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一）
第一部
一
我刚从麻坡中学回来，天已经黑了，爬上坟湾对面的黄土坡，就听得坟湾里有鬼在说话，有个脆而洪亮的声音说：“要死人了。”另一个声音说：“还没呢，要过两天。”紧接着一个鬼连打了几个喷嚏。我还听到那个鬼用手擦鼻子，鼻涕被擦得呼哧呼哧响。
我不怕鬼，上了坡就两手撑着下巴坐在山岭上歇气，想听听村子里到底是谁就要死了。可是那两个鬼再没有说要死人的事，而是在说谁的棺材在土里已经腐烂了，谁的坟上钻了老鼠洞，下雨天往里灌水哩。这些声音我都熟悉，一个是村里满仓他爹，一个是大刚他爷爷。
到了葫芦湾院前，我看见院子里每户人家的屋顶上都在往上冒青烟。陈三秋在屋门口撅着屁股扫地，手里的长扫把刮得地咝啦啦地响。他家隔壁是我的大叔陈满金家，我大叔还坐在他家那棵梨树下打草鞋。大叔家的大黄狗长旺卧在大叔的身边在打瞌睡。听见我从坡上走下来，就竖了耳朵站起身，摇着尾巴向我走过来。到了我跟前，把两只前脚搭在我身上，用它的嘴要舔我的嘴。
我被长旺舔了一下嘴，长旺的舌头软得象蚂蟥，在我的腮帮子上撩了一下我就把长旺撂开了，用我的手在被舔过的地方摸了摸，继续往回走。
我一边走一边还在想村子里谁过几天会死呢？就看见香娥坐在屋檐下用手肘子一边擦眼睛一边呜呜地哭。我对香娥说：“香娥香娥，你哭啥？你爹的病好了没？”香娥抬了一下头，手肘子就放下了，眯着眼睛对我说：“我爹得的是肝癌，怎么好得了？呜——”香娥又开始哭起来。
我站在路边怔了怔，刚想把听得坟湾那两个鬼说的话告诉香娥，村里的大刚就朝我走了过来。
大刚是去找他家的一只鸡。他手里抓了根竹杆，一边走一边在路边的草丛里敲，到了我跟前还在我的腿上敲了一竹杆，我就骂了句娘：“大刚我日你妈。”大刚回过头没有恼，还朝我笑了笑，我就对大刚说：“大刚，你爷爷的坟上有个老鼠洞，下雨天往里灌水哩，你得去堵堵。”
大刚的眼睛向上翻了翻，皱着眉头对我说：“你咋知道的？”我说：“我听你爷爷说的。”
大刚一听我的话，调头就走。
我能听得见鬼说话，村子里的人都不相信，就连我爹和我娘也不相信。
我家建在光溜溜的兔子坳的半山坡上，这是我爹在1979年盖的。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挤兑我们家，就连院子里的小孩都不和我说话，他们在背地里还骂过我是“臭虫”。
没人陪我玩，我就一个人玩，还经常哭。有一次我正在溪坑里抓虾米，虾米弯着腰象一只弓，一弹就弹出老远，我正把两只手窝成一只瓢准备去捞那只虾米，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就向我走了过来。我抬起头好奇地望着他，他就对着我笑，在我的跟前也蹲了下来，对我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堂弟哩。”
我没有这么一个堂弟，可是他对我格外好，每天都约我去溪坑里玩，只要我一去，溪坑里就有很多很多的虾米，每次我都抓了一手窝。从那以后，我就能够听得见鬼说话了。
后来，我把我在溪坑里和一个小孩子玩的事说给我娘听。那时候我娘正上火，嘴巴上长了一块疮。娘听了我的话就不住地喔喔叫，脸色也变了。我娘说：“你再不要去溪坑里玩了，那不是人，是鬼哩。”我就说：“他说是我的堂弟，怎么是鬼呢？”
我娘说：“你可能忘了，你五岁那年和你堂哥大锤还有一个堂弟大有在溪坑里洗澡，大有就在水里淹死的。”
我娘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天，我和我堂哥、还有我堂弟三个人光着身子去门前的溪坑里洗澡。溪里有一个地方的水最深，我第一个走到最深的地方，水就把我的脖子给淹了，我对我堂哥和堂弟说：“你们看，我敢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堂哥也就举起手走到最深的地方，也对我说：“我也敢。”后来，我和堂哥就上了岸，在石子堆里捡花石头，没一会儿就看见我的堂弟一个人浮在了水面上，肚子胀得象吹起来了的猪。
我把那个被水淹死了的堂弟给忘了，可是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他却跑来陪我玩，让我在水里抓那么多的虾米。我听娘一说，就伤心地哭了起来。第二天还是去找我的堂弟，可是我的堂弟再没有出现。娘把这个秘密一道破，我的堂弟就不来了。他是鬼，什么都瞒不了他。
我爬上了我家门前的这道土坡，看见我娘也在屋子里点了灯，我爹陈满富在屋檐下洗脚。爹把两只脚抬得老高，脚掌合着脚掌相互摔打了一阵，就把脚伸进了布鞋里。我姐远香在喂圈里的那头猪，猪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食，发出嘭嘭嘭的声音。猪食溅了远香一身。
听见我的脚步声，我娘竹青就从灶房里奔了出来，肩依着门框急切地问我：“老师答应了吗？”
我一屁股坐在我爹的身边，仰起头闭了闭眼睛，对我娘说：“还是不上了吧？”
我娘的眼睛一愣，立马蹭到我跟前：“咋了？老师不让先上着？”
我又把眼睛闭上了，头靠在柱子上，再没有回答我娘，只听得我爹“哗啦”一声浇掉了那一盆洗脚水。（未完待续）
一
我刚从麻坡中学回来，天已经黑了，爬上坟湾对面的黄土坡，就听得坟湾里有鬼在说话，有个脆而洪亮的声音说：“要死人了。”另一个声音说：“还没呢，要过两天。”紧接着一个鬼连打了几个喷嚏。我还听到那个鬼用手擦鼻子，鼻涕被擦得呼哧呼哧响。
我不怕鬼，上了坡就两手撑着下巴坐在山岭上歇气，想听听村子里到底是谁就要死了。可是那两个鬼再没有说要死人的事，而是在说谁的棺材在土里已经腐烂了，谁的坟上钻了老鼠洞，下雨天往里灌水哩。这些声音我都熟悉，一个是村里满仓他爹，一个是大刚他爷爷。
到了葫芦湾院前，我看见院子里每户人家的屋顶上都在往上冒青烟。陈三秋在屋门口撅着屁股扫地，手里的长扫把刮得地咝啦啦地响。他家隔壁是我的大叔陈满金家，我大叔还坐在他家那棵梨树下打草鞋。大叔家的大黄狗长旺卧在大叔的身边在打瞌睡。听见我从坡上走下来，就竖了耳朵站起身，摇着尾巴向我走过来。到了我跟前，把两只前脚搭在我身上，用它的嘴要舔我的嘴。
我被长旺舔了一下嘴，长旺的舌头软得象蚂蟥，在我的腮帮子上撩了一下我就把长旺撂开了，用我的手在被舔过的地方摸了摸，继续往回走。
我一边走一边还在想村子里谁过几天会死呢？就看见香娥坐在屋檐下用手肘子一边擦眼睛一边呜呜地哭。我对香娥说：“香娥香娥，你哭啥？你爹的病好了没？”香娥抬了一下头，手肘子就放下了，眯着眼睛对我说：“我爹得的是肝癌，怎么好得了？呜——”香娥又开始哭起来。
我站在路边怔了怔，刚想把听得坟湾那两个鬼说的话告诉香娥，村里的大刚就朝我走了过来。
大刚是去找他家的一只鸡。他手里抓了根竹杆，一边走一边在路边的草丛里敲，到了我跟前还在我的腿上敲了一竹杆，我就骂了句娘：“大刚我日你妈。”大刚回过头没有恼，还朝我笑了笑，我就对大刚说：“大刚，你爷爷的坟上有个老鼠洞，下雨天往里灌水哩，你得去堵堵。”
大刚的眼睛向上翻了翻，皱着眉头对我说：“你咋知道的？”我说：“我听你爷爷说的。”
大刚一听我的话，调头就走。
我能听得见鬼说话，村子里的人都不相信，就连我爹和我娘也不相信。
我家建在光溜溜的兔子坳的半山坡上，这是我爹在1979年盖的。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挤兑我们家，就连院子里的小孩都不和我说话，他们在背地里还骂过我是“臭虫”。
没人陪我玩，我就一个人玩，还经常哭。有一次我正在溪坑里抓虾米，虾米弯着腰象一只弓，一弹就弹出老远，我正把两只手窝成一只瓢准备去捞那只虾米，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就向我走了过来。我抬起头好奇地望着他，他就对着我笑，在我的跟前也蹲了下来，对我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堂弟哩。”
我没有这么一个堂弟，可是他对我格外好，每天都约我去溪坑里玩，只要我一去，溪坑里就有很多很多的虾米，每次我都抓了一手窝。从那以后，我就能够听得见鬼说话了。
后来，我把我在溪坑里和一个小孩子玩的事说给我娘听。那时候我娘正上火，嘴巴上长了一块疮。娘听了我的话就不住地喔喔叫，脸色也变了。我娘说：“你再不要去溪坑里玩了，那不是人，是鬼哩。”我就说：“他说是我的堂弟，怎么是鬼呢？”
我娘说：“你可能忘了，你五岁那年和你堂哥大锤还有一个堂弟大有在溪坑里洗澡，大有就在水里淹死的。”
我娘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天，我和我堂哥、还有我堂弟三个人光着身子去门前的溪坑里洗澡。溪里有一个地方的水最深，我第一个走到最深的地方，水就把我的脖子给淹了，我对我堂哥和堂弟说：“你们看，我敢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堂哥也就举起手走到最深的地方，也对我说：“我也敢。”后来，我和堂哥就上了岸，在石子堆里捡花石头，没一会儿就看见我的堂弟一个人浮在了水面上，肚子胀得象吹起来了的猪。
我把那个被水淹死了的堂弟给忘了，可是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他却跑来陪我玩，让我在水里抓那么多的虾米。我听娘一说，就伤心地哭了起来。第二天还是去找我的堂弟，可是我的堂弟再没有出现。娘把这个秘密一道破，我的堂弟就不来了。他是鬼，什么都瞒不了他。
我爬上了我家门前的这道土坡，看见我娘也在屋子里点了灯，我爹陈满富在屋檐下洗脚。爹把两只脚抬得老高，脚掌合着脚掌相互摔打了一阵，就把脚伸进了布鞋里。我姐远香在喂圈里的那头猪，猪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食，发出嘭嘭嘭的声音。猪食溅了远香一身。
听见我的脚步声，我娘竹青就从灶房里奔了出来，肩依着门框急切地问我：“老师答应了吗？”
我一屁股坐在我爹的身边，仰起头闭了闭眼睛，对我娘说：“还是不上了吧？”
我娘的眼睛一愣，立马蹭到我跟前：“咋了？老师不让先上着？”
我又把眼睛闭上了，头靠在柱子上，再没有回答我娘，只听得我爹“哗啦”一声浇掉了那一盆洗脚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