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与悬疑:《玉宇遥尘》



某神秘人因为丧失记忆,莫名卷入到一场宫廷斗争和列国纷争中,从而开启了一段奇特诡谲、波澜壮阔的人生之旅。
在找寻自我的过程中,神秘人的智慧谋略在不断成长,对世事的领悟逐渐发生变化。
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追寻的故事、掠影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故事,也是一个悬疑丛生的故事。其中的谜团期待读者和作者一起来探寻解答。
小说设定为虚拟时空,故事中官职的称谓、机构的名称出于不同朝代。风俗、传说、器物等或有历史依据,或为作者杜撰,仅为叙事之便,方家不必深究。

谢谢阅读,欢迎指正:)


序1

白雪融意渐昭,几抹柔绿已溜上了嶙峋的枯枝,被风一撩,引得园中人的目光追漾而去。

庭院西南角,红梅嫣然成云,遒劲的枝干在空中肆意书写形意:龙骨铁笔,金钩苍矢,各逞各的造化;而树下谈笑风生的两个女郎,更不知吸纳了多少天地灵气方才塑就。
两人皆是盈盈二十的年纪,一穿白色貂裘,一穿黄色狐裘,重毫裹身不掩娉婷体态。醉玉为肤,新墨为鬓,眉目妙成,轮廓却略有几分相似。而那白裘女郎身上的貂裘更如皓雪堆成,从头都脚一丝杂色也无,给主人平添了一份华贵气韵。

轻阳泻入梅园,照得黄裘女郎脸庞灿然生光,却也映出了一缕艳羡。只听她说道:“姐姐,你这一身可真是世间难得的宝贝啊。这两年我常听宫中传言,要说当今大公主面前的红人,那得非商映雪莫属。我本来还想,姐姐固然聪颖过人,但大公主宫中那一干宫娥女官,哪个不是明白人?不过,今天见到你这身打扮,我算是信了。大公主这般宠爱你,倒真让我有点嫉妒了。”

映雪笑道:“映弦,其实并不是大公主多么宠爱我,而是她对宫人素来厚待,只要……只要肯为她尽心效力,大公主都视为手足。要说这貂裘,本是北疆贺炳延贺将军去年献给公主的寿礼,只因我翻了年头就染上了风寒,她便索性赐与我了。”

映弦却道:“可我也还记得三年前有个叫芸墨的宫女,在收拾书房时不小心弄脏了一幅字,这也不是什么大罪,大公主一怒之下将她罚到浣衣局洗衣服。芸墨写得一手好字,却干那最粗重低贱的活儿,听说最后气出了病,死了,到死也没被召回,不是么?”

映雪脸色一沉,道:“这事儿大公主自己也常常追悔,你就别提了。不过妹妹有所不知,那幅《兵车行》乃是前朝一位隐士所书。此人有嵇康之姿、阮籍之风,却寄情老杜诗章,可见他尚有忧国忧民之心,只因时局昏晦不肯出仕罢了。”
“那又怎样?”
“大公主常说:‘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倘若朝野污浊,经世济民之才就自甘老于林泉。大公主花费重金四处探访才辗转求得那隐士的手迹,藏于宫阁引之为鉴。你说她对芸墨气也不气?”
“哦……大公主身为女子,倒是可惜了。”

瑟风拂过,几株梅树翩然摇晃,雪丸裹着瘦瓣簌簌坠下,映弦打了几个哆嗦。
映雪问道:“这几年你们住在宫外,不知道各方是否照应得周全。二公主……二公主对你还像从前那样上心么?”
“二公主对我好着呢。不过你也知道,她这个人最不愿操别人的心。再加上……再加上……驸马的事,如今她几乎是天天求经问道。连我这次出府见你,她怕是也完全不知。”
“倒也难为了二公主……说实话,这次你我姐妹再聚,我却是受大公主之托,对你有要事相求。”
映弦一怔:“对我有要事相求?”
映雪踌躇道:“不过,此事……此事却教我难以出口。不管怎样,你先答应我一定要保密。否则,可就害了不止一人了。”
“姐姐怎么说得如此郑重?你我是亲姐妹,你这么紧张,我自会小心行事。”

映雪抬眼不语。冬日薄寒的阳光下,每一朵梅花固然也玲珑剔透,却终归形貌柔弱。数朵相连,则香色逼人,璀璨难言。映雪竟似看痴了。
倏尔,她垂下目光,一字一句道:“二公主府中,现在是不是藏了一个受伤的男人?”
映弦霍然起身,失色道:“你……你……你怎么知道?”
“不但我知道,而且大公主也知道,也许还知道你不清楚的事。”她压低声音道:“大公主早派心腹查了个水落石出。那个男人是郦国最有名的剑客之一,人称追魂剑邝涟。不知得罪了国内什么人,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我国的。”
“……什么?”
眼见映弦惊惧更甚,映雪又道:“唉,你看看,你还蒙在鼓里。二公主私藏敌国剑客,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公主府上下都难逃干系。为姐实在怕你有所不测。”
“可是……可是……二公主只是慈悲为怀,我只道是救了一个受伤的普通人,怎么会料到他的来历?”
“你不知,并不等于二公主不知。就算二公主不知,这窝藏男人的名头,说出去可对二公主的清誉有损。”
映弦黯然道:“既然……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映雪语声转柔:“妹妹莫怕。此事乃绝密,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数。大公主托我告诉你,她对二公主最近几年的境况殊为担忧。所以希望你能将二公主平时的生活起居,平日里都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一应告诉于我。让我为你出出主意,免得让你玉石俱焚。”
映弦语塞。她当然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雪未消,梅未残,依依物华,尨茸朱砂,终究也只堪作去年花好?

“可是……二公主早已不问宫中事务,大公主何必防备太甚?”
“那她弟弟呢?二皇子与二公主同气连枝,他要是有所异动,岂不对皇上有所……有所不宜?这邝涟被救,你说二皇子知还是不知?”
“唉……你们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映雪急道:“妹妹!不是姐姐我唯大公主马首是瞻,只是我朝根基未稳,这几年又风波险恶;少时在宫中尚可各事其主,无所忧虑,如今你我都已成人,若不能分辨局势,我只担心你我都会大祸临头。”
大公主的眼线,怕已是埋到了二公主府的周遭。这一点映弦自然很清楚。
“映弦,皇上不喜二皇子已久……我盼你能……盼你能知晓其中要害。你是我的妹妹,如果我不能护你周全,我怎么对咱们枉死的爹娘交待?”
映弦叹了一口气:“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二公主与二皇子都无心朝政,大公主……大公主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那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暗香朵朵,伴着又起的萧风,从枝头奋力跃下,陨在了映弦肩上。
“我答应你便是。”映弦叹道。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4:38:00 +0800 CST  
*****
“我答应你便是。”回府途中,映弦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便是这句话。正值初春的正午,温煦的阳光漫过街市,民房店铺的屋顶一律反射耀目的白光,行人精神爽落,笑语喧哗,然而映弦心中却没有一丝暖意。难道自己真的要背叛二公主、为大公主通风报信吗?她连连摇头。不过,当时当景,除了权且答允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脱身之法?再说,大公主连邝涟的来历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不会放过一切相关人等了。

想到邝涟,映弦心头一热。她自是忘不了当初相救邝涟的情形。

那是四个多月前的一天,深秋将至,映弦陪二公主去城郊赏叶散心。马车悠然踏过,道路两旁的落叶丛林缓缓后退。夏日葳蕤苍翠的乔木,此刻像是被颜料泼过,裹着一团团彩焰,腾腾地烧到天边去。光是红色,就有绚烂的朱红、沉郁的深红、柔悦的粉红、凄艳的紫红、娇媚的胭脂红,缠绕纠结,扎花了人眼。就在映弦满目缭乱之际,一个血红的人却说巧不巧映入了她的眼帘。她赶紧招呼车夫停车,自己下车查看。

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倒在路旁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多处受伤。血污将衣服染成了殷红之色,却盖不住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孔。映弦心头扑扑作跳,摸了摸年轻人的鼻息,方知此人命悬一线。转头却见二公主站在自己身后,神色镇定地说道:“他受了重伤,没人救的话一定会死,我们就救了吧。”

秋游作罢。映弦与车夫将伤者抬上马车,快马加鞭回到公主府,唤来大夫救治包扎,终于抢回了一条性命。映弦打点了车夫、大夫,听到二公主嘱咐道:“这人来历不明,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他的伤起码需要几个月的休养,我就把他搁在北院厢房,只准你去照应。待他恢复,问清来历,告知于我。若是无关紧要,就要他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映弦一一应诺,将伤者移至别房,悉心照顾。岂不料少女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对方又是一个丰神俊朗、本领超群的人物,几个月朝夕相处,互诉衷肠,映弦不但知晓了邝涟的全部遭遇,竟与之生出一段化不开的浓情,在公主府的后院悄然沉酿。

想到此节,映弦心潮难平,回到府中,也不去见二公主,直奔北院邝涟养伤之处。
跨进四合院,见院里空旷无人,便往卧室走去。映弦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映弦暗叫不好,正要推门,忽觉一阵凌厉的剑风袭至后背;寒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4:38:56 +0800 CST  
序(2)

寒风逼近,映弦身形迅速一闪,躲过剑峰。转回身,却见到邝涟持剑而立,脸上一副促狭的表情,即知对方是在捉弄自己。嗔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是谁?”
映弦一噎,问道:“你的伤都好了吗?怎么就开始舞刀弄剑了?”
“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我太久没有练剑,就怕生疏了。”他说着,退后几步,使出追魂七十二式,招招狠辣凌厉。院里枯败的冬草,在剑风扫荡下颓然扑地,枯树虬枝亦轰然作响。正舞得兴起,忽觉肋骨一疼,趔趄几步,就要跌倒,映弦忙上前扶住,道:“你看,还逞强。”
邝涟转脸笑道:“我是剑客,几个月没摸剑,真比死了还难受。我没被人害死,却被憋死了,你说冤不冤?还有,我还怎么向你家公主提亲?”
映弦脸一红,道:“二公主要是知道你真正的来历,才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你呢。”
邝涟道:“说得也是。我这么一个被国家所弃的不祥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娶郁国公主的闺中密友?更何况,郦郁两国素来不和,别人又该怎么说呢?”说罢又是长长一叹。
映弦何尝没有这番烦恼。每每想到,便心口作痛,不肯仔细推敲。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便是在邝涟改名换姓后,做一个逍遥的无名之徒,倘若有幸,还能与自己结为连理。但如今邝涟一事已被大公主知悉,又岂会有善终?

两人沉默不语。静固的空气好一阵子才被映弦凿破:“邝大哥,你被郦国奸人所陷害,就没想过回去报仇么?”
邝涟苦笑道:“报仇?老实说,就在我只身突围之际,我还恨那一干小人巧言令色,蒙蔽君上。我在心里发誓,倘若我能活下来,有朝一日定要手刃奸人,澄清玉宇。可是,就在我逃到郁国、晕倒路边临死之际,我却……却恍然大悟了。”
“你悟到了什么?”
“我邝涟之所以被逼至绝境,不只是因为奸臣弄权,更是因为昏君在朝。哼,上不正而下自歪,那样的国家,本就不配有忠义之士。我自不量力,想要凭一己之力为国驱虎,结果被虎狼围剿,要怪就怪我自己当时愚鲁,不肯委曲求全。现在侥幸活命,自然是危邦不入,还说什么报仇不报仇呢?”
映弦颔首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肯放下仇怨,一定要回国讨债呢。”
“邝涟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吴过。呵呵,想不到我追魂剑邝涟,最后也只能落 得个无国无家的下场。”
他说到这儿,忽然握紧映弦的双手,道:“不对,虽然无国,却是有家。至少我希望如此。” 却见映弦将手抽出,一脸阴晴不定。
“怎么?”
“我今天去见了我姐姐。情况……情况不大妙。”
“发生了什么事?”

映弦心存迟疑,却禁不住邝涟再三逼问,叹道:“也罢。” 遂将上午与映雪所谈一并告知。邝涟呆了半晌,方才问道:“你答应你姐姐了?”
“我只是暂时答应下来以便脱身。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邝涟疑道:“那……那你真的会背叛二公主吗?也会告发我吗?”
“……绝对不会。”

阳光透入茜纱窗,刚好洒在映弦的脸上。当真是秋水剪双瞳,芙蓉染玉腮,只是平日春山长画的黛眉,此刻却蹙着一股难言的忧伤,如烟似雾,泣梦氤氲。邝涟看了好一阵子,又踯躅半天,终以坚决的口气说道:“映弦,事到如今,我就……就敞开了心跟你说实话吧。我经历这番生死,早就看穿这皇宫内外的险要。到头来不论你为谁卖命,都免不了鸟尽弓藏。与其如此,不如……不如我们逃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逃走?”
“是,两个人,远走高飞,无所牵绊。”
这话便如厉电闪过,劈中映弦心房,一惊又连着一喜。惊的是邝涟竟提出和自己私奔,喜的是此人果然对自己情根深种,若真能远走高飞,倒不失为避祸求生之计。惊喜之后,疑虑却又接踵而来:商映弦,你真的肯为这个外邦人抛弃郁国一切,甚至不顾二公主的安危吗?
邝涟似是看穿了映弦的心事,愀然道:“映弦,如果你舍不得这里,我决计不会勉强你。只是你现在的处境也并不比我好到哪儿去。你跟二公主情同姐妹,必不愿加害于她,但大公主既然知道你答应了她的要求,恐怕也不会容你心有贰志。”
“我知道。”
“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去我无话可说。你只需要向二公主说明我真正的身份,让她把我交给大公主也好,皇帝也好,她就能跟我撇清关系,你也不必暂时受大公主的要挟了。你是娇贵之躯,无须跟我吃苦。至于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许……也许本来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映弦听他说得诚挚感伤无比,又想起数月来的关怀亲密、心意相通,蓦然一酸,伸手捂住邝涟的嘴巴,使力摇头道:“你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是事来?我巴不得跟你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是舍不得这儿,只是我从小失去爹娘,二公主与我一起长大,教我识字读书,对我恩情深重,就这么走了,让她一个人面对大公主,我……我……”

自然,也难以抛却公主府的锦绣生活,皇宫内的斑斓物事,京都的仕女俊才,故国的大好河山……
还有那个跟自己一样身世堪怜的姐姐……

邝涟思忖道:“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走,不妨今夜留信说明缘由,将我们的事全部告诉二公主。她既然视你如妹妹,明日读到信后,应该不会派人追拿你我。说不定日后遇到危险,她还能帮咱们一把。而这封信又能提醒她提防大公主和身边其他人,也算是一举三得。”
“今夜?这么急?我不需要跟二公主当面说清吗?”
“咳!映弦,你怎么变糊涂了!你要去见了二公主,她还允许你跟我私奔吗?她可不像你这么了解我。何况我又是郦国人,她如何能够放心?就算她不抓我,要我自己一个人走,到头来你也无法跟大公主交代。”

映弦脸色忽暗忽明,迟迟不语。要即刻做出这么重大的人生决定,毕竟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邝涟忽然一笑,砰地双膝砸地,左手逮住了映弦,右掌高举,朗声道:“苍天在上,郦国邝涟近日在郁国境内发誓,愿与郁国商映弦商姑娘结为夫妻。原上天能助我二人克服重重障碍,摆脱国别羁绊,皓首同心,永不分离。若邝涟辜负了商姑娘,便让我再度落入奸人之手,千刀万剐,血染两国城楼。”

映弦见他神色如此坚绝,誓言如此凶狠,而那来自九天之外的明芒,却又恰如其分地抵达起誓者俊朗轩毅的面庞,镀上了一层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辉。映弦柔情大动,不由也跟着跪了下来。邝涟剧烈转身,抱住映弦,虽然他伤未痊愈,一双手臂也勒得映弦肩膀生疼。

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映弦只觉一阵晕眩,咬牙道:“好,我……我这就去写信。我们……我们今晚就走!” 话虽说得笃定,心底疑问仍訇击不绝:“我真的要……真的要跟他一走了之吗?”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4:43:39 +0800 CST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夜幕悄然垂落,窗外灯光一盏盏亮起,浮于夜色,犹如深林中绽放的明灿金花,而寒意却在一寸寸迫近。映弦下午听小宁子说二公主被兰裳、蕙衣等几个丫鬟拉出府去了,不慎着凉,归府后径自回房休息。也不召唤自己,这倒是给出逃提供了方便。离府计划已同邝涟筹毕,时辰、路线、该打点的侍卫,均布置妥当,金银细软一应包好,似乎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等到公主明日察觉时,自己该和邝涟逃出京城了吧?可是此刻心口却似堵了一块磐石,沉重得喘过不气来。

走,还是不走,仍然是一个问题。

少顷,映弦找出纸笔,将一纸素笺折成两半,笔锋过处,左边显示的是走的理由,右边则是不走的原因。

去之:
一、嫣施计以迫,姊从嫣。或负素,或伏嫣。不忍负素,不敢不伏嫣。
二、心慕邝君,琴瑟和鸣。
三、君亦怜之,海誓山盟。

不去:
一、心念姊、素,不忍别。
二、郁郦有隙,故园情深。
三、流离之苦,可堪乎?
四、君之情长乎?
五、至何地、从何事?
六、路遇敌寇,何如?

只见右边的条目越列越多,映弦陡然住笔,恼怒地盯着自己的字迹,紧盯了一小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奋力将纸撕个粉碎。

抽出一张新笺,沉吟一番,下笔道:

公主殿下见信如唔:贱婢映弦泣血相告。甫临浊世,严慈冤亡,幸得陛下垂怜,收余姐妹于宫中,伴于贤凤,忽忽十载有八矣。殿下视奴婢为手足,少时同榻而眠,同席而读,洗余陋颜,开余愚心,未有一日不思回报也。愚姐映雪,傍于元熙公主侧,尝谓贵人有大志,不让须眉,而余至今日方得其解。元熙命姊使间,期余为耳目,以邝君涟相要。邝涟者,郦国英豪,蒙冤于郦君而幸挽于殿下之吴过也。此节未及呈于殿下,而为元熙窥察,愧恨何及。然数月以往,邝君开诚,情坚意笃。愿肖相如文君,弃锦绣而适草野,越礼法而觅自由。余得其所,无他憾,唯殿下安危为念,责疚非常。盼殿下谨防小人,沟通圣君,余与邝君万里之遥亦日祈殿下无虞。今宵一别,聚日难期。来生复侍殿下,肝脑涂地,无悔无怨矣。涕零三拜。

写毕,映弦深深叹了一口气,将信收起坐回床边,耐心等待入寝时分。

目光游走屋内,物事静好,只是这香台古案、瑶瓶雅卉,明日将不再是自己的了。绿绮结尘难再抚,菱花缀锈不堪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声响渐弱,灯花也次第凋谢,天地复陷入玄寂。映弦又熬了一阵,算得时间差不多了,打起精神,揣好东西,出房门,穿长廊,过偏苑,顷刻已达二公主的寝阁前。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4:52:16 +0800 CST  
序3
平日阁前都有丫鬟轮岗看守,今日却不见踪影。映弦疑虑地朝卧室张望,黑灯瞎火的,并无任何声息,料想二公主已然熟睡。眼见四下无人,映弦庆幸地自己来得时辰恰好,竟省了那些应对之辞。旋即提步上阶,蹑手蹑脚走完一条昏黄长廊,到得卧室前,一推门,确已被闩住,于是掏出信来,蹲下身将信从门底缝隙处塞入。心道:明日公主起床,自会知晓一切。
须臾间已办完此事,映弦心上重石落地。不料刚一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喝:“谁?”

映弦遽然转身,照面的却是丫鬟兰裳,如释重负,连忙“嘘”道:“兰裳妹妹小声”!
兰裳见是映弦,惧色骤消,疑道:“映弦?你来这里做什么?”
映弦从怀里拿出备好的熏香,招手示意兰裳走近,道:“公主最近是不是有失眠的问题?”
“失眠?没有啊。”
“可是我前日听公主说,她这一阵子夜里老睡不着。刚好我今天去见了姐姐,从宫里带来一样好玩意儿。瞧,这是产自容国的催眠香,点上一支,一晚上打雷都醒不过来。”
兰裳伸手接过,一眼瞟去,真没瞧出这黑细长物跟郁国的美人香有何不同。
“我刚刚才想起这催眠香来,担心公主还醒着,于是就过来想把香给她点上。不过看样子公主已睡着了,我可不能扰醒她,明儿再过来一趟吧。”说罢急急将“催眠香”从兰裳手里抽回,使出一副生怕她借花献佛的神色。

兰裳噗嗤笑道:“你啊,也真吓了我一跳。本来今天是我在楼前看守,刚刚出去小解,回来后听到楼里有动静,所以上来瞧瞧。差点就想喊严侍卫了,没想到却是你。”
映弦闻言暗暗称幸,下楼后又耐着性子与兰裳闲扯了一阵,打了枚呵欠,赶紧道别。

映弦匆匆返回卧室,提起包裹,灭了灯烛,直奔邝涟养伤的北院而去。临近院门,望见院里已无微光,知他已然离府,便辗转去了马厩,解了自己的坐骑绝尘,小心牵至公主府的北侧门。此门平日虽也有看守,但戒备甚轻,几个侍卫也都是熟人,黄昏时早被映弦用银两骗去喝酒。映弦本有自由进出公主府的权利,只是深夜出门未免令人起疑,故而先调虎离山,免生枝节。

出了公主府,映弦策马至城东南的槐树巷。巷中关庙,曾和邝涟一齐造访过,也是今番碰头所在。下马入庙,果见邝涟正一脸焦忧地扶墙等候。邝涟见到映弦,大喜奔迎。两人相拥而庆。映弦汇报自己已将密信送入公主卧室,又问道:“我们该去哪儿?”
“郁国、郦国都不宜停留。映弦,郁国跟哪个国家关系友善?”
“郁国自保有余,纵横无力,敌国虽不多,友邦更是寥寥,不过……容国应该还是靠得住的。”
邝涟权衡一番,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连夜出京都,前往容国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绝尘发蹄狂奔,很快就抵达城关。映弦亮出御赐金牌,对守卫说道:“二公主吩咐我出城处理急事,军爷莫要阻拦。”那守卫黄戗认得映弦,砌笑而上,也不多问,放两人出了城。邝涟暗想:“她在郁国京都有如此特权,竟跟我这么一个敌国逃兵私奔。”一时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感动、骄傲还是自惭。

出了京城,绝尘又疾驰一阵,不多时已到甿郊。邝涟这才减缓速度,费眼打量四野,好不容易瞅到一间破败茅庐,门倾窗斜的残貌,宣告此地荒屋仅存。两人停了马,用火石造明,进门扫眼一看,确已年久失修,四下凌乱不堪。当下改换装束,调整容貌。映弦用颜料、泥浆把两人皮肤涂得个晦暗粗糙,抹去各自五官的特点所在。调弄间映弦童心忽起,给自己鼻翼左下方点上了一颗朱红大痣,又扎起一条手绢把邝涟的左眼罩了。两人看到对方的模样,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说“媒婆你好”,一个道“久仰独龙”; 肃杀寂谧的野郊破屋,不知枯等了多少时光,才又迎来青年男女的嬉声。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5:08:49 +0800 CST  
邝涟扯下这过于醒目的“眼罩”,凝望着映弦,问道:“从今而后,你恐怕很难有机会回到这西鉴城了,你……会不会后悔?”
映弦摇头道:“本来我的确是一直在追问自己到底担心些什么,直到……直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真是违背了二公主平日里‘无欲则刚’的教导。”
邝涟一呆,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轻哦了一声。
“……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我舍不得邝大哥你。”
“可我仍然担心你这一走,大公主和你姐姐不会甘心,说不定明日就会派人追捕你我。”
他刚说完这句话,突然窗外飚过几道紫电,整座屋子瞬间亮堂了几分,紧接着炸开几颗惊雷,鼓动耳膜,声势暴烈之极。
映弦煞白了脸。这初春深夜,怎么会突然雷电交加?难道是天谴吗?
邝涟安慰道:“别怕,只是罕见的天气罢了。”
“我当然也担大公主不肯饶过我,又或者迁怒于二公主。你不知道,大公主这个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而且最恨别人骗她。我听说从前宫里有个丫鬟瞒着她和宫里的侍卫私通,那侍卫以前是给太子当差的,后来东窗事发,唉,竟然被逼得双双自裁。”说到这儿她脸色潮红,“要是她逮住了我,真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教训我。”
“……我们不会这么不走运。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她的人。”
窗外,几柄冷艳刀光又锯断了连绵夜色。陡然的光华刺得两人不约而同闭上了双眼。与此同时映弦道:“大公主和二公主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性子也截然不同。怕就怕除非大公主见到我的尸体,否则不会安心我跟你一个郦国人成双成对。”
邝涟毅然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
“不过,要是我死了而你没死,二公主一定会以为是你杀了我。恐怕又要派人杀你为我报仇哩。”

雷声继而大作,轰隆隆地从天边推拥而来,像是有成千上万只木桶嵌叠在狭隘的空间内翻滚挤兑,顷刻吞噬了两人语声。映弦只得收住话头,靠墙矮下身子,邝涟欺身而坐,单臂揽过映弦。两人相偎无言,等待天象变更。不料春霆却迟迟不收,两人终于抵不住伐髓倦意,在雷公电母的惊魂协奏曲中睡了过去。


*****
邝涟是被房梁上掉落的泥尘砸醒的。四周寂然无声,他心中一凛,即刻推醒映弦,两人重新上马赶路。约莫往东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曦光微露,才发现似乎进了一座山谷,四围高丘影影绰绰,山林清芬扑鼻而来。两人紧绷的心弦稍微得到放松,不知不觉间放慢了策马速度。
映弦打量周遭环境,幽幽道:“我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世事难料。也许……也许多年之后,你我还有重回故土的机会。”邝涟若有所思地说道。
两人忍不住又慨叹一番。眼前景象逐渐分明,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淙淙流水声。只见一条小溪从西山迤逦而出,陈于眼前。绝尘欢嘶一声,映弦明白过来,策马至溪边饮水。刚走几步,却陡然瞅见岸边不远处似乎蜷着一人。

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女子,身着单薄的黑衣,枕臂侧卧于溪岸,全无动静,不知死活。
两人对望一眼,跳下马,走近女子。映弦俯身将她扳了过来,顿时和邝涟一齐发出惊呼。

眼前这女子,五官、脸型、身材,无一不酷似映弦。不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龄也相差无几。此刻她双目紧闭,额角似被锐石划破,残血新凝,但气息平稳,应该只是昏睡过去。

山谷里碰见自己的翻版,映弦心底升起一种遇到鬼魅的恐惧感。
但几乎是在同时,她和邝涟都觉察到一种可能性——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杀了,找个人送回宫中……?

邝涟瞥了映弦一眼,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邝涟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只有姐姐映雪。她究竟是谁?”

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弥山亘野布满了巨大的问号。恐怕除了黑衣女子本人以外,没有人能解答。


清晨的寒气漫过了黑衣女子的身躯。她微微发抖,嘤咛几声,却仍然没有苏醒。天,逐渐亮了。东曦的驾车和洪荒时代一样准时造访这座星球。绿意渗出地表,虫鸟各司其职,万物运作展开了新一轮循环。骏马在飘着浮冰的溪边悠然饮着水。侠客还是侠客,红颜依旧红颜。可谁能预料,这二月的寻常山谷中将会惊破一段怎样不寻常的春眠。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5:28:54 +0800 CST  
晚点儿继续更新。一次性把旧文发完。
本来是前年底开始写的,结果去年整一年太忙而无暇写……
希望今年能够完成。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5:39:07 +0800 CST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6:50:20 +0800 CST  
接序
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1)

“曦光微露的穹窿下,一匹雪白的骏马在颀木疏林间驰骋奔伏,若飞云穿石,如素练舞空,身姿惊艳了整座萧瑟的山谷。

白马不孤。身后紧追不舍的,大概还有七八匹良骥,无论毛色,莫不奋力疾奔。它们与白马相隔不过数尺,可偏偏这数尺,即令前者一马当先。仿佛孤傲的领路人,全力奋进,却又时刻面临着被超越后丧失一切的危险。

追赶的奔马以一匹健硕黄骠为首。驾驭者是一个身穿官服、头戴侍卫帽的青衣人。他右手拽紧了缰绳,重心前倾,背后露出一个插满羽箭的箭筒,左手甩鞭使力抽打马臀,高声喝道:快停下,否则我要放箭了!

白马托着的却是一对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身体紧贴,汗喘不止。追赶者的恐吓并未起到作用,白马拼尽脚力为主人争取逃命的机会。男子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金属破空之声,大叫一声不好,猛地抱住女子扶倒。亏得白马伶俐,忽左忽右,才算躲过一劫。然而刹那喘息之后,又有数支羽箭陆续飞来,妖叫连连。几支落空,一支擦肩而过,一支从头顶蹭出;终于,最后一支,男子闪躲不及,扑的一下,长箭已刺进后背。由于速度惊人,箭镞竟穿透男子胸膛,直没入前方女子的脊背,女子登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就在此刻,空中猝然扯起火闪,犇雷片片绽出。伴随一声啪啦爆鸣,她感到什么东西已为闪电所劈中,周遭景物极速运转,竟像是瞬间被缩短、压扁了一般。轰天动地中,她的身体飞了出去……无助地抛于空中,如同一颗被上帝随意抛掷的色子,不知落向何处……

*****
“你还好吗?”似乎有人在耳边呼唤。
她好不容易撑开眼皮,眼珠朝四周溜了一圈,迷失片刻,喃喃道:“原来只是一个梦。幸好,幸好。吓死我了。”
“你醒了?” 同样的声音,穿贯磁场而达。

眼前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庞。满面尘灰,其貌不扬,纯然陌生。他正用又惊讶又好奇却似乎又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这是哪里?”她问道。
“你是谁?”他可真是迫不及待啊。
“我是谁?”她愣了愣,“是啊,我是谁?我叫什么?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她一跃而起,四处张望,惊道:“这里,跟我刚才做的梦好相似。”
“你梦见了什么?”
“记不清了。只记得梦里有人在逃,有人在追杀,而且……似乎就是在一片山谷当中。”
男子脸上疑云涌现:“你不记得你是谁?那你记得什么?”
“我……我……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一边跺脚,一边躁郁地抓扯黑色的衣襟,犹如一只难测结局的黑猫。
男子思忖片刻,忽问:“你知不知道你是郁国人?”
“啊…什么郁国?有这样的国家吗?我真的啥也记不起来了。难道我……已经死了?你是人是鬼?”
青年男子收声盯着她,目不转睛,道:“我得先去取样东西,你千万别走,如果你想知道你是谁,就在原地等我。我很快会告诉你答案。”
她点点头,茫然地看着他向东南方向走去,直到身形隐入了一个山洞中。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7:52:13 +0800 CST  

她举目四望。这里是山谷。既少蓁蓁绿叶,亦无离离朱实。山脊寒瘦,树枝枯羸,但坡上一抹疏淡的青痕,毕竟昭示早春已至。此刻冲入鼻孔的,却是满页满页的清鲜空气。祅梦初醒,她方觉全身的毛孔已舒张开来,争先恐后地呼吸。晨风微凉而芬芳,送来泥土香气,淡淡的,远远的,就像伫立水中的朦胧少女,一烟幽魂似的飘来散去。滑过肌肤,宛如冰凉的手指在弹琴。

她突感口渴,便拖足走至溪边,掬起一捧溪水饮了两口,冷冽沁骨,顿时摔了手掌。溪面映照出一张秀丽脱俗的脸孔。她失神地望了一会儿,心道:“这是我的模样么?倒是挺美。”忽听侧方一阵响动,旋首送目,一匹俊健的白马立于数米开外不停地抖动颈鬃。她软腿跌坐于地,“妈呀,白日见鬼!刚才我梦到的,不就有这么一个家伙吗!”

闭上双眼,拼命搜索记忆长河中的波澜,却没有触探到任何细碎的浪花。不知什么时候,刚才对话的男子却又飘至身前。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装束古意盎然,肩上斜挎包裹,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呃,这是一名剑客?

他的眼神怜悯,他的声音凄徨。他问道:“你真的记不清从前的事了吗?”
“对,很奇怪。我的记忆好像消失了。难道我遇到了什么灾祸,导致暂时性失忆?”
“嗯?”
“总之就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的身世,家庭,职业,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一场空白。”
“你刚才说梦里有人在追杀,有人在逃命?”
“是。”
“被追杀的人是你吗?
“这个……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唉,其实那并不是梦。你刚才确实被人追杀,而且你的同伴,已经死了。”他叹息而言。
“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神色慎重地说道:“你往南走一小会儿,先走出山谷,再往西走,就是郁国的京城西鉴。你去找城中的文嗣公主,她是郁国的二公主。只要你找到她,就可以搞清楚一切原委。”
“等一下。我认识一个公主,我该去找她?”
“公主府在栖梧街的中段。如果途中有人想要为难你,你就拿出这个给他看,便能脱身。不过,万万不可轻易展示。”边说便递出一物。

一块黄金铸造的方牌,正面镌刻着“永瑞”二字,沐日泽,放奇辉。

她疑惑地接过金牌,一边把玩一边咕哝:“二公主……二公主……?我跟公主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们是互相信赖的朋友。”
“那你是谁?”
“我是你同伴的族人……你的同伴叫吴过,我叫吴悠。他死之前告诉我,你一个人漂泊在外,实在过于危险,不如回府去,让二公主保护你。我不是郁国人,所以陪你回去反而增加风险。你……你得一个人回去。”
“那你还有朋友叫子虚吗?”
“……什么?”
吴悠,呵呵,乌有先生。不肯说真姓名,就算了。她忿忿地想。不过,有一个公主做朋友,听上去还真不错。

阳光愈加鲜盛,撞到她的脸上,撞散了适才的跼蹐不安。她的头发揽于一侧,青丝凌扬,因角度的缘故,俏丽的脸颊一半阴影,一半光灿。
“那我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
吴悠的眼中飘过一缕云翳:“你的名字叫……” 住了声,拔出腰间长剑,在地上慢慢划出三个字。
她垂头看罢,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算是个好名字。”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8:28:05 +0800 CST  
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2)

“确实是个好名字。”吴悠点头道。“我劝你现在就动身去西鉴城,如果走路的话,可能申时才能到达城关。”
“它是我的吗?”她指了指梦中白马。这哥们实在是漂亮,如果再长上一对翅膀,就太完美了!
吴悠犹豫道:“你想用这匹马?这……这可能不好办。”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她倏然一笑:“算了,我感觉我根本不会骑马。你给我也没用。”
“哦。”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恳切之色:“你真的不可以陪我去西鉴吗?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再遇到那些追杀我的人,怎么办?”
“我不能跟你回去,我也不能告诉你原因。你想知道你的故事,只能去问郁国的二公主。但我要提醒你,除了二公主,谁说的话都不要相信。”他一口气说完,嗓音却逸出愧意。
“那你的话呢?我该不该相信?”
他望向她,她那么纤弱,孤寂,神秘。是苍茫夜海上独自绣星星的精灵吗?
“你手中有剑,不可以保护我么?”

我手中有剑,不可以保护你么。
他久久无语。明厉如雪的长剑已缓缓插入鞘中。
她又微微一笑:“没关系。”至少,我已知道我叫商映弦。
他卸下挂在肩膀上的包裹,塞给她:“包里有一件狐裘。你穿得太薄了,把这个加上。”
她迟疑,终究还是接过,笑道:“没关系。”
这一笑幽婉慈凉,是春天的木兰坠露,是秋天的木槿盈霜。他宁神看她,不作一声。
既然无话可说,他们也只好分道扬镳了,最终谁也没说“再见”。

当然也不会再见。

离开吴悠后,“商映弦”并没有即刻动身出谷。几番寻觅,爬上一个向阳的山坡,抱膝坐下,目光逡巡整个空旷的山谷,任由凉风穿透自己单薄的身体,一动不动,好像老僧入定。

一声鸦叫惊破冥思。

该走了。西鉴。文嗣公主。

她打开吴悠给的包裹,抖出一条黄灿灿的狐裘,目光上下游移,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小东西,你到底招谁惹谁了?竟然遭到这样的待遇?”遂将狐裘捉至一株桦树下,摆弄一阵,起身疾步走下山坡,抬头看看太阳,往东北方向走去。

狐裘舒展在地,根根毫毛被风吹立,在阳光下焕发出油亮如洗的光彩,俨然一只复活的狐狸。

*****
映弦到达城门时,夕阳正向西缓坠,恢弘的城楼被晚晖层层晕染,萧金肃白,蕴着莫名的苍凉,便如一位步入暮年的壮士。映弦心道:这一路倒是没遇到麻烦。不过这城楼看上去很奇怪啊。一抬眼,“西鉴”二字赫然在目,心跳不由加快,却见前方守兵正大张旗鼓地对出入者加以盘查。映弦停足考虑了一番说辞,继而走到城门处,还没开口,一个身着重铠的守卫不知从何处迎了上来,笑着问道:“映弦姑娘,事情都办好啦?”
“啊?”
“昨夜姑娘不是奉二公主之命出城办事吗?一切都还顺利?”
“哦,对,一切都办好了。我现在得马上回府复命。有劳你挂虑了。”
“姑娘客气了!代小的问公主好。”
“好好,包在我身上。”正说着,映弦忽听肚子咕噜作响,赧然对那守卫说道:“对了,军爷,我很久没吃东西了,估计还没到公主府就得饿死。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呃?这个……”
“我回府后一定双倍还你。不,三倍!”
“……”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9:19:37 +0800 CST  

映弦大摇大摆进得城中。万千景象奔来眼底。映弦看呆了,半晌没有移动脚步。只见一条大道舒惬地躺在黄莹莹的天宇下,歆享晚日之沐。两旁楼亭错落,座座古色古香,崇光泛彩。越往北走,行人也越多。这边是腆肚的员外、儒雅的书生,那边是雍容的仕女、逐犬的小童,川流在熙攘的街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没过多久,映弦已坐在西鉴城一座叫“留香居”的酒楼上大快朵颐了。酒楼叫做“她的座位恰在二楼临窗处,略一支颈就能览括整幅熙华市景。高天晚霞向八方放射璀璨的线条,商号店铺浸于琥珀灯色中,织出轮轮绮梦。往复穿梭的行人将街道搓成了一条流动的玉带,远突锐兀之角。不愧是京城,果真灿然兴会、妍景难描。缩回脖子,桌上摆着花菇鸭掌、翡翠虾仁、干烧冬笋、四喜饺子和一壶茉莉花茶。吃饱喝足再去找那什么公主吧!映弦心想。这地儿可真新鲜。便一边享受美食,一边饶有兴味地听大堂西南角的卖唱女唱曲。

那是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女,朱红袄裙燕尾髻,瓜子脸上镶着两颗黑漆漆的宝瞳,睫毛跟个蝴蝶翅膀似的扑闪不停。手里捏着个红牙板,挺直了身子,撩开清莹婉转的嗓子唱将起来。一个衣着素净、身形清瘦的中年人,坐在她身后,悠漾的胡琴煮滤了她的歌声,将一阕凉曲娓娓送出:

“长辞故土,客寝新都,流光如坠梦非初。怅昔欲搏虎。玉楼雄目勘长路,碧洲高士寻芳宿,草庐栎案乐灰蛛。奈遥寰葬骨。”

映弦对唱词不甚了了,只觉少女音声委婉细永,如秋漩载风,银丝牵叶,听者无不沉醉。歌罢处,满座轰然叫好,掌声迭起,不料西厢却蓦地传出一声呵斥:“今儿个天气这么好,你这丫头唱这样的破落曲子,真是败了爷的酒兴。看爷逮了你回家给你点教训。”

映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袍长髯的男人,年纪不大,一把胡子修得倒是齐整鲜丽,身边围了三四个奴才,一脸淫迷地盯着卖唱的少女。没等她反应过来,长髯男人已欺到少女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少女发出一声惊呼。

那中年人见状蹭地摔了二胡,双膝跪下抱住那人大腿,哀声道:“陆爷,饶了小丫头吧。这曲子是小的从别人那里偶然听到,一时糊涂教给她的。她年纪这么小,懂什么啊。”
陆爷满脸鄙夷地一脚踢开中年人,强揽过少女,涎道:“小姑娘,谁教你唱的小曲?你嗓子不错,跟爷走,爷找宫里的大师傅专门教你,怎么样?”那少女吓得瑟瑟发抖,脸色煞白,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映弦招呼小二,悄声问道:“你知道这长胡子是谁么?”
小二撇嘴道:“他啊,叫陆长庆,有个名号叫花髯少爷,是京城一霸。仗着宫里有人,平常在各楼子场子乱窜,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谁都不敢拿他。”
“宫里有人?有什么人?“
“姑娘不知道吗。韩公公是他舅舅。”
“韩公公又是谁?”
小二奇特地看着她,像是在打量外星人:“韩公公,那可是袁妃娘娘身前的大红人。他的话,简直比朝中的大人们还来事儿。谁惹了韩公公,可得吃不完兜着走。”
“哦。”映弦点点头,关切地回望少女。她恐慌无助的眼神令映弦不禁想起自己刚苏醒时的心情。

中年人委顿在地抱胸痛呼,食客吃的吃,撤的撤,无一人敢上前相助。倒有两个小伙子热血上涌摆出了救人架势,却被旁边的老人家生生按住。陆长庆便更肆无忌惮地伙同几个奴才对少女施以淫猥。

映弦皱起眉头。我要不要搭救她。如果要,该怎么做。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19:32:07 +0800 CST  
@湖里狐兔 2015-03-21 19:50:56
mark,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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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20:35:19 +0800 CST  
@华小隐 2015-03-21 15:39:07
晚点儿继续更新。一次性把旧文发完。
本来是前年底开始写的,结果去年整一年太忙而无暇写……
希望今年能够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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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里狐兔 2015-03-21 19:52:14
不要是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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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20:35:40 +0800 CST  
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3)

“哧————”
衣衫撕裂,光声音就足以给人莫名的刺激,何况一段白花花、嫩生生的臂膀同步展现于眼前呢?
映弦扫视现场。满座食客,多数人,包括除了映弦以外所有的女人,都已急奔下楼,气得酒楼小二连连跺脚。留下来的少数人,也许是尚在犹豫是否见义勇为,也许是龌龊地想要观瞻一二,也许只是因为……佳肴还剩得太多。
但是西厢有一个人不一样。
那人座位离映弦不远。三十岁上下,身材俊伟,穿着一身灰黑的长袍,岿然不动间透着一股冷峻气质。头戴一顶斗笠,若是稍稍低头,就难以看到他的完整面孔。不过此刻,他却昂首盯向陆长庆,嘴唇紧抿,眉毛下皱,上眼皮扬起,眼周绷出了几道清晰的纹路。
典型的想要攻击人的表情。映弦暗想。也许我激上一激,能做一个后援,否则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迅速移至灰衣人桌前,凑到他耳边甩下一句:“想象一下那姑娘是你亲妹子,你会怎样?待会儿如果我也危险了,你得救我!”也不等灰衣人回应,转身就向陆长庆走去,边走边喝:“死丫头,原来你在这里!”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汇聚在了映弦身上。陆长庆听到动静也不由停下了动作,扭头瞧见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顿时两眼发直。
“陆爷,亏得有你,我总算找到这死丫头了。”
“你找她干什么?你又是谁?”
“陆爷,你有所不知,这丫头是公主殿下上个月买下来的。居然半个月前自个儿溜了,没想到还这么大胆跑到这酒楼里来唱歌。看我不逮了她回去,好好教训她。”
“哼。公主?你是公主的人?”
“正是。陆爷,给公主一个面子,否则她怪罪下来,不好收拾。”
陆长庆面露迟疑。一方面对公主有所顾忌,一方面到嘴的肥羊就这么放了,却也太不甘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去问城关的军爷。或者,你跟我直接回公主府问个明白?”
卖唱少女倒也机灵,当下一把拉住映弦,哭泣道:“姐姐,我再也不敢了。让我回公主那里去吧。她要打要罚,我再也不敢逃了。”
映弦啪地扇了那姑娘一个耳光,恶狠狠地道:“小贱蹄子,不在公主府好好呆着,偏偏跑到这地方来丢人现眼?”
那中年人也凑了过来,满面哀戚:“小姐,小的这就送晴儿回府。就让她一辈子服侍公主,小的也认了。”
“哼。你亲自卖了你女儿给公主,拿够了银子,还想偷偷把人给带走。天下哪有这样的事?陆爷,你说对不对?”
那陆长庆已然被搞糊涂,但毕竟色心不死,一只肥掌抚上映弦脸庞:“没有这样的事!姑娘,你真该好好管教这丫头。”
映弦暗暗发抖,硬着头皮道:“陆爷,放尊重些。公主那里好说话。”
陆长庆忽然大笑起来:“好好!我今天就算给公主一个面子,便宜了这小蹄子。明天我亲自去公主那里赔罪,姑娘,你可得好好接待我。对了,你叫什么?”说罢色眯眯地舔了舔嘴唇。
映弦强忍即将溢出的恶心感,笑道:“陆爷,你就不必来了。公主最近身体不太好,不想见客。”
“我如果想去,谁敢拦我?”
映弦暗忖,这人真是跋扈到了一定程度,却不知他到底有多大本事,冷冷说道:“是不是就算你杀了人,也没人敢杀你?“
“哈哈。我也想知道,在这京城,谁敢杀我?”

“我敢杀你!”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冷喝,一道剑光驰过,陆长庆的人头遽然砸地,颈脖处鲜血狂喷,无头尸身却还直直挺立。酒楼瞬间炸开惊恐的尖叫声。陆长庆的几个奴才吓傻了,慌忙夺门而逃。
映弦惊骇地看着眼前的灰衣人,心想:这事不需要这么解决吧?
灰衣人气定神闲,插剑入鞘,摸出块黑布,利索地包了陆长庆的人头,对映弦说道:“跟我来。”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20:45:08 +0800 CST  

稍作犹豫后,映弦终归选择相信这灰衣人,跟着他匆匆下楼,出门,一路疾走。七曲八拐,不知走了多久,走得映弦脚都发痛了,终于到达一条隐秘的小巷。灰衣人将映弦引进一座破庙,四下并无他人,映弦喘口粗气,惊魂未定,却听灰衣人问道:“人头在此。你的钱呢?”
“啊?我并没有要你杀人啊。”
“什么?我们不是约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
映弦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是你飞鸽传书给我,要我诛此恶贼。”
“我……怎么飞鸽传书给你了?”
“你为公主办事,不是吗?”
“呃……对。”
“那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映弦混乱了,却又因为丧失记忆不敢轻易否定,便问:“究竟怎么回事?”
“五天前我接到密信,让我暗杀陆长庆。事成之后,就在今晚与一人交接。她付我款子,我便可以离开京城了。我跟踪了陆长庆好几天,今晚正好是动手的时机。”
“你认为跟你碰头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
“我认为不是。可能是误会。找你杀人的另有其人。”

杀手迟疑一阵,才又说道:“可你刚才自己说你为公主办事,而且又是一个女人。”
“是公主亲自找你的吗?”
“没有。雇主根本没有说明身份。我也不会问。”
“那你凭什么判定是个公主?”
“我接到的飞鸽传书,字写得娟秀无力,很明显出自女人之手。而且那信纸格外光亮,还有淡淡的金辉,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纸。所以撕掉有字的部分,拿着没字的部分去了京城最大的纸庄。老板说这是佑州产的特供纸张,专门供皇宫里使用的。”
“……哦。”此人倒是心思细密。
“如果是个男人,何必找个女人来写这封密信。而女人的话呢,倒是有很多宫女方便差遣。一般的宫女干嘛操这份心?显然这个人颇有权势,又住在皇宫里,出手也足够大方。所以,我猜应该不是什么娘娘就是什么公主了。”
高手都在民间啊。映弦想。“所以当你听到我说自己是公主的手下,再加上我刚才嘱托你救我,所以你以为就是我?”
“不错。”
“那你说,假如我没出现,你会动手杀陆长庆吗?”
“自然也会。”
“看来我倒是多此一举了。”
杀手沉默不语,忽又说道:“也不见得。如果你没挺身而出救那女子,我不会将这些话告知与你。”
映弦明白过来。一匹背叛红流的枫叶,遇到一朵抗拒白潮的梨花,便暗中互致慰问,哪怕只是刹那。

“你是怎么成为一个杀手的?就是为了钱?”
杀手苦笑道:“我的家人都死在了陆长庆这样的恶霸手里。官府没有办法为我做主。”他笑得很凄凉,很孤独,像是天际发白前最后一颗带着微光隐入穹幕的星辰。
“假如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你现在却是为官家杀人。”
“我不在乎为谁杀人,但会在乎杀的是什么人。陆长庆之所以能逍遥到今天,就是因为宫里有人做他的靠山。现在有人想要他狗命,不管是谁,都不算我的敌人。再说,她还要给我一大笔钱,帮我逃命。”
映弦佩服地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就骂自己愚蠢。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说出姓名。
“如果你高兴,就叫我吴明吧。口天吴,日月明。”
奶奶的,大家都很喜欢“吴”这个姓!
“你的雇主什么时候给你钱?”
“今晚戌时一刻。应该快到了。”
“我很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人。”
“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世界上有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是照你的判断,这个人的主子可能是一位公主。而我呢,恰恰也是公主的朋友,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这人好奇心太重……不搞清楚估计三个月也没法睡着了。”
杀手又笑了,笑得诡谲,指了指庙里东北处的佛像:“那座佛像后面有地方。你躲在那里,可别弄出什么声音。等我们走以后再出来。”

映弦隐于佛像后方,瞥见吴明杳无声息地站在门后等待。庙外天色已黑。淡渺星光从屋顶洇洒而下,寂淌于庙内,光子拢萃束束尘烟,锁住了本该流逝的时间。
就在映弦快要失去耐心时,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人来了。映弦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作跳。
那人进得庙内,向四处打望。身形婀娜,果然是一个女子。
她走近几步。借着星光,映弦看清了她的模样,不由呆住了:她……她长得跟我好像!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21:10:44 +0800 CST  
第二回 冤城蕴双姝(1)

映弦打破脑袋也没想到,和吴明交接之人,竟是一个跟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子。此刻她只能收拾起满腹狐疑,把身体尽量嵌在佛像和土墙之间,控抑呼吸,向造访者投出两道隐秘的目光。
一身素朴的蓝色旧棉袍掩不住那份雍容大度的气质。黑白分明的双眸更是流溢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骄傲。说她是从皇宫这样的富贵之地走出来的,倒并非没有可能。
吴明等那女子跨进庙门,走到破败的香案前,自己如灵猫般从门后闪出。女子受惊转身。在与女子照面的一刹那,映弦注意到吴明冷澈的眼神中飘过一丝惊讶,不过却是转瞬即逝。
女子定了定神,确定眼前人是自己要找的杀手,开口问道:“东西呢?”尽管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能猜度这本是一把清亮怡人的好嗓子。
吴明一言不发地将包有陆长庆人头的包裹扔在了香案上。女子回过身,三下五除二将包裹解开,看到那狰狞的人头后,神色从容不变,接着又麻利地将人头包好。映弦暗暗称奇。
女子紧接着把肩膀上的布包卸了下来,递到吴明手中,说道:“这里面的钱你都拿去。下半辈子你就算一个人不杀也无妨。今夜就离开西鉴,找个地方,用这钱做点营生,好好过日子吧。”
吴明解开布包扫了一眼,笑道:“钱虽然够多,不过我还是会杀人。”
“你很喜欢杀人?”
“我并不喜欢杀人,但是这世上值得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
女子喟然:“那你尽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吴明却问道:“我留在京城真的有这么危险么?”
“你杀的这个陆长庆,靠山是韩公公。”
“我知道。”
“但是你不知道韩公公有多大本事。他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请动御林军来对付你。”
“韩公公只是一个太监,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
“那是因为韩公公是当今天子最宠信的太监,哼哼,偏偏又跟袁妃娘娘关系非同一般。假如袁妃在皇上那儿吹吹枕边风,出动御林军全城搜捕你真不是件难事。”
“你对这些事怎么那么清楚?还有,既然韩公公这么可怕,为什么你,或者说你的主子还要跟他作对?”
“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吴明将目光从女子脸上撤走,抬望窗外稀星,喃喃自语:“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京城杀人。明天我将在西鉴永远消失。所以我很想知道这最后一个人到底是为谁而杀。”
“没有这个必要。”
吴明却又忽然转头打量她一番,低声问道:“是当朝公主,对吗?”
女子神情骤变。吴明微微一笑:“看来我猜对了。”

两人这番对话,映弦在佛像后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她心念一动:他早就猜出雇主的大概身份,出于安全考虑本没有确认的必要,现在之所以这么追问到底,定是想让我听个明白。可是他为什么要让我听明白呢?是想证明他的判断力?还是想提醒我加以防范?或者……两者兼有吧。
再看那女子。她的身躯轻轻颤动,脸色已转悒懊,叹气道:“你杀人拿钱就是了,何必管这么多?”
“陆长庆在我眼里跟一个废物没什么两样,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就这桩小活却让我轻轻松松得到一笔退休金。我对这财大气粗的雇主自然有了几分好奇,咳咳,你也可以说感激。必要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能帮她一把。”吴明一边说话,一边早拔出了长剑,手指徐徐摩挲剑身,目光随之游动,又温柔,又陶醉,像是在爱抚久别的娇妻。星光如莹水,给剑夫人笼上了一匹朦胧瑰丽的轻纱。
女子摇摇头,道:“这是皇宫里最危险的斗争,你一个江湖人士,根本不会明白。”
吴明冷笑道:“可惜所谓最危险的斗争,你们这些贵人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最后还要求助于我这跑江湖的。好笑不好笑?”
女子恼怒地盯着他,无言以对。
“所以公主殿下究竟是跟韩公公为敌呢,还是跟袁妃娘娘为敌?”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21:33:04 +0800 CST  

女子正要说什么,突然,东北方向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两人俱是一惊。吴明倏然扭头,但见映弦从佛像后一跃而出,一屁股摔在地上,身体连连发抖,满脸恐惧之色,如同瞧见厉鬼一般。吴明心猛然一沉,心想到底是怎么了,却听她牙齿不住打战,结巴道:“老老老老鼠……有老鼠!”
几乎同时,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拖着个细尾巴,吱吱长叫,哧地从佛像脚下窜出,往庙门奔去,顷刻没了踪迹。估计它遭遇映弦后的受惊吓程度就跟映弦遭遇它后差不多。

吴明直欲石化。那女子却凝望着映弦,俏脸满布疑云,须臾开口问道:“映弦,你怎么会在这儿?”
映弦尴尬地瞅了瞅吴明,又抬头对上女子的目光,赧然道:“不关他的事,我……我一直在这儿休息。怎么,你认识我吗?”
女子奇怪地看着她:“当然,我是你姐姐啊。我穿成这样你就认不出我了吗?”
“哦。”原来她是我姐姐,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糟糕糟糕。

吴明的目光在映弦和女子的脸上逡巡往返,缓缓道:“原来你们是姐妹。怪不得。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女子犹自追问:“映弦,你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刚才帮助我杀了陆长庆,被我带到这里的。既然你们是一家人,就自个儿好好谈谈。我得走了。”吴明说罢,身形一晃,已然跃至庙门。映弦“哎”了一声,想要叫住他,却听那女子说:“由他去吧。”
吴明道:“放心,我已经忘了我刚才听到的一切。我们……咳咳,后会无期!”话虽如此,他转头回掠了映弦一眼,眼神黯然。
是我想多了吗?他好像还有话想对我说。映弦忍不住问道:“你打算去哪?”
吴明没说话,却也没动。
“那你到底叫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我想知道。”
他依然缄默如远古化石。和映弦交换了最后的一瞥,露出一抹似悲非悲的笑容,便毅然回头,施展轻功,宛若一痕黛墨,飘然隐入了凄迷的夜色中。

后会……无期。

庙内猝然静谧,星光停止了流动,时间仿佛定格,专供映弦发呆。直到耳边响起两声咳嗽,映弦才堪堪收回心神,盯着那女子道:“你真是我姐姐?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商映弦,我叫商映雪。你说呢?”
商映雪……映弦在心里默念,说道:“姐姐,我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我丧失了记忆。”
“什么?”
“老实说,除了今天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住在哪里,我的父母是谁,也不记得有你这个姐姐。”
映雪奇道:“可是昨天你跟我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之间什么事情都不记得?”
映弦正想道出山谷奇遇,忽然脑海里闪过吴悠对自己的告诫:“除了二公主,谁说的话都不要相信。”那么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能相信吗?
她打量映雪,只见她脸上一片关切挂虑,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就在今天早上,我起床以后不小心跌了一跤,昏迷了好久。醒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二公主请了大夫给我看病,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为何会跟那个杀手在一起?”
映弦想了想,终究一五一十地把酒楼里的遭遇告诉了映雪,末了又问:“到底他口中的公主,是什么公主?是文嗣公主吗?”
“既然你已经听到,我也不必瞒你。找他杀陆长庆的,不是二公主,而是元熙公主。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要回公主那里复命。你先回二公主府,改日我们再谈。”
映弦急道:“你别走!我现在对这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真的很恐怖。我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我到底是谁?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我爹娘是谁?为什么会跟公主住在一起?”
映雪疑惑地看着她:“你真的都忘了?”
“忘了。统统忘了。我发誓。”
映雪心念一动:“那你也忘了昨天你答应我的事了?”
“我连你都忘了,哪里还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事。”
映雪又凝望了她好一阵,叹道:“可怜的妹妹,看来我是应该告诉你你究竟是谁。”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22:06:19 +0800 CST  
@湖里狐兔 2015-03-21 22:42:29
更得挺快,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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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1 23:38:06 +0800 CST  
今天更不动了,明天继续:)
楼主 华小隐  发布于 2015-03-22 00:05:58 +0800 CST  

楼主:华小隐

字数:531954

发表时间:2015-03-21 22:3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8-13 14:53:23 +0800 CST

评论数:210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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