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连载《芯战》- 讲述半导体行业的职场,创业与商战故事

第一章 标准之战

陈孟尧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场战争,只是战况的激烈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从上午九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小时,除了中午一次短暂的午餐时间,他几乎一直在讲话,不,准确地说,在吵架。
他的对手包括 IBM,微软,苹果,这些一般公众熟知的企业,以及意法半导体,恩智浦,展锐等等公众不熟悉,但业内如雷贯耳的公司。他的盟友也毫不逊色,英特尔,高通,英伟达,紫光。
他的公司在这些大佬面前只是个小角色,或许也正因为不够分量,反倒可以出面尽力一搏,不会牵涉利益勾兑,所以他被推选为代表,与对方阵营展开一场艰苦的拉锯战。长时间的紧张对抗已经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陈孟尧看得出即便是对手,眼神里也只剩下倦怠和无奈,而其他人,无论属于哪方阵营,或者在垂首看电脑屏幕,或者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几乎无人关注他们的争吵。偌大的会场里只剩下对面那个胖胖的美国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发言,虽然他是面向陈孟尧说话的,但陈孟尧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他抬手看了下表,离散会还有十分钟,对面那位哥们发完言,应该就结束了。他稍微感到轻松了些,便直起上身,漫无目的地开始打量会场。
这里是酒店最大的一间会议厅,可以容纳五百人,现在已经座无虚席。所有位置被摆成一圈圈的半圆形,面向圆心处的 台。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装饰着黑色的格子线条,每隔两米嵌入一盏圆形顶灯。四周墙壁镶着青绿色木质薄板,和铺了红色波斯地毯的地面一起,在白色灯光照耀下显得发黄,催人困倦。陈孟尧移动视线,转到了 台后面墙上的巨大显示屏,上面正显示着对手的 PPT,页面随讲话翻动,只有屏幕上方的一句话是雷打不动的,那是用英文写的会议标题—— IEEE 物联网第十五次标准大会。
后天,这里将举行一次投票,决定物联网核心物理层协议的工业标准。标准生效后,全球电子产业都将面临一场动荡,这个万亿级的市场将迎来最惨烈的厮杀,赢家名利双收,输家黯然出局,许许多多繁盛,衰败,成功,消亡的故事,都将从这场会议开始。今天是两大阵营最后陈述和辩论的环节,尽管大家心里清楚,多数会员其实早已想好该做什么选择,但只要投票还没有开始,两方都要竭尽全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为最后的结果冲刺到底。
随着 哈恩先生宣布散会的话音响起,人们像是关在监牢里久盼自由的囚徒,纷纷起身收拾物品,准备退场。陈孟尧刚把电脑装进背包里,他的辩论对手,美国人布里斯就走过来了。
”陈,等会儿有空吗?一起用晚餐如何?“布里斯微笑着问道,态度真诚和蔼,完全不像刚刚吵架的样子。
”抱歉!“陈孟尧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我已经有约了。“
”女士?“布里斯眨着眼笑问。
陈孟尧摇了摇头,”一个老朋友。“
布里斯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圆润的脸上满是遗憾,”好吧!今天我就不打扰你了。不过,后天投票结束后,也许我们应该再聊聊。“
陈孟尧听出他话里有话,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布里斯嘿嘿一笑道:”不管投票结果如何,我们两家合并恐怕才是对双方最有利的结局,你说呢?“
合并?其实是收购吧?
布里斯和陈孟尧一样,都是大佬身边的小角色,都押上了全部身家在新标准上,只是立场正好相反。双方各自储备了大批专利,谁支持的标准通过,这些专利就将成为谁的 SEP(标准必要专利,即实施技术标准时无法绕开的专利),拥有向全世界同行收取授权费的能力。输家会怎么样?退出,破产,重生,谁也无法预料,布里斯说得对,被收购恐怕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走出华威酒店大门时,布鲁塞尔的天气仍然阴沉沉的,像是要下大雨的前兆。路上行人如织,各色人种混杂其间,一派国际大都市面貌。从酒店步行三分钟,就到了大广场。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巨型空地,地面以花岗岩铺就,四周矗立着哥特式的市政厅和博物馆建筑群。广场游人很多,陈孟尧从人群中穿过时,能听到各种语言。他的目的地是市政厅旁边的一栋房子,在看到一楼门楣上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雕像后,他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迎面便是一副醒目的油画,画面里那个熟悉的大胡子温和地看着每一个进来的客人,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咖啡馆内全部以红色实木装潢,显得古色古香,连灯具都是仿古造型。座椅包着棕色牛皮,与红木桌子相得益彰,充满十九世纪的典雅气氛。
现在还没到晚上,咖啡馆里人不多,陈孟尧一眼就看到了马远,他已经坐在最里间的一张桌子旁,正跟他招手。
”马总,好久不见!“陈孟尧本欲和他握手,马远却不肯接,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下,用带着点嗔怪的语气说道:”咱们自己人,搞这套就见外了。“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有,别叫我马总了,咱俩认识多久了?叫名字亲切。“
马远个子高大,即使在欧美人群中也不显矮,面相宽阔,浓眉大眼,头发总是梳得整齐得体,看人的时候,两眼习惯性地微微缩起,像是要刺破对方的秘密。这么些年过去,他下巴也蓄了一点胡须,虽不算稠密,也很有几分独属于成熟男人的性感。毕竟,现在是一家跨国公司的副总了,气质随着地位攀升,越发有型有款。
陈孟尧不免有些自卑,从银质餐盘里隐约看见自己的脸,那是一张饱经沧桑而憔悴的面容,五官虽然算得周正,却因为劳累而眼神无光,和马远比起来,真是相形见拙了。
”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听说,你们全程都在吵架。“马远一边接过服务生的菜单,一边笑着问道。
陈孟尧点点头道:”虽然这最后一天的辩论很难有什么实质效果,但毕竟代表的职责所在,总要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一份法兰德斯烤排,一份法式煎肠,一份比利时华夫饼,再开一瓶霞多丽白葡萄酒。“马远老练地点着餐,随后把菜单递给陈孟尧,示意让他点。陈孟尧笑着摇头道:”我对这里不熟,向来也没什么主见,你帮我点吧!“
”OK!“马远毫不推辞,收回菜单边看边说:”这里的华夫饼是欧洲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他还是这么自信满满,这么强势,也难怪,世界本来就是被这样的人主宰的,陈孟尧心里默默地想,我不过误打误撞进了这个圈子,真的有资格和他们同场竞技吗?
沉默中抬头看见那副油画,又忍不住想一百多年前,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至少,肯定没有这么高档奢华吧!
马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副画,嘴里喃喃说道:”卡尔马克思,当年就是在这里写作《共产党宣言》的。“
陈孟尧用带着一丝嘲讽地口气应道:”可是现在,只有资本家才能消费得起这里的物价了。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挂起老人家的画像,不知有几人看过他的书。“
”旅游宣传嘛!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本性,哪怕你是反对我的,只要能给我带来名气和收入,我也照样把你供起来当爷爷。“马远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陈孟尧没有跟着笑,反倒是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马远,半晌后说道:”资本主义还有一个本性,是六亲不认。“
马远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他扫视了一眼四周,然后低声说:”咱俩之间也许有很多误会,但这顿饭是来叙旧的,公事就不要谈了吧?“
”邓荣的事,不全是公事吧?“陈孟尧依然神情冰冷地看着他。
马远闭着眼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有一丝痛苦显露出来,”你又何必提起他呢?“
”我想,我们在这里吃着几千欧元的晚餐,住着五星级总统套房的时候,总该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就算回忆只剩下一些片段,也该像画一般挂在心里,时时让自己看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马克思的画像,仿佛在跟画中人对话一般,语调悠远而冷峻,马远只觉心头冒出一点寒意。
”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啊!“
陈孟尧看着面前有些颓丧的老友,脸上忽然有了笑容,”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
”我为什么不能说?“
”你和李东胜都是同一类人,你们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就是说了,自己也不信。“
”李东胜?“马远有些意外地问道:”他还讨厌我吗?“
陈孟尧摇摇头说:”现在不了,受到社会毒打后,某种程度上,他也理解你了。“
”哈哈哈!“马远禁不住大笑起来,”他李东胜也有被毒打的时候?还真想看看这个过程呢。“
陈孟尧收起笑容,目光停留在桌上的白色丝质餐巾上,那是一块做工极为精致的丝巾。白色缎面上绣着粉红色天鹅图案,毛发毕现,姿态和门口的雕像一样,虽然振翅欲飞,可是却被困在这丝巾里,成为一个供人观赏的傀儡。
”不过,他还是找到了愿意支持他研究硅光技术的人。其实我挺羡慕他的,活得纯粹,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付出一生心血。“
马远没有答话,只是望向窗外。外面的天空似乎更阴了些,像一副灰色的版画,广场上的人尽管多,但不知是不是隔了一层玻璃的缘故,全都像版画上的背景,看不出什么动作。画面中心是那些宛如城堡般的老建筑,没有了阳光,这些房子也好像失去了光彩,灰暗乏味,让他想起小时候住的筒子楼。
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钟声,是教堂晚祷的时间。马远低头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咖啡馆里有食客开始自顾自低头祷告,其他人都默契地放低了说话声,屋里有一种庄严的气息在弥漫。
见马远看表,陈孟尧也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自己的时间,马远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我发现,我们这行的人似乎都爱戴手表。”
“没错,我也发现了。”陈孟尧微笑着表示同意,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可能是因为,我们总在追赶时间。这就像一场循环比赛,每隔一年半,大家都要重新开跑一轮。有一场落后,也许就出局了。”
“一年半?”马远很敏感地捕捉话里的关键信息,接着恍然道:“你说的是摩尔定律?”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8 07:35:27 +0800 CST  
第二章 大学

一块边长一厘米的硅片里,包含超过一亿颗晶体管,如果把它放大到一个城市的大小,它将比世界上任何城市的结构都复杂。有人说,半导体芯片是人类有史以来制造出的最复杂的事物,堪比轮子之后最伟大的发明。
2002 年,陈孟尧第一次踏进复旦大学微电子系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将来的工作会有这样的重大意义。直到大三,他才第一次见到晶圆的样子。一块薄薄的黑色圆片,一面光可鉴人,触手生冷,有着幽暗的气质。晶圆只能存放在与外面隔绝的空间里,任何人进入时,全身都要包裹一层白色防尘服。实验室里恒温恒湿,从四周墙壁到天花板都是纯粹的白色,各种高大精密的仪器设备摆放整齐,管线密布,人们穿梭其中,仿佛科幻电影里的太空船舱。
在进入太空舱以前,他最大的喜好是看书。虽然大二就买了电脑,但彼时大家还在用着拨号上网,网速慢得只能看新闻,更多时候电脑是用来打游戏和看碟的。陈孟尧从小家教严厉,在上大学以前,没有机会看任何课外书,武侠小说更是绝对的禁忌。到大学后,豁然脱离了樊笼,从此图书馆成了他的天堂。仅仅一个学期,他就把所有金庸小说全看完,然后开始看古龙。武侠看够了,再看科幻,通俗文学之外,经典名著也不放过。看的书多了,自己也手痒,时不时在校园网论坛里发表些小文章,成了系里有名的文艺青年。也许是从书里看多了人生悲剧和世间的虚无,陈孟尧对自己的人生一向没有明确的目标。他相信人的命运就像浮萍,自己掌控不了,只能随波逐流。后来读研究生,考 GRE,与其说是自己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只是被周围人影响,随大流而已。
李东胜是陈孟尧的舍友,也是湖北老乡。那时他个子瘦小,皮肤黝黑,戴着一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穿一身皱皱巴巴的中山装,十足像个下乡的知青。
世纪初的大学宿舍条件并不好,没有空调,上床下桌,都是极简单的铁架子和木条。那时流行去电脑城攒机,很多同学早早就在书桌上摆放了电脑,李东胜的除了书,便空空如也。他来自农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家境很差,靠奖学金和各类补助上学及生活,来上海后才第一次摸到电脑,只有蹭舍友的用,陈孟尧常常出借电脑给他,两人因此甚为亲密。
大一时,学校俱乐部招新,李东胜一眼相中军迷社,很快混得如鱼得水。别人的床铺和书桌上贴的是明星海报,他则贴飞机船舰。别人聊小说游戏,他逢人便讲导弹型号,战斗机参数,对历次战争如数家珍。到了大二,社长准备考研,就把位置直接传给他,据说此决定在社内获得一致支持。
李东胜从此殚精竭虑,将一个不起眼的小社团办得声名赫赫。他经常组织参观军工企业,出外打真人对战,还在神州载人飞船首次上天的时候,在学校搞航天知识科普,很快收拢了大批新成员,最令人称奇的是,还有好几位女生加入。直到李东胜毕业,军迷社都是学校里最活跃的社团组织之一。
除了社团的成功,李东胜的成绩也没有拉下,读大学几乎没花过钱,一路保研保博,进研究所,顺风顺水。按马远的说法,是父母已经吃过苦了,给他积了福。
那时,马远住在另一个宿舍,就像所有广东人一样,他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块玉,据说是开过光的,能保佑平安。但马远并没指望好运自动上门。他是个极会来事的人,会弹吉他,常常和校外的地下乐队混在一起,在酒吧演出,参加音乐节,四处串场,很快就用赚来的钱买了手机和电脑。他不是学生会的,却常常掺和学生会的事。大三时,系里组织春游,马远一人出面,搞定旅行社和景区,为大伙争取到最优惠的价格。后来有学生会干部亲自邀他加入,他只轻蔑地撂下一句“你们太官僚”,便漫卷拂衣而去。
陈孟尧说不清为什么会和马远成为好友,只是直觉地被他吸引,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领袖魅力。他们一起考托福时,总是他起个大早赶到图书馆帮马远占座,等到早饭过后,马远才姗姗来迟。他如此付出,却毫无怨言,仿佛一切理所应当。十年后,当他自己成为公司的 CEO 时,才发现此种才能是如此难得,只能由老天赐于,自己求不来。
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买马远的帐,李东胜就是其中之一。
冲突发生在一个阴冷潮湿的下午,马远来陈孟尧宿舍串门,得意洋洋地讲述自己在音乐节表演和泡妞的事迹,丝毫没有注意到李东胜的脸色正在变得越来越阴沉。导火索来自这样一句话,“女人的性感来自身体,男人的性感来自钱包。”说完,马远大笑,仿佛一个洞彻世情的高人。接着,就听到嘭地一声巨响,李东胜的不锈钢饭碗砸在地上,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出火,像一头发情的狮子,对着马远怒吼:“你他妈真不要脸!”如果不是陈孟尧拼死把马远推出门去,当场就会爆发恶战。
多年以后,马远回忆起那一幕,感慨地说道:“那真是一个单纯的时代,我们竟然会为理念不同而争吵。但现在,只有利益上的损失才会让我生气。”
李东胜也同意自己那时太幼稚,只是,“马远太精明,太会算计,总是使唤别人,我不喜欢。”但在马远与美国总公司争夺项目的关键时刻,他还是站出来帮助了老同学,这一半是出于陈孟尧的面子,一半则是民族情结,“中国人和美国人斗,我当然要帮同胞。”李东胜如此解释道。
2005 年,半导体行业不景气,微电子系毕业生工作并不好找,和许多同学一样,陈孟尧选择考研,马远考 GRE。李东胜早有了保送资格,继续忙他的军迷事业。三年后,陈孟尧再次面对读书还是就业的选择,那时他已经拿到加州大学的 offer,最终却选择了后者。听到这个消息的马远怒不可遏,斥责陈孟尧是见色忘利,“怎么可以为一个女人放弃大好前途?”其时马远已在美国,正无比孤寂地享受熬夜做课题的滋味,迫切盼望哥们过去一解乡愁。
“我这个人哪,本来就没什么非实现不可的人生目标。”陈孟尧笑嘻嘻地解释说。他刚刚交了一个女朋友,是交大的学妹,金融系的,一毕业就进了德勤。因为是初恋,陈孟尧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维持这段恋情,只有跟着她去深圳。可惜深圳并不是一个适合爱情的地方,短短半年后,感情无疾而终,陈孟尧悻悻回到上海,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华海电子。
才逢明主,马遇伯乐,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华海电子的孙总就是陈孟尧的伯乐。是在这里,陈孟尧发现了自己有设计半导体芯片的才能。那时华海进军银行 IC 市场,公司搞了三个研发组攻关,陈孟尧的设计最后通过了客户认证,成为最终方案。随后他又随孙总转战 WiFi 芯片,为公司开辟了新的产品线。不到三年,就成了公司最年轻的部门经理,手下有了三十多号人。
就在陈经理走向成功人生的同时,远在美国的马远还在辗转于各大公司的面试会场。他有斯坦福的博士学位,在硅谷本来不难找到工作,但他的目标是进前五大半导体企业。英特尔,德州仪器和高通已经拒绝了,剩下的希望只有美光和英思达。为了把握最后的机会,马远花了一千美元,定做了人生第一套西装,熬了三个通宵,将两家企业从技术特点到商业理念研究得通体透彻,然后来回上千公里,奔波两地见面试官。
马远的努力换来了丰厚的回报,两家公司都给了他 offer,考虑到英思达的业务范围更广阔,契合自己多元化发展的理想,他最终选择进入英思达,成为影像事业部芯片组的一名设计师。
同样是博士,李东胜的就业之旅就轻松多了,甚至连面试都没有,只是他的导师请研究所的领导吃了一顿饭,就为爱徒铺好了职业道路。研究所隶属于中电集团,承担了很多军工项目,这正合李东胜的胃口,于是丝毫没有迟疑,就做了一名光荣的国家体制内研究员。研究所的待遇比不了私营企业,但市场压力小,福利多,退休后养老金丰厚,李东胜很满意,安安心心在所里搞研究,除了抱怨上海房价太高外,没什么可烦恼的。
2011 年,距离大学毕业整整五年后,马远回了一趟国,那时他刚拿到博士学位,趁着上班前短暂的假期回来看望老同学。陈孟尧联络了七八个留在上海的同学欢迎他,李东胜也来了。一行人酒酣耳热之际聊起未来的理想,陈孟尧和李东胜都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在他们看来,所谓未来,就是沿着当前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刘乔的理想是赚大钱,然后追求少年时的偶像,香港女明星张梦玉。周小梅的理想很有文艺范,去拉萨开民宿,远离都市喧嚣。最后轮到马远发言,他摘下手腕上刚买的手表,指着表盘对大家说:“我没什么具体的目标,只是希望永远跑在时间的前面。”
十年后,陈孟尧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对马远只有佩服。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9 05:58:35 +0800 CST  
第三章 初入华海

2008 年 8 月 8 日的夜晚,陈孟尧一个人在家里观看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照在黑色的茶几上,像月光下的湖面,清冷而孤寂,电视里的欢笑声就像落在湖面的雨滴,一浸入便再无回响。除此以外,房间一片黑暗,只有墙上的一只挂钟,秒针隐约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嗒嗒地跟着人的思绪转动。吴芸还在加班,陈孟尧独守空房,这几乎是他们来深圳后每天的日常。
陈孟尧为爱情而来,没怎么挑工作,上班后才知道,这家公司做的是山寨手机,而他的工作主要是为公司充门面,毕竟小公司难得有复旦的硕士生,一方面帮老板拿到政府补助,另一方面,写些毫无用处的专利。彼时还是功能机时代,深圳有着上千家山寨手机厂商,他们的产品模式通常是一样的,用联发科的核心解决方案,买来显示屏,扬声器,再自己设计一个外壳,就可以包装上市了。那是山寨机最后的辉煌时刻,效益好的厂商一年能出货百万台,通过华强北市场发往全国各地。那里是山寨机的大本营,能买到一台手机里所有的零配件,甚至连手机壳的公版模具和说明书都有。
陈孟尧经常被老板拉着去应酬,向宾客展示名校毕业生的风采。在这些人的谈话里,从来没有讨论技术的话题,人们把所有事情简单地分成赚钱和不赚钱两种,做手机还是做手套,只取决于哪一个利润更高。陈孟尧永远记得,在一个饭局中,喝得酩酊大醉的某黄姓老板,突然要求他背诵葛底斯堡演讲,引起在场所有人的一致起哄,他硬着头皮背了出来,脸色却苍白得像刷了层白漆,心里一阵阵发紧,脑子里自始至终回响着一句话:“陈孟尧,这就是你来深圳的目的吗?”
第二天,他就递上辞呈,坚决地拒绝了老板的挽留。他已经想好了,去海思,好好发挥专业所长。在收到面试通知后,他立刻告诉了吴芸这个好消息,然而他的初恋情人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瞬间由喜入悲。
“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那是圣诞节的前夜,通称平安夜,深圳作为一座国际化大都市,早已把圣诞过成了自己的节日。远处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年轻男女狂欢的笑声,但是屋子里却安静得能听见挂钟的嘀嗒声。灯光喧然,照耀在吴芸的脸上和身上,像围着一圈光环,可望而不可即,陈孟尧愣了半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吴芸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
陈孟尧没有为自己辩护,他明白吴芸的意思,或者说,当他来到深圳的时候,就隐约预感到会有这一天。深圳是一个年轻,梦想和繁华的城市,同时也是焦虑,诱惑与疯狂的深渊。人人都在追逐着自己的目标,关于金钱,关于地位,关于野心,唯独不关于爱情。爱,太浪费时间,太没有效率,不能上流水线,批量生产降低成本,所以只能是奢侈品,被堂皇锁在橱窗里,供人路过时看一眼,然后低头走开。
陈孟尧回到了上海,虽然这里也不比深圳好多少,但他的青春保留于此,难过的时候,他会回到母校,躺在相辉堂门前的草坪上,什么也不想,只是望着天,让湛蓝的天空从眼睛流入大脑,淘洗掉里面的芜杂错乱,最后只剩下干净与清明。
上海是半导体重镇,但因为数年前汉芯丑闻的爆发,芯片研究一度陷入停滞,如今才慢慢恢复,国内设计人才奇缺,陈孟尧终于找到了发挥才能的地方。华海电子是国企,还有复旦的基因,孙总就曾任教于复旦大学,戴着一副文人模样的眼镜,十足的知识分子气质。那时张江科技园区已经入驻了很多半导体企业,华海电子看准了银行业正在升级磁卡为 IC 卡的契机,开始研发金融芯片。这种芯片虽然看似简单,但涉及支付安全,可靠性要求极高。银行普遍态度保守,不愿使用国产芯片,所以长期都被荷兰恩智浦垄断。陈孟尧的小组虽然早早设计好了芯片,但流片(代工厂按照版图制造出成品芯片)加标准认证,整整用了两年才通过验收。然而,过于保守的银行只在政府的压力下象征性购买了一点,便再也不肯大批量进货了。
这一次产品虽然不算成功,陈孟尧的能力还是得到了孙总的认可,很快被安排负责公司的 WiFi 芯片开发任务。其时 2008 年金融危机刚刚过去一年,全球半导体市场受到下游需求疲软的影响,开始激烈的整合过程。华海电子的传统业务是做解决方案的,也就是集成各种芯片做模块和软件,也不可避免受到影响。当时业务部门对公司要拿赚来的钱补贴芯片开发极力反对。因为华海本就没有自己的晶圆厂,设计阶段的芯片必须找代工厂流片测试,费用高达百万,设计时稍有差池,大笔投资就打了水漂。
孙总那时面对众议滔滔,终于拍了桌子,“出了问题我负责。”陈孟尧也在会议现场,既感动于领导的信任,又深觉责任重大,压力重重。
陈孟尧后来一直感谢孙总给的机会,他虽然毕业于微电子专业,研究生阶段也做了些课题,但真正进入产业前线,才深感知识的匮乏。WiFi 芯片涉及通信,射频和算法,是陈孟尧在学校里不曾掌握的,这种任务驱动的学习让他获益良多,成为一项终身受用的能力。
研发很辛苦,公司没有任何技术积累,很多东西都要从头摸索,可是国外企业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这意味着他们推出的第一款产品就得对标最先进的水平。为了节省开发费用和加快速度,陈孟尧采取了多路线并进的方式,同时准备四套方案,一次流片后比较筛选。虽然缩短了时间,也使得工作量大增。那时他租住在徐汇区,来往路程要花一个多小时,每天下班到家的时候,基本已近午夜,还有几次干脆在公司熬了通宵。
半年多的设计仿真工作结束后,陈孟尧战战兢兢把版图交给国内代工厂,因为要跟别家拼版做,所以又等了两个月,才开工流片。
他可以对自己狠一点,在设计阶段日夜不休地工作,但版图一旦交出去,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半导体是个高度分工的行业,从芯片设计,晶圆制造,到封装测试,都由独立公司来完成。世界上的设计公司多如牛毛,但是能把芯片做出来的没有几家。这是一个吃钱的巨兽,10 亿美元的投资只是起步,100 亿也不算多,且工艺研发费时费力,风险极大。设计公司的芯片总要经过几轮改良才能达到市场要求,每一轮流片都意味着要开一个新模版,成本极高,于是人们想出了 MPW 的办法,也就是多家客户共享流片。大家把自己的设计版图拼在一个模版上,分摊成本。好处是省钱,坏处是得等别人都准备好后才能开工。
陈孟尧又一次显示了杰出的技术实力,再加上一点运气,仅仅两轮流片后,就达到了量产指标,虽略逊色于国外产品,但也能用。这时正值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智能手机迅速大卖,WiFi 功能成为标配。华海的芯片用在手机端,虽然大头仍是国外厂商为主,但也能分到不小的市场,一年卖到了几百万片。孙总投桃报李,年底给陈孟尧的小组每人奖了三万块,第二年又提拔他做了芯片部经理。
“其实比起经理,我更喜欢工程师的工作。”多年以后,陈孟尧在采访中回忆他事业的起步阶段时,这样评论道:“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宁愿自己拼搏,也不想干约束下属的活。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宁可终身做个工程师。”问题就在于,他没有选择。在中国,一辈子做工程师是被人看不起的。当年纪渐长,成了众人眼里的老师傅,而领导却是小自己一个世代的后生,任何人都能体会到师傅这种称谓里暗含的轻视——混了这么多年还在基层,真是失败的人生。陈孟尧虽然没有强烈的野心,也多少要为下半辈子考虑。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经理当了还不到一年就结束了。
如果追溯起因,还要回到 2011 年,那时他还在为开发 WiFi 芯片奋战,有一天孙总召集了所有研发人员开会,宣布了一个决定——启动专利布局战略。
孙总说,科技行业是残酷的,竞争对手不但产品更先进,还会筑起高高的专利壁垒。华海做 WiFi 芯片,高通,博通的专利是绕不开的坎。公司审时度势,决定以外围专利战术进行布局。为了帮助大家正确申请专利,公司特地请了一位专利律师来给大家做培训。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认识了唐灵隽,也改变了此后的人生。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9 06:00:07 +0800 CST  
第四章 马远之谋

马远算得上师出名门了。复旦大学微电子专业本科,斯坦福大学博士,国内国外都是顶级理工学府,按照通常的成才路径,他应该会成为一位顶尖半导体专家。
就像所有美国的科技公司一样,英思达有着众多华人工程师,但马远很快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他刻意疏远华人同胞,而花费更多时间跟美国人在一起。为此从饮食习惯到生活方式都向美国靠拢。那时的美国刚刚从金融危机中复苏,房产市场低迷,但也给了马远机会。入职第二年,他就在旧金山买了一个 house,带花园的独栋小楼,成为地地道道的中产精英。买之前,他特意观察了社区居民,发现大多是本地人,才下决心付了钱。
经过一年的苦心改造,一个喝咖啡,吃土司,说话伴着耸肩,说中文也夹着英文单词,热爱美式足球的香蕉人凯文马(Kevin Ma)在硅谷的白人精英中诞生了。
硅谷是个残酷的地方,这里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公司,也有最频繁跳槽的员工。没有哪一家企业能保持领先超过三十年,一代代科技精英,投资专家,天才工程师,在这个舞台上轮番登场。马远进英思达的时候,半导体在硅谷已经有点日暮西山的味道了,那时最风光的是谷歌,Facebook 等互联网企业,开出的薪酬也傲视全谷。马远比较过,自己的年薪是 12 万美元,而谷歌的一般员工刚进去就能拿这个数,Facebook 的还要更高。差别更大的在于企业文化,英思达雇员众多,还有制造工厂,是传统的金字塔结构,免不了有官僚主义作风。马远的顶头上司,一个叫辛格的印度锡克族人就并不喜欢他,常常给他派些无足轻重的活儿,让他堂堂斯坦福博士每天闲在一边,无人过问。
马远虽然心里很不忿,却也无可奈何,这里也是要论资排辈的,他本事再大,也得服从领导。2012 年 8 月,就在马远入职刚满一年,公司开发的数字机顶盒 DSP 芯片突发大面积故障,导致一万台机顶盒里有将近一百台出现视频不稳定,掉线,黑屏等症状。大客户艾锐势一气之下,把所有产品全部退货。这个产品是马远所在的影像事业部开发的,为此辛格被大老板叫进办公室整整臭骂了两个小时,直到快下班时才出来。这个包着头巾,体型魁梧的印度人失魂落魄,走路艰难得像被溺死鬼拖着步子。回到影像部,看谁都像仇人,在喝完一大杯咖啡后,气血冲头的辛格恶狠狠瞪了在场所有人一眼,然后宣布,立即加班,不找出故障原因不许走。
此后整整三天,影像部芯片组的一百多号人开展了轰轰烈烈地捉虫(Bug)运动。人人胆战心惊,生怕找出来的故障跟自己的活儿有关,每次一开会,都是互相指责和甩锅的口水仗。只有马远,像个没事人一样冷眼旁观,在会上一言不发。
三天后部门还是一筹莫展,高层终于忍不住了,调派研究中心的首席科学家迪恩来帮忙。迪恩毕业于麻省理工,技术实力强,和高层关系亲密,一直爬得顺风顺水,但长相却颇为严肃,一双褐色的眼睛总喜欢盯着人看,仿佛爬行动物一般令人发颤。那时他率领了八个下属一起进驻影像部,从每一项设计开始调查。每次轮到谁的工作部分,谁就会被叫进办公室盘问,如同警方查案一般严肃。马远只在这个项目里负责代码转换,很轻松就过了关。查了两天后还没有头绪,迪恩也有些心情沮丧,从办公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他刚走进停车场,一个身影忽然挡在前面,不由得心里一紧,待看清是一个亚洲人面孔后,才略微放下心来,用那双褐色眼睛紧紧盯着来人。
“凯文?”迪恩刚刚查过马远的工作,对他还算有点印象。
马远笑着点点头道:“林奇先生,我知道芯片的故障在哪里?”
迪恩先是感到有些意外,但随即对他越级上报的做法很是反感。
“凯文,你应该先告诉辛格,或者白天的时候告诉调查组。”
“林奇先生,”马远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件事情责任太大,我身为芯片组的人,不方便公开说。”
迪恩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好,那你说说,是什么问题。”
马远掏出手机,翻开几张照片,递给他看,一边说道:“你看,这里的两个 pad 挨得很近,键合引线的间距也很小,而且两条线不是完全平行,在尾端挨得更近,这就有短路的风险。”
迪恩仔细看了一会照片,说道:“虽然 pad 挨得很近,但应该是符合最小设计规范的,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您说得没错,设计上的确符合我司的规范,但是,芯片的这个部分在工作时会产生大量的热量,一旦封装树脂导入不均匀,就会在升温过程中产生应力,某种情况下就会推动两个引线碰到一起,造成短路。”
迪恩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马远问:“可我们在故障芯片里没有看到短路现象?”
“很简单,那是因为芯片已经拆除了,引线恢复了原状。而且,这种短路发生的概率并不高,所以在试验阶段的可靠性测试中我们没有发现。只有当芯片成千上万生产出来后,才会暴露出问题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做了高温试验,再加上,我在斯坦福的一点经验。”马远特地把斯坦福重读了一下,以引起迪恩的注意。
迪恩显然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但他并没有显露出轻松的神情,而是继续问道:“那么,这到底是设计的责任还是封装的?”
涉及到责任归属,问题就敏感了,马远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倾向,“林奇先生,这就是您的决定了。设计是我们影像部做的,封装是工厂负责,谁该承担责任,我想,您会有答案的。”
迪恩睁着眼端详了马远好一阵,似乎要把他的心思看穿,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凯文,以后就叫我迪恩吧。”
从公司出来,马远开着自己的丰田卡罗拉一路上了加州 82 号公路,向旧金山的家中驶去。晚上车流很少,公路两边是旷野,漆黑的夜色无边无际,天地间只剩下车头前方两束长长的光柱。他想着刚才和迪恩的谈话,不知不觉地越开越快,直到车内超速报警声响起,才赶紧踩下刹车。
迪恩一定会把事故责任推到影像部头上,而不是工厂。马远对此是有把握的,而这也正是他期望看到的结果。迪恩领导的研究中心也需要工厂的支持,牺牲掉一个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影像部,总好过得罪合作者。迪恩的选择,正是马远的目的,只有扳倒辛格,他才有出头之日。
很快,马远在英思达的第一场谋划就获得了成功。迪恩不出意料地迅速发现故障原因,然后写好调查报告,给出了结论:设计中未能避开潜在隐患,也没有充分做好测试,发现问题,责任应由设计部负责。报告提交后两天,公司做出处理决定:两名负有直接责任的设计工程师被解职,经理辛格调离影像部,成为研究中心的普通职员,同时升任影像部资深员工弗兰克为经理。
经过这场人事调整,马远得到了弗兰克的重视,被调入核心开发组工作,还配了一名实习生作助手。作为刚刚入职满一年的新员工,这样的待遇是相当罕见的。直到两个月后,马远才知道他的快速上位,其实是迪恩的暗中相助。
那是一个周末,马远在公司里加了半天班,中午吃完午饭出来,正打算回家,却在车库门口碰见了迪恩。迪恩竟是一身运动装打扮,背着一个长长的袋子,看形状里面装的应该是高尔夫球杆。
“凯文,下班了?有没有空,跟我一起打球?”迪恩热情地问,同样是那双褐色眼睛,这会儿却只显得诚挚亲切。马远不由得暗想,迪恩愿意表现出这一面,是否已经当他是自己人了?
迪恩接着解释说,公司附近有个高尔夫球场,作为福利,英思达的员工可以很低的折扣购买会员。迪恩是这家球场的常客,周末常常把车停在公司,然后步行去打球。
“我不是会员,恐怕去不了。”马远有些抱歉地笑道。
“没关系,我是 VIP ,可以带人进去。”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不合适了,马远转过半边身子,面向车库外面,一边说道:“那就多谢林奇先生了。不过,我的球技很差的!”
马远在斯坦福学过一阵子高尔夫,但没坚持下去。今天被迪恩一提醒,忽然想到很多公司高层都喜欢打高尔夫球,自己要是混进这个圈子,说不定对自己的前途大有裨益。既然现在迪恩主动邀请,那是再好没有了。他心里暗想,过几天一定设法筹点钱,在这个球场买个会员。
马远没有准备运动服和球杆,迪恩便帮他租了一套,两人准备齐整,开着球车来到球场。迪恩是个高手,一场 18 洞能打出 70 多杆的成绩,而马远只能打到 90 多杆,双方实力实在相距太大,打得也就不那么尽兴。马远只好不停夸赞迪恩的球技,做好一个帮闲的本份。
两人连打了两个小时,都有些累了,便到球场边上的休息区喝饮料。这时公司的其他员工也陆续多了起来,好几个认识的都过来打了招呼,自然是迪恩认识的多,马远认识的少,迪恩倒也很热情地介绍马远给他们认识。
休息了半个小时,马远看看表已经快下午五点了,正准备起身告辞,迪恩忽然说了一句:“你在斯坦福是做失效性研究的吧?”
马远一愣,随即点头道:“是的,我的博士课题就是芯片可靠性数学模型。”
迪恩跟他说着话,脸却朝向远处打球的人,让马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上次你们部门那个事故,你应该一看到版图就能发现隐患吧?斯坦福的博士,我相信是有真本事的。”
马远感到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突然捏紧,他不知道迪恩是真猜到了他的图谋,还是在试探他。
“这个,当时因为我不负责主要的设计工作,所以并没有在事前看出来。”
迪恩仍然看向远方,但马远还是感觉到他眼神里的锐利。十月正是金秋时节,球场远处的一片密林,草木葱翠,枝叶繁茂,夕阳的余晖在树梢和草地上镀了一层金黄,像绿色底子上洒的一滩金粉,华丽却显得不真实。
“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迪恩说着,转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继续道:“不过你的才能我是认可的,所以我跟弗兰克说,一定要重用你。”
难怪,马远心下恍然,原来是迪恩打过招呼。
“谢谢林奇先生!”马远赶紧说道。
迪恩摆了摆手,“叫我迪恩吧!其实,我也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马远有些吃惊,看来迪恩今天叫他打球,原来也是事出有因。
“在公司做事,不犯错比立功更重要。既然你在斯坦福是专门做失效研究的,我很希望今后我的团队做出的设计方案,能由你来把关。”
“没问题!”马远立刻答应下来。迪恩是能在高层说上话的人,有机会搞好和他的关系,自然求之不得。
迪恩显然对马远的态度很满意,接着说道:“我还建议你为公司建立一个失效性分析模型,这样能提高检测效率,尽量少犯错误。”
马远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在当时的他看来,迪恩的提议合情合理,也正好能体现他的价值,没有道理拒绝。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下午潜藏着的预谋,将会在一年后改变他的人生。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9 06:01:27 +0800 CST  
第五章 模仿与创新

李东胜的脑子里永远记着很多的数字,譬如:
F-16 战斗机最高时速 2175 公里/小时,航程 3819 公里。
福特号航母排水量 101600 公吨,航速 56 公里/小时,舰载机容量 75 架。
英特尔酷睿 i7 处理器主频 2.8 GHz,外频 133MHz,采用 45 纳米制程工艺。
8 英寸晶圆直径 200 毫米,重 53 克,可切出面积 100 平方毫米的晶片 269 个。
从小就对数字极为敏感,数学成绩很好,在他的观念里,世界的本质就是数学,而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达到一个又一个的数字。读书时,这个数字是考试分数,做博士课题,就变成了芯片的频率,容量,传输速度,当然还有论文的影响因子。到研究所工作后,除了薪酬高了不少,工作环境并没有多少变化,他要关心的数字还是那些。为了实现这些数字目标,他还要摸索更多的数字出来。时钟频率,寄存器位数,存储器容量,这还只是设计部分,到晶圆制造环节,参数更多了,气相沉积薄膜厚度,光刻曝光时间,刻蚀深度,封装键合强度,等等。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工作,每一个参数都是在反复摸索验证中获得最优值。只有全部做到最优,才能得到一颗好芯片。
他上班的地方叫上海半导体物理研究所,是国内最大的集成电路研究机构之一,旗下有八个科研部门,三家公司,地处浦东黄金地段。李东胜在微计算中心,负责运算芯片开发。到职第一天,中心领导刘主任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有重要意义的工作——研发图形处理芯片 GPU。这种芯片是显卡的核心,专门负责图像输出,用途广泛,从电子游戏的三维渲染到战斗机的显控装备,GPU 的性能至关重要。
李东胜的博士课题是研究 FPGA(现场可编程逻辑器件)的,也属于运算芯片,但开发 GPU 还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国产芯片诸领域中,尤以 GPU 和世界先进水平差距最大。不说手机电脑这样的民用产品,就连军用设备的显卡也不得不用 ATI 和英伟达的。在这个市场,两个美国巨头主宰了全球多年,罕有敌手。
考虑到军工等特殊领域的供货安全,研究所在一年前申请了开发 GPU 的专项课题资金,在李东胜来之前刚刚完成立项,他正好赶上项目开头。带李东胜的师傅叫黄海明,教授职称,身兼数职,手下有五六个项目,平时忙得连办公室都很少露面,具体工作全都交给了几个年轻人。
既然是追赶先进水平,那么研究别人的产品显然是必要而且合理的,在业界,这叫做逆向工程。说起来容易,其实活儿也不轻松。买来一块芯片,先泡在浓硫酸里,加热煮沸。芯片外面封装的塑料壳子就被炭化了,小心清理干净,露出里面的裸芯片来,然后在金相显微镜下拍照,接着一层层研磨,每去掉一层,就拍一层的图像。有时候制程到了纳米级,光学显微镜就不够用了,还得用到电子显微镜。
通过这些图片分析芯片的布线和结构,抄下版图,供学习参考,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设计过程。李东胜和两个同事一起分工合作,第一版样品出版图后直接在所里流片。这个实验室是三年前所里投巨资建立的,6 英寸晶圆工艺线,虽然已经落后于商业晶圆厂水准,但做做科研还是够用的。
晶圆制造是个极繁复的过程,实验室里配了好几位专职员工,然而开工的时候,开发者还是要亲自上线,跟师傅们一起研究工艺。好在李东胜十项全能,当初在做博士课题的时候,不仅做芯片设计,也干了不少工艺的活,因此熟门熟路,上手很快。倒是两位同事,因为只读过两年硕士,来所里没几年,对工艺一窍不通,全靠李东胜帮忙。
这条晶圆生产线让所里的研发有了不少优势,前期流片不必去代工厂排队,随时就能上线开工。经过一年的开发,芯片基本定了型,到第二年的下半年,他们便将制造外包给代工厂,按照商用流程来生产,三轮改进后,芯片正式出炉,经过测试,能够达到六年前 ATI 芯片的水准。
虽然跟国外还有差距,但这个指标已能满足军用要求,来自军工企业的订单很快给所里发来。课题组立即将芯片转入所里的公司进行生产,然后继续攻关,不断改进芯片,一步步缩小和先进水平的差距。
尽管工作辛苦,但那时是李东胜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领导器重,事业有成,年纪尚轻,既不必承担结婚生子的责任,亦无买房还贷的压力。体制就像一个温暖的玻璃房子,把他和外面的冰冷荒野隔绝开来,提供一切生存的资源,让他能心无旁骛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2011 年,李东胜入职研究所的第二年,马远回了上海。陈孟尧做东请客,李东胜也去了。马远刚刚拿到斯坦福博士学位,又留美成功,在席上颇受同学羡慕,只有李东胜不以为然,还力劝马远回国发展。
“国内正在大力发展半导体产业,你要是回来,一定会受重用的,机会比美国多多了。”
马远笑着摇头,“硅谷是全世界半导体的龙头,我在那里能学到最顶尖的技术。”
李东胜嗤笑了一声,歪着头问:“是为了绿卡吧?”
马远霎时红了脸,局促地笑了两下,不知说什么好。陈孟尧是知道这位老乡脾气的,赶紧出来打圆场,给两人倒上酒,然后招呼大家一起碰杯。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李东胜跟陈孟尧说了心里话,“我倒不是反对他留在美国。就是他说话老是中文里夹着英文词的派头我看不惯,这才出去几年?就一副炫耀的样子。”
陈孟尧笑道:“老兄啊,你在体制内,体会不到他人在异国他乡,融入当地社会的艰难。”
“既然艰难,何不回国呢?”
“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吧?”
陈孟尧有种预感,马远迟早会回来,只是不会是李东胜以为的方式。
当然,李东胜并没有多在意这位老同学的去留。在他们那一届班级里,就有十多个已经定居到了国外,其中不乏麻省理工,加州大学,牛津剑桥等名校毕业生,马远并没有多么突出,更何况,学生时代两人互相看不顺眼,这么多年过去,怨恨自然是没有了,可也好不到哪里去。李东胜如今更在乎自己的学术生涯。
GPU 产品的成功让所里的生产企业得到了上市资格,领导非常高兴,给研发团队拨了一千万的经费,支持他们的发展。但很快大家就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只能止步于追赶者的地位,而不可能达到一流水平。半导体行业是个赢家通吃的世界,英伟达和 ATI(后被 AMD 收购)早早建立了自己的生态系统,将产品卖到了全世界,再用赚取的巨额利润维持着庞大的研发开支,无论技术水准还是商业能力,都不是任何跟随者能够挑战的。李东胜们固然能一点点缩短差距,可毕竟是借助了模仿而来的后发优势,不可能成为世界领先的玩家。
李东胜并不甘心永远当一个追随者,但旧有的技术格局一旦确定,新人就很难有翻身的机会。除非,一项颠覆性创新突然出现。
他是在一篇论文里发现这个机会的。论文作者来自英特尔,提到美国正在研究一种被称为硅光子的技术。简单来说,就是把常规半导体芯片和光电子芯片集成在一起,以实现用半导体计算,再用光传导信息的目的。传统芯片中,信号是通过铜导线传输的,但如果改用激光,则传输速度将大大增加,未来的半导体产业若要维持摩尔定律的发展趋势,硅光技术将是极好的解决方案。英特尔和 IBM 等美国公司早在世纪初就开始研究这项技术了,而国内却还几乎没听说过。
虽然依然是美国抢了先,但这显然还是个不成熟的技术,英特尔也只在做基础研究。如果从现在开始,国内单位未必就没有领先的机会。想到这里,李东胜激动万分,这不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突破口吗?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9 06:04:56 +0800 CST  
第六章 初识唐灵隽

晚上七点,华威酒店最大的宴会厅里灯光璀璨,美酒盈樽,人们穿着华丽,举止高雅,就像一场真正的上流社交聚会。
陈孟尧虽然对类似的酒会已经不陌生了,但还是很不习惯,尤其是没有坐的地方,要端着一杯酒始终站着,时间久了腿还真是扛不住。酒会是 IEEE 举办的,邀请所有来宾参加。大家白天争得面红耳赤,晚上可以借机缓和关系。
马远和陈孟尧吃完饭后,先回了自己房间,重新梳洗一通,换上精致的礼服和领结,像个高贵的绅士一样出现在会场,立刻引起全场瞩目。作为世界半导体巨头的副总裁,马远自然成为大家争相结交的对象。几拨人轮番过去敬酒攀谈,让他无暇顾及老友。陈孟尧本来算不上这种场合的明星,不过因为白天的表现,也引起不少人的兴趣。好些人过来打听他的公司的情况,让他有机会宣传了一下自己。
酒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陈孟尧感到有些累了,正打算去外面走廊找个椅子休息一下,忽然听到背后有人用中文叫他:“陈总,好久不见!”转头一看,原来是黄海明。
“黄教授,好久不见!”陈孟尧伸手和他握了一下,随即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穿着吊带低胸礼服,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学生,赵思颜。”黄海明指着女子介绍说。
赵思颜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和陈孟尧轻轻握了一下。
“陈总,久闻大名了,老师常跟我提起您呢!”赵思颜的声音悦耳动听,像雨露般有一种滋润耳膜的感觉。陈孟尧看见她和黄海明站在一起,心里不觉感到一股异样的滋味。
从情感上说,他对黄海明并无好感,这当然是因为李东胜的缘故。但今天见到他的漂亮学生,似乎又增加了一点反感。
“黄教授,我去下洗手间,失陪了!”陈孟尧不想和他多谈,遂赶紧找个借口,匆匆离开了。
外面走廊里有一排椅子,现在已经坐满了,仔细一看,几乎都是亚洲面孔,果然亚洲人不习惯这种社交形式。陈孟尧跟几个认识的人打了招呼,便自顾自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掏出手机来查看微信。忽然想起来,到布鲁塞尔几天了,还没向唐灵隽知会过一声,想想这时候应该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大概她又忙起来了吧,那还是不打电话了,发个微信报备一下。
信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今天开了一天会,现在是晚上,还在参加酒会。”发出去后,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欧洲的秋天黑得格外早,但外面的街道反而比白天更热闹了,附近几间酒吧传出了喧闹声,年轻的男男女女还在往广场方向走去。街边闪烁的广告牌在路面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就像川剧演员脸上不停变化的面具,在隐藏着什么不欲人知的东西。
唐灵隽一直没有回话,陈孟尧苦笑一下,也许她是真的太忙了,连看一眼手机的时间都没有。
想想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唐灵隽的时候,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律师,跟着老板来到锦江饭店的会议厅,两人就在这里第一次见面。
那时她是王自德律师的助理,和他一起来给员工做专利培训。一开始陈孟尧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不是那种很出众的女孩,虽然肤色不错,但眼睛略小,眉毛短促而且稀疏,脸型也比较圆润,穿一身黑色职业套装,乍一看很容易忽略过去,泯然于众人。真正让陈孟尧记住的,是中午聚餐的时候,孙总请王律师自选餐馆,而王自德却不假思索地把任务交给了唐灵隽。事实证明她果然是个中高手,在没有查手机,只是随便走到附近街上瞧了一眼,便选中了一个实惠又可口的餐馆。席间大家问起她的秘诀,她笑着指了指门口停的汽车,说道:“看门口停的车。都是豪车豪牌的不要选,大多华而不实,要十到二十万之间。然后看里面,如果有玩具,儿童座椅之类的最好。说明车主已经成家,有了孩子,他们口味偏向主流,不会怪异,适合多数人,并且讲究实在,不喜欢花里胡哨。”一番话说得人人叹服。
王自德是资深的专利律师,也是华海的法律顾问。但他是大忙人,只有大案子才能请得动,平常的法律咨询都由助理代劳,唐灵隽那时就被指派来辅导工程师们申请专利。陈孟尧当时已到研发 WiFi 芯片的最后阶段,积累了不少可申请专利的创意,唐灵隽便常来办公室找他,两人熟识后,唐灵隽每次来,都会带些小点心或者水果。渐渐地,陈孟尧感觉到女孩对他有意思,可他并没有跟她发展下去的想法,只好稍微冷淡下来,唐灵隽送来的东西也基本不动。如此行事了一个月后,陈孟尧又有一个新专利打算申请,再找唐灵隽时,对方却突然不来了。
他打了电话,发过微信,唐灵隽只推说太忙,没时间过来,让他把草稿发到邮箱。陈孟尧虽然照做了,可总觉得有些失落。邮件交流效率太低,一篇专利拖拖拉拉了两个星期还没搞定,这一天,他终于忍不了,决定亲自去律所找唐灵隽。
那是一家上海知名的知识产权律所,在浦东云顶国际租了整整两层楼,装修得十分气派。陈孟尧进去的时候,满眼都是男士的西装革履,和女士的黑色套装。他一身格子衬衫配牛仔裤,典型程序员的打扮在这里实在显得突兀。前台小姐带他进唐灵隽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跟一个客户谈话,陈孟尧只好在门边的沙发上坐等。
唐灵隽的穿着也很职业,凌厉简洁的西装上衣,修长合体的黑色长裤,配上精致的妆容,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齐颈短发,表现出成熟而专业的气质。
她正在滔滔不绝地为客户讲解文件,时而手指电脑屏幕,时而为了辅助说话做出一些手势,但是动作的幅度都恰到好处,既不显得急躁,又表现出亲和力,脸上也始终保持淡淡的微笑,偶尔抿一下嘴,一副智珠在握的自信模样。从两人谈话间不时蹦出来的一些熟悉词汇,陈孟尧能听出他们在讨论技术问题,和之前跟她接触的感觉相同,他确信她不仅精通法律,还对他们的行业相当熟悉。
那一天天气很好,窗外阳光普照,半开的窗子外吹进来一缕微风,轻轻翻动着桌上的文件纸,发出沙沙的声音。陈孟尧有点恍惚,不知怎么想起了三年前,去往深圳时的情景。
送走客户后,唐灵隽转头对他嫣然一笑,“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就在那时,他忽然听到心里扑通跳了一下,开始对她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没关系,刚刚听见你们好像在讨论技术问题,我觉得你似乎对我们行业很了解。”陈孟尧忍不住问出了自己长久的疑惑。
“其实我大学学的就是电子,毕业后才去考了司法。”唐灵隽掏出手机,翻开几张照片,落落大方地展示给他,“这是我的母校,一个典型的工科院校,可惜只是个二本,找不到好工作,迫于无奈,就来做律师了。”
陈孟尧有些惊讶,他们虽然因为工作关系来往过多次,可从没谈过个人话题,没想到今天她大大方方地把私人信息告诉了他。
“嗯,做律师好,做律师好!主持正义嘛。”
“别把我们说得那么高尚,也就是一份谋生的职业。而且,我才刚入行,还没独立办过案,你要是有亲朋好友需要法律咨询的话,可以介绍给我哟!”唐灵隽笑着说。
“一定一定!”陈孟尧听到她请自己帮忙,心里很是高兴。
这之后,他便开始留心,如果熟人碰到法律问题的,他就一概推荐给唐灵隽,每次都换得她的连声感谢,还请他吃过几次饭。慢慢地,两人重新热络起来。
在一个人的时候,陈孟尧不可避免地拿唐灵隽和吴芸比较过。吴芸学历高,人也更漂亮,两人相识,是同学介绍的,说不清谁主动,总之都有好感,就自然而然交往起来。那段时间两人都很忙,吴芸忙着找工作,他忙着申请美国大学,真正恋爱的时间并没有多久。毕业后同居,与其说是感情的瓜熟蒂落,倒不如说仿佛赶场似的,看着身边人按部就班的过程,就觉得自己也该如此。然而吴芸工作太忙,连周末都常常加班,陪伴的时间太少太少。最后的分手,虽然是吴芸主动提出,其实也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现在回想起来,终归是自己太天真,幻想多过实际。爱情这种事,跟做研究也是一个道理,光看书上课学一脑子理论是不够的,总要在实践中边体会边学习。
唐灵隽的外貌自然比不上吴芸,学历也不够优秀,可是她对自己上心,而且真的了解他的工作,两人能谈到一块去。人生在世数十年,再美的伴侣也会相看生厌,能不能走到头,终究要看个性的契合,和品行的相容。唐灵隽,这个并不美丽的女孩,会是他命定的伴侣吗?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9 06:07:31 +0800 CST  
第七章 发配

马远带来的参会队伍堪称豪华,包括十二名技术专家,六个高级商务代表,还有他钦点的三位谈判专家。
但谈判专家的任务并非为了 IEEE 的投票。直到临行前,马远才交代他们真实的目标,是在标准之争中落败的公司,对他们迅速展开收购。
一行人乘坐公司的私人飞机过来,直接入住华威酒店,包下了整整一层楼。所有人甫一落地,就立刻开始行动。在布鲁塞尔的豪奢酒店里,街头巷尾的咖啡桌旁,一场场密谈,交易,合谋,悄无声息而又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半导体行业的竞争是残酷的,只有执行激进的进攻策略才能生存,公司所有员工都要像狼一般充满攻击性。”马远在刚刚就任英思达副总裁时,向所有员工发表了这样一番讲话。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对这样赤裸裸的无情言论嗤之以鼻。但马远很快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心,也将英思达改造得斗志昂扬,不断在市场上发起一轮轮摧枯拉朽的攻势。
回首自己的奋斗之路,马远很感慨,别人看到的都是风光体面和好似顺风顺水的运气,可是只有自己才清楚,他付出了多少代价。这就像一场冒险游戏,只能打破重重关卡才能走到最后,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大意,都将是致命的错误。
如果说成功总是有贵人相助的话,迪恩无疑就是马远的贵人。在两人隐秘的合作之后,迪恩为马远带来了丰厚的回报。那时影像部的经理弗兰克给了马远许多机会,不但能参加核心项目,还经常给经理提商业意见,成为整个部门最耀眼的新星。
只是,这样的荣耀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计划打断了。
一天,弗兰克把马远叫到办公室,向他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公司希望加强对中国市场的开拓,准备在上海开设客户支持部门,需要从总部派一位技术专家过去领导。考虑到马远是中国人,又在上海读过书,文化相通,国情相熟,正是这个职位的不二之选。
听完经理的话,马远很震惊。他好不容易才在总部站稳脚跟,在美国安家乐业,此时却突然遭到发配边疆的待遇?
“弗兰克,这是公司里哪位先生的提议?”
弗兰克注意到他的用词是提议,而非决定,也就是说,他已经猜到这个主意不是来自做决策的高层,而是有人施加了影响。能够影响到高层,但自己又没有人事决策权,公司里这类人可不多。弗兰克嘿嘿笑道:“凯文,你听过茨威格写的一句话吗?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注了价格。 ”
马远心里咯噔一下,完全明白了。
两天后,马远在高尔夫球场再遇迪恩,向他提起公司派他去上海工作的决定。迪恩刚开始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想了一会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祝贺你,凯文,你这是升职了。”
马远强压住怒火,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迪恩,我当然很荣幸为公司服务。只是我的绿卡......”
“你放心,”迪恩满脸堆笑,毫不犹豫地答应道:“我会建议公司尽快帮你办理的,你不必有顾虑。”
“谢谢你!”马远说完,转身面向远处的夕阳,迪恩看不到的是,他的脸色已变得阴沉,狠厉,像一头昂首傲视的狼。
过了一会,马远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但说话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吐露心底的秘密,“迪恩,其实,我并不想做一辈子技术,等现在的职位干上几年后,我就打算向公司申请去市场部门。”
“哦!”迪恩回答得心不在焉,脸却已经红了。
马远必须承认,在这一轮公司政治斗争中,他是输家。他没想到迪恩会对他下手,从去年两人合作开始,迪恩就布了局。让他做好了失效性检测系统,他这个人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于是立马发配出去,以免威胁到迪恩在公司技术线上的领导地位。他虽然无法反抗,但也要留下一句话,给迪恩心里扎一根刺,让他感到愧疚。
打完球后,马远谢绝了迪恩邀他吃饭的提议,匆忙赶回家,因为在动身回国前,他还有件大事需要处理。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下了,柔和的霞光照在海面上,像金子一般翻滚。旧金山湾停泊的无数帆船桅杆,似乎都镀上一层玫瑰色的彩漆,林立于海风中。几只白色海鸥在桅杆间穿行,如同音符穿过琴弦,让人耳中不自觉响起温柔的小提琴曲。
“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告别这片美景了。真有点舍不得!”马远站在阳台,喃喃自语地说道。
一个低沉的女声从屋里传来,“你只是舍不得风景,对我倒是舍得得很!”
马远笑着回头,“你也早想离开我了吧?那个意大利佬,我可是听说过的,你们——”
他话音未落,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屋里一个女子迅速蹿上阳台,怒目圆睁地盯着他。
女子是华人样貌,二十多岁的年纪,身形娇小,长相娇媚,尤其是一对凤眼,眼尾拖着一道刻意画出的眼线,很有些魅惑妖娆。但此刻女子脸色铁青,下巴微微翘起,直视着马远,咬着牙说道:“马远,你给我听着,你敢监视我,信不信我上网曝光你的混蛋事。”
马远哈哈一笑,笑声里满是嘲讽,“克莉丝,咱俩早就说好了,我们是合作关系,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我支持你的学业,你跟我在一起,我们各取所需。现在我要回国了,我们合作结束,友好分手,你去找你的意大利佬,我绝不阻拦。”
克莉丝气得像嘴里含着蜡烛油,下巴抖个不停,咬了半晌嘴唇,才逼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你......你......这个渣男!”
“好啦!别把国内那套说辞搬到这里来。我不是好男人,你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瞧不起谁。”马远说完,抬手看了看表,“你要快点,再晚可就错过航班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只剩西方的一点光亮留在鳞片一般的云层上,海湾的游船都变成了漆黑的影子,影影绰绰趴在静谧的码头边。马远听着楼下行李箱碾压在水泥路面的声音,忽然有种荒寒之感,仿佛不在旧金山这样的大城市,而是身处老家的小县城。每当春节临近,夜晚就常常听到归家的人拖动行李箱的声音。他们从天南地北而来,统统回到那个古旧破落的老家,仿佛是宿命一般。
命运可真是奇妙又莫测啊,他从一个县城出发,来到万里之遥的美利坚,拼命想要摆脱出生地的身份标识,可在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那就像是个潜意识里的梦,只要意识稍有松懈,就会占据了头脑。如今,他真的要回国了,反倒近乡情怯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在家里连着收拾了两天行李,也没有想清楚带什么。
手机响起了收到邮件的提示音,马远打开看,又是一家猎头公司来打探意向的。这帮人果然消息灵通。按照他们的初步报价来看,马远如果肯跳槽,薪水至少能涨 30%,还能保证留在硅谷总部,其雇主不乏业内大公司。
马远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删除掉邮件,然后把手机甩在沙发上,继续去收拾行李了。
灰头土脸地离开,从来不是他的人生选项,那只代表一件事,就是彻底地认输。马远当然知道他在冒险,也许从此就一辈子呆在边缘地带兜兜转转,可是还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找到翻身机会,风风光光杀回总公司。
那是 2013 年中秋节的前夕,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是团圆的日子。马远去国已经七年,远足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除了父母亲朋的欢迎,迎接他的,却还有一个并不友善的目光。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9 06:08:36 +0800 CST  
第八章 威士忌的秘密

做科研,要讲究兵法,一曰兵贵神速。一项研究成果的意义大不大,关键在于出来的是不是比所有对手快。二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赶超对手,或者防止对方弯道超车,摸清对手底细,避免走弯路,情报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是慕尼黑电子展的第一天,李东胜此次参会,除了看看业界最新的进展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探国际上硅光子研究的情况,以及摸清他们的技术路线。黄海明答应帮他申请研究课题,但前提是做好充分的调研工作。因此,李东胜向所里争取到了来德国参加展会的机会。
慕尼黑电子展是半导体业界最盛大的行业展会,除了产业链上下游厂商齐聚,展出自家产品外,另一个重头戏是学术论坛。很多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大咖都会出席,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这正是李东胜看中展会的原因,他要找到机会,面对面听听业内专家的说法。
上午已经参加了两场学术论坛,主题虽然和硅光子有关,但只是概念化的泛泛之谈,并没有多少干货,李东胜有些失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午的第三场,主讲人是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的斯蒂芬教授,他和英特尔合作,研究硅光子已有三年了,可谓业内最资深的学者。
在硅光子技术里面,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解决光源问题。硅这种材料,做电子元器件非常合适,可是做光器件就非常不合适,尤其是它不能发光,这就使得用光传输信号的想法成了无源之水。当前的解决思路有三种,一是单独把激光器贴在硅芯片表面,激光射进芯片里,然后带上信号去传输。这个方案的问题在于光学对准非常难,制造起来良率低。第二种是先把磷化铟贴在硅晶圆表面,然后两种材料一起制作芯片,好处是不需要对准,但是工艺难度很大。第三种就更激进了,直接在硅晶圆上生长光学材料,和电子元件融为一体。虽然看起来最理想,但是因为材料的不同,很难真正融合,现在还看不到希望。
李东胜在英特尔发表的公开论文里看到过他们三种方案都有尝试,但他相信他们只会选择一种作为重点。科研投资是非常昂贵的,即便是财大气粗的英特尔,也不可能同时支持多种方案。李东胜更不能冒险,他必须搞清楚,经过前辈的摸索,可行的路线是什么。
这一场演讲里,斯蒂芬教授没有让听众失望,演讲的干货不少,不仅涉及和英特尔的合作项目,也介绍了加州大学的研究,还在 PPT 里展示了许多有价值的图片,因此听众席里人人都举着手机,忙于拍照。在问答环节,李东胜抢到了个提问机会,向斯蒂芬抛出了精心准备的问题。
“刚才教授讲了直接在硅晶圆上贴激光器不是个好主意,因为生产会很麻烦。不过,在我看来这并不算个大问题。您应该知道,许多美国公司早就把制造产品的环节交给中国工厂了,因此中国有大量的熟练工人,综合效率未必比机器低。我曾经在中国光电子企业见过工人们的做法,对准光路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普通的工作。这样看来,是否一定要花费大量精力和资金去研究其它方案呢?硅就是硅,它不适合发光是自然定下的规则,我们是否有必要非得挑战这样的规则? ”
李东胜的问题果然吸引了场内所有人的注意。斯蒂芬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会受到质疑,因此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笑着对李东胜说:“这的确是个有趣的想法,说实话,我没有在生产线呆过,所以很难回答你。如果你就此发表了论文,请发给我讨论。”
英文里面,interesting 是个很微妙的词,既可以表示真地感兴趣,也常常用作敷衍对方的托辞。李东胜不知道斯蒂芬的态度属于哪一种,但无论如何,总要找机会单独见面才行。很多关键的信息,往往只能在面对面的谈话中才能得到。当天晚上,英特尔公司将在附近酒店举办招待会,斯蒂芬是合作伙伴,一定会被邀请,李东胜决定去现场堵人。
他没有英特尔的邀请函,是不能进到酒会现场的,只能在外面大厅坐等。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他只好装作看手机,一边用余光瞥向门口。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见到斯蒂芬出来,向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李东胜赶紧跟在后面,待斯蒂芬进去后,自己则站在洗手池前等他。
片刻后,斯蒂芬从里面出来,表情畅快,见到李东胜还主动打起招呼,“嗨!你也是来参加酒会的?”
“不是,我住在本酒店。”
李东胜当然不住在这里,按他的差旅标准,只住得起廉价旅社,哪里敢住星级酒店。但如果不撒这个谎,就难以解释巧遇斯蒂芬的原因。
李东胜接着说道:“斯蒂芬教授,下午的演讲,您说我可以把论文发给您讨论,我想,既然我们难得有机会见面,何不当面谈一谈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去酒吧喝一杯,不知是否赏光?”
斯蒂芬笑道:“你要请我喝酒,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东胜赶紧把自己的访客证递给他看,一边说道:“我叫李东胜,是中国上海半导体所的研究员,这次特地来参观慕尼黑电子展。对了,酒店一楼后面有个酒吧,威士忌非常好,不如我们就去那里吧。”
斯蒂芬听说有好喝的威士忌,立刻心动了,“既然就在酒店里面,那我们去聊一下吧。”
比预想的顺利,李东胜放下了心。他事先就研究过斯蒂芬的脸书,知道他是狂热的威士忌爱好者,这回抛出酒的议题,也是为了打动他。
两人下了楼,穿过大堂往后面一栋平房走去,快到门口时,一阵舒缓的古典交响乐声从门缝里飘出来,乐声清晰可闻,没有一点嘈杂的人声,简直不像酒吧,而更像咖啡厅了。只是门牌上几个醒目的文字,还是证实了它的身份——香草酒吧。里面的装潢透着一股十七世纪的巴洛克风,宽阔恢弘的吊顶,繁琐精致的浮雕,贵气得如同皇宫。里面客人不多,但都穿着隆重,低声说着话。
斯蒂芬很喜欢这个环境,转头向李东胜眨了眨眼,低声说:“太好了,你选的地方,正合我胃口。”
这不过是个意外,李东胜并不知道酒吧是这样的风格,更不知道斯蒂芬好这口,只能说,运气使然。
侍者递给两人菜单,但是上面却没有酒的名称,而是印着七八种酒杯的式样。李东胜没想到会有这个环节,只好随便选了个圆柱形的玻璃杯。两人都选完杯子后,才开始选酒,李东胜早有准备,找到那个被网友最多推荐的品牌,点了一瓶。
稍后酒上来了,侍者给两人都倒满了杯,李东胜这才发现斯蒂芬选的杯子是一个杯脚很高,杯口比肚子稍窄的形状,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喝威士忌,杯子也是有讲究的?
斯蒂芬慢条斯理地端起杯子,却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才轻轻啜了一口,舔着舌头称赞道:“果然是好酒。李先生也喜欢喝威士忌?”
“是,我......挺喜欢的。”李东胜本来想好了应答的话,这会儿却没了底气。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斯蒂芬的笑容中,隐藏着某种意义不明的东西。
就在他还纠结于酒的问题时,斯蒂芬倒是主动转入了正题,“李先生今天讲的观点很有趣,坦白说,我对产业界不是很了解,更不了解你们中国的。你能再说一遍吗?”
李东胜心想,总算谈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了,“我认为,硅光应该采取第一种方案,至少在中国,这是最合适的。”
斯蒂芬作出很感兴趣地样子,不断追问中国工厂的情况,李东胜便向他介绍了所里企业用的生产方法,听得斯蒂芬连连点头,表示大开眼界。两人聊了好一会,李东胜觉得时机成熟了,决定开始涉入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斯蒂芬教授对工厂如此感兴趣,莫非是帮英特尔寻找代工厂?”
斯蒂芬摇了摇头,“那倒不是。英特尔并没有采用这种方案,而是用先贴合磷化铟材料,再和硅晶圆一起制作内部结构的方法。”
李东胜心里一动,赶紧记下这个关键信息。
斯蒂芬继续说:“但他们离商用还很远。如果要尽快出产品的话,第一种方案才是首选,Luxtera 公司就是这么做的,不过,这其中还是有个难点。”
“哦,什么难点?”
斯蒂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轻轻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杯子,忽然问道:“李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杯子吗?”
李东胜猝不及防,一下子懵住了,呆呆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和蔼,满头褐发的美国老头,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种威士忌香气浓郁,一定要用窄口的杯子,才能闻到最好的气味。”
李东胜知道自己露馅了,这一连串的谋划,只要有了一个缺口,斯蒂芬就会猜到他的意图,也就意味着任务的失败。他在心里哀叹了一下,只能怪自己太天真,太小瞧了做事的难度,没有准备到万一,结果露出了破绽。
“咱们再接着说说 Luxtera 公司的方案吧!”
李东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斯蒂芬刚刚那番话,明明已经点破了他的图谋,他大可以一走了之,或者敷衍一下,可这么快就回到原来的话题,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这个方案的难点,在于解决激光器发出的光,如何进入硅元件中。因为你直接让光射入的话,损耗太大。所以现在他们的方案,是在芯片上设计一个光栅结构。”
接着,斯蒂芬又详细说了一些设计要点,虽然都是口头描述,但李东胜早就对硅光技术涉及到的方方面面知识都有研究,自然是一听便懂。他默默把这些关键信息都记在心里,想着回去后赶紧写个文档存入电脑。
斯蒂芬似乎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对李东胜的问题有问必答,简直到了让他惊叹的程度。他甚至想,斯蒂芬恐怕已经算是泄露商业秘密了,虽然他肯定这场会面没有外人知道,但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等到该问的,不该问的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李东胜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总算是对得起那么贵的机票了。再看斯蒂芬,老头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好像刚才两人只是寻常的聊天而已。
“李,你问得这么详细,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很好的成果的。”斯蒂芬笑道。
“那也要感谢您的指点,坦白说,我还只是个初学者。”
“你们中国人很聪明,我相信中国的硅光子产业很快就会发展起来。”
李东胜不知道他的恭维是客套,还是发自真心。但不管怎么说,他今天始终是帮了大忙,值得给予最崇高的尊敬。
斯蒂芬接着说道:“也许过几年,我会到贵国来投资,那时还要请你帮忙喔!”
“投资?”李东胜愣住了,盯着斯蒂芬的眼睛,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难道贵国教授没有经营公司的?”斯蒂芬笑着反问他。
“这个......当然有。”
“那好,咱们就说定了。”斯蒂芬说着,举起杯子向李东胜伸过来,“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明白了!只用了十几秒钟,李东胜就全明白了。
好一个完美的计划!斯蒂芬早就想好了来中国投资,把他的研究成果转化成商业利益,可如果国内没有任何基础,他也会很难搞。于是便把技术传授给李东胜,让他先打好根基,等到时机成熟,斯蒂芬即可顺利过来投资设厂。
这个一脸和蔼,爱酒如命的可爱老头,竟然心机如此深远!
而且,斯蒂芬也并不介意李东胜知道他的图谋,他那个关于杯子的暗示,其实就是在提醒李东胜,他是有意卖人情给他的。这个计划对李东胜,对国内产业都是好事,双方没有道理不合作。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09 06:09:49 +0800 CST  
第九章 困境

眼前这块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灰黑色的壳体表面喷了几个英文单词,提示品牌和产地。陈孟尧看着它,犹如冷水浇头,严寒彻骨,身体从内到外都像被冻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是国外一家大型半导体厂商刚刚推出的新产品,同样是 WiFi 芯片,面积只有华海产品的一半,功耗低到其三分之一,还集成了微控制器(MCU)功能,价格却只贵两块钱。之所以有这样强大的竞争力,是因为它采用了 45 纳米制程工艺,比华海的 65 纳米领先一个世代。
孙总已经承认,45 纳米制程我们用不起,这就成了个死局。既然有一家巨头抢了先,其他各家一定会跟进。财力雄厚的对手们就这样死死堵住小玩家的生存道路,最后,唯一的下场是出局。
现在又到了一轮新周期启动的时候,这是摩尔定律定下的规则。每隔两年,行业内就会开始新一轮制程军备竞赛。最先抢占新制程的公司,将拥有全面碾压对手的优势,这是半导体行业的赢家通吃原则。跟上者勉力生存,跟不上者出局淘汰。这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赌局,每隔两年牌桌都会经历一遍清洗,即使实力强大的玩家,也要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维持住上桌的资格。而中小玩家更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徒,一次押上全部身家,赢者登堂入室,输者黯然离场。
所以陈孟尧有理由感到沮丧。半年前,他还是为公司开拓新业务的英雄,升职加薪,汇报演讲,为新员工讲奋斗讲价值,没想到时运倒转如此之快,半年时间就成了把公司引入歧途的罪人。如今市场部已经放出话来,将向公司董事会请愿,要求立即停止芯片业务,孙总的面子也不给。整个芯片部因此惴惴不安,士气低落,人人都在寻找出路。
这一天,孙总把陈孟尧叫到办公室,向他传达了董事会的决定:裁撤芯片部,但保留两个人,除陈孟尧外,另一人由他来挑选。
“董事会的意思,是让你们留下来给公司做一些政府项目,而不必考虑商业用途。”孙总语气沉重,看得出受了很大压力。
“我懂了,但是挑人的事,让我很为难。”陈孟尧说道。
孙总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完全能胜任设计商用产品的工作,所以如果你想离开,我不会怪你,甚至会很乐意帮你推荐。但是希望你不要立刻走,再呆半年,为公司培养几个员工。”
“我可以答应您,不过,我也一直有个疑问,您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做芯片?现在市面上可以很容易地买到国外芯片,价格也不高,我们只需要用在模块里就行了,何必做这个风险如此高的事?”
陈孟尧的疑惑,其实整个公司都有。在公司所有业务部门中,芯片部的成本是最高的,而产出却最低,每一次开大会都能听到其他部门的抱怨,说赚到的钱都去填补芯片部的亏损了。如果没有孙总的力挺,也许早在三年前,芯片部门就不存在了。
“你听说过柯达公司的故事吗?柯达其实才是数码相机的发明者,可是他们始终没有看到这项技术将带来的颠覆性影响。他们也投资了照片分享网站,但只是拿它来吸引顾客冲洗照片,白白把机会让给了 Instagram 。最后,他们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电子行业也是如此,很多人还只是把芯片看成电路板上的一个小元件,是功能模块的一部分。但集成电路技术正在飞快地发展,能够集成的功能越来越多,不需要多久以后,一个小小的芯片就能取代原来一整块电路板,到那时,我们的电子产品还需要什么模块呢?直接用芯片不就够了。”
陈孟尧这才知道孙总的决策是何等富有远见。的确,如今的芯片正在向着多类型集成化发展,各种 SOC (片上系统)芯片越来越多,让电子产品变得更轻,更薄,更便宜。
孙总把一只手轻轻放在陈孟尧肩膀上,诚恳地说道:“所以,我希望能留下一些火种,等将来时机成熟的时候,还能重新捡起来。现在,我是无能为力了。”
从孙总的话里,陈孟尧听出了一丝悲凉之意。他虽然是学者出身,但早年参与创办华海电子,早已视如己出。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过来,眼睁睁看着它走入歧途,谁也不会比他更痛心。不过事到如今,陈孟尧能够回报他知遇之恩的,也就只有挑选一位下属,共同担负起传承的责任了。
裁员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于陈孟尧。部门里八个人,三个是他亲自招进来,五个从他入职起就是并肩战斗的战友,任何决定都会带来不公平,怨恨,还有猜忌,这是一个不得不做,却怎么做都是错的选择。
陈孟尧本来没打算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别人,但在唐灵隽敏锐地察觉出公司里气氛的异常后,他只好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唐灵隽沉吟片刻,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也不难,你要做的不是选择题,而是计算题。”
“什么意思?”
“既然留下的人要跟你一起做科研项目,那么考察的唯一标准就是看哪个人适合这份工作。你只要把每个人按照技能水平,工作意愿,性格特质细分一个列表,然后逐一打分,谁得分高,就留下谁。办法就是这么简单,你不要想太多。”
陈孟尧听得很吃惊,不是对这种分析方法感到新奇,而是忽然发现,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有着远比自己理性的头脑。
“你一向都是这么理性,用纯粹的数学办法来解决问题的吗?”
唐灵隽似乎有些逃避他的问题,只是笑了笑说:“不管是什么办法,有用就行,不是吗?”
陈孟尧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就像以往唐灵隽辅导他写专利文书。作为一个技术专家,他总是忍不住写出过多的技术细节,每当此时,唐灵隽都会提醒他,专利不是写给同行看的,它本质上是一种武器,是刺向竞争对手的一把刀,在出鞘前,要尽可能隐藏细节,让可能的攻击范围越大越好,要让敌人无论从哪里出手,都能遭到狙击。
唐灵隽的话,就像她的外貌一样,初看起来并不让人多么舒服,可是值得一再地回味。
“如果你感情上下不了决心,不如我替你选吧。”唐灵隽笑着对他说,随后,她侧过半边身子,看着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明亮的太阳光像水一样流淌,把墙面冲刷得干干净净。唐灵隽看了一会,似是无意地轻轻说了一句,“明天是你生日,我请你吃饭吧。”
那一天是 2012 年 9 月 12 日,二十七年前,陈孟尧出生在湖北武汉一个小商人之家。二十七个寒暑匆匆过去,已经很久没有人为他庆祝生日了,如果不是父母的电话提醒,他甚至自己都不记得。
那天天气很好,酷暑已过,金秋将至,上海的夜空中飘荡着桂花的香气,才不过七点,新天地的西餐厅已经座无虚席。
陈孟尧知道这里的餐厅不便宜,但唐灵隽坚持要来,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是餐厅的气氛相当暧昧,被刻意营造出的暗黄色灯光,模仿出烛光的效果,四周的青年男女或低诉衷肠,或搂抱恩爱,陈孟尧心想,我们俩算怎么回事呢?
唐灵隽刚一出现,就让他眼前一亮。她身穿一袭无袖连衣短裙,黑色绸丝缎面在灯照下显得波光粼粼,脸上化了点淡妆,短发收在脑后,束起一个短短的发髻,带着一点俏皮的意味。陈孟尧不禁自惭形秽起来,看看自己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实在有些衬不上对方。
到了点菜环节,唐灵隽十分豪迈,海鲜,牛排,红酒,一样样点上来,陈孟尧光看菜单上的价格都替她心疼,同时也异常感动。他知道她素来不是奢侈的人,用的手机,包包和化妆品,都是实惠的牌子,如今却为了他大把花钱,实在是何德何能。
“太不好意思了,让你破费这么多。”陈孟尧真诚地对唐灵隽说道。
唐灵隽给两人都倒了酒,随后向他举起酒杯,“陈经理客气了!你是我的客户,我请你是应该的。”
陈孟尧脸微微红了些,说道:“这不过是沾公司的光,其实唐律师对我帮助很多,是我需要向你学习。”
“我们要一直这样客气下去吗?”唐灵隽笑了起来,把两只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抱拳,轻轻支起下巴,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眼神中混合着顽皮和优雅。
陈孟尧自嘲似地笑了笑,低头避开她的眼光,“那咱们就不说这些话了。其实,我是真心想要听你的意见,我觉得你总是比我理性。”
“呵呵!夸一个女人理性可不是恭维词!”唐灵隽向他眨了眨眼,随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大概是职业使然吧。你知道,我们这行,最忌讳感情用事。”
“我还以为,我们理工科的人会比较理性呢。”
“你们对事很理性,可是涉及到人,就未必看得透。”
陈孟尧点了点头,“嗯,是这么回事。”
“所以,”唐灵隽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你现在的选择其实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陈孟尧冷不丁听到这句批评的话,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唐灵隽,然而对方表情平淡,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
“既然华海已经把你们边缘化了,你应该立即离开公司才对。呆在那里对未来有什么好处呢?”
“话是没错,可我答应了孙总,留下半年,带一带新人。”
唐灵隽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盯着陈孟尧说:“我不是要针对孙总,他有他的立场,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你们已经边缘化了,新人还会有成长空间吗?这就像离开了战场的士兵,还能学会打仗吗?”
陈孟尧猛然醒悟过来。是啊,他自己的能力也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将来如果只是搞搞不着地的政府项目,怎么能锻炼能力?只是,他已经答应了孙总,实在不好反悔。
唐灵隽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收回承诺。不过,就为了这么一句话,你白白浪费半年时间,值得吗?”
“可孙总毕竟对我有恩。”
“报恩嘛,形式多得很,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
“哦?!”
“你何不自己创业,做你擅长的半导体芯片,然后找机会跟华海合作,也算是帮他们培养人才。”
“创业?”陈孟尧吓了一跳,他几乎从没想过这件事,也一向自认个性不适合,凭什么唐灵隽会给他这个建议?
“你的专业能力很好,完全可以独立做成一番事业。我相信你们半导体是大有前途的。”
陈孟尧又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竟有这样高的评价。
“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个行业竞争很残酷的。在摩尔定律的作用下,每隔两年都会有一轮技术升级,小公司很难跟上。华海电子现在的困境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我当然知道,我有几个客户也是做这一行的,不过我想说的是,”唐灵隽顿了一下,突然问道:“你在网上买过东西吗?”
“当然,淘宝,京东都买过。”
“那你听说过蘑菇街没有?”
“什么街?”
“蘑菇街,一个女性用品电商网站。”
“呵呵,你都说了,它卖女性用品的,我肯定不知道啦。”
“既然淘宝,京东这么大的电商平台都有了,为什么蘑菇街还能生存?因为细分嘛。你们半导体行业也是如此,德州仪器,恩智浦,意法半导体,它们的产品种类多,应用广,可是高通单单靠几块通讯芯片就赚得一点不比那几家少。还有 ARM ,啥产品不做,专靠卖 IP,也能活得很滋润。市场很大,人们的需求很复杂,你不必去和巨头竞争什么手机芯片,CPU之类的,只要发现一个被忽视的市场,就能成功立住脚。”
唐灵隽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言语流畅,看得出来她早有准备。陈孟尧必须承认,他动心了,无论是对唐灵隽的建议,还是她的人。他发现她在讲专业话题时真是好看极了,甚至可说性感,原来智慧也是女人的化妆品。
“我可以试试,不过,你能帮我吗?”陈孟尧慢慢伸出手,装作无意地触碰到唐灵隽搁在桌上的手,然后停在那里,让温热的感觉,从手指上持续传导过来。
“我愿意!”唐灵隽微微一笑,反手扣住了陈孟尧那只执行试探任务的手掌。
经过一瞬间的惊讶后,陈孟尧笑了,那一刻,幸福排山倒海而来。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0 11:22:07 +0800 CST  
第十章 回国

2013 年国庆节,陈孟尧和李东胜在上海宴请刚刚回国的马远。
那时,陈孟尧的上海同芯半导体完成了 A 轮融资,正在发起对移动支付市场的大规模销售攻势。李东胜组建了自己的硅光子研究团队,还在《自然光子学》期刊上发了论文,副教授职称指日可待。只有马远,还是一个空有经理头衔,既无权又无人的边缘基层员工。作为三个人里学历背景最好的名校博士,马远心中满是苦涩和唏嘘。
最出乎他意料的人是陈孟尧,他从来没想过这位素无野心的老同学竟成了三人中最有胆识的一个,敢在虎狼遍地的行业里孤身闯荡,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不过听说他背后也离不开女朋友的鼓励和帮助,这倒让马远有些好奇,很想看看那位名叫唐灵隽的女律师有何本领。只可惜她自从做了同芯公司的法律顾问后,简直比老板还忙,为公司尽心竭力,连陈孟尧招待好兄弟的饭局都没空出席。
李东胜一向主张马远应该回国发展,这次他果然回来了,虽然还是为外国人办事,但起码也算进入了国内的圈子,所以李东胜对他很有好感,频频向他敬酒,甚至还为当年宿舍里的冲突道歉,弄得马远也异常感动,不顾一向对酒的自我节制,喝得差点走不动路了。
聚餐过后,趁着国庆假期,马远搬进了公司给他租的公寓,然后休息了几天,便去英思达中国分公司报到。
说是分公司,其实只是一个负责销售的办公室,在浦东华能大厦租了一层楼,雇有三十多名员工,总经理叫王荣辉,是个四十岁出头的香港男人,也是七年前从总部派遣而来,一手创建了团队。这个分公司负责英思达所有产品在中国市场的销售,不过,由于总公司过去没有重视中国市场,在这七年里,英思达的中国市场成绩并不算太好,在许多领域都只能排到第三名开外,等于错过了中国快速发展的契机。如今派马远来,就是为了组建技术支持团队,弥补国内销售的短板,协助总经理王荣辉的工作。
王荣辉个头不高,体型略胖,脸色总是红润光泽,像喝了酒一般,一双小眼睛却闪着精明的光芒,即使天气炎热,也要坚持穿昂贵的范思哲西装。马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虽然嘴上说着欢迎之词,但装出来的虚情假意还是逃不过马远的眼睛。寒暄过后,王荣辉向他介绍了业务情况,然后便递给他一大摞销售资料,让他熟悉了解。
这是一个并不正常的举动,马远来此的目的,王荣辉不可能不知道,却绝口不提这件事,反而让他熟悉销售业务,看起来似乎要把他收编进自己的队伍。
王荣辉的心思,马远倒也看得明白。在中国分公司里,马远是第二个来自总部的空降兵,而其他人都是王荣辉就地招募的,自然亲疏有别。而且,马远虽名为技术支持,也是要对接客户的,在专业性极强的半导体领域,往往在客户心目中比销售员更亲近,久而久之,就会成为业务的主导力量,这个前景对王荣辉来说,当然是危险的。
接踵而来的事实很快证实了马远的猜测,王荣辉开始带着他四处拜访客户,逢人便介绍马远,意思很明确,马远是王荣辉的手下,只是颇懂技术,能帮助客户解决问题而已,双方的沟通和接洽还是由原来的人负责,这就等于隔绝了马远和客户的直接联络,使他只能依附于王荣辉。
又是一个被打压的局面,流放边疆,还不能搞独立王国,马远很清楚,如果不能打破眼下的局势,通往上层的大门就不会向他敞开。他要么被王荣辉收编,甘心为他贡献价值,要么跟他撕破脸,让总公司来收拾残局,无论哪一种,根基深厚的王荣辉都会是赢家。
在回到上海的一个月后,马远去了一趟母校看望周老师。周老师是系里电子培训基地的辅导教师,大三时,马远曾到基地培训,参加全国电子设计大赛,虽然没有获得名次,但他的团队领导能力还是给周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
昔日的微电子系已经升级成微电子学院了,周老师也调离了培训基地,但校园的景物还历历在目。同学虽然早已四散离去,草坪上躺着的,还是那些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孔。
“小马,听说你已经在美国买房了,还拿了绿卡,怎么还没成家?”周老师笑着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相貌一点都没变,这也许就是心态随和的好处吧。他总是能跟学生们交上朋友,不仅关心学习,连感情生活也有兴趣,当年还相当积极地帮学生牵线做媒。
不过对感情的话题,马远实在不想多谈。他交过的女友不少,但从未想过结婚。大概也是受西方观念的影响,所谓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传统思想在他心目中是过时的东西。他既不愿用婚姻来束缚自己,也几乎不曾对谁动过真情。来来往往的那些女人,不过是缓解寂寞和生理需要的伙伴而已,合则相交,分则一拍两清。
“周老师,我还没遇到想结婚的对象。”马远只好尴尬地作答。
“那你的要求还挺高。”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微电子学院门口,只见一栋气派的白色楼房矗立在大片绿荫中,环境相当幽静。大门一侧挂着一块长长的铝合金牌匾,写着复旦大学微电子学院的名字。
“没想到条件变这么好了!”马远感慨道。
“是啊,现在国家和学校都很重视微电子,这也是上海的优势产业嘛。”
一楼都是行政办公室,周老师带着他直接走上二楼,在走廊里看到许多房间的牌匾都开始出现实验室的名称。
“这里就是研究中心了,学校还要投资建立制造车间。”
周老师的解说中,很有些自豪之情,也难怪,如今微电子学院得到了这么多资源,已经是国内一流的半导体研究机构了。
两人走过一间房时,马远忽然瞥见门匾上写着一行英文,他停下来仔细看,发现是安森半导体公司和学院的联合实验室。
见他对这个实验室有兴趣,周老师解释说,这是三年前成立的,“现在,学院里有好几家半导体公司开设的实验室呢!大家都抢着来合作。”
“这个实验室里用的芯片,都是哪家的?”
“多数自然是安森公司提供的,免费给我们用。”周老师笑道。
马远却好像心里的一扇窗被打开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飞了进来,他险些兴奋得跳起来。
学校,关键是学校!
第二天一上班,马远立刻找到王荣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高校电子系的学生,将来毕业后大多会进入电子行业,成为我们的客户。在产品开发过程中,他们必然会倾向于使用熟悉的芯片。因此,我们需要从学校入手,透过共建实验室,项目合作等方式,把产品送给他们用,让他们熟悉,继而习惯使用我们的产品。这样,随着他们进入整个电子产业,我们的产品也将跟着进入到他们所设计的产品中去。”
王荣辉很认真地听完马远的话,先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你的建议很有道理,其实我们也发现了竞争对手在这么做,但以前苦于没有技术力量,所以做不到。”随后,他用手抚摸着光亮的额头,表现出某种苦恼的样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做出成绩来,但总公司现在给我们的资源太少了,说白了,不投入大钱,这样的实验室是做不下去的。可是谁敢拍板?花了大钱,效果也许好几年后才能看到,哪位高层愿意承担风险?所以说,要考虑现实嘛!我建议,你可以开展一些针对学生和工程师的培训课程,宣传宣传我们的芯片。”
对王荣辉的反应,马远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在分公司混了这么多年,肯定早就看到了别人的做法,之所以连向公司建议都没有做,一定是察觉到了这种做法对他的威胁。如果与高校合作能够成功,等于绕开了王荣辉的销售部门,直接由技术部门开拓市场,那时他的重要性自然就下降了。
既然王荣辉不肯支持,他只能启动后手了。这是在他离开总部时,向公司争取到的一个条件。即他除了向王荣辉汇报工作外,还可以向总部的客户服务部申请支持,也就等于是留了一条与总部的沟通渠道。
马远立刻给客户服务部的黄经理写了一封邮件,以汇报工作的名义,实际则表达了与高校合作的想法。顺便,也暗地里告了王荣辉一状,让黄经理相信,王荣辉明知道竞争对手的策略,竟丝毫没有应对之法,也不向总部提起,可见其作风颇有因私废公的嫌疑。
不过他并没指望现在就扳倒王荣辉,因为客户服务部在英思达内也不受重视,虽然名义上管理着技术支持,但实际上工程师都是各技术部门指派,根本不听命于它。这种局面从创业期就开始了。公司早期创始人都是技术大佬,个个都以一己之力奠定过行业标准,自然也心高气傲,不屑于考虑客户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后来公司做大后,虽有所改善,但企业基因一旦种下,就难以轻易改变了,所以客户服务部多的是各部门不愿意要的员工,常被戏称为养老俱乐部。
客户服务部的经理叫黄理仁,是个台湾华人,在某次公司华人员工联谊会上认识了马远,两人相谈甚欢。这次离开美国前,马远特地争取到了向他汇报工作的条件。因为按照惯例,马远还是影像部的人,是不必听从客户服务部的。
对马远的提议,黄理仁虽然赞同,但也同时表示,客户服务部资源有限,不可能支持他的实验室计划,不过对他反映的问题,会向公司高层汇报。“今后,你如果与王经理有工作或者职权上的冲突,我可以帮助你做协调。”黄理仁最后说道。
马远要的就是这句话。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0 11:22:43 +0800 CST  
第十一章 诘问

李东胜回国后,立刻将他打探来的信息写了份报告,送给黄海明过目。他先是详细分析了国外厂商的技术方案,提出应该优先发展成熟度最高的混合集成技术,建议所里立即组织光学和半导体两方面的人才组成联合课题组,向国家申请科研资助。为了增强领导的信心,他还在报告末尾提了一笔,说著名学者斯蒂芬透露有意来中国投资,并且,“愿意与我所合作。”
黄海明看完很高兴,向所里领导汇报后,争取到了年底的基础科学基金申报名额。这是中央层级的科研资助项目,以前瞻性,基础性研究为主,由科技部主管。所里过去的项目都和产业联系紧密,很少能申请到这个基金,这次难得有机会搞一点前沿科技,倒也是个宣传的噱头。所以领导很重视,还亲自叫了李东胜去了解课题情况。
不过,李东胜虽然是项目的第一推动人,但他在学术界毫无资历,按照惯例,这课题申请书还得挂上黄海明的名字。
其实在大学读过多年的博士,李东胜对学术界的这一套规则还是熟悉的。大佬们通常垄断着学术资源,能争取到许多科研经费,一个人挂七八个项目,然后忙于疏通关系,交换利益,真正做事的还是麾下的年轻学生和老师。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反感,但看得多了,也就习惯到漠然,有时候想想也没什么可怪的。学者们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迎来送往的明规则潜规则自古就有,你不可能指望完全清除干净。科学是神圣的,但学术圈毕竟存在于俗世中,既是俗人,就脱不了名和利的摆布,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不管上面的人怎么争名夺利吧,这个时候的李东胜还是很高兴的,起码他有机会跟世界先进水平接近,而不再是以前望着别人的车尾灯费力追赶了。在硅光这个领域,一切都还在荒野中,李东胜相信只要走对了方向,就有机会开拓出一条新路来,从而扎下自己的一席之地。
到了年底,基础科学基金评审会如期在北京召开,黄海明带李东胜前来参加。到北京的那天,城里刚刚下了一场雪,整个北京西站大广场都披上了一层银妆。从车站出来,一股猛烈的寒气扑面而来,霎时间把人刺激到清醒。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去酒店,在路上,出租车司机和黄海明一直絮絮叨叨聊着天,话题从房价涨跌跳跃到国际局势,简直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这也是李东胜很佩服黄海明的一点,他是资深学术大佬,但也能跟出租车司机聊到一块去,其多人多面的本事实在厉害。
酒店住了一晚后,两人第二天一早便赶往喜来登饭店,评审会就在饭店顶层的一间会议室举行。黄海明一到会场便遇见许多熟人,一边打招呼,一边向李东胜介绍他们,有北京半导体所的顾教授,北京理工大学的李教授,武汉邮电院的赵博士,等等等等,一路看过去,竟有三分之二的人都互相认识,包括评委。可见,这在圈子里其实就是个互抬轿子的过程,今天你的单位申请课题,我做评委,明天我也有项目申报,你再给我评,大家早已盘根错节结为一体,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分配各自利益。
所以,单看一下黄海明的人脉关系,李东胜已经觉得,这个课题是十拿九稳的了。
第一个项目过了之后,轮到两人上场。这么重要的会议,黄海明当然得亲自来讲。只是 PPT 材料还是李东胜准备的,从实施计划,国内外研究进展,到经费处置,方方面面都要覆盖到。虽说有着固定的模本,但编写工作仍然相当艰辛。李东胜还有自己例行的工作要做,只能利用下班时间熬夜准备。
好在这些心血没有白费,申请书和 PPT 的内容做得相当扎实,数据齐全,拥有足够的说服力,即使没有黄海明的关系网加持,也该拿到资助资格。演讲结束后,轮到提问环节,本以为这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评委大多是熟人,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偏偏是这个环节出了意外。
“黄教授,请恕我直言,我就是做光电子的,你说的用硅材料制作光学元件的想法,我不认为是可行的方向。”
说话者面前的铭牌上写着张新宇三个字,但黄海明并不认识他。他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脸型瘦削,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半旧的皮夹克,很有些老派知识分子的神韵,刚一开口,就以带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引起众人侧目。
更重要的是话里的内容,令所有人大为吃惊,这等于是彻底否定了项目存在的意义。在这样的场合,还从未有过这么严厉的批评。
黄海明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很快镇定下来,然后拿起激光笔翻到一页 PPT 上,指着投影布上的几张照片说道:“这是美国英特尔公司,IBM 公司分别做的实验室样品,大家可以看到实验结果,虽然指标上不理想,但相信是可以改进的。我能理解张教授的担心,硅当然不是理想的光学材料,可是,鉴于当今半导体产业的高度发达,如果能用硅材料做光电子,那就意味着将来可以用成熟的半导体工艺生产光电元件,到时候,光通信,光传感的成本都将大大降低,这也反过来能促进电子技术的发展。也许将来,光学元件将变得像电子元件一样便宜了。”
张教授慢慢听他讲完,然后整个上半身都靠到椅背上,用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问道:“您没发现吗?所有这些研究硅光子的都是半导体公司,为什么没有光电企业来做?”
经张教授一提醒,黄海明和李东胜也才想起来,还真是这样。英特尔,IBM 和一些学术机构在传统上都属于半导体或者电子行业,似乎的确没有光电公司参与。
见黄海明没有答话,张教授接着笑道:“你们做半导体的大概觉得半导体工艺是世界上最好的技术,所以总想着把其他行业也颠覆掉。但只有我们做光电的人最清楚,什么材料都有局限性,不要妄想用一种东西解决世上所有问题。”
眼看张教授的话越来越叫人难堪了,主持人吴副司长赶紧出来叫停,“好,本项目讨论就到此为止,我们开始下一个。”
这句话及时拯救了场面,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黄海明悻悻回到座位,再也没有兴趣听别人的讲演,只是时不时看向张新宇教授,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像一只沤烂了的茄子。
散会后,黄海明仍然很不高兴,甚至没跟熟人打招呼就离开了饭店。李东胜本来想跟张教授讨教一下,看他的口气,他似乎也了解过硅光技术,说不定有些独到的见解。但上司走了,自己也不好独自留下,只好也跟了出来。
“这人真是个倔脾气,他们做光电的和我们搞半导体的有什么相干?何必要为难我?”黄海明气哼哼地说道。
“也许,他也曾研究过这个,但确实认为不值得搞。”
“那是他的事,说不定我们能做出来呢?”黄海明顿了顿,接着又抱怨道:“都是场面上的人,搞得这么难堪,而且还当着司长的面,这人也真是不通人情。”
李东胜只好附和着说:“大概也是有点恃才傲物吧!”
黄海明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沮丧起来,“看他那样子,一定会给我们投反对票,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帮我们兜回来?”
评审结果要明天才出来,所以今天他们还要在北京住一晚。两人回到酒店,刚吃过晚饭,李东胜的手机里忽然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李工,您好!
我是福州物质研究所张新宇教授的学生何晴子,今天张教授看了你们的项目申请,有一些话想跟你说。但他今晚有别的安排,所以让我来传达。请问今晚七点整,你可否到喜来登酒店旁的星巴克来,我们面谈?

礼!
何晴子
李东胜看邮件的意思,是只邀请他去,这倒是个奇怪的安排。难道是因为两人白天闹得不愉快,所以不愿见面?而且约到星巴克讨论学术问题,也实在怪异得很。
李东胜的酒店离喜来登只有十多分钟路程,他决定一路走过去。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但这里是北京最繁华的街区之一,所以四周的灯光照得路面亮如白昼。在街角墙边,还能看到前一天大雪的痕迹,只是原本洁白的雪粒已经被踩黑了,像一坨又脏又丑的污物,被灯红酒绿的都市盛景遗忘在角落。
到了星巴克咖啡店,李东胜进去张望了一下,见各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不知那位约他的何晴子是哪位。正想掏出手机发邮件问一下,余光中突然瞥见一道目光从一个女子眼中发出,径直向他射来,他下意识朝女子看去,只一瞬间便对上了那道目光。
那一刻,李东胜感觉自己尘封许久的心房,突然被照得如水晶般清亮。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1 07:59:15 +0800 CST  
第十一章 诘问

李东胜回国后,立刻将他打探来的信息写了份报告,送给黄海明过目。他先是详细分析了国外厂商的技术方案,提出应该优先发展成熟度最高的混合集成技术,建议所里立即组织光学和半导体两方面的人才组成联合课题组,向国家申请科研资助。为了增强领导的信心,他还在报告末尾提了一笔,说著名学者斯蒂芬透露有意来中国投资,并且,“愿意与我所合作。”
黄海明看完很高兴,向所里领导汇报后,争取到了年底的基础科学基金申报名额。这是中央层级的科研资助项目,以前瞻性,基础性研究为主,由科技部主管。所里过去的项目都和产业联系紧密,很少能申请到这个基金,这次难得有机会搞一点前沿科技,倒也是个宣传的噱头。所以领导很重视,还亲自叫了李东胜去了解课题情况。
不过,李东胜虽然是项目的第一推动人,但他在学术界毫无资历,按照惯例,这课题申请书还得挂上黄海明的名字。
其实在大学读过多年的博士,李东胜对学术界的这一套规则还是熟悉的。大佬们通常垄断着学术资源,能争取到许多科研经费,一个人挂七八个项目,然后忙于疏通关系,交换利益,真正做事的还是麾下的年轻学生和老师。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反感,但看得多了,也就习惯到漠然,有时候想想也没什么可怪的。学者们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迎来送往的明规则潜规则自古就有,你不可能指望完全清除干净。科学是神圣的,但学术圈毕竟存在于俗世中,既是俗人,就脱不了名和利的摆布,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不管上面的人怎么争名夺利吧,这个时候的李东胜还是很高兴的,起码他有机会跟世界先进水平接近,而不再是以前望着别人的车尾灯费力追赶了。在硅光这个领域,一切都还在荒野中,李东胜相信只要走对了方向,就有机会开拓出一条新路来,从而扎下自己的一席之地。
到了年底,基础科学基金评审会如期在北京召开,黄海明带李东胜前来参加。到北京的那天,城里刚刚下了一场雪,整个北京西站大广场都披上了一层银妆。从车站出来,一股猛烈的寒气扑面而来,霎时间把人刺激到清醒。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去酒店,在路上,出租车司机和黄海明一直絮絮叨叨聊着天,话题从房价涨跌跳跃到国际局势,简直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这也是李东胜很佩服黄海明的一点,他是资深学术大佬,但也能跟出租车司机聊到一块去,其多人多面的本事实在厉害。
酒店住了一晚后,两人第二天一早便赶往喜来登饭店,评审会就在饭店顶层的一间会议室举行。黄海明一到会场便遇见许多熟人,一边打招呼,一边向李东胜介绍他们,有北京半导体所的顾教授,北京理工大学的李教授,武汉邮电院的赵博士,等等等等,一路看过去,竟有三分之二的人都互相认识,包括评委。可见,这在圈子里其实就是个互抬轿子的过程,今天你的单位申请课题,我做评委,明天我也有项目申报,你再给我评,大家早已盘根错节结为一体,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分配各自利益。
所以,单看一下黄海明的人脉关系,李东胜已经觉得,这个课题是十拿九稳的了。
第一个项目过了之后,轮到两人上场。这么重要的会议,黄海明当然得亲自来讲。只是 PPT 材料还是李东胜准备的,从实施计划,国内外研究进展,到经费处置,方方面面都要覆盖到。虽说有着固定的模本,但编写工作仍然相当艰辛。李东胜还有自己例行的工作要做,只能利用下班时间熬夜准备。
好在这些心血没有白费,申请书和 PPT 的内容做得相当扎实,数据齐全,拥有足够的说服力,即使没有黄海明的关系网加持,也该拿到资助资格。演讲结束后,轮到提问环节,本以为这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评委大多是熟人,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偏偏是这个环节出了意外。
“黄教授,请恕我直言,我就是做光电子的,你说的用硅材料制作光学元件的想法,我不认为是可行的方向。”
说话者面前的铭牌上写着张新宇三个字,但黄海明并不认识他。他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脸型瘦削,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半旧的皮夹克,很有些老派知识分子的神韵,刚一开口,就以带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引起众人侧目。
更重要的是话里的内容,令所有人大为吃惊,这等于是彻底否定了项目存在的意义。在这样的场合,还从未有过这么严厉的批评。
黄海明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很快镇定下来,然后拿起激光笔翻到一页 PPT 上,指着投影布上的几张照片说道:“这是美国英特尔公司,IBM 公司分别做的实验室样品,大家可以看到实验结果,虽然指标上不理想,但相信是可以改进的。我能理解张教授的担心,硅当然不是理想的光学材料,可是,鉴于当今半导体产业的高度发达,如果能用硅材料做光电子,那就意味着将来可以用成熟的半导体工艺生产光电元件,到时候,光通信,光传感的成本都将大大降低,这也反过来能促进电子技术的发展。也许将来,光学元件将变得像电子元件一样便宜了。”
张教授慢慢听他讲完,然后整个上半身都靠到椅背上,用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问道:“您没发现吗?所有这些研究硅光子的都是半导体公司,为什么没有光电企业来做?”
经张教授一提醒,黄海明和李东胜也才想起来,还真是这样。英特尔,IBM 和一些学术机构在传统上都属于半导体或者电子行业,似乎的确没有光电公司参与。
见黄海明没有答话,张教授接着笑道:“你们做半导体的大概觉得半导体工艺是世界上最好的技术,所以总想着把其他行业也颠覆掉。但只有我们做光电的人最清楚,什么材料都有局限性,不要妄想用一种东西解决世上所有问题。”
眼看张教授的话越来越叫人难堪了,主持人吴副司长赶紧出来叫停,“好,本项目讨论就到此为止,我们开始下一个。”
这句话及时拯救了场面,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黄海明悻悻回到座位,再也没有兴趣听别人的讲演,只是时不时看向张新宇教授,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像一只沤烂了的茄子。
散会后,黄海明仍然很不高兴,甚至没跟熟人打招呼就离开了饭店。李东胜本来想跟张教授讨教一下,看他的口气,他似乎也了解过硅光技术,说不定有些独到的见解。但上司走了,自己也不好独自留下,只好也跟了出来。
“这人真是个倔脾气,他们做光电的和我们搞半导体的有什么相干?何必要为难我?”黄海明气哼哼地说道。
“也许,他也曾研究过这个,但确实认为不值得搞。”
“那是他的事,说不定我们能做出来呢?”黄海明顿了顿,接着又抱怨道:“都是场面上的人,搞得这么难堪,而且还当着司长的面,这人也真是不通人情。”
李东胜只好附和着说:“大概也是有点恃才傲物吧!”
黄海明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沮丧起来,“看他那样子,一定会给我们投反对票,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帮我们兜回来?”
评审结果要明天才出来,所以今天他们还要在北京住一晚。两人回到酒店,刚吃过晚饭,李东胜的手机里忽然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李工,您好!
我是福州物质研究所张新宇教授的学生何晴子,今天张教授看了你们的项目申请,有一些话想跟你说。但他今晚有别的安排,所以让我来传达。请问今晚七点整,你可否到喜来登酒店旁的星巴克来,我们面谈?

礼!
何晴子
李东胜看邮件的意思,是只邀请他去,这倒是个奇怪的安排。难道是因为两人白天闹得不愉快,所以不愿见面?而且约到星巴克讨论学术问题,也实在怪异得很。
李东胜的酒店离喜来登只有十多分钟路程,他决定一路走过去。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但这里是北京最繁华的街区之一,所以四周的灯光照得路面亮如白昼。在街角墙边,还能看到前一天大雪的痕迹,只是原本洁白的雪粒已经被踩黑了,像一坨又脏又丑的污物,被灯红酒绿的都市盛景遗忘在角落。
到了星巴克咖啡店,李东胜进去张望了一下,见各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不知那位约他的何晴子是哪位。正想掏出手机发邮件问一下,余光中突然瞥见一道目光从一个女子眼中发出,径直向他射来,他下意识朝女子看去,只一瞬间便对上了那道目光。
那一刻,李东胜感觉自己尘封许久的心房,突然被照得如水晶般清亮。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1 07:59:15 +0800 CST  
第十一章 诘问

李东胜回国后,立刻将他打探来的信息写了份报告,送给黄海明过目。他先是详细分析了国外厂商的技术方案,提出应该优先发展成熟度最高的混合集成技术,建议所里立即组织光学和半导体两方面的人才组成联合课题组,向国家申请科研资助。为了增强领导的信心,他还在报告末尾提了一笔,说著名学者斯蒂芬透露有意来中国投资,并且,“愿意与我所合作。”
黄海明看完很高兴,向所里领导汇报后,争取到了年底的基础科学基金申报名额。这是中央层级的科研资助项目,以前瞻性,基础性研究为主,由科技部主管。所里过去的项目都和产业联系紧密,很少能申请到这个基金,这次难得有机会搞一点前沿科技,倒也是个宣传的噱头。所以领导很重视,还亲自叫了李东胜去了解课题情况。
不过,李东胜虽然是项目的第一推动人,但他在学术界毫无资历,按照惯例,这课题申请书还得挂上黄海明的名字。
其实在大学读过多年的博士,李东胜对学术界的这一套规则还是熟悉的。大佬们通常垄断着学术资源,能争取到许多科研经费,一个人挂七八个项目,然后忙于疏通关系,交换利益,真正做事的还是麾下的年轻学生和老师。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反感,但看得多了,也就习惯到漠然,有时候想想也没什么可怪的。学者们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迎来送往的明规则潜规则自古就有,你不可能指望完全清除干净。科学是神圣的,但学术圈毕竟存在于俗世中,既是俗人,就脱不了名和利的摆布,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不管上面的人怎么争名夺利吧,这个时候的李东胜还是很高兴的,起码他有机会跟世界先进水平接近,而不再是以前望着别人的车尾灯费力追赶了。在硅光这个领域,一切都还在荒野中,李东胜相信只要走对了方向,就有机会开拓出一条新路来,从而扎下自己的一席之地。
到了年底,基础科学基金评审会如期在北京召开,黄海明带李东胜前来参加。到北京的那天,城里刚刚下了一场雪,整个北京西站大广场都披上了一层银妆。从车站出来,一股猛烈的寒气扑面而来,霎时间把人刺激到清醒。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去酒店,在路上,出租车司机和黄海明一直絮絮叨叨聊着天,话题从房价涨跌跳跃到国际局势,简直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这也是李东胜很佩服黄海明的一点,他是资深学术大佬,但也能跟出租车司机聊到一块去,其多人多面的本事实在厉害。
酒店住了一晚后,两人第二天一早便赶往喜来登饭店,评审会就在饭店顶层的一间会议室举行。黄海明一到会场便遇见许多熟人,一边打招呼,一边向李东胜介绍他们,有北京半导体所的顾教授,北京理工大学的李教授,武汉邮电院的赵博士,等等等等,一路看过去,竟有三分之二的人都互相认识,包括评委。可见,这在圈子里其实就是个互抬轿子的过程,今天你的单位申请课题,我做评委,明天我也有项目申报,你再给我评,大家早已盘根错节结为一体,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分配各自利益。
所以,单看一下黄海明的人脉关系,李东胜已经觉得,这个课题是十拿九稳的了。
第一个项目过了之后,轮到两人上场。这么重要的会议,黄海明当然得亲自来讲。只是 PPT 材料还是李东胜准备的,从实施计划,国内外研究进展,到经费处置,方方面面都要覆盖到。虽说有着固定的模本,但编写工作仍然相当艰辛。李东胜还有自己例行的工作要做,只能利用下班时间熬夜准备。
好在这些心血没有白费,申请书和 PPT 的内容做得相当扎实,数据齐全,拥有足够的说服力,即使没有黄海明的关系网加持,也该拿到资助资格。演讲结束后,轮到提问环节,本以为这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评委大多是熟人,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偏偏是这个环节出了意外。
“黄教授,请恕我直言,我就是做光电子的,你说的用硅材料制作光学元件的想法,我不认为是可行的方向。”
说话者面前的铭牌上写着张新宇三个字,但黄海明并不认识他。他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脸型瘦削,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半旧的皮夹克,很有些老派知识分子的神韵,刚一开口,就以带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引起众人侧目。
更重要的是话里的内容,令所有人大为吃惊,这等于是彻底否定了项目存在的意义。在这样的场合,还从未有过这么严厉的批评。
黄海明经过短暂的震惊后,很快镇定下来,然后拿起激光笔翻到一页 PPT 上,指着投影布上的几张照片说道:“这是美国英特尔公司,IBM 公司分别做的实验室样品,大家可以看到实验结果,虽然指标上不理想,但相信是可以改进的。我能理解张教授的担心,硅当然不是理想的光学材料,可是,鉴于当今半导体产业的高度发达,如果能用硅材料做光电子,那就意味着将来可以用成熟的半导体工艺生产光电元件,到时候,光通信,光传感的成本都将大大降低,这也反过来能促进电子技术的发展。也许将来,光学元件将变得像电子元件一样便宜了。”
张教授慢慢听他讲完,然后整个上半身都靠到椅背上,用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问道:“您没发现吗?所有这些研究硅光子的都是半导体公司,为什么没有光电企业来做?”
经张教授一提醒,黄海明和李东胜也才想起来,还真是这样。英特尔,IBM 和一些学术机构在传统上都属于半导体或者电子行业,似乎的确没有光电公司参与。
见黄海明没有答话,张教授接着笑道:“你们做半导体的大概觉得半导体工艺是世界上最好的技术,所以总想着把其他行业也颠覆掉。但只有我们做光电的人最清楚,什么材料都有局限性,不要妄想用一种东西解决世上所有问题。”
眼看张教授的话越来越叫人难堪了,主持人吴副司长赶紧出来叫停,“好,本项目讨论就到此为止,我们开始下一个。”
这句话及时拯救了场面,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黄海明悻悻回到座位,再也没有兴趣听别人的讲演,只是时不时看向张新宇教授,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像一只沤烂了的茄子。
散会后,黄海明仍然很不高兴,甚至没跟熟人打招呼就离开了饭店。李东胜本来想跟张教授讨教一下,看他的口气,他似乎也了解过硅光技术,说不定有些独到的见解。但上司走了,自己也不好独自留下,只好也跟了出来。
“这人真是个倔脾气,他们做光电的和我们搞半导体的有什么相干?何必要为难我?”黄海明气哼哼地说道。
“也许,他也曾研究过这个,但确实认为不值得搞。”
“那是他的事,说不定我们能做出来呢?”黄海明顿了顿,接着又抱怨道:“都是场面上的人,搞得这么难堪,而且还当着司长的面,这人也真是不通人情。”
李东胜只好附和着说:“大概也是有点恃才傲物吧!”
黄海明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沮丧起来,“看他那样子,一定会给我们投反对票,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帮我们兜回来?”
评审结果要明天才出来,所以今天他们还要在北京住一晚。两人回到酒店,刚吃过晚饭,李东胜的手机里忽然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李工,您好!
我是福州物质研究所张新宇教授的学生何晴子,今天张教授看了你们的项目申请,有一些话想跟你说。但他今晚有别的安排,所以让我来传达。请问今晚七点整,你可否到喜来登酒店旁的星巴克来,我们面谈?

礼!
何晴子
李东胜看邮件的意思,是只邀请他去,这倒是个奇怪的安排。难道是因为两人白天闹得不愉快,所以不愿见面?而且约到星巴克讨论学术问题,也实在怪异得很。
李东胜的酒店离喜来登只有十多分钟路程,他决定一路走过去。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但这里是北京最繁华的街区之一,所以四周的灯光照得路面亮如白昼。在街角墙边,还能看到前一天大雪的痕迹,只是原本洁白的雪粒已经被踩黑了,像一坨又脏又丑的污物,被灯红酒绿的都市盛景遗忘在角落。
到了星巴克咖啡店,李东胜进去张望了一下,见各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不知那位约他的何晴子是哪位。正想掏出手机发邮件问一下,余光中突然瞥见一道目光从一个女子眼中发出,径直向他射来,他下意识朝女子看去,只一瞬间便对上了那道目光。
那一刻,李东胜感觉自己尘封许久的心房,突然被照得如水晶般清亮。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1 07:59:15 +0800 CST  
第十二章 创业大赛

陈孟尧和周海都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紧张,在梗着脖子听讲了大半天后,觉得有些累了,便左右晃一晃头,顺便打量下现场。
在场的人大多很年轻,能看出不少是在校学生,他们表情轻松,时而低声闲聊,时而把玩手机,似乎并不在意这场比赛。反倒如陈孟尧一般年纪,或者更大些的参赛者面容严肃,坐姿规整,像在等待一场考试。
周海是陈孟尧的研究生同学,一直在搞算法,不缺才华,唯缺伯乐,换了好几家工作单位都不受重视,正憋了一肚子气,陈孟尧找他来合伙创业,他立刻就答应了。
这一轮比赛已经讲完了五个人,陈孟尧排在第八,再过二十多分钟就轮到他了,他开始默默回想 PPT 的内容,在心里把讲演重新梳理一遍,力求表现得尽善尽美。
陈孟尧的创业项目是做二维码解码芯片。那时是 2012 年,中国电子商务正在爆发性增长中,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网上购物,相形之下,线下交易则显得笨拙,低效,简直是日暮西山。就在这时,二维码横空出世,成为线下商家的救命稻草,因为高效便利的优点,它被业内视为线下商业的未来。可是当时商家的 POS 机普遍只支持银行卡,如果二维码普及,大量 POS 机势必要更新换代,为解码芯片释放出一个巨大的市场。
这个主意是唐灵隽想出来的,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一直在关注着科技产业的变化。给陈孟尧出了主意后,见他还举棋不定,便拉着他去逛了几个楼盘,以及房产中介,指着墙上贴的待售广告问道:“这些房子,哪一栋你买得起?”
陈孟尧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无言以对,回去后就开始准备创业了。
为了筹措资金,唐灵隽帮他联系了创业大赛。这是由科技局主办的活动,动员了好几家投资机构参与。初赛采取海选形式,每个项目只有八分钟演示时间,参赛者也是五花八门。总体而言,多半和互联网有关,也有一些搞动漫的,做智能牙刷,智能脸盆的,比较起来,陈孟尧的项目就显得过于硬核了,跟大家都有点格格不入。
主持人喊着请第七个项目上场,一位大叔昂首走了上去,看年纪约有四十多岁,个子有点矮,但一开口就震住了全场。那一口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的话音,就好像胸腔里装着一个回音室,发出的俱是风雷之声。
除了这天赋的主播腔,大叔的项目也让所有人为之侧目。跟年轻人喜欢围绕人们吃饭穿衣,购物逛街衍生出的互联网创意不同,这位大叔捣鼓出来的可算是个极为硬核的项目——造显微镜。
当然不是普通显微镜,而是一种结构极其复杂,显示图像极为清晰的高倍显微镜。在 PPT 展示的照片里,能看到显微镜内部安装了数量繁多的光学透镜,反射镜,以及滑轨一类的各色部件,其布局之紧凑,结构之精细,堪比瑞士手表的内部场景,呈现出一种机械的美感。
大叔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十分自豪,除了讲一点技术原理外,其余时间都在说明这台显微镜的伟大意义,虽然明显有吹牛的嫌疑,但那几张震撼性的图片还是相当有说服力的,就在陈孟尧快要相信今天遇见了一位隐士高人时,大叔的一句话却突然打破了这种期待。
“我的这台显微镜,可以比得上电子显微镜的放大倍数。”
......???
光学显微镜跟电子显微镜比放大倍数?陈孟尧差点笑出声来,学过中学物理的都知道,光的衍射阻碍了显微镜对物质的无限放大,而电子波的波长远远小于光波,衍射效应小,所以才能拥有极高的放大倍数。从基本原理上说,光学显微镜就不可能比得上电子显微镜。
既然连基本原理都不懂,又还特别笃定地相信自己是对的,这位大叔显然已经具备了民科的主要特征。陈孟尧忽然萌生起一股恶趣味来,想要仔细瞧瞧他的牛皮能吹到什么程度,正饶有兴致地看戏时,周海从旁边戳了他一下,悄声说道:“民科!”
陈孟尧回头看他一眼,两人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但就在他们以为接下来的评委提问环节,大叔会出洋相的时候,一位打扮十分时髦利落的女评委又一次打破了他俩的期待。
“您好!看了您的介绍,我有一点疑问,就是您为何要与电子显微镜比较性能呢?光学设备肯定比电子仪器更精密,更高级嘛!您是不是应该和国外同类产品比较一下?”
陈孟尧现在可算是知道,为啥每年都有些不靠谱的创业项目拿到投资了。原来这些所谓的投资人里,也有这些不靠谱的人存在。他看了看大叔,大概那位老兄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国外没有同类产品,我的是最新发明。”
女评委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话筒递给身边一位男士。不知是因为不懂,还是不想浪费时间,男评委只问了问研究进度的情况,便匆匆结束了这一轮问话。
民科大叔显然认为自己的表现很成功,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气色红润,满面春光,短短十米路,硬是走出了领导检阅仪仗队的气势。
在演讲前碰上这么一出闹剧,陈孟尧顿时放松了不少,讲起来也就相当流畅,且吐词清晰。到了提问环节,几位评委似乎都有些懵,互相看了看,才由一位中年男子向他发问:“你的项目预期多久开始销售,多久能实现盈利?”
“半年可完成研发,三个月后转产销售,一年半后盈利。”陈孟尧边说边把 PPT 翻到写有财务信息的一页,指给他看。
中年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随后那位女评委接过话筒,却问了个十分尖锐的问题。“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要做芯片?那不就是些几毛钱,最多也才几十块钱的电路零件吗?市面上有很多可供选择的品牌,非常廉价,并不难买,我为什么要买一个不可靠的国产芯片呢?”
女评委的问话似乎很有代表性,陈孟尧看到,其他几位评委都附和着点头,然后一齐看向他。他想起了刚入行时,有一位师兄也曾向他抱怨,常有人拿汉芯事件来质疑中国的微电子从业者,除了模仿外国产品,没有自己的创新,以至于要用造假的办法骗来经费,“人们总是对司空见惯的东西以为是理所应当,只有当危机真正降临时,才会知道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陈孟尧又看了女评委一眼,从她的眼神中能看到轻蔑,漠视,还有混合着一点点天真的无知,他知道自己必须反驳,为了他的尊严,以及,一整个行业的尊严。
即使过了很多年,已经有了不小的知名度,得到了商业成功的陈老板,再回想起当时自己反驳评委的那番话时,依然能唤起心底里的激动。他不算多么有民族情结的人,也没有李东胜那样的伟大志向,但在某种强烈的外部刺激下,也会涌起热血,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那样,用一番激情洋溢的话来打动自己,也顺便能感染别人。
“买,买,买,你们总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能永远买到,所以你们心甘情愿地做做裤子,拧拧螺丝,反正有的是廉价工人,赚取他们一点血汗钱,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你们不想往产业链上游攀爬,因为太吃力,还要冒险,所以安安心心给外国人打点零工,就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可是世界会永远这么平静下去吗?如果有一天,国外的芯片再也买不到了,你们那些手机,智能牙刷,还有你们最喜欢的互联网,都将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果说钢材和石油是二十世纪的战略资源,那么半导体集成电路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你们如果还有进取心的话,就多少应该了解我所做的事情,以及我身后所有默默努力的人们。”
陈孟尧是带着怒气说出这番话的,首要原因,当然是针对那位女评委的不满,其次,也是对长期被误解被漠视被嘲笑的发泄。说完话后,陈孟尧看见台下的人全都看向了他,许多年轻的面孔上呈现出钦佩的表情,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众星捧月的体验,他像一个受人崇拜的英雄,正在召唤世人追随自己。
多年以后,陈孟尧接受电视采访,坐在圆形舞台的中央,面对那个老问题,“请问您创业时的第一笔资金是怎么来的?”,总会想起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
美女主持人向他投来期待的眼神,等着他的答案,他没有犹豫,用铿锵有力,字正腔圆的标准声调给出了他的标准答案。
“我一心想要做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芯片,所以给许多投资人,官员去讲演,告诉他们我的理想,以及这项事业的意义,最后终于打动了一位投资人,给了我第一笔资金。”
美女主持人很满意他的回答,随后向观众做总结陈词,“所以,陈总的经历告诉我们,只要坚持理想,不懈努力,就一定能成功。”
然后便是观众席上热烈的掌声回应,陈孟尧微笑致谢,心中一片凄然,像突然变空了,唯有阴风阵阵,回荡其中。
事实上,陈孟尧的项目连决赛都没进去。没错,他的激情演讲感动了观众,震撼了评委,但是那又怎样呢?谁会拿真金白银为你的理想冒险?那是 2012 年,小米手机正在互联网上掀起营销狂潮,淘宝和京东为争夺双十一打得如火如荼,富士康的工厂正日夜不停地为苹果生产 iphone 和 ipad,人们传颂着扎克伯格在大学宿舍创立脸书的故事,微博上一张流传甚广的图片里,贾跃亭先生高举双手,面露成功者微笑,头顶上十个汉字引人遐想:“让我们一起为梦想窒息”,场景宛如一场宗教仪式。在这众声喧嚣中,谁会关心一块长得黑不溜秋,看起来毫无科技美感的芯片呢?
所以,有这样的结果,陈孟尧并没有多么意外,只是他不得不放低期望,多付出些努力,找到启航的机会。
参加创业比赛的时候,陈孟尧还没有从华海离职,他找孙总谈了一次,原本以为自己的出尔反尔会遭到批评,没想到孙总丝毫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当初是我强人所难了,你应该离开的。”孙总说得很诚恳,看陈孟尧有些自责的意味,又补充说:“公司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你的那些下属,我去问问他们的意愿,愿意留下的,公司也可以留用。”
陈孟尧看着自己的老领导,感激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只得连连点头道:“孙总,今后若是公司需要我,我一定尽我所能。”
孙总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如果将来公司需要,跟你合作就是,大家在商言商,谈不上谁欠谁的人情。”
陈孟尧赶紧附和道:“是是是,您说得对!今后一定会有合作机会。”
接着,孙总又问起陈孟尧的打算,听说他准备创业,还没找到投资,便给他写了个电话号码,让他去联系。“他姓冯,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做创投顾问,他可以帮你申请政府的资助。”
为了这件事,陈孟尧后来跟陆琪大吵了一架,那是创业三年后的事情。陈孟尧的公司已经小有名气,聘请了陆琪做营销主管。陆琪给他编了一个不折不饶用梦想打动投资人的创业故事。陈孟尧一开始很反感,坚持要公开对前领导表示敬意,却遭到陆琪的激烈批评。她指着电脑上扎克伯格的头像,振振有词说道:“如果扎克伯格没有哈佛书呆子的人设,和给女孩照片打分的传奇故事,人们会像现在这么喜欢这个网站吗?陈老板,你要意识到,你自己也是公司品牌的一部分,只有讲一个好故事,才能让大家记住你。”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2 07:46:57 +0800 CST  
第十三章 契机

酒会时间过半,客人渐渐变少,马远总算找到独处机会,慢慢踱到墙边的餐桌旁,挑了几块蛋糕,又给自己的杯子续满红酒,然后步出会场,打算去走廊休息一会。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门外进来,迎面赶上他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愣,原来是迪恩。
“马总,你好!”迪恩表情有些尴尬,嘴里嗫嚅了一会,才出声打招呼。
马远笑着向他伸出了手,“林奇先生,好久不见。”
迪恩勉强握了一下,正想找借口溜走,不料马远忽然说道:“迪恩,回来帮我吧。”
“你说什么?”迪恩满脸狐疑地问。
“迪恩,过去的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真心希望你回公司的。”
马远的声音透着温和与坚定,面色平静,眼神诚恳而坦率,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发自内心的话。
迪恩慢慢低下了头,“凯文,你的话,我会仔细考虑的。”
“好,我期待你的答复。”马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一下,转身离去。
这一番话,马远其实也是临时起意,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迪恩,他觉得自己也不会完全放下,更不会邀他回来。在此之前,他对迪恩充满了厌恶,恨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给他设下一个又一个障碍,仿佛专为攻击他而生,可是刚才见了面,才忽然发现,那些陈年恩怨就像是少年时的恶作剧一般,除了当作饭局谈资,并没有更多的意义。反倒想起了迪恩的好来,如果不是他,可能一开始马远在英思达就呆不下去了。即使是后来的反目成仇,不也反过来督促着他的进步吗?人生不就是这样,没有挫折哪会有成就?
这么多年来,马远参与过无数次的争斗,他的人生就像是打一场通关游戏,每一局干掉一个 BOSS,才有资格进入下一关。当他终于走到最后的胜利时,回头看看以前倒下的对手,心中早已没有了恨。
当然,所谓一笑泯恩仇,不过是胜利者才能有的高姿态,退回到六年前,他还在上海被王荣辉死死压住手脚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道德觉悟的。那时的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扳倒王荣辉,否则,他将永无出头之日。
对黄理仁不肯给予他支持的举动,马远并不怨恨,想想也是合理,公司里那么多新人要出头,如果事情简单的话,就不会只有少数人成功了。就是要在资源有限,没有背景的条件下,也能办成大事,才能体现人的才干。所以他必须要出奇兵,才能赢得胜算。
很快,一个契机就出现了,而且就发生在他家里。那时公司给他在白金湾府邸租下一间公寓,马远对客厅里的吊灯很不满意,决定自己来买。在逛灯饰城的过程中,他发现很多灯具都出自佛山,而其中 LED 的比例相当高,大约有 60% 的商贩都会向他推荐 LED 灯。
他买了几个 LED 灯泡回家,然后动手拆掉壳子,抠出里面的电路板研究,发现这些板子里的驱动芯片几乎都是台湾厂商的产品,由点及面,可以想见这些台湾芯片厂在国内市场的份额有多大。那么问题就是,为什么英思达的驱动芯片没有占据一席之地呢?或者说,是否能以 LED 市场为目标,为英思达打出一个好业绩来?
第二天上班,马远就向王荣辉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公司的产品线太宽泛,从模拟芯片到控制器,涵盖了航空,汽车方方面面,可是在中国市场,每一个门类都没有做到最好。我的看法是,我们应该收缩战线,选择几个主要产品作为主打,这样我做技术支持也能集中力量。纵观现在的国内市场,手机芯片,微处理器,图像芯片,都已被竞争对手占据了主要份额,我认为我们应该把目光朝下看,发掘新的增长点,这就是 LED 驱动芯片。”
说完,马远递给王荣辉一份装订好的文件,“这是我的调研报告,请您过目。”
王荣辉点了点头,简单翻了下手里的文件,面色平静地问道:“为什么选择 LED?”
“现在中国 LED 产业发展非常快,不出两三年,就会成为世界最大的制造国。其中尤以广东佛山为代表,我拆过他们的灯泡,发现里面用的驱动芯片几乎都是台湾厂商的产品。其实,我们的芯片比他们更好,只是价格贵一些,但如果用我们的芯片,至少能在电路板上节省 30% 的元器件,这一方面抵消了贵出来的价格,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减小电路尺寸,总体效益上是有优势的。很可惜的是,以前我们没有大力宣传这个产品,导致很多客户还不知道我们产品的好处。”
“据我所知,公司之所以不重视 LED 市场,是因为这个产品的利润率很低,也不是公司主要的发展方向。”
“这只是欧美市场的逻辑,在中国,我们需要有新的观念。中国之所以能成为世界工厂,就在于能在成本和品质间取得平衡,而且拥有巨大的产能。再低利润的产品,辅以中国庞大的市场,都会是个可观的数字。布莱恩(王荣辉的英文名),您一定知道这两年大火的小米手机吧?这才是中国市场的逻辑,我们需要走性价比路线。”
“凯文!”王荣辉把文件放在桌上,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想到你对国内市场这么熟,一点也不像刚从美国回来的。”
王荣辉的这句话,马远不知道是称赞还是讽刺他,但是仔细想想,也的确有点奇怪。他在美国尽力疏远同胞,努力关注本地新闻,连生活习惯也变了,可一回到国内,却能立即切换思考方式,就像更换一件衣服那样简单。那么当初他心心念念的融入美国社会,到底是真正入了心的改变,还是只学了个皮毛?他实在有些糊涂了。
马远定了定神,重新把心思收回当前,继续说道:“布莱恩,我还建议,到佛山设立一个办公室,我去那边招募一些技术支持,给客户宣传我们的芯片。”见王荣辉不置可否,他停顿了一下,随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出后面一句话来,“这个办公室只负责技术宣传和售后,所有销售事宜还是归上海分公司负责,从这里调货。”
王荣辉露出满意的笑容,立刻拍板道:“好,那就这么办。我给你批一笔钱,你去租办公室,招人,我把招聘权限下放给你,人数不超过五个,招谁你shuo只要把档案交过来备案就可以。另外,我派齐峰去你那,负责对客户的销售和商务谈判。他会比你晚一个星期到,这段时间你先把地方租好,牌子挂起来。”
“齐峰?”马远知道齐峰是王荣辉重用的亲信,派他来,就好比是监军,专门监视他这个驻外部队了。他没想到老王想得这么周到。
“怎么,有问题吗?”王荣辉歪着脸,睁着一双狐疑的眼睛问道。
“没有,当然可以。”
马远是广东梅州人,佛山也算半个家乡,起码气候更让他舒服。到十一月了,全国多数地方都在寒冬中,而广东却还是骄阳当空,街上行人穿着短袖 T 恤招摇过市,热带的气息扑面而来。从火车站出来,马远看了看手表,距离酒店房间最后的保留时间只有半小时了,他赶紧打了车赶去。
佛山的街道算不上整洁,跟上海更是没得比,但在大排档和摊贩林立的大街小巷中,也有着市井的活力。许多繁华的路段,多的是闪着耀目光泽的夜总会,酒吧和 KTV 的招牌,而少了高档商场和奢侈品专卖店,正好与上海相反。年轻的男男女女,操着各地方言,就在这些灯红酒绿中发泄着过剩的精力。马远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白天会出现在各大工厂的流水线上,而其中很多就做着 LED 的工作。将来,他们会拿起英思达的芯片,一个个焊接到电路板上,再组装进灯泡里,发往全国,甚至是世界各地。
做市场,就要到前线来,天天呆在上海的高档写字楼里发号施令,怎么能做好呢?马远想起王荣辉总是一副精英打扮的模样,不禁平添了几分对自己的信心。
第二天,马远先去了佛山高新区几家 LED 灯具公司周围转了转,熟悉一下客户,记下每一家的位置,厂房大小,来往的货车数量,然后又去灯具批发市场看了看,调查各家产品的销售情况。
在摸清了各企业的大致信息后,马远在汾江北路租下一个办公室,正式挂上了英思达的招牌。
接下来,就是招聘员工了。这里的人才资源远远比不上上海,几乎没有熟悉微电子的人,马远只得降低标准,从临近专业招人。在人才市场忙了两个星期,才招到五个勉强满意的,其中本科学历只有两人,另外三人都是刚从产线上下来的工人。
不过在新员工报到的第一天,马远就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当天第一个到的是个叫刘安利的小伙子,刚一进门,马远就发现他脸色不对,眼神飘飘忽忽老往门口瞟。过了一会,第二个员工赵帆也是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等到发现后面的三个人中,也有一人如此模样后,马远实在忍不住了,把刘安利叫进办公室问:“你看了一早晨的门口,在找什么东西吗?”
刘安利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马经理,你,真的不明白?”
“我明白什么了?”马远有些生气,音调也高了几分。
“咱们公司的风水有点问题。”
“哦?”马远一下清醒过来,他在国外呆久了,忘了广东是个极讲究风水的地方,如果公司风水不好,别说老板会倒霉,就是员工也不安心,这可不是小事。
“公司大门正对着楼梯,这叫牵牛煞,必须要破解。”刘安利俨然风水大师的派头,说得头头是道。
“你说怎么破?”
“在门口摆一块屏风阻挡,或者用泰山石敢当镇煞。”
马远在脑中想像着门口摆上屏风,或者一块大石头的模样,实在不像个科技企业的样子,不过入乡随俗,如果不解决问题的话,只怕员工都不会安心工作了。
“小刘,你帮我去物色一块泰山石吧,回来报销。”
刘安利忙不迭地笑着点头道:“好好!马经理,谢谢你的理解!”
马远嗯了一声,示意他可以离开了。看着刘安利的背影,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想这个小刘倒挺机灵的,今后可以培养成自己人。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3 23:04:55 +0800 CST  
第十四章 咖啡之夜

2005 年,李东胜第一次在咖啡店里喝咖啡,地点是上海新天地。他甚至不知道这家店的名字,因为那是一长串由拉丁字母凑成却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他点的咖啡,同样在菜单上有着奇怪的名字,而他之所以选择这一杯,只是因为那是菜单上最便宜的一个。
咖啡店里的背景音乐很柔美,温婉的女声吟唱着梦幻一般的曲调,虽然听不懂歌词,但一定是跟爱情有关。在如泣如诉的音乐声中,顾客们都自觉放低了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变得优雅而从容。其中有的人还带着笔记本电脑,大多印着显眼的苹果 Logo。李东胜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一件半旧的运动外套,洗得皱巴褪色的牛仔裤子,还有脚上的红双喜球鞋,忍不住自卑起来,尤其是和对面的女孩比较之下。就像上海话说的,他是个十足的乡吾宁(乡下人)了。
女孩名叫刘惠,长得很清秀,就读于复旦中文系,也是湖北人,不过出生于省会武汉的她,家境相当优越。在李东胜搞航天科普讲座时结识了他,随后加入军迷社。今天是李东胜的生日,刘惠请他来新天地喝咖啡,李东胜既惊又喜,因为从初中起,几乎就没人给他庆祝过生日了。父母谋生尚且艰难,哪里还有余暇做这些华而不实的事情?
在此之前,李东胜并没有跟女孩单独打交道的经验,所以这场约会从一开始,刘惠就是主角。她很轻易地聊起父母带着她在国外旅游的见闻,而从小连湖北都没出过的李东胜只有倾听之份。当她聊起文学时,李东胜更是搜肠刮肚也无法将她嘴里的名字和脑子里的存货对应起来。终于,刘惠也察觉到了两人的话语失衡现象,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她决定找一个双方都有公约数的话题来聊。
“社长,你看了《仙剑奇侠传》吗?”
李东胜松了口气,想两人总算是有共同话题了,于是赶紧点头道:“看了。”
刘惠眼睛亮起来,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像是找到了一个兴奋点,“胡歌好帅呀!哦对了,刘亦菲,安以轩和刘品言,你喜欢哪个?还有那个晋元哥哥,你说他和胡歌谁更帅?”
李东胜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只记住了角色的名字,演员叫什么,就没关心了,你说的,都是哪几个人?”
刘惠略有些失望,但还是耐心跟他解释,每个角色对应的演员名字。
不过李东胜还是很难回答她的问题,“三个女孩都挺漂亮的吧,其实,我没看完。”
“没看完?”刘惠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为什么?现在人人都在看这个剧呢,我们系的男同学也在讨论。”
李东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自己想法,“这个剧,我觉得吧,逻辑上有漏洞,我就看不下去了。”
刘惠笑了一下,低着头啜了一口咖啡,轻轻问道:“什么漏洞?”
“就是那个什么教主,挂出一副地球的图形。”
“拜月教主。”
“哦,对了,拜月教主,他说,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李逍遥朝一个方向飞,最后就会回到那里。可是你算一下,这要绕地球一圈,要想在不落地休息的情况下完成,就只能去平流层,以远高于飞机的速度飞,那他们早就冻死了,或者,被风刮得掉下来。”
刘惠差点把口里的咖啡喷出来,“一个仙侠剧,你讲什么科学?”
李东胜一本正经地答道:“既然拜月教主连地球的形状都研究出来了,怎么能不符合逻辑呢?”
刘惠看着他,实在有些啼笑皆非。
“那你喜欢看什么片子?”
“《黑鹰坠落》”
“我没看过。”
李东胜立刻兴奋起来,“那正好,我准备过几天办一个《黑鹰坠落》观影会,你也来吧。”
刘惠扭头看向窗外,沉默了一会,再转回来时,李东胜发现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不自然,像是勉强挤出来的,“这段时间我挺忙的,就不来了。”
窗外霓虹璀璨,树影婆娑,无数的灯光碎片散落地面,像一幅无边的织金地毯。青年男女三三两两穿行而过,高声畅谈理想与爱情。遥望九天之上,只有一轮弦月独挂天边,幽幽闪烁着清冷的光。
大地春来冬去,时光流转,只有那从天而降的月光恒久未变,默默凝视着人世变迁。
李东胜从窗外收回目光,重新转向对面的女孩。同样浓香的咖啡,一样轻柔的音乐,只是物是人非,坐在对面的人,早已换了一副面孔。
何晴子有着典型闽地女子的娇小外形,清淡眉眼。鹅蛋型的粉白小脸上,五官都没有突出的美的特征,可是凑在一起就十分和谐,清秀可人,是一种不带攻击性的美丽,即使是李东胜,在她面前也不会过于紧张。她额前垂下一溜儿刘海,快要遮住眉毛了,但是梳得很整齐,很有一点古意。脑后挽起一条马尾辫,既显得利落清爽,又带着点俏皮活泼。个子不高,身形略嫌单薄,穿一件绿色羽绒外套,又有些多余地在脖子上围了条厚实的围巾,好像在告诉别人,她过惯了热带气候,所以十分恐惧北京的寒冬,以至于必须矫枉过正。
何晴子见到李东胜,先是腼腆地笑了笑,继而一开口,便是带着绵软纤细的福建口音普通话。
“李工,张老师要我代他向你们道个歉。”
李东胜赶紧摆着手说道:“张教授不必道歉吧!他是评委,提问题也是职责所在。”
何晴子又笑了笑,“其实,张老师的个性就是这样,表面严肃,嘴上不饶人,却没有坏心眼。今天下午投票时,他还是支持你们的。”
“哦?张教授竟然支持我们?”李东胜有点意外,他和黄海明原本都以为张教授会是最大的阻碍。
“他要我转告你们,硅光这个技术,他其实一直在关注,也相信会有很好的前景。不过,当这项技术成熟的时候,会牵扯到一场极大的利益争端,所以,他不客气地向你们发问,其实是想告诉你们,不仅要面对技术难题,还要当心利益上的冲突。”
“为什么他只让你转告我,而不是黄教授?”
“他说,这个项目你才是主导人,所以这些话都是对你说的。”
李东胜感到有些好笑,看来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一个项目里谁是挂名,谁是真正做事的。不过,他现在更想搞清楚的是,硅光这么个大有前途的新技术,怎么会卷进利益斗争中去?
何晴子继续解释说:“请你想一下,为什么现在做硅光研究的主要是半导体企业?照说,硅光涉及光学领域,做光电子的人不可能不关注,可是他们却很少有动静?”
“嗯,今天张教授也提到过,他只说这是半导体圈子的人太过自信。”
何晴子摇了摇头,笑道:“真正的原因是,如果这些技术成功了,谁会得利?谁会受损?你想,如果真用硅材料实现光学功能,那么,现在的半导体行业就会立刻抢下光电子的市场。因为在硅材料这个领域,谁会是你们半导体的对手?到那时,做磷化铟的,二氧化硅的,还有聚合物材料的现有光电子产业将面临灭顶之灾啊。”
李东胜吓了一跳,“这......不至于吧?”
“当然,现在还看不到。不过,你们捞过界的行为也很值得警惕了。”何晴子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点指责的味道,赶紧补充说:“啊,我不是说你和黄教授。”
“没关系,我明白。”
“但是,张教授也知道,这是大势所趋,所以他还是支持你们的研究。不过他不能公开表态,请你们理解一下他的难处。”说完这句话,何晴子向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福州有好多做光电的朋友。”
李东胜明白了,其实就算张教授不支持他们,他也没有怨恨的意思。只是何晴子的解释,倒是让他大开眼界。以往确实想得简单了,只是觉得技术就是技术,怎么会有人不希望看到技术创新呢?从没想过会牵扯到这么复杂的利益纠葛。他不禁在心里感叹,有时候要做成一件事,遇到的困难真是远比想像的多。
何晴子见他脸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李工,我今天说的话不会吓到你吧?”
李东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没有,你的话让我大开眼界。”
“其实你在研究所工作,相对还是单纯的环境,做做研究,发表论文就行了。”
“也不是,我们所大多数项目是应用型的,而且所里也有自己的企业,其实还是很看重商业价值。”
何晴子哦了一声,低头搅动咖啡,没再说话。李东胜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恍惚间想起刘惠来,那时也是同样的场景,两人渐渐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缘分也就到此终结。
他猛地惊醒,不行,绝不能重蹈覆辙!
“听说你们物质所是福建最好的半导体研究机构?”
“李工过奖了,其实我们主要研究光电,所里跟福州高意,都有合作”何晴子看来对李东胜发起的话题颇有兴趣,回答完他的问题后,还意犹未尽地问道:“我听说李工是复旦的博士?复旦可是我梦想中的学校,可惜考不上。”
“你们物质所也很好啊!”
“其实,还有一年我就研究生毕业了,我也想去上海。”
李东胜感到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急促地跳起来。
“好啊,嗯......我,那个,上海欢迎你!”
何晴子看着他,嘴角又牵动出一个笑痕,虽然很轻,可是很自然,在李东胜心里,仿佛是站在一汪青翠幽静的深潭边,忽而感到一丝微风从潭中拂面而来,慢慢在心中挑起一种淡淡的喜悦。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4 22:40:07 +0800 CST  
第十五章 风投

十五万块钱能做什么?
可以买一辆经济型小轿车,一家人周末就能高高兴兴出门郊游。
可以带父母出国旅游,欧洲美日都走一遍,省一点的话,还会有剩的。
可以装修一套八九十平米的小户型房子,只要不太在乎名牌。
但要搞半导体,连第一个回合都过不了。
通过孙总的关系,陈孟尧拿到了十五万的政府无息贷款,在租了办公室,买了家具和电脑后,账上还剩八万,这点钱连买套 EDA(电路设计软件) 软件都不够。
所以,首要的目标是生存,大伙想到的主意是,卖开发板。
开发板是一块小电路板,功能上却相当于一台微型电脑。CPU,内存,输入输出接口应有尽有,只是没有显示器和鼠标键盘这样的外设。人们用它来学习电子技术,搞系统设计,或者开发一些好玩的东西,在创客圈里很受欢迎。
陈孟尧注册了一间公司,取名上海同芯半导体,与同心谐音,寓意团结。随后与周海分工合作,周海负责产品,陈孟尧跑市场,有空也帮忙干活。两个光杆司令都只能亲自动手做事,办公室既处理文件,又是试验中心,总是弥漫着烙铁的焦糊味和松香味。
陈孟尧先把目标市场锁定在高校电子专业的大学生上。除了淘宝开店,就是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销售,流程大致是,设法认识几个有影响力的学生,请客吃饭拉拢之,同时许以代理抽成。这是唐灵隽出的主意,按她的说法,“只要肯分出利益,就不愁找不到合作者”。
他们的运气不错,那几年开源硬件文化兴起,创客风潮从国外刮到国内。Arduino,Raspberry Pi,Beagle 三大开源的开发板风行一时,国内也建立了很多爱好者社区。他们只要照搬开源方案,再小小修改一番,就可以形成自己的产品了,研发成本大为降低。而学生们也很喜欢这些简单易学的开发板,用来做个小机器人,攒个无人机,把小灯泡一个个用程序点亮,排成一个心形,然后再变成女孩的名字,简直拉风极了。
凭借灵活的设计和详细的技术资料,同芯的开发板很快在学生群里站住了脚,还打入周边省市的学校中。到年底的时候,公司账上已经有了三十万盈余。
这些钱做芯片当然还是不够,但起码活了下来,就可以耐心等待机会。
没过多久,陈孟尧终于等来了好消息。2013 年创业风潮兴起,各地都在抢着扶持新创公司,原来不为人知的风险投资行业一夜翻红,成为人人谈论的话题。资深投资人沈大霄就在这时走入大众视野,成为媒体常客。他是蓝松资本中国区投资总监,曾投出过好几个明星项目,取得数千倍的回报率,堪称创投界的金手指。
某一天,当初陈孟尧参加过的创业大赛组委会联系到他,说沈大霄看过他的项目,想要约他喝咖啡。
陈孟尧听完电话后,愣在原地好半天,心中万千念头同时涌来,不知该作什么反应才合适。他当然听过沈大霄的名字,想到自己有可能跟那些明星创业公司共同出现在媒体新闻中,他恨不得立刻把消息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可是又有些担心,沈大霄的名字总是出现在互联网领域,很难想像他会对半导体有兴趣。会不会又像那个女评委一样,用一通外行眼光来审视他?
见面的地点在锦江饭店,沈大霄参加完一场讲座,留下来等他。陈孟尧赶到时,讲座刚刚结束,印着沈大霄头像的海报还立在大厅里。一路找到咖啡厅,一进门,就看见了网上已经熟识的那个面孔。
沈大霄年约四十岁,长相斯文,戴一副黑框眼镜,有着学者的优雅气质。一身高定西装,举止如同受过训练般,总是恰到好处。陈孟尧到时,他已经坐在咖啡厅等了一会。简单寒暄过后,沈大霄直奔主题,“你们怎么保证快速做出产品?据我所知,半导体的流片周期都很长。一次不成功,还要做几次。时间和金钱都是巨大风险。”
从这第一个问题,陈孟尧就知道他是做过功课的,像上次那样打情感牌肯定不行,只能用扎扎实实的数据说服他。
“首先,我和我的合伙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半导体专家,我们对自己的能力是有信心的。其次,二维码解码算法已经比较成熟了,把它做进芯片里难度不算大。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当前支付宝的二维码业务已经在爆炸性增长,每个季度都有 100% 以上的增长率,预计微信很快也会跟进。我们计划在半年的开发周期后,正好能赶上明年大增长势头。有这么好的商业前景,我们还能不尽全力工作吗?”
“唔,你的回答不错,不过,”沈大霄笑了一下,接着问:“我对你们产品的意义有些疑问。”
陈孟尧的心一下收紧了,这个问题要是回答不好,等于否定了项目存在的基础,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二维码用起来太简单了,用手机扫一下即可,为什么商家需要改造 POS 机?这不是增加成本吗?用软件解码是不是也可以呢?”
陈孟尧脑子转得飞快,立刻调出准备好的答案,“问题在于效率。POS 机的硬件解码,比手机软件解码平均能节省 5 秒钟,平时可能感觉没什么,但是顾客很多,在排队等候时,你能一个个去查验每个人的支付情况吗?”
“很好,陈先生准备得很周全,”沈大霄不住地点头,向他露出满意的微笑,“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大概这是全世界创业者都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你们的芯片成功了,有竞争对手模仿怎么办?尤其是那些大公司。”
沈大霄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每一个投资人都会问创业者的问题,先行者被模仿者干掉的例子实在太多,尤其当模仿者实力强大的时候。陈孟尧同样做好了准备,他解开手腕上的手表,轻轻放在桌上,指着表盘说道:“曾经有一个同学告诉我,在我们这行,没有谁能确保自己永远不败,唯一能做的,只有比别人更快。这句话看起来像是鸡汤,但也确实是至理。成功与否的区别在于,怎么执行这一原则。这块表,我今年才开始戴,其实以前我是不戴表的,既然已经有了手机的话。我戴它不是要显摆身份,只是为了看时间,因为比起掏手机的动作,看手表能节省两秒钟。”
沈大霄看了一眼他的手表,又把自己的袖子撸起来,手腕上金灿灿的宝珀表立刻显露出来,“说得好!我喜欢你这个关于手表的说法。陈先生,实话跟你讲,每次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并不指望得到确凿的答案。毕竟,谁能预料将来的事呢?我就是想看到创业者的决心和态度。你这个说法虽然并不新鲜,但我很欣赏你的坦率。”
“沈先生过奖了!”陈孟尧看他的态度,估摸着自己有戏了,心里顿时激动起来,想着这块手表还是唐灵隽送他的,等完事后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沈大霄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再抬头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抛出一个新问题,“陈先生,我听说你的女朋友是个律师,而且在创业上帮了你很多?”
陈孟尧心里一震,原来沈大霄已经调查过他了。“没错,她确实帮过我很多。”
“陈先生,你打算和她结婚吗?”
“这......当然想,不过,还没那么快。”
沈大霄表情严肃起来,让陈孟尧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是这样的,陈先生,我下面说的话,请您不要介意,只是作为投资人,需要对客户负责,有些事情,我也不能不提。在创业公司中,因为创始人离婚造成股权分割的争议,是一个非常大的风险。所以近些年来,我们投资机构一般会要求创业者结婚前签订婚前协议,即使将来离婚,配偶也要放弃对股权的要求。”
沈大霄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似的。可是对陈孟尧而言,不啻是兜头一盆冰水泼过来,把刚刚燃起的希望一下浇灭了。
婚前协议,放弃财产,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唐灵隽?她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没有她,他不可能出来创业,更不可能走到这一步。这绝对不能接受,就算他相信他和唐灵隽能永远在一起,不会离婚,这一纸协议也是对她的巨大侮辱。
绝不可接受!
陈孟尧呼地站起来,眼睛直盯着沈大霄,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如果这是必需的条件,那么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说完,他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饭店。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4 22:41:47 +0800 CST  
第十六章 佛安光电

佛安光电是佛山最大的 LED 灯芯制造商,也是马远决定拿下的第一个客户。
在内部动员会上,马远声音洪亮,口沫横飞,胳膊挥舞得像个指挥家,“就是要迎难而上,”他大声说道:“虽然我们是新来者,我们的销售业绩还是零,但是,我们就是要把啃下最大的骨头当作第一个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大家要有必胜的决心,信心和狠心。”
赵帆忍不住悄悄问刘安利:“我们不是做技术支持的吗?为什么搞得像保健品销售?”刘安利笑着一指天花板,小声回道:“上面打架,要拿我们当冲锋队使了。”
刘安利的判断来自于他自己的经验,以及对高层斗争的想像。他以前在大公司干过,日常和同事津津乐道的就是领导们的宫斗传说。当初他看了马远的履历,就觉得此人被总部远派边疆,必会伺机反扑,相处几天后发现,这位马经理心心念念的都是销售业绩和客户,结合背景故事,他自认为看出了马远的心思。审时度势后,便决定投靠其麾下。“马远和王荣辉,犹如刘邦和项羽,前者弱而不馁,后者强而不智,最后必定是刘邦取得天下。”刘安利用熟知的历史典故向朋友解释他的选择,“若要日后封疆拜侯,就得在主公落难时入伙,此所谓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
雪中送炭的刘安利自认为现在是站队的好时机,于是他费尽心力在马远跟前表现自己。开会必拿着小本本记录讲话,定期向马远汇报思想感悟,还刻意疏远齐峰,种种努力很快得到回报。马远出门办事的时候,他几乎都是左膀右臂。又因为他是佛山本地人,熟知地方习俗,马远也常常听取他的意见,诸如办公室的风水布置,员工团建,都交给刘安利办理。而他办过最大胆的一个项目,是参加国际照明展的展台设计。
这场展会在佛山召开,马远代表英思达租下了两个展台,但主打展品却只有一个 - LED 驱动芯片。一般而言,面向行业内人士的展会通常布置偏于保守,以传达严谨,专业的理念。但刘安利一反常态,大胆使用亮色和花哨的背景图案。他说:“LED 是一个年轻的产业,大多数来参会的工程师都是 35 岁以下的年轻人,我们必须吸引他们的目光。”
除了华丽的展台外观,展柜里也内有乾坤。把芯片从焊接,到如何控制 LED 灯的亮度和颜色,做成一个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展板,还标上箭头,让人仿佛看一副连环故事画,再配以卡通风格的说明文字,搞得很是新颖独特,一下吸引了众多参观者,其中自然不乏佛安光电的人。
在展会打响了第一炮后,整个佛山 LED 行业都认识了英思达,闭幕第二天,马远就收到了佛安光电的邮件,邀请他到公司介绍产品。
马远本来只打算带刘安利去,但齐峰坚持说跟客户打交道,必须销售在场,马远知道这是王荣辉的授意,也不好拒绝。三人打车赶到禅城开发区的佛安光电厂房,那里包括一栋独立行政大楼和两个巨型车间,区内空地则盖了水榭楼台,假山碧水,极力模仿江南园林风貌。刘安利笑着说,这公司老板喜欢传统文化,等会多半能在办公室里看到关公像,功夫茶和大幅字画。
刘安利猜的没错,但实际情况更夸张。佛安的龙总穿着一身白色练功服,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接见了他们,而这里不是庙宇,是货真价实的科技公司总裁办公室。
室内之宽阔自不必说,目测足有三百平米,诡异的是墙边沿线等距摆放了七八个香炉,都点上了香。一个墙角还安置了一尊关公像。房间正中的巨型红木办公桌上,蹲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玉质貔貅,正张着大嘴对准每一个来宾。黑色皮椅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几乎堆满了书,可是仔细一看,大多是线装书。书柜一角还摆有一颗树干笔直的盆栽,马远认得这叫发财树。柜子上面挂着一幅巨型书法字帖,只有四个字,“宁静致远”。
龙总五十岁上下,打扮得仙风道骨,如果手里再拿一把剑,简直令人怀疑他在修仙。不过终究还是凡心未消,马远注意到他手指上还戴着一块碧绿透亮的扳指。本想按惯常礼仪跟他握手,但转念一想,他这身打扮多半是不愿触碰陌生人身体的,便收回了念头。
宾主一起在红木沙发落座后,龙总却不过问正事,反倒吩咐秘书泡一壶功夫茶,等每位来宾喝了一杯后,才笑眯眯谈起他们来访的目的。
“欢迎马经理,请到会议室与我公司相关部门负责人详谈吧!”
第一句话就是送客,马远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种待客之道,转头看了刘安利一眼,见他也一脸疑惑,两人对了下眼神,只好无奈地去了会议室。
相对来说,会议室还比较正常,除了字画和发财树外,会议设施一应俱全。
来的人有采购部的何经理,研发部的孙总工,以及品管部的马副经理。马远先讲了一会 PPT,强调他们的芯片比公司现在用的更好,然后举了一些应用案例,最后还把样品发给在场每个人看。
三个人像把玩工艺品一样翻来覆去看了芯片一会,品管部的马副经理先开了口:“作为全球最大的 LED 灯芯制造商,我们高度重视产品的可靠性,我希望贵公司能做到两点,第一,给我们提供完整的可靠性试验报告,还有你们工厂的质量认证报告。第二,我们还要对芯片做认证流程,希望贵司能配合。”
这番话说得挺气人的,英思达作为世界领先的半导体大公司,业内无人不知,素来不必提供什么质量认证报告。马副经理分明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马远本想讨价还价一番,不料齐峰却抢着说:“贵司要可靠性试验报告,我们当然可以提供,你们要认证也可以。只是我们能向总公司申请到的样品数量也很有限,已经有好几家客户预定了,所以,希望贵司在看过报告后尽快告知认证计划,我们好安排送样。”
马远心里不禁叹服,论跟客户打交道,还是销售经验丰富。这话表面上是答应对方要求,其实是暗示对方,你们的竞争对手已经抢了先。最后还把主动权抓在手里,等于说发过报告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催促对方了。
采购部何经理接着说道:“我们的认证流程也是很严谨的,除了可靠性报告,还有 ROHS 声明,以及,阻燃性——”
“何经理,您需要什么,我们有的自然会提供,如果没有,那就没办法了。当然,我很希望贵司也能帮助我们做一套完整的测试,如果贵司有条件的话。甚至我们能搞一个合作项目。”
齐峰这句话就有些不客气了,见何经理脸色阴下来,马远心里怪齐峰多事,赶紧说道:“何经理,您的要求很合理,我们会尽量满足。”
一直沉默着的孙总工此时开口问道:“我们研发给一个产品定型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你要我们修改设计,就更不容易了。我希望能看到你们的产品有非常突出的优点,用极高的性价比说服我。”
“没问题,孙总,稍后我会给贵司提供十片测试板,你们先测测看。”马远笑着向孙总工说道。
从佛安的会议室出来,没有人再陪同了,三个人只能自己走进电梯下楼,才发现电梯里的按钮少了几个数字,都是以 4 结尾的,比如 4,14,24。马远只在香港见过这样的设计,越发觉到龙老板的迷信程度简直登峰造极。
刚刚离开厂区,齐峰就向马远抱怨道:“马经理,像这样的客户不能太纵容,他们其实就是想压价,所以故意刁难我们。”
马远摇头道:“不,你不了解广东的这些私企老板。跟他们打交道,要放低姿态,取得信任后,他们才会给你回报。你们销售在上海那边总是和国企,研究所,还有外企来往,不习惯这里的氛围吧!”
“可我们毕竟是国际大公司,要注重品牌形象,总不能搞陪酒陪玩的勾当来拉生意吧?”齐峰说着大声嚷嚷起来。
马远站住了脚,两眼瞪圆了,气冲冲盯着他,“国际大公司怎么了?你们呀,就是端的架子太高,难怪生意做不好。”
名义上说,齐峰是来协助马远工作的,所以不好跟他吵,只能冷着脸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既然齐峰不认同马远的做法,马远正好把他排挤出去,安排自己人刘安利和佛安对接。只是两边来回用邮件沟通了一个星期,该提供的文件也都提供了,佛安那边却只说在测试,刘安利提出想去现场看看,也遭到拒绝,马远感觉到,现在阻碍他们的似乎是看起来最老实的孙总工,因为认证流程是他的研发部门负责,现在也正卡在了这里。
“小刘,明天是周末,你设法约一下孙总工,我请他吃饭。”马远决定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图,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安排饭局。刘安利心领神会,继续问道:“除了吃饭,再安排点别的节目?”
马远微微一笑,“就按本地习俗来,你做主。”
楼主 作家征岳  发布于 2021-03-14 22:43:54 +0800 CST  

楼主:作家征岳

字数:60503

发表时间:2021-03-08 15:35:2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15 01:40:36 +0800 CST

评论数:3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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