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隐者不遇:采药樵夫讲述山中的诡闻传说



这个故事,得从晚晴的民间药业说起。

“富人靠药房,穷人靠当铺”,也就是扬州人说的:“穷人养病捧大碗,富人养病把药罐。”当时的上等之人,无病服药;中等之人,有病服药;下等之人,病死不药。以至于,清代药铺的生意历来不错,一年四季总有生意,无所谓淡季旺季,造就了“药无十分利,不如当柴烧”、“除去拦道,就是卖药”的暴利局面。

话说在南泙北边,有个古镇,叫做“厂浦里”。

古镇不大,一条青石长街通到底,全是老式院落。别看厂浦里规模小,却是四镇八乡赶庙会的地儿,它的名气,八百里内没有哪个裹脚老奶不认得。厂浦里的庙会不比关外的“岳州会”,关里的“鄚州庙”,更不比正月的“火星会”,九月的“朝斗会”。厂浦里庙会一不作“文”,二不作“武”,单每逢初一、十八、二十五,晋冀各地的药商云集,作的乃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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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2 20:46:37 +0800 CST  
庙会之日,远近的邻里乡亲,纷至沓来,熙熙攘攘。挑方卖药的走卒贩夫更是竞相拿出祖传的灵丹妙药,临街叫卖,种类之多,涵盖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上长的、土里埋的。诸如紫河车(女人的胎盘)、血余炭(盘发煅烧成炭)、腽肭脐(点斑海豹的生殖器)之类稀奇古怪的药材也不在少数,凡世间有“材”用之物,大抵能够在这儿找到其踪迹。

旧时,江湖上将药行当的总称为“皮”,又管卖药的这一行叫“挑汉儿的”。卖眼药的叫“挑招汉”;卖咳嗽药的叫“挑顿子汉”;卖膏药的叫“挑驴啃”;卖药糖的叫“挑罕子”;卖牙痛药的叫“挑柴吊汉”;卖大力丸的叫“挑将汉”;卖仁丹的叫“挑粒粒”;卖避瘟散的叫“挑熏子汉”……

这些汉子,在厂浦里都找得着。到光绪年间,更多的药人慕名而来,厂浦里逐渐成为专营药材的地盘,不管到不到庙会天,成百上千的药铺统统沿街排开,悬壶一个挨着一个,药幡子一茬接着一茬,盛极一时。

人多了,自然不乏坑蒙拐骗的牛鬼蛇神。比如假和尚舍药的骗局:在药摊子上铺块摊子,上放观世音像一尊,摊内盘腿坐个和尚,嘴里嘟嘟囔囔说的是:“我是万云山慈云寺的,奉师命下山,普济慈航,救治有灾之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有病,可以向我讨药,吾佛的万灵丹,包治百样病。我和尚分文不取,丝毫不要。哪位有病,只管讨药。该着有缘,菩萨赏药,如若不该除灾,菩萨不赏药。”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2 21:42:00 +0800 CST  
和尚这样说着,一位老妇人讨药,和尚问她:“你是自己讨药,还是给别人讨药?”老妇人说:“儿子近来爆发火眼,双目红丝血线,见风流泪,不能视物。”

和尚说:“你给菩萨搁香钱吧,看看你们有缘无缘?”这妇人恭恭敬敬地取出碎银,放在毯子上,还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个时候,观世音像的手内的窟窿里掉出一包药来。那和尚打开一看,是些白色灰灰,向那老妇人道:“你把这药拿回去,每天晚上用它兑水洗脸,洗脸之前必须烧一柱香,那香炉中所用的香灰,必须是七七四十九家的香灰凑成一炉。往各家要香灰,必须在星斗全出来的时候,人家问你要香灰干什么?你就告诉他:我这里舍药,能治百病。”老妇人不住点头,和尚又道:“你要是说了别的,这药就不灵啦,你儿子的眼睛会化为大凶鬼眼,再也看不见世间之物!”随后,老妇人应诺而去……

这类牛鬼蛇神的事情,在厂浦里数不胜数,不胜枚举。时间一长,本地人也有了免疫力,能够洞察这些“挑汉儿”的名堂。不过,在形形色色的药人中,也隐藏着几位能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的“樵人”。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2 22:00:00 +0800 CST  
“樵”,是古代对从事山林工作的一类人的总称。有人采樵当火烧,有人采樵做成药:砍柴劈柴者,使蛮刀,负薮篓,不懂草木树林之贵,为“下樵”;走方郎中,以月牙镰采山中草本,知草本贵贱,视为“中樵”;再有盘山道士,林中鬼手一类,善于辨天识气,通晓草木枯荣,乃为“上樵”。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山中的事,唯有进山的樵人,方晓得其艰难。云雾白崖,断山激流,树木遮天蔽日,遇到瘴气寒露、毒蛇青刺、食人凶兽在所难免,更加气候多变,暴雨山洪的,可谓凶险。

厂浦里以药为业,以药为市,汇聚了不少樵人,可谓:“樵户人家随处见,仙源云路有时通”。其中名声最大贯以厂浦里之名,称之为:“厂浦三樵”。

三樵之首,是天铃堂药铺的掌柜——常瘸子。

常瘸子,蒲州人氏。他身材瘦小,皮包骨头,国字脸上疙疙瘩瘩,如同蛤皮,没一块平整地方。打扮也怪,身穿对襟纱袍,脚踩黑布宽口鞋,蓬头垢面,白花的连鬓胡子老长,一副邋遢相。

就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品行却非常好,在家孝顺父亲,在外光明磊落,三侠五义一身坦荡,忠孝两全无不夸奖!总之是非常难得的人才,正应了那句古话:人不可貌相。本来这样挺好的,在他十七岁这年,偏偏遇上个自称采霞真君的盘山道士,这个采霞真君大大赞赏常瘸子有“慧根”,死乞白赖地要收他为徒。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2 22:18:00 +0800 CST  
常瘸子经不住采霞真君的再三忽悠,就入了山林,学了套“滚绝壁”、“树上趴”、“巢里飞”的本事,能翻能打,入得了龙潭,进得了虎穴。他的“跟头”在空中翻转一圈落地,在京戏舞台上称之谓“云里翻”,在采霞真君的口中叫做“抖云纳雾”,把常瘸子忽悠得晕头转向,半夜三更地进山刨野“地精”(何首乌),以供采霞真君秘制秘丹。

所谓的“丹”,都由炉火锻炼出来的无机化合物,丹药命名有相当的意义,多以开炉时所见“丹”的颜色形状来命名,如“霞光万道”、“光明丽日”、“流霞鲜翠”、“堕月惊心”等等,所以常瘸子的师傅自称“采霞真君”,就是炼制到奇药的意思,整天一门心思地配制灵丹,专门忽悠常瘸子到深山老林采集各种奇异之物,炼制出的丹药,却自个独吞,舍不得给徒弟常瘸子品尝。常瘸子人品好,就算独自一人在丹房药灶,也丝毫不对师傅的宝贝动心。

同治年间,民间流行配制钻经透骨、活络搜风的“毒龙丹”,这种药,并非炉火炼制,制作过程乃玄门的秘术,最初的药方来自一位隐居深山的盘山老道。后来被江湖医生窃去,更名“黄金顶”,成为江湖医生的囊中秘药,食用后通体舒畅,浑身蛮力,指尖能在磐石上打眼,徒手可打井,扛铲可搬山。米粒大小的黄金顶,足够顶得上十天半个月,身体不困不乏,力气倍儿大,这对于进山的采药樵人,是很受欢迎的。可惜它的制法反锁,配料中的“箐一味”在药肆中早已绝迹,若要得到顶级真品,非亲自进“莲花佛国”采集不可。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3 09:40:00 +0800 CST  
天大地大,不如师傅大。采药这样的好事,当然落在了常瘸子头上。“莲花佛国”指的是九华山,山中九峰如芙蓉,“芙蓉”之中,古刹林立,由于香烟熏染,这里的箐一味乃顶级之品,据传清兵入关之后,关外的盘山道士在九华山中,偶然采得箐一味,加入到毒龙丹中,食之通体发仗,如若新生。所以采霞真君非要常瘸子到莲花佛国不可。

莲花佛国的中心,是九华街,庙宇集中,其中建于晋代“化城寺”历史最为悠久。寺宇南对芙蓉峰,北倚白云山,东邻东崖,西接神光岭,全是悬崖绝壁,药材就长在这些绝壁上,千百年来不断被缭绕的佛香清咒消解凡俗之气,在采霞真君的眼中它们有别于其他植物,乃是人间仙草,适宜用来煅制丹药。

常瘸子对师傅采霞真君,那是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过半点怀疑,师傅交待是事情,只要不触犯《大清律例》,便一百个实心的按图索骥。采霞真君告诉他,莲花佛国的箐一味:根圆柱状,黑褐色,粗壮,叶边缘有羽状深裂,叶柄带红紫色,花葶上部紫红色,头状花序,种子上有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

常瘸子在蒲州土生土长,从未听说过有箐一味这号草药,连懂带不懂,稀里糊涂地,被师傅忽悠上了九华山。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3 12:51:00 +0800 CST  
从化城寺往四周看,视野之内:白雾与云层围绕着峰峦交织、变幻,如同置身于云海汪洋,有些淼淼之间,羽化登仙的意境。一般的人不要说是下到崖壁上,在悬崖旁边都小腿筛糠、大腿抽筋。受于山体构造、岩性、走势等影响,九华山形成以山峰为主,盆地峡谷,溪涧泉流交织的地貌,山中湿气集中,湿度较大,那些在山中修行的居士,尽管不停地翻晒衣物,但仍有霉变,院落墙边的木柱和放在地上的木桌经常发霉,甚至长出了木蘑菇,这对于采药人也是极大的考验。

好歹穿有采霞真君用丹油浸泡过的“百兜衣”,入湿雾,水不沾身;进火炉,烟不近人。常瘸子贴在莲花佛国的绝壁上,百兜衣从内到外都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牙巴骨上下打架,他异常小心地分开杂草,搜寻所谓的箐一味,奈何山石在湿雾中陡滑无比,一脚踩空,伸手去抓绝壁上的杂草,草叶上全覆盖着一层薄露,根本抓不稳当。至此,箐一味都没寻得,人倒跌下崖,折了左脚,差点一命呜呼,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将“云里翻”翻起来。

常瘸子受伤之后,卧床不起,对师傅没有一点儿怨言。采霞真君见到徒弟,虽说折了脚,不过小命还在,满脸喜色的安慰说:莲花佛国高在云上,猴子都爬不上去,从那地方摔下来,要是一般的樵人,尸骨都找不到,你还能这般奇迹,俺早就说你是采山樵人的八字,长了铁骨铜筋,这回信了吧。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3 15:12:00 +0800 CST  
常瘸子拉着采霞真君的手:“师傅啊,恐怕,我再不能进山了!”说着,不由得留下泪来。

采霞真君仰头哈哈大笑,一面用手帮常瘸子拭泪,一面骂傻徒弟,春秋战国的“鬼谷子”王名诩,入云梦山采药修道,那是一去不返,还有汉代的东园公唐秉、角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和夏黄公崔广,哪个不是长期隐居深山老林?进山樵人,想要采得龙宝凤羽、莲木夔子,哪有不受伤的?

常瘸子默默地点头,只能期盼着自己的腿早日好起来,不然纵有降龙伏虎、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英雄无用武之地。此后,采霞真君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个月后,完全见不到人影,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采霞真君在常瘸子面前一副慈父模样,到头来,见常瘸子断了腿失去利用价值,脱身而去,傻傻的常瘸子却心急如焚,让亲戚朋友帮忙打听采霞真君的下落,哪里有什么结果。

同治十一年,即公元1872年。常瘸子大病初愈,勉强能够下地,走起路来一拐一瘸,“常瘸子”这个叫法是这样来的。采霞真君早已失去了音讯,找得到的,唯独师徒二人进山的衣服和背篓,常瘸子难过了很长时间,采霞真君这是去哪儿了?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3 20:09:00 +0800 CST  
@加菲爱吃面 2017-04-03 20:15:00
看开头貌似又是一篇好文,看好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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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3 20:20:00 +0800 CST  
最后,常瘸子狠了狠心带着父母离开了蒲州,来到了厂浦里。厂浦里药市繁华,面上面下的樵夫药人,采霞真君要是还活着,指定会出现在这里。常瘸子自己腿脚不方便,进不了深山,只能帮人看病,日子小狗舔米汤,勉强算过得去。

同治十五年,采霞真君依旧没有出现,常瘸子已是而立之年,自己又丑又瘸,难为情的娶了个厂浦里本地的姑娘,这个姑娘,脾气暴躁如雷,动不动就锤常瘸子出气,叫做“霸娘”。娶妻之后,两人育得独女,常瘸子请人刻了块门匾,“天铃堂”药铺由此得名,生活平淡而踏实。

那时候,缺医少药,穷人家是看不起病、买不起药的。庄稼人害病,大都不吃药,硬抗过去,或用些土方子对付。常瘸子善于做“五虎丹”、“白灵药”、“万应丸”,能赊药给穷苦人,待来年卖了粮食,再来付药账。若是头晕腹痛之类的小病,便赠与药丸,分文不取;遇到孤寡老人去世或穷人遇丧无钱殓,常瘸子也乐意施与棺木,操办后事。

如此以往,常瘸子虽其貌不详,但人们见了他,都主动叫他声“常掌柜”。

时间如白骥过隙,三十年弹指一挥,那脾气暴躁的霸娘,早早的驾鹤先去,常瘸子孤零零地守着药铺,不由得回想起曾经的往事,关于“采霞真君”的采樵经历,一次次地涌上心头,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莲花佛国化城绝壁的箐一味、外蒙古逆风塘池底的雪莲果、祁连山湊鸣洞中的玉牙子、鄱阳湖莲花池下的陈年莲藕……一个个回忆片段,逐渐拼凑成“采霞真君”从未模糊的脸庞。常瘸子不又叹气:师傅这人并没有坏透,他的一切作为,全因为采樵欲念太强了!恨不得采尽山林之中的宝物,这怎么可能呢?

孤独,是魔鬼,随时勾起你本已忘却的东西。虽然自己天天触及本草中药,仰仗买些丹药过日子,采霞真君教会自己寻山采樵的进山神通、奇门异法,却似乎早已消失在脑际。霸娘走了,常瘸子对山林的渴望也日渐浓密,三十多年前,他可是为了箐一味,敢从莲花佛国攀下去的好汉,不想到岁月,凋零了满脸的麻子,坑坑洼洼的一张老脸,诉不尽的酸甜苦辣,终于在霸娘这位暴脾气西归之后,集中地爆发出来。

是山林的呼唤,还是对亡妻的思念,或者还是对采霞真君的偶然记忆?

三十年了,自己离开蒲州,为什么会选择来到厂浦里这样的药镇?尘封了半辈子的往事,像木雕古窗外冰冷的月色,一点点打在常瘸子的心上。想着想着,常瘸子不禁老泪纵横。

山林犹在,樵人已老!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3 22:19:00 +0800 CST  
@加菲爱吃面 26楼 2017-04-03 21:02:00

闲来无事,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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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哦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3 23:07:00 +0800 CST  
厂浦里背靠大山,八百里山峦,雄奇巍峨,千峰竞秀,在厂浦里留下了无数传说。其中,让常瘸子最揪心耿耿于怀的,便是师傅采霞真君曾经提到的故事:

话说当年,有位长者带领一队人去远处的山中求取珍宝,由于道途艰险,疲惫不堪,山势如同屏障,遮蔽了天日,众人怖畏,要打退堂鼓,带队的长者感到非常惋惜,便施神通之力,在众人眼前化现一座城池,让众人休息,歇息够了又继续上路。至于这群人求到山中珍宝没有,那不得而知,不过寻宝的人走后,那座化城却遗留下来。

东晋太元年间,有个以打渔为生的樵人,偶然间进入了化城之中,山中之事,如若换了新天地,这樵人欣喜异常,将山中的奇闻带了出去。至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山中的城池。

后来,厂浦里的先人给群山赋名“围山”,这围山石壁插天,好生险恶。一条从石壁中淌出的溪流,叫做“春江”。水流湍急,水中利石矗立,船只竹筏难以进入,愈往深处去,愈加水速迅猛,两岸凄冷寒掺,甭说是人,就算孤魂野鬼恐怕也呆不住。

故而,吸引了天南海北不怕死的采药樵人。不过,从没听哪位樵人寻到了山中的化城,因为好奇进山,不是摔得残肢断臂、苟延残喘,就是挨吓得精神失常、大小便失禁。时间一长,厂浦里的樵人都不敢在向围山,跨出一步,私底下传言:围山中哪有什么化城,分明是座蜈蚣城!住着一位头戴金甲面具的“蜈蚣大圣”才是真的。

常瘸子听及此言,嘴上不说,心底却翻江倒海。

围山逐渐成为了人间禁地。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4 11:04:00 +0800 CST  
初春时节,春江满载着,山中的融化的积雪寒水,流经两岸千亩桃林,蜿蜒向南而去。

春江沿岸成为厂浦里古镇上,青年女子洗涤的宝地,三五成群的要约着,让春江溪流冲洗长长的黑发。茶籽渣、皂角、银花藤,将头发洗得乌黑发亮,围坐在清冽的溪流旁,慢慢的梳着长发,任凭银铃般的笑声在桃林里回荡。

常瘸子,懒得开药铺门,他拄着拐杖,顺着春江而上,到桃林中饱览人间春色。当然,老头子并无色心,自然懂得避开那些前来洗涤的女子,他看的是桃花,观的是春江,叹的是围山。围山高千尺,是美丽诱人的“化城”,还是骇人的“蜈蚣城”,没有人验证得了,每每念及此处,常瘸子多少有些英雄迟暮的感叹。

春江的溪流拐头,水流放缓,从山中冲刷出来的石头,送到这里,河流便搬不动了,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沉在溪流底上,在阳光下闪烁发亮。同时,厂浦里的青年女子,搅动着春江河水。厂浦里的年轻后生,则躲在桃林中,偷看春江中的女子洗涤。

常瘸子这人自打出生了娘胎,就一股肠子通屁眼,正直得没话说,“仁义礼智信”样样占全,品行甚至到达了“倔强”的地步,活脱脱的厂浦里好人,眼睛里容不下半点沙子。他发现有人偷窥春光,心头“呼”地一下就窜出一股无名鬼火,瘸着脚,非要上前把年轻后生的耳朵扯下来。

后生自知理亏,担心惊扰到春江中的女子,丝毫不敢作出声来,龇牙咧嘴地,求常瘸子松手饶命。常瘸子在道义上,简直是蛮横不讲理,厂浦里镇上肖公街的肖云柱,挨常瘸子拧了一次耳朵,就再也不敢来偷窥了。但有一个后生,却非常任性,但凡常瘸子沿着春江去游览,没有哪次不逮到他。

这后生的耳朵,每次都挨常瘸子干得通红发亮,血丝可见,可就是长不了记性,照常偷窥。挨的次数多了,后生的耳朵麻木了,任你常瘸子怎么用力,转起两三道弯,一点儿不疼,还嬉皮怪脸地说:“不就是偷看一眼嘛,又不是看你家姑娘!你老子激动个啥玩意?担心抽了羊癫疯,吃大金水都不管用!”

这可把常瘸子气得,咬牙切齿,对这个后生恨之入骨!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4 21:58:00 +0800 CST  
话说回来,这天早晨,炊烟初升,晨曦包裹着厂浦里古镇。



常瘸子屁股火热难耐,采霞真君密授的“云里翻”、“碧波潜”,在老骨头上瘙动着,好比烟鬼犯了福寿膏瘾,浑身的不自在。他早早的关了药铺,一瘸一拐地沿着春江,到桃林中寻觅山色。在桃林中没走几步,他又有了新发现。



那后生躲在桃树背后,撅着屁股,偷看春江中洗涤的女子,看得那是全神贯注、一心一意,春江畔的女子相互打闹,水花溅来溅去,衣服难免打湿了一片又一片,湿漉漉地黏在肌肤上,透亮之中,玲珑身段,若隐若现。后生不禁捂着嘴巴偷笑,一副恶狗啃骨头的得意样儿。



常瘸子定睛一看,嘿嘿一笑:“狗改不了吃屎!”他勾着老腰猫到后生身后,果然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后生“快嘴吴”,顿时怒火四射,耳朵也不拧了,抓过人来,朝脸就了两嘴巴子。



嘴巴子甩得响亮,一个洗涤的女子探头向桃林中看来。两人吓得藏在树干后面,只听见有女子惊慌地说道:“常小月,我刚才好像看见你家爹爹了!”



后生快嘴吴听到女子说话,朝着常瘸子满脸坏笑,把常瘸子气得红一阵,白一阵。快嘴吴耳朵插着桃花枝,笑嘻嘻地竖起春芽,朝常瘸子侃道:“春芽新枝颤声娇,逍遥粉儿醉今宵,如果若是您家要,只收一半药材料。”原来快嘴吴在林中,一边偷看美女,一边采折些做“春方打胎”的春芽。



这些下三滥的药丸,在常瘸子的眼中如同污垢杂碎,被偷看春光的快嘴吴塞了这么一句,常瘸子楞是没说上一句话,垮着麻子脸,闷闷不乐地回了天铃堂药铺。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5 11:59:00 +0800 CST  
@宋高宗 64楼 2017-04-05 10:34:00

@霖老海 :本土豪赏1朵 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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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D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5 12:36:00 +0800 CST  
这位后生,叫做快嘴吴。他不是别人正是“厂浦三樵”的老二,算得上“厂浦三樵”,自然不是一般人等。

他年纪和常瘸子的闺女常小月不相上下,每次都享受常瘸子的拧耳之刑,无奈于《大清律例》上没有“偷窥女色”这一项,常瘸子拿他也没办法,更想不通的是:这样一个好色之徒,怎么会被厂浦里的那些愚民算作采山樵人!还居然排在自己“厂浦三樵”之首的后面!?

快嘴吴,北京昌平人。当年,流落到厂浦里时,只有十二岁,和别看他年纪轻轻,能号称“三樵老二”,在厂浦里也算得上奇人。奇在哪里?快嘴吴无半点医术,识的药材也不多,人单力薄,连“下樵”都算不上,何以算在三樵之中?怪在哪里?就怪在他的那张嘴。快嘴吴自幼在北京模仿“天桥八怪”的穷不怕,穷不怕那可不是一般人,若说是快嘴吴的师傅,那也不落于常瘸子的那位“采霞真君”。

“满腹文章穷不怕,五车书史落地贫”。穷不怕原名朱绍文,他以单口相声为主,还会唱,相传是北方相声的鼻祖。朱绍文学识渊博,因看清政府吏治腐败,决心不再投考科举,靠教戏、编戏、唱戏生活。他擅长编写武戏,创作有《能仁寺》、《八大拿》等剧目。同治初年,由于连年“国丧”,朝廷下禁令戏园里不准彩扮登台,不准鸣响乐器,致使许多戏曲艺人被迫改行。朱绍文也失业沦为街头艺人,改行到北京的各大庙会和天桥等处,给观众讲解字意儿说笑话。

后来,穷不怕收了徒弟“贫有本”、“穷有根”、“徐有禄”、“范有缘”等,常常带着一二个徒弟共同表演一个笑话,这样又逐渐地创造了对口相声和三人相声。在1872年刊行的《都门汇纂》一书中有一首咏穷不怕的竹枝词:“白沙撒字作生涯,欲索钱财谑语发;弟子更呼贫有本,师徒名色也堪夸。”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5 17:16:00 +0800 CST  
习之为术,悟之为道。话说回来,且言快嘴吴在天桥学了三年的穷不怕,凭着自己的悟性,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假的说成真的,真乃阎王爷出告示——鬼话连篇。这种人流落厂浦里,入了药行当,一不会医,二不懂樵,能有什么见地?

人活着,首先要吃饱饭,快嘴吴流落之初,最先靠的是卖药。他的惯用伎俩,通常是来一段《三国》或《聊斋》,于人多之处,开口洪亮道:“三姓家奴!休得逞狂!你家三将军!在此……”一旦观众集聚驻足,便从药匣中取出脸谱,一面说书,一面应情节需要,相应地变化成孔明、刘关张或者是白脸曹贼,引得人们驻足围观。时不时的,快嘴吴还站在高处撒些药糖,惹得那些贪小便宜的老婆子哄抢药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种模式在江湖上叫做“圈连子”,说白了就是一种聚众模式。

快嘴吴的《三国》,讲得那是一环扣一环,见缝插针十分紧扣,半个字也插不下来,待说到热闹关键处,突然停讲,开始卖药:“各位南来的、北往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小姐们丫鬟儿们、各位看官从这看、从这瞧。小弟我今借贵宝地献丑卖药,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今天来到贵宝地,就不打算走了,带了祖传强身大力丸、金疮药、止痛膏二十副,只为混个活口凑个响钱……”除了这些,快嘴吴还卖所谓的“春方打胎”、“长阳种子”、“就地止咳”。

大家急着听《三国》,纷纷买药,药卖完了再听他胡说八道。除此之外,快嘴吴还以快板、“暗春”表演等招徕顾客,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快嘴吴很快在厂浦里存活下来。三樵之首常瘸子的独生闺女常小月,是快嘴吴的忠实粉丝,天铃堂没事的时候,就背着她家老爹,偷偷跑到街头看快嘴吴讲书、卖药,快嘴吴满嘴跑火车,胡说得常小月满脸的崇拜。她老爹常瘸子发现她行踪诡秘后,气得够呛,关于快嘴吴偷窥的事又不好得直说,只好暂且由着她去。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5 20:53:00 +0800 CST  
常瘸子不只是一点看不上快嘴吴,是点点都看不上他。风、马、燕、雀、瓷、金、评、皮、彩、挂,乃江湖十大骗术。其中,“评”就是街头巷尾说评书,说书人为了博得更多的人来听,一个很短的故事,他们添油加醋,正史野史,胡编乱造,有的没有的,信口雌黄,目的就是骗得老百姓听得有滋有味,这样财源才不会断;再有“皮”就是卖野药的,葫芦里装着“通经透骨丸”、“祛风逐湿散”、“跌打损伤膏”等各种仙丹妙药,号称能包治百病,对于穷苦看不起病的老百姓,这可是救命的稻草,对于骗子来说,这就是行骗的法宝。快嘴吴之所以老少通吃,其本质就是将“评”与“皮”结合起来,乱弄一气,把药丸吹成仙丹,狗屎说成酱粑粑,马粪说成如意丹。这种人品行不正,思想龌龊,在常瘸子眼里就像一团臭牛屎,臭得厉害,但你又不能通过去踩它来发泄自己。

靠着“评”与“皮”,快嘴吴勉勉强强能混口饭吃,要说发家致富、傲立药市,那还早得很。再说了,他本人对金玉富贵不太着迷,时常吹嘘:富贵乃过眼云烟,潇洒自在才是生活本真。看见天色放晴,他便不上街卖药,立直尾巴的跑向围山脚下的春江……

春江出自围山,绕过厂浦里,流经蜈蚣山背面。这座蜈蚣山,山上有座城隍庙,便是快嘴吴的逍遥独醉之地,说白了:快嘴吴流落到厂浦里,无亲无故,只能住在城隍庙里,和乞丐没有什么两样。

荒凉的城隍庙在快嘴吴眼中,可是光明宝殿!庙宇坐北朝南,大门三间。正中一间高于东西两间,站在正中,可远远眺望春江的拐口。庙宇东西两间,各塑有一匹高头神马,旁边站着一个吹喇叭的人,以及塑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神像。三间大门之内,乃三间楼房,楼上可做戏台,楼下中间是进入后院的通道,东西两间塑有缉拿鬼魂的牛头、马面、鸡脚神、打路鬼、白衣神。传说这城隍庙里的白神二老爷非常灵,夜晚常常会从庙里走出来,到厂浦里偷山参、海胆吃。厂浦里卖药人,丢了上等药材,多误认为是白神二老爷偷吃了,敢怒不敢言的,长此以往,蜈蚣山城隍庙的香火日渐衰落,僧尼远走,庙宇破败,蛛网四挂,这对于身无长物的快嘴吴而言,恰似命运的巧妙安排。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5 21:26:00 +0800 CST  
再说城隍庙的后院,有座高大正殿,正殿神龛内塑城隍神。神龛前面左右两边站立着两个高大神像,就是民间说的判官,左手拿着生死簿,右手拿着勾魂笔。生死薄上记载着每个人的生死时间,死期已到,判官将生死薄上的名字一勾,下令黑白无常鬼前去捉拿。殿堂内两侧,各有一棵铁树,铁铸造的树枝上,满是铁做的灯盏,灯盏内倒满香油,中间放根灯芯,待全部点燃之时,火树银花,灿烂辉煌。这也就是人们说的:人死了,只有等到铁树开花,才能赶二世。

随着城隍庙的落幕,铁树油灯再也没有被全部点燃过。厂浦里的人们,早就忘记了它的存在。任凭城隍庙正殿中墙壁,土石脱落,露出泥土,神龛上布满了灰白色的蜘蛛网,铁树油灯却始终,一尘不染。快嘴吴若是有点闲钱,每逢初一十五,会买些灯油,象征性的点燃,铁树枝干上的一两盏油灯,没钱买灯油的时候,就把铁树的三十六根枝干、七十二个灯盏,擦拭得干干净净。

从城隍庙大门口,穿过厂浦里青石长街,有座桥,叫做“望乡桥”。前往城隍庙烧纸还愿的人,要从望乡桥走起,第一年走三步磕一头,第二年每两步磕一头,第三年一步一头,一直磕到城隍座前敫纸,这就叫做“拜香愿”。一般许愿三年,三年满了,愿也还了。搁在其他地方的城隍庙,人们碰到医治不好的疾病或者病情危重时,会到城隍庙烧香许愿,请求神灵保佑,消灾免难,甚至有人生毒疮,久治不愈,便会买些金银纸钱去贴在那疮都司的身上,说来奇怪那毒疮很快就好了。可惜,厂浦里蜈蚣山上的城隍庙,几年迎不来一个拜香愿的人,至少快嘴吴是没见过。

待快嘴吴从春江回来,厂浦里的炊烟环绕消散,月亮逐渐明晰起来,刚到城隍庙,外面突然就起风了,树叶子在高高低低的石头路上嚓嚓作响,两旁山坡上那大片的“天气草”摇头摆脑,仿佛一阵春雨就要来了。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5 22:14:00 +0800 CST  
快嘴吴怀抱着新采的春芽,匆匆回了正殿,招待自己吃了碗冷饭。之后,在铁树油灯上,燃起一盏寡黄的灯,盘腿坐在蒲团上,借着微弱的烛火,将春芽的筋从枝干上剔下来,配制所谓的“春方打胎”。

“春方打胎”是快嘴吴的拿手秘方,特别是其中的打胎药。旧时候,堕胎的方法无非就有药物堕胎和外力堕胎。外力就是借用挤压、震动、击打等,促使胎儿流产,清代有一种以推拿、按摩的民间堕胎方法,在江南地区使用较多。药物堕胎,则种类纷繁,不过人们认为,卖堕胎药丸,有害天理,会遭到报应。除了快嘴吴这类流落于小市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江湖人士,正规正牌的药堂,多不愿意炮制打胎药丸。快嘴吴这记“春方打胎”确实厉害非常,并且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红花一命汤”。

专心致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正值午夜。

在云层上酝酿已久的雨滴,终究簌簌地落了下来,铁树油灯那一点火光,在蜈蚣山上发出,孤零零的光亮,如同汪洋大海上的一盏鱼灯,热量显得苍白和渺茫。

夜雨城隍寺,山中夜百鬼,灵异怪诞之事大多发生在这时。快嘴吴沾了口唾沫,将成型的“春方打胎”塞在布袋中,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心中盘算着:春芽力猛,就算怀了九头九臂的巨婴怪胎,一粒丸子,包准见效,嘿嘿!想罢,不由心花怒放,感觉口中干涩,起身找点水吃。
楼主 霖老海  发布于 2017-04-06 21:23:00 +0800 CST  

楼主:霖老海

字数:94661

发表时间:2017-04-03 04:46:3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24 22:45:2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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