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自序

这是一部骇人听闻的造假之作。作者明明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没本事创新招,却还看不起那些搬用某某赫斯、某某克斯之类洋大人的洋套路来吓唬读者的前辈们,后来见他们将洋概念或零售,或批发,或直接山寨,或拆开后拼接组装,居然都卖得不错,日子混得相当滋润,有几个还博得了巨名巨利。眼热之下,就想仿效,但几乎所有的洋概念都已被前辈们折腾过了,作者硬是错过了这一门生发很好的生意。
好在现在国粹也成时髦了,可是作者又犯贱,看不起老祖宗那几招传奇、演义的简单套路。后来见有些前辈不须太多太扎实的历史知识,仅凭这几招老套路,只要把故事编得好看,即使到处硬伤,讹舛鳞集,照样名利双收。羡慕之余,想去仿效,却没本事编出那么抓人的故事。
放眼天下,只有《左传》和《资治通鉴》这类老套路似乎还未被人动过。于是用了最笨的办法,花上数年时间,一个一个、一遍一遍、三番四复地走访许许多多的老人和中年人。然后再花更长的时间,遍览史籍、方志、旧报刊、前人著述、笔记、日记、回忆录等等,以便不加节制无耻丧良地大规模剽窃和挪用。
作者创造力贫乏,只好亦步亦趋地袭用《左传》、《资治通鉴》。但是弄出来的这个东西,名为“编年史”,其实完全没有秉承老祖宗们“实录”的传统,而是从头至尾肆无忌惮地虚构。作者造假的成瘾成癖已到了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作品中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件、几乎所有数据甚至一些看上去荒诞不经的事,明明都有所本,现实生活中都有其真实的原型和出典,作者仍然撇开真人名真地名不用而凭空捏造。这样看来,这部《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根本不是历史,而是小说!
然而,世上有这样的小说吗?有人这样写过小说吗?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吗?洋大人只写过书信体、日记体、诗体、词典体……的小说,有写过编年体、历史散文体的小说吗?洋大人若未写过,中土人可以僭越吗?
作者的无耻之尤还突出地表现为,他居然认为读者诸公读过这样一部彻头彻尾的伪劣之作之后会产生真实的感觉!好在这是个召唤人们做梦的伟大时代,上面天天在说梦话,下面天天在梦游,醉生梦死,多我这一个平庸的小梦也无伤大雅。

2016年4月30日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36:00 +0800 CST  


清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1月23日~1861年2月9日)


二月

黄立金的遗腹子死了。
黄立金的曾祖父黄耕珊,在齐梁乡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饱学秀才,弱冠入庠,可惜文章憎命,四赴乡闱,均折戟沉沙。恰巧第四次乡试时,江宁贡院闹鬼,跟黄耕珊在同一号的一位安徽籍生员,入场当夜竟死在了号舍里,更使黄耕珊觉得江宁贡院晦气之极,决心改换环境,下一科改入北闱。入北闱要到京师。从古陵到北京,道里辽远,不但辛苦费时,盘缠就不是一笔小数。黄耕珊典田当产,万分艰难才勉强筹足资斧。他是成败在此一举,若再落榜,以后就跟场屋绝缘。结果仍是名落孙山。失意烦闷,加上风侵寒袭,回乡途中,病倒在徐州城外的一家客栈里,寥寥几个盘缠很快耗光,还欠了客栈许多食宿账。正绝望得了无生趣,冷灰里忽然爆出火星,一个老者来住店。老者是古陵府陵北县人,黄耕珊的老家齐梁乡天官堂属陵南县,陵南和陵北,本是一个县——双陵县,雍正四年,朝廷为了更多地收取税赋,将苏松常湖的富庶大县都一分为二,双陵县划分成了陵北县和陵南县。老者跟黄耕珊,也可算是小同乡。老者年轻时也是诸生,也是乡闱屡屡折戟,中年时遂绝意科场,改学幕道,当时正应新任济宁知府之聘,去做他的刑幕(刑名师爷)。同乡加上同病相怜,老者是决不能丢下黄耕珊不管了,延医治好了黄耕珊的病,又把他带到济宁,教给他钱谷刑名之学。两年出师,老者推荐他到常州府荆溪县衙门里处馆,黄耕珊的幕宾人生从此展开。
一般情况下,师爷们的刑名钱谷秘学传内不传外,黄耕珊也把他的术业传给了儿子黄月高。黄月高英年早逝,未及把术业传给两个儿子。于是大儿子黄传祥业儒,苦读之余,顺便招罗了本村和邻近村上的十几个小孩子,在家开起了书塾,一年也混个小二十两束脩。小儿子黄传文经商,后来竟在双木镇上开了六陈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继承了乃父的短寿,三十四岁死于肺痨。
黄耕珊黄月高父子俩,为子孙挣下了四十来亩良田。黄传祥兄弟分家时,各分得廿来亩水田和数亩旱田。苏南地区,地少人多,但土力沃饶,一亩上等水田,养活一口人绰绰有余,拥有二十来亩田地,乡邻眼中已是颇体面的小财主。但是黄传祥无法满足。黄传祥夫妇育有八子,成活率不高,也还有三子成人,将来一分家,每个儿子名下分不到十亩田。而弟弟黄传文,留下了一份令人羡慕的遗产,上等水田四十多亩,桑田旱地十多亩,却只有一个病秧秧的儿子黄立金。黄传文死时,黄立金五岁,大概先天秉赋不足,一出生就是个药罐头,而且痴呆,三岁时出天花烧坏了脑子。这孩子活不长——天官堂人都这么认为。黄传文一死,还未断七,黄传祥就急不可耐地向新寡的弟妇黄卢氏提出,要过继一个儿子给她,因为痴呆的黄立金将来即使不夭折也没有能力守住家当,更不可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弟弟这一房的香火不能断。黄卢氏婉言拒绝。
黄传祥焦急地等待着黄立金夭折,但是黄立金迟迟不死,竟活到了十八岁,竟娶妻成家了。黄传祥忍不下这口气,在黄立金娶妻的第二天,他叫来两个舅子,带着斧锯绳索上了一里外的傅家头。
黄传祥家在傅家头有一块坟地,是黄耕珊晚年置下的。黄耕珊游幕几十年,积攒下一些钱财,恨祖坟风水不理想,重金聘来风水先生,踏中了这块吉壤,高价买下,将父母的棺木迁葬过来。黄耕珊本人的坟墓,也在这里。黄耕珊晚年捐了个六品的官衔,虽未得补实缺,毕竟也跻身于顶戴一族了,坟山筑得气派,墓周围数十株长松郁郁谡谡,如盖如伞。黄传祥三人来到黄耕珊墓前,黄传祥命两个舅子将墓西侧的十几棵松树全部砍掉。古陵风俗,哥东弟西,分家时东边的房屋总是分给哥哥,西边的分给弟弟。同样,祖坟的西侧方位也就是跟弟弟的家运有关了,砍光墓西侧的松树,就能破坏弟弟一房的风水,使其绝后。
傅家头村人立即向黄卢氏报信。
五十来岁的黄卢氏,人缘极好。她有一手挑鬼箭的本事,时不时的,总有人在弯腰用力时忽然闪了腰,痛如刀斩,直不起身,也不能弯腰提腿,这就是中了鬼箭。若不及时将鬼箭挑出,就成了终年卧床的废人。家人搀着,僵直着身子,一步一步满头大汗地挪到黄卢氏家门口。黄卢氏哪怕正在吃饭,也立即把饭碗放下,进里屋拿出来缝被子的长针和几张粗草纸,让中鬼箭的人赤着脚,面向墙壁双手扶墙站着。黄卢氏将那人的两条裤腿高高地挽到大腿中部,扬手在其膝弯内啪啪啪一阵拍打,那人膝弯内就郁怒起一些弯弯曲曲的血筋,如一团团红蚯蚓。黄卢氏捏着长针对准一簇血筋迅捷地一刺,一线黑血急射而出。再一刺,又一线黑血射出。如此连刺数刺,停了手。良久,喷泉变成溪流,顺小腿肚子蜿蜒游下,血色也由黑转红。再一会,溪流枯涸,中鬼箭的人腰里松了,长舒一口气,脸上绽出感激的笑容。黄卢氏用粗草纸擦净那人腿脚上血污,那人已能自行提腿将脚伸进鞋子了,仍由家人搀扶着回家,休息一两天,就可以下地干活了。天官堂和邻近村上多少人受过黄卢氏针刺之惠?黄卢氏已记不清。
黄卢氏是这一带出名的好人,乡邻向她借个钱米农具家什,她从来有求必应。古陵一带的村镇大多没有澡堂,冬天洗澡只能在浴锅里洗。浴锅很大,烧水的时候,要在锅上搁一根扁担,再盖上一个蚕匾作锅盖。这样狼犺的家什,必须为它砌一座专用的灶头,因而只有房子十分宽舒的富裕人家才置办得下。天官堂全村六十三户人家,只有四只浴锅,其中一只在黄卢氏家。因为浴锅少,到了冬天,每当村上有浴锅的人家开汤洗浴,村人都会来蹭洗。绝大多数有浴锅的人家,村人来洗,他不拒绝,村人不来洗,他也决不请。黄卢氏家每次烧了浴汤,黄卢氏都会用她绵软的苏州腔喊:“我家架好浴汤了,来汏浴吧!”先在后门外朝后村喊两遍,再到大门外朝前村喊两遍。因此,天官堂人极少到其他人家洗浴,都到黄卢氏家洗。年底杀了年猪,要在浴锅里泡刮,也不约而同地抬到黄卢氏家来。黄卢氏乐意帮人,她有事,人也乐意帮她。
黄卢氏得到傅家头人报信,赶紧从贮藏热水的木桶里提出一壶热水,长台上拿了几个茶碗,都装在一只竹篮里,拎着,急急地赶往坟地。
坟地上,伐木声叮叮咚咚,两株粗大的松树已经放倒。远远地,黄传祥那两个舅子见黄卢氏来了,不好意思地停下了手。黄传祥说:“只管斩,假使她敢说一句屁话,看我啪啪响给耳光她吃!”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38:40 +0800 CST  
黄卢氏隔老远就喊:“阿伯!”脸上是恬恬的微笑。古陵地区的女人,称呼丈夫的兄弟和村上长辈时,总是自降一辈,以自己子女的辈份去称呼对方。
黄传祥背转身不理。黄卢氏走到黄传祥身后,安祥地微笑着:“阿伯,你阿是要造房子缺木料?”
黄传祥鼻孔喷着冷气,说:“哪哼?老四要圆房咧,我房子弗够!”黄传祥成人的三个儿子,分别是老二黄立名、老四黄立身和老七黄立业。
黄卢氏说:“是我弗对,侄子要造房子,我理当关心帮忙,诺,介几两银子你先拿去买一点木料,要是还短缺,再来搭我商量,祖坟上咯树斩弗得嘎,坏了风水,对你我两家全弗利咯。”
黄卢氏把一个五两的银锭塞在黄传祥手里,然后倒了一碗水,招呼两个伐木人:“两个娘舅辛苦咧,来,吃口水吧。”
闻声赶来的天官堂人和傅家头人,越聚越多,大家一片声地指责黄传祥。黄传祥到底心虚,带着两个舅子从小路落荒走了,砍下的松树也没敢拿走。
这场风波平息后的几个月,娶妻不到一年的黄立金突然暴病身亡。黄传祥夫妇内心的狂喜无法掩饰,在给黄立金办丧时,夫妇俩就时不时地咧开大嘴,唏着黄牙笑了。可是高兴了没两天,黄卢氏就放出消息:黄立金的遗孀已怀有两个多月身孕。
黄传祥还存着一线希望,生下来的也许是个女儿呢!
黄立金的遗孀再过两个多月就要临盆了,黄卢氏忽然雇来一乘青布小轿,将大腹膨脝的寡媳送回了她三十里外的娘家。黄卢氏这样向村人解释,她身体不好,无法照料儿媳坐月子,只能送去让儿媳的母嫂照料。黄传祥真的急了,黄立金的遗孀这一回娘家,若生了男孩则不必说,万一生了女孩,也一定会暗中跟人换成男孩,霸占弟弟家产的如意算盘真的落空了!天官堂人都暗暗佩服黄卢氏。
三个月后,青布小轿将黄立金的遗孀接回天官堂时,黄立金遗孀的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儿,虽然瘦弱,却是个男婴,果然是男婴!
就在黄卢氏家喜气盈盈为新生儿办头生的这天,县衙里来了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在黄卢氏家捶桌拍凳地叫嚷,要传黄卢氏婆媳俩去县衙大堂问话。原来,黄传祥一纸诉状,将黄卢氏婆媳俩告上了县衙,说黄立金是痴呆,不可能行夫妇人道之事,他遗孀生下的这个男婴是她和别的男人通奸所生的野种,非黄家正宗血胤。黄传祥要求县太爷作主,将黄立金的遗孀和这个男婴一起逐出黄家,以正风气。
黄卢氏再厉害,终究是妇道人家,古陵一带的妇道人家,自古以来将抛头露面进官府打官司视作自身和门庭的巨大耻辱,面对那在堂前吹胡子拍桌子的衙役,黄卢氏吓得六神无主,婆媳俩躲在灶间相拥而哭。最后是庄首周浩坤出面,帮黄卢氏拿几钱银子和一顿酒肉打发走了那个公差。
但官司并未就此了断,过不了几天县里仍会派差下来传黄卢氏婆媳到堂。
天官堂人都为黄卢氏婆媳俩不平,最恼火的是黄氏的族长黄阿培。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老规矩,除非跟外姓人有了极大的纠纷,乡董图董等乡绅都调解不了,才上衙门去请县太爷官断。发生在一个宗族内的纠纷,一般都毋须外界干涉,由族长分长[按:分长在族内的辈份和权力仅次于族长,其实就是副族长。]仲裁。族中出了不肖忤逆的子孙,其父母也是首先告到族长分长那里。族长分长责罚处分,忤逆子若不听,族分长一声令下,族中后生们开了祠堂门,祖宗牌位前香烛点起来,忤逆不肖子拖进来,按倒在祖宗牌位前,退下裤子,毛竹扁担便猛烈地亲近他的臀肉,一顿噼啪下来,没有不服贴的道理。一般而言,族分长说一不二,宗族之内,没有摆不平的事,开祠堂门打人,也是百年难遇。上一任族长是黄家头人黄炳全,为人严毅,做族长二十余载,族中奸滥不作。黄炳全去年秋天去世,黄阿培接任族长未及半载,虽然接任族长之前,已当了三四年分长,究竟年纪尚轻,未经大事,威望未著,继任族长之后,一直希望有机会裁断曲直,树威立信,不料第一桩纠纷出来,事主就越过了他,直接去县衙告了状,简直视他这一族之长如无物!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41:54 +0800 CST  
黄仁法等人怂恿黄阿培:“他伐祖坟上咯树,就是弗孝,只要叔公你一句话,我们马上就去开祠堂门,扎扎实实给顿生活他吃吃!”黄阿培为难地说:“他是功名在身咯人,官府啊打他弗得,我们哪好打他?”黄传祥是监生,虽然这个功名不是凭本事考来,是花二十两银子捐来的,但功名毕竟是功名,朝廷认可,见了县太爷都不用跪的。而且,黄传祥凭此功名,可以参加乡试,万一侥幸,就成了贵人,门前要树牌坊,结交的全是绅宦。若再去京城会试,中个进士,就成了坐官船乘官轿的大老爷,现在跟他结下了怨,到那时想要巴结也巴结不上了!
两位寡妇惶恐无助的哭声,终于激起了一个人的义愤。十八岁的黄松龄,出生于书香门第,其父黄显恪是半个举人,咸丰壬子(1852年)科乡试的副榜,其兄黄樟龄是陵南县学的廪膳生员。黄显恪父子跟府县士绅阶层来往频繁,黄松龄从小见惯了有身份的人士,胆气很壮,敢作敢为,他对黄卢氏说:“你覅怕,朝廷有规矩咯,绅宦人家,碰上官司事体,可以叫家里仆人、佣工、佃户代替主人去官府投状对词,这叫‘抱告’。你家太公有六品顶戴,所以你家也算是绅宦门第,你可以不用出面,让家里长工佃户做你咯抱告,代你出面。”
黄卢氏家有一个长工,还有几家佃户。长工是后余乡人余阿仲,胆小讷口,要他进县衙大堂见官,还不如要了他的命。黄卢氏家的佃户,都是多年的老佃户,跟业主关系融洽,其中有两家租田较多的无锡县佃户,关系尤其亲密。陵南县业户(地主)与佃户的关系也算是融洽的了,比起无锡还是稍逊。无锡的佃户,每年到年底都会带着鸡蛋和一些土产到业户家来拜望,业户也以年糕花生等物回赠。黄卢氏跟两家无锡佃户是按无锡风气,年终也互赠礼物,而且逢年过节,看戏游赶节场时,两家佃户都跟黄卢氏家互相走动,因此,两家佃户都愿意为黄卢氏出头。黄卢氏选了其中一个作为抱告。
黄松龄对黄卢氏说:“我家爹爹说咯,当初汤文正公(即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抚苏,离任时给我们江苏人留下两句话,‘饿死莫作贼,冤死莫告状’。为嗲弗告状?老话说咯,‘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呒钱覅进来。’可是现在弗是你去告状,是官司来寻你,也是你咯晦气,弗破点财恐怕过弗落介一关,听说你阿伯那边已经去县里打点过了。”
黄卢氏说:“只要能用钱消灾,哪怕赔光了田产,我也情愿!弗然官司输了,介许多田产也仍然要归别人。三天里头,我大概能挪到百来吊钱,阿够?”
黄松龄说:“想来是差弗多了,我家阿哥说,现目今这一任知县,是两榜出身,虽则来了不到一年,倒似不像上一任那般吃心重。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就算知县清廉,底下那些书办、稿案上咯老夫子,哪一个弗是见了银子如同苍蝇见血?不过,打发这班人,有个百来吊也应该够了。”
黄卢氏说:“只是弗晓得他们塞了多少?”指了指隔壁黄传祥家。
黄松龄说:“我们弗管他塞了多少,我们就照我们介点来!到辰光我爹爹阿哥再托我古陵赵世伯给你们走走路。我阿哥也说了,万一介个知县弗像表面上这般清正,竟枉断曲直判定你输,我们也覅买账,给他来个遣抱上控,把官司打到府尊、道台那里去!”
黄显恪父子不怕得罪黄传祥,当黄松龄帮黄卢氏去县里上下打点时,黄显恪和黄樟龄就在家搜肠括肚,调动起全部文才,为黄卢氏婆媳写了一张辩状,对两寡妇柏舟自守的坚贞苦节极尽赞颂之能事,还将黄传祥谋夺亲弟家产的种种恶行揭露得穷形尽相。这篇文采斐然的辩状,用的是骈四俪六声律铿锵的骈体文。辩状在陵南知县升堂审案的日子由黄卢氏的抱告呈送上去,效果超出了黄显恪父子的预期。知县老儿抚着山羊胡子,看完辩状,就疾言厉色地将黄传祥斥为“黉门败类”,非但驳回了他的状子,还传信学老师,把黄传祥的监生功名给详革了。
黄传祥丢掉监生功名的消息一传到天官堂,黄氏族长黄阿培就喉咙聒朗朗地骂上门来:“你——,你个活剥面皮佬!天官堂几百年咧喴,朆出过一场官司喴,你来开咯介个头喴!你教导村乡,给十里八乡咯人看笑话,荣耀嘚喴!祖宗八代咯台啊被你塌到脚后跟咧!你还有祖宗咓?啊?你连祖坟上的树啊会斩咯喴!你个忤逆不孝咯众牲……”再往下,脏词就滚滚地出来了。
黄阿培喉大声粗,自出娘胎以来还是头一次这么痛快淋漓地当众骂人,引来一大堆人看热闹助威。周浩坤的大儿子周德生笑道:“现在他丢了功名,屁股罩子呒没了,以后他再弗入调,官府好打他屁股,你们姓黄佬也尽管开了祠堂门给屁股他吃!”
足足有十几天,黄传祥没敢在村上露脸,他的臭名声已迅速扬开,原本跟他读书的十几个小孩子也渐渐不来了。
但是黄卢氏婆媳俩的灾难并未因这场风波的化解而消弭。黄立金的这个遗腹子,也跟黄立金一样先天不足,药罐不能断。今年一过春节,去割了螳螂子回来就发烧,请医吃药,病势却只重不轻,拖了不到两个月,终究没能拖住。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43:46 +0800 CST  
这天遗腹子断气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黄卢氏就慌慌忙忙地把大门闩上了。婆媳俩伤心得恨不得寻死,但是却不敢发出一丝哭声,怕隔壁黄传祥夫妇听见。
自从遗腹子生病之后,黄传祥的老婆每天都要过来探望几次,这几天看着这婴儿光景不对,越加留意,见隔壁忽然这么早就关大门,知道有了蹊巧,立即过来敲门。
黄卢氏在她的房间里问:“嗲人?”
黄传祥老婆绵羊叫似的声音:“我,来看看你家阿囡阿曾好点?”
黄卢氏说:“噢,谢谢阿姆,阿囡好多哩,才刚吃着药,又困着咯哩,我们也全困觉咯咧,明朝再来看吧!”
黄传祥老婆说:“介早就困觉啦?夜饭啊朆看见你家吃嘛!”
黄卢氏说:“吃咯咧吃咯咧,刚刚吃完咯。”
黄立金的这个遗腹子,每天夜里都要哭几次,这天夜里是再也不可能发出哭声了。黄卢氏知道隔壁那十几只耳朵都竖起着在监听,夜里故意每隔一段时间就大声地与斜对面房间里的儿媳进行一次问答:
“阿囡娘,阿囡哪为哼?要吃妈妈咧吧?”
“哎,在喂他吃咧。”
“阿囡娘,阿囡好象口干哩,喂点水他吃吃。”
“噢——”
“阿囡娘你覅出来,陪着阿囡困,药让我来煎!”
“阿囡撒尿了,我要起来给他换尿布。”
婆媳俩欲盖弥彰的问答没有消除黄传祥夫妇的疑窦,反而使他们更加疑心。第二天天未亮透,黄卢氏轻轻打开大门,长工余阿仲抱着用被袱重重包裹的死婴刚刚急步出门,隔壁黄传祥家大门就洞然大开,黄传祥父子和黄传祥的老婆、大儿媳一齐冲了出来。黄传祥老婆大叫:“阿仲,你抱细佬到哪里去?”黄卢氏说:“去郎中家里复诊。”黄传祥说:“复诊哪为起得介早?”
黄传祥父子几个把余阿仲拦住,黄传祥伸手就去扯包裹死婴的被袱:“让我看看,阿囡到底要弗要紧?”黄卢氏急得大叫:“阿囡刚发过汗,弗能见风,郎中再三关照咯!”余阿仲力气大,旋转着身子,挡开了黄传祥的手。黄传祥老婆和儿子儿媳一齐涌上来,余阿仲挣动中肘部撞在黄传祥老婆脸上,黄传祥老婆顿时怒目大叫:“弗得了咧,你一个做长头咯外来户,竟敢打我咧,给生活他吃!”
黄传祥父子一齐对余阿仲拳打脚踢,同时乘机撕扯裹住死婴的被袱。黄卢氏大声哭喊:“你们做嗲?你们要弄杀我家阿囡啊?”
吵闹声惊开了东西邻居的大门,西邻黄仁法先冲出来,一把将瘦干干的黄传祥推倒在地:“人家细佬去看病,你们硬拉住,想害人命啊?!”东邻周浩坤的两个儿子周德生周德根也出来了,他们怒气冲冲地推开了黄传祥的三个儿子,周德生大吼道:“你们这样欺负寡妇孤儿,我们村上人全要来抱弗平咧!”周德生的大嗓门一嚷,更多人家的大门后门开了,村人纷纷地出来。黄传祥一家人见势不妙,缩回了家里。余阿仲和黄卢氏婆媳俩趁机逃逸而去。
黄传祥回到屋里,气得坐不下,咬牙切齿地咒骂黄仁法和周德生。骂了一回,忽然向三个儿子说:“他们走弗远咯,我们从后门出去,抄近路作兴能追上他们!”黄立业说:“我是弗去追,太阳啊朆出来了,万一碰上剪辫子佬呢?”黄传祥瞪起三角眼说:“辫子倒要紧嘚,几十亩田产倒弗在乎!”黄传祥老婆说:“省省吧老棺材!已经全村人在戳脊我们咯梁骨咧,假使爷儿三个再齐崭崭被剪落了辫子,阿要活差人笑煞?传出去,立业还想讨得着老婆啊?”黄传祥气得把自己下嘴唇咬得几乎血出,但想起剪辫子的妖人,他也不敢出去追。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45:59 +0800 CST  

大约旧年冬上开始,苏南一带谣言飞传,说有妖人来剪辫子。说某某乡某人,清早起来去码头上挑水,刚出门,忽觉辫子似被人轻轻一扯,猛回头,身后空无一人,自己的辫子却横在地上了。又说苏州哪里有一人,掮着锄头去锄桑田,下田时,村人还看见他辫子好好的盘在额际,等到太阳落山他收工回村时,辫子已不见了。后来传言越来越活灵活现,说剪辫子的人来无踪去无影,行的是妖术。还说有人看见一个小纸人,手里拿着一把纸剪刀,飞来飞去。又说苏州府和古陵府的很多村镇,都发现了被剪落的辫子,一般都出现在井台旁边或槿篱之下,都是夜里被剪下的。后来竟传说有人拾到了一个纸剪成的人形,长数寸。
齐梁乡乡董赵文修说:“那纸人一定是妖人行剪纸撮豆之术时遗落的,听老辈人说,康熙朝妖人朱方旦最擅这等妖术,如今介个妖人,莫非就是朱方旦咯余孽?”
谣言搅得人心惶惶,比户汹汹。每天太阳一落山,一家家都早早地关门闭户,不到次日太阳升起没人敢开门出户走动。本来春节之后到清明之前正是走亲戚看戏的大好时节,只因剪辫子的谣言闹得太凶,很多人夜里不敢出去看戏,要出去,必约齐了村邻,成群结队地出去,而且一定佩戴符袋。符袋是乡董赵文修的发明,他请东岳庙道士在黄钱纸上画了辟邪的符,再写上两句咒语:“割辫割和尚,祸害自身当。”缝一个小小布袋,装了这写有符咒的黄钱纸,全家大大小小每人挂一个在胸口。全乡效仿。
东岳庙道士说,大凡妖术,只怕三样东西:狗血、粪秽、女人的经血。于是很多人把家里女人用过的沾了经血的月经带[按:自古以来,月经带皆是女人们用破布片自行拼接缝制的,齐梁一带俗称“潦缲布”。]宝贝似的藏在身上,或挂在房门口,以防妖人深夜潜入内室剪辫。女人们晚上洗了屁股和下身,那脏水也留着不倒掉,藏在门背后,以备妖人来时泼浇。


三月

齐梁乡恢复团练。
古陵一带的村民地方武装有极好的基础,道光年间,大清国跟西洋人开仗,洋人的兵舰开进了长江,为防洋兵上岸杀人掳掠,长江沿岸几个县的村民便结团自保,每五六个村结成一个连,配备了大刀长矛狼筅鸟枪乌铳,一旦有洋兵或盗贼进村,立即鸣锣示警。一村锣声响起,邻近各村随之鸣锣,向相邻的其他村庄发出警号。江南民稠地密,半里一村,三里一街,十里一镇,村庄与村庄,鸡犬相闻,炊烟相接。锣声一响,顷刻之间就可调动起数个、十数个、数十个村庄的人马前来支援。因此,咸丰三年太平军占领南京时,官府一号召办团练,城乡各地的团练很快就生龙活虎地办了起来。团练虽未曾直接上阵跟太平军作战,但清剿乱民,防守城镇,巡查奸人,看更守夜,做得相当出色,有效地维护了地方秩序。然而,三年前何桂清出任两江总督之后,以为太平军大势已去,终日征歌筵宴。翰林出身的古陵团练总董看不惯何总督的作派,少年科第文章风流的何总督也看团练总董不顺眼,两人积不相能。何总督倚江南大营为长城,根本不把团练当回事,处处掣肘,弄得团练会缺钱少粮,只好不停地撤勇以节省开支,撤到最后,仅剩下团练总董身边的几十名亲兵,古陵城乡的团练,无形解散。去年秋天,一支太平军突然进犯陵北,官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局面几乎不堪收拾,倒是陵北几个乡的村民,在一些乡绅的号召组织之下,揭竿而起,把太平军打跑了。今年三月初,太平军开始攻打金坛,陵北的北丰乡就有不逞之徒纠集起一伙人,抢劫大户,并准备接应太平军。古陵团练总董得信后亲自带着几十个练勇前去弹压,竟然被乱民打死。地方官绅一致认为,形势严紧,有必要立即恢复团练,何总督这才派五品衔武官石永文下乡恢复团练。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47:04 +0800 CST  
各乡的团练虽已散伙,人心却没有散,因为自长毛兴起那天起,人们就不断地听到长毛杀人放火凶残酷虐的种种传闻,几年下来,长毛在人们心中已比洪水猛兽更可怕。大家都认为,长毛一来,必定也要象七年前攻占南京后那样,将从各处掳掠来的人员按其省籍或府籍编入诸馆(诸如湖北馆,广西馆、安庆馆之类),青壮男子强行编入长毛的军营,成为太平军战士;中老年男子,则在打仗时充当人盾和炮灰,被驱赶着走在军队的前面;妇女编入女馆,除了参加纺织缝纫、搬运盐米、挖掘城壕等各种苦役劳动,还要随时听候天国官媒的挑选,以充作太平天国官员们的妻妾;五行八作的各类匠人也各按其职业技能,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百姓的私产也一律充公,名为“进贡”;百姓和军人都不准与家人私聚,男女禁止婚嫁,夫妇禁止同房,犯者便是通奸,一概“斩首不留”,只有当官的才可以享受娶妻的特权,而且官爵越高,妻妾越多;馆中百姓的口粮也由官方配发,男子每人每天半斤[按:一斤为十六两,半斤即八两。],妇女六两。除了那些无家无业想混水摸鱼的赤贫光棍,谁愿意过这种生活?更何况,大家认为,参加团练既是保卫家园,也是忠君爱国忠孝节义,是流芳百世的光荣事,而长毛则是反叛逆贼,皇天不佑人神共诛遗臭万年。因此,石永文下乡以来,所到之处士绅村民闻风向附,趋之如云。短短数日之内,齐梁等七八个乡就有一万多人加入了团练,很多富户慷慨捐资,有的绅宦甚至变卖家产资助团练。天官堂黄显恪捐了十担米,周浩坤捐了五十块洋银,黄卢氏捐了五担米。
石永文任命齐梁街庄首赵明昌为齐梁乡团练长,赵明昌选了两个副手,一是黄松龄,一是堵家村五十多岁的武秀才堵星辰。
在黄松龄挨家挨户的动员下,天官堂有二十七位青壮男子加入了团练,其中有黄氏族长黄阿培、黄阿培十八岁的弟弟黄汉大、周浩坤的大儿子周德生以及后村的陈仲元。


闰三月

今年的春天来得晚,过了年之后一直阴阴湿湿,直到清明,大地还未返青。但是清明一过,天气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暖,到闰三月中旬,江南大地已开始步入初夏,繁英落尽,野草纵横,麦穗始孕,豆荚初实,人们都已穿上了夏天的单小布衫。
闰三月十五日,天公忽然作怪,将近中午时,天上飘下疏疏的雨点,接着,气温骤降,雨点很快变成了雪珠,雪珠越来越密,夹杂着蚕豆大的冰雹,随后就是漫天雪花飘舞,早已禅位于春景的冬日景象竟无耻地复辟了。雪一直下到将近傍晚才停,平地积雪厚达两寸。
此时正是春蚕要上山的时节,养蚕人家,都在家里生起火盆。未生火盆的人家,春蚕大多僵毙。
春雪不是好雪。老话说:腊雪一场,穷人弗缺粮;春雪一场,黄狗饿断肠。这场春雪下得格外迟,简直可以称为夏雪了,对农用物的伤害也就更大。

春雪之后没几天,到处传开一个消息:长毛要来了!
当初咸丰皇帝登基的时候,‘咸丰’这个年号公布不久,就有一则童谣在大江南北流传:
“一人一口起干戈,
二主争山打破头。”
“咸”字拆开来,正好是一个“人”字和“一口”两字再加一个“戈”字;而‘丰’字[按:繁体写作“豐”。],上面是一个‘山’字,“山”字里又有两个“丰”字(近似‘主’字),而底下那个‘豆’字,正是‘头’[按:繁体写作“頭”。]被打破,只剩下一半了。
那时周浩坤在齐染街上茶馆里听到这则童谣后,来说给黄显恪听,他说:“介朝天子恐怕弗是太平天子哦。”黄显恪不以为然:“童谣岂可作准!”不料就在改元的当年,竟真的起了干戈。屡试不售的广东老童生洪仁坤(后改名秀全)伙同一批心怀异志的同道,在广西树起了反旗,建号“太平天国”。他们禁止剃发刮面,蓄起满头的长发,故被称为“长毛”,官府和官方文书常常称他们“发匪”、“发逆”、“发贼”、“毛贼”。他们自己则自称“圣兵”、“天兵”、“太平军”,后来也有些太平军自称长毛。太平军在清军的围剿之下,一路向北突围流蹿,边流蹿边吸收裹挟流亡,飞速壮大,最后于咸丰三年千里席卷,长歌涌入南京,并定都于此,称为“天京”。
当时江南江北各府州县风声鹤唳,纷纷戒严,富户官绅纷纷外出逃亡避难,胆小的陵北知县几次打算弃官潜逃。各地的不逞之徒也闻风而动,盐枭、棚民在无锡等地聚众谋反;江北流民在苏州一带结伙打劫;无锡、双陵,一些佃户强硬减租抗租。江苏的督抚,一面派兵镇压,一面令各州县设立军需局,发印贴劝官绅富户捐输。同时命各地开办团练,又在城区和各乡镇严行保甲,每十户编为一牌,每牌出丁若干,夜间看更巡逻。
骚乱虽然很快平息,但是此后的几年中,伴随着清军在战场上的连连失利,伴随着“长毛要来了”的谣传,各地聚众抗租,抢劫富户仍是此伏彼起。尤其咸丰五年至六年,长江流域很多府县大旱,加上蝗灾,造就了难以计数的饥民,急剧壮大了太平军的队伍,太平天国如日中天。江苏巡抚吉尔杭阿败死于镇江,太平军大破清军江南大营,江南大营的主帅,江南人倚为擎天之柱的“向大人”向荣,忧忿之下,一命呜呼。苏南各府,眼看已是朝不保夕,人心恐慌到极点。就在这时,天京小朝廷的太平天国头头们却忽然上演起“王杀王”[按:语出《推背图》。]的闹剧来,先是北王杀了东王,再洪天王杀了北王,又逼走了翼王。血水从秦淮河涌入长江,染红了江水,一具具连接在一起捆绑着的身穿黄衣黄褂的尸体,顺河漂流。太平天国的精英,丧失泰半,军心大涣。洪秀全天王和众权贵却依然在这“一统江山七十二里半”的小朝廷里醉生梦死,纵欲享乐。清军的江南大营很快重建起来,江南各地混水摸鱼的草莽豪猾,又陆续被镇压下去,从此江南安定,大江南北又流传一则新童谣:
“ 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
长毛非真主,依旧让咸丰。”
日子安定了三年多,眼看着长毛是大势已去,再无作为的了,却就在古陵普降春雪的次日,太平军出人意料地第二次大破清军江南大营。随即,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发动东征,目标是将中国最富庶的地区——苏南、上海、浙江等财赋重镇,纳入太平天国的版图。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49:43 +0800 CST  
听到风声后立即外出避难的只是极少数士绅,绝大多数的人,安之若素,不相信长毛真的能打到家门前来。周浩坤的女儿嫁在丹阳,女婿是当地的乡佐,丹阳的风声比陵南严紧得多,周浩坤的女儿急慌慌地回娘家来跟周浩坤商议外出逃难,周浩坤笑骂:“痴丫头,听见风就是雨!长毛是磨盘底下咯蛆,能翻得转啊?还弗是跟以前一样,全是那班穷人造谣,骗得我们出去逃难,他们好乘风打劫。覅去理它,只管搁高了枕头困你咯觉!”周浩坤女儿说:“阿爹,介一回弗一样,句容啊被长毛占去了!”周浩坤说:“啊?句容啊被长毛占去啦?谣传吧?”
周浩坤哪里知道,就在他父女俩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他女儿已成了寡妇,丹阳被太平军攻陷,周浩坤的女婿及其兄弟,外加老父,一齐做了刀下之鬼,家里十几间房子被烧得寸椽不存。

丹阳失守的第二天,黄立金的遗孀回到了天官堂。
去年腊月十九,黄卢氏和寡媳在村人解救下抱着死婴逃脱了黄传祥一家的围堵,婆媳俩和余阿仲一口气逃到一里外的寿公岸,寿公岸村上有个徐四狗,以摇船给人运货送客为生,黄卢氏让寡媳坐徐四狗的船,回了娘家。
黄立金遗孀的娘家在古陵城西北的吕墅,距古陵城五里。她回到娘家没几天,她的二嫂就给她物色到一个出生才两个多月的男婴,是一对在当地罱河泥打短工的苏北夫妇所生,这对苏北夫妇子女多得已往河里扔过一个新生婴儿,黄立金遗孀只花了几升米就将这个男婴弄到了手。这一切都是按照黄卢氏预先定下的计策进行的,黄卢氏让寡媳在娘家尽量多住些日子,因为新抱来的婴儿与夭折的遗腹子模样肯定不一样,但是婴儿的样貌变化是很大的,几个月不见就会大变样,黄立金的遗孀在娘家住的时间越长,回天官堂时人们见了就越不会起疑。
丹阳失守的前一天,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大营从丹阳败退下来,途经黄立金遗孀的娘家所在村庄后面的大路,一伙一伙的败兵涌入村庄,抢劫掳掠。黄立金的遗孀在野外躲藏了半天,败兵过完,她刚回到村上,就听到消息,长毛马上就要杀到。于是她连夜雇船逃回了天官堂。
黄立金的遗孀回到天官堂时,正是村人早餐的时候,她一回村,至少半个村的人一齐涌到她家来了。她抱回的男婴跟那个夭折的遗腹子样貌差异不小,村人虽有怀疑,也无心追究,大家只管打听长毛的消息。黄立金的遗孀除了反复地说“听说长毛咯兵多得弗得了,逢人就杀,逢房子就烧”之外,再也没有真正有价值的消息可以奉告村人。
天官堂人慌乱了,大家都无心下田干活,也不知做什么事好。周浩坤竟破天荒地未去齐梁街茶馆吃茶听说书。
将近中午,去古陵城探消息的黄樟龄廪生回来了,村人急忙又来向他打听,就连地保也闻讯而来,地保是徐家头的许银保。黄樟龄说:“呒道陈(多得没法说)咯难民一齐往古陵城里来,败退下来咯官军,也一齐退到了古陵城外,城里城外,遍地哀鸿。我出城咯辰光,府尊已经宣布了古陵城戒严,只有一个小南门还开着,其余四个城门全已关闭了。”周浩坤问:“那么樟龄,依你看,古陵究竟守得住守弗住呢?”黄樟龄说:“我也这样问过赵世伯,赵世伯说,古陵城是守疆有责的何制军的驻军之地,何制军手里有兵,再加上和大帅的江南大营眼下也到了古陵,从浙江回援的张军门的大军也已驻在了古陵城外,古陵现目今云集着数万大军,长毛要想攻占古陵城,谈何容易!不过,古陵城外咯乡下,遭长毛蹂躏,恐怕将难以避免了,所以大家还是速作准备的好。”黄樟龄问黄显恪:“赵世伯请我们全家进古陵城避一避,依爹爹看,我们是去呢还是弗去?”黄显恪沉吟片刻,叹息说:“看来天心尚未厌乱,生灵劫数未盈,我们也只有全身远祸一途了!”周浩坤连连点头:“还是避一避好!”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51:17 +0800 CST  

黄显恪家在古陵城中有理想的落脚之地,就是赫赫有名的赵家。赵家的祖上是康熙朝的探花,如今的一家之主赵廉是举人,即黄樟龄所称的“赵世伯”。古陵赵家与天官堂黄显恪家是几代世交,赵廉的祖父是蜚声江南骚坛的诗人,跟黄显恪的二伯祖诗文酬唱,为莫逆之交。赵廉本人跟颇著诗名的黄显恪的已故兄长黄显道山高水长,相为尔汝,赵廉的儿子赵成与黄樟龄同年进学又同为陵南县学的廪生。
赵家有一座规模相当浩大的府第,房屋无数,一个极大的花园,曲桥假山,水阁亭榭,这所座落于县学街的大宅,占去了整整半条街。黄显恪一家住进赵家的第二天下午,风和日丽,赵廉父子和黄显恪父子在花园水阁中品茗,谈起时局,赵廉平静地指着窗外锦鳞游动荷叶初放的大水池说:“若城破,这就是我一家大小的赴死之所。”黄显恪肃然起敬:“世兄的忠胆毅魄,小弟万不及一,真是无地自容!”

黄显恪一家进城之后,太平军竟然一连多日没了动静,古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几天前逃进城来的难民纷纷离城。黄显恪也乐观起来,对赵廉和樟龄说:“古陵城大军云集,看来长毛是不敢来犯了,何制军虽在丹阳小有衄挫,毕竟是知兵的,长毛岂能没有忌惮?”
何桂清曾任江苏学政,江苏的读书人都认得这位年轻的学台大人,他在江苏学政任上屡屡上书朝廷,谈论兵务,说得头头是道,因此博得了一个“知兵”的名声。咸丰皇帝试着让他带兵去和长毛作战,果然打了一些胜仗,知兵的名头就响彻了天下,官也越做越大,一路升迁到显赫的两江总督。所以,虽然这一次长毛再破江南大营以来,何桂清连战连败,江南士民对他的信心仍未丧失。
黄显恪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决定举家返回天官堂。不料就在这时,长毛大军却突然出动了,而且来势迅猛,不到一天时间,其先锋部队就推进到了距古陵城仅四十里的湟埠。十天前难民陆绎涌进城来的混乱景象再次重现,与十天前大大不同的是,这次城中也有许多人往城外逃。
黄樟龄进城之后,就进入团练会协助赵廉父子办团练,这天,他和赵成一大早就带着一批练勇摇船到城外伐树、收集断砖石块,以作守城之用,下午刚回城,就听到一个惊人消息:何桂清要弃城而逃,城中士绅民众正纷纷前往督辕跪请他留下。
赵成和黄樟龄赶到督辕门口时,只见辕门前的青砖大场上已跪满了人,二十来名督标手持洋枪守卫在督辕大门口。赵成一看已挤不到前面去,就大声喊道:“制台大人,古陵襟带三吴,扼江南地理要冲,一旦丢失,江南大局,糜烂不堪收拾!大人,你万不可弃城而逃啊!你若一走,古陵无噍类矣!你身受国家厚恩,不为满城生灵着想,也当为天子着想;不为天子着想,也当为你自己着想!你身为疆吏,守土有责,弃城逃战,这可是杀头之罪!”因为满腔激愤,赵成喊得声嘶力竭,声震屋宇。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督辕里走出一个身穿六品文官服的佐员,向大家拱一拱手,大声说道:“诸位切勿轻信谣言,制台大人哪里会弃城而走呢?只不过是去上海筹饷!等筹到了饷,即刻回返古陵。制台大人早已誓与古陵共存亡,临阵脱逃,这是说哪里的话?诸位都散了吧,大人戎务繁忙,大家休要再在此啰唣打扰了!”樟龄大声道:“筹饷么,只须派遣干员数名,何劳制台大人亲去?若实在无人可使,仆等即愿效劳!制台大人乃数万大军军心所系,身系古陵之安危,大敌当前,岂可轻出?他一走,军心摇动,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制台大人三思!”跪在地下的绅民们也一齐喊着:“请制台大人三思!制台大人不能走!”那佐员两眼白瞪白瞪,无言以对,干站了一站,转身进屋去了。
绅民和总督僵持着。不知不觉中,夜幕开始垂落。终于,督署里走出一位气势汹汹的武巡捕,胸前斜挎着一把短洋枪,一脸肃杀地说:“制台大人有令,全城戒严,所有人等立即回家,关门闭户,不得逗留门外。抗命不遵者,以奸细论处,格杀勿论!”说完,他怒目扫视着大家,厉声问:“尔等听见了吗?速速回家去!”
绅民们依然跪着,齐声说:“制台大人不能走!制台大人不能走!”
武巡捕又连喊了三遍“速速回家”,跪在地上的绅民还是纹丝不动。武巡捕气急败坏,掏出手枪挥舞着,大叫:“你们怎地还不走?竟敢违抗制台大人的宪令,真正该死!我数到三,若再不走,格杀勿论!”
武巡捕尖叫着发出命令:“瞄准——!”
督标们齐崭崭端起洋枪对准了众人。
武巡捕开始数:“一!二!三——”
跪在场上的一众绅民仍无一人起身。
武巡捕怒吼:“杀他娘!”他手里的手枪率先开了火。
一阵乱枪响过,血花飞溅。场上顿时大乱,七八个绅民或脑袋开花,或胸腹洞穿地横在了地上,还有十来人,有的肩腹饮弹,有的臂膊流血,顿时鬼哭狼嚎的叫唤哭骂起来。未挨着枪子的,一个个土色了脸,连滚带爬地四散而逃。
赵成气得浑身发抖,吼叫着:“无耻之尤!杀吧!我让你们杀!”要冲上前去送给督标杀,被樟龄死死拖住。樟龄说:“制台既已宣布了戒严,我们违令被杀,于事无补,不如回家从长计议!”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09 06:53:33 +0800 CST  
赵成被樟龄等人硬拉回家,赵廉也从团练会回来了,几个团练会里的士绅也跟了来,大家一合计,一致觉得何桂清戒严是假,要逃走是真。好在戒严向来只戒闲人,团练的行动不受限,因为要团练帮着巡查守夜。赵廉叫赵成立即去召集练勇,以巡查为名,监视督辕,以防何桂清乘夜逃走。不料,赵成刚出大门,就被一队兵勇赶了回来,说制台大人有令,团练也不许上街。
赵廉痛心疾首,跺足长叹:“完了完了,古陵完了!江南完了!何根云的一世英名也完了!”
大家也都摇头叹气。
一位士绅说:“旧年就有童谣说,‘江南若遇人丁口,江南便是鬼门关。’如今看来,真是的准!这人丁口,不正是个‘何’字?这姓何的来做了我们江南的总督,眼下临战脱逃,这锦绣的江南任长毛蹂躏,岂不就要变成鬼门关了?”
又一士绅说:“早几年还有一则童谣,‘丹桂插金瓶,无根总不成’。我当时听了,想来想去,总想弗出是嗲名堂。后来何制台来做总督了,我就疑心,莫非说咯是他?你看他大名叫桂清,正应了那‘丹桂’两字,而两江总督的驻节之地本是金陵,他来做总督时,金陵早已沦落贼手,他身为总督而不能去他的驻节之地,流寓在此,也就等于丹桂朆栽入泥土而插在了瓶中,不就是无根?更巧的是,何制台表字根云!诸君试想,这根不深入泥土,而悬于云中,岂非更是无根?所以‘无根总不成’,此人终将干不成大事,看他今日的行径,还能对他抱嗲个指望!”
樟龄点头说:“看来这个无根的东西今夜是必走的了,他一走,这府尊我看也不像个会尽忠尽职的人。”有人气愤地说:“此人最是无耻!整日价只晓得搜罗歌女戏班,进呈制台,讨制台欢心。除了搜刮钱财,其他正事,他哪一件是上心的?”又有人说:“制台府尊一走,那两县的知县,多半也靠不住喽!这些官老爷全逃走了,剩下我们群龙无首,哪哼办呢?”
赵廉叹口气说:“唯有尽力而为罢了!”
众绅士在赵家坐谈了一夜。第二天天刚放亮,樟龄出门一看,街道上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大家立即赶往督辕,督辕果然早已人去屋空。再去府衙,知府也逃得不知去向了,总算姓岳的通判还在。陵南陵北两县的县署都在古陵城里,大家赶到两县县署,陵南县署,已空无一人,陵北县署里,倒还有一个孙姓的典史在。另外,城守营的一百九十个兵,和那位姓袁的城守营知事倒还在坚守岗位。赵廉和士绅们一致推戴岳通判为临时知府,孙典史为陵北县临时知县,让他们和城守营袁知事一起主持守城事宜。
天大亮时,总督和知府知县弃城逃走的消息已飞快传遍全城,恐慌像瘟疫般迅速蔓延,越来越多的人争相逃离古陵城。
黄显恪知道古陵是危在旦夕了,决定立即离城,他想带着赵廉的家小一同逃往江北,也好为赵廉父子分掉点后顾之忧,但赵廉却已决意要全家尽节。
此时船和轿子都已觅不到了,黄显恪只得带着妻小步行出城。古陵城五个城门,这时又关闭了四个,只留一个小南门开着,让逃难的人群进出。黄显恪的老婆和儿媳、孙女儿都是小脚,走到小南门那里,脚已痛得无法迈步了。正束手无策,忽见先前出城的难民纷纷惊慌地回身逃进城来,说有官兵在前面大道上打劫。黄显恪他们也就跟着回身往城里走,刚走了几十步,迎面来了十几个头上扎着白布头巾的团练,带头的正是黄樟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08:23:14 +0800 CST  
樟龄对黄显恪说:“赵世伯给我们弄到了一只船,哪知等我从团练会赶回赵家,你们竟先走了,害得我一阵好寻!”黄显恪歉然笑道:“你们为守城的事操心,我本弗想再烦劳你赵世伯,不料他竟想得如此周到!这下万事大吉,你也跟我们一道走么?”黄樟龄说:“我要留下,世伯世兄身边正缺人手。”黄显恪很不愿樟龄留在此地送死,樟龄近年来的时文,愈益发皇成熟,很有希望博取大功名,但是国家有难,死节是为臣的本份,黄显恪想劝樟龄离去,却无论如何开不出口,只得点头说:“也好,也好……”


四月

驻扎在古陵城外的和春和张玉良的部队本来就斗志不高,何桂清和知府知县一逃走,他们更加无心作战,只顾抢劫难民。直到太平军先头部队推进到距古陵城二十多里时,他们才仓促地前去迎敌,结果一触即溃。
四月初一日,驻扎在古陵城外的数万官军不到一天工夫就逃得无影无踪,古陵城内,只有袁知事那一百几十名守城兵,此外就是数千团练和数万百姓。不过,想逃走的人基本上都已逃走,留下的都是不打算逃走的,他们的身家性命与古陵城捆绑在了一起,因此斗志倒比官军强得多。夜里三更时分,忽然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一直下到天亮才住。守城的团练军民个个淋得浑身透湿,竟没有一人擅离岗位。
四月初二日早晨,守城的军民正在城头架锅做饭,北门那边忽然有人惊叫:“长毛!长毛来咯咧!”
在西门城楼上的黄樟龄听到消息,立即向北门跑去,忽然,赵成从后面赶上来说:“好险,小南门昨夜竟一夜未关,幸亏长毛夜里未来抢攻!”黄樟龄闻言,背心里也有了冷汗。城守营袁知事虽是武官,毕竟承平日久,丝毫没有作战的经验,岳知府孙知县和赵廉父子黄樟龄这班文人,军事上更是外行,他们接手城防事务,自然弄得顾此失彼了。
黄樟龄和赵成赶到北门的城楼上,果见北边大路尽头处影影绰绰蠕动着密密的黑点。大家正在指指点点,忽然,不知哪里响起几声低沉的枪声,樟龄身边的几名练勇应声而倒。大家慌忙蹲身在女墙下,再察看那些倒地的练勇,大多是脑门上中了洋枪子弹。此时走在最前面的长毛离城也有好几里,洋枪根本打不到这么远,这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大家不由得站起身来,四面巡视,寻找打黑枪的人。这时又射来了几排枪子,又是十几人或死或伤。这次樟龄看清了,城外有许多民房,大多是平房,只有几间楼房,而其中一间楼房有一个窗口正对着这边的城楼,子弹就是来自那个窗口。显然,长毛的狙击手昨天黑夜就藏身到那楼上了。樟龄说:“那间楼房,非烧掉它不可,不然后患无穷!”
赵成当即悬赏五十两,募了几名勇士,开门出城,带着引火之物,偷偷接近到那楼房下,点起了火。可是引火之物都烧光了,那楼房却未被点着,只在墙壁上留下一大块烟黑。袁知事说:“要用炸药炸才成。”那几名勇士又带着装满黑火药的瓦罐和纸包,再次来到那楼房下,先用木棍和石块将楼房墙壁打穿一洞,然后塞进火药,点燃引线。一声爆炸,烟尘弥漫,楼房未倒塌,但着了火,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变成了一堆冒烟的瓦砾。城头上一片欢呼之声。从此城外再无冷枪袭来。但这时,守在西门、东门、南门城头的军民们也都看见了长毛,而北路来的长毛,离城已不到三里,北城城头上的人们已能看清长毛们头上的红头巾和身上或红或黄的号衣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08:42:42 +0800 CST  
但是这一天,太平军却没有进攻,他们推进到离城一里多的地方就停下了来,开始立寨扎营。到中午,古陵城四面都已被太平军的营垒围住,不过,太平军的人数似乎比守城军民预计的要少得多。
四月初三日上午,太平军开始攻城。他们先用土石在护城河上填筑起几道坝,然后一队一队的太平军抬着云梯蜂拥的向城墙冲来。城头上的军民拚命地向爬城的太平军扔石块,撒石灰,泼滚水。
太平军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后,休息了片刻,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正打得激烈,忽然东面和南面太平军的身后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太平军阵脚震动,随即停止了攻城。城头上顿时沸腾起来,人们欢呼:
“援兵来了!”
“江南大营杀回来了!”
“这下古陵有救了!”
然而太平军却很快稳住了阵脚,攻城又开始了,不过,攻势已不如先前那么猛烈,而城外的援兵也迟迟没了动静。原来城外的援兵并非清军的江南大营,而是城郊几个乡的团练,人数虽有上万,却都是未习战阵的乌合之众,攻城的太平军留一半人攻城,分出一半人迎敌团练,再加上太平军的后续部队正源源开来,这些团练很快就被击溃了。
天黑之后,城外太平军阵地上火把处处,锣鼓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看样子似乎在频繁地调兵遣将。而城头上却只有冷冷清清几点灯笼,军民们轮班在黑暗中守夜。到下半夜时,忽见城外民房的屋顶上黑簇簇地涌上来许多人,旗帜飘扬,似乎长毛的大部队上来了。赵成他们紧张起来,赶紧把刚换班下城休息的军民都叫上了城头,以防长毛突然攻城。但是长毛却没有攻城,守城的军民通宵未敢合眼。
天亮了,城头军民发现,城外民房屋顶上的人原来都是庙里的神像,身上披了太平军的衣服,后面插些旗帜,守城军民被太平军布的这个疑阵惊扰了一夜,没有得到休息。
初四日上午,太平军的大部队剿净了城郊各乡的团练之后,也开上来攻城了,城外的太平军越聚越多,放眼望去,遍地的红头巾涌动着,洋枪的铅弹雨点似地向城头倾泻,城头的军民被打得抬不起头来,死伤甚众。不知是谁,想出一个办法,将扫地时装垃圾的竹粪箕扣在头上挡枪弹,还真有枪弹落到粪箕上跳开的,于是城头军民人人头上都顶着了一个竹粪箕。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14:11:20 +0800 CST  
岳知府、孙知县和赵廉等人上城巡视来了,看着城下旗帜和红头巾的海洋,一个个面色严峻。一个士绅说:“长毛贼聚得这么多,我们若用炮轰,肯定能杀伤他很多!”这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可是古陵城就北门的城头上有一门守城的大炮,这门大炮在城头日晒夜露了不知多少年,大概铸成之后都未曾使用过。袁知事命人抬来火药和铅弹,一名炮手马上起劲地开始装药,他拚命地往炮筒里填塞着火药,有人说:“火药似乎是有定量的,装得这么多弗碍吗?”那炮手很自信地咧着大嘴说:“兹个你老先生就呒没我内行咯咧,我十几年咯老炮手咧,还会弄弗懂介个!火药就要装得多,铅弹射出去才有威力!”赵成对知府他们说:“这炮久未使用,老公祖还是到月城上去看吧,以策万全。”
赵成和岳知府他们刚走到月城上,就听身后一声巨响,大炮炸膛了!城头上躺了一地模糊血肉,死伤者共计七十余人,就连城守营的袁知事也身负重伤。
就在这时,太平军攻城了。
激烈的攻城战打了一天。天黑后,太平军停止了进攻,但是太平军的军营里,锣鼓声和呐喊声彻夜未停,惊扰得守城军民又是一夜未敢合眼。
四月初五日,太平军攻城更加猛烈,城头军民伤亡惨重。岳知府命令,把监狱中数百名犯人都放出来参加守城,崇法寺的几十名和尚也主动上城助战,但是,太平军的兵力占绝对优势,守城军民大多已数日数夜没有合眼,体力已是强弩之末。人人都明白,古陵破城在即。城内的士绅都开始为合家自尽作起了准备,一家家都是哭声盈耳,愁云惨雾。
太平军的情报工作显然没有做到家,以为古陵既是两江总督临时驻节之地,城中必有重兵,所以攻打得小心翼翼,守城军民竟然又奇迹般地撑过了一天。
四月初六一大早,太平军的进攻就开始了。赵成和樟龄上城巡视,只见南门外的校场里筑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树起一根高大的木竿,木竿上悬一块木板,一名太平军军官站在那木板上挥着旗帜,指挥攻城,只见他手中旗帜往东一挥,东门那边的太平军就开始了猛攻,他手中旗帜往西一指,西门那儿的太平军就开始猛攻。校场距南门城墙二里之遥,这二里的地上,蚂蚁似地密密码码布满了太平军。
护城河早已被太平军全部填平,一队队的太平军抬着云梯往城墙上搭,城头上砖石块、擂木、石灰雨点般飞落,太平军的进攻竟丝毫不退却。激战到未时,一批太平军将士终于登上了城头,和守城军民短兵相接。
赵成向黄樟龄一揖:“事已不可为,愚兄要家去作最后的处置了,世弟保重!”樟龄热泪滚滚地说:“小弟随世兄同去!”但混乱的人群将他和赵成冲散了。
登上城头的太平军越来越多,城头上的军民大半非死即伤,未伤的眼看守不住了,纷纷逃下城去,樟龄也随着他们下了城。
城里的街道上,人群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奔,大人哭小孩叫,街道两边或虚掩或敞开的门里,有男人或女人在上吊。守卫各街巷的团练纷纷关上巷口的木栅门,准备跟太平军巷战。
太平军洪流似地冲上了城中的大街,逢人就杀。喊杀声,哭叫声乱成一片。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14:12:59 +0800 CST  
樟龄随着一群人胡乱狂奔,奔到一个码头那里,见许多人正在跳河,显然都是全家一同自杀的绅宦人家。大约有十几家人,轮流着跳,大人小孩都哭得呼天抢地,他们先把小孩扔进河里,再女人投河,女人和小孩沉没了,男人们接着投河。黄樟龄看得泪流满面,心想跟着他们一起死,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可是自己会水,投河是死不了的。正踌躇着,太平军已杀过来了。樟龄本能地踅入一条小巷,跑了几步,见前面一个井台,一些人在投井。樟龄冲到井边,正好井台上最后一个身影被井口吞没,樟龄朝井下一看,见这个井竟已被投井的人填满了,那个最后投井的妇人,脑袋和肩膀已陷入水中,两只小脚却还在水上面激烈踢蹬,离井口不到两尺。
樟龄从小巷退出来,又回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死人,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肚子开着膛,河里也漂满了死尸。忽然,一队长毛押着一群人过来,见了樟龄,把他抓进那群人里。
长毛把樟龄他们押到了城外的天宁寺。天宁寺的大殿上聚集了两百多人,都是跟樟龄一样被长毛抓来的中青年男子,一个个蓬头垢面,席地而坐,十几个长毛看守着他们。樟龄他们在大殿上待了整整一下午,又整整一夜,也没人给他们吃饭喝水。
第二天上午,几个被太平军强迫服劳役的天宁寺和尚抬着几个挑水的大提桶来到大殿上,提桶里装着刚出锅的米饭。和尚把饭桶放在樟龄他们旁边,又在桶旁放了几十个大碗和两把筷子。长毛便命令樟龄他们去盛饭吃。饭碗只有几十个,长毛命樟龄他们轮流着用,每人一碗饭,没有菜,就盛了饭白吃,吃完就把碗筷给别人用,也不洗。
刚吃完饭,来了一队太平军,将樟龄他们一个个反绑住双手,用一条粗绳索穿起每个人的辫子,把他们穿连成一长队,押解着就走。
走出天宁寺,只见大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太平军队伍正开进古陵城里去。原来,昨天攻占古陵城的英王陈玉成的部队这天一大早就离了古陵,去攻打无锡了,现在是太平天国东征军统帅忠王李秀成来接管古陵。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16:40:34 +0800 CST  

黄显恪一家进古陵城避难时,黄松龄主动留下看家,赵明昌也离不了他这个得力助手。后来黄显恪带着妻儿从古陵逃回来,收拾了一些细软,没有在家过夜就乘船逃往江北去了,黄松龄仍然留下看家。黄松龄年纪虽轻,却比三十多岁的兄长还能干,由于父亲和兄长都是不问庶务的书生,黄松龄十五岁就开始管理家政,将家里家外一切事务都料理得眉目疏朗,井井不乱。
古陵破城的第二天,太平军兵分两路向无锡进军,一路取道齐梁镇东南十余里的石塘桥,另一路取道齐梁镇西南七八里的隰坂。
取道石塘桥的那支太平军在南丰桥遭遇南丰乡武举人姚长荣率领的南丰、北丰等六乡团练上万人的伏击。团练放过这支太平军的前队,向其后队突袭。不料,久经征战的太平军迅速将后队改为前队,以骑兵挑战,步兵掩杀。乌合之众的团练立刻溃不成军,死伤三千多,姚长荣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
取道隰坂的太平军遭遇了五品衔武官石永文所率领的齐梁隰坂等四乡团练六千余人的阻击。当太平军到来时,石永文亲率齐梁乡团练冲过隰坂桥,进行挑战。统率这支太平军的将领是绰号“黄老虎”的著名悍将黄文金,他命太平军先用火箭射燃了桥那一头的文昌阁,烧断桥梁,断绝了团练的退路,然后身先士卒,率领大队人马向团练猛扑。团练大败。后队的练勇馄饨下锅一般纷纷被溃退下来的前队练勇挤落河中。这些练勇生长于江南水乡,绝大多数人幼年就熟识水性,落水本不会危及性命,但是岸上的练勇雪崩似地不断往河中坠落,早先落河的许多练勇就被后面落下来的练勇压在了水底下,活活淹死。团练伤亡极惨,石永文淹死河中,以黄松龄为首的天官堂二十八个团练,五人被太平军阵斩,八人淹死河中。
四月初十日,天官堂村上十三口棺材同时出殡。黄兆法的老祖父说:“一次出介许多棺材,只有当年清兵下江南咯辰光有过,不过,听老辈人讲,那一次我们村上也只有九口棺材同时出。”
就在天官堂十三口棺材同时出殡的这一天,太平军攻占了无锡、金匮,太平军主将黄和锦激动地呈表洪秀全天王:
“狗官叨天父天兄天王恩庇,打破无锡金匮,计城厢内外离城五里之地共杀男
妇老幼妖民十九万七千八百余口,请天恩降敕封刀。”
此时,有关古陵城的消息也不断地传到齐梁来。有说长毛占领古陵后,满城搜捕“妖官”、“妖头”(曾担任清政府公职者)、“妖兵”(清军士兵)和“妖蛆”(团练),抓到立即处死,处死的方法有割舌、剖腹、抽肠、肢解、腰斩、枭首等等,现在城区及城郊的“妖”已清剿殆尽,接着就要到乡下来清剿了;又有说长毛在古陵城内禁止男子剃发女子裹脚,勒令蓄发;又有说古陵赵家全家三十几口投池自尽后,房子被长毛作了“圣库”,长毛命令城中人家的公私财物一律归入圣库,由守将掌管处置。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16:45:20 +0800 CST  

赵明昌和黄松龄、堵星辰招罗溃散的练勇,天官堂的黄阿培兄弟和黄洪根在家人的连哭带阻之下退出了团练,周德生等十二人则毫不动摇地继续跟着黄松龄干。陈仲元的老婆哭骂着拖住陈仲元的衣服不让他去,被陈仲元一脚踹出半丈,老婆带着十三岁的儿子陈光宗哭回娘家去了。
不到两天工夫,赵明昌他们又聚集起一支一千多人的团练队伍,大多是齐梁乡人,少数是阳溪和毛家桥等地的。
四月十一日,黄松龄他们等得到情报,一队一百多人的太平军正向齐梁镇开来,已到了八里外的草塘。黄松龄和堵星辰立即率领一千多练勇前往周王墩拒敌。从草塘到齐梁镇,周王墩是必经之路。周王墩距齐梁镇三四里,这一带的麦田和荒地中密布着数十个巨大的土墩,土墩上丛生着荆棘或叶片锋利形状如剑的芒——齐梁人称为“莶棵”。
一队太平军在周王墩两个最大的莶棵 之间的田埂上出现了,一个紫红脸的军官,骑一匹瘦瘦的矮脚黑马,走在队伍中段,乱扭结肠的狭窄田埂显然不适合骑马,他只能策马行走在队伍旁边的麦田里。
隐蔽在密不透风的莶棵丛中和齐腰深的麦田里的团练正严阵以待,堵星辰一声令下,他身旁几十名练勇手中的鸟枪和乌铳同时喷出硝烟火舌。震耳欲聋的枪铳声中,那名长毛军官连同他的战马一起惨叫倒地,和他同时倒下的,还有他身旁和身前的十几个长毛。余下的长毛四处乱窜。
堵星辰大吼一声,当先从近二米高的莶棵 上一跃而下,挥舞着三十八斤七两重的板门大刀,杀入长毛队里,当者披靡。黄松龄和大队练勇紧随其后掩杀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附近周家头和林家桥村上的村民闻声,也举着锄头铁耙丫枪赶来助战。长毛慌乱地向北逃窜,一路上不断地留下尸体,团练和村民追杀了十几里才鸣金收兵,共杀死长毛七十六人。
第二天上午,黄松龄他们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忽然望风的练勇来报,一支两三百人的长毛队伍已过了草塘,离周王墩不到五里了。
堵星辰和黄松龄立即集合练勇,开往周王墩,他们想故伎重演,像昨天那样赶在长毛之前,在周王墩设伏歼敌。团练在人数上占优势,没有人对这一仗的胜利抱有丝毫怀疑,当团练从齐梁镇出发时,赵明昌就已经在张罗庆捷酒饭了。
一千多团练只用了一顿饭工夫就赶到了周王墩,此时从古陵开来的那队长毛还在一两里之外。堵星辰正要抓紧时间布置埋伏,前面一个大莶棵 里忽然一阵枪响,十几名团丁应声倒地,其中一颗洋枪子弹正中堵星辰的额头。
黄松龄他们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飞蝗般的洋枪子弹已劈头盖脑倾泻过来,号角声响彻云汉。无数的太平军从莶棵丛中,从麦田里,冲了出来。原来,长毛的大队人马昨天半夜里就已悄悄开到了这里,设下埋伏,天亮后故意派出一支二三百人的队伍来诱敌,团练果然中计。作为诱兵的那支长毛听到号角声和喊杀声也加速赶来,和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主力会合,风卷残云般地杀向晕头转向的团练。
天官堂的十二个团练,只有周德金躲在池塘里的水草下,逃过一死,其余无一幸免。
陈仲元使的是长枪,刺死一个长毛后,两支苗子同时刺中了他的左腿和小腹,接着,又有一支苗子从后背给了他致命一击。
同样使长枪的黄松龄,带着二三十个团练左冲右突,他们这些人都练过武,冲杀起来勇不可挡,长毛主将急忙调集了几十个苗子手和旗手来对付他们。长毛的苗子,是一根极长的粗竹竿,头上装了矛头或枪头、戟头,等于是加长的枪矛,这种奇怪的兵器对付传统的长枪时,长度上占了极大的优势。而长毛的战旗,旗竿顶端也是装了铁枪头的,也等于是苗子。太平军特别注重战旗,有时一伍配备的旗手就多达三人,旗手在太平军中很受敬重,因为旗手都是高大勇力之人,战斗时他们举着战旗冲在前头,太平军的战旗很大,既能振奋士气,又能干扰敌军视线,还能阻挡缠绕敌军武器,当无数装了铁枪头的战旗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时,对手确实难以抵挡。黄松龄他们被太平军的苗子和战旗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一个河潭旁边,最后陷身在河泥里,动弹不得,太平军围住他们一顿乱刺,整个河潭的水全红了。
黄松龄身上被刺了七八个洞,成了个血人,不能动弹了,太平军知道他是团练的头目,把他拖上岸,绑在周家头村前那座木桥的桥头,剖开他的肚皮,把肠子抽出来,绕挂在桥栏杆上。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16:51:44 +0800 CST  

赵明昌和黄松龄、堵星辰招罗溃散的练勇,天官堂的黄阿培兄弟和黄洪根在家人的连哭带阻之下退出了团练,周德生等十二人则毫不动摇地继续跟着黄松龄干。陈仲元的老婆哭骂着拖住陈仲元的衣服不让他去,被陈仲元一脚踹出半丈,老婆带着十三岁的儿子陈光宗哭回娘家去了。
不到两天工夫,赵明昌他们又聚集起一支一千多人的团练队伍,大多是齐梁乡人,少数是阳溪和毛家桥等地的。
四月十一日,黄松龄他们等得到情报,一队一百多人的太平军正向齐梁镇开来,已到了八里外的草塘。黄松龄和堵星辰立即率领一千多练勇前往周王墩拒敌。从草塘到齐梁镇,周王墩是必经之路。周王墩距齐梁镇三四里,这一带的麦田和荒地中密布着数十个巨大的土墩,土墩上丛生着荆棘或叶片锋利形状如剑的芒——齐梁人称为“莶棵”。
一队太平军在周王墩两个最大的莶棵 之间的田埂上出现了,一个紫红脸的军官,骑一匹瘦瘦的矮脚黑马,走在队伍中段,乱扭结肠的狭窄田埂显然不适合骑马,他只能策马行走在队伍旁边的麦田里。
隐蔽在密不透风的莶棵丛中和齐腰深的麦田里的团练正严阵以待,堵星辰一声令下,他身旁几十名练勇手中的鸟枪和乌铳同时喷出硝烟火舌。震耳欲聋的枪铳声中,那名长毛军官连同他的战马一起惨叫倒地,和他同时倒下的,还有他身旁和身前的十几个长毛。余下的长毛四处乱窜。
堵星辰大吼一声,当先从近二米高的莶棵 上一跃而下,挥舞着三十八斤七两重的板门大刀,杀入长毛队里,当者披靡。黄松龄和大队练勇紧随其后掩杀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附近周家头和林家桥村上的村民闻声,也举着锄头铁耙丫枪赶来助战。长毛慌乱地向北逃窜,一路上不断地留下尸体,团练和村民追杀了十几里才鸣金收兵,共杀死长毛七十六人。
第二天上午,黄松龄他们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忽然望风的练勇来报,一支两三百人的长毛队伍已过了草塘,离周王墩不到五里了。
堵星辰和黄松龄立即集合练勇,开往周王墩,他们想故伎重演,像昨天那样赶在长毛之前,在周王墩设伏歼敌。团练在人数上占优势,没有人对这一仗的胜利抱有丝毫怀疑,当团练从齐梁镇出发时,赵明昌就已经在张罗庆捷酒饭了。
一千多团练只用了一顿饭工夫就赶到了周王墩,此时从古陵开来的那队长毛还在一两里之外。堵星辰正要抓紧时间布置埋伏,前面一个大莶棵 里忽然一阵枪响,十几名团丁应声倒地,其中一颗洋枪子弹正中堵星辰的额头。
黄松龄他们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飞蝗般的洋枪子弹已劈头盖脑倾泻过来,号角声响彻云汉。无数的太平军从莶棵丛中,从麦田里,冲了出来。原来,长毛的大队人马昨天半夜里就已悄悄开到了这里,设下埋伏,天亮后故意派出一支二三百人的队伍来诱敌,团练果然中计。作为诱兵的那支长毛听到号角声和喊杀声也加速赶来,和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主力会合,风卷残云般地杀向晕头转向的团练。
天官堂的十二个团练,只有周德金躲在池塘里的水草下,逃过一死,其余无一幸免。
陈仲元使的是长枪,刺死一个长毛后,两支苗子同时刺中了他的左腿和小腹,接着,又有一支苗子从后背给了他致命一击。
同样使长枪的黄松龄,带着二三十个团练左冲右突,他们这些人都练过武,冲杀起来勇不可挡,长毛主将急忙调集了几十个苗子手和旗手来对付他们。长毛的苗子,是一根极长的粗竹竿,头上装了矛头或枪头、戟头,等于是加长的枪矛,这种奇怪的兵器对付传统的长枪时,长度上占了极大的优势。而长毛的战旗,旗竿顶端也是装了铁枪头的,也等于是苗子。太平军特别注重战旗,有时一伍配备的旗手就多达三人,旗手在太平军中很受敬重,因为旗手都是高大勇力之人,战斗时他们举着战旗冲在前头,太平军的战旗很大,既能振奋士气,又能干扰敌军视线,还能阻挡缠绕敌军武器,当无数装了铁枪头的战旗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时,对手确实难以抵挡。黄松龄他们被太平军的苗子和战旗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一个河潭旁边,最后陷身在河泥里,动弹不得,太平军围住他们一顿乱刺,整个河潭的水全红了。
黄松龄身上被刺了七八个洞,成了个血人,不能动弹了,太平军知道他是团练的头目,把他拖上岸,绑在周家头村前那座木桥的桥头,剖开他的肚皮,把肠子抽出来,绕挂在桥栏杆上。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0 16:52:25 +0800 CST  
齐梁和阳溪的团练在这一仗中几乎被一网打尽,藏身于麦田、土墩和沟渠河浜之中侥幸逃得性命的不满五十人。另有十几个腿快的练勇逃回了齐梁镇,他们带回的团练惨败的消息立即使得齐梁镇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霎时间,乒乒乓乓的上排门声,人群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声闹成一片。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街道两侧所有店铺民居都已关门闭户,整条一里多长的街道上阒无一人,连游狗也不见一只。
赵明昌因为左边大脚趾上生了个花眼(甲沟炎),正在化脓作痛,不良于行,决定留下来跟长毛周旋。两个儿子哭着跪在他面前求他逃走,他笑道:“和尚逃得落,庙逃弗落。我留下来,就是要想法子保全这一条街。你们在这里陪着我送死呒用,赶紧带着家小逃走才是正经,我也好少了后顾之忧!”小儿子被他硬是赶走,大儿子坚决地留下来陪伴父亲。
这次来周王墩诱剿齐梁团练的太平军共有三四千人,消灭了团练之后,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先在附近的周家头、林家桥一带打先锋,然后再去东边的潘桥、北边的崔桥、双木等镇打先锋,另一队则直扑齐梁镇。
赵明昌的小儿子带着家人刚逃离齐梁街,来齐梁的这队太平军也就从街西边冲杀过来了,一个骑马的太平军将领走在头里。三官堂正好在街西头,守候在三官堂门前的赵明昌父子连忙趋前跪地相迎。赵明昌大声地说:“将军替天行道,吊民伐罪,劳苦功高。老朽和乡民们敬备薄酒蔬饭,犒劳将军和众位天兵天将!”
三官堂和赵家祠堂门前的青石场上排着十数张桌子,每桌都是三大碗菜:蒜苗炒青蚕豆、炒莴苣、韭菜炒鸡蛋,场边一溜垒着二三十个土灶,土灶上的锅里正飘出诱人的饭香和肉香,这本是赵明昌督率街上居民们为团练准备的庆捷酒饭。太平军将领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么热情的接待,惊喜过望,连声说:“老头儿,你很好,你很好。”
酒足饭饱之后,太平军将领把赵明昌叫到跟前,问:“老头儿,你这镇上还有什么妖头妖蛆?”赵明昌说:“没了没了,全被你们天兵杀光了,没杀掉的也早就逃走啦。”太平军将领说:“昨天你们这里的妖蛆伤了我几十个兄弟,今天妖蛆又来抗击我天兵,哪里是我们的对手呢!本来我们今天是来你这镇子打先锋的,看你们还识时务,就放过你们。你赶紧传令乡里,叫备办了贡礼,速去古陵向忠王进贡。若不进贡,我不打你们的先锋,别的兄弟也会来打,总是逃不过的。”
太平军占领南京毕竟有七年了,赵明昌对太平军已非一无所知,知道太平军中流行黑话,其中一些黑话,赵明昌也耳熟能详,譬如:刀叫“云中雪”;砍头叫“过云中雪”;短刀叫“顺子”;火药叫“红粉”(后来旱烟也叫“红粉”);抬枪叫“长龙”(后来吸烟的烟筒也叫“长龙”);屁股叫“化关”;打屁股叫“打化关”;大便叫“运化”;小便叫“润泉”;干女人叫“打水炮”、“打炮”。而被人最多提及,也最令人恐惧的,则是“打先锋”,用白话说就是杀人放火抢劫;若只是抢劫掳掠而不杀人放火,则叫“打太平先锋”。
赵明昌说:“好,好,一定照办。不过,乡民们从未办过贡礼,不知应贡些什么?”太平军将领反问:“你们这里有什么稀罕宝物?”赵明昌说:“这镰刀柄一样长的乡野小街镇,都是些种田做小生意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稀罕东西呢?”太平军将领说:“那么,银子总能凑个几百两出来吧?拣整气的大银锭,用红绸带扎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再送些猪羊油盐米喽!”赵明昌答应着。太平军将领又问:“这镇上药店有几家?”赵明昌说:“两家。”太平军将领说:“凡药店,犀角人参,鹿茸麝香,总有的吧?你叫他们贡一些去!”赵明昌当然是连声答应。太平军将领又说:“老头儿你记住,我们天朝规矩,排场头一要紧!你们来进贡时,切不可没有排场,冷冷清清!前面要有人举着大旗,旗上写‘纳贡’两个大字,后面要有人敲锣打鼓,抬贡礼的人走在中间,这样才够排场。”赵明昌连连答应。
太平军将领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走呀!”立即有许多兵递声喊起来:“走呀!”“走呀!”“走呀!”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1 07:22:26 +0800 CST  
一千多太平军迅速列好了队,往东街而去,一霎时就出了齐梁街,果然秋毫无犯。
赵明昌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队太平军是回古陵了,其实没有,他们一出齐梁街,就直奔阳溪镇打先锋去了,半下昼在阳溪打了先锋回来时,顺便又在毛家桥和白马两个小街镇上打了先锋,直到傍晚,才满载而去。
这次长毛在齐梁等地打先锋的情形,第二天就在齐梁一带传讲开了。凡被打先锋的街镇村庄,店铺和富户无一不受洗劫,未及逃跑的富户,都被吊起来拷打,逼问家里藏银,有人在拷打中被割下了耳朵。阳溪和潘桥的鸦片墩也遭了洗劫,共被抢走烟土两三百斤。
昨天长毛伏击团练时,周家头人听到厮杀声,以为又是团练在伏击长毛,很多青壮赶来助战,结果被长毛杀掉三十多人。长毛随即杀到周家头村上,村人都逃到野外躲了起来,一个九十九岁的孤老汉,人称“九九老人”,主动留下看守村子。长毛进村,先涌向房子好的人家抢,房子好的人家抢完了,再到其他人家抢,全村抢完,有几个长毛就燃起了火把准备烧房子。九九老人出来阻止,被长毛一刀砍死。周家头大半个村子被烧掉。
潘桥是个小街镇,一家米行几家小店铺。长毛来得突然,店铺老板一个都未逃掉。米行老板潘阿明,家里浮财全被洗劫一空,长毛军官问他,还有银子吗?费阿明说没有了。长毛军官就叫:“绑出去砍了!”两个长毛将费阿明绑起来,拖到门外,费阿明大叫,我还有银子!于是挖出藏银四百两。长毛军官说:“刁顽贼,我不杀你,你就没银子了?老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刁顽之人,推出去砍了!”富户夏锡根的小老婆,三十岁了,依然雪白粉嫩,被几个长毛轮奸后上吊自杀。
阳溪镇一南货店老板李春荣的女儿,已经出嫁,这天正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回娘家玩,长毛想强奸她,她跳河自杀,跳河前把儿子放在了地上。长毛没打成水炮,恼火异常,一脚把婴儿踢进了河里。
白马街南货店老板费德福的儿媳被长毛追得没法,抱着吃奶的幼儿跳了河,母子俩的尸体被发现时,那幼儿的嘴还叼着母亲的乳头。
毛家桥镇后有一个芦苇滩,面积足有十几亩,十几个毛家桥人躲到这里,都是女人和老人,其中一个少妇抱着个吃奶的婴儿。几个长毛来到河边,少妇怀中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少妇急忙把乳头塞入婴儿嘴里,总算止住了婴儿的哭声。两个长毛抡着苗子扫打芦苇,两个离岸较近的老汉被长毛发现,长毛命令他们上岸,交出钱财。两个老汉身上都只有几枚铜钱,长毛气得将他们一顿拳打脚踢。
毛家桥街上一户人家两个十多岁的儿子未及逃走,一长毛军官见他们生得白白净净,唇红齿白,就问他们:“愿意做我的公子跟我去享福吗?”大儿子说不去,长毛军官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骂道:“薄福小子!”又问小儿子,小儿子赶紧说愿意。长毛军官高兴得哈哈大笑,立即从包袱里拿出锦缎衣服,把孩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带着走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1 07:25:05 +0800 CST  

齐梁人被这次打先锋的情形吓怕了,半天工夫,就凑齐了五百个墨西哥花边银元,另外全乡人又凑了两百来两银子,买了些犀角人参鹿茸麝香之类,装在用锦缎裱糊的漂亮匣子里,贴上红纸,再买了一头肥猪,两只肥羊,外加大米五担,两面大旗,上书“齐梁乡绅民纳贡”,雇了一只船,又雇了一队八音班,吹吹打打的去进贡。
由于齐梁乡董赵文修已经外出逃难,纳贡就由赵明昌领头。进贡船沿着双陵河北上,到双木镇转入运河,在双陵河与运河的交汇处,太平军设了一个厘卡,对来往船只抽税。从双木至古陵,这样的厘卡还有三个,每个厘卡旁都有一个太平军的兵营,厘卡上的太平军见了进贡的船,都是一路放行,不收税。本来舟楫繁忙的运河,现在冷清清的,极少碰见船只。运河两岸的村庄,也都静悄悄的,很少见人,运河岸边的大道上来来去去的尽是太平军。
进贡船经过陵南最大的镇子李墅镇时,只见镇子四周许多太平军和民夫正在修筑一道半圆形的土墙,墙外挖掘壕沟,又有许多太平军在壕沟外的开阔地上把尖尖的竹桩密密码码地插在地上。
离古陵城越近,正在修筑和已经完工的防御工事就越多。太平军占领古陵以来,天天驱赶着民夫拆城里城外的庙宇,拆下来的砖石,就用来修筑这些工事。
古陵城的城门外,已筑起了堡垒,城垛上搭起了高高的暸望台(长毛所谓“望妖台”),暸望台旁边筑了炮台,上面架设着大炮。城外靠近运河的民房墙壁上也都开凿了许多枪眼和炮眼。
进贡船来到古陵城的水门外,这里泊着一些船只,都在等待水门的守将发给进城的通行证。守将见了进贡船,立即发给一面三角形令旗,优先放行。
进贡船入城,在离水门不远的一个码头上泊岸,赵明昌带着众乡民,抬着贡礼,大旗前导,锣鼓缓敲,前往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驻节之所。赵明昌脚上的花眼还未好,只得雇了辆独轮车推着他。
向两个长毛问了路,赵明昌他们才找到了李秀成的驻节处,这里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宅院,门外戒备森严,大门口墙垛上贴着一张公馆条,上写“李公馆”三个字。门口守卫的军官见是来纳贡的,立即上前将贡品一样一样查看,装了鹿茸等药材的锦缎匣子也都打开看了,然后进去通报,很快就传出话来,让赵明昌他们进去。
那军官让赵明昌等乡绅先在花厅上休息,他引着抬贡礼的乡民把贡礼抬进里屋。猪羊油米之类,抬到厨下,银钱药材,要放到专门贮放贵重物品的屋子里。当几个捧着银钱和药材的乡民跟着那军官来到那间专门屋子时,只见屋子里密密实实地堆着箱笼,从地上堆起,一直撞到天花板上。据那军官说,这些箱笼都是古陵城乡各地绅民以及忠王的部下们进贡的。那军官还说:“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还有人进贡了熊掌呢!银钱,待会儿也要叫先生去验看,成色十足十的才包封起来,成色稍差一点的,用来赏人罢了!”
几个乡民放好贡礼出来,也在花厅上坐下。不一会,李秀成在八个带刀卫士的前后护卫下出来了。赵明昌他们慌忙跪地磕头。礼见完毕,忠王命坐。赵明昌他们小心翼翼地斜着身子坐下,只半个屁股沾椅子,一个个低着头,不敢朝忠王看。
忠王的声音是低沉的,似乎中气有些不足,广西口音,很不纯的官话:“你们乡里还有团练吗?”赵明昌说:“回忠王殿下,敝乡团练,多半已被天兵剿灭,少数残余,也早已远遁他乡,现在境内,全是本分良民。”
跟绝大多数古陵人一样,赵明昌也只能讲一点很不纯正的蓝青官话,但忠王勉强也能听懂。赵明昌说话时乘机抬眼打量了这位威名赫赫的人物一眼,四方脸,一撮小胡子,三四十岁的样子,身穿黄缎的团龙马褂,头上的帽子很怪,像毗卢帽而稍狭,顶上点缀着龙凤,竹篾为骨,外糊黄色纱绸。
忠王神色和蔼地说:“你们不要再戴帽子了。”赵明昌等几个乡绅,头上都戴着缀红结子的瓜皮小帽,这时都不明所以,愕然望着忠王。忠王说:“我天朝自有冠服制度,不准戴妖帽,只可戴头巾。”赵明昌他们连忙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忠王又说:“你们都要蓄起发来,回去遍告乡里,男子都要蓄发,不可再剃头。”赵明昌等人连声称是。
忠王又说:“苏州是十一日就破了,我马上就要赶去主持,我走之后,英王将来此地。英王的部下,你们也知道,是蛮横的。你们若不蓄发进贡,与他作对,免不了会有一番蹂躏。”赵明昌他们懔懔称是。
忠王站起身来。赵明昌他们也就起身告辞。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8-11 07:27:48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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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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