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天地远行客》,唐朝神秘诗人张若虚的登极之路

接连被炸了五个小说网站的ID之后,兜兜转转还是回来天涯鬼话。《天地远行客》是我正在构思和创作的一个长篇连载,预计100万字。这是我给唐朝最神秘的诗人张若虚写的神话传记。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后人誉为“孤篇压全唐”,一个如此才华横溢之人,与贺知章这种大佬并列“吴中四士”的大才子,何以只留下两首诗传世?其中一首还不知真伪。

其实连他整个人都不知真伪,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过张若虚?若虚,若虚,恍若虚构之人。他的事迹,仅记录于贺知章的列传之中,略提一笔。而其他三人,贺知章,张旭,包融都有自己的故事传世,有其他的史料佐证。而他,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扬州人,兖州军曹,与人合称吴中四士。

扬州,大江,春江花月夜。倘若不提张若虚的名字,看到这些关键词,我只会想起隋炀帝,那个连通了京杭大运河的帝皇,那个愿意在扬州长眠的帝皇,那个死在扬州的帝皇,那个写出了“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的帝皇。张若虚心中,是否有这位帝皇的一席之地?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8-15 09:39:55 +0800 CST  
楔子 此身且去

春日如约来到江南,她亘古如此,总要在冬日结束之后走这一遭,并未在意脚下是何方。但这江南扬州城,却因着江南儿女的娇美变得与其他地方不同。城外潺潺溪水迫不及待地冲刷冬天留下的残雪,嫩黄色的荠菜花悄悄破土而出,在溪边的泥泞狼藉中撑起一片勃勃生机。城中同样生意盎然,闹市熙熙攘攘,仍有些厚重的春衣遮不住形形色色明媚的脸。一个小女孩欣喜地尝着手中酸酸甜甜的糖山楂,扬起天真无邪的眼:“母亲,如果一直都是春天,那就好了!我便不用躲在屋中,天天来逛街市买糖山楂吃!”她母亲是个典型的娴静江南女子,闻言浅笑,如一朵梨花骤然盛开的笑意,显然是在赞同着小女孩的主意。黑衣男子从她们身边轻轻走过,不曾停留半刻,转眼即走远。两人却失神了瞬间,似乎有人对她们呢喃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待回过神来,只觉得身边的春天和人们竟是如此的陌生。一种莫名的悲凉在两人心头匀散,仿佛知道了一个世间绝悲的故事,仿佛看见一朵美丽的花瓣沉入一片黑色的大海之中,仿佛听见无边无际的黑海的哽咽:那花瓣就在它之中,却连一朵涟漪也不曾有,它再也见不到她。女孩口中的山楂竟被尝出了一丝苦涩。

江南江北水拍天。一条大江蜿蜒曲折从北域走到江南,扬州仿如一颗灿烂的明珠镶嵌在大江上,机敏勤劳的南北人民在这里交汇,大声地谈着他们的财富;勇敢尚武的军队在这里雄赳赳地登岸,鹰一般的双眼深深地扫视着这片臣服于大唐的土地;纤夫整齐划一强劲有力的号子响彻大江两岸,见过太多年老力衰,他们心知这已是窘迫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一个壮汉穿着短衫赤着膊,正从自己新婚妻子手中接过行囊,他即将从这条江出发,去往遥远的西方潼关,修筑汇入这条大江的广通渠河堤。“你想我了,便来江边看看,我就在江那头。”他叮嘱泪眼盈盈的妻子。妻子年纪尚轻,哭得凶猛,“一别三年,咱们还做什么夫妻?这官府强征徭役,违背人伦,比那决堤的钱塘江还凶猛无情呢!”壮汉笑笑,摸摸她的发髻,她没见过真正的决堤。大江边上,青峰托日。一袭黑衣静静地、孤独地站在青峰之上,足下悬空,面朝大江的方向,敛眉阖眼。身后热烈的春阳和足下喜庆热闹的江景,未能使他心底冻结的情绪融化半分。世间喜怒哀乐,全然在眼中,不曾到心头。

花瓣被山风吹落,飘飘洒洒,不愿散向天涯,只朝着那湛然若神的黑衣绕去。花瓣拂过他的眉眼,拉过他的衣袖,他铁铸成般的面容无丝毫波动。脚下的大江,渐渐被笼罩在夜色之中。

月缓缓地从他身后升起。仿佛不愿惊扰黑衣男子,月儿无声地走过她千万年来走着的路,从山后转到了大江之上。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肩上,清冷又俊美的容颜坦然接受着月光多情的张望。是他,真的是他。舍去了年少气盛、怀才不遇的张狂;舍去了权倾天下、生杀予夺的炙热;舍去了挟苍生令天地的桀骜不驯,舍去了悲天悯人的温情脉脉。故地重游的他,一身的浩瀚、广袤和孤独,能与他共许的人,早已不在。他能翻天覆地,可是走遍了宇宙,不能再触到她的气息。

夜凉如水。大江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一两个闲情逸致的人在交谈。轻柔的夜风吹起,也撩起江边人的诗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人轻轻吟起在扬州流传已久的《春江花月夜》,作者不详。但此情此景,非此诗不能表。

另一人斜卧小舟上,望着浩瀚的星空和皎洁的明月,不自主地续诗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吟着吟着,他似乎想起,自己是否在等待什么人,那人原许诺,会随着明月复归江边。而今,见月不见人。明月之下,人来人往,潮起潮落,帝皇将相造出这条大江是何等丰功伟绩,口口相传精彩一生。然他们终如流水东逝,到底不如此刻有一人并肩共情来的真实。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前一人心中无来由的强烈思念,仿佛等人等了千年,仿佛这世上所有人的离思都压在他的心头。
舟上人听得凄怆,默然坐起身。两人对视一眼,此前并无任何交集,更不相识。那些诗句和情绪,就像有人白纸黑字刻在他们心头,要他们铭记些什么。他们只是忍不住宣之于口。

远处山风呢喃,“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黑衣人随着山风而来,他历遍斗转星移,走遍了月沉日升之处,寻遍碣石潇湘,翻遍人世间,始终不知道当初乘月之人去了何处。两人听得真切,但看不清吟诗的黑衣男子的面容。两人齐声问道:“兄台可知此诗是何方神仙所作?”

黑衣人只留下背影,足踏虚空迎月而升。风中留下他平和的声音:“此身若虚,梦极还空。就叫他张若虚罢。”

离去,归去,此身且去。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8-16 11:09:42 +0800 CST  
第一章 千里凄凉冢

气势恢宏的洛阳城中,高高耸立着一座十方琉璃塔。塔高约五十丈,三十来层,每一层飞起的塔檐上挂着精致的银铃,任凭雷暴狂风,这些银铃不曾响过。塔顶并未安放任何顶盖,而是开阔平坦的露台。洛阳百姓们不知道这座琉璃塔的来龙去脉,仿佛一夜之间,它便从门禁森严的皇城之中冒出来。

但塔上的人,却将洛阳的每家每户都收在眼底。每当夕阳收去它的余辉,把辽阔的天空让给漫天星辰时,便有一老人来到塔顶的露台上。他退去白日里上朝的蟒袍官服,卸下身上所有的玉佩和官印,束发无冠,只着一身黑衣皂履,在愈发浓黑的夜色中,与苍穹相对,静静度过每一个夜晚。

他是大隋的太学天文监。漫天里数以万计的星辰,无一不在他的脑海里。他无需纸笔,已在每颗星星映上夜幕的那一霎那,便将它三年之内的轨迹复盘了一遍。没有星辰运转能逃出他的掌控和预测,正如大隋没有任何事情能躲过他的监控。大隋的皇帝当初也正倚仗着他的预测,一步步挤掉北周的皇权,终于踏上江山正主之位。

他这二十年里,访遍师门中所有的前辈,以及所有他能结识的推星人,终于拼凑出一个远古的秘密的轮廓。他并未向大隋的皇帝报告这个秘密,即使这关乎隋朝命数。这江山百代过客,任谁都只是过客。虽然他每天都在应承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皇:“天地之象,皇气汹涌,必佑杨隋长久万代。”但他心中,根本不在乎皇城里喊的是隋朝还是北周。

从未响过的银铃,今夜突然晃了晃。

洛阳城中熟睡的老百姓都听到了这细微的响声,这声响旋即沉入他们最深的梦境之底,永久存在,但再也想不起来。

塔顶的老人心中蓦地一沉。隋朝的命数,竟来得如此之快么?他不甘心地搜寻着那颗与隋朝的气息最靠近的星辰,方才还在群星包围之中霸气明亮,此刻却早已不知所终。那一声银铃轻响,像是敲响了它那令人始料不及的丧钟。老人双手微微发抖,这不安的抖动逐渐扩大到全身,苍老的身子在夜色中战栗。“变了。它真的变了。”星辰有自己的寿命和轨道,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以何种方式消逝,本皆有规律可循。而今夜,隋命之星悄然失踪。

千里之外的扬州城,一片军帐之中,有一顶高大气派的营帐,灯火通明。帐中只有简陋厚实的被舖,中间一张沉重的木案,案头整齐地堆着行军图和工程图。一个中年男子在查阅扬州城的水经,双眼眯起,脸上的阴鸷之气令人生畏,眼中的杀伐之意犹未褪去。烛光晃了晃,差点灭掉。他眼皮无来由地跳了一下。烛光再度高高燃起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变得更加阴鸷。

江南富商乡绅和小市坊,抵抗洛阳发出的针对修筑大运河的征役令,已长达三个月。怕是安稳日子过太久了,自以为可以独立于乱世之外,不舍得拿出一分力气为国效力。月前竟有京官与江南富商勾结,出馊主意要求以财代役。有钱人出钱,雇穷人家出壮丁替代有钱人去服役。

杨广盯着烛光冷笑了两声:天下人皆须臣服皇权,皆须与天争斗。在皇权的绝对尊严,天灾的残酷无情面前,小小钱财有几斤几两重?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8-31 23:57:53 +0800 CST  
两个月前,洛阳城中。“如何?爱卿言下之意,有钱人用几百两银子,便能买了朕的主意?朕就征他不得?”杨广戴着高高的玉冠,似笑非笑地看着数十级台阶下、微微躬腰的司徒公。他嘴里喊着惶恐,实际上却是有恃无恐。

“皇上英明,天下无不臣服。只是眼下国库空虚,江南乡绅平日里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而佃户粗汉又常年流离失所无田可耕,不如让乡绅出钱佃户出力,一来充实国库,二来安抚乡绅使其安居乐业,三来使佃户有用武之地且能养家糊口,一举三得!乡绅有此心意,若皇上垂允,实乃天下之大幸,苍生必叩首致谢皇上英明神武!!”

“一举三得?”杨广神情桀骜,拂袖起身,“司徒有心了。朕从来不曾英明神武,天下也不会有如此大幸!朕要苍生都惧怕,不需要蝼蚁来口颂功德。此事无需再议,朕明日亲临扬州,违令者斩。”

“皇上三思!”司徒顾不得君臣礼仪,慌忙站起,挽留欲离去的皇帝。文武百官哗啦啦跪倒一片,口呼“皇上三思”。几个出身贫寒,靠军功爬到殿堂的将军迟疑了片刻,终于也是无声地跪下去。

三师三公尚书令,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科举之士,都和富可流油的江南利益纠缠,难解难分。江南人善于创造财富,而他们则善于玩弄权术,靠着手中的权力从远离洛阳的江南人手里分一杯羹。他们离不开江南。

杨广长身而立,冷冷地看着脚下跪倒的臣子们。江南飞地,自古富庶,乃国库重要来源,世家贵族奢靡之风更胜皇都洛阳几分。数十年来,无论如何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总是要忌惮江南。久而久之,江南生出了傲慢之心,对皇帝阳奉阴违,随意阐释天子命令,自行其事。杨广派去几任刺史,不是被弹劾,便是查出腐败甚至涉入命案,打入牢狱时仍在喊冤,入狱不久便离奇死亡。偶有一两人,一事无成,任由江南地方官商坐大,愚弄百姓,却得尚书省提拔,高升洛阳。

杨广何尝不知其中蹊跷,如今朝堂上哪里是跪倒的京官?分明是一群江南权贵豢养的猛虎,将他重重围困于这龙椅之中。“众爱卿有心,苍生有此父母官,死,也瞑目。”杨广平静地挤出一句,踏步流星,离开了璀璨夺目的龙椅。

堂下群臣面面相觑,司徒沉痛顿足道:“好大喜功,苍生何辜啊!”其余百官也跟真叹息摇头。山雨欲来风满楼,倘若皇帝真因徭役一事动了江南的元气,怕是动摇隋朝根基,谁知道何时能缓过气来?届时,恐怕洛阳又要换主人了。“以财代役,到底哪里不好。”不知道谁试探着说了一句,众人只是沉浸在遇君不淑的无奈中,互换眼色,心照不宣。

烛光摇曳,把杨广的思绪拉回眼下扬州城外。临行前,他召见了国师刘灼。“此去扬州,可有胜算?”

“皇上不需要我的推测。”

“倘若朕说需要呢?”

“那微臣便说,有胜算。”刘灼面无表情,掷地有声。

“若寡人输了,必斩了国师作陪。”杨广慵懒地伸了伸腰,云淡风轻地说道。

“那微臣便作陪。”已有些年迈的刘灼淡然回答,便告退去往琉璃塔。他每夜都要在琉璃塔顶度过,为大隋观星测运。

明日,就要拔营入城。杨广放下手中的笔,笔尖的朱砂像血一般。扬州,看似醉生梦死,实则惊险重重。从官到民,从士到商,无一不与洛阳背心背德,自以为高人一等,私利分毫损不得,在有心人鼓吹搬弄之下,全民皆反,防不胜防。

打通扬州的运河,能把江南真正纳入中原的管辖之下,能通过无差别徭役重塑大隋子民对皇权的绝对服从,从而打破乡绅地方官对江南管治的独占,能压制富人只手遮天的气焰。这些话,杨广自然不会宣之于口,文武百官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晓得如此简单道理?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以财代役,富人将千方百计迫使穷人离家,或威逼,或利诱,催生贩卖人口不法勾当,富贵者照旧脑满肠肥,敌军一到,迎头便拜。而他们上缴的银钱,又有多少能进入国库?司徒公好一个一举三得。

“那微臣便作陪。”刘灼的话犹在耳边。

天色微亮,杨广夙夜未眠,皱着眉铁青着脸,“入城。”

禁卫军得令,拔起营帐,不到片刻整装完毕,驱马走入早早打开的城门,高官士族朝服恭候,面见圣驾。

天色大亮,无人能看得到星辰,即使是身在琉璃塔顶的刘灼也不能。但他知道,星辰依旧在。只是,他不知道,此刻正有人站在一颗破碎漂浮的星辰碎片中,查勘星辰突陨之故。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02 23:13:43 +0800 CST  
星尘一片一片漂浮在她身边,萦绕不去。她背着手,气定神闲地查勘着尘埃。隋星,人间的占星师如此称呼这颗星星,因它行至它最靠近人间的天点时,牵动人间山川河流平稳流动,六畜兴旺,而此刻人间正好是隋皇把控江山,占星师认定此星乃隋朝命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便也姑且这样称呼,也省去了她记录之苦。隋星的碎片非常均匀,还带着强大的力量,这意味着它并非是因撞到苍穹边界意外消亡,也并非是寿终正寝,而且原本应该有机会成为星宿主星——即宿命,却在巅峰时刻破碎了。

又是一颗因莫名外力而干扰了命数的星辰。它原本还有三百年可活,如今遽然破碎,人间失去此星布下的山河秩序,恐怕又要经历一番苦痛。她站在星尘之中,沉吟良久。唯今之计,恐怕要尽快另寻同类气质和寿命、且尚无明确主位和宿命的星辰前来补位,否则,附近几颗原本要与隋星组成星宿的星星,也会命数大乱。

她静静地坐在星尘之间,所有星辰既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中运转,也在她的意识包围中一一闪现。她在宇宙中追寻所有与这片星尘气质相同的星星,即便是宇宙中最黑暗的角落,她也不会放过。

她冥思片刻,历遍群星,人间又是数十年。

命星破碎之下的大隋。繁荣兴盛的大都市,处处莺歌燕舞。荒凉暴戾的北漠南陲,十步饥荒百步饿殍。两者参差相邻,彷如一块华美的绸缎上打了几块凄凉刺目的补丁。

一条被战火烧焦的小路上,一个男孩正牵着一个女孩,走向隋军的战俘集中营。他们经过一条狗,它双眼木然,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几具腐尸之中,在等那一去不复返的主人。主人可能遗弃了它,也可能已经死了,谁知道呢?乱世之中,谁也不能过问那么多。

“武妹妹,你别怕,我打听到了,隋人那有许多好吃好喝的,还会把战俘送去江都做劳役,不但管吃,江南人还愿意给我们一些劳役钱!”男孩稚嫩的声音,在女孩听来,分外温暖和充满希望。武尚衣今年十三岁,牵着她的宿家哥哥比她大一岁,两人都来自塞外。塞外小国林立,一条水渠被几个国家分段占据。近年来风雨失调,山河旱涝反复无常,而诸王只顾对内豪取强夺,对外烽烟四起,不思民生,国土之上已是生灵涂炭,黎民难以专心生产,朝不保夕。于是大量边民涌入隋朝边境,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隋军首领却是一个喜怒无常、酷爱血腥镇压之人,纵然是手无寸铁的边民,来到城墙之前也要遭他军队铁蹄清洗,任意掠夺为奴为婢。

或许正因为如此,隋朝的西北边界固若金汤。

今天情况有些不一样,江南苦役告急,富商豪族急需人口替代他们去赴隋炀帝的生死局。隋军贴出告示,凡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边民,可进入地界进行登记,自动成为战俘——无需经过真正战争的较量,可发往幽燕、大兴、江南等地服役。

江南,是武尚衣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听说那里连乞丐都肥的流油,天天有肉捡着吃。她忍不住咕嘟地咽了一下口水,心中特别期待,又有些焦灼,不知道她能不能去江南?如果宿哥哥能一起去江南,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一路上,都是宿哥哥照顾她。她在战乱之中失去双亲和幼弟,跟着难民跑到隋界“冲关”,又差点死在隋军的马蹄之下。当她看到难民中最强壮的刘叔叔被马队踩死,他的妻子被军队掳上马背,哭喊着离去时,她懵懂的心中对强健的躯体失去了信仰。她曾以为,只要够强壮,总能种好庄稼,总能保护家人,总能顶天立地。那天夜里,她一片空白地跟着大家回到一座废弃的佛寺之中,照常饿着肚子睡下,梦里尽是马背上重重叠叠的隋军面孔,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否能活在没有恐惧的庇佑之中?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09 00:38:25 +0800 CST  
第二天,她便发起了高热。过度的惊吓、数天粒米未进的虚弱,以及入秋之后越来越深的寒气,让她浑身乏力。迷迷糊糊之中,她仿佛看到所有人离她而去,似乎听到什么“隋军招降”。她的头越来越热,身子却愈发寒冷,她或许会悄悄地在这破草堆中死去。

宿家的小男孩留意到这个小妹妹的情况不妙。他选择了留下等她。其他人并不在意他的去留,既然不肯走,那就留在这里等死罢。小男孩每天外出寻找为数不多的野菜和柴火,熬出一碗碗或浓或稀的热汤,喂小女孩喝下。他收起所有的稻草,一分为二,白天让女孩盖一半,拿一半出去晒,夜里则把晒过的盖在女孩身上,自己在一旁照看着火堆,隔半个时辰就给女孩换一次冷敷的布。那布也是从他身上衣服撕下来的。当她低声哭泣,喊着父母和幼弟时,他别无办法,只能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以前母亲也是这般护着他。他相信,这样一定能安慰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所幸,身体尚幼的两人对食物所需也不多,其他人走后,无人抢夺野菜柴火物资,两人竟也慢慢熬过来了。高烧退后,武尚衣逐渐清醒过来,一听说大家都走了,她也着急,倘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又要受多少苦。宿长天倒是沉稳些,人又机灵,先是设法打听了这次招降的情况,得知属实,确实有不少边民已经过挑选,发往东边做劳役。他才回来领着武尚衣前去隋界。

倘若他们就此藏在深山之中过日子,未必会踏上日后刻骨痛楚的不归路。但命运就是这般戏弄,利用了他们对前途的无知,利诱他们不顾一切地投身漩涡。

才来到隋界,两人紧紧握着的手就被粗暴地扯开。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陡然升上心头。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不安但仍希望坚持下去的眼神。两人默不作声地接受官兵的搜身检查。

“哎哟,这是个雏!身子还没长开呢!”一副猥亵油腻的腔调响起,一双毛茸茸的手毫不客气地按上了武尚衣的胸脯,小姑娘惊得含胸弓背,却不敢真正地走开。宿长天心中惊恐,悔意翻腾,他想走过去拉回武尚衣,二人就此回去废寺中过日。但搜他身子的士兵却死死地按住他双肩,另一人钳住他双手。

摸过胸脯,意犹未尽的小头头一脸淫邪,粗暴地拨开武尚衣的乱发,“哟!还是个美人胚子!”

武尚衣的眼泪簌簌地流下。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她失去了父亲。父亲为了护住她,倾尽家中所有,上缴给趁乱前来重复纳税的官家。那人却不满足,拿走了他们所有粮食之后,仍要抢走她。父亲拼死杀了那人,也惨死在他们随从的棍棒之下。她和母亲、弟弟趁夜逃出来,不久,战火弥漫,母亲和弟弟染了重病,不治身亡。现在她没有任何人可倚仗,不会再有人舍身救她。

她只能祈求,守城的官兵能看在她乖巧顺从的份上,尽快放她入城。

“大人们,这是小人的妹妹,还是小孩子,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兄妹入城吧!您大恩大德,我们一定会报答的!”宿长天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恐惧,装得老到圆滑,抖抖索索地求情。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09 00:39:31 +0800 CST  
“就是小孩子,老子才喜欢!我看你长得清秀,敢来我军中,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小头头一句话,击碎了武尚衣的幻想和宿长天的勇气。那种自身难保的无助又笼罩在两个小孩童身上。宿长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另外说些什么来说服这些人,他想象不出他们会畏惧什么,只能嗫嚅着求长官们放过他妹妹。

武尚衣恨不得划破这张脸。她能听懂那人话中的意思,心里不禁后悔,何不在废寺之中把身子交代给宿家哥哥。然而,两人都不过是孩童,单纯善良,纵然朝夕相处,心中无半分绮念。

突然,一个小兵似乎想到了什么,附耳对小头头说了句话,小头头先是不情愿,继而笑逐颜开,“哈哈哈哈,小丫头,你军爷爷不动你,但是你可得知恩图报!”

武尚衣如遇大赦,连连点头。宿长天心中也有如大石落地。小头头一声招呼,身后几人上前,各自领着宿长天和武尚衣去了。

武尚衣回眸,正好看见宿长天回头看她,忧心忡忡。她不想他担心,他对她够好的了。于是她抿嘴一笑,眼波流动,恍如初春娇嫩的花蕾。宿长天心中一动,俊脸绯红。她长得果真美丽。

就像娘亲讲过的故事里的红颜祸水,日后必定倾国倾城。

应诏镇守西北边塞的杨素正在花厅中闭目养神。他生性残暴,荒淫无道,可上天偏偏赐他行军打仗的才能。隋朝两帝都要仰仗他做这些惨无人道的杀戮,自然就知道代价——放纵他在边界胡作非为。

连日来,满目都是粗糙的边民妇女,他汹涌的欲望在等待着娇嫩的身躯来承受。一阵衣袂轻响,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睁开双眼,花厅里站着一个打扮好的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子尚显单薄,面容仍然稚嫩,但就这么亭亭玉立一站,叫杨素纵是为她燃起满城的烽火,也在所不辞。

杨素要生吞活剥的眼神,吓怕了武尚衣。她一步步后退,花厅的门早已被关上。杨素迫不及待把她按倒在榻上,给她留下了往后百年都难以忘怀的屈辱和痛楚。

杨广策马走入扬州城。他的父亲攻破扬州之后,他曾在此坐镇长达九年,把江都经营得活色生香,也凭着在江都的功绩,令他从晋王一路走到太子,最终坐上龙椅,万民朝拜。他相信,总有一日,整个天下都能过上江都的日子:只要把运河联通,把天下都纳入隋土,他必能把江都的繁华搬到隋土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之前,他要先把江都对皇权的傲慢打垮!虽然这是他一手捧起来的骄傲。昔日他是江都晋王,便要捧起江都。而今,他是天下的帝皇,决不允许江都盘踞南方。

一条吠主的恶犬,它的反扑必然猛烈。杨广经过路旁跪拜的百官,他看着前方,百官注视着土地,两者各怀心思。杨广锐利的目光扫过,发现江都的鹰扬府并未来迎驾。

鹰扬府是江都的主要武力,数量恐三倍于杨广带来的神策军。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09 00:46:14 +0800 CST  
上接11楼

杨广尽力淡化这次神策军南下的威胁意义,虽然对江都拥富自重的世族大家恨之入骨,但说到底,他们同样是隋朝统治下的一份子。倘若说外头的流民穷寇要起兵作乱,尚且需要三五年才能真正威胁到隋朝大兴与洛阳二都,那么这些世族大家想要举军反叛,只需要一夜之间便能将战火燃烧到龙椅之下。因此,他不希望在事情完全陷入绝境之前,就激起江都变故。

他像当年在江都当晋王时一样,先去了与自己相互扶持的佛寺,巡查一番,与住持交谈并且许诺必定一如既往地支持佛教,僧人可免去赋税与徭役,寺庙可自行屯田和接受官家馈赠。

住持当年还是小和尚的时候,与晋王交好。如今年岁渐长,宝相也愈发庄严。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子有此佛心,老衲不胜感激。老衲此前听闻,皇上有意联通五大运河,正是用人之时,我佛子弟如何能逃避责任,遁入空门而不为天子效力?”

杨广目光闪烁,思量片刻,回答道:“运河固然要通,我佛对大隋的慈悲之意庇佑之心,保我帝业永祚,功德可更在服役之上。”

住持垂眼默然。杨广当年对佛教的虔诚有目共睹。但贵为天子的他是否真的将佛教功德置于他的国家之上?他沉吟不已。江都如今暗流汹涌,稍有不慎,选错方向,随时都会粉身碎骨。杨广如日中天,坐拥中国,调兵遣将屡战屡胜,满朝文武无不忌惮他,权势非前几代连地方割据都算不上的帝皇可比拟。佛教如果能获得他保护,自然可平安壮大。但……他能否熬过江都这一劫呢?倘若佛教不曾在灭杨一事中出力,后续的执政者是否会清算江都佛教?

虽然是出家之人,住持此刻觉得肩上心里都沉甸甸的。

两个时辰之后,杨广离开佛寺,动身前往江都刺史为他开辟的临时行宫,在那里设宴接见百官。

临时行宫名为“从云宫”,位于江都城的轴线之上,俯瞰扬州大运河。杨广心中不住地冷笑,宫殿百丈之外便是江都鹰扬府。江都刺史解释称如此安排可确保皇帝的安全——但,既然能顷刻之间来救驾,也能顷刻之间踏平从云宫。杨广对鹰扬府十分熟悉,因此他带来骁勇善战、个个都经受过宫廷政变或前线厮杀的神策军,以禁卫军的身份随他南下。这支队伍中可没有一个清白之人,无不双手血腥,心狠如豺狼。

从云宫中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甚至出现了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那人问起杨广今日在佛教中的言行,一个僧人打扮的男子细细说来。“这么说,住持他想反悔?”一个女子盛装打扮,香肩半漏,匍匐在问话人的腿上,接受他大手掌的爱抚。手掌上粗厚的茧在提醒她,他并非什么养尊处优的文官。问话人身形高大壮硕,女子在他面前像一只乖顺轻巧的小猫。两人身形巨大的落差、亲昵的举动竟让大厅里充满了涌动的随时爆发的情愫,让来回话的僧人有些意动。僧人慌忙低下头,双手合十道:“住持只是想,可否以最小的牺牲,取得将军想要的胜利。毕竟江都今日的繁荣来之不易。”

“最小的牺牲?住持这话可真健忘。”问话人一把捏住女子的口,逼得她吐出香舌,他粗粝的手指在她舌上狠狠地划了一道。尖锐的指甲瞬间划破了女子柔嫩的舌尖,鲜血涌了出来。女子痛得紧闭双眼,不敢开口。“当初那些不长眼的道士,冒犯了住持,住持可是央着杨广暗中对江都道士赶尽杀绝。如今怎么慈悲起来了?佛法自然是慈悲的,但住持想在江都兴隆,可不能只知道佛法。”

僧人心中有愧,不敢抬头。那批道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是真的有本事,不仅能腾云驾雾,还能治病、治山伏水。甚至,扬州那场莫名其妙的人瘟,也是他们出力解决。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是道徒。但事实上,住持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道教徒。他们行事与道教相似,但似乎从未直接说明出身。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15 08:29:37 +0800 CST  
回从云宫中稍事休息,杨广换上便服,悄悄地一个人上了街。随从的侍卫只知道他身体不适,需要在房中静养,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初秋的江都,仍然生机盎然。由于尚未真正入秋,天气格外炎热,街坊上的男女都衣着单薄,在生意摊上挑挑拣拣,高声讨价还价。

“你这簪子成色可一般,还要一两银子?”一个白皙的女子有些愤慨,手上拿着一个翡翠簪子,语气中有些鄙夷。

“小娘子,你花了一两银子买我的簪子,值得值得。眼下这世道,你一两银子明日就只值五钱,买个壮丁替你相公上前线都难。可你买了我这簪子,那就是永远都有这支簪子,你要是想卖的话,还能照着市价去典当。这翡翠成色不错了,是打西边来的流民贱卖的,不然我可不能这么便宜给你!”

“那不也是贱卖?你说的好像我买了就永远值一两银子似的。”女子翻了个白眼。

“小娘子你可就不懂了。”卖家有些好笑地说道:“这簪子是我花了八贯钱买的,上一家付出的价值应该在一两银子左右。如果当初他没花这一两银子买簪子,那肯定花到别的地方去了,哪还有这八贯钱。”

“胡说八道,那我不如存着这一两银子,何必买你的簪子?”女子身上有江南人特有的精明。

“翡翠簪子能换钱,银子可不能。你想想,如果今晚鹰扬府输了,你手里的银子有什么用处?你可以拿簪子去富贵家族换点吃食,你能拿一两银子去换么?”

女子听他说当今局势,心里倒是有点刺:“那你怎么不留着簪子,等着战乱里换吃食?”

卖家乐得直笑:“换了哪朝哪代,我也是卖货为生。我手里的簪子首饰,难道还少?”

女子买个簪子,换一肚子气,转身走了。卖家也不生气,过了今晚,谁知道明天会怎样?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劳神,不如想想今晚去哪个酒家乐呵一番。

他打心底里希望鹰扬府赢。鹰扬府和江都命脉相连,那些北方来的军士和迁移的名家世族也习惯了江都的精致,官民之间平安无事,素日里和塞外各国通商往来,日子好过得很。原本江都和中原井水不犯河水,中原政权更迭,江都一向置身事外,只不过是不断地换国号罢了。

而今隋炀帝雄心太大,不满足现状,也不愿意表面大一统实际上却皇令不达淮河南。他此番南下,肯定饶不了江都。

杨广跟在女子身后,听见了这番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倘若不能全国一心,子民均安居乐业,江都的繁荣又能持续多久?倘若四周都是流民乱寇,江都即使自立为国,黎民的财富又如何能保得住?然而这些人却只知道今日兴盛,妄图脱离中原皇权和西方边陲。

他转身步入一家小茶馆。茶馆之中,果然都在窃窃私语讨论今夜的百官之宴。人们把今夜之事的凶险性添油加醋地讲,似乎人人都有内幕消息,你一句我一句,试图拼凑出今夜的斗争。

“江南富庶百年,他杨广做皇帝才几年?大隋才几年?他管得倒宽!”一个老头子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愤怒地说道。

“嗨,葛老头你可别嘴上骂得响,眼下整个皇权和军队都在他手上,小心找你算账!”旁边一个文弱书生摇着纸扇劝道。

“军队?我葛老头见多了!我还在江都喝着小酒,那些来过的军队又在哪呢?恐怕换了国号军名咯!”

“北人凶残野蛮,爱靠武力取胜,讲道理是没用的。就看鹰扬府够不够格保护我们江都了!”

“当今的皇帝,听说荒淫无道,爱作践女子,我江南多美人,恐怕要遭大殃。”

“他只作践女子么?你没听说前阵子的洛阳令?每家每户都要出男子去做苦力。想要免除徭役,每个男子都要出二百两成色上好的白银!这哪里是皇帝,是打劫的土匪!有钱抢钱,没钱纳命!我以前,家里还有个叔叔,不也征了去西边充军,就因为没钱打点官兵,被杨广的军队活活折磨死!”

杨广默默地喝着酒,越喝越苦,越喝越冷。洛阳令上并无“二百两白银”之事,想必是江都篡改法令,一来维护富人利益,二来搜刮有能力凑出这笔钱的小市民,三来挑拨壮丁与中原的矛盾。

以往他远在洛阳,最怀念的就是扬州这一口酒,江南的人杰地灵、旖旎风情,仿佛都融在这杯酒之中。如今只剩下苦涩。

兵临城下之时,他心中动摇了,这不是个好兆头。莫非天命真的不在他这边?天色逐渐变暗,他起身付钱,回了从云宫。待他换装完毕,步入正殿时,宫殿之上聚满了等待他的江都百官。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15 08:32:19 +0800 CST  
一阵君臣寒暄过后,晚宴随着歌舞开始。虽然各怀心事,但歌舞美人确实动人无比,气氛总算略略融洽起来。一个伴舞的小女伶吸引了杨广的目光。她怯生生的模样,不够老练的舞姿,仍然收敛的步伐,都表露了她涉世未深。

以杨广对江都乐坊的熟悉,他立刻猜出了女伶大致的来历:父亲一代家道中落,因而即将及屏才把女儿送到乐坊。如果是家贫之女,应该从小就在乐坊中长大,不止于如此生涩。

一曲舞罢,女伶们按秩序入座伴随百官。主舞长得媚骨天成,身段妖娆,一阵弱柳扶风之步,款款走向杨广。专门为他备好的女子,他能要吗?

杨广略微抬手,示意让小女伶过来陪伴。主舞训练有素,及时收住了脚,退身向小女伶原本要陪伴的官员身边。小女伶一脸懵懂地缓缓走向君位,走到杨广面前,迟疑了一下,在离杨广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给他倒酒夹菜。

杨广余光瞥了她一眼,心中顿感惊艳。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娇艳容貌。他心中不安一闪而过。这时,百官中站起一人,挑开了今夜暧昧的面纱:“启奏陛下,今夜原本可更华丽些,但闻说陛下有强征徭役之意,不论是高官世族,还是文人雅士,都纷纷躲在家中不敢露面。集市无人买卖,茶肆酒馆不见客人,连官府衙门都忧心忡忡,都怕离开江都,去苦劣之地任人鱼肉。不知陛下可否广告天下,此消息不实,以安江都人心?”

“朕既然来了,自然来要人的。”杨广轻飘飘一句。宫殿里被神策军团团围住,他们插翅难飞。

“不知陛下要的是什么人?”

“要的是忠于我大隋,愿意与我大隋同舟共济之人,而非只坐享受大隋保护的富贵,却对大隋弃如敝履。”

“那陛下恐怕要失望了,我江都无此等人才。在陛下口中的人才手上,江都分文不值。只有在我们手中,才能富贵荣华。”

“如此江都,不要也罢。”杨广一声令下,神策军齐刷刷地拔出军刀,指向百官。

“陛下何必和小人们一般见识。”一个人气定神闲地走过来,身形壮硕高大。待看到他的真面目,杨广心中“轰”地一声。竟是在西北镇乱的杨素,他身后跟着的是叛臣之子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固然棘手,最可怕的还是杨素。他出现,意味着鹰扬府中的士兵,并非是寻常的府兵,极有可能是在西北操练出来的真正的军队。

“呵呵,微臣该死,连陛下都喊错了。如今,我得改口……太上皇了。”杨素猎鹰般的双眼直勾勾地盯住杨广,眼中的轻蔑和快意,让杨广无法想象数月之前恭恭敬敬的他。

“你什么意思?”杨广努力控制自己,平静地问道。

“就是……洛阳已经有了新帝。”杨素闭上双眼,仿佛在极力思考,“叫什么来着?哎呀记不清了,总之是我立的。他和他母后可真是胆小,给龙椅都不敢坐,还一个劲问他父皇何时回洛阳。我真的很讨厌小孩,好烦。”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提及妻儿,杨广双目充血,形状可怖。

“陛下,你知道杨某的脾气。”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15 08:33:08 +0800 CST  
杨广怒喝一声,忠心耿耿的神策军挥刀杀入百官之中,誓要擒住杨素和宇文化及。宫外火光一片,鹰扬府中的军队攻入宫殿之中。神策军个个以一当十,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又是上过战场的死士,鹰扬府死伤过半之后,神策军也损失惨重。

宫殿之内,杨广和杨素各领着数十精兵对峙。

杨广一阵厮杀,凭着过人的神勇抢夺了宫门的有利位置。他打定主意,即使宫殿外的神策军全员覆没,他也要把杨素这奸贼堵在从云宫中同归于尽。身后的神策军将他的后方严密地守住。一队向着他,一队背着他,面朝宫门之外,以防鹰扬府杀进来。

杨广手中的宝剑削铁如泥,连杀了数十人,仍然寒光闪闪。杨素不曾想,他当皇帝那么久,一身功夫丝毫没有落下。久战不下,杨素心中也有些不安,还以为三倍于神策军的鹰扬府会势如破竹,想不到一个时辰过去了,鹰扬府还未杀进从云宫。而杨广又将他们堵在宫内,宫外不敢纵火或者射箭。

杨广挥剑再起,杨素也拔刀相迎。双方又缠战不休。再过半盏茶时间,杨素渐渐露出败象,鹰扬府却仍未来援。到底多年纵欲,体力不支,杨素一个不防,杨广一剑击中,随即连出数剑,将叛臣击杀。

不料,宇文化及却趁机逃出了从云宫,高声喊:“放箭!放火!杨素死了!”

宫外的鹰扬府一听,首领都没了,如何是好,是战是降?愣神之际,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青壮年,往从云宫中扔火把,还有人高叫:“别让狗皇帝逃出来!今夜不是他死便是我们死!”黑压压的夜色掩去了纵火者的真面目,参与的人越来越多,鹰扬府便开始放箭!

神策军拼命护主,被乱箭射死。宫殿内的神策军带着杨广从小门杀出。杨广突然看见在浓烟之中慌乱哭喊的小女伶,许是坐在正中央,刚才没来得及离去。他毫不迟疑地拉上她一起往宫外逃去。跟着他也可能死,留在宫殿中也是死,说不上哪个更占便宜。何况,她身上衣衫暴露,没有藏杀器之处。

在外围神策军的掩护之下,杨广一行人逃到了运河边上。住持原本许诺过,会在运河安排快船,万一两边起了纷争,他至少会掩护杨广回洛阳。住持德高望重,经常北上南下讲佛法,他有专船来往,随时停靠渡头,不受官家盘查。

果然,深夜无人的运河上,停着一艘孤零零的船。杨广大喜过望,虽然住持没有派人接应,但供船一只,总算是给了杨广一条生路。随行官兵立刻解缆登船,起锚北上。强劲的南风如愿刮起,快船加速前行,很快便要驶出扬州地界。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15 08:33:59 +0800 CST  
杨广一行沉默不语。初秋的月亮分外皎洁,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霾。纵然顺利回到洛阳,也是举步维艰。他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女伶,正轻轻地从浓密的头发中抽出一根发丝。发丝在月色中闪着银光。随行卫队刚从鬼门关中逃脱,各人心中唏嘘,都没发现女伶的举动。

“你!”杨广青筋暴起,双目几乎突出眼眶,双手死死从脖子上要掰下什么东西。他身后是女伶明媚无邪的笑脸。她用特制的银丝勒住他的脖子,只需稍稍使力,杨广便挣脱不得。

卫队大惊,急忙拔刀向女伶背后砍去。女伶竟在勒死杨广的同时,飞身回踢卫兵的全身关节,让他们的刀全都换了方向,砍向自己人。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副绝美的面庞。美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美得超凡脱俗。她这张脸,妙就妙在当她刻意掩饰时,垂眉低眼时,你很难发现她的光芒。当她彻底展颜时,你才知道她是天下无双。

女伶心中得意非常。这是她蜕变以来,第一次得手,便杀了个皇帝。

“武……尚……衣。”一个女子站在船桅上,脸上戴着一层青铜面具,缓缓地读出女伶的姓名。

武尚衣大惊失色,“你是谁?你什么时候来的!”若此人要加害她,以她现在的修为,恐怕还不够还手。

“你就是七绝命?年纪好小,按理说不应该是你啊。”戴面具的女子语气中透露着诧异和困惑。如今天上星宿大乱,常有力量超强的星辰不按星轨运转,在某个特殊时刻与某个人发生联系。如果联系的纽带足够纯粹,这颗星辰会反受某个人控制,所有力量都只传给这个人。七绝,顾名思义便是七种最绝对的特质,可作为承载星辰力量的纽带。星辰其实与人也是相互影响,当人对这七种特质有着超乎寻常的追求和渴望时,对应的星辰也会受到这种意识影响,逐渐靠近人间。而星辰碰巧与拥有这种特质的人相遇,则极可能发生且仅与此人发生联系,即为七绝命。

女子想到这里,又细细端详了武尚衣,她身上似乎不只一颗星辰的力量,她拥有哪一种特质呢?难道是绝美之貌?但按她年龄推算,她远未到达容貌巅峰的年纪,何以七绝发生得如此之早?

“什么七绝命?”武尚衣露出戒备的神情。她来扬州已经十天了,刚到扬州她便发现自己身上起了异常,慢慢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身体,力量也越来越强。但她不敢轻举妄动,杨素的残忍可怕让她十分骇怕,倘若暗杀不成,必定遭万倍于目前的折磨。杨素给了她一样武器,说是四两拨千斤,只要找机会缠上杨广的脖子,哪怕娇弱似她,也能置杨广于死地。

她在从云宫中不敢出手,因为杨广对她戒备森严,后来又见杨广武力修为更在杨素之上,她更不敢动手。直至方才,杨广劫后余生,心事重重,她才一击得手。

并无人回答。戴面具的女子不知何时离去,只剩一江明月无痕。

洛阳城中,新帝退位,众臣再立新帝。而后,李渊取而代之,隋灭。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09-15 08:34:41 +0800 CST  
第二章 血星夺月

“吃人了!吃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划破深夜的寂静,惊起一片婴儿啼哭声。巡夜的官兵听得头皮发麻,那男子似乎在亡命的边缘,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王二小缩缩脖子说:“哎呀喂,我家里杀猪,猪叫都没这么惨!”队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快去找,看是哪里出的事。”一种不祥却又似曾相似的感觉攀上他的心底。

言毕,夜巡队立刻追着声音来处跑去。

惨叫声竟然是从扬州城中最负盛名、香火也是最旺盛的西岭寺传来的。队长深感不妙,加快速度向佛寺靠近,并且用灯笼打了信号,让手下们高度戒备。西岭寺乃是屹立百年的佛寺,主持方丈素日里与地方官府甚至当朝天子都颇有交情,求签也灵验,颇得官民一致敬重。当地有说法,刺史府或许有人敢偷,西岭寺绝无歹人能闯。今夜是哪个不长眼的,闯进西岭寺,还犯下伤人罪行?

待靠近西岭寺,看见呼救之人的真面目时,夜巡队惊呆了。几个资历尚浅的,脸色蜡黄,当场“哇”一声,刚吃进去的宵夜全都吐了出来。

那人,不,那半截人,是西岭寺的香火小沙弥,专门引香客烧香的,众人对他也算熟识。如今,他只剩下半截身子,下半身似乎被人活生生扯断、不知所踪。他半截身子泡在血泊中,双手还在抓着地面,尽力地向前爬,口齿不清地喊着“救我,救救我”,仿佛身后仍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索命。但他身后空无一物,只有门户大开的佛寺,门里面黑漆漆的,一点光亮也没有,像是随时吞掉一切的地狱之门。

“快救人!”队长大手一挥,几个老衙役手脚麻利地上前,“扶起”小沙弥。不扶倒好,扶起来之后,他的肠子腑脏哗啦啦淌了一地。小沙弥两眼一翻,断气了。老衙役苦着脸冲队长喊道:“见佛祖去了……”队长回头,只见那两衙役一左一右,悬空提着小沙弥的半截身子,不忍直视。“放下他,快随我进去查看其他人!”

几个衙役闻声反而后退,“队长!里面怕是有妖怪吧?”最年长的老丁踌躇不前,硬着头皮问。记得小时候,他爷爷奶奶最爱拿吃人的妖怪来吓唬他,说是百年前扬州城出现过一场瘟疫,得了瘟疫的人就会变成妖怪,就爱吃人,比山里的老虎还要猛,一时之间,吓得扬州人纷纷躲到外地去。但不知道怎么地,西岭寺兴建之后,瘟疫就突然停止蔓延了。有人说,是西岭寺佛光万丈,镇压了那些妖魔鬼怪。但是他爷爷奶奶总是说,有几个得了瘟疫的妖怪逃脱了,只要小孩不听话,就会现身吃掉他们。

“会不会……会不会是传说中那些妖怪逃走了,这会正回来找西岭寺那些和尚报仇?”老丁看着黑洞洞的寺庙,缩了缩脖子,对队长说。

队长也是扬州本地人,自然也听说过瘟疫妖怪的故事。他啐了一口,道:“老丁,你也是孙子都有的人了,那些鬼话骗骗你孙子还行,你怎么也信呢!”

“可这确实像啊……我奶奶说了,那些人得了瘟疫就力大无穷,把活人撕开就吃,毫不费力。”老丁朝小沙弥的尸首努努嘴,“可不就是这样么?”

“你闭嘴。”队长越听越荒唐,点了十来个年轻力壮不信邪的衙役,跟着他一起摸进了西岭寺。

“好大的风啊。”他们冲进西岭寺之后,突然觉得身边寒风阵阵,令人背脊发凉。“别嚷嚷,都给我把刀拔出来,留神点儿,注意戒备。”队长低声下了命令。他不信什么妖怪,绝对是有歹人作祟。

佛寺九进九出,最前一进院子里放的是四层香炉塔,和一个成年男子差不多高,普通香客的香便插在这里。队长领着手下轻轻走过,双眼仔细扫过:香炉完好无缺地立在原地,炉中的香火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全部熄灭。青铜色的香炉塔,在暗淡的月光中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黑色。

队长心下生疑,示意一个手下上前去看个仔细。手下猫着腰,持刀在手,快而无声地向香炉塔走去。他伸头查看最高层香炉塔的情况,猛地嗅到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定睛一看,一颗新鲜摘下来的人头正端放在这层香炉塔上,双眼瞪得大大的,像是饱受惊吓的模样,与他对视。

他双腿一软,还没来得及叫出声,突然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他,死死捂住他的嘴!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2:14:16 +0800 CST  
他闻得来人手上也有浓浓的血腥味,双眼一闭,心里直呼吾命休矣。

来人将他拖回院落暗处,却未有进一步行动。他挣扎着回头看,才知道正是自己的队长。队长脸色凝重,示意他不要叫喊。他点点头,队长这才放开他。其他人也都隐入黑暗中,借夜色保护自己。

“我刚摸到院子里的走廊上全是热的血。凶徒还没走远,估计就在佛寺之中。大家一定要小心。阿炳,我们离大门应该不足二十丈,你快摸出去,让老丁找刺史府报告支援。就说西岭寺出命案了。天字队三人,去守住西门。地字队三人,去守住后门。我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大门。一旦见到凶徒踪迹,立刻报讯,合力缉拿!散!”队长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交待着任务,众人各自散去,全程无声无息。

队长目送手下们离去,心中总觉得有些谜团解不开。但一时也想不到是哪里不对劲。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西岭寺仍旧死一般寂静。队长眉头紧锁,阿炳手脚怎地如此慢,此处去到刺史府,不过百丈,怎地像是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援兵到位?不知道其他守门的手足,现下什么情况?遇见歹徒了吗?怎地也毫无声讯?周围安静得只有队长的呼吸声。

又过了极为漫长的等待,队长开始忐忑起来,自己到底等了多久?怎地连打更的声音都听不到?他微微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想辨认出时间。

今天的月色真是暗淡无比,队长在心里冲着月亮骂了一句:看你又大又圆的,怎么如此不堪用,一点光都没有。

队长骂完之后,脑中像是被一道霹雳击中:没错!今夜并非月圆之夜,为何那挂在空中的月亮,虽是黯淡却又大又圆?

这不是月亮!队长惊恐地发现,一直挂在空中又大又圆的东西,根本不是月亮。真正的月亮似有若无地挂在高远的天际,细细的弯夜眉状,正是月初的上弦月。

队长这才发现,自从进了这佛寺,就再也没听见外面的声音,而佛寺内数百僧人,除了小沙弥和香炉塔中的断头之外,其他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一步步后退,盘算着无论如何,先离开西岭寺再做打算。

可短短二十丈的距离,他默默在心中算计,大约走了两盏茶时间。仍旧没找到大门。他心情越来越沉重,阿炳恐怕也没能走出这座佛寺。他紧握着刀柄的手心,一直往外冒汗。这么诡异的情形下,刀是否能派上用场,他心里也没底,但到底算是个安慰。

就在他以为自己是佛寺里唯一的活物时,被摘下来放在香炉塔里的头颅,突然冲他咧嘴笑。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2:16:33 +0800 CST  
“报!密件!八百里加急!”驿道上滚滚飞尘,满面疲惫的驿兵策马飞奔,加急报送扬州城瘟疫情报,夜以继日,每走八百里才停下歇脚、换马一次。从扬州来的驿兵并未让人接替他,不辞劳苦亲自报送。除了扬州人,没有人能更深刻地体会这封密件的十万火急。

三天之后,疫情被写成奏折,由户部尚书紧急送入宫中,再经由三师审阅,当天夜里便送到了皇帝的御书房中。

皇帝翻开奏折,上面密密麻麻地签了许多官印,似乎事态很严重。他漫不经心地看起来,“世间还有此等有趣之事?”皇帝俊美的面庞上勾勒出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

扬州西岭寺中传出瘟疫,或致人狂情大发、以生吃活人为乐。一夜之间不仅寺内的和尚目前无一生还,人血浓稠得溢出佛寺之外,连爆发瘟疫当晚进入西岭寺查看情况的巡捕们都音信全无。最可怖的是,唯一死在西岭寺之外的小沙弥,只剩半截身子,他的尸首却在后半夜里复活,咬掉帮他敛葬的衙役一只手,随后不知去向。被他咬伤的衙役当天晚上则在家中发病,因家里无人,便去邻家活活咬死一头牛,现已被制服锁在重牢之中。

扬州刺史已经将西岭寺重重包围,不再派人进去查看,特请求皇帝下旨征集名医赶往扬州。此外,扬州城里连续三天见到不寻常的天象,血星夺月,恐为不祥之兆,特恳请皇帝大赦天下,为扬州城祈福。

“这些老家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瘟疫能让人死无全尸?分明是有残暴之徒作案,衙门里抓不住凶犯,便推脱说有瘟疫。还要朕大赦天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轻蔑地将奏折丢回书桌上,站起身伸了伸懒腰,“依朕看,他们要祈福是假,想救那些牢里关押的乱臣贼子才是真。”

他身后的宦官立刻上前,将明黄色的斗篷搭在皇帝身上。“走,咱们回宫里去。这群老家伙,三更半夜要我看奏折,扰人清梦。”

“哎……陛下,咱……这后半夜去哪个宫里?”宦官涎着脸,堆满笑问皇帝。

皇帝回头,玩味地看着宦官:“朕可是许久未见武妃了?”

宦官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轻声提醒道:“主子,这……您忘了张大人狄大人他们……他们……”

皇帝哈哈大笑,“你们想说,武妃魅惑朕,妨碍朕当个明君,对吗?”

宦官吓得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陛下是天子,当世就数陛下英明,张大人他们只是一时糊涂,猪油蒙心了!”

皇帝背着双手,斜睨跪在地上的宦官,“朕知道他们的用心。只是……这天下不能一直只有先皇那样的君主,事必躬亲、广纳臣言。朕觉得,朕这皇帝就该这么当,老听这些臣子的意见,惯坏他们,以为皇帝就必须听臣子的,那日后还得了?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让他们苦恼苦恼,时刻记得朕是他们的真命天子,他们只能劝,不能逼!而且劝的机会也不多,如此,他们才会珍惜劝谏的时机,不能事无巨细都来烦朕!”

“这天下百姓也一样!要是人人丰衣足食,年年国泰民安,久而久之,恐怕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能耐了,不需要我这个天子坐镇江山了。得时不时天灾人祸一番,他们才感激朕,没有朕,谁给他们征徭役筑堤造坝,谁给他们开仓赈灾?潘玉啊,像尧舜那样的明君,第一个是为明君,第二个只能是庸人,第三个就是无能,人心永不满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名叫潘玉的宦官头也不敢抬,连连称是,“陛下英明!陛下英明!但……武妃她这个月恐怕……”

皇帝冷哼一声,“朕当然知道她这个月不能侍寝。武妃每年初秋总要在无极殿中斋戒,供奉无极公。朕只是太想念她罢了。”

皇帝想了想,又问:“武妃这个月供奉了多久了?”

宦官立即答道:“还有五天。奴婢都给主子记在心里呢!这五天,要不陛下先去杨娘娘那过上几日?”

“不必了,摆驾回朕的寝宫吧。”皇帝好事难成,兴味索然,也没心思去找其他妃子。他还要操心几个月后的科举殿试,也该静下心来考虑题目,为大唐选拔真正有用的人才入仕为官。把人才拒于朝廷之外可不是什么妙事,因为民间不需要太多聪明人。

宦官对皇帝的反应习以为常,武妃相貌天下无双,性情多变,柔时能甜到男人心里去,让皇帝每根头发都很受用。发起脾气来,那也是霜封万里,令人望而生畏。皇帝对她又爱又怕,一颗心被她牢牢掌控,后宫中谁都不敢奢望皇帝能雨露均沾,因为谁也没法从武妃身上讨得便宜去。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2:21:35 +0800 CST  
夜色已深,皇帝的步辇经过玄色的十方琉璃塔。大唐国师站在高高的琉璃塔顶,垂眼目送皇帝的仪仗队走向寝宫。他身材修长笔挺,披着黑色丝绒做成的斗篷,宽大的兜帽绣着金边,金线缠绕出一幅天河星图。兜帽掩去了他大部分的面容,只看得见薄薄的双唇和瘦削的下巴,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不露一寸肌肤,连双手都严严实实地笼在袖子之中。

听到身后有人上前,国师纹丝不动,淡淡地问道:“皇帝并未将奏折送来?”来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禀国师,陛下读过奏章之后,只说要去找武妃,并未提及国师。”太师说过,扬州一案或涉及天罡之事,建议皇帝最好找国师商量。但皇帝看完奏折,丝毫没有询问国师的意思。

“武妃?呵呵,也是个有能耐的。”国师低低地说道,“这场血星夺月,原本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来人也低声说道:“陛下并非找武妃商谈奏折,而是想找武妃侍寝。但武妃离斋戒结束,仍有五日之期。”

“这次恐怕不止五日。”国师话语之中带了一丝笑意,反倒更让人觉得冷冰冰的。“血星从何处来,尚未明朗。它眼下笼罩在扬州城上空,稳如泰山,但隐隐有向西的趋势,或许是受了长安城中某些邪门歪道的召唤,正要奔京城来。这类旁门左道是武妃最爱使的手段。以血星当前的步伐,武妃想请它来到京城,恐怕不止五日。她一定会找借口延长斋戒,继续躲在无极殿中搬星弄日。”

“如此扰乱天罡,可会遭天谴?”来人有些震惊,他原以为武妃只是沉迷供奉,偶尔耍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妇人巫术,不曾想武妃还有这等能耐,连国师都忌惮。

“我并没有忌惮之意。”国师并未回头,已看破来人的心中所想,“只是这颗血星,并非她想象中那样简单。这是一颗惑星,乃流、惑、将、宿、命五等中的第二等,力量很强,所到之处必以人血为酬。相反,如有能与它建立契约者,亦能获得强大的血酬加身。如契约不当,必遭反噬。我此前还不曾见过有流星被操控,武妃不会走就想学跳,竟企图操纵惑星,这恐怕不是她能控制的。”

来人听得寒毛直竖,这世间除了观星和测星之外,居然还有人能控星。“武妃要这血星做什么呢?”人血有什么好争的?

“哼。”国师冷哼一声,狭长的双目在兜帽的阴影中缓缓闭上,犹自带着轻蔑与寒意,不再回答问题。来人心知国师要进入无人境界,进行观星任务。他便悄悄退下,离开了琉璃塔。

国师在脑中快速地描绘着星图,试图寻找血星的来历。他白皙到几乎没有血色的十指在宽袖中交握,十指指尖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微微颤动,在飞快地计算十年来依次经过大唐的星辰,无论是单星或是星宿,都不放过。到底是哪颗星辰被截停在扬州城?连算三遍毫无结果,国师体力难支,咳了几声,冷汗直流。他双眼遽然睁开,射出两道寒光。

他目光注视之处,是位于皇城正北方的、大唐唯一可以与十方琉璃塔比肩的无极殿,也是站在琉璃塔顶都无法监控的唯一宫殿。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2:47:55 +0800 CST  
无极殿是当今第一宠妃武妃所有,也是她受尽恩宠的证明——一个并不热衷于教派的皇帝,耗费百万两黄金和数万壮丁劳力,建造了一座大殿,供奉一个无人知晓的无极公。据说,殿内的无极公像以纯金打造,高四十余丈,常人无法望见无极公的相貌。而为无极公画像和雕刻金身的工匠们早已被灭口,如今只有武妃一人见过无极公的面容。

无极殿内,香雾缭绕,轻纱处处,将榻上的人影隔得如梦如幻。刚刚入眠的武妃侧身卧在榻上,双手合十垫在脸颊边。一张晶莹如玉盘的脸,两道黛眉飞入鬓中,秀气的鼻子,粉红小巧的双唇,上唇峰微微翘起。只见她双眼紧闭,香汗淋漓,光可鉴人的黑发有几缕沾在诱人的脖子上,令人忍不住一亲芳泽。她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随即坐起身来!

在旁等候已久的宫女立即跪下来,“娘娘!可又是梦见那青铜面具了!”

青铜面具似乎是武妃最大的梦魇。午夜梦回的时候,那副青铜面具一直在她背后盯着她。每当梦见那副青铜面具,她都必然会恐惧,惶惶不可终日。一到初秋,她梦魇就会增多,几乎每夜都要做这个噩梦,有一回她因过度恐惧差点失手杀了同床共枕的皇帝。自那次之后,每逢初秋,她就要入无极殿中,与外界隔绝,连皇帝都无法见她。她只要看见无极公的金像,便会平静、无所畏惧。

对,我是武太初,是无极公亲自赐名的武太初。我不是武尚衣,没必要怕那青铜面具。武妃瞬间恢复了镇定,眸子中饱含星辉月华,绝代的风情,令寝室中的烛光也忍不住贪婪地描摹她的容颜。神存富贵,体态丰盈,正是那画中飞天的观音。若非天子,谁还能拥有如此富贵美貌的女子?

听宫女汇报皇帝深夜被三公拉起来看奏折的事,“这么说,陛下没有把扬州案告知国师?”武妃不紧不慢地道来,声音既有少女的清柔,又隐含着一股皇家的威严气度。

宫女伏跪在地上,低声称是。

“无妨,国师他总会怪责到本宫头上。”武妃慵懒地斜身依靠在金玉茶几上,单手扶额,露出一截藕臂。宫女偷偷抬眼瞧见了,有些脸红心跳。她跟了武妃四五年了,仍然不敢直视她。武妃美得连女子都要心动。“国师以小人之心猜度娘娘,真是僭越。”宫女想起国师三番五次针对娘娘,不由得有些不忿。

良久,她也没听得娘娘回答。她忍不住抬眼看,娘娘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一对视可不得了,宫女只觉得自己双眼盯着娘娘,根本无法挪开,她的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好在娘娘很快便看向别处,并未追究她失态之罪。

武妃清退了所有人,独自来到正殿中,与无极公的金像相对,良久无言。自遇到无极公那天起,她便立下誓言,生生世世追随无极公。“无极公在上,弟子正在寻找最适合、最强的星力,来助无极公重降人间。还望无极公庇佑弟子,此次可顺利牵引血星入殿,令其听从无极公指引。”至于血星一路走来,需以多少人命为代价,不在武妃的考虑之中。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2:53:48 +0800 CST  
扬州城中,往日的热闹喧嚣像被深秋击退的暖意一样散去,只留下满城的萧索。西岭寺的惨状和越来越多痛失亲人的苦主日夜悲泣,人人自危,不敢离开家门,生怕下一个被生撕的就是自己。白日里,人们也是行色匆匆,添置一些过日子的用度,便回家中避灾。扬州人请神画符,能叫得出名字的神佛都被画出来贴在门上当守护神。

可惜,该来的还是会来。每夜,太阳堕入黑暗之际,那颗横空出世的星辰就慢慢在夜空中显出全貌,硕大、浑圆,透出丝丝红光。一批黑影便像是听到号令一般,从西岭寺中出来作祟。封锁西岭寺的巡捕们此刻也不敢阻拦,发出危险信号后便各自藏身自保。总有一两家倒霉的,被黑影盯上,化作血水数滩。通常这些人家都是有婴儿的,哭啼难禁,引起黑影注意,系数前往,将一家人吃干抹净。若有未死绝者,则又染上瘟疫,成为黑影中的一员。

一连十天,人们也逐渐摸到黑影作祟的规律,有婴儿的人家都纷纷外逃,然而不少人家却未能远离扬州,已经死在黑影手中。扬州刺史寝食难安,白日里要派人将所有被咬伤咬死的百姓尸体集中焚毁。夜里要加派兵力守夜,给活着的百姓打信号示警。

他曾想过一把火烧了西岭寺。但西岭寺的住持,受当今皇帝宠妃的庇护,尊为上宾。他也没把握,住持是否已经死在西岭寺之中。倘若尚在人间,他却毁了住持的百年灵寺,他如何担当得起?

如今之计,只有苦等皇上的旨意。密件也该在数天之前送入宫中,此刻应该有回音了。刺史焦急地在房中来回踱步。

几个衙役急匆匆闯进来:“大人!又有人揭榜了!”

刺史先是喜上眉梢,迎上前紧握住一人的双手,紧接着又有些怀疑地说:“揭榜者何人?是哪个山门中的高人呢?莫像上次那个大法师一般,胸脯拍得响,结果直接被黑影在咱们眼前给撕了!”

被握住手的衙役有些为难:“大人,小的也看不懂他哪门哪派,他眼下……”

“正在西市那调戏王大娘!”一个小小年纪的衙役响亮地接上。

刺史只觉得天旋地转。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2:57:42 +0800 CST  
冷清了好多天的西市,今天又有了点生气。出来添置衣裳、准备干粮的人都聚在王大娘身边。

王大娘是扬州城里出名的人物,一把年纪,仍是黄花。虽说一小半原因是性格泼辣难缠且家贫如洗,但主要问题却是出在样貌上。她长了一张阴阳脸,一半黑一半黄,正正从中央分割开,活像个吓唬人的黑白无常。听闻早年有个不怕死的男子,实在穷得娶不上妻子,年纪也大,便试着和王大娘凑伙做个野鸳鸯。结果吹了灯之后,实在害怕得紧,竟临阵脱逃,有好事者偷听墙根,把此事广为告知,令王大娘沦为笑柄。

第二天王大娘便把他仅剩的一条狗毒死了。他只认倒霉,却再也不提和王大娘的事,孤独逝世。

“王大娘,不是你长得丑,是世人眼睛发现不了你的美。换我说,丑妻薄田热炕头,娶了你那真是人间一大美事!他们觉得你丑,欺负你,才让你变得如此乖张暴戾,完全不是你的错,是这人间的错!不过,若是你先变得温柔可人些,相信爱情会像潮水一样朝你涌过来,挡都挡不住啊!”一个青年男子摇头晃脑,面目俊秀,脸上却有几道划破的痕迹。

王大娘膀大腰圆,手中握着扫帚,怒眉倒竖,阴阳脸气得一半黑一半红,朝天鼻的两个大鼻孔呼呼地出气,血盆大口气得发抖,更添几分滑稽。围观的人忍俊不禁,有几个笑了出来。笑声恍如隔世,西市的人都觉得久违了。

“老娘管不着什么对啊错啊!你个小杂种,敢当着老娘的面抽冷气?告诉你!如果西岭寺里的那波没娘养的玩意,敢在老娘面前笑话老娘,一样是个死!”王大娘勃然作色。

“当然当然!那波没娘养的玩意哪还有机会得罪王大娘?我今日来就是来收他们的!”青年人胸有成竹地说道,扬了扬手中的官榜。

王大娘一句“放屁”脱口而出,还相当应景地放了个屁来助兴。她轻蔑地说道:“小子,你连老娘的扫帚都躲不过,还想着去西岭寺灭瘟疫?”围观的众人都翘首以待,期盼着青年人有过人之处,但又不敢相信这个轻浮的男子,毕竟刚刚王大娘一扫帚就让他破相了。

“我跟他们是老相识。”青年咧开嘴笑道,一副神秘莫测的做派。众人一哄而散,只是个脑子有病的小子,用自己的命来消遣大家。刺史在不远处停下,看着散开的众人,心中又开始叫苦连天:靠他还不如靠我呢!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3:00:35 +0800 CST  
人群离散之间,青年突然瞥见一张脸。如果说王大娘的丑,尚是他能油嘴滑舌调戏一番,那么这个人的丑,则让他张口结舌半晌。他想说些什么俏皮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实在太丑了。脸上新伤旧疤纵横交错,已经看不出五官,仿佛刚从乱葬岗中爬出来。身材倒是高挑修长,身上一套褐色麻布短衫,马裤,黑靴,是寻常粗野人家男子的打扮。浓密的黑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也不用任何簪子。

男子见他被吓到,歉意地笑了笑,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张青铜面具,戴在脸上,遮去了可怖的面容,转身离去。青年回过神来,心中也觉得失礼愧疚,便拔足追了上去。

“兄台,等一等。”他脚力不同寻常,是有法度修行的。然而却始终追不上褐衣男子。追赶之间,官榜落在地上,他忙停下脚步去捡。

捡完起身,眼前一花,褐衣男子已站在他面前,青铜面具巨口獠牙,却比男子的真容亲切得多。

“你当真和西岭寺里的东西是旧相识?”男子的声音虽被面具隔住,却是清脆婉转。

“兄台你……啊呸,姑娘?”青年震惊了,这褐衣人竟然是个女子。

“嗯。我问你,你当真认识西岭寺里的东西?”褐衣女子固执地问道。

“这……我在古书上看到过。这种瘟疫人传人,以异常天象为号令,四处咬活人,一旦被咬就会被染上瘟疫,也像恶犬一般咬人,非要见到血流成河方可罢休。”青年人认真地答道。“那姑娘你呢?你怎么对这个如此感兴趣?”

“我和他们是旧相识。”女子平静地回答,“应该说,我和他们其中一些人,应该是旧相识。”

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瘦削的女子,回不过神来。女子早已消失无踪,无从追赶。
楼主 侃童尼斯  发布于 2019-10-01 03:02:45 +0800 CST  

楼主:侃童尼斯

字数:94606

发表时间:2019-08-15 17:39:5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3-13 20:55: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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