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江湖——刀光乍现，江湖未远
三十五 教父
慕容莲城与燕雪一起洗澡的那天晚上，他留宿在雪园之中，门口那一匹白马足足等了他一夜。第二天早上，慕容莲城走出雪园跳上马背，在城中缓缓行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最后来到另一座园林门前。刚刚奔至门前，大门忽然被拉开，马蹄跨过门槛径直冲进去。园中角楼之上负责瞭望之人早已发现是堂主的身影，遂叫人打开大门迎接。门楣上悬挂着“莲城”二字，此处乃宋剑堂的训练基地，慕容莲城今日过来是为观察小耳的状态。
小耳比燕雪早一个多月来到京城，如果以马儿的行进速度来计算，两人的直线距离不过十里，可惜两人对此皆一无所知，就像是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所经历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初入莲城之时，小耳只见好大一片水面，这个季节里水中正呈现出一片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的美景。小船在密密麻麻的莲叶间冲开一道口子，待至湖中心水面突然空旷，然后发现湖面上浮出一座小岛，岛上高墙深院，水中倒映着一座城堡。
进入城堡之后小耳才发现，这里一点都不好玩，甚至让她感觉十分的可怕。
小耳被带到一处小房间里，透过窗户她发现窗外的花园里有许多小女孩儿，那些人比小耳大两三岁的样子，她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把木剑，正在挥舞着练习剑法，感觉这里就像是一个学堂。这些小女孩儿是不久之前太后命人送过来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后宫的掌权者觉得需要一些可供差遣的侍女剑客，于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些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让宋剑堂代为培养传授剑法，学成之后就会被召回后宫担当侍卫。这些女侍卫服从太后的旨意行事，常常也是趾高气昂、出手不凡，颇有前朝上官婉儿之风范气质。就连慕容莲城遇见她们有时候也不得不退让三分，以免引起皇上与太后之间不必要的误会。女子练剑班每十年开一期，小耳眼前这一期是一年之前才送过来的。慕容莲城打算让小耳加入其中，将来可为其所用。在回京的路上，他已经为这个小女孩儿勾画好了一个未来。
当小耳被人带到花园里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小女孩都停下手中的剑，转眼看了过来。她们小小年纪，一个个却都皱着眉头，几乎看不见笑容，想来练剑这件事对于这些小女孩儿而言是十分辛苦的。或许就像小耳一样，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故事，来到这里只是命运的神秘转折而已。在巨大无常的命运碾压之下，她们对世事一无所知。
练剑的第一天，小耳就遭遇到了麻烦。教她剑法的那人发现这小姑娘的动作总是扭转不过来，哪怕是拿木片抽打她的后背，一直打得她开始抽泣，她的手臂依然转不过来弯，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习惯定势。后来那人察觉到这小女孩儿可能之前学过一点武功，于是突然抓住她脚腕，将她整个身子倒提起来，上下抖了两下。这个怪异的动作不由得引得其他小女孩儿转眼张望，终于有人笑了出来。但见从小耳衣裳里飘落出两张纸片，那人又抓住小耳肩膀将她放下来，然后捡起地上纸片一看，上面果然勾勒着几招剑法。
那人冷冷道：“到了宋剑堂，就要服从宋剑堂的规矩，你必须把以前学到的剑法全都忘掉，才有资格学习新的剑法！”说罢，当着小耳的面将那两页纸撕烂扔向了空中。小耳望着半空中飘飞的碎纸雪花，忽然尖声大叫了起来，小脸儿涨得通红，一口气叫到失声，突然白眼一翻昏厥过去。教她剑法那人不明白这小女孩儿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他不知道那两页剑法是小耳的师父余至嚣留给她的唯一信物。
说起余至嚣成为小耳的师父这件事，乃是出于燕雪的一句玩笑话而已。
就在岳阳知府燕尺侠准备上君山岛的前几日，燕雪看见余至嚣擦拭长剑，然后在院子里一剑劈开木桩，试试剑锋是否锋利。燕雪不禁拍手赞道：“好剑法！”转眼之间突发奇想，说既然是假扮侍卫随父亲上岛，她也应该学两招壮壮胆。余至嚣感觉有道理，于是就开始教燕雪剑法，没想到一旁的小耳看见之后捡起地上一根树枝亦过来照模照样的比划起来。更让人惊讶的是，小耳竟然比燕雪上手更快，余至嚣不由得赞道：“这孩子悟性很好！”燕雪听了顿时脸色一红，嗔道：“既然她悟性这么好，那你收她为徒吧，反正我也笨得很！”余至嚣微微一笑，过来蹲在小耳面前，伸手轻轻握着她幼小的肩膀，道：“我是江湖中人，不想把你带入江湖，但是女孩子学一点武功防身也好，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这个师父，就点一下头。”小耳尝试理解他话里的含义，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点点头。旁边燕雪不禁笑道：“恭喜余大侠，收了这么一位聪明伶俐的徒弟，你这一身好剑法后继有人了！”想不到她一语成谶，师徒关系这个纽带影响了小耳的一生，这是余至嚣当时万万不曾想到的。
余至嚣送给小耳一页剑法，是他亲手画出来的，说等小耳学会了这一招，再传授她新的剑招。可惜没过两天，突如其来的燕尺侠之死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余至嚣再也没有功夫教小耳新的剑法，后来又与小耳分隔开，那两页剑法遂成了小耳对师父唯一的想念寄托。如今连这一点想念也被人毁灭，小耳害怕再也找不到师父。
小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慕容莲城站在床边，正皱眉望着窗外。听见小耳醒来的动静，慕容莲城转身过来盯着小耳，轻轻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肯好好练剑？枉费我千里迢迢带你来到京城！”语气之中透出一点儿失望的情绪。
小耳道：“我想回去，我想回到师父身边，可是他撕了师父给我的剑法。”
慕容莲城皱眉道：“就算让你回去，你也找不到你师父，因为你的师父做事不小心，已被人抓了起来，他现在自身难保，正等着人去救他呢。”
小耳愣愣望着慕容莲城，显然不太相信慕容莲城的话，又或说是听不太明白。
慕容莲城手中忽拿出一页剑法，递到小耳面前。乍见之下小耳顿时眼色一亮，连忙坐起身来将那一纸剑法拿过来看，认出正是师父余至嚣的笔迹，以为被撕毁的剑法又失而复得，但是仔细一瞧，发现笔法虽然很像，剑法却是新的，不由得蹙眉望着慕容莲城。慕容莲城微笑道：“这是你师父让我转交给你的，你现在应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小耳点点头，“他在什么地方，求你带我去见他。”
慕容莲城却摇了摇头，“他被困在一个很秘密的地方，虽然我知道在哪儿，但是我不能救他出来，于是他将自己的剑法写下来，让我转交给你，希望你可以练好剑法去救他。但是可惜，连他自己都出不来，就算你学会他的剑法又有什么用呢？”
小耳仍是似懂非懂，“那我应该怎么做？”
“这里所能学到的剑法比你师父的更加厉害，所以你应该忘掉你师父的剑法，然后在此好好练剑，这样才有机会救你师父出来，你明不明白？”
小耳盯着手中那一页剑法，又轻轻点一下头，好像是懂了，又好像是没有懂。当时她年纪尚小，不太能发现慕容莲城这一番话中的漏洞，只知晓如果她想救师父，就只有听从慕容莲城的话。此后小耳终于肯乖乖练剑，而慕容莲城过来看她的时候偶尔也会带给她一页余至嚣的剑法，有时候是一个月一页，有时候一年只有一页。这一页一页累积的剑法就成了支撑小耳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她不能练习师父的剑法，收藏留在身边也好，至少她相信慕容莲城知道师父被困在什么地方，至少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目标。
练剑大约一个月后，小耳开始明白其他那些练剑的女孩儿为何总是愁眉不展，因为她们都想逃离这里，逃离这种枯燥无趣的生活。后来有一天，小耳发现慕容莲城过来从中挑选了一名小女孩儿，然后牵着她的手离开，那小女孩儿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地方。当时花园里所有女孩儿都转眼盯着那个被牵走的人，眼中流露着羡慕的目光。那个被慕容莲城带走的小女孩儿就是小五，后来出现在雪园之中服侍燕雪，对小五而言可谓是一种幸运。因为留下的其他人很快就将经历一次噩梦般的袭扰，有人就此命丧莲城。
那天夜里，小姑娘们都已入睡。莲城中忽然传出一声孩子的尖叫，小耳不由得从睡梦之中惊醒，抬头但见窗外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有人破窗而入闯进她的屋子，然后不由分说将她从被褥里抓了出来。那人黑衣蒙面，拎着小耳又跳出破窗，小耳转头看了一眼，但见还有其他的黑衣人在抓小姑娘，就像是一群来偷小孩儿的盗贼。那些人手中抓着小女孩儿脚下飞檐走壁，来到了城堡边缘，然后纵身跳下城墙，将小姑娘纷纷扔进湖中。
但听“噗通”、“噗通”之声响成一片，小耳感觉自己沉入冰凉的湖水中，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于是双手乱挥、双脚乱踢，急切地想要逃离这种恐惧浮出水面。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还在下沉，口中也呛了一口凉水。她感觉自己就快死了，忽然想起怀中师父的剑法怕是被打湿了，于是连忙从衣裳里拿出那一页剑法，然后高高举起来，试图举出水面。一旦她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不料她的身体开始在水中上浮，终于浮出水面，口中吐出一口水，然后大口喘着气。她手中仍举着那一页已被打湿的剑法，听见身边有人呼叫、打水的声音，她只是为了保护那一页剑法，手脚开始划水，慢慢往小岛边游了过来。
那一页剑法终究是未能挽救回来，已经湿得烂了。次日小耳才知道一个事实，前一晚被扔进湖里去的小姑娘们有些并没有能像她一样游回来，打捞上来的只有尸体。这是给她们上的第一课，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要冷静保存自己，惊慌失措的人只可能断送性命。经此一课之后，剩下的人手中的木剑都被换上了一把真正的利剑，莲城之中那些冷酷的脸孔还会想出其他恐怖的方法折磨、检验这些小女孩们，使她们的数量一个一个的减少，最后只剩下那些神经紧绷、反应灵敏的人才有可能幸存，连睡觉的时候都剑不离手。
这样的生活枯燥、乏味而且惊悚，她们唯有继续苦练剑法，等待未知的考验。只有到了年关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点小小的欣喜。每到过年的时候，太后都会命人给这些女孩儿们送来一些漂亮的衣饰还有胭脂水粉，作为皇室的赏赐，足够每个女孩一年之用，好让她们记得太后她老人家的恩情，将来学成之后回到宫中效忠报答。然而并不是每个女孩都能享用这份福气，等到她们练剑五年之后，又将迎来一次期中考验。
那天半夜月黑风高，忽然有人被杀于沉睡之时，莲城之中闯入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血腥的气息开始悄然蔓延，只有嗅觉敏感的人方来得及从被子中拔出剑来迎击。小耳在门窗、屋顶处都拉扯了丝线，线上系着小铃铛，一旦有人闯进来她便可立即知晓。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一次实战训练，黑衣人疏忽出没，出招更是毫不手软，稍有不慎的人就可能被斩杀，就看谁能坚持得更久。或者说，这是一次限时杀人的游戏，当被杀者达到一定数量后杀人就会突然停止，最终谁能活下来全凭杀人者一念之间的判断。
经此考验之后，女孩的数量开始保持稳定，已从当初送来的三十多人减至十五人，最后一次终极考验是在十年学满之后。曾经稚气懵懂的小女孩儿已经变得亭亭玉立，她们虽然穿着漂亮的衣裳，略施粉黛眉目姣好，但是她们的眼神冷若冰霜，手中剑鞘里藏着杀气，她们已经变成那种冷静到无情、甚至冷血，只会服从命令的忠诚之士。但是她们还没有过杀人的经验，眼神中依然还透着一丝恐惧，终极考验就是将她们分成两两一组，然后对决直至一方杀死对方，最后能够进入后宫担当侍卫的不过七人而已。十五人中唯独小耳例外，她被慕容莲城直接留在了身边而没有参与这场考验，自然也没有资格入宫。
小耳终于向慕容莲城问出了她心中那个长久以来的疑问：“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有没有骗我？如果你真的知道我师父受困的地方，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
慕容莲城微笑道：“不急，你还需要为我做点任务，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小耳不禁咬着嘴唇，蹙眉摇了摇头，道：“你之前骗我学剑，现在又骗我给你做事，其实你根本就是个骗子，枉我还相信了你的鬼话！”
慕容莲城亦眼色一冷，“你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今天还能够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是因为你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救你师父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你不付出一点代价，又岂能得到有关他的消息呢？”
“你到底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或许抓我师父的人根本就是你！”
慕容莲城眉心微动，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身望向窗外远远一座塔尖，淡淡道：“如果真的是我抓走了你师父，你只需要打败我就可以救他，你敢吗？”说罢，又转眼冷冷盯着小耳。以后小耳面对的对手将是异常强大的金禅，他要试探一下这丫头的勇气。或者说，看看余至嚣在她心目中究竟占有多重的分量，为了救师父她是否不惜牺牲一切呢？
小耳蹙眉微微一怔，突然拔剑指向慕容莲城，为了余至嚣出剑竟是毫不犹豫。
剑锋刺来，慕容莲城扣指轻轻弹在剑脊之上，顿时将攻势打偏，出招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道，而是让小耳可以尽情攻击。小耳挥剑再一刺，却见慕容莲城的身影已然飘出窗外，乃是面对着小耳倒退而行，却来去如风丝毫不见阻滞。小耳提剑踏在窗台上追击上来，伸剑直指慕容莲城，却始终慢了半拍不得近身。两人一起落在水面上，施展蜻蜓点水的轻功步伐，慕容莲城始终是倒退而行，后脑勺上却犹如长了眼睛一般，不用回头看一眼，突然停身落在了一片荷叶之上。但见荷叶轻轻晃动了一下，竟然能支撑住他整个人的重量。小耳虽然亦能登萍渡水，足尖在荷叶上轻轻踏过，却不能就此停留在叶片之上，轻功修为还是有所不及，于是不得不围着慕容莲城绕了一圈，手中长剑又递出两招。
慕容莲城左手一掌如推浮云荡开剑锋，右手一掌似开山劈石直击小耳面门，虽然只是虚招而已，架势依然威风凌厉。在掌力压迫之下，小耳飞转的身体不由得一沉，眼看就要落入叶下水中，但见她挥掌在水面上轻轻一拍，身子借力反弹而起，同时挥剑斩断了慕容莲城脚下那一根荷叶。慕容莲城哈哈一笑，脚下荷叶落下之时，他人已然纵跃而已，一掌拍向身下水面。这一掌却是使出了实实在在的力道，但听砰然一声在水面上激荡起一片水花，小耳刚刚触及水面反弹而起的身子顿时又受到一股水浪的冲击，不由得跌落在水中。
小耳在水中稳住身子，探出头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但见慕容莲城依旧站在那一片落在水面的荷叶上，身上衣裳都没有沾湿，而她自己却变成落汤鸡一般，不由得心头气忿，挥剑狠狠拍了一下水面。她这近十年苦练而成的剑法在慕容莲城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她手中剑锋竟然连对手的衣裳都沾不到。慕容莲城微笑道：“你果然很有勇气，就是剑法差了一点儿。总之我要跟你说的话已经说完，信不信由你，是去是留也由你自己决定，我绝不勉强。”说罢又飞身踏在水面上返回湖心小岛，只留小耳一个人在湖面上。
小耳还是离开了莲城，决定自己去找师父。慕容莲城并不担心她就此离开，知道她一定还会再回来找他，当她发现到处都找不到有关余至嚣的消息之后，最后就只能回到慕容莲城这条线索上来。但是慕容莲城希望她不要耽搁太久，如今他的功力已经完全恢复，而且犹胜当年向金禅发起挑战之时，现在该是他准备再度出击、报仇雪恨的时候了。慕容莲城没有想到的是，小耳离开之后竟然连一天都没有熬过，当晚就又回到了莲城。
是夜，夜空中电闪雷鸣，忽然下起了大雨。
湖心城堡中人去楼空，两两对决的胜者已经被送入后宫，还剩下一些尸体需要处理。慕容莲城命人将尸体绑上石块沉入湖中，听着大雨打在荷叶上、水面上发出凄冷的声响，感觉犹如那些死去的女孩的冤魂在向他哭泣。然后他又去检查一遍每个人的房间，看是否留有可供追溯身份线索的痕迹，比如墙壁上刻写的字迹，必须铲除干净，那七名女孩儿一旦被送入宫中，就不再受宋剑堂的管理，他这个教父也唯有放手不顾。
某一间房里，慕容莲城忽然发现墙壁上雕刻着一张模糊的脸孔。用剑尖在粗犷的沙砾上雕刻，线条自然十分粗糙，不能尽现脸部细节，甚至只能用一些凸凹不平的小点儿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形成一张脸的形象。但是慕容莲城退后两步皱眉一看，却感心头一懔，墙壁上这张脸孔竟然很像小耳。难道在这些女孩儿之中，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小耳的另类？这些女孩儿平日里除了练剑，几乎没有相互说话的机会，一旦发现两人走得太近，其中之一就很有可能在突如其来的考验之中丧命，甚至最后要面对残忍的两两对决。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私下的情谊影响了她们的判断，将来入宫之后她们听从太后旨意行事，彼此也互为牵制，倘若有人办事不力，就很有可能被其他人所取代，与宋剑堂有着相同的运行机制。竟然有人在墙壁上雕刻出了小耳的脸，看来这个人已经暗中观察了小耳很久，慕容莲城只能希望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现在已经是一具沉入湖底的尸体。如果小耳早一步回来，在慕容莲城毁掉墙壁上的痕迹之前，或许还可以看见墙上自己的影子。
小耳回来之后，并没有注意慕容莲城伸手在墙壁上抚摸的用意，只是问道：“你要我执行什么任务？”她虽然换了一套衣裳，依然浑身湿透，眼神中透着哀伤。慕容莲城回头看着小耳，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从小耳黯然失色的眼神中，慕容莲城很难猜想她出去之后到底遭遇到了什么，竟然这么快就转变了心思。
话说小耳离开莲城之后，虽然得到了人身自由，但是当她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却感觉十分的不自在。长久以来，她都绷紧着敏感的神经，总觉得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似不怀好意，因为她浑身湿透着衣裳，难免会引人侧目。突然有人碰到她的肩膀，她顿时就紧张起来，转眼冷盯着那人，手中就要拔剑，却不料那人转身就走远了，浑没当回事儿，行人擦肩而过是很正常的。小耳不得不离开人群，躲在一处街角，感觉身上又湿又冷，转眼瞧见一间屋子里摆满了衣裳，于是就走进屋里去拿起一套绿衣。衣裳铺的老板过来道：“姑娘要买衣裳吗？”不料小耳拿起衣裳二话不说就往外面跑，但听身后的老板叫唤道：“哎呀，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偷衣裳……”可惜小耳轻功不凡，早已飞上屋顶跑远了。
小耳躲进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角落里，换上干净的衣裳，感觉不那么冷了，却又听见肚子开始咕咕叫。于是她又出来寻找吃的东西，走到有人的街上，看见那些冒着白雾的地方，正是卖馒头的小摊儿。小耳盯着蒸笼里刚捡出来的白馒头，不由得直咽口水，但听那小贩儿道：“姑娘，要买馒头吗？一文钱一个哪！”小耳“嗯”了一声，忽然抓起一个馒头就跑，不消说，她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那馒头还很烫手，小耳不由得把它从左手又扔到右手，却听身后有人叫唤：“哎呀，有人偷我馒头……”此时正在街头巡逻的两名京师衙门兵顿时闻声追了上来。小耳边跑边吞下手中的馒头，却忽然被那两个小兵前后拦截住。
“大胆小贼，竟敢在京师街头抢东西，跟我们回衙门！”
“哎呦，原来还是个女贼，模样够俊俏的啊……”
两名衙门小兵正靠近过来，小耳拔剑出鞘，道：“别过来，否则我不客气了！”其中一个小兵心想，一个连馒头都买不起的人能有什么本事呢？拔剑出来恐怕只是吓唬人的，于是亦拔出单刀，举手就往小耳身上劈砍。小耳挥动长剑，不料一招滑手，竟将那人一条手臂给削了下来，小耳情急之下出手不分轻重，那名衙门小兵又岂是她的对手？
眼看着鲜血喷涌而出，另一名小兵顿时惊得呆了，突然转身就跑。其实小耳此刻的惊悚并不比他少，自己也没想到她手中的剑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当时就吓得手一缩，长剑掉在地上，然后转身就跑了。她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一直等到天色暗沉下来，眼前忽然电光闪烁，然后一声惊雷又吓了她一跳。大雨淋落下来，她连个躲雨的屋檐都没有，她跑到一个屋檐底下，却听见人家院子里的狗忽然乱叫了起来，于是又连忙跑到别处去。她缩身坐在一个屋檐下面，看着眼前的雨帘，不禁有种很想哭的感觉。
这些年来，她所受的教养就是无条件的服从命令，然后得到赏赐，思维中早已固化了这种观念，哪里还晓得拿别人的东西是要付钱的。既然已经适应了莲城里的生存环境，外面的世界反而变得十分陌生。她原本以为可以凭借手中的剑出来行走江湖，如今没想到却是寸步难行，只是砍了别人一条手臂而已她都吓得扔掉了手中的剑，其实她根本没有胆量杀人。此刻她心中想念着师父余至嚣，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找他。
最终小耳选择了回到慕容莲城身边，这里是她熟悉的环境，就像以前一样，她不需要理会任何人，只需要专注做好自己。她接受了慕容莲城那套说辞，凡事都要付出代价，而且开始相信，慕容莲城一定知道师父的下落。慕容莲城看出小耳眼神中的无奈，不禁微微一笑，然后撑起一把雨伞，道：“跟我来！”说罢拿起一把剑走入大雨之中。
小耳跟在慕容莲城身后，夜雨中飞檐走壁来到一处屋顶上。慕容莲城在伞下看着下面的街道没有说话，小耳则在他身边淋着雨等待命令。街道中忽然走过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名蓑衣人，另外还有两名蓑衣人依附在车尾处，这三人腰间都插着剑。京城之中富贵人家招揽一些剑客来当看家护院是寻常之事，看来坐在马车里面的人非富即贵。慕容莲城眼中盯着街道中的马车，道：“你还没有杀过人吧，现在就去杀了坐在车里的人。”
小耳不禁问道：“为什么要杀他？他犯了什么事？你认识他吗？”
慕容莲城顿时脸色一冷，“你只需要执行我的命令，不需要问这么多的问题！”
小耳愣了一下，慕容莲城已将手中的剑向她扔了过来。小耳伸手接住长剑，但见街道中那辆马车忽然停在对面楼下。车尾处两名蓑衣人跳下车，退去蓑衣撑开雨伞，车里的人于是开门下来躲入伞下，在两名剑客的护送之下进入对面那一栋楼，而马车上的蓑衣人则留在车上等候。小耳的目光沿着门口上移，但见窗帘里的亮光映照出粉红色，乃是一座青楼。小耳纵身一跃，径直飞向对面楼顶，越过马车之时，车上的人却完全没有察觉。今晚在慕容莲城的见证之下，小耳将初尝杀人的滋味，并且从中受到了一点性教育。
小耳轻轻落在屋顶之上，揭开一片瓦片，然后用身子挡住缺口，以免雨水飘入而被屋里的人发觉。屋里亮光映入她的眼帘，但见帷帐之内、床榻之上，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已经纠缠在了一起，女人轻盈的笑声传入小耳的耳膜之中。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笑忽然令小耳感觉到耳根发热，心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冲动荡漾开来。小耳将手中瓦片放回原位，然后翻转落下屋檐，贴身伏在了窗户旁边的墙壁上。她往下看了一眼，拉得十分细长的雨丝正淋着楼下的马车，打在车上那名蓑衣人的身上。她又转眼望向对面楼顶，隐隐但见似有一把雨伞飘浮在夜雨中，却看不见伞下教父的身影，那景象不禁有些奇怪。
女人的笑声又从窗户里面传出来，小耳手中拿出一把匕首，将刀尖嵌入窗缝之间，然后由下往上滑动，轻轻挑开了窗户里面的闩儿。小耳将一半窗户轻轻拉了出来，透过粉红色的窗帘，那女人的笑声便听得越发真切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溜进窗户，先是躲在窗帘后面，看见床上的两人继续纠缠着、呻吟着。小耳心头的荡漾越来越强烈，虽然还没有人教她床上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她此刻真切感受到了自己身体里莫名其妙的反应。床上那女人忽然格格一笑，掀起被褥将自己蒙头盖住，只见两人的身体仍在被褥里面扭动着。这倒给了小耳接近的机会，她从窗帘后面走出来，一步一步靠近床边。此刻看不见被褥里两人的模样，但是小耳脑海里却浮现出师父余至嚣的脸孔，而且有种不可抑制的思念冲上心头。她不明白的是，眼前这种异样的感觉为何会令她突然之间想起师父呢？她不敢深问自己，后来她常常心想，她对师父的感情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演变的吧。
正当小耳想得入神之时，被褥忽然又掀开，但见那女人翻身骑在了男人身上，细细的腰肢轻轻扭动起来。她此刻正面对着小耳，身材无疑是显山露水，小耳却被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当时愣着一动也不动。所幸床上那女人闭着双眼，与身下的男人十指紧扣，脸上浮溢出犹如醉酒一般迷离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只看得小耳心头乱跳，甚至比之前砍下别人手臂的时候还要紧张、还要令她感觉无所适从。她的目光从女人白皙丰盈的胸口往上飘移，那女人忽然微微张开了双眼，待看见帷帐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眼中顿时大惊失色，恍如酒醒了一般。那女人还没来得及张口出声，小耳待要伸手拔剑，耳边却突然“嗖”的一声掠过一道疾风，简直刮得耳朵隐隐作痛。
床上那女人微微“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僵硬，一支透过窗户、掠过小耳耳边的利箭瞬间插入了她白皙的胸口。小耳猜想，这应该是慕容莲城端着强弩放出的箭矢，他虽然不在房里，却似乎洞悉着一切，嫌小耳出手太慢而失陷于眼前所见的景象。血污溅到男人身上，顿时使他意识到什么，连忙甩开身上的女人，陡然翻过身来，口中那一句“来人”还没有唤出口，不料一道剑锋忽然落在了他肩头，而他只能像条狗似的趴着。
小耳的目光随着她手中的剑锋移动，看见那男人心口有一颗痣。当剑锋滑过的时候，自肩颈至心口划出了一道不浅不深的血痕，鲜血顿时流淌下来，剑尖最后落在了那一颗痣上。此刻她只需要将手中长剑往前轻轻一送，使剑锋穿透痣下的皮肤刺入心脏，便可以完成今晚的任务。她感觉到手中的剑在微微晃动，是那个男人的心跳。
“别杀我，别杀我……你是不是要钱？我给你一万两！够不够？”小耳没有理会那男人的话，手腕轻轻用力，剑锋顿时刺入肌肤寸许。那男人自知难逃一死，不禁又问道：“在我临死之前，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人想要我的命？”小耳转眼看了那男人一眼，此刻她才看了一眼那男人的模样，但见他相貌倒也是堂堂不凡。小耳不禁皱眉道：“我猜想应该是你的老婆雇人杀你吧，你在外面找女人风流快活，她难道不恨你？”
小耳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剑鸣，那男人竟是趁着她说话之际忽从被褥里摸出一把剑，挡开了抵在心口的剑锋。小耳退后一步，不由得微微一怔，想不到这人寻欢作乐之时还在被褥里藏着一把剑防身，是她一时大意了。这一声剑鸣顿时惊动了守在门口的两名剑客，推门冲了进来，双双拔剑出鞘。那男人冷声喝道：“杀了她！”但见两名剑客挥剑刺来，小耳轻轻叹一口气，并没有转身去理会他们，而是挥剑径直刺向床上那男人。
那男人欲挥剑再挡，不料手腕被一剑刺中，手中长剑顿时掉落，然后那一道冷冷的剑锋倏忽刺进了他的心口。小耳将手中长剑继续往前递进，直至剑锋从那男人背后洞穿而出，然后推着那男人的身体冲出帷帐，继而跌出了窗口。男人的尸体从长剑上滑落，正落在楼下的马车之上，重重摔下来砸破了车篷，车上的蓑衣人不由得惊得跳了起来。而楼上屋里两人追到窗户边上，但见刺客的身影飘落在对面屋顶夜雨之中，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回来的路上，慕容莲城对今晚的任务似有不满，道：“方才你本来有很好的机会，可以一剑杀死他，结果你却很犹豫的样子，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小耳不禁脸色一红，低头道：“这次是我的疏忽。”
慕容莲城点了点头，又皱眉道：“你最好能记住今天的教训，杀手最重要的技能其实不是武功，而是掌握时机。机会往往只有一次，生死常在一念之间，你明不明白？”
小耳沉默了一会儿，忽反问道：“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师父？”
慕容莲城道：“今晚的任务只是一个测试，接下来会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只要你能够完成，就可以得到关于你师父的消息。我会给你安排一个角色，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蝴蝶，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我会告诉你该去什么地方。”说着，慕容莲城从衣襟中摸出一纸剑法，递到小耳面前，又道：“当你为我做事而感觉到疲惫的时候，不妨想一想你的师父，他还被困在某个地方，我相信你和师父相见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小耳接过那一纸剑法，那是师父的剑法，连忙将之放入怀中，害怕被雨水淋湿。她刚刚杀死了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去残忍的杀害别人，她感觉自己罪孽深重，连镜子里面自己的影子都充满了邪恶之气，令她失眠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