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引


一 杜鹃

杜鹃这几天有些恍惚,梦里头不是妹妹杜英就是爸妈,他们仨好像排练好了,轮番上阵,乱舞一通又退场了,后面的幕布是墨紫色的,带绒的那种,不透光,随便这么一藏,就像没人在后头似的。但杜鹃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仨恁是从这墨紫布后面走的,她怎么会看错呢?等她疾疾地走过去,抓杜英的衣袖,别说杜英不见了,就是幕后那个长得有点像穆仁智的总监也不见了,可戏却又这么唱下去了,说来也怪了,台下喝彩声大得可以把舞台给拱起来,但台下一个观众也没有。杜鹃觉得前胸和背脊发冷。她拼命追杜英和爸妈,但脚好像被捆住了,不得动弹,她使劲踢,踢了几个回合,便把自己给踢醒了。

半夜醒来的杜鹃摸了摸胸口,凉凉的,她嘴里骂了声,也不知是骂空调还是骂深圳的海风是妖风,一年只有两个月不必吹空调,其它月份,人肉总在那风口上被冷风扫来扫去,谁说空穴不来风呢?那么一个横横竖竖的大家伙,却从那么小小的窗穴里吹出高高低低的冷风来,让人嗓子发干,头皮上的毛孔封闭,内分泌失调,就像有的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总吧唧吧唧男人这不好,那不好,可你让她离了男人吧,她又不能。
开了灯,屋里亮堂多了,杜鹃把手伸到右边的枕上去,但枕边没人。杜鹃叹了叹气。她总这样不自觉地叹气。就像她习惯了醒来就把手伸到右边的枕上去一样。她明明知道那个枕头是空的,但她还是要摸一摸,好像那个枕头上从来都有一个奇妙的,又来路不明的探花或榜眼永远都死心塌地地守着她一样。

杜鹃记起来了,临睡前手上是捧着一本书的,《清朝十二帝》。看到咸丰皇帝那节了吧,实际上,清朝这根铁链条就是断在他的手里的,不对,不对,应该是断在钮祜禄氏全贵妃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手里的,吃什么保胎速生丸,把上百年的江山就这么给吃没了。不对,不对,这书早看完了的,嗳,这记性。杜鹃拍了拍额头,看的是《中国后妃》这本书了啦,对对对,戚夫人,就是戚夫人。被吕后弄死的那个。

杜鹃讨厌吕雉,她想再看看吕后的手段,杜鹃总觉得周围好像有很多个吕后,不容她不看得。她直了直腰,眼睛朝四周看了看,床头柜和枕头上并没有一本书了。莫非掉到床底下去了?她把半透明的吊带内衣给提了提,趿上桃花粉的缎面布拖鞋,单腿跪在床前,侧着身子,歪了头往床底下看去,除了一层代表了岁月的尘埃,别无它物。杜鹃爬起来的时候,柔软的乳房被大腿挤成一个平面,像一盆被揉熟的面,被擀面杖给挤成不规则的形状,软软地疼,这种疼极容易让人莫名其妙地横横,愤愤,又恼恼的。一个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子,想说话的时候,只能自言自语。

杜鹃想起来了,昨天下班前,在电梯里,还碰到营销室马主任,他也不管不顾,只含沙射影地对他手下的虎将——渠道经理周添说,“喂,‘七八点钟的太阳’!再整天看那些八卦传奇,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传奇的。”

周添是年轻人,被马主任叫做七八点钟的太阳。但杜鹃不爱别人这么叫她。有一回,马主任也这么叫杜鹃,杜鹃立即义正言辞地纠正,“本姑娘是南极的、晌午时候的太阳!”马主任哈哈大笑了。杜鹃当然知道马主任说的八卦传奇是什么了,不就是《鬼吹灯》嘛。杜鹃也不爱看,她才没那闲功夫,话得倒着说,就是有那闲功夫,她也不爱看什么鬼吹灯。看到“鬼”字就知道是假的,知道是假的还看,那不是自找的自欺欺人?她才不干呢。周添说青春是用来挥霍的。可杜鹃的青春已经被挥霍完了,她没什么可挥霍的了,但马主任老喜欢偷苏总嘴里的地球经济学,什么法则来说事,她不爱听。太累了。除了一堆要复习的书,她还有梦呢,梦了好多年了,梦想是最神圣,最完美,最昂扬的目标,没有什么比梦想更清晰,更手到擒来,更美妙的了。自从到了营业管理管理岗位以后,她基本上就把自己献给EXCIL了,各种没完没了的表格,排名,数据,分析,杜鹃觉得自己都要成银河计算机了。看闲书,看后宫,那是自己的秘密,如果被自己的主任——米露知道,那是不得了的,她会笑话死她的,头都抬不起。好在马主任和周添嘴不欠,不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他们的闲事仅限于业务范围,所以杜鹃也乐得和他们厮混。

只是,市场部的大爷组织的一月一回的例考,真够杜鹃吃一壶的啦。这雷打不动的月考,比杜鹃的例假还准时。以往月考,只要踩着例假结束的点来复习就对了,自从五年前到了这个以海为营的地儿,杜鹃的例假周期模式就变了,有时候是月经,有时候是季经,有时候是半年经,还有的时候,是半月经。说起来,杜鹃还是个纯正的姑娘哩,虽然已经跨了三,也离了婚,但她手臂上的那颗朱砂痣还是那么红,艳艳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姑娘。

既然床头没书,床底下也没书,那她赖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她索性趿着柔如猫爪的绣鞋,到书柜前去找书。这大半夜的,脑子说清醒也不清醒,说不清醒,又迷糊得很。杜鹃那细长的手伸到第二排上第六本书上。香港版的《大国空巢》。她也不知道怎么会拿这本书。刚拿出来,那厚厚的书居然散开,一沓照片从书里稀里稀里,哗啦哗啦掉了下来,有过塑的,也有没过塑纯片子的。

头面那张,竟然又是刚刚梦里现过形的,让杜鹃又爱又怕的那仨人,爸妈妹。想来天上也是有神的,要么,怎么偏偏在梦醒了他们仨又跑到跟前来了?杜鹃一点睡意也没了。照片在手上,放回去也不是,摆在手上,也不是。她呆呆地看了几眼,眼睛像被针扎了一下,玻璃球都有些疼了。她只好重放回这本书里。书名是《大国空巢》,为什么要买这本书?杜鹃有些不记得了,原因太多。只不过是一本书嘛,但对于杜鹃来说,一本书也是一项开销,她每个月的定额例子钱里,只有红二百可够她去书店挥霍的,多了,就只能减水果钱了。但美女人不能不吃水果的,女人的美,不仅要是睡出来,也要贡出来的,靠那肥肥绿绿的果子贡,但这年月,果子比饭金贵得不知去了哪里了。吃果子和买书一样,都得仔仔细细的,把钱预足了,才能去挑,否则到了月末,就又紧巴巴的了。这年月,缺银少两的,找谁借去?别说人家不借,就是自己,也开不了那口啊。

剩下的照片夹到书后面去了,爸妈妹的合影放在书的扉页,杜鹃怕下回又跳出来,便拿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进了中间的位置,合页之前,她用食指摸了摸那塑片,还是那么光滑,不像老爸的脸,皱纹密得像皱纹纸。老妈的脸比较光滑,但都是雀斑麻子,密密麻麻的,装起来,恐怕有一小盘子吧。还有老妹,杜英,这个死东西。哎。杜鹃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她都数不清一晚上叹了多少回了。

把书塞进书柜时,书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又冒了出来。易富贤。老乡嘛。多少年了,老家也没产几个名人和知识分子,要么,大得说出来吓死人,袁隆平,他算乡亲么?不算,他不过是借宝刹盘踞过的客人,那还有什么人?无非都是小小的人,小得就像沉默在山底百尺以下埋着的煤。

想到“埋着”这两个字,杜鹃忍不住就想起了四弟来,四弟还来不及取名字就去阎王爷那报到了。同和妈一样,永眠于地底下。爷爷,就是爷爷,拼死也要为杜家添根丁,有了三弟后,老妹像被存放在超市寄存箱里的包裹,等取回来时,发现已经变了。不是发霉就是馊了。哎,杜鹃又叹了一口气。好好的,这东西。

不过,三弟杜军倒是也争气,如今大学毕业了,和自己在一个城市工作,长得极像老妈,那脸盘,那眉形,笑起来,嘴角翘到耳后根去了,简直是,传了神了。若泉下有双法眼,想来老妈也会笑到耳后根。老妈虽然满脸麻子,但旺盛的荷尔蒙是不会被麻子所压倒的,该淌泄的地方,老妈一点都不含糊。比如那浓淡相宜的眉眼,比如那膨胀的臀,总把那身严肃的咔叽布版子做的裤给绷得紧紧的,让人总觉得稍微不小心,裤缝便会绷开似的。其实,叫她老妈确实亏欠了她,她不老,应该叫她妈。如果不是难产的四弟,妈会去得那么早?那时候,老妹才十岁哪。说起来,也不该恨四弟的,好歹他在人间也走了一回,有妈一直陪着他,怎么着都值了,他不寂寞,不寂寞,真不寂寞,自己才寂寞呢。杜鹃喃喃地嘟噜道。杜鹃真想起来了,为什么花了月例子钱的五分之一去买易富贤的书了。

本想拿本书到床头翻翻,好打发掉这无尽漫漫的破晓时光,但屋里统共就三四样家具,手一伸出去,就差不多到书柜了。这书柜,其实是个药品柜。半年前,她本来在布吉大奔营业厅的,后来被调到横岗,住了一段时间集体宿舍,就又调到龙岗光明营业厅了,家就由布吉搬到龙岗,好在一个的士就搬完了,只是车费就去了两百多,杜鹃心里至今还泛疼,还不止这些,没租满三个月退房押金也没得退,只差一周就满啦,那城中村的老板,不退,不退,就不退,那可是半个月的工资啊,杜鹃恨恨地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这种钱也吃,生了孩子没屁眼!说起来,最气的,是家具,二手店的旧家具,还挺贵,其实都是烂家伙,当杜鹃傻么?不过几块三夹板拼起来的几块板子,能卖那么多钱?到了杜鹃手上,都不知传了多少代了?尤其是睡在那摇摇曳曳的床上,咯吱咯吱响,像外婆家摇磨做豆腐的架子,也不知道哪对狗男女在上面来回打着滚,竟滚成这样了?可二手店老板偏要那么贵,像咬人的恶狗。好不容易添置的家私,就这样在调动时,又贱卖给那老板了,等卖的时候,二手老板把价压得什么似的,连废品店的价都不如了。杜鹃心里凉抽抽的,像喝了一壶炎凉的茶。但有时候,老天爷也算是有些眉目传情的,搬来换去,杜鹃在龙岗宝吉花园住下了,说是花园,可一朵花都没有,连野草也看不见,两栋楼,密得老鼠都没法打洞。一天,楼下的男科医院放了一批柜子出来,他们呢,新装修,这些药品柜就不要了。杜鹃便讨了一个回来,花了50块钱,找收破旧的大爷给扛了上来。如果是他们丢的床,杜鹃就不要了。但药品柜,她不嫌,那不过是装了诺氟沙星之类的药罢了,又不是装过梅毒的柜子,怎么不可以做书柜呢。杜鹃辩证地想了一回,即便是书,也不一定干净,说不定是什么梅毒携带者用具有梅毒的笔写的书呢。因而,杜鹃把药品柜当宝贝似的。后来,杜鹃又被调走了,再后来,就到横岗来了,她的书柜就又从龙岗搬到了横岗,如今,运费倒比柜子本身要值钱多了。

伸出去的手,却一本书也没有拿,转了身又回到了床前,本想坐下去,一时间竟改变了主意,猛地一头扑了下去,扎在那软软的枕头上,身体也重重地砸在笨笨的棕垫床上,一阵生疼,这个疼法,有点怪,怪得让人想哭。杜鹃像有一肚子的气,却不知怎么发,两手搂着枕头,由搂变捏,由捏变掐,最后,竟成了抠了,压在喉咙里的呜咽声在黎明的前夕,终于爆发了出来,低低密密,一段长一段细,像初学提琴的孩子刚上手,印着碎花的绿枕套被杜鹃的香泪给弄湿了一大片,之前的泪痕早成了斑斑点点的黄渍,被新鲜的泪水给覆盖了。

枕头真好,多少眼泪都可以被它海纳,可以省了抹这动作了。哭累了的杜鹃,沉沉昏睡过去,好像才睡一会儿,国歌响了,是闹钟。杜鹃扒拉一下,闹钟被她踢到床底下去了,躺床底下的闹钟,好像不服,接着奏国歌,声儿更大。杜鹃火了,扑腾一下,把闹钟捡起来,回拨过去,没声了。想接着摔的,浮肿的眼皮像隔夜泡透的茶果子,却能看清那闹钟只剩下被她摔了多少遍的鳞皮,当年那鲜红的油漆不再,掉得只剩下鸡零狗碎的颜色,到底是不忍,摔坏了还得买。杜鹃恨恨地起了床。以前做厅营业员,忙,后来,做厅经理,又忙,前前后后发生了多少事?如今,被调去后台做营销管理岗,整日像陀螺一样,国歌响起,就得漱口,洗脸,化妆,穿上黑的丝袜,一撸到底的,袜子上了身,感觉就来了,紧紧的大腿肉,笔直笔直,A字裙挺括挺阔,那气势,没得说,再蹬一双高跟鞋,比得上模特了,鞋尖和鞋跟上都有水钻,闪闪的,走起路来,像步摇,气派谈不上,但夜间的颓气就被朝晨的自信比下去了,原来一条美腿居然可以盖过钱包的风华。

临出门时,差点忘了带上复习资料了。今天月考,市场部那帮大爷编排的资费套餐,还有什么归属地,国际漫游,省内漫游,自己却哪里也不能游荡,公司,营业厅,宿舍,公司,促销地,哎,满分倒是不求,只要前二就好了。杜鹃把挎包掖了掖,资料跑了出来,她往里压了压,不让人看见,她带了这么一大包东西,怕被人笑话。都是培训导师了么,东西应该存在脑子里了,而不是纸上。
楼主 向春霞向春霞  发布于 2018-08-02 17:22:49 +0800 CST  

楼主:向春霞向春霞

字数:4767

发表时间:2018-08-03 01:22:4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18 14:34:12 +0800 CST

评论数:3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