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国春来早。
当春节的余味还在大街小巷挥之不去，暖湿气流却日渐强盛，还迅速压倒干冷的北风，给南国带来了充沛的阳光和雨露。很快，你会蓦然发现，那些高大挺拔的木棉已于枝头悄悄萌发出无数小蘑菇似的花骨朵，更神奇的是，不出三两天，它们便都齐刷刷地绽放开来，像一簇簇火苗，点燃了一方方天地。
春天就这样势不可挡地来了！
校园里就有好几棵花开正盛的木棉树，沐浴着盎然的春意，我迎来了在雾中的第二个学期。
其实我是一个有着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常自称老司机，只不过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原来任教的云中演变成了纯民办学校，我们几十个公办教师便在去年暑假被分流，我这才来了雾中。
处于经济发达地区的雾中校园环境十分幽美，不过，这是一所镇区普通公办初中，一多半的学生都是外来工子弟，生源质量每况愈下。
早就习惯教后进生的雾中老师尚且抱怨学生越来越差，刚从云中过来的我就更难适应了，因为云中乃当地第一学府，班里优生居多，而且他们非富即贵，雾中的学生跟他们比真是有天壤之别。整整一个学期，我觉得自己完全无法进入角色。备课时，我不知道该把难度降低到哪种程度才能让学生更易接受，课堂上，我常常会为作业的马虎、一团糟的纪律或是学生的愚钝大发雷霆。期末考，我教的初一（6）、（7）语文都考得不好，这让头顶名师光环的我倍感压力。
度过一个极度郁闷的春节后，我决定要在第二个学期重新开始。
（二）
我没有认真检查寒假作业，那分明就是自讨苦吃。
开学第一周，我只要求他们做最简单的抄写作业，即便如此，应付了事甚至根本不做的仍大有人在。我一改常态，不再第一时间就直接杀到教室里找他们算账，而是耐下性子对他们进行说教。渐渐地，缺交作业的人越来越少，整体质量也有了明显提高。
但一个星期之后，（7）班的陈健仍从没交过一次作业，而且上课还老打瞌睡，我决定请他的家长来学校聊聊。那天下午，一接到我的电话，他的妈妈黄女士倒是很快便赶了过来，让人觉得她对孩子的教育似乎很是重视。
黄女士一头卷曲的金色长发，年轻，时尚，漂亮，无法想像有些邋遢的健健竟是她的亲儿子。
只聊了几句，我就知道健健为什么不做作业了。原来，黄女士在酒店工作，常常加班到深夜，健健的爸爸陈先生则开着一间小厂，往往会工作到晚上十一点，每天放学后，健健都是一个人在家，就连晚饭都得自己解决，要么泡个方便面，要么叫个外卖。然后呢，然后就是玩网游，作业，自然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写。也难怪他会叫我请他吃饭，这样既可以饱餐一顿，还能省下一点钱，买更多的游戏币。
我本想批评她几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作为农民的儿子，我深知底层打拼之不易，若不是迫于生计，哪个当妈的又忍心如此？
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移步教室，把健健叫了过来。
听闻我请了家长过来，他一脸铁青，凶神恶煞般。
可刚一开口，他就泪流满面。当黄女士问他为什么不做作业时，他冷冷地回道：“别人回家后都有父母陪伴，而我们家呢？只有空气。”
他簌簌而下的眼泪瞬间击中了我的心，我忙递上纸巾，让他拭泪。
更让我揪心的事还在后头。他不仅成天打游戏，还在网吧结识了辍学后离家出走的高中生阿龙。阿龙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居无定所，他便把阿龙带回家住，他的父母不同意，他就偷偷为之。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和蔼地问道：“健健，结识社会青年既会影响你的学习，还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低着头回道：“我只是想有个说话的人。”
言毕，眼泪又夺眶而出。
我万没有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他说起话来竟如此扎人。我不禁大动恻隐之心，说道：“你不是想让我请你吃饭吗？如果你能跟阿龙断绝往来，我今晚便请你！”
显然，这样的小恩小惠对他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他将头扭向一边，咬着嘴唇拒绝回答。
见状，黄女士很无奈地说道：“老师，他就是这样一个臭脾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吧，既然皮球又踢给了我，那就只能由我出招了。我先让健健回去上课，然后对黄女士说道：“你儿子长得很健壮，语文的基础也不差，希望你们做家长的调整一下工作时间，多陪陪他，让他尽量把作业做好，把成绩提上来。我呢，会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
她点了点，踌躇一下后很恳切地说道：“老师，你能否再帮我做做他爸爸的思想工作？”
“他爸怎么啦？”
“小学时，他在学校不好好读书，还经常捣蛋，老师总让他请家长，我老公去得多了，渐渐就没了耐性，扬言要放弃这个小儿子。现在，健健一犯错，我老公就会拳脚相加，健健自然恨之入骨。我多次劝我老公，让他不要动不动就打儿子，可他就是不听，还怪我惯坏了儿子。健健本来可以去他爸爸厂里吃晚饭，可他一直不想去，我也没办法，就只能给他一些钱让他自己搞定。”
说到这儿，她摇头叹息，我则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或许在外人看来，她光鲜靓丽，应该过得不错，事实却是，她既有一个不听话的儿子，还有一个简单粗暴的老公，不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起码也没有多少幸福可言。
我略作思忖，说道：“那我今晚先带健健去吃饭，接着去家访。”
她千恩万谢。
送走这个无助的女人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健健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两个班一百来号学生，不知还有多少人面临类似甚至更不堪的家庭困局，我一味地怪责他们态度差，不求上进，对他们既不公平，也无济于事。
我应该放下身段，走近他们，了解他们，唯有如此，我才能赢得他们的信任，才能春风化雨，润泽他们的心灵。
又一阵下课的铃声响起，我快步赶到教室，再次把健健叫了出来。他面无表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几个调皮的男生围过来嘲笑健健，我将他们轰走后，把手搭到他肩上说道：“健健，老师希望可以帮助你，所以今晚我想请你吃饭，跟你好好聊聊。”
我的退让给了他一个惊喜，他木然的脸上迅速有了光亮，眼睛随之濡湿。他抬眼看了看我，说道：“好吧！”
此时，一抹余晖洒在了教学楼下那棵木棉树上，那些红硕的花朵金灿灿的，煞是明艳。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请学生吃饭，于我也算得上是一种突破。
那晚，当我开车把健健带到一家经常光顾的西餐厅时，问道：“你来过这里吃饭没？”
他浅浅一笑，回道：“从没来过！”
健健对我点的菜很满意，吃得津津有味，我不时给他夹菜，更让他受宠若惊。渐渐地，他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聊起了他的父母。
“我妈对我很好，但我爸对我很差，如果他们真要离婚，我绝不会跟爸爸。”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们在闹离婚？”我很是惊诧。
“是啊！闹过很多次了，好烦，还不如离了好。”他一脸平静地说道。
我拍了拍他的脑瓜子说道：“傻孩子，哪有希望自己父母离婚的？”
“我恨我爸爸，想早点摆脱他。”他将筷子停在空中说道。
“你爸爸有那么可恶吗？”我开玩笑道，“等一下去你家，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面目可憎。”
吃过饭，我们直接去了那间工厂，由于缺少人手，陈先生无法抽身回家。所谓工厂，只不过是临街的一间小作坊，承接一些简单的模具加工生意。
陈先生正在厨房里炒菜，见我来了，忙笑着出来打招呼。他面黑体壮，声若洪钟，乍一看蛮吓人。
在厨房旁边有些凌乱的小客厅入座后，黄女士给我端来了一杯茶。不时，陈先生也走了进来，他递给我一支烟，我谢绝后，他就自己点燃一支，狠狠地抽了一口，房间里迅速弥漫起呛鼻的烟味。黄女士给了他一个白眼，他却视而不见。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我忙说道：“健健，你爸爸愿意下厨，说明他并非大男子主义嘛！”
健健不语，黄女士就说道：“我老公做过厨师，厨艺不错，也喜欢做菜，这个确实是优点。”
听到老婆当着我这个老师的面表扬自己，陈先生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我趁机说道：“陈先生，你儿子已经不小了，今后能不能别再打他？”
他瞟了健健一眼，嘿嘿一笑，说道：“老师，不瞒你说，他今天又请家长了，按理我是要收拾他的，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以后不打就是。”
“那我就当你是答应我了，今后如果你再要打他，我可要批评你。”我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知道了！”他像个小学生似的说道。
我转而对健健说道：“健健，你爸爸都已经决定要改正缺点了，你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健健应道：“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缺交语文作业。”
谈起跟小儿子的关系，陈先生直言确实很不好，还说如果健健能像他哥哥那么听话，自己就不会对他那么粗暴。
关于离婚，陈先生也毫不隐瞒，他表示，那些不愉快都已成为过去，为了两个儿子，他会尽力维护好这个家，黄女士对此也颇有信心。
临走时，陈先生从旁边的便利店里匆匆买来一罐王老吉塞给了我，我莫名地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