱玩的也会玩死,大学的门槛还是太高了。然后就是谈朋友的也多了起来。”
“是的,早恋,尤其在高三学生中间还是很时尚的。”方舟不明白她为什么攀扯到这个话题。
“好像有些地方的老师还鼓励学生早恋呢,因为这些老师们觉得早恋有时还是很能促进学生的学习的。”
魏英竟然如是匪夷所思地说道。方舟情知她在信口胡诌,却不便表明自己的反对立场,虽然他知道国人的确会为达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剑走偏峰。不过魏英如此说道莫非暗示她也早恋了,方舟不免如是忖度着。看来她还真是个机灵鬼,话中有话。
方舟走进同学的卧室,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魏征就读高中时的各种教科书和参考书,简直纤尘不染。方舟感觉得到魏征对这些书藉的珍视,方舟的同类书籍其实早已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泥牛入海无消息。方舟随意地翻看着一本本的书,高中时代的种种回忆便纷至沓来,似乎这些课本里珍藏着数不尽的青春时光。
等了约一个钟头,同学还真是回来了,看得出来愁容惨淡万里凝。
“哎,魏征。干嘛哭丧着个脸。”方舟问道。
“还是你爸说的对,这几年让那些大手大脚的干部上台,农场的经济形势可以说一塌糊涂,现在所有的亏损都转嫁到我们这些养殖户的头上来了。”
“怎么啦?”
“你看,明年我们每亩的包干费用会从六百涨到七百,为了能赚钱,只得再加大养殖的密度,这样泛池的可能性会更大。如果泛了池没有钱投资,只能向农场贷款,这又会计上高额的利息。我们的鱼苗得向农场高成本进过来,成鱼却只能低价卖给农场。这样掐头去尾,农民的血汗钱就被一点点地榨干了。”
“农民既是劳动者,还得像老板一样筹集资金进行投资,身兼多职,一年辛苦劳作望不到尽头,却连年亏损,真不如那些小商小贩。”方舟如是感慨道。话说出口,不免分外惭愧。因为这些观点不过是从他向来不屑一顾的老爸那儿剽窃来的。
“我们这里真正发财的是哪些人?一是计划生育超生的,因为超生,村里不给他们田种,他们反倒可以横下一条心做些生意赚钱;一是当官的,当官的就不用说了;还有就是犯罪的,反正没有正经职业,索性搞些歪门斜道。总之,没有人是通过老老实实地劳动赚钱发家治富的。”同学如是评价道。
“即使有几个像你爸这样的老光荣户这几年也败得差不多了。”方舟说道。
“哎,这个地方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那你想怎么着?”
“我反正不会在家里待着的,明年一定要出去闯荡闯荡,闯出一番天地来。”同学十分无奈地说。
“那好啊,你走的时候一定记得通知我。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来为你饯行的!”
“那是一定的。我怎么可能忘记老朋友你呢?”这会儿,同学显得有些犹豫地补充道,“不过,我还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啊?”方舟问道。
“就是我妹妹的事情,我妹妹可能是喜欢上你了。”同学如是说道。
“不大可能吧,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方舟很是紧张地说道,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情感世界尚是一片空白,当然现在仍然是一片空白。
“她写了好几封明信片,想寄给你,不知为什么都没有寄,全压在她的书桌上。那一天下雨,我给她关窗时发现了。”
方舟沉默地看着同学,这种情况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的。
“其实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她现在还小得很,我不会强求你什么。我只是想把妹妹托付给你,你要好好帮我照应着。我的父母是不能作任何指望的,他们什么事情都看不透,懵懵懂懂地过日子,那怎么行。总之我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那行,只要她有难处找到我,我是一定不会推辞的。”方舟慨然允诺道。
“哎,还是像你这样好,有一个百事都不用发愁的爸爸。”同学不无羡慕地说。方舟却压根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并不想简单地否认阔老爸的作用。不过同学表明这种观点多多少少让方舟觉得很是奇怪。他总觉得魏征是不应该信奉这样一种世俗的观点的,难道说年轻轻的碰了几回壁,就把自己所有的锐气全给磨蚀掉了。
“你父亲明白着呢,像我们农场我们区有什么样的症结,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有时真的在想,如果让他管理农场,一定比那些人强多了,”同学这样慨叹道,“我就喜欢和你父亲聊天,他的观点很独到,比我们年青人更有远见卓识。我们好多干部都缺乏反思精神,缺乏才气。当然,还喜欢大手大脚,崽卖爷田心不疼,把老百姓的福祉完全不当一回事。”
“其实我老爸的兴趣只在经商。”方舟说道,心想自己未免和父亲接触太少了,许多事情倒是作为旁人的同学知道得更多。
“那只是你的误解。人往往都是被逼无奈才走上旁门左道的。”同学说道。
“我父亲的农庄里缺少人手,你想不想进去啊!”方舟问道。
“你父亲也这样跟我说过,其实你父亲还是很喜欢我的。只是我想自己一个人闯闯,不想依赖任何人。”同学很坚决地说。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有志气。”方舟表示非常赞同。
“话也不能先说到前面,还不知道将来是怎么回事呢。说不定自己哪天就会被这个社会淘汰掉也未可知。”
“哪能呢,总得自己给自己烧把火吧。”方舟鼓励道。
“我这人很现实的。”同学说。
方舟却在想,不现实也就不会摔坏脑袋了。不过,自己如是之黑色幽默却是无法向同学言及的。
楼主 涂鸦童子  发布于 2018-02-10 20:22:23 +0800 CST  
第五章 借钱(上)
“开学已经两天了,郑南还没来报到,这可怎么好!”这天午餐时分,陆璐煞有介事地对方舟说道。
“他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嘛,来不来有啥关系?”方舟调侃道。伴随着新学期的来临却突然听到这样一则爆炸性新闻,方舟不禁大为惊骇,心想,这家伙,肯定遇到麻烦了,“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报到?”
陆璐倒像是被考问住了,沉吟不语。方舟一望便知她其实是知道内幕的,想给自己打马虎眼。
“喂,方舟,”陆璐犹犹豫豫地说道。
“有什么事你尽管开腔,别吞吞吐吐的。”
“能借给我一些钱吗?”
“借钱?多少?”
“五百。”
“吓,你黑我?是不是想开银行啊!”方舟表情夸张地刁难道。
“你就甭问了,反正急等着钱用。”
“有多急,火烧眉毛了?”方舟说道,心想怪哉,陆璐居然也有叫穷的时候。方舟虽然平素与陆璐交往不多,对陆璐的境况还是有所了解的,就经济基础而言,似乎陆璐家境之优渥与自己不相上下,根本无需告贷接济。即使有此必要,凭她的个性也是难于向人求助的。
“不会是替郑南借的吧?”方舟其实比陆璐更洞悉她的小心眼,虽然不过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端倪,便已然知道所为何来,但仍然忍不住逗趣地释放出一枚探空气球。应该说这也是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她之前特别显著地提到这位,不能不让方舟疑窦重重。
“瞎说,”陆璐本能地否决着,脸上却兀自绽开两瓣桃花,眼睛再不敢直视方舟了。她看来极力想保守住心底的那点小秘密,不过四不像。方舟越来越觉得陆璐正扮演着某种角色,仿佛被幕后指使着的小鬼。或许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每一句话都是预先导演过的,只是演员却并没有选对。
陆璐可无法参透方舟的心理。尤其当方舟特意将审慎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荡去的时候,更是让她的小心脏咕咚咕咚剧烈地扑腾,汗流浃背。
“我可不管你跟谁借的,这笔帐最后总要算在你头上,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嘛。”方舟继续调侃着。
“那是自然,”陆璐较真地说道,她可体会不到这种幽默,“我还,一定会还给你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如是,陆璐从方舟手中接过钞票,居然也不言声谢,欢天喜地的就跑掉了,好似完成一项庄严的使命。
方舟的悬念并没维持多久,翌日郑南便出现了,只不过方舟并没过多地在意到他。一星期之后,天气骤然阴沉下来,刮起阵阵扑天盖地的狂风。竟尔“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刹时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喜儿”没见着,却见郑南大大咧咧闯进方舟的寝室,毫不犹豫便摸索到他床前,端坐在他的对面。
“好冷啊。”郑南不停搓着双手止不住地叹着苦经,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方舟床头撂着的那一堆衣服中搜索开了。
“倒春寒嘛,”方舟没好气地说道。说也怪,前一阵还暖洋洋的,气温一天高过一天。猛然间就冷下来,真是让人吃不消。方舟有如冷血动物似的早早便蛰伏进被窝。
“嗨,你这件毛衣挺时髦的,能不能让我试试。”郑南还真不客气,撕撕拉拉地就穿上了。方舟冷峻异常地瞅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酸溜溜的怪不舒坦。
“这回可真是掐不住了,哎,好冷啊,”郑南自顾自怜地说道,方舟冷不丁瞅了他一眼,毛衣穿在瘦猴似的他身上臃肿得像八十岁老太太的肚皮。
“算了,你就不要再穿了,我不会给你的,”方舟生硬地说道,“这是我姨开了好多趟夜车才赶出来的,送给了你回去没办法交差。”
“那,这一件呢?”郑南拎起另一件羽绒服。
“这件也是我姨买的。”方舟再度申明。
“伙计,可怜可怜我吧,实在招架不住了。”的确,他冷得直打哆嗦,上身仅穿着一件很开小差的棉衣,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破絮。外面山重水复地罩着几件单薄的外套。看来他是把所有能御寒的衣物一古脑都派上了用场,虽然说破旧不堪,但这一身衣物已足够他倾家荡产的了。
方舟扫视着床里侧,各类衣物倒还蛮壮观。不过不是姨给买的,就是姨亲手赶制的。春节期间被姨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地包装了一番,这让方舟感觉到说不出的温暖与惬意。
“算了,还是给钱你自个去买吧。”方舟无可奈何地说道。
“喂,你还真对路,”乍听到“孔方兄”这个光辉的字眼,郑南顿时来了劲,眼睛为之一亮,“我正想麻烦你呢。”
“又要借多少?”方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分明想起受他指使的陆璐。
“五百,”郑南潇洒地伸齐五个指头,“没有生活费了,学费也是跟人借的,这几天被追债的逼得紧。”
方舟心说我什么时候管你要债了,蒙人吗不是,都诳骗到我头上来了。“谁向你讨债,你让他直接来找我好了。”方舟紧盯着郑南的眼睛厉声说道。
“那怎么成?”郑南不明就里吃吃地回应着。
“你说怎么办吧!”
“想想办法嘛,老兄,你手头总比我活动些。”
“我草,难道我就活该被你宰吗?”方舟明显不满地说道,可不愿再同这无赖纠缠不休了。
“喂,老兄,陆璐前几天刚刚向你借过一笔的,轮到我你就一毛不拔了。”
没想到郑南如此下作,方舟的肺都让他给气炸了,冲着他便吼道,“还不都是为你借的。”
郑南一下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方舟会生出这么大的怨气,更没有想到方舟已经知晓一切。
方舟转过头去,再不想搭理他。郑南静坐着,感觉着实在没趣,僵持有余便想走人了。
方舟知道他去意已决,忍耐不住偷眼观瞧:只见郑南耷拉着脑袋从床头爬下来,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冷漠﹑怨恨,甚至想要报复的凶狠的目光。打开寝室门,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郑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的身体在刺人肌骨的瑟瑟寒风中更显得单薄了。
第二天早上,方舟早早寻到陆璐,将一个包裹递给她,让她转送郑南。也还有纠缠不清的五百元钱,也一并拱手相送。这倒不是因为方舟对于郑南有多么畏惧,只是拗不过他的无赖罢了。
不过在内心深处方舟却有一种危机感,似乎什么同窗之情、同乡之谊,都不如这劳什子的包裹和五百元钱来得值。





楼主 涂鸦童子  发布于 2018-02-12 17:14:04 +0800 CST  
第六章 借钱(下)
一九九六年四月,一个周六的下午。
一位妇女被引荐给方舟。妇女自称来找郑南的,偏偏“寻隐者不遇”,于是只能由作为同乡的方舟代为安置了。
“您吃了没有啊?”方舟关切地问道。
“吃了来的,您啦!”妇女客客气气地应答。想来这只是客套话,方舟却不便再表示关心。于是带她到郑南的出租房前,让她在那儿候着。
妇女皮肤粗糙,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两颊结满仿佛头皮屑似的麸皮。颧骨高昂,牙床突出,感觉着嘴巴永远也关不住似的。衣服没有一件完整领土,全挂了花,不过缝补得挺仔细。
晚上,二十二点钟。方舟仿佛夜游神般归来,妇女仍旧老老实实地滞留在原地,方舟差不多将她给遗忘了。这时,妇女却叫住方舟:“这位兄弟,麻烦问你一声,我弟弟怎么还没回来呀?”
“还没回吗?”方舟大吃一惊,他对这位仁兄向来都不大注意的。不过妇女仍旧在此静候枯守,不免让方舟觉得窝心。
“不会不回来了吧?”妇女无奈地问。
“您改天再来吧,我也说不清楚他怎么回事,反正他每天都回来得挺晚的。”方舟如实相告。
妇女唯唯诺诺,转身要走。看情形,她多半会找块空地囫囵地对付一夜,而不大可能凭白无故地浪费金钱,即使是再便宜不过的旅舍。
方舟赶紧为她联系了家简易客房。虽然简陋,但也许比睡在她自己家里还要奢侈一些。当然,开销由方舟承揽,谁让他摊上这档事呢。结账完毕,方舟再次关照她明天再等消息,这才返回宿舍。
翌日上午,郑南没有返校。中午,仍旧不见其真迹。方舟终于醒悟到这是个星期天,是上帝都要休息的时日,郑南自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妇女便直说等不及了,让方舟代为转告一声,说是家里正忙于春耕生产,一点空闲都没有的。“那就再说吧!”妇女叹息道。
临行前,妇女却又磨磨唧唧起来。
“还有什么事吗?”方舟问道。
“大兄弟,我真的很为难,有件事情想麻烦你一下。”妇女吞吞吐吐地说。
“您尽管说吧,没关系的。”
“我想问你借一些盘缠,我没有回去的路费。”
方舟不由得心里一乐,这都叫什么事啊!他于是不情不愿地打开钱包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数也没数便递过去。妇女怔怔地站着,竟然没有接。方舟便又补了三张票子,颇不耐烦地问道:“够了吗?”
“够了,”妇女千恩万谢地接过钞票,“大兄弟,太感激你了,到时我会让我弟弟还给你的。”
是的,做姐姐的只想着让做弟弟的还钱。不过,有这种可能性吗,方舟不无猜忌地想。妇女的话顿时启发了方舟,使得他在内心深处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顾虑:自己的那几笔三角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厘清呢?
一星期后,妇女又不期而至,径直招呼方舟道:“大兄弟,我弟弟在不在啊?”似乎号准了他。
时天色已晚,方舟只得安排她先行住下。依旧是那家店,那张床铺,还都为她预备着。
“您请坐,”妇女十分客气地说道,为方舟盛了杯开水。暖瓶内的开水已然无多,只剩下些茶垢,妇女仍旧递了过来,客气生生地说:“您请喝茶。”
接着妇女翻拣起随身携带来的行李,从一只大口袋里掏出几只小口袋,其中一袋竟然是爆玉米花。在乡下,这是很平常稀松的玩意,在城里却可以算作一项高消费了。
“随便吃。”妇女满满地捧了一把放在方舟桌前,种种殷勤好客之态度感动得方舟只想打呵欠。不过那只百宝箱似的桶天袋却吸引住方舟的视线,里面有炒熟的糯米粉、晾制的干鱼等等,不一而足。似乎为全心全意锻炼郑南的艰苦朴素而准备的。
“您找郑南有什么急事?”
“有些事哩!”妇女支吾道,看来并不愿向方舟吐露真言。“哎,”她这时却长叹一声,茫然地望着方舟,“他的命可真是苦,”方舟暗自想,该不会是在替郑南鸣不平吧,“生下来不到两个月,他爸就去世了,五岁那年他妈也没了。我们兄弟姐妹间关系又复杂,不是同父不同母,就是同母不同父,家里也都是穷,谈不上谁帮谁的忙。”她这样说道,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热泪。妇女的叹苦经却蓦然让方舟想起陆璐针对郑南的那句经典评论:“咳,他妈妈真不应该把他生下来的!”
“说来我跟他也谈不上有什么血缘关系,可孩子们的学费全是他接济的,女儿好几次抓药治病也多亏了他。这次我儿子不知撞上哪门子邪,病了这一阵都不见好。看来只得再难为他了。”
妇女哽咽着,一把鼻涕更兼一把的泪。方舟能感觉到她作为母亲的焦虑以及作为姐姐的愧疚。不过看她满面凄楚的神色,真不知是在可怜郑南呢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方舟万万没有料想到郑南的经历会如此坎坷,更没有想到郑南会如此仗义疏财,以至于忘却了他自己都还是个生活全然没有着落的人。不过说也奇怪,郑南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怎样凑齐的?他怎么能兼顾到这一贫如洗的大家庭呢?
方舟赶紧打电话向陆璐求援,他总算学聪明了,大约上次便该让陆璐来打理后事的。果然陆璐听说了原委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非得赶过来寻找到妇女,好似要去投亲一般。
“只怕都睡了。”方舟提醒她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陆璐竟然埋怨道。
第二天大清早,总算将郑南给盼回来了。见到满面愁容的他姐,郑南只抓后脑勺,一筹莫展:“哎,哎,我也是过不出日子了啊!”
陷入两难处境的妇女流露出无疑是大失所望的神色,不过却并不甘心放弃这也许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仍苦苦哀求道:“你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帮姐度过这道难关,哎,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我有什么办法,二哥这一阵闹离婚花去了我不少冤枉钱,我自己的生活费都还悬着呢。”郑南瞥了一眼方舟说道。
“哎,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地里头的种籽都没备齐整,我那孩子是没指望了。”
情急之下,她伤心地啜泣着。陆璐在一旁也显得很着急,说:“郑南,你想想办法嘛。”
“好吧,”郑南终于说道,大约五脏六腑都被他姐姐婆娑的泪水给淹没了,“你先回去,我凑足些钱就给你寄过去。”
他姐这才抹去眼角的泪水,拉着郑南的手说:“兄弟呀,姐心里急呀,好生生的娃儿,如果不是因为这病,姐怎能开这个口,怪只怪你姐命苦,生得穷。”
“那你准备要多少?”郑南问道,却拿眼睛直瞅着方舟。
“一千,如果没有五六百也成。”
“好吧,好吧,我尽早给你寄过去。”
“那姐就指望上你了。”妇女忙不迭称谢道。
静静地倾听着“姐弟俩”的这番谈话,方舟终于体会到贫穷的个中滋味。也许仅仅帮助郑南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搭上他那无底洞似的大家族。
“我那里还有些零头,我再问别人借一些。”方舟看来是无法置身于世外了,如是允诺着。
“大兄弟,那可太谢谢你了。”他姐急急地便谢上了。
方舟于是也寻起穷来,到处搜刮着同学们的腰包,很快便将一千元钱交给了郑南。郑南如数转交给他姐。
“大兄弟,太谢谢你了。”他姐感激涕零地对方舟说道。
“回去看病要紧,可不能再耽搁了。”方舟忧心的倒是孩子,可不要小病都给拖成了大病。
“哎,哎!”妇女急切地答应着,看来是归心似箭。
“这次可真多亏了你。”终于,郑南难得地表彰着方舟,语言之经济,是感激,也是道歉。
“你的心肠可真好。”陆璐在一旁敲着边鼓。
他们可谓皆大欢喜了。只有方舟却可悲,几句虚无缥缈的称颂便将这位公子哥儿推向了贫穷的深渊,好似经历一场浩劫。

楼主 涂鸦童子  发布于 2018-02-14 16:18:38 +0800 CST  

楼主:涂鸦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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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2-09 03:18:0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15 16:09:2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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