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村梦幻》剧本

序 幕
作者的梦幻
时间:1994年秋分
作者家中的围院里
秋分季节,晴天,中午。一座没有粉刷的红墙红瓦椅子形状的两层楼房,大门前有呈现7字形的两面庭院,2米高的基础灰色石头上的红砖围墙,大门左侧院墙有开着的钢筋栅栏门。大门右侧院子是桃子和李子树林,树干3米高,枝叶茂盛,叶子青色。院内有个水井,水井边有一只红色胶桶,桃李树下放有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有一大堆不整齐的旧本子和旧报纸,作者坐在一把小木椅上。作者48岁,白面削脸,额头宽阔明亮,身高1米63,穿白色长袖衫,蓝色长裤子,左手掌托着下巴,手前臂支撑在桌子草稿纸上;右手握着一支黑色钢笔,低头注视着桌上那堆本子而苦思冥想。
房屋背后的山坡上是个小学校,高旗杆飘着国旗。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作者头背上,作者疲劳,伏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
作者的梦幻——
院门开了,走进一男两女。那男的叫着作者的名字。作者抬头一望,是自己师范时的同学王旭元、高云英、郭素青。王旭元,30多岁,身高1.7米,长发右顺,大眼方脸,背阔腰圆,一身红卫兵服装。高云英,40多岁,身高1.65米,头发齐肩,鹅蛋脸,胸高臀肥,蓝色长衫,黑色裤子,蓝色胶鞋。郭素青,20多岁,身高1.6米,一条长辫子,枣子骨脸,身材秀丽,白底红花长袖衫,碧绿长裤子,白色胶鞋。作者连忙上去一一握手,进屋搬出三把小椅,在水井上胶桶里舀出四杯井水。四人围着桌子坐下。
“听柯和贵说,你在写小说。是吗?”王旭元问。
“是的。但是,我连题目也定不出来。”作者说出了心中的两个疑团:“这一堆材料是柯和贵送给我的,说是创作一部小说的好素材,我也的确被这一堆材料所感动,产生了一股创作欲。可是我不知道定下什么样的主题思想才能有益于读者?又不知道面对什么样的读者写作?看来,我只能写一些见不得公婆、登不上大堂的自我欣赏的小玩艺儿,动起真格,就不行了。你们都是这堆材料里的人物,就帮帮忙吧。”
三人就翻看起那一大堆本子来。他们看书的速度比作者快千倍,一会儿就看完了。
高云英说:“这堆本子,所记的是个人经历、家庭琐屑,但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社会风云变幻;所写的是平头百姓、基层干部、下层文人,但描绘了一个时代的人物精神面貌;所议的是山野村夫刍荛之言,无崇论闳议、玄谈奥理,但命意新奇,没有官腔诈语、凿空粲花之伪;所抒的是下人贱民粗俗之情,无豪情壮志、缱绻蜜意,但情真感实,没有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嫌……这本子的内容所存在的缺点是:人和事与政治牵连深密,难写出不问政治的作品来。不过这是社会使之然。在中国现代社会生活中,虽然国人无公民权,但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被逼进党的一元化领导下的集体、团队中,拖进不间断的政治运动中,找不到躲进深山老林里的私户,寻不着隐退桃花源里的陶渊明,看不见不受管制的和尚道士,觅不出书房闺阁里的才子佳人……这合了亚里斯多德的一句名言:‘人是政治动物。’只不过在中国,极少数人是政治主人,绝多数人是政治奴才或政治奴隶。作家要想写中国的人物故事,就避不开写政治生活之嫌。”
郭素青鼓励作者说“你的写作水平我了解,比我们那些成了总编辑和获得茅盾奖的同学高得多。要以这一堆材料为写作素材,写出的必定是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书。如果没有广阔的沟壑那是不可能呈现出茂林繁花、连山悬崖的雄伟壮丽的景象的,没有昆仑山的块垒那是不可能汹涌出大河长江、激流险滩的雄伟壮丽的潮流的,没有无边的海水那是不可能令人产生望洋兴叹和向往彼岸的理想的,没有浩瀚的宇宙那就没有灵魂自由逍遥的空间,没有对神秘的造物主的大彻大悟那是不可能居高临下俯视山水和人间的,没有翻过大跟斗者是不可能在长江里横越漩涡的,没有遭遇沉重打击者就不可能呼喊出壮烈悲愤的声音的。出卖灵魂的文学家不可能具备这些品质和条件,而你恰恰具备了。你不可妄自菲薄,要充满信心。”
王旭元说:“写小说要先辨明善恶是非,才能很好地选材,才不致于自己昏昏而贻害读者。”
作者说:“我真难在这里。你说说看。”
王旭元说:“这善恶是非标准有两个:第一个,从利君出发,定出忠与奸来。忠君,则是,则善;奸君,则非,则恶。第二个,从利民出发,定出爱与恨来,爱民,则是,则善;仇民,则非,则恶。根据这两个标准,就能把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划为两大部分:一是利君的中国帝王专制传统思想文化和恶性的道德伦理,是糟粕,是强流,孔子的儒家以及现今的辨证唯物主义是利君的中国帝王专制传统思想文化和恶性的道德伦理;一是利民的中国民主无为传统思想文化和善性的道德伦理观念,是精华,是弱流,老子的道家是从利民的善性的道德伦理观念。《三国演义》等等忠义小说都是儒生写的利君文字,只有《金瓶梅》和《红楼梦》一反儒家的“忠孝节义”。笑笑生和曹雪芹,一个装黑脸,专写恶写淫,尽露忠义之丑恶;一个装白脸,专写善写爱,摒弃那忠义之丑恶。两支笔,以药世症,直刺帝王专制之暴,尽显儒家忠孝节义之伪。所以,你不能写忠义奏折小说,也不能写卖给市场的武邪淫秽小说,要别开生面,独树一帜。”
高云英王接住旭元话头说:“但是,笑笑生、曹雪芹都想用佛教和道教来抗衡坚固而庞大的儒家的忠义思想体系,那是不可能的。其实佛教在明末清初时已融入到儒家的“忠孝节义”中去了,成了中国最大的儒家附庸净土宗;道教已经被权贵利用而演变成弄神弄鬼的迷信。曹雪芹把林黛玉和贾宝玉塑造得那样软弱无力,只知流泪,只知遁隐,不知表白,不知抗争,只等贾母赐婚,只令人同情,不使人感奋。这就就削弱了人物形象的感染力,降低了作品的思想价值,比不上梁山伯和祝英台、杜丽娘和柳梦梅、罗密欧和朱丽叶、冉阿让和珂赛特、叶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那种震撼读者心灵的力量了。再者,两位作者过于胆小慎微,将真事真情隐去太深远,瞒人之术太高超,使得后之读者不知真面目,专拣调情性交情节阅读,当作淫书,造成了‘酒醉雷公’,‘书不误而人自误’的现象。这就使作品缺乏控诉力和批判力。仅仅这些疵病,就‘没有做模范的价值’。”
作者说:“我听懂了。那么这部小说以谁为主人公呢?侧重面在何处?”
“以柯天任为主人公,暴露这段历史的丑恶。”王旭元说,“从材料上看,柯天任一生想做皇帝,想接毛泽东的班上天安门城楼。他有一首打油诗披露了心迹:童年做孩子王,成年作人王,死了成鬼王,上天做玉皇。留不下芳名留臭名,作不了大王做小王。”
“你这个说法有点偏颇,是主张笑笑生笔法,弄不好读者会去学做西门庆那样学做柯天任。这不是教人行坏么?这种笔法,也用得太多了,太俗了。”郭素青说,“我认为以柯和贵为主人公,来扬善。善人是瞧不起皇帝和王图霸业的。曹雪芹的颂笔是歌颂几个女子和贾宝玉,但写得太辛酸,不能使人振作起来。所以,歌颂柯和贵这种笔法是新颖的。”
“你俩各执一端,一个说恶,一个言善。这堆本子所记的有善有恶。我看两个都不可偏废。一边颂善,一边斥恶,相映成趣。”高云英说。她转面对作者说:“我们南阮北阮地玄谈,你可要把握住分寸呀。”
“你们莫衷一是,我却不知所措。请你说具体些,把这堆材料的主题思想概括出来。”作者说。
“我听说有个协和论。宇宙是协调、平衡、亲和的结构精巧的整体,不是个矛盾、斗争、对立的统一体。很显然,协和论是性善论,辩证唯物论是性恶论。我们用协和论来辨善恶,就是王旭元所主张的第二种善恶是非标准。这样,我们就能用一句话概括出这堆材料的主题思想:歌颂和弘场协调、和平、友爱、平等的民主、无为传统思想文化和善性的道德伦理观,揭露和抨击对立、矛盾、仇视、斗争的帝王专制传统思想文化和恶性的道德伦理观。那书名就定为:《善恶梦》。”
“好!”王旭元叫起来。
“好!”郭素青也叫起来。
“好!好!好!”作者拍手叫起来。作者接着问:“是针对哪一类读者写?是藏锋,还是露锋?”
“藏锋,曲折隐晦,安全些。让读者感到有余味,去猜想,去推敲。说破了,就没意思了。”郭素青说,“你写作时,要沉得住气。不要一时悲愤,一时兴奋,就疯狂起来,乱发议论。特别不要点那些伟人、名人和写‘遵命文学’高手的名,招来危险。这是长篇小说,难免情激理悖,照应不周,词不达意,鲁鱼帝虎。如果惹怒了伟人、名人、高手们,他们率领信徒们来存心抓碴儿,找缝儿,就会把你的书击得遍体鳞伤;他们每人吐一口唾液,也会把你溺死,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露锋,明目张胆地写,让普通读者读懂。现在广大读者,受奴化教育毒害太深,思想麻木,又不愿独立思考;加之生活节奏加快,空闲时间少,难领会曲折隐晦的文字。你宁可格调降低,不可曲高和寡。在要紧处,还要直言不讳地评点启示。”王旭元说,“写这本书,本身已不安全,已与‘遵命文学’对立,冒犯了龙颜,无所谓剌激与不剌激,使用障眼法是没有用的。至于技不如人,无关紧要。此书只是一尊‘四十二生的火炮’,与‘十八妖魔宣战’,能轰塌‘文字狱’的一角,让中国的虞哥,狄更斯走出文字狱,去‘与别国大作家比肩’,则功莫大焉。”
“我赞成王旭元的意见。”高云英说,“既然要以这堆本子为写作素材,又定出了那样的主题思想和题目,危险在所难免。这就需要作者的勇气和牺牲精神。按原意写,让作品激化有良知的读者,教化普通读者,感化被奴化的读者。”
在高云英说话时,天空突然阴暗起来。从东北角窜出一条大鲵形墨云,尾巴拖在天边,头部伸到院子上空,遮住了日光。墨云里一声雷鸣,闪电划过,削下一块黑来,落罩在桃李树梢上。天空出现两种幻景:西边日头,东边墨云。顿时,那块黑云化成一个怪物:玄衣紧束,乌发长披,两足,四面,八手。
“嘭——”的一声,那怪物一摇头,甩开一绺长发,露出一张脸,是个魔头相:青面狞牙,红眼吊睛,两条眉毛相连成“3”字形,右手提铁锤,左手操弯刀,大叫:“遵我之命,写歌颂我的小说。”
(画外音)母亲李朝清说:“孩子,不用害怕,要写善文。”
王旭元说:“我们是人,你是鬼。人是万物之灵,还怕你么?我敢与你决一死战!”
怪物愣了一下,“嘭——”的一声,身子旋转九十度,甩开一绺长发,露出第二张脸,是个判官相:紧绑的面皮红似火炭,剖露的心脏黑似煤炭,右手端个黑皮薄子,左手拧支红头判命笔,是个“左撇子”。怪物举起左手,十分娴熟地捻转着判笔。那判笔随着手势变换,忽而像笔,忽而像投枪,忽而像匕首。判官相说:“我这判命笔,既判文命,又判人命。这生死薄,专记革命者功绩和黑五类罪行。你如果写颂扬皇恩、宣传皇德的小说,如《李自成》、《东方》,我就记上功劳,判为上等文章,作者为御前文人,封官受禄,作品包出版,包销路,稿酬丰厚,得‘茅盾奖’。你如果写人斗鬼杀,男盗女娼,不影响政局稳定,如《射雕英雄传》、《紫龙冷香》,我就判为游戏娱乐笔墨,记上无功无害,批准进入民办书摊,作者可腰缠万贯,有钱买官位学位。你如果写鼓吹民权、动摇皇权的文章,如《苦恋》、《河殇》,作品判为大毒草,作者判为‘颠覆国家政权’罪犯、洋奴、卖国贼、民族败类,或打入死牢,或驱逐出境,家属也受株连。你听清楚了吗?”
高云英说:“你所谓的三种文人之论,实属颠倒黑白,混淆是听,中国人听了几千年,早就厌倦了。我等决不会被你诱住,被你吓住。收回你那一套鬼把戏吧!”
怪物说罢,“嘭——”的一声,旋转九十度,甩开一绺长发,露出第三张脸,是个文人相:面皮白净,眉清目秀,斯文和蔼,右手握把裁纸刀,左手持支红尺子。文人相柔声说道:“我也是文人,与你们斯文同骨肉。文人以文为乐趣,不写文就称不上文人。若文章违纪违法,当然作者会被绳之以法。再说,你写文总要去求个名利吧,总不能贻笑大方之家、登不上高雅之堂吧。所以写文必有尺寸规矩,得到专家好评。我这里有一把尺子和一把刀子,是圣上御赐的,是专门用来量文切文的。写文时,必须把握尺寸。若有疏忽写过了头,就用这刀子切齐,不逾矩,于己于人于国于民都有利。现在,我把尺子和刀子免费借给你用。你写完后还给我。”
郭素青说:“看来,你是好意。不过,我们写文,纯粹是个人的事,只顾及对国人和后人的影响,不顾及什么党纪国法,也不顾及官方的学者、专家评议。我们不会为符合圣意的尺寸着一墨,说一词,用不上你那尺子和刀子。谢谢你的好意。”
怪物无言以对,涨红了面皮。它又“嘭——”的一声,旋转九十度,甩开一绺头发,露出第四脸,是个乞丐相:脸上污垢有三寸多厚,像戴个乌色面具;眉毛低垂,眼角淌泪,鼻子滴涕,两腮抽搐,双唇翕动;右手柱根裂缝打狗竹杖,左手端个缺口瓷碗。
乞丐相低声下气地说:“族叔,刚才我那三面都对你说了。谁知你压不倒,吓不住,骗不了。现在只剩下我这一面了。我不压不吓不骗,跟你谈心,说老实话。我俩都是有智有勇的人,只不过你心直不知变动,我心曲懂得权变。我俩都痛恨这吃人的黑暗社会,只不过你想改变它,我想利用它。这说明,我俩能求同存异。没想到,柯和贵托你以我为素材写小说。你那小说一出,轰动三界,把我的劣迹大白于天下,给我清算总账,我背得起这个精神债务吗?我的努力和远大抱负不都付之东流了么?你说我可怜不可怜?我在阴、阳、天三界,从没使用过‘乞’法,今日向你乞求:你写我也行,但要写我辉煌的一面。如果你认为我没有辉煌,就把别人的辉煌写到我身上来,或者虚构一些我的辉煌。我乞求你使用这种笔法,并不是我的发明。中国的历史书和演义小说都是用这种笔法胡编乱写的。你看现在的作品,现代汉语中所有褒义词都用去褒赞领袖、元帅、将军了,所有的贬义词都用去污蔑政敌和善人了。你就可怜我,答应我吧。我将会以涌泉来报滴水之恩:你在阳间要活多长就多长,你愿来阴间,我送你上天堂。”
作者说:“你的确说的是实话。我是假话说不出口的人。我写文,遇事直录,平心论理。写你也要如实地写,有些虚构,也只是一些细节。我不能答应你。我向你推荐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他擅长给《东方红》写颂词,为领袖、元帅、将军歌功颂德。他笔法高超,能把毛泽东派去朝鲜维护暴君金日成小朝廷与联合国军队作战的抗善援恶的志愿军写成是‘最可爱的人’。他见到你是有权有势的安阴君,一定会乐意为你效劳。”
“我不找别人,只找你。”乞丐相声气凶狠起来。
“恕我不能从命。”作者坚定地回答。
“没商量了?”乞丐相仰直面孔,气得脸上污垢纷纷裂落。
“没商量。”作者毫不示弱。
“嘭——,嘭,嘭,嘭……”怪物发疯了,急促旋转起来,掀起一股黑旋风,把桃李树枝扯直了,发出呼啸声:那怪物向作者扑来,锤子、弯刀、判命笔、生死簿、裁纸刀、红尺子、竹杖、破碗,一齐打来。作者浑身酸痛,体内有咝咝响声,胸腹破裂,鲜血喷涌,满口腥咸。桌子上的本子、稿纸被溅上了血红,飞翻起来。王旭元、高云英、郭素青在应战。刹那间,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铁锤、弯刀、判命笔、生死薄、裁纸刀、红尺子、竹杖、破碗纷纷落地。一道白光闪过,一朵彩云罩住了作者。
“柯和贵,我是阎君和玉帝封的安阴君,你敢违犯君帝之命吗?”怪物说。
“我不受君帝管辖,我是我自己,是宇宙自由精灵,专来阴阳间除恶扬善。今日,我先收你去,把你的鬼魂吹散到浩瀚中,永不能聚集复形。明日,我去找那与你同流合污的君帝清算。”柯和贵说。他说罢,左手拔去金葫芦盖塞,让口子对着怪物。只听得“啧啧”的声音,那怪物化成一道黑烟,进入葫芦内。柯和贵收了怪物,向作者吹了一口正气,驾着彩云上天了。黑云散去,一片光亮。
作者醒来,喃喃自语:“原来是一场善恶梦。王旭元十多年前、郭素青二十年前都作古了,高云英入了基督教,也有好多年没有见面。只有在凤凰中学教书的柯和贵时时相会。恶人柯天任也作古好几年了。这梦真是人神相助,解开了我心中两个疑团。”
作者连忙揩干嘴上的血痰,整理了被弄散的本子和纸张,提笔书写稿纸:南柯善恶梦。一时灵感大兴,编出回目,挥笔洒洒。作者情绪瞬息万变:兴奋,忧愁,愤慨,痛哭,狂笑,站起来,左手掌无意扫倒了桌子上墨水瓶,蓝色墨水泼在稿纸上,右手抛掷去钢笔,仰天高歌,大声吟诵。
高歌:
难辨是非事,提笔起疑云。孤眠善恶梦,陷入阴阳阵。
喷洒一腔血,染成满纸文。痴人说梦景,梦中呓灵魂。

吟诵:字 幕
南柯善恶梦
善者感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逸志。我心领过“神”的阴恶,身受过“妖”的迫害,公仇私怨,填满胸膛;我感佩过志士的高尚,承蒙过善人的惠赐,公义私恩,耿耿于怀。想到自己年过半百,重病缠身,有何畏死之恐惧?又想到自己于人无益,于世无补,何不将这堆本子编成故事?用这故事,撕破“神”的画皮,剖析“妖”的心迹,解说志士恻隐,传播善人良知,探究善恶根源,寻觅铲恶扬善之法门。
我不习蒲松龄“托异言志”,也不习曹雪芹隐衷饰情,而习吴敬梓、李宝嘉“辞令浮露”,“笔无藏锋”、“酣畅淋漓”,还习雨果不顾习俗法律而直叙直抒。
故以此《南柯善恶梦》,或供晚辈、朋友,陶情冶性之后,忽有所悟,卷袖奋然,有翻旧创新之举;或供作师长者,消愁解闷之后,忽有所醒,教子莫当英雄作恶,莫做“镙丝钉”任人拧转,应训子做普通人,与人为善,学好知识,处处安身;或供作官吏者,闲暇玩读之后,忽有所警,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悠忽, 贪欲有所敛,劣迹有所止,渐生叶赫留朵夫之忏悔,转作马德兰市长之慈善。
倘若如此,我则暗自庆幸:《南柯善恶梦》,似一泓清泉,划清了遵命文学之洪水;如一株蒿草,别立于“华工坊贾”小说之森林。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1-09 22:26:28 +0800 CST  
第 一 集
李氏祭野魂
南湖土路上
1949年清明节上午,晴天。
在南湖芦苇荡里,有人叫喊:“不打仗了,快回家呀!”
南柯人从湖棚里挑担提篮、扶老携幼,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向南柯村回家。尹安定三十岁左右,留着时髦的教师两分头,穿着蒙胸黑色细布长衫,脖子上围着白色长围巾;右边是二十五岁的赵月英,穿着土红色底白花的上衣和蓝色裤子、绣花尖头灰布鞋子,留着两条粗长发辫;左边是四十多岁的李朝清,穿着补丁蒙胸灰色褂子,提着一个装满杂物的大竹篮。尹安定向李朝清演说政局形势:“这两年打的是大仗,先是在东北打,后在江北打。国民党退守到江南,守不住。共产党过江了,正在追击国民党。国民党彻底跨台了,共产党胜利了,改朝换代了,大赦天下了,天下太平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可以回家过安定日子了。”李朝清听了高兴地说:“那就好了。”后面,二十六岁的尹怀德,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破旧的对开粗布长棉袄,棉袄没布扣,拦腰紧束一条白色粗棉布宽带,敞着襟口,足穿蔴绳编织的鞋子,帮着李朝清挑担,被子装在一只箩上面,四岁的柯和贵坐在另一只箩里。十四岁的柯和仁穿着补丁灰色夹袄,背着被单包裹,跟着尹怀德。过了湖汊,人群在大信公神庙前湖草坪分散。李朝清一伙人,走过坟堆草坪,穿过一片古木树林,就到了李朝清的一间土砖青瓦门前场地上,李朝清留尹怀德吃饭,尹怀德抱下柯和贵,揉了揉柯和贵发麻的脚,说声“谢谢”,就走了。
柯和贵家祖坟山
李朝清背着挖锄和铁锹,柯和仁提着装了三祭礼品的长形竹篮,柯和贵提着装有香纸鞭炮的小圆形竹篮。三人来到祖坟山,。先祭祀了两座长满厚厚茅草的祖坟,又祭祀一座茅草稀疏的新坟。在新坟上,李朝清教柯和仁添土,柯和贵烧纸钱、放鞭炮。最后祭祀在北头的三座古坟。李朝清向儿子说:“这是你们祖父和父亲行善掩埋的三个死兵的坟。”每座坟头上有一片被黄土压着的黄色钱纸。
她们祭祀完了回家,走到山坎下,山上古树有乌鸦在惨叫,山坎上有动物窸窸窣窣的响动,气氛阴森可怕。李朝清站住了,向山上长长的柴草里观察,凭自己的经验,直觉到柴草里可能有动物的死尸,决定去看个究竟。她用挖锄分开刺篷,在坎上挖了踏坑,爬上山。柯和仁带着柯和贵悄悄地跟随上去。李朝清发现,在一处柴草中有一个空凼。显然,这柴草经过了动物的打滚,乱乱地倒伏着。李朝清走到空凼边,一群老鼠乱窜着逃跑,树上的乌鸦叫得更惨。在空凼中,躺着两具尸体,是两个穿军服的人。一个头上歪戴着灰色米箕兵帽,另一个戴着白日徽兵帽。米箕兵帽的双手卡住白日徽帽的脖子,白日徽帽的咬着米箕帽的耳朵;两人的手脚扭结在一起,军衣被撕裂,破烂处裸露着一块块紫红,皮肉被老鼠、乌鸦咬啄烂了,眼睛没了。从毛发、面皮、身段、手脚上判断,两个军人都只有二十岁左右,是刚涉世的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两个人军衣肩上、胸上都有闪光的牌子,看来都是各自军队的战斗英雄。
李朝清自语:“两个兵是在三里远的箭伤垴战役中遇上撕杀,追击到这里,又进行了一场生死肉博后都死了。”
旁白:这两位战斗英雄都没有气力了。他俩的长官和战友们一心去打仗立功,或逃命去了,丢下了他俩的尸体,成了老鼠和乌鸦的食物。
李朝清面对着这目不忍睹的惨景,全身颤抖。柯和仁、柯和贵被吓得抱在一起,不敢哭。
一瞬间,李朝清眼前掠过了去当兵的大儿子柯和礼的身影,泪如涌泉,放声痛哭起来“孩子们呀,多可怜呀!你们是为了那一桩啊?作孽呀,作孽呀!”
李朝清哭泣了一阵,没有恐惧了,只有慈母悲伤之情,行善之心。她对两个儿子说:“孩子,不用怕,他俩是可怜人,不懂事的娃娃,是你俩的兄弟,我们来给他俩收尸吧。”
李朝清走到尸体前,蹲下身子,双手用力去掰动两具尸体的手脚,费了好大劲,才把两具尸体分开。李朝清叫柯和仁去拿来铁锹,在尸体旁挖坑。母子三人劳累了两多时辰,挖好了两个土坑。她们又回家。李朝清挑了两大捆稻草,柯和仁挑了两箩筐草木灰,柯和贵提着重新装了爆竹、火纸、香、祭品的小竹篮,来到新挖的坑边。三人把尸体用稻草裹扎好,在坑底铺上草木灰,把尸体分别放进两个坑内,又盖上草木灰,掩上新土,做了两个坟墩,还在坟墩前垒上石头。三人重新放爆竹,烧纸钱,摆祭品,下跪,作揖,磕头。
李朝清对着新坟祝愿:“孩子们,听我劝告。你俩在阳间听人教唆,成了对头冤家,我现在给你俩化解了。你俩到了阴间,再不要听别人教唆了,不要到阎王殿去告状,要自己拿定主意,一同上路,像一对好兄弟;又一同去投胎,作来世的孪生兄弟吧。”
李朝清又告诉儿子说:“每年清明节和七月十五节的春秋二祭,不要忘记给这两个可怜的阴魂祭祀,烧包袱钱。”
柯和贵家里
傍晚,母子三人回到家里。李朝清把祭饭热,让儿子吃。她又烧了热水给儿子洗了脸脚,让儿子们去睡。
李朝清没吃饭,洗沐了,关上前后门。她进房里,端出一个麦草盘子,盘子里放的是针线和各色各样的布块。她把盘子放在灶台边的一个木凳上,自己坐在灶前草墩上,把菜油灯盏拉近,从盘子里拿出小儿子和贵的一件破褂子,找出相配的布块,缝补起来。她缝补了一会儿,那针不听使唤,刺着了她左手大姆指,出了血。她伸手到锅底,让伤口涂了些炭灰,又缝补起来。那针又不听使唤,刺着了她左手中指。李氏感到自己特别疲乏,精神恍惚,眼前晃动着一幅幅的又不连续的悲惨梦幻景象:
……在娘家的堂屋里,小方桌上放着灯盏,两根灯草亮着两颗黄豆般大的亮,满屋的人影在晃动。桌旁摊着一扇门板,父亲躺在上面,胸口的棉袄有个大口子,浑身是血。母亲哭着给父亲脱衣服。她只七岁,懂事了,听到大人们在说,父亲给一个军官姨太太治病,没治好,那军官就用剌刀向父亲的背心刺了两刀。她跪在父亲的头部,哭着……
……上午,县城母亲住的房子已成一堆瓦砾,是日本的飞机炸的。她和丈夫在瓦砾堆中翻出六十七岁的母亲尸体。母亲的头脑被砸破了。砖瓦上有白糊糊的浆髓,胸肋腿骨都被打断了。她把脑髓捧进母亲的头脑里,抱着母亲痛哭……
……深夜,月黑头。公公来到她的床边,打醒她和丈夫,小声说:“游鸡队(游击队)来了。”公公和丈夫钻到夏布帐里,贴墙站着。她睡在床上。听到外屋巷里有“嘘——嘘——”的口哨声,有“嘿哟——嘿哟——”的叫喊声。接着,有男人喊“救命”,有女人喊“放开我”。她家的大门被踢开了,婆婆在说:“我丈夫、儿子去县城没回来。”有火把进了房,两个大汉在喝问她:“你公公、丈夫呢?”她像婆婆一样答话。火把上楼了,抄去了粮油。屋外又发出了“嘘——嘘——”、“嘿哟——”声,还有拉猪牵牛声。村子里有人啼哭。卯时,村里才安静下来。可是,李氏家不安静了,公公被吓得昏厥了,一口痰闭住了,死了。公公是个勤劳吃苦、善良胆小的庄稼人。她跪在公公尸体前,大哭起来……
……腊月二十七日卯时,丈夫推醒她,说:“我一辈子做好事,我现在要走了。”她连忙起身,点亮了油灯。久病丈夫瘦骨嶙嶙,鼻梁显得很高,眼窝很深,但那眼光特别明亮,声音清晰。他说:“你反对我卖田地给大儿子买兵役,现在看来,我对了。共产党要坐天下了。在共产社会里,有田地是地主,没田地是贫农。你和儿子不会受阶级苦了。和仁十四岁了,读书只一般,回家和你一起干活。和贵绝顶聪明,要让他读书,读书有用。我这一辈子只有做过一件遗憾事,打了偷鱼的柯铁牛两巴掌。那铁牛是个又穷又恶的泼皮汉,你和儿子以后要让着他,躲着他。我家穷了,你就草草把我埋了,不要等和礼回家,和礼当民国的兄弟兵可能回不来了。”丈夫说完这些,喝了一口水,就说不下去了。她抱着丈夫悲泣起来……
……太阳快落山了,屋瓦上还有残光。十九岁的大儿子柯和礼在家里第三次无钱买兵时,只好去当兵。她在大堂前看着和礼穿了军衣,戴上有白日徽的兵帽,走了。头年来封信,以后就没音信了。现在仗打完了,和礼还没回。她仿佛看到和礼满身血痕,倒在草林中,老鼠乌鸦趴在他身上……她呜呜哭起来……
……在湖坜墩上,柯铁牛把和仁、和贵往死里打,可怜的和贵被柯铁牛提起小腿,丢到了湖里……她大声哭起来。
旁白:李朝清问天问地:为什么总是打仗?为什么人与人总是相仇恨?为什么那两个兵斗得你死我活?有人说:那是天意。可是天意是好的。人一生下来,一样的天真可爱,不懂事理,没有恶性。按天意,人性本善,人心向善。李朝清自己的答案是:人与人之所以仇斗,那是有妖精在作怪。那些妖情从山洞里跑出来,幻化成人,造乱人心,造乱人世。但是哪些人是妖精变幻成的?
李朝清自言自语:“共产党胜利了,在共产社会里人与人相互仇恨吗?”
旁唱: 金 字 经
咏善二首
其一
(你是)爬山长青藤,茎韧叶儿荣,(给那)瘠土悬岩送青春。
藤:毒毒阳光晒,利刀镊,(你)心田有水源。
其二
(你是)穿泥芦苇根,笋甜竿作薪,(把那)污水险滩变秋金。
根:汹汹洪水淹,风雪烈,(你)善性藏芽茵。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1-15 21:47:29 +0800 CST  
第 三 集
赵月英哭灵
1950年冬天
南柯村村部
尹怀德昂起头,有力地甩动着两臂,大步向村部走去。
尹怀德来到村部时,解放、李得红、温小玲已坐在方桌旁。解放招呼尹怀德坐在自己身旁。党员和干部们陆续地来了,坐了两排。李得红主持会议,解放照例讲了开场白。
尹怀德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了,高喊:“尹安定是南柯村第一恶霸。”尹怀德的“大义灭亲”的模范革命行动,赢得了解放、李得红的鼓掌欢迎。全场沸腾了。柯太仁结结巴巴地控诉了尹安定逼得他和柯铁牛倾家荡产的恶霸罪行。与会者,你一句,我一句,纷纷揭发、咒骂尹安定。
柯铁牛想:“”昨夜被李得红做了我的思想工作,要第一个发言揭发的,谁知被尹怀德抢了第一。”他急忙站起来高叫:“柯丹青是反革命匪徒!柯丹青攻击南柯村革命干部是一批地痞流氓,说尹怀德是不务正业的破落户,柯铁牛是头凶狠的蛮牛,柯钟月是叫娘也叫不清楚的疯子,邱远乾是个游手好闲、一肚子坏水的文痞子。他说南柯村由这伙人当权作主,要遭殃了。这是典型的反革命言论。”柯铁牛昨夜被李得红做了思想工作,要第一个发言揭发的,谁知被尹怀德抢了第一。
邱远乾也站起来说:“柯丹青和我是同学,读书时就霸道。后来到国民党首府南京去读书,说是读水利专科学校,学校里有美国人教书。我看他读的是英美特训班,是国民党专门培养特务分子的学校。南京被解放的头一年,他回家了。说是回家结婚,我看是国民党反动派派他到南柯村潜伏下来的特务分子。柯丹青是典型的国民党反动匪徒,应该镇压!”
解放等人在会上,立即确定了南柯村第一批要镇压的两个反动派:大恶霸尹安定,国民党特务匪徒柯丹青。为了不走漏风声而使尹安定、柯丹青逃跑,解放当机立断,不准散会,派柯铁牛、柯太仁、瞿习远带民兵把尹安定、柯丹青两家人全部抓来。柯铁牛等人去不到一个时辰,尹安定、柯丹青两家八口都被抓来了,关在村部的一间小屋里,由民兵轮流看守。解放当场指示把尹安定养子小毛放了,让柯丹青嫂子抱走未满周岁的柯丹青儿子。
在南柯村大堂前
第二天,天刚蒙亮,柯铁牛、柯太仁、瞿习远敲着铜锣在南柯村大湾小湾巷道叫喊:“吃了早饭,到南柯村大堂前开斗争大会,男女老少都要去,不去的就是反动派!”
村民们听到叫喊声,感到十分稀奇新鲜,吃了早饭,都扶老携幼,笑笑哈哈地涌到南柯村大堂前。大堂前上下五重挤满了人。李朝清带着柯和贵在第五重的一只拱底船船背上坐着,能看清会场。主席台设在最高的第五重——祖宗堂。解放、李得红、温小玲、尹怀德、邱远乾一字儿坐在两张方桌后面。柯铁牛、柯太仁、瞿习远、柯业章等人拿着广播筒在会场过道上来回维持秩序。大门、侧门都有拿着大刀、长矛的民兵把守。柯和仁也是民兵,守在第二重的侧门边。
在人声哄哄中,尹怀德主持大会,解放作报告。但听不清楚。解放讲完了,尹怀德拿起广播筒高喊:“把恶霸尹安定、匪徒柯丹青带上来!”
从祖宗堂侧门,两个民兵压着一个,进来了六个老小,个个都被新麻绳反手绑着,头上戴着篾编绿纸糊的高帽子,在台上站成一排。从左至右,帽上写着:大恶霸尹安定,特务匪徒柯丹青,恶霸婆赵月英,匪徒婆张爱清,恶霸女文琼,恶霸崽墨客。反动派都弯腰低头,接受斗争。
李朝清看了,一阵寒颤。柯和贵伸脖瞠目。
会场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尹怀德第一个发言。他走到台前,一件又一件地揭发尹安定的恶霸行径。他说到痛处时,哭喊起来;说到愤怒时,还打了尹安定两巴掌,踢了柯丹青两脚尖。
“怀德中邪,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李朝清心里在说。她想不通。
第二个发言的是尹安定养子小毛。十五岁的小毛身子哆嗦。解书记不断地给小毛鼓勇气,叫小毛不用害怕恶霸分子。小毛结结巴巴地说他不会说话,是解书记和怀德大哥教他说的。他说,有一次,他没有认真写字,尹安定用竹片打他手心,罚他不能吃中饭。他说还有一次,他抓麦子灰没抓均匀,尹安定要他站在地头,看着尹安定自己抓麦子灰。小毛说着,哭了,晕了,倒在地上。
李得红就高呼口号:“不准虐待儿童!”“不准压迫剥削孤儿!”“打倒恶霸尹安定!”“打倒匪徒柯丹青!”“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南柯村人听口号还是头一回,感到新奇,跟着一个劲地举手喊。
李氏也举起无力的手,嘴里翕动,没有声音。
柯钟月上台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被一个粑(大恶霸)、粪桶蛋(反动派)气死了,说不出话。”他阶级仇恨迸发,挥拳就打,提脚就踢,打踢得尹安定、柯丹青东倒西歪。柯钟月打累了,就下台了。
旁白:毛泽东说:“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痛苦之时。”“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翻身作主了的南柯村革命积极分子现在开心了,他们的智慧得到充分发挥,开始发明对敌斗争方式,开始创造着南柯村共产天下的历史。
被人称为傻瓜的柯太仁聪明起来了,上台,用块瓦片盛着被捶碎的碗锋,大声说:“我恨死你们这些‘黑粑’(恶霸)、粪桶(匪徒)!我要你们跪碗锋。”柯太仁把碗锋分为四份,放在尹安定、柯丹青的膝盖下,把两人的裤腿勒到膝盖上,叫四个民兵,两个提一个,把尹安定、柯丹青的膝盖狠命地向碗锋上压。两个人“哎哟哎哟”地惨叫,膝盖血流如注。
李氏忙把柯和贵的头搂住,不让看。
这一恐怖的场面过后,绰号木脑袋的瞿习远,从第二重侧门挑着两只箢篼进会场,箢篼里装满了青青的狗子刺。这狗子刺是江南一种常青灌木,每片叶子呈狗形,长有五角,每角都是坚硬的尖刺。瞿习远挑着担子上了台。他放下担子,叫柯太仁、柯业章帮着把狗子刺铺在石板地上,剥去尹安定、柯丹青的衣服,只留一条裤衩。他先把尹安定拉倒在狗子刺上,像推石滚一样,将尹安定来回翻滚一阵子。瞿习远又把被压平的狗子刺翻松,把柯丹青拉上去翻滚。那尹安定、柯丹青遍体鳞伤,成了血人,呻吟不已。瞿习远、柯太仁、柯业章站着开心地笑。
尹怀德看着,不禁打寒噤,低下头,不忍看。他心里在骂:“瞿习远、柯太仁不是人。”他斜眼看解放书记。解放在悠闲地吹着烟圈,眉头皱也不皱,面带狞笑,怡然自乐。尹怀德想起了解书记经常说的一句说:“毛主席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们死了那么多好同志,要敌人以十倍、百倍的生命来偿还。”尹怀德从心里敬佩解书记:“宰相肚里能撑船,是个大男人。”尹怀德这样一想,心里就安宁了,坐稳身子,正着面孔,欣赏着眼前的情景。
这时,人群骚动了,人头在向第五重浮动,拥挤起来,叫喊起来,争着去看那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场面,满足好奇心。
“快调民兵维护秩序,提防敌人破坏。”解放警惕起来,俯耳对尹怀德说。
“安静下来,不准拥挤!”尹怀德拿起广播筒高叫,“柯铁牛、柯钟月带民兵去堵住人群,不准上第五重来。”
柯铁牛、柯钟月带十几个民兵守住了第五重大门。李氏抱起柯和贵向屋角空处后退,害怕挤着。
“娘呀,别人向前,你为什么向后呀?我要到那上面去看得清楚些。”柯和贵说。
李氏把嘴贴着柯和贵的耳朵小声说:“和贵,那是做恶事,小孩子看不得的,看了做恶梦。听娘的话,不看。”柯和贵点了点头。
“把敌人吊起来,满足革命群众的革命需求。”李得红说。
柯铁牛没有机会斗敌人,心里早发烧了,手发痒了,连忙奔上台去,指挥几个民兵拿绳子吊人。一会儿,梁上吊起四个人。按照柯铁牛的设计,四个人体成了不同的造型:尹安定双手反剪,两脚分开,头部侧下,背腰上压一扇石磨,成蜻蜓点水形;柯丹青的头发、右手、右脚被吊起,左手、左脚各系两块土砖,成壁虎趴墙形;张爱清双手伸过头顶,十指用散麻捆扎,在两掌间穿套粗绳,连同头发挽在一起,两足各系一块土砖,成吊死鬼形;赵月英双足并拢,系绳倒吊,双手各吊一块土砖,成猴子捞月形。柯铁牛要把两个孩子吊起来,被尹怀德请示解放后制止了。在梁上,绳子都有活套,可升降。
人群中革命积极分子活跃起来,疯狂起来,排队去斗敌人。他们随便拿起什么东西都可以作武器来虐待反动派,可以随便用什么肮脏的语言来辱骂反动派,有的揪着张爱清、赵月英的乳房、屁股取乐,有的故意追问性生活、隐私好玩。有人不断拉升降绳子,弄得反动派发出阵阵惨绝人寰的哀嚎声,乐得革命积极分子们哈哈嬉笑,轻荡狂欢。群众也不可名状地跟着发笑。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尹怀德学着解书记,面带微笑,目光来回地游移。他看到赵月英上衣倒掀,腹部白肉和两乳可见,十分诱人。突然,他的目光和一道闪电光相触了。(旁白:)那电光是从黑森森的树林里透出来的,那电光是赵月英的目光,从她纷乱的黑头发中射出的,是充满仇恨的灵魂的黑洞里燃烧的一束光焰,虽然电光瞬间即逝,却使尹怀德震颤起来,不安地低下头来。
旁白:每当这个时候,李氏就按着柯和贵蹲下,不让看。她呼呼吸吸地喘着,喉咙在悲泣。(旁白:)这悲泣声很微弱含混,像深暗的涵洞壁上的渗水声,像大山深谷下涓涓的流水声,像黑夜里从地底下发出的咝咝虫泣声,像荒废的古庙里空隙来风的悲凉声……这声音在李氏的心灵深处喃喃着一个词:“造孽,造孽呀!”
“娘呀,他们是坏人吗?”柯和贵指着被吊者细声问。
“不是。”
“为什么要吊打他们呢?”柯和贵总爱问到底的。
“我说不清楚。”李朝清含糊了,说,“和贵呀,你将来读书出来了,会弄清楚的。”
斗争会开到傍晚,敌人被斗得死去活来了,革命干部,革命积极分子也饿了,没精打采。解放才叫尹怀德宣布散会。
柯和贵家里
李朝清带着柯和贵回到家里时,天黑了。她做了晚饭。当民兵的柯和仁背着长矛回来了。李氏让儿子吃饭,自坐在灶前,靠着墙壁,像患了感冒的人一样:额发烧,头发晕,眼流泪,鼻滴涕。
“难道共产天下是这样子吗?”李朝清在问。她想:“尹安定估计错了,共产党坐了天下,并没有大赦天下,天下仍不太平。自己也错了,以为仗打完了,人与人和睦相处,没有仇恨。现在看来,比打仗时人心更险恶,仇恨更大,斗杀更狠。打仗是军队打,现在是老百姓互相打。人心不但没有变好,尹怀德也没良心了。”李朝清越想越伤心。
柯和仁吃完了,说: “我们民兵开会了,今夜要轮流值班看管阶级敌人。我在上半夜值班。我要走了。”
“和仁,还关着几个人?”李朝清问。
“只剩下尹安定、柯丹青,家属都放回去了。”
“你和谁守上半夜?”
“我和善良,钟月哥带队。下半夜是太仁、业章,铁牛带队,尹主席查夜。”
“过一会儿,我给尹老师和丹青送饭去。”李朝清说。
“那不行的,铁牛说要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你去送饭,会受连累的。”
“你甭急,娘会想好法子,不会受连累。你去值班吧。”
南柯村村部 夜晚
柯和仁走了。李朝清叫柯和贵烧火,煮了一升米饭,几块干鱼,几片腊肉,一碗蛋汤。李氏把食物用碗盛好,放进小篮里;又在篮里放了香、纸、红蜡、爆竹,带着柯和贵一起去祖宗堂。李氏在神龛上摆起祭品,放了爆竹,点起红蜡。
“表婶,这晚来祭祖呀?”尹怀德走上前问。
“是呀,你表叔生日。”李氏说。她又说:“表侄呀,自古罪人只犯死罪,没犯饿罪。尹安定、柯丹青也应吃饭呀。”
“他们家里人不能送饭,又没别人敢送饭,只有饿呀。”尹怀德说,“反正过不了两天要枪毙,吃与不吃都是一样地死。”
“那可不一样,吃是饱鬼,不吃是饿鬼。”李氏说。她听了尹怀德的话,心里一惊,但镇静着,说:“应该派人送饭呀。”
“谁敢呢?派你,你敢吗?”尹怀德开玩笑地说。
“那我现在就送。送饭不犯法吧?”李氏乘机说。
“你当真了?”
“主席说话能不当真吗?”李氏边说,边收祭品,“我送去啦。”
“等一下,让我去请示解书记。”尹怀德说。
“主席呀,这点小事还要请示?你没权了?”李氏说着,从神龛上拔下点着的红蜡,提着篮子,带着柯和贵,向侧门走去。
“表婶,你不要和他们多说话,免惹祸呀。”尹怀德交待着。
李氏叫柯和仁、柯善良继续守着门。在红蜡微光的走动中,屋里黑影在移动;许多黑砣砣向四周滚去,那是老鼠在跑。李氏看见两个人倦缩在两个屋角下,手脚、脖子、胸背都上了麻绳。李氏把红蜡插在土地上,那地上的土潮湿稀烂。她放下篮子,走近尹安定,小声说:“表弟,我给你送饭来了。”
“表嫂,我看着你进来的。你不该来呀。”尹安定声音弱小清晰。他早就看清了李氏、柯和贵进来时的样子和动作,因为李氏在光明那边,而尹安定在黑暗这边。
“你坐起来,我喂你。不管怎么样,吃饱了再说。”李氏把尹安定扶坐好,用调羹给尹安定喂饭。她又叫柯和贵端一碗饭去喂柯丹青。
柯丹青年轻强壮一些,自己坐起来了。
“表嫂,不忙吃饭。你既然来了,我有要紧话对你说。”尹安定说。
“你说。”李氏停住调羹,听着。
“我原来预料,打完仗会天下太平的。没想到还杀无辜老百姓,我也遭难了。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全国少说有千万人。千万人遭殃,不是尹怀德几个人做得到的,所以我不怨尹怀德。我是要被枪毙的。我死不要紧,心里放不下月英和两个孩子。托你给我带几句话给月英:第一,要挺得住,带着两个孩子活下去;第二,不要怨恨怀德,不要教孩子报仇;第三,月英年轻,不要守节守寡,为了活命,为了孩子,要嫁人;第四,要想法子让孩子读书,读书人虽然遭了难,但书识没错,读书人没错。表嫂,你也要让和贵读书,这孩子性本善,天分高,将来必成大器。我有几部好书,叫月英给和贵,他将来会看得懂的。”
“表弟,我会把你的话带给表弟媳的,你放心。”李氏说,“我会让和贵读书的,但我不想和贵成大器,做官。你知道,你表兄读书只作善人,不教馆,不做官。你们要他当保长,他躲了。”
“我敬佩表兄,他眼光比我强。”尹安定说,“我说和贵能成大器,不是说要去作官发财,是说和贵在做学问上能成为圣贤人,于民于国于家都有利。好了,我就说这些,你去问丹青有什么话交待。”
“婶娘呀,尹老师说的我听清楚了,你就把这些话对爱清说一遍。我这里有两块写了血字的内衣布片,烦你给爱清和和义每人一块,他们会懂得那上面的意思。”柯丹青说着,把揉成一团的白布给李氏。
李氏接过白布团,放进内襟里。
“表嫂,你去找月英,不要躲躲闪闪,要在白天大明响堂地去。”尹安定说。
“娘呀,铁牛来了,快出来。”柯和仁向屋里小声喊。
李氏连忙收拾碗盏,吹灭红蜡,牵着柯和贵,摸黑向祖宗堂走去。
“铁牛,你快去叫钟月、太仁、习远把抄搜来的东西清点好,叫邱远乾登记清楚。明天,解书记、李书记要账目单的。”尹怀德还站在第二重大门口,对着走来的柯铁牛说。
“好!”柯铁牛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氏带着柯和贵走到了第二重。
“表婶,天很黑,你慢走。”尹怀德说了一句,走了。
赵月英家里
第二天一大早,李朝清用一条白色粗布袋装了稻米、小麦粉和油盐,带着柯和贵向尹东庄走去。尹东庄塘边蹲满了洗衣的妇女,李氏与几个妇女打招呼,说:“”我来拿赵月英给儿子做的新棉袄,免得丢失了。”
李朝清进赵月英屋子。屋子里乱糟糟的,墙脚被挖了许多坑,墙斗被打破了不少,柜桌倒在地上,衣物、书籍、杂物满地乱。李氏和柯和贵拣着空处下脚,走进赵月英的房。
赵月英半躺在床上,被子盖在胸前。七岁的女儿文琼坐在踏凳上,打瞌睡,五岁的儿子墨客斜偎在赵月英胸前。赵月英蓬头散发,右眼上被打出一圈乌紫色,左颊有划破的血痕,最长的三条血痕进入鬓发里。她见了李氏,就左手搂儿子,右手撑攀着床沿,坐起身。她的手腕、手背、手指有捆的血印。
“表弟媳,你吃苦了。”李氏说着把米袋放在踏凳上,注视着赵月英,淌出泪来。
柯和贵在床前呆站着。
“表嫂,难为你了。你不应该来呀。”一直见人满脸堆笑的赵月英,见了李氏,有气无力地说,一脸悲愁。
“我是明着来拿和贵的新棉袄的,不碍事。这是一袋粮油,你收着用。”李氏说,“表弟有话带给你。”
听到尹安定有话要说,赵月英向床沿倾下身子听。
李氏把昨夜送饭的事和尹安定交待的话说了一遍。赵月英听着,泪水直涌,低声呜咽,泣不成声地说:“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今日天理反了。尹安定今生今世没作恶事,只作善事,却落到这种恶下场。难道他前世作了什么孽么?尹怀德这只无情无义的狗竟然起这份歹毒的心肠,杀害他叔父。天翻地覆了!天理何在?祖人英灵何在?”
“表弟媳,表弟反复说,这是全国千万人遭难的事,不要怨恨怀德。”李氏说,“我看这是命呀!”
“我认命了。我不会自杀,我要带着孩子活下去的,我要看看这世界能丑恶到什么地步!恶人能横行到什么时候!要我不怨不恨不可能。”赵月英的泪眼里冒出又白又蓝的异样的光亮。
“这就好。”李氏说,“表弟媳,你要起身做饭吃呀。”
“表嫂,我的手和腿被吊断了,昨天,是小毛背我回来的。”赵月英说。
“小毛呢?”李氏问。
“那孩子哭了好久,我要他搬出去,不能连累他。”赵月英说。
“南柯村人都会推拿功夫,我也会些。我来给你接骨推拿合榫。”李氏说。她挽了袖子,把菜油擦些在手掌上,先拉出赵月英的左手,推拿几下;又拉出赵月英的大脚,推拿几下。给赵月英的手脚骨接上了。赵月英能起身了。
“我要走了。”李氏说。
“娘,表叔说给我书的。”柯和贵见母亲忘了事,就说。
“你这孩子,你没看到表婶家一塌糊涂吗?哪里去找书?”李氏批评说。
“和贵要书是好事。”赵月英说,“安定的贵重书我知道,那些人没把书拿走。”
赵月英就上楼去,拿出五、六本书,给柯和贵。母子离开了赵月英家。回到家里,李氏又照样装了一袋粮油,去张爱清家。李氏把柯丹青的话对张爱清说了,心想:“不能把那血字布给张爱清,要是有人抄家给抄去了,那就大难临头了。”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1-15 21:51:00 +0800 CST  
南柯村后垴公审大会
斗争尹安定、柯丹青后的第四天是个晴天,就在南柯村后垴召开了红石区公审宣判大会。
在台上左角边站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彪形大汉:二十三、四岁,身材高大,衣服破烂,袄面布片迎风招展,黄黑色棉絮一块块地绽出来,乱绒绒的;赤脚板,拖一双半截鞋跟的布鞋;头发蓬乱披肩,满脸络腮胡子;右手握着一把关公大刀,贴身竖着,刀面白光闪闪;左手下垂,笔直笔正地站着;一脸傻笑,露着黄色的大门牙;目光呆直,不知转动。
旁白:这是红石区人人都认识的萧己巳,又叫萧疯子。乡党委书记李得红在独山堍村蹲点。有一次萧己巳发疯,闹会场。李得红向萧疯子头顶上放了一枪,又把萧疯子打一顿,关起来,进行教育。萧疯子害怕了,就听李得红指挥。李得红赏给萧己巳一把关公大刀,叫他开斗争会时就站在台前左角上,成立正姿势,李得红叫他打敌人,他就打,叫他停,他就停。萧己巳听说那个村开斗争大会,就自觉地背着关公大刀去了。他也不全疯,还懂得知恩图报,见着独山堍的名人邹宗英就喊:“区长,你来了。”这邹宗英是从省城住学回家的,在县中学教过书,被选上了凤凰区区长。他很关照萧疯子,经常给他粮油、衣服、被子。
现在他不声不响,耳听领导讲话,眼看跪在台前的阶级敌人,一听到示意他打人的声音,就扑过去。在台上跪着恶霸尹安定、匪徒柯丹青、人民公敌邹宗英等十一人,只有邹宗英一个人没有挨萧疯子的打。邹宗英没人斗争、控诉他,只有李得红宣布他的罪状。
李得红宣判大会宣判枪毙恶霸尹安定、匪徒柯丹青、人民公敌邹宗英等十一人,话音一落,台下有人高叫:“邹区长是清官,不能枪毙!”
“不能枪毙邹区长!”不少人跟着喊。
“劳苦大众们,根据党的政策,国民党区级以上的官吏都是人民公敌,邹宗英是无产阶级的敌人。你们不要被他的假慈悲迷惑了……”解放拿起广播筒大声宣传。
“邹区长不是人民公敌,是读书人做官,是人民的好官!”台下的叫喊淹没了解放的话。
“邹区长不是假慈悲,没作过恶事,我们了解他。”台下有人宣传。
“我们请愿,放了邹区长一条生命吧!”台下跪下了一大片人,在哭求着……
“孩子,要出乱子了,凤凰区来了不少人,我看见紫金山村的人。我们站远一点。”李氏对柯和贵说。母子走到村边一个大树下站住。
“砰——砰——”李得红向天放了两枪,以示警告。
旁白:这时,邹宗英几次在努力伸直脖子,想说点什么,但那脖子直不了。后来听人说,邹宗英的气管被割断了,脖子缠了白布。
场景:民兵给罪犯后颈窝插上长长的标牌,表示要立即执行死刑。每两个民兵提拖着一个罪犯,后面跟着一队持真枪实弹的民兵。解放、李得红等领导站在台前,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手盒子,居高临下,警戒着会场。台下密密匝匝的人头在攒动,让出一条人巷,让罪犯和民兵通过。突然,会场上出现了两个场面:在坡上处,罪犯跪成一排,民兵们举枪射击,将罪犯击毙;在坡中小路上,一群人和民兵撕打起来,两个壮汉背着邹宗英向公路方向跑去。看热闹的群众向前涌,台上解放、李得红举枪向邹宗英射击,萧己巳跟在邹宗英后面,向涌上前的人乱砍,有几个人倒下了。背着邹宗英和随后拥护着的人拼命地跑,跑过公路,向前面的一片竹林奔去。这时,从竹林里射出一阵子弹,倒下七、八个人,邹宗英和背着他的人都倒下了。萧己巳和走在前头的人转身向人群中跑。竹林里冲出了剿匪部队,都扛着冲锋枪。解放、李得红赶到了公路上,和剿匪部队小队长何建国见面握手。民兵排长向李得红报告:“在战斗中被打死的人有十六个,其中有三个民兵和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尸体怎么处理?”李得红命令:“萧己巳和民兵,把台下和公路上被打死的人扛到高坡上,与被枪决的罪犯尸体放在一起,他们都是反革命分子,家属都是反属。”
柯和贵家里
天黑了,李朝清家吃了晚饭,两个儿子睡了。李氏关上前后门,点上菜油灯,照例坐在灶前做针线活。在丑时,李氏听到有人在大门轻轻地敲响,敲门声歇一会儿,又响起。李氏吹灭了灯,蹑手蹑脚地摸到大门边,侧耳细听。她听到大门外有喘息声。李氏抽开门闩,闪身在门侧边。门开了,进来一条大汉。那汉子关了门,上了闩,划根火柴。李氏看清了,是尹怀德。
“你来干什么?”李氏愤怒地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惊恐。
“表婶,我来求你帮点忙。”尹怀德急促地小声说,“你和和仁一起到后垴去,帮小毛把我叔父尸体扛到我家祖坟山。土坑已挖好了,棺材放到了坑里,香、纸都在坑边。我不能公开露面。我在一旁照护你们。”
“啊——”李氏镇静下来了,说,“我马上和和仁一起去。”
尹怀德匆匆走了。
李朝清忙点灯,叫醒柯和仁,没惊动已睡熟的柯和贵。母子二人急忙赶路。
南柯村后垴 深夜
月亮已经下山,满天寒星,没有风,下了霜,冷气刺骨,土路冻硬。柯和仁刚从暖被里出来,身上打寒颤,口里呵呵。到了后垴坡上,有狗在哼吠,不少人影在移动。人们互不说话,默默地干事。李氏小声叫着小毛,小毛呜咽着嗓子答应。李氏、柯和仁走近小毛。小毛正伏在尹安定尸体上,哭泣着解绳子。小毛解不开那双腕上的绳结,李氏就俯下身子,很有经验地用手摸绳结,用牙齿咬,咬动了绳结,解开了绳子。尹安定全身冰冷僵直,胸部还有粘糊的血。小毛跪下身去,把尹安定两手拉到肩上,背起来。尹安定矮小瘦弱,不足九十斤,小毛背着就走。李氏、柯和仁跟在后面。小毛走了一阵,气喘吁吁,因为死人比活人沉重。柯和仁接着背。
尹怀德祖坟山
在李氏三人前面,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游动。那黑影和三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三人停下,那黑影也停下;三人慢走,那黑影也慢走;三人快走,那黑影也快走。柯和仁毛骨悚然,说:“母亲,你看,前面有鬼。”。小毛说:“那是尹怀德。”
到尹怀德的祖坟山,尹怀德抱起尹安定的尸体痛哭起来:“叔父呀,我对不起你呀,我有罪,我也是无可奈何呀!你在九泉之下想开些,原谅我。我现在给你送葬来了!”
在尹安生坟旁有个黑乎乎的坑洞,洞四围是新起的黄土。小毛熟练地下坑,点起坑里的菜油灯,坑里亮了。这是刚挖好的长方形土坑,坑里放了一具黑漆棺材,棺材底铺了五、六寸厚石灰。小毛在坑内打开了一个包袱,取出几套寿衣。他又从坑内提出一小桶水和一个热水瓶,拿出新粗布巾一条和白粗布一迭。李氏给尹安定脱衣,抹浴,穿上新寿衣,裹上白粗布。尹怀德和柯和仁把尹安定尸体放进棺材里,压上石灰,盖上棺盖,钉了寿钉。三个男人填土,李氏在坟前烧纸焚香。过了一个多时辰,新坟做好了,尹怀德、小毛又哭又拜一阵,四人才离开坟,到赵月英家去。
赵月英家里
李朝清叫开赵月英的门。赵月英还没有睡,点了油灯,开了大门。赵月英看到尹怀德,眼冒火焰,嘶嚷着:“你害死了叔父,又来作什么恶事?你滚!”
尹怀德低着头,没作声,也没滚。李氏连忙拉住赵月英,又示意尹怀德。尹怀德默默地走了。李氏劝慰了赵月英一阵。赵月英怒气平息了,就对李氏说她要去给尹安定收尸。李氏告诉赵月英,尹安定的尸体已被掩埋好了。
“孩子,你们做善事,神会保佑你们的。”赵月英对柯和仁、小毛说,“善人总会有善果的。我不相信恶人会横行一辈子,会横行几代人!”
李氏三人陪着赵月英坐了一阵子,就走了。
众人走了,屋里又寂静下来。赵月英为两个孩子拉了拉被头,折了折被边。那两个孩子睡得很香,气息均匀,脸腮红圆,正在美梦中。(旁白:)孩子们仿佛这人间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早就把戴高帽受斗争的事忘了,就像他们被大孩子打了一顿那样简单轻松,过去了就没事了。熟睡的无忧无虑的儿女在刺痛着母亲的心。赵月英望着孩子,大滴大滴的泪珠滴下来,滴在被子上,她不让泪珠滴在儿女脸上,以免惊扰了他们。
旁白:赵月英的脑海在被台风狂吹着,那海浪不是一排排的,而是毫无序次地打着漩涡,卷起浪山,把她掀起。
她控制不了自己了,起身,开门,冲向黑夜,向前狂奔。她跌倒了,爬起来,踉踉跄跄,用脚走,用手爬,来到尹安定坟头。
尹怀德祖坟山
赵月英趴在坟头上,双手抱着新坟头,好象在抱着尹安定的头。她吻着,哭着,呼天,喊地。四周是黑洞洞的,万籁俱寂。
她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尖厉(唱):
尹安定呀尹安定,人不知,鬼不觉,那横祸降到你身!苍天有理吗?人间有道吗?这冤枉到何处去伸?
你有何罪,竟然遭如此恶果而没有善终?是你作孽、还是世道险恶,我心中自有一本帐。
长夜漫漫,几时见日光?大地茫茫,何日解冻霜?一颗善心被剁碎,两个生命还嫩亮,叫我这个弱女子怎能承当?
天罡的,你为何纵使凶神下凡?地煞的,你怎么容忍恶徒猖狂?“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枉做天?”这世道何时灭亡?
盼只盼——地灵灵,让天良快归人心上;望只望——天灵灵,使人间早日善回向。不相信——苍天永无清明,大地长久冻霜!
她嗓子咽了,声音小了,只有抽泣,只有呻吟。她侧着头,枕着疏松的新黄土,像是在睡。她在迷糊中听到一种声音,(旁白:)那声音来自坟坑底层,像茅草颤抖着的沙沙声,像荒废古庙里的小虫咿咿声。赵月英却听清楚了,那是尹安定在呕呕低语,声音清晰:“善人也会遭凶遭难,但人间是属于善人的;恶人也会行凶得势,但人间不属于恶人。这是天理,这是不变的天理,这是恶人横行而不能改变的天理!”
赵月英敬仰尹安定,尹安定的话是不会错的。她点了点头,把耳朵贴紧在黄土上。她要钻进坑里和尹安定说一回话,和尹安定一起入地狱。那声音在继续:“你要想清楚。一个人的生命是天意,偶然成形的,来得不容易。你的生命关系着另外两个小生命,关系着尹家的血脉香火,关系着我的灵魂得到安慰。一死了之,当然爽快,活着受苦受难,当然难磨。但好死不如歹活,你要珍惜生命,活下去,不能有一念之差。”
赵月英听明白了,她要活下去。她看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要回家了。她爬起身,胸前粘满了新黄土,后背布满了白霜。她向四周望了望,没有人走动,就拖趿着步子回家。
旁唱:
当初结下青丝发(笑笑生),爱他一操善儿琴(马致远)。
可关妖气暗文星(司空图),春肠遥断牡丹亭(白居易)。
恨压三峰华山低(关汉卿),欲访孤坟谁引至(刘言史)?
谁人断得人间事(白居易)?淮水长怜似镜清(李 绅)。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1-15 21:51:49 +0800 CST  
第 四 集
侄儿娶婶娘
南柯村后垴驱逐地主大会
一场雪下过后,天晴了。山头、路边、瓦上、树上还有残雪。这一天,南柯村群众被集合到后垴草坡上,召开驱赶南柯村六户地主恶霸大会。尹怀德分配民兵押送时说:“你们检查一下,按上级规定,被驱赶的恶霸地主只能带被子一套,少数炊具、农具,三天粮油,穿随身衣服,其余的全部留下,上交村党支部。”柯铁牛的民兵给恶霸地主不分男女老少都戴上高低绿纸帽。柯钟月、柯和仁被分配押送赵月英。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走在前头的是恶霸地主和押送民兵。恶霸地主大哭小哼。柯启文哭得最悲惨,不断申辩:“我不是不法地主,而是合法地主,不应该被驱赶。”被柯铁牛赶上前几顿毒打。有人把一面鼓架在柯启文脖子上,在旁边敲打。赵月英不哭泣,戴着高帽像戴着草帽一样,挑着一担篾丝箩,箩里一头坐一个孩子,昂着头,碎步而走。走在后头的是欢天喜地的劳苦大众,有的踩高跷,有的扭秧歌,有的“车推车”,有的唱“卖补锅”……边走边演。啼哭声,吆喝声,畅笑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旁白:)前面痛苦,后面快乐,悲剧喜剧一齐上演,对比鲜明。
队伍走过红石区乐园街,尹怀德带领着欢乐的人群押着一部分不被驱赶的地主转回来。柯铁牛、柯钟月押着被驱赶的恶霸地主拐上了小路。
路上
柯铁牛、柯钟月带着队伍走了二十多里小路,来到一个山嘴停下,山嘴过去就是芦花平原了。柯钟月叫干部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望着熟悉的芦花平原。芦花平原白花花一片,望不到边。三人商量着如何安排六户恶霸地主。
“他们住在一起会谋反的,必须分散,每隔十里一户。”柯铁牛说。
“把他们的油粮都没收掉,让他们早点饿死,别再烦我们了。”柯太仁说。
“那不行,不能破坏党的政策。”柯钟月反对。
在分配中,柯启文分配到芦苇荡中心的蚌壳凼。柯启文央求着说:“不要让我去蚌壳凼。蚌壳凼是滩涂,芦苇又密又厚,夏季淹水,冬季起火。”柯铁牛、柯太仁把柯启文打了一顿。赵月英骂柯启文:“贱骨头!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求情,亏你还是男子汉。”柯太仁要去打赵月英,被柯和仁拉住。
贵河北岸芦苇荡
柯钟月、柯和仁押着赵月英走了。走进芦苇荡,柯和仁去抱起墨客,柯钟月背起文琼。在密不透风的芦苇杆中的小弯路上走了十来里,到了港口停下。
“钟月哥,赵月英没芦棚,这两个孩子今夜不冻死么?你先回去,我帮她搭个棚子。”柯和仁向柯钟月请求。
“天还早,我俩帮她一起搭棚,一同回家。”柯钟月说。
柯钟月挖坑,柯和仁砍芦杆,赵月英割湖草搓绳子,两个孩子抱芦杆,抱湖草。屋架就搭成了。柯钟月、柯和仁在傍晚时走了。赵月英在芦棚里摆了床位,草块垒成灶孔,从箩里拿出打火石、艾绒和一把面条,生火煮面条吃了,又烧水洗了。她去解被子铺床,让孩子睡。她打开被子,出现了一个白粗长条米袋,装有一斗米,还有一包盐。赵月英一眼认出,那米袋缝补的针线是表嫂李氏的手工。赵月英知道是李氏教柯和仁塞进被子里的。赵月英感动得流泪了。赵月英计划着,自己带有三天粮油,加上这袋米,到明年小麦收割时,共有半年时间,是不够吃的。这就要靠野菜、芦根、菜蔬来补充。赵月英独自站在棚门处,望着野外。
夜幕降临了,西边天空有弯月,有稀落的寒星。远处的山脉黑糊糊一片,对岸小山包的树林里透出几点极小的黄光点。两条河像两条暗蓝的深渊,深渊里有几点渔火。芦苇荡被夜雾罩住。有大雁哀鸣着飞过去,芦苇丛里传来麂子的哭声,近外有老鼠在索索地爬动。赵月英有些害怕,害怕这荒凉无人的死寂。她连忙进棚关门,怕门不结实,用竹扁担横挡着。
旁白:这荒凉无人的死寂给人带来的害怕感,都远远比不上那有人制造的斗争让人恐怖。这些日子,赵月英害怕人声,害怕人影。现在她脱离了人间,来到这鸿蒙天地,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不用害怕受斗争、挨打受骂了。她有安全感,思想单纯起来,只考虑向大自然索取的生存物质。她想到这些,感到欣慰,轻松,就入睡了,睡得很香。
一大早,赵月英就起床了,开始谋计一家三口生活。她站在棚外,观察着芦棚,盘算着如何把芦棚加固,使芦棚不透风,不漏雨;如何把床位抬高,不受老鼠干扰。她观察着棚子四周的土地,在入春前要开出一片土地,抢种迟小麦、油菜和蔬菜。她砍去了一片芦苇杆,就挖地。那土地肥沃,土是黑色的,黑土里包着白嫩的芦根,拣起芦根一咬,甜丝丝的,就教儿女捡芦根。她挖了两厢地,拣了十来斤嫩芦根。她把芦根洗净,剁细,和米一起煮成饭,又炒了一盘野菜,一家三口人吃得很饱。
赵月英从一个叫陈新夏的老渔夫那里得知,芦杆被撕去芦叶后,有人来收购去造纸。她就去砍芦杆,让孩子撕下芦叶。果然,在春节前,她卖了两千多斤芦杆,得了两万四千五百钱,她买回了粮油、年货。春节时还回尹东庄去祭了祖坟。
旁白:赵月英的生活渐渐地有规律了,习惯了,真有点世外桃源的生活情趣。人为万物之灵。在精巧微妙的人体结构中,蕴藏无限的体力和智慧潜能。在安逸中,被抑压着,自消,老化;而一旦遇上灾难和危急时,它们就被爆发出来,大得使人自己也惊讶不已,不可想象。赵月英,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在这恶劣的自然环境里,发挥着自己的体力和智慧潜能,顽强地活着,创造出自己的怡然自得的生活来。而在芦棚外的人世里,人们体力和智慧潜能,在互相暗算仇杀,把人间破坏成一个血腥丑恶的社会。她害怕人类,避免与外界接触。但是,赵月英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避开人世间发生的事件的影响。你不愿接受那影响,人世间却强迫你接受。过了两年多时间,人世间的变化使得赵月英的生活发生了剧变。
尹苦海家里
红石区为解放升上县委书记举行饯行会,解放对尹怀德说:“怀德同志,我走了,你就接班当红石区书记。你的名字太封建了,改叫尹苦海吧,以便忆苦思甜。”
赵月英等第一批不法地主被驱赶后,尹苦海分得的房产是被他卖掉又被尹安定赎回的祖业一进两重的那栋青砖瓦屋的一重。尹苦海对小毛说:“我住第二重,你收割庄稼柴草在第一重进出方便些。”尹苦海心里在说:“这第二重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天,尹苦海摸黑从第二重的北边侧门进了屋子,他来到厨房里。厨房里冷灶冷锅的。他懒得烧水洗沐,呆站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就摸进房里。他插开锁子,进房角时脸上蒙了些丝丝的东西。他知道,这是好几天没回来了,蜘蛛结了网。房里向他扑来一股阴冷气,有老鼠吱吱的声音。他划了根火柴,走到桌旁;又划了根火柴,点燃带罩煤油灯。房里充满白光,桌上、床上落了好些灰尘。他也懒得去扑打,就着灯罩口点燃一支纸烟,抽了起来,叹气起来,心里十分苦恼。
南柯村石板巷
旁白:尹苦海革命了,既有官运,又有财运,按理说,他应该心满意足了,还有什么苦恼呢?
一位中年农民说:“尹苦海一直不会务农活,现在有田地了,他要学种田,这就使他苦恼了。”柯和义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尹苦海是革命主职领导人,日夜为革命奔波操劳,不屑种田地的事,自然有村干部安排人去作义务工,替种替收,他只验收一下就行了。况且,他吃皇粮了,每月有五万钱(注:五块钱)作零用,每年有八担稻谷的俸禄。这有什么苦恼呢?”
一位青年说:“尹苦海是单身汉,是不是性欲不能满足而苦恼呢?”柯和义说:“这是隔行如隔山,也没猜着。尹苦海曾经是寻花问柳的尹怀德,单凭他的一表人材,够女人倾慕的了。玩女人还不容易么?何况他今非昔比,大权在握,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家庭的祸福和一个人的生死,要找个女人睡觉,有哪个女人不受宠若惊呢?”
一位老人说:“尹苦海还没有妻室儿女,怎能不苦恼呢?”柯和义说:“这种猜测,说是,又不是。说‘是’,尹苦海确实感到要有个家,有儿女。没有儿女,不断了香火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没有儿女,革命不就没了接班人么?革命还有什么意义?说‘不是’,尹苦海要找个女人生儿育女还不容易么?虽说他不能在全国选美,在南湖乡还是可以选美的。”
省城开会
上个月,尹苦海到省城开劳模会,碰着赵来凤也去开劳模会。赵来凤一见到尹苦海,就开玩笑说:“我认为你一无所取的,没想到革命把你变成了一个英雄好汉。”尹苦海笑着回讽:“我以为你一无是处的,没想到革命把你变成一朵大红花。这正如《白毛女》上说的,革命把鬼变成人,把人变成鬼了。”在会议期间,他俩自由恋爱了三夜。赵来凤向尹苦海炫耀自己的革命史:“嫁到紫金山村邹家做小老婆,遭人嘲笑,受人欺负,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革命了,我第一个背叛反动阶级家庭,冲出来,揭发了邹家的反动罪行,亲自斗争反动的公婆、丈夫和大老婆,亲手枪毙了反动丈夫,当了全县第一个女村支书,后提升为区妇联主任、区委常委。我自己也有苦处,还没找到一个革命的侣伴。我俩以前遭恶霸尹安定、赵月英迫害才分散了,现在都成了革命干部,应该重新结婚,成为一对革命的模范夫妻。”尹苦海听了,心里惊慌,就说:“我俩都是党的人,婚姻应该由党组织决定,不能瞒着党私下订婚。”从此,尹苦海避着赵来凤了。赵来凤却去找解放书记说了,解放书记批准了。在散会时,赵来凤找尹苦海,尹苦海一溜烟跑回家了。赵来凤又到南湖乡政府住下来找。尹苦海躲了七天七夜,使赵来凤无望了才走。
旁白:尹苦海选妻这样东不成,西不就,是自找苦恼呢,还是他心中有了一个人呢?是的,他心中早有一个女人了,这个女人早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他心灵的皇后位子上。这个女人是谁?就是赵月英。尹苦海虽然在两性关系上有些乱来,但在爱情上是专一的。他单恋着赵月英。
尹苦海家里
赵月英出嫁到尹家时,正值十八岁。尹东庄的人来看新媳妇时,没有什么惊讶,看到的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新媳妇而已。而在尹安定的眼里,赵月英是他所见到的青年女子中最完美的。在赵月英面前,尹安定感到自卑,认为自己人物猥亵,自己不配赵月英:和赵月英一起走路,委屈了赵月英。而赵月英却感觉不到尹安定矮小瘦弱,只感到尹安定有君子智慧,仁者大勇,是个圣贤人,是个自己能引以为自豪的大丈夫。两人相敬如宾。
赵月英在尹东庄生活着,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尹怀德对赵月英的看法是逐步地向好处走。对这位小他一岁的婶娘,外貌色彩由平淡到艳浓,到五彩缤纷,对婶娘的感情,也由一般到敬重,到佩服,到爱慕。他看到年轻的婶娘敬重他的母亲乐氏如嫂母,关心他这个侄儿如亲弟;她把家中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把内务农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收入支出记得清楚,用得适当。赵月英,从不与人争吵,她用柔弱熄灭别人的刚火,用慈善化解别人怨恨。她急人所急,忧人所忧。尹东庄的人有什么困难就找她帮助,有什么心烦事就找她出主意,有什么委屈就向她倾吐,有什么喜忧大事就请她摆布……(旁白:)赵月英从没有向别人表白过自己怎样怎样地好,而她的美好形象默默地潜入人们心中,像一尊观音菩萨塑像端端正正地坐在别人心中,也坐在尹怀德的心中。尹怀德每每情不自禁地欣赏婶娘:又长又粗的一条乌黑的发辫垂到腰际,随着腰肢扭动而蜿蜒;两叶淡薄的眉毛随着眼皮的闪动在飞舞;鼻尖光亮微翘,嘴唇薄嫩微启;白腻的前额被稀疏的刘海遮掩,像只被黑网络住的鲫鱼肚;两腮像朝霞,那彩霞时时变幻;下巴微翘,形成一个诱人的浅沟;身材苗条,个子适中。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尹怀德对赵月英越有看不尽的内美外美,心里在暗想:“娶老婆就要娶婶娘这样的女人。”
那时的尹怀德是个大龄童生,怕叔父约束太紧,不愿在叔父馆里读书,就在六里路远的山下村的馆子里读书。尹怀德经常借故学校和学友的事向母亲乐氏要钱要粮。赵月英过门后不到半年,乐氏就把内务权交给赵月英。尹怀德就向赵月英要钱要粮。开始时,尹怀德有些羞愧,赵月英却宽宏大量。渐渐地,尹怀德胆子大起来,赵月英却严肃起来,每次要问个原由,劝诫几句。有一次,尹怀德壮着狗胆,在接银元时双手捧住赵月英的右手。赵月英好像手被蝎子螫了一下似的,立即缩回,转身就走。那两块银元叮当落到地上。尹怀德怔住了,望着赵月英的背影消失,才弯腰捡起银元,悻悻地走了。
赵月英到尹家的第三年,过了端午节,天气热得早,人们开始乘凉了。一天上午,尹怀德从学校回家,冒着太阳走了五六里路,热得把上褂脱下,搭在肩上,只穿一条粗布短裤。他从上重侧门进屋走到赵月英房门前,斜眼房里,双脚就被钉在地上了。在他的眼前出现令人神往的情景:赵月英坐在小凳上给半岁的文琼喂奶。赵月英右侧向房门,蒙胸蓝衫敞开,衣领脱落到臂弯处;左臂挽着孩子,右手打蒲扇;白嫩胀鼓的两奶向前耸着,一只乳头被孩子咬住,一只前伸。俗话说:“大姑娘的奶子是金奶银奶,嫂子的奶是猪奶牛奶。”赵月英虽是嫂子,那奶子却像姑娘的奶,不下垂瘪塌。尹怀德看得真切:那奶在蓝色衬托下雪白柔嫩,乌紫网络的脉管清晰可辨,草莓似的乳头有点点奶孔,两奶间有深深的肉沟,腰际露出半圈绵软的白肉。尹怀德在猜度着被裹包在蓝衣内的其他部分。他心跳加快,一股燥热在体内骚动。
赵月英正在低着头,注视着文琼吃奶的动作,甜丝丝地笑。她突然感到房里暗了好些,就向房门乜斜,有个大汉堵在房门,挡住了门光。她的目光从下向上看去:那大汉赤着脚板,脚蹼墩厚,腿像两根石柱,长满黑毛;裤裆隆起一座小山峰;脐眼又大又深,胸脯又宽又鼓;臂肌遒劲,喉结呼噜,头皮泛青,眼光呆直。赵月英看清了是尹怀德,心血翻涌,神不守舍。她抬起眼来,四光对接。她慌忙眨了一下眼皮,使情绪正常。
“怀德,你有什么事?”赵月英喝问,但语气是温细的。
“有……没……没什么事?全县学校放假了,老师都去县城开会,我就回来。”尹怀德结巴起来,他由不得自己,把脚踏进门坎。
“没事,不要进来!”赵月英提高嗓子喝道。
“嗯。”尹怀德感到那银铃般的声音带有威严,就抽回脚,转身走了。
旁白:尹怀德回到自己的厢房里,关上房门,呆站着,脑海里还浮现着刚才那一幕;他像一只反刍动物,咀嚼着,回味着。在那一幕中,有诱人的闪出而又即逝的目光,从那两颗晶莹的黑眸里发出的特亮的光点。他直觉到,那不是平常慈爱关怀的目光,也不是天真无邪的目光,那是玄妙莫测的自然的光,那目光是从女人潜藏着心灵深处幽暗的雌蕊里闪出的性爱的光,是专勾雄性的雌花钩,是烧溶男人坚定意志的百万度的光焰。见到那种目光,男人只管冲上去就是了,不要让它熄灭。尹怀德早就熟悉那种女人的目光,他见过几次了,每次见到,就大胆跳跃过去,成功了。今日,他见到了,却退缩回来,失败了。他后悔,他感到自己是懦夫。
“畜牲!”蓦地,有个叫骂声袭来,是从古墓里冒出的阴沉沉的鬼嚎声。
那声音使尹怀德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猛地拍打一下裤裆,跟着叫骂道:“我是畜牲!真是个畜牲!婶娘,那是亲婶娘呀!”尹怀德垂头丧气,全身紧绑的肌肉松软下来。他长吁两口气,放下东西,走出房门,洗澡去了。
尹怀德帮着赵月英剥苎麻,乐氏在家里打苎麻。忙了大半天,直到点灯时才吃晚饭。乐氏年过半百,吃了饭,洗了澡,就关门睡了。尹怀德感到很疲劳,洗了澡,也睡去了。赵月英又洗碗,又喂猪,又服侍女儿吃奶、洗抹、睡觉,忙到戍时,关了大门,收拾家什,才轮到自己洗抹。
尹怀德的一进二重的青砖瓦屋是这样设计的,正门朝东,向大堂前,门墩方石,门梃方石柱,门楣拱石,门额上刻有正楷大字四个:瑞鹊家声。黑漆大门,按有门钹门环。进了大门,分前后两重,后重高出前重两个石台阶。两重之间有石天井隔开。两重结构一样,中间是堂屋,两旁是南北厢房;厢方门窗向天井,窗户是镂花木百叶窗和亮纸。北端有一大门,南端有一厢房。出北大门有厨房、厕所、猪圈。楼上都面上了樟木板,密不透风,放粮油柴草。站在天井上,两重房屋一览无余。乐氏住在前重南厢房,尹怀德住在前重北厢房,尹安定和赵月英住在后重北厢房,后重南厢房暂无人住,放着杂物。
尹怀德在厢房里睡了一会儿,感到闷热难受。听到母亲和婶娘都关了房门睡,就把竹床搬到天井上睡。他只穿条白粗布短裤,赤条条地仰躺在竹床上,望着天井上的一块天空。天空是蔚蓝的,有星星。尹怀德数着星星,有三十二颗。他默默地背诵起《幼学》来:“……气之清者上浮为天,气之浊者下沉为地……”
这时,赵月英的厢房里发出泼水声,揉搓声。尹怀德禁不住侧过身来望那厢房。那房门有几条直缝,透出黄澄澄的油灯光,光中晃动着肉体的某一部分,那“某一部分”在不断交换着:耳朵,臂膀,手腕,乳头,脐孔……他直着眼看着,不由自主地赤脚下床,悄悄走到房门前,把眼睛贴到门缝上。他看到了肉体的全部:赵月英用手洗两胯间,站起来,扭干毛巾,揩身上的水珠。那水珠像珍珠般挂在白肉上;那流水像琼浆,在石膏上流淌;那背脊的沟直通到臀部,像两山间的幽谷,深奥莫测;两乳突兀起峰,腹部宽阔,脐孔下面有隆起的三角区,光溜溜的,没有毛;再下面是美好无穷的紫色的肉缝。尹怀德看得直流涎,伸出舌头添了添嘴唇。
赵月英下了澡盆,走到床边穿衣,又起身来开门闩。尹怀德赶忙躲到堂屋黑暗里去,看着赵月英端起澡盆,开北门,出去。尹怀德听到了厕所有倒水声,神使鬼差,溜进赵月英的房子,钻到夏布蚊帐后面,贴墙屏息站着。他听到赵月英关北门,把澡盆放在堂屋靠墙声;他看到赵月英进房,关门,上闩,走到摇篮边笑咪咪地看了看睡熟的文琼,走到梳妆前,对镜梳头。她只穿个抹胸和内裤,亭亭玉立。
旁白:尹怀德看到欲火难熬,站不住脚跟了。他早忘了那“畜牲”的叫骂声,变成了真正的畜牲——一只纯自然的公狗;忘了“亲婶娘”,看到的是一只可以性交的母狗。
他的狗鞭伸硬了,奔向前去,站在赵月英的背后喘气。赵月英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头发盖上伸出了尹怀德的面孔;感觉到了后脑勺的头发有股热气在吹,急转身,面向尹怀德。她感到尹怀德那粗壮野蛮的体魄贴近自己,下面有根硬棒顶到了自己的脐孔下。她慌神了,结结巴巴地细语央求:
“你……你……你出去吧!”
尹怀德像一座铜像,巍然不动。
在这一瞬间,尹怀德卟嗵跪在地上,哀求着:“救救我吧,我快死了!”
赵月英直感到尹怀德那肥肥的光溜脑袋伸在自己的两胯间,全身一阵麻粟,颤悠悠的。她心里又惊慌,又慈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赵月英正在犹豫的一刹那间,尹怀德猛地跃起,用粗厚的双掌捧住赵月英的两腮,将那樱桃小口捧成一个直梭形,鲜嫩鲜嫩的双唇里有细白的牙齿。尹怀德将大嘴拱起,狠吻进去。同时,右手解开赵月英的抹胸背带,结实有力的胸脯压在那软绵绵的双奶上。尹怀德的身子往下缩,嘴唇摩擦过胸腹,停在两胯间,猛吻那光滑白胖中的红缝,吸那水汪汪的果汁。赵月英的身子瘫软了,向后倒。尹怀德伸直身子,双掌托起赵月英,架在自己并拢的双腿上,大颠大扭。一会儿,颠扭到床上,使着蛮劲,将瘫软的赵月英肆意翻动旋转,口里还发出脏话,叫起“心肝宝贝”来。他感觉到那被压着柔软的肉体在抖动,在呻吟,那黑眸子又发出了诱人的光,很亮;那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说不出的清香,这是他从别的女人身上从没闻到的香气。终于,尹怀德的蛮力、刚气被那柔软化解得一无所有了,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瘫软在赵月英身上。
旁白:赵月英在与尹安定做那事时,感觉到的是轻柔的抚摸,斯文的动作,涓涓的细流,悄悄的私语,使她感到了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体贴丈夫的女人,一个有尊严的女人。现在,这尹怀德的莽莽撞撞,排山倒海,野蛮搅拌,使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忘记了人伦,被“畜牲”变成了“畜牲”,被“公狗”变成了“母狗”,就本能地尽情地享受着天然的雄性的猛攻,欲仙欲死。这是赵月英终生难忘的。就这样,尹安定把她变成了一个自尊贤慧的社会女人,尹怀德把她还原成一个原始的自然女人。突然,她像从死神里恢复了神智那样,想起了人间的事,想起了道德、伦理,寒怆起来了。
她用力推开尹怀德,小声喝道:“畜牲!你干的好事?还不快走!”
尹怀德起身坐起,伸了个懒腰,穿了短裤,转过身,又尖起嘴过去吻赵月英那羞怯的脸蛋,说:“我喜欢你,这是天意!”
“快滚!”赵月英恼怒了,转过脸去,伸手给了尹怀德一个耳光,低声喝道:“下次你再乱来,我就整死你!”
尹怀德被吓住了,匆匆下床走了。
自从这次后,赵月英就在尹怀德面前表现出了婶娘的威严,再没让尹怀德碰自己。但是,每当她与尹安定做那种事时,渴望着尹安定变成尹怀德。她闭着眼睛,幻想出与尹怀德的那幕,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喊出尹怀德的名字。赵月英清醒时,感到自己中邪了。她为了解脱自己,在尹怀德不肯上学呆在家中时,向嫂子和尹安定提出让尹怀德成家的建议,得到了赞成。她托人给尹怀德说媒,尹怀德却一个又一个地看不中。直到尹怀德见到了赵来凤才同意了。尹怀德心想:“赵来凤是赵月英的嫡亲侄女,外貌比赵月英强,肯干那事的趣味和内在品质也不比赵月英差。”
旁白:尹怀德是在找赵月英的替身。尹怀德就和赵来凤结婚了。谁知那赵来凤外表美好,性子凶悍;干那种事时,主动狂骚,没有一点女人的温柔羞耻,比起赵月英来真是一无是处。

尹苦海迷痴痴地坐着,一根纸烟接着一根纸烟地抽,痛苦地回忆着,自言自语:“她外表上普通,外貌一般,但是传统美德集中在她的身上,处处时时都美。她不是春天山坡上东一朵、西一簇的零散的美丽的鲜花,而是一个花团锦簇、吐艳喷香的花园。在花园里,人感到四周全是美,全是香,忘记了丑恶臭气,忘记了仇恨痛苦。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她!”
“但是,”尹苦海思想有了拐弯,“嫡侄娶婶娘,革命干部娶地主分子,这犯着两个大忌:第一,乱伦,,使自己、赵月英、儿女都蒙受奇耻大辱,无出头之日;第二,犯了阶级斗争的大道理和党的原则,弄不好会成为蜕化变质分子,受斗争、受管制,他闹革命就白闹了一场。还有一大难;她恨我,会同意吗?”
尹苦海苦恼了。过了好一会,尹苦海猛吸几口烟,喷出烟,也喷出愤怒的话来:“入他娘的十八代!老子一定要得到她!解放她!”
旁白:
雨果说:“在爱情这种动人的歌剧里,脚本几乎是无用处的。”一个人在孤独寂寞中发出的愤怒,就是火山爆发的愤怒,是自然的,原始的,不可抗拒的,是要毁掉自己周围一切的。尹苦海真是“入他娘的十八代”了,什么列祖列宗不要了,什么道德伦理不要了,什么阶级斗争的大道理不要了,什么鸡巴毛的党的原则不要了,什么个人做官发财的前途不要了,什么被斗被管的后果不顾了。尹苦海抛弃了一切杂念,只存一个念头了:“娶回赵月英!”
尹苦海心里也就轻松了,就睡了。
天亮了,尹苦海到乡公所布置了革命工作,就独自甩开大步,向赵月英芦芦苇棚进发。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1-15 21:53:11 +0800 CST  
赵月英芦苇棚
旁白:赵月英本是个不记仇恨的人,但她不能原谅尹苦海,痛恨尹苦海,恨不得亲手杀了尹苦海。她把一家人的遭难都推到尹苦海身上。在这之前,尹苦海曾去找过赵月英几次,每次送去钱粮。赵月英却实行“三不主义”:不吭声,不理睬,不收钱粮。尹苦海放下钱粮赌气走了,赵月英就把钱粮丢到河边,让别人捡去。
有一天中午,从河边上来了两个男人,径直闯进赵月英芦棚里,要强奸赵月英。赵月英叫喊,老渔夫陈新夏赶来,被两个男人打翻在地。赵月英正在危险之中,尹苦海奇迹般地出现,向那两个男人亮了身份,又把两个男人打了一顿。尹苦海又到附近芦棚、渔民船叫喊一阵子,说不准欺负赵月英。尹苦海忙了一阵子,回到赵月英的芦棚,想跟赵月英说两句话。赵月英却把陈新夏扶进芦棚,抚摸伤口,不抬头,不吭声,不理睬尹苦海。尹苦海就站着,说了一段话,走了。那段话是:
“我知道你恨我,把我当作第一个大仇人,永远不能理解和体谅我的苦衷。你恨得有理,又恨得没理。你想一想,蒋介石八百万军队被打垮了,逃到台湾,这气势谁挡得住?邹宗英有什么罪恶?只不过当了民国政府的区长,还是个好区长,被枪毙了。那些去保他的人有的被打死,有的坐牢,家属都成了反属。南湖乡被枪毙的十五个名士,难道是南湖乡百来个革命积极分子能干得了的事么?照此推理,能枪毙叔父和赶你到芦苇荡来么?不能!也许你会说,你保不住叔父,也不能带头揭发斗争呀,这就是没了良心,绝了叔侄之情。我告诉你,叔父的问题被上级内定了,我当时被逼到了绝境,要么进,要么退。退,就是不揭发、不斗争叔父,和叔父一起挨斗争,不枪毙,也要坐牢。进,就是揭发、斗争叔父,丢了叔父,保了自己,也保了尹家部分财产,保了尹家香火,还能保护你和文琼、墨客。我经过一整夜的思想斗争,选择了‘进’。我揭发斗争叔父的材料,你也知道,不是几条人人皆知的事么?我不揭发,别人照样揭发,现在,我虽然遭到别人的唾骂,遭到你的仇恨,落得个不仁不义的名声,但我不后悔,我忍辱负重值得,我想得远大。叔父在天之灵,会谅解我。”
赵月英听着,看似没有任何反应,心底下却被震撼了。尹苦海走了,她耳边又响起尹安定的话:“改朝换代了,遭劫难的不只我一个人,全国少说有千万个……不要怨恨尹怀德……不要记别人的仇恨……”赵月英心里在说:“尹苦海的话不是欺骗自己,尹安定的话不是单纯安慰自己,都是真情实感。”
那位听了尹苦海说那段话的老老实实的老渔夫陈新夏说:“月英呀,尹苦海这人不是坏人,是个有良心的人,你不能计较他。你一个人再不能住在这荒野中了,跟着他走吧。”
赵月英说:“那是我的嫡侄呀。”
老人说:“这年头还论什么道德人伦呀,只要能活命就行了。”
旁白:赵月英的心不再安宁了,波澜起伏。她对尹苦海的仇恨逐渐退隐,只剩抱怨。
今天,尹苦海又来了,没带钱粮,两手空空,呆呆地站在棚里,心事重重。文琼、墨客都扯野菜去了,赵月英在专心地剁着芦苇根。两人都没说话,两颗心都在突突地跳。
赵月英方寸已乱,心里惕息不安。她感到奇怪的是,现在尹苦海不乘人之危,不侮辱自己,难道是真正恋爱自己而不是纯粹为了作那种事吗?
她胡思乱想一阵,禁不住去偷瞄尹苦海。今日的尹苦海可不是昔日的尹怀德了,“铁已成钢”了:一身蓝色卡机布干部制服,七颗棕色纽扣扣着,笔直端正,两袖长罩;绿面绿底军统胶鞋,白色鞋带紧扎鞋面,裤罩在鞋背上;身躯伟岸,皮肉白净,前额比原来明亮,眼光深邃;他的浪子和农民气息荡然无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革命干部模样。
尹苦海也在俯视盘坐在地上的赵月英。她,头发蓬乱,还是那件蒙胸蓝色褂子,底色已褪,补丁重迭;赤着脚,露出三寸尖脚板和一截小腿;面孔清瘦,颧骨变高,脸有雀斑,不红润,比实际年龄老了十来岁。尹苦海一阵心酸。
两人都沉默着,只有单调的白刀剁芦苇的嚓嚓声音。
“月英,为了我,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尹家我要娶你!”突然,尹苦海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
旁白:一个人在千言万语表达不出心里的情绪时,如果从心里喷出了一句话,这句话就最直接,最有力量,就是那“一语道破天机”的“一语”。尹苦海的这一句话,抛开了所有杂糅,像一根独木桥,光溜溜,赤条条,搭在两人的心坎上。
赵月英听了这一句话,就像听到从天上掉到她心坎里的一颗炸弹的爆炸声,一震,一惊,一酸,一痛。突然,她那被压抑多年的情绪像是突然爆发的山洪,滔滔地滚,哗啦地冲。她一时惊魂落魄,失态,猛扑向尹苦海,嚎啕大哭,疯狂叫骂,双手掐住尹苦海的脖子,又抓他的脸,打他的肩,胸……尹苦海感到喉咙哽咽,皮肉痒痛,心里绞痛。但他一点也不惊慌,呆站着,任凭赵月英发泄。
赵月英疲软了,瘫坐在地上,从嘴里喷出一句最简单、最直接的话:“我跟你走!”
“你等着,我过几天来接你。”
旁白:尹苦海得到了赵月英的回答,并没有惊喜,冷静地说出第二句话。这第二句话的意思就杂了。尹苦海想到不能这么简单。简单了,他会丢失许多。他要力争使自己已经得到的保全下来,这对他和赵月英都很重要。
“你害怕了,害怕和我这个地主婆生活在一起丢官了。”赵月英也冷静了,说出了第二句话。
旁白:赵月英的第二句捅到了尹苦海的痛痒处。
尹苦海又简单地坚定地说:“革命和你如果都能得到,那就两全其美了。如果两件只能得到一件,我就得你。”
赵月英听懂了尹苦海的意思,说:“你去看着办吧。”
旁白:两个人的心扭在一起了,但两人的身躯没有扭在一起。现在,他们要的是感情的交融,不是浮荡的亲昵。
尹苦海走出芦苇棚,“看着办”去了。
在县委
尹苦海一边走,一边忖量着。他决定先去县组织部找温小玲:“温小玲出身于资本家阶级,是个背叛反动阶级家庭的革命知识分子,一定有共同语言。”尹苦海找着了温小玲,说了自己的事。温小玲告诉尹苦海说:“这是个阶级立场的问题,弄不好会被开除党籍、开除工作籍,甚至成为人民的敌人。”尹苦海说:“赵月英不是阶级敌人,只是一个家属。应该和尹安定区分开。”温小玲说:“这个辩护的理由不充分。有两个革命理论:一个是矛盾转化论,一个是革命实践论。辩证法中的矛盾转化论,人民内部矛盾可以转化为敌我矛盾,敌我矛盾可以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怎样来辨别出矛盾转化了呢?用革命的实践来检验。周恩来副主席出身资本家阶级,他背叛了阶级,参加革命;傅作义将军是人民的死敌,他起义了,成了统一战线中一员。”尹苦海听懂了温小玲的弦外之音,十分感激。
尹苦海就去找解放书记。解放一听到尹苦海要和赵月英结婚,气得暴跳如雷:“你这是用搞反动的阶级调和论,你应该与赵来凤那样的好同志结为革命的伴侣,不应该翻身忘本,去爱地主分子赵月英。”
旁白:这一次,尹苦海表现得异常冷静,耐住性子听解放的训斥,他再没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了,反而觉得解放的理论水平只那么一点儿,那一段话像一碗现饭一样炒来炒去,令人流淡水,乏味,没什么新玩艺儿。
他等解放发了顿牢骚后,就胸有成竹地说:“我们看问题要合辩证法,矛盾转化论就是敌人与人民是相互转化的。赵月英是地主家属,现在已经被改造好了,已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我们应该为无产阶级革命多争取力量。我俩结婚是为了革命,是革命的需要,是革命的行动,是合乎辩证法的。‘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我和赵月英的结婚不是个人问题,而是关系到坚不坚持革命的真理,搞不搞马列主义的大问题。如果在区、县两级说不清楚这个革命的真理,就到省党委去说,到党中央去说,找毛主席说。”
解放听了尹苦海的话后,大吃一惊:“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尹苦海居然还读通了毛主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在革命理论水平上高出自己一筹。看来尹苦海为了和赵月英结婚,豁出命来了。尹苦海毕竟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党员、革命主职干部,如果处分他,不仅毁了他,而且也给自己脸上抹黑,影响自己的前程。那就不如成全他,对自己,对尹苦海,对革命,三方面都有好处。”
解放暗忖了好一会,就说:“你暂且回家,等待党委决定。”
红石区区公所里
尹苦海等到第五天被叫到红石区党委会议室,见到温小玲向他微笑。温小玲热情地与尹苦海握手,宣读了县委一项决议文件:“批准何建国、尹苦海同志的婚事。”
旁白:原来何建国也和一个恶霸的三姨太搞上了,向县委申请结婚。
温小玲叫尹苦海补写了一个《申请报告书》。
温小玲最后笑说:“两位领导同志都为革命操劳了,这次又为革命队伍争取了两位革命同志,为革命再次立新功。”温小玲又传达了解放书记的口头指示:“婚事从简。”
尹苦海听后十高兴,说:“对党组织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表示感谢,我把一生交给党安排。”
在尹苦海家
尹苦海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尹东庄,叫小毛把房子收拾一番,也没添什么新家俱,一切从简。他带着小毛和柯和仁到芦花平原把赵月英一家接回来,又和赵月英一起到区里去领了结婚证,办了两桌喜酒,接村、乡主职干部和族中长老吃了,了了婚事。
赵月英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和人群中,心想:“第一件要办的事是把文琼、墨客送进学校,第二件要办的事是为小毛张罗婚事。”
在赵月英结婚后的第十天,赵来凤来大吵大闹。赵月英躲到了表嫂李寡妇家,任凭赵来凤放泼辱骂。赵来凤骂了一天一夜才走。
旁唱:
金 落 索
千年等一回,偶尔留春眠,睡在花园,偷(了)半响欢。风刀雨弹(里),艳骨(更)鲜妍。
(我这里)几春秋水淹火煎,意淫睡情谁看?(她那边)肠断白苹孤雁怨:(是前世)并蒂莲。阶级人伦怎(能)挡住、万世劫(的)天伦姻缘?(没料到)争论辩证法,有情人(终)结祥鸳。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1-15 21:54:39 +0800 CST  
第 六 集
张爱清哭诉
在张爱清屋里
张爱清,在李氏家吃了晚饭,才回家去。儿子晴川睡了后,张爱清躺在床上,想着柯和义提起柯丹青写的“血书”,就悲痛起来,暗自流泪,那一桩桩往事也就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枕头芯,摸到了那日记本。她想拿出来,点灯去看。但她不敢点灯。她把手缩回来,把枕头套扣上,迷糊地躺着,等待天亮。她自言自语:“那记载自己的往事。那天来抓自己,自己正坐在摇篮边正翻看日记,连忙随手塞进摇篮草垫里。革命英雄们在抄家时唯一疏忽而留下的。我被赶到不足十平方米的猪栏里去住,那摇篮就搬到了猪栏里。柯丹青被枪毙一个月后,张爱清的情绪才平静下来,给孩子换晒摇篮里的稻草,发现草垫里有一本日记,连忙把日记本子藏进枕头芯里,一直不敢看。”
旁白:自从清匪反霸后,在张爱清周围,全是审视着她的言行直至思想的目光。那目光,像太阳,像月亮,像寒星,像萤火,像鬼火,火辣,惨冷,闪烁,暗绿,阴森,不分昼夜,铺天盖地,使她无处藏身,使她不敢思考,不敢回忆。这一切的一切,她忍受着,煎熬着。她只有一个念头:让儿子活下去,她也得活下去。日子久了,她麻木了,傻了。可是她今日见到了柯和义,像鱼儿见到了水,思想活跃了,说出了有见解的活来。柯和义那最后的一句话,像一根木棒在她死水缸的心里搅了一圈,卷起了漩涡,激起了浪花。她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不能不想,不能不忆。
天亮了,她一大早出工。出了一勤,回来吃早饭。她很快做了早饭吃。干部还没叫出工。张爱清利用这点时间,把门关上,上闩,从旧枕套的荞麦壳里摸出日记本子。她捧着日记本子,走到窗户下——那其实不是窗户,是打掉一块土砖的三分之一的墙孔,漏进光线来。张爱清翻开日记本,在扉页套夹着四张相片。张爱清用手指夹出第一张相片,是她单人生活照。可是相片被粘在纸上。她细心地剥,剥下后,纸上留下了大小形状不一的点块,相片斑斑点点,伤痕累累。她用手指去抹,那相片的白粉粘在手上。她不敢再抹了。她知道,这相片有上十年的时间,这猪栏十分潮湿,霉雨季节使相片受潮,沁出汗来,粘坏了。她拿着相片,对着光亮,正看着,反看着,极力想用记忆给相片的剥脱处补上原貌。她终于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影像。
在南京莫愁湖
柯丹青带张爱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柯丹青带张爱清游莫愁湖。
那莫愁湖,湖水碧蓝,鳞波泛银,远山黛青,近岸翠绿;湖水上,长廊玉虹,亭台楼阁,画舟停泊,游艇奔驰,小鸟快飞,鹅鸭戏集;湖畔上,草地宽阔葱绿,林子树茂竹翠;浓荫下,雕梁画栋,花墙内,万紫千红;有放风筝的父母小孩,有打闹嬉笑的少男少女,有读书写字的大学生,有黄发碧眼的洋人……一派和祥欢美景色,哪有一个“愁”字?
这一切,都是张爱清在小县城里未见未闻的。她走一步,停一下,东张西望。柯丹青只好放慢步子,随着她走,有时停下步来向她解说。柯丹青想拉着她的手走路,被她拒绝了。柯丹青说给她买套时髦衣服,被她制止了。张爱清,留着长辫子,穿着红底白花蒙胸短衫,蓝色洋布长裤,刺锈花鞋。她有处子的端庄温雅,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少女贞操。这身打扮和性格,在小县城里还时兴,而在首府南京落后了半个世纪。她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新奇,对这里的男女勾腰搭背感到羞涩,正如这里的人对她感到惊奇和鄙夷一样。
柯丹青领着张爱清到湖边高处的一块大石头旁。那石头的一角被磨得很平滑,上写三个赭色大字:莫愁湖。石后湖景一览无余。这就是莫愁女殉情跳湖的地方。不少人在这块石头照相留念。张爱清很羡慕地看着。柯丹青就建议照一张相,张爱清同意了。柯丹青带着张爱清至照相亭里去租相机和衣服。亭子里挂着各色各样出租的衣服,两人商讨了一阵,给张爱清挑选了一套时髦的衣服。老板建议张爱清把发辫打散梳直,戴了一顶白色太阳帽。张爱清站在大镜前重新打扮了一阵。她看着大镜子惊讶了:“镜中的那个青年女子是我吗?”镜中的女青年,白色太阳帽下,乌发像瀑布一般垂披在腰肢上,纯白青边短袖衫,鲜绿的背带,短裙罩在膝盖上,肉色丝袜拉到膝弯处,白色尖头凉鞋。就是这个美丽的青年女子,与写着“莫愁湖”的大石头,连同那莫愁湖的景色,留在一张相片上。
照完相,柯丹青来到一棵大树下,要了张爱清的日记本,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写了一篇抒情短文。柯丹青写好后,和张爱清漫步在树阴下,草地上,朗诵起那篇短文。柯丹青边走边诵,那声音由小而大,由低而高,由缓慢而急促,由平稳而激昂,最后,发疯似地狂啸起来:“这就是张爱清,站在我面前的鲜活的美女,印照在相片上生动的莫愁女——我未来的妻子张爱清啊!啊,纣王为妲已亡天下,董卓为貂婵暴尸街头,帕黎斯为海伦挑起特洛伊十年战争,普希金为爱情挥剑格斗亡命……我,愿意为张爱清献身奋斗!”
张爱清开始只是默默地走着,静静地听,欣慰地笑,欢乐地跳。后来,她被柯丹青的失态惊住了,左右窥视,发现游人向她俩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就急了,赶上去捂住柯丹青的嘴,夺下柯丹青手中的日记本。
沉醉在爱情中的柯丹青被张爱清的举动惊醒了,偷眼环视,羞红了脸,却故作镇静地说:
“这是真情,怕什么?”
他俩沿着湖边散步。柯丹青又为张爱清讲莫愁女的故事。张爱清听着,叹息着。张爱清听完后说:“不相信莫愁女有那样的悲惨的遭遇。那是文人怜花惜玉编造的故事。天地像我们女孩子一样纯洁天真,那阳光永远是灿烂温和的,那湖水永远是澄清透明的,那树永远是青的,那草永远是绿的……应该有这美丽的莫愁湖,不应该有那悲惨的莫愁女的故事。”
那美好欢乐的景象张爱清在头脑里转而消去,出现了残酷的斗争景象:“我终于相信了那悲惨的莫愁女故事是真实的了,我不是比莫愁女更悲惨吗?莫愁女还能为自己的情人服侍煎药,挖出眼珠做药引;莫愁女还能为他的情人投入莫愁湖殉情;莫愁女的爱情如玉,不让浊世玷污。而我呢?在柯丹青被枪毙时不能去抱尸痛哭,在柯丹青出殡时,不能披麻带孝,直到现在她还不能为柯丹青祭祀哭泣……”张爱清回忆着两人在莫愁湖时的情景,睁着现在悲惨的现实,她抽泣了,昏晕了,感到自己在莫愁湖中下沉……
“当——出工啰——”一个使张爱清惊心动魄的尖利声音划破长空,那美好景色转眼即逝了。她双手发抖,那本子掉到了地上。她慌忙去地上乱摸,因为那墙脚下的地面是黑暗的。她摸了本子和相片。可是,那相片没有一点影像了,尽是斑斑伤疤。张爱清一阵痛惜,还是把相片夹进日记本里,将日记本塞进枕套,抚平,放好,扛起挖锄出工了。
在南京中山陵里
第二天早餐时,张爱清又忍不住去看那日记本了。这第二张相片是她和柯丹青在中山陵的合影,影像完好。相片中的张爱清还是那带乡土气息的打扮,花褂蓝裤,粗长的发辫甩在左胸边,两手捻着辫梢,头微低,腼腆地窥偷世界。紧挨着她的柯丹青,西装革履,头微昂,嘴角两边隆起竖皱,两眼远视,目光严峻,神情凛然,那模样表现出“大丈夫气贯长虹”的气概,表露着斗士“愈挫愈奋”的豪情。相片的背景是中山陵大门,“中山陵”三个大字悬在高大的大门门额上。
柯丹青说:“我是第三次参观中山陵了。”
张爱清发现柯丹青好像是初次来到中山陵,和在莫愁湖时的柯丹青判若两人。柯丹青一来到大门,就成立正姿势,瞻仰那“中山陵”三个大字。柯丹青立了好一会,才身板挺直,步伐稳重地走进大门。柯丹青在向张爱清解说景点时,像政治家在演说;柯丹青在默看墙上铭刻时,像哲学家在沉思。她俩到最上重瞻仰孙中山遗容时,柯丹青竟然跪在地上,双唇翕动,泪流满面。这时的柯丹青的心态,表情,举动,张爱清并不具有。她只是受到气氛的感染,感到孙中山陵是圣殿,肃穆安谧,使人的灵魂得到净化,使人的思想得到升华。
柯丹青和张爱清出了中山陵大殿,在大门广场上拍了这张合影相片。
柯丹青带着张爱清在一棵大树的石椅上坐下。柯丹青向张爱清讲了孙中山的生平和业绩。他感慨地说:
“先生要是还活五到十年,中国社会就不会是这个乱糟糟的局面。北伐战争后,中国社会应该是个安宁建设的时代,可是先生早逝世了,国共战争不断,日本投降了,内战又开始了。唉,历史的选择有时是偶然的!”
“怎么?打仗了?”张爱清吃惊地问。
“是呀,由小打发展到中打,看来要大打。两个党各有军队,看来不打败一个不会太平。争权夺利,发动战争,中国帝王的后遗症,不知道哪日才能结束战争?”柯丹青厌恶战争。
“总会太平的。”张爱清天真地说。她又安慰柯丹青说:“不管谁掌权,总要搞水利建设,误不了你的专业知识。”
“那也是的。孙先生强调民生问题。我打算毕业后回到家乡,先发展南湖养殖业,让南柯人富起来。再去促成永安县成立水利科,培养一批水利专业设计、施工人才队伍,对永安县全境河流、湖泊进行勘测,建设水电站,变水患为水利。”柯丹青抒发着自己的理想。
现在张爱清注视着眼前相片中生气勃勃的柯丹青影像,渐渐地眼睛模糊了,那柯丹青的影像低下头,弯着身腰,背心和太阳穴上出现了两大窟窿,鲜血喷了出来,倒下了,躺在地上……
“丹青呀,你死得好冤枉呀——”张爱清泪水往肚里吞,血水往心里流,声带微颤,全身颤抖。
“当——出工啰——”那尖利的声音又划破长空。这次,张爱清没有被惊吓住,手从容地合折本子,放进枕套,恢复原状,背着挖锄出工了。
在张爱清娘家
第三天早饭时,张爱清看第三张相片。张爱清看着相片,自言自语:“这是我结婚时全家的合影照,是哥哥张兴华带来的相机拍的。说是全家人,却多了一个陪柯丹青来接亲的柯和义。这张相片比前两张晚两年,人物头面虽小,却很清晰。父母坐在中间高木凳上,张兴华、柯丹青站在背后,张爱清跪在母亲右膝边,柯和义跪在父亲左膝边。相片上的六个人有三个去世了。哥哥张兴华从美国留学回来后,在武汉国民政府工作。武汉被解放军占领后,张兴华就没有音信了,有人说他被打死了,有人说他随白崇禧去台湾了。母亲在张兴华失踪后得了热病死了。”
张爱清第一次看到柯和义是在县中学的父亲的宿舍里。那天中午,柯丹青带着柯和义来,找张有余先生,张爱清也在父亲宿舍里。当时的和柯和义,中等个子,剃个光头,头皮泛青;上身粗棉布白褂,下身乌色粗布裤,那乌色不均匀,有深有浅,大概是下脚染料煮的色;腰上系根麻绳裤带,裤腰在前面扭卷,使胯裆凸起。柯和义面向张有余先生站着,手没地方放,经常扯动衣摆。柯和义的右脚爱动,原来是黑布鞋的鞋尖穿了孔,大脚趾头露在外头。张有余先生叫柯和义坐下。柯和义就坐下,右却尽可能往左脚跟后缩,低着头,眼睛看着地下,不作声。张爱清站在窗下条桌旁,看到柯和义这副土里土气的尴尬样子,忍俊不禁,捂住嘴嘻笑。她看到父亲横了自己一眼,才扭头向窗外看。张爱清听到柯丹青介绍说:“柯和义是我房弟,读书天分高,又刻苦,是尹安定先生的高徒。”柯丹青还呈上了尹安定先生给张有余先生的亲笔信。张有余先生就问柯和义:“你读了些什么书。”柯和义回答:“我读到了《孟子》。”张有余先生就点了《孟子》的一段,叫柯和义背。柯和义就摇头晃脑地大声背诵起来,还解释意思。张有余先生连连叫:“好,好。”张有余先生问:“你算术学得怎样?”柯和义说:“学了些,还会算盘。”
后来,经张有余老师的保荐,柯和义免考就上了县中学,与张爱清在一个班,坐在一张课桌上。柯和义算术底子薄,就拜张爱清做辅导老师。张爱清就以辅导老师身份给和义补算术,布置作业,批改作业,有时还训斥柯和义。柯和义都乖乖地服从。谁知在一年级期末考试时,柯和义国语、数学都得了第一名,使张爱清大吃一惊。
“柯和义做学问比柯丹青强。”父亲对张爱清说。
一次,张爱清母亲问父亲:“能不能给钱柯和义到乡下买大米?”父亲说:“柯和义是个值得信任的青年。”又有一次,张有余先生当着张爱清的面对柯和义说:“你不能少年老成,什么事都要想好了再说再作。青年人要大胆,要有信心,说错了,作错了,不要紧,改过来就行了。”
在二年级第二学期时,张爱清发现柯和义爱看政治、哲学方面的书籍,就警告柯和义说:“你学了这点知识,还想介入政治活动吗?小心误入歧途。”
“国家这么乱,民众这么苦,任何一个有血气的青年都要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柯和义情绪激动地回答。接着,柯和义向张爱清宣传列宁主义。
张爱清听不下去,说:“我父亲说我还没有到谈主义的年龄和水平,只能好好读书。我哥哥说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国救民,列宁主义会祸国殃民。我劝你也不要去谈什么主义,好好读书,到以后再去谈主义。”
张爱清对柯和义的认识加深了一层:“柯和义并不是忠厚可欺、笨嘴拙舌的乡下青年农民,也不是傻里傻气的书呆子,而是一个表面文静老实、内心汹涌呼啸的热血青年学生。”她更敬佩、关心柯和义了。
一次,张爱清问柯和义:“和义,你说我俩是什么关系?”
柯和义随口答道:“同学。”
“还有呢?”
“兄妹。”
“还有呢?”
“叔嫂。”
“还有呢?”
“师生,你是我的辅导老师。”
“你不觉得我是个女青年,是个女人吗?”
“不觉得。”
“真是个木头人。”张爱清噘着嘴骂道。
还有一次,张爱清把她在莫愁湖的单人生活照给柯和义看。
“照得好。”柯和义随便看了一眼。说。
“好在哪里?”
“清晰呀。”
“你能对这张照片写篇抒情文章吗?”
“我写不出来。”
“我给你看一篇抒情文,你好好学一学。”张爱清翻开日记本,把柯丹青写的那篇短文给柯和义看,要柯和义朗诵。
柯和义就朗诵起来,平平的,淡淡的,无情无调。柯和义朗诵完后,瞧着眼前活生生的张爱清,心里怦然一动,身上一阵麻栗。柯和义立即想到“叔嫂”、“兄妹”、“辅导教师”这些令人敬畏的词来,将那刚冒出的一丝邪念熄灭了。
“写得怎么样?”张爱清逼问。
“言过其实。”
“真是木头人。”张爱清扯回日记本,夹了相片,赌气走了。
张爱清心想:“尽管柯和义‘真是个木头人’,而与柯和义在一起,平等自由,无拘无束,有时还能当;而和柯丹青在一起,低人一等,拘束不安,是个需要呵护的‘小妹妹’,需要教导的‘小学生’。”
旁白:渐渐地,张爱清少女的心灵偷偷地给柯和义腾开了位子。一个少女处在两个男青年之间,这是个危险信号,是少女无意地设下的陷阱,这就是少女灵魂深处怒放的奇香异常的黑花——爱情。幸好柯和义这个“木头人”不去就座那个位子,否则,将会闹出一场爱情悲剧来。
在南柯村
张爱清嫁到了南柯村柯丹青的家。柯丹青是个沽名钓誉的人,闹了洞房,第二天吃过拜堂饭,就拉着张爱清像游莫愁湖一样去游南柯村。实则是让乡亲父老赞赏他夫妇是非凡的一对。柯丹青边走,边给张爱清解说南柯村的风俗人情,介绍碰着面的父老兄弟。柯丹青穿的是灰色中山服,戴的高顶礼帽,蹬的油光黑皮鞋,就差了一根文明棍。张爱清留的是时髦的齐项短发,穿着绿底白花旗袍,足穿棕色高跟鞋。两人的这种打扮,在古朴的南柯村人特别引人注目。他俩走过的地方,都集中了人们的目光,那目光有惊讶,有羡慕,有嫉妒,有嘲讽。他俩身后留下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两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柯丹青引以为自豪,张爱清感到羞涩不安。
“丹青,我们回家去吧。”张爱清说。
“好,就从这家穿过去。”柯丹青说着,进了一家后门。
“丹青,祝福你。”屋里灶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站起来,笑着说。
“婶娘,托你的福。”柯丹青笑着回礼。柯丹青向张爱清介绍说:“这是李婶娘,全村出名的贤德婶子。”
张爱清微笑着向李寡妇点头。
“侄媳,祝你早得贵子。”李氏上前,拉住张爱清的手,祝福着。
“婶娘,听你口音好耳熟。你是城关人吧?”张爱清高兴起来,问。
“是呀,我娘家住老衙门对面的三眼井街,现在娘家没人了。”李氏说。
张爱清就说:“我父亲叫张有余,是中学老师。”李氏说:“我知道你的父母。”
“爱清呀,你找到老乡了,以后常到李婶娘家来坐。我们走吧。”柯丹青说。
“侄媳,这屋子黑,我牵你走。”李氏说着,牵了张爱清的手,进了中门,下了两级台阶,来到窄巷。这窄巷是从中间一间房子隔出来的,很暗。张爱清感到眼前一黑,随着李氏走。走了十来步,就明亮了,来到堂前,出了大门,来到石板巷里。
张爱清感慨地自语:“南柯村实在是个美好的村庄,有山有湖,风景秀丽,物产丰富,风俗淳朴,人情敦厚,只是封建落后些。”
“喂,欢迎到敝舍一叙。”这是柯和义的声音。柯和义在自家大门前石板地和几个孩子在聊天,看见柯丹青、张爱清就喊。
“呵,我第一次听到你说幽默话了。”张爱清见到柯和义就大胆了,大声笑着说。
“好,我俩去观摩一下墨子庙吧。”柯丹青笑着打趣。
柯和义领着柯丹青,张爱清进屋。张爱清感到柯和义这屋比李氏的屋更暗更昏。张爱清看到柯和义小屋靠墙的一块木板上有一尊观音菩萨,笑着说:“你还信佛,想出家啦?”
他们三人就坐在小天井边聊起来。
旁白:中国人谈话,三句不离本行。柯丹青、柯和义在谈到中国眼前是民生问题重大还是民权问题重大时,两人发生了争辩。
柯丹青说:“民生问题比民权问题重大、艰难。中国民众贫穷愚昧,只有先解决民生问题,使民众富足开化,才能行使民权。我要在永安县实现水利建设的计划,决好一个县的民生问题。”
柯和义说:“民权问题重大、艰难,解决民权问题是解决民生问题的前提条件。中国民众的贫穷愚昧是专制政权弄出来的,只要有帝王专制,就永远有贫穷愚昧,谁当权是大不一样的。袁世凯当权,只解决自己如何坐稳皇帝位子的问题,并不想解决民生问题,他倒希望民众贫穷愚昧,便于他统治。孙中山当权,不存在稳定个人皇权问题,还权于民,才能真正解决民生问题,希望民众摆脱贫穷愚昧,行使民权。治国如治家,如果一个家长野蛮愚昧,守旧顽固,专横独断,这个家庭就遭殃了,家长要保住他的特殊地位和尊严,成员就遭欺凌,受压迫,麻木不仁,毫无创新之举,谈何富足开化?如果一个家长是家庭成员选举出来的,这个家长是为家族成员服务的,是要全心全力把家庭搞好,就讲民主,使家庭成员群策群力,创造财富,这个家庭就自然而然地兴旺发达,富足开化了。”
“依你的看法,我们又要回到‘五四’时代去了,又要喊‘打倒孔家庙’、‘德先生、赛先生万岁’了,社会不就倒退了么?”柯丹青语含讥讽。
“社会已经在倒退,‘五四’时代没有过去。这是陈独秀的观点,我赞同。中国既要德先生、赛先生,又要老庄思想。这是孙中山的观点。”柯和义越说越激动。
张爱清一言不发,只是听,要看这两个人的胜负。她心里已经认为柯和义胜了。
两人正争得热火朝天时,柯丹青嫂子梁氏喊吃饭了,才终止了这场争论。
下午,柯丹青、张爱清没出门,坐在房中闲聊,自然又聊到柯和义。
“你怎么看柯和义?”柯丹青问。
“傻得可爱,又可怜。”张爱清回答。
“这就是说,你爱他,还同情他。”
“你怎么这样说呢?”张爱清生气了。她又生气地说:“我爱他,同情他,你又怎么样呢?”
“啊——”柯丹青愣了一下。他反而笑了,搂住张爱清说:“你才真的傻的可爱,又可怜。我告诉你,你爱他,他不会爱你。”
“怎么说?”
“对柯和义最了解的是我,不是你。”柯丹青说,“柯和义在生活上是墨子,摩顶放踵;在学问上,是孔子和鲁索的结合体;在友情上,是孟子的‘义’塑造出来的关云长。在他的眼里,你永远是他的嫂子,辅导老师,只赢得尊重、敬爱,绝不会产生爱情的‘爱’。你和他睡在一个床上,我也不怀疑你们有男女之爱。”
张爱清听傻了,自己是领教过柯和义的。她内心佩服柯丹青识人的眼力。她说:“这就是说,我和柯和义接触,你不介意?”
“绝对不介意。”柯丹青毫无顾忌地说,“如果我死了,我要把你托付给他哩。”
“你怎么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张爱清捂住柯丹青的嘴。
“这只是个假设,说着玩的。”柯丹青拉下张爱清的手。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在这乱世,谁料得死活的时候。我从南京回家时,就遇到过兵匪、流弹的危险。”
“不要说这些了,说些有趣的事吧。”张爱清说,“我们给柯和义介绍个女人吧,他那样子,是不会自己找到对象的。”
“我说你傻吧,你不服气。”柯丹青说,“柯和义是个外柔内刚的血性男子,肯定不会乱爱,若是爱起来,才痴狂哩,那是真心实意的爱。他不会接受别人介绍的女人的。”
旁唱:
莫愁女,莫愁情,日暮荒草无光明。莫处愁,无法愁;莫心情,难言情。
一个是家庭门第因,挖眼珠,真失明;无牵挂,投湖自尽。有愁,殉情;佳话传,有人怜。
一个是社会制度果,被囚禁,无光明;有牵挂,难以自尽。莫愁,无情;遭谤毁,没人怜。
莫愁女的愁只是苦愁,张爱清的愁才是莫愁。莫愁女的情只是纯洁的爱情,张爱清的情才是杂糅了冤情的莫愁情。
莫愁情,“柔肠一寸愁千缕”;“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2-08 22:25:01 +0800 CST  
在区卫生院
张爱清不醒人事了,在昏迷中,感到有人抱着她飞跑,耳边有风呼声,有哒哒脚步声,急喘声。跑了一阵后,她躺在一张软床上。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几个人在说话。有人在撕剖她的身体,她感到剧痛。她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她清楚,她的身体和生命不属于自己了,只能任人宰割。她等待着无常来勾魂魄,只是担忧着儿子晴川。她想喊儿子,但喉咙肿痛,喊不出来。她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又过了一会,她感到左手背血管有股清凉在流动,很快,干燥苦涩的舌根有丝丝又凉又甜的味道。她昏睡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苏醒了,睁开眼睛。这房子窗明几净,头上高悬着一个吊瓶,一根白色管子连到她的左手背上,原来那又凉又甜的液体是从这吊瓶里输送来的。她看清了坐在床沿上的两个人:柯和义,儿子晴川。
“爱清,你醒了!”柯和义惊喜地说,“左手不要动,吊针还没打完。”
“这是哪里?”张爱清问。
“区卫生院。”柯和义说,“要不是赵表嫂叫刘会早来告诉我,你也许活不过来了。”
“你不该管我,这要花多少钱?”
“救命要紧。你不用担心我的事,要尽快恢复健康。”
“健康?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再遭摧残么?”
“我不会让你再受人欺凌了。”柯和义自信地说。
张爱清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
“这不是你的本领能做到的事。”
“对于整个局势,我没有本领扭转。对于你,我却能保护。”柯和义语气坚定。
张爱清受的是皮肉伤,内脏没受损害,住了五天,恢复健康出院了。柯和义护送张爱清母子回家。走到南柯村土路口石牌坊下,张爱清要休息一下。三人就坐在石狮旁石凳上。
在张爱清屋
“和义,我初到南柯村时,觉得南柯村风景秀丽,风俗淳朴,可亲可爱。可是,现在我踏上南柯村这块土,心里就发怵,害怕。”张爱清说着,惊恐的目光向四面窥瞄,好像随时有人袭击她。
“爱清,你这是患了恐惧症。”柯和义说,“你不用害怕,回家照常生活。我这两天不去上班,呆在家里暗中保护你,看谁再敢欺负你。”
坐了一会儿,柯和义、张爱清就各自回家了。
柯和义来到自己的小屋,打扫了一番,准备睡一会儿。这时,从巷子那头传来了吵闹声。柯和义担心张爱清出事,就蹦出门去,向张爱清家跑去。果然张爱清门口拥着十几个妇女。
“狐狸精,你倒会迷人哩,又迷上了柯和义,住那好的医院,长白胖了,一连五天不出工,今天,就要斗垮你!”李红在尖利地喊。
“让开!”在妇女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炸雷。
妇女们一齐回头,看到柯和义怒气冲冲地撞过来,不由自主地让开。
柯和义大步跨进张爱清的屋里,把三个去抓张爱清的妇女积极分子三、五几下赶出屋里。柯和义站在门坎上,面向众妇女。
眼前这柯和义,与原来剃光头、打赤脚的柯和义判若两人:一套崭新蓝卡机干部制服,纽扣整齐,裤腿笔直,足蹬蓝面白底力士鞋;乌发右顺,茶色皮肤,额宽明澈,鼻高冷峻;面容清癯而又丰满,神态清雅而又犷悍,举止风雅而又唐突,性格沉稳而又急躁;像一扇铁色门板堵在张爱清门口,威武雄壮,英气逼人。
“是哪个叫你们到这里来胡闹的?”柯和义对着众妇女责问。
“是我。”从巷角转过柯国庆。他指着柯和义喊:“你好大胆子,敢包庇恶霸婆,我要上区里告发你!”
“我正要找你。”柯和义一个箭步冲去,右手扣紧柯国庆衣领,拉到门口,又举起。柯国庆就像一只被提起的鸭子,双手在空中乱划。柯和义对着柯国庆的脸大声说:“你已经不是革命干部了,是腐化分子,是罪犯。第一,你违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调戏妇女;第二,你唆使你老婆周春拿白菜刀杀人,犯了国法。区里已经知道你的罪行了,是张爱清看在同宗同村面子上,不要区里来处分你。我如果向县公安局写你一纸状子,你就要和你老婆去坐牢。蠢货!你懂不懂党纪国法?我今日放你一码,今后你敢胡来,我决不放过你。滚!”
柯和义右手一推一放。柯国庆滚出一丈多远,撞在巷墙上。柯国庆跌在地上,爬起,用手掌抹了抹脖子,咳了两声,朝柯和义傻瞪了两眼,灰溜溜地走了。
妇女积极分子们看了这一幕,气焰全没了,有人朝后站。后面前来看热闹的妇女挤了一巷,听了柯和义教训柯国庆的话,议论起来:
“没王法啦,乱斗乱打了!”
“人家只是出身不好,也是个人呀,还有孩子, 要活下去呗!”
“谁不晓得柯国庆是头骚黄牯,张爱清怎会去调戏他呢?”
……
柯和义站在门坎上,看到立在李红身边的周春,就指着周春说:“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拿刀子杀张爱清?”
“她是阶级敌人呗。”周春也学会了众人说惯了口的话。
“爱清欺负过你吗?”
“没有。”
“在你做苦媳妇时,张爱清打骂过你吗?”
“没有。”
“是谁给你洗澡,换衣服,教你打鞋底,做针线活?”
“爱清嫂。”
“在你最苦的时候,张爱清把你当阶级敌人了吗?”
“没有。”
“是谁教你把张爱清当阶级敌人,去仇恨张爱清的呢?”
“是李红主任。”周春的话音越来越小了。
“春,你想一想,在你最苦的时候,柯国庆对你怎样,李红对你怎样,张爱清对你怎样。你是了解张爱清的,张爱清会去调戏柯国庆吗?你自己要有脑筋,要有主张,不要听别人教唆,做出没良心的事来。”柯和义说。
“和义哥,我错了。”周春哭了,扭头就跑。
旁白:周春这类人就是这么简单。群起作恶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不需多大的原因,只要有人鼓动,就像鸭子赶大阵一样去作恶行凶。一旦事过去了,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她回答的理由简单得令人吃惊:“大家都去了呗。”有人指出她做得不对,天良就蓦地在她心里恢复起来了,她会哭,会悔恨自己。她们被毛泽东言中了,是“一张白纸”,任人描绘。毛泽东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不是把他们“画成最美的图画”,而是把她们画成鬼,塑成魔。
“李红,现在该我俩说话了。”柯和义望着靠在巷墙的李红说,“斗争张爱清大会是你主持的,原因是张爱清调戏柯国庆,陷害革命干部。凭良心说,你相信会有那种事吗?”
李红没有回答,她被柯和义问到了实处。她对柯和义又恋又恨、又敬又怕。
“李红,你搞革命,当妇女主任都是好事。搞阶级斗争,也不能乱斗呀,不能不要党纪国法去斗呀。张爱清是个恶霸家属,还不是阶级敌人呀。即使是阶级敌人,只要她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我们就要帮她改造,不能逼她成为阶级敌人。革命要搞统一战线,这是党的一个法宝。再说,在我们党内也有阶级敌人呀,张子青是天津地委书记,官大着哩,毛主席批准枪毙了他。党内还有腐化分子,柯国庆就是一个。柯国庆和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心里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吗?你还亲口对我说他调戏过你。你今日怎么听了他的胡说八道来违犯党纪国法斗张爱清呢?”
李红听着柯和义说得句句有理。她低下头,无言反驳。她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疑问从心底蹦出来:柯和义为什么特别关心张爱清呢?她顿时妒火如焚,心里绞痛,抬头怒问:“柯和义,你为什么真心真意地护着张爱清?”
“她孤儿寡妇,又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不值得同情么?她是我们同村人,又是我同学,师妹,不值得我为她说句公道话么?”
“好吧,你跟她结婚吧,让她成为干部家属吧!”李红声音有点呜咽,眼睛红了,湿了,说完这句话,就扭身跑了。
柯和义被愣在门坎上。李红的话像电流给他意外一击,好像捅到心里的隐秘处。他一阵心悸,也红了脸。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妇女们都散去了,才进屋去安慰张爱清。
“和义,过得了今天,过不了明天,我怎么活下去呢?”张爱清坐在床沿上,泪流淌面地说,“我打算去娘家住。可是,我怎么能给我年迈的父亲带去苦难呢?”
“我原来打算去找柯铁牛说一说,就不会再斗你的。现在看来这不是根本法子。”柯和义说,“你听到李红的话吗?”
“听到了。”
“李红的话倒提醒了我,你不能独住,搬到我家里去住。我是区会计辅导员,比柯铁牛、柯国庆高出两级,他们不敢惹我。”柯和义在紧要关头只考虑脱离险境,却顾不上其他,就不加深思地说。
“这不行,我不能不明不白地住进你家,害得你将来成不了家。”张爱清却瞻前顾后,想得细心,同时,也是在试探:“我被斗死了,也不能害你。”
“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马上搬东西,明天我俩到区里领结婚证。”柯和义急了,说。说着,他就收拾起东西来。
张爱清听了,又惊又喜,忙帮着收拾东西。东西不多,柯和义两担就挑完了。
在区政府
李寡妇知道了,过来帮柯和义摆东西。柯和义在堂屋里加了个木板床,说是一个人睡习惯了。
第二天大早,柯和义、张爱清到区里去结婚。他俩到周秘书办公室领结婚证。周秘书问有没有社里的证明。柯和义说他在区里工作,不需社里证明。周秘书为难了,就去请示尹苦海书记。尹苦海叫郭区长去处理。柯和义听了周秘书说郭区长来处理,心中一喜一痛,喜的是郭区长老婆是国民党那位抗日英雄营长的太太,郭区长不会为难自己;痛的是回忆起抗日英雄黄诚在劳改土地上惨死的景象。
郭区长来了,坐在椅上。他问了张爱清的阶级成份和社会关系等问题后,问柯和义:“你如果和张爱清结婚就被开除公职,你愿意吗?”
“我愿意。”柯和义坚定地回答。
“你如果与柯和义结婚,柯和义就被开除回家,你忍心吗?”郭区长问张爱清。
“这——”张爱清吱唔了。她看到郭区脸在微笑,就大胆地说:“我本不是阶级敌人,只是恶霸家属,我和柯和义结婚,说明我愿意站到革命队伍中来。我相信党组织不会因为我与柯和义结婚而处分柯和义。”
“你还能讲出一篇革命道理来,不错!”郭区长向张爱清伸出大姆指。他又对周秘书说:“给他俩裁结婚证。”
“区长,那社里的证明要不要?”周秘书慎重地请示。
“当然,手续要齐全。”郭区长说。
“区长,那柯铁牛和我有意见,不会给我开证明的。你就给我写个字吧。”柯和义说。
“他柯铁牛比我老郭的官大么?我说给结婚,他就要出证明。”郭区长也是南下军队干部,不识字,脾气大。他又说:“小周,老办法,你写字,我签名。”
周秘书很快地写了字,郭区长在周秘书指定的地方签了名。郭区长处理完了,就走了。
柯和义看那“郭邦武”三个字,横歪直斜,不成字形,像道士画的一道符。但柯和义心里清楚,全区每个干部都识得这三个字是郭区长的真迹,也像那道士画的符一样灵验。柯和义又央求周秘书到南柯村替换自己写证明。周秘书和柯和义关系好,就先为柯和义裁了结婚证,再和柯和义、张爱清一同到南柯村补开了南柯村证明。
柯和义和张爱清结婚了,没举行婚礼,没办席面,只是在大门顶上贴了个双喜字,堂屋里挂了郭区长、周秘书赠送的贺联,在区里分发了结婚糖。
旁白:柯和义与张爱清突然不声不响地结婚了,这在南柯村是一反风俗的稀奇古怪事,并且,在暗中还更有稀奇古怪的事,柯和义没有与张爱清同床,对外只是个名义夫妻,实际上没过夫妻生活
在柯和义屋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2-08 22:27:57 +0800 CST  
在柯和义屋
结婚那天,李寡妇过来帮忙做晚饭,一家三口也过来吃晚饭。她是个细心人,把晴川带去和柯和贵一起睡。
天黑了,柯和义把柯丹青的两块血字给张爱清看了。两人感叹了一回。说了些闲话,张爱清就去小卧室睡了。柯和义却在堂屋的窄木床上睡。柯和义由于这几天情绪激动,又不断跑路,现在情绪平静了,就感到特别疲乏,倒下便睡熟了。
张爱清在这些天受到的精神打击和身体折磨是很严重的,本来很累,但她睡不着,猜不透柯和义在新婚之夜为什么不和自己睡在一起。
“这人真怪!”张爱清自言自语。她自认为对柯和义很了解,今日却感到迷惑不解了:“他冒那大的风险,克服了那大的困难,降低人格去求人,拿到了结婚证,却不愿和我成为真夫妻,这是为什么呢?”张爱清为了找到答案,胡猜起来:“柯丹青说柯和义是‘利天下’的墨子,是义重如山的关公,我和柯和义睡在一张床上,柯丹青也不会怀疑我俩会做爱的。是的,柯和义是在做墨子,做关公,在救人利人,在护卫嫂子,在把我当作她的同学、师妹予以同情,保护;在受死者柯丹青的嘱托关照我。于是就在危难之时急中生智,一时冲动,想出这结婚的法子来解救我和晴川。他并不爱我,我现在配不上他,不值得他爱。但这是什么鬼法子?名义上的夫妻,一人守活寡,另一人终生不婚。我守寡并不算什么,总比住在猪栏里任人践踏强百倍。但柯和义终生不婚的牺牲太大了,我不能这样干,我应该立即离开这里,趁着现在影响不大时。”
张爱清想到这时,就坐起身来。她要去跟柯和义讲明。但她没下床,思想还很混乱,要想清楚。她坐着,想着。她想:“柯和义要利人,要讲义气,要完成死者的重托,要同情我,解救我,难道只有结婚这个法子而没有其他法子吗?其他法子是应该有的,譬如,他可以想法子让区里写张证明,说我不是阶级敌人;或者将我的户口迁到他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去;或者帮我介绍个能保护我和孩子的好心男子汉,等等。他为什么不去想那些法子而唯独取结婚这个法子呢?这不正好说明他在危难时的一时冲动出来的心灵深处的东西,不就是潜伏着的爱吗?”
旁白:张爱清对刚才的答案不满意了,她要在柯和义幽深的隐秘的心灵隧洞中摸索,直到摸出洞口。
是的,张爱清推测到了“那危难时的急中生智、一时冲动”出的东西是一种“爱”。这种“爱”,是在厚雪掩蔽、坚冰封压着的地层下的一股泉水,受到地震从岩缝里泌出来了。如果地热继续升温,那坚冰就会融化,冰山就会倒塌,泉水就会喷出,变成汩汩的溪水了。张爱清想到这里,也就摸到隧洞出口处了。在她的眼前闪现出了柯和义炽热的目光,那是在柯和义朗诵柯丹青的短文后望着自己发出的一闪即逝的目光。张爱清看到希望了,她要让自己的地热升温,持续,直到融化柯和义心灵的坚冰。
张爱清禁不住爬起身,下床,双手摸墙,碎步来到小天井,在侧门站着,听那柯和义发出的呼噜声。她叹了一口气,又回到床上。鸡啼第二遍了,张爱清太乏了,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皮。不知过了多久,她睁不开眼皮,只是昏睡。这就是失眠状态。
“娘呀,起来吃饭呀,叔叔做好早饭了。”张爱清听到儿子晴川叫喊。她醒了,懒洋洋地下床,走到堂屋。
“昨夜睡得好吧?好好地睡它七天七夜,把失去的睡眠补回来。”柯和义笑着说。
“对不起,我起迟了,要你做早饭。”张爱清道歉着,去漱洗。
“我吃早饭后要去上班,所以起得早些。水缸里的水是满的,你不用去挑水。这几天,你少出门。在卧室桌上放了两本书,你看看,消磨时间。”柯和义说。
“你为别人想得真周到呀,真是个‘利天下’的墨子。”张爱清说。
柯和义没作什么反应,只管盛饭端菜。
吃完早饭,柯和义上班去了,晴川玩子去了。张爱清洗了碗筷,关上门,端了个小凳,拿起桌上的两本子,到小天井坐着翻看。一本《阿Q正传》,张爱清不爱看。另一本是《三国演义》。她翻到“千里走单骑”那回看。她敬佩关云长对嫂子目不斜视、义重如山的高尚品质。她由此想到柯和义,脸上露出了微笑。她合上书,想了一回心事,就去找李寡妇闲谈。
李氏坐在堂屋里补衣服,见了张爱清,连忙让座。两个女人在闲聊中自然聊到柯和义。李氏说自己看着柯和义长大的,这孩子是好样的,真正的男子汉,说张爱清没看错人。张爱清就说她和柯和义是名义上的夫妻,昨夜是分床睡的。
“啊,有这等事?”李氏吃惊了,随口又说,“和义那好的身体,不是有男人病吧?”
张爱清听了这话,羞得满脸通红。她低下头说:“和义没有男人病。”
“这就怪了。”李氏停住手中针线活。她沉思起来,说,“我娘家有个读书人,结婚三天不与新媳妇做那事。后来,还是她媳妇主动去调拨她,才做了那种事。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君子一时耻于淫乐。天下怪男人多着。爱清,我看和义就是那种君子男人,你要想法去调拨他。”
“他会骂我是个狐狸精的。”张爱清笑着说。
“不会的,我看他喜欢你。”李氏说,“你又不是新媳妇了,害羞什么?你应该去调拨他,看他是有男人病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张爱清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长夜来了。李寡妇说堂屋的木板床不雅观,要柯和义撤掉,又带走晴川。柯和义还是睡在堂屋窄木床上,很快入睡了。张爱清再次失眠,眼睁睁躺在床上,听着堂屋那边的男人气息。
下半夜,堂屋那边传了柯和义翻身发出的木床吱吱声,张爱清就叫起来:“哎——哟——”
柯和义被惊醒了,赶忙来到小卧室,划根火柴,把带罩煤油灯点着,把光亮打成个半月形,小卧室里亮堂起来了。
“爱清,你又害怕了么?”柯和义站在桌旁问。
“我梦见一只野猪压我,咬我。”张爱清侧过脸面看着柯和义说。
“那是恐惧症。”柯和义说,“你要想到这屋里有菩萨保佑你,没有鬼,你就不会害怕了,慢慢会好起来。今夜你就点着灯睡吧,我走了。”
“和义,你就坐在床沿上陪我说说话,让我安静下来。”张爱清乞求着。
“好,好。”柯和义没奈何地坐在床踏凳上,没坐到床沿上。
这是八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柯和义只穿件白背心和蓝色短裤。张爱清只盖条被单,系个抹胸,穿条红底白花短裤。
“和义,你是不是在区里找到对象了?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吗?”张爱清相信柯和义不说谎,就无顾忌了,大胆地发问。她本来就不怕柯和义,又加上李氏的怂恿,更大胆了。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柯和义望着油灯说。
“到什么时候?”
“到你脱离危险,到我帮你找到能爱你保护你和晴川的男人的时候。”
“你尽在说傻话。我已经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让我头上戴顶恶霸婆的帽子,第二个男人和我办了结婚手续,同住一屋,坐在我床边,毁了我守寡名节。哪里还有第三个男人真心爱我?”
“我俩是清白的,能向别人说清楚。”柯和义急了,申辩说。
“你不要说傻话了。你怎么向别人说清楚?你和我领了结婚证,还有谁相信你是柳下惠、关云长?你这不是救我,是害我。”
“总比你住在猪栏里安全些吧。”
“我宁可住在猪栏里,遭人欺凌,被人斗死,死个明白,也不愿住在这里,顶上改嫁的罪名,受精神上的痛苦。你当然好,落得个仗义执言、救苦救难的名声。”张爱清把想好的话一咕噜说出来。她知道,只有把柯和义损己利人的质量反说成损人利己,刺激柯和义,使他受委屈而痛苦,良心不安起来,他才能采取大胆行动,摆脱困境。张爱清说得很激动,坐起来,胸脯在起伏,两眼盯着柯和义。
“这——”柯和义果然受到刺激,而激动,内疚,说不出话来。
“和义,我问你,你是不是嫌弃我是恶霸婆?是不是嫌弃我是老太婆?是不是嫌弃我有孩子负累?是不是认为我是贱女人?是不是……”张爱清故意发出一连串委屈柯和义的责问来。
“不要说了。”柯和义右手一摆,制止了张爱清的发问。
“那是什么?你回答。”张爱清穷追猛打,定要端掉柯和义的大本营。
“我不能娶你。你是我的嫂子。我只能尊重你。”柯和义抬起头,眼里有泪水,表情痛苦。
“可是我现在是一个任野蛮人蹂躏的毫无人格尊严的村妇呀。”
“你是我的师妹,是我朋友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
“可是我现在是个寡妇呀。”
“丹青哥以血书重托我,我只能关心你和晴川的安全、生活,不能乘人之危,不能有非分之想。否则,我怎么对得起信任我的死者?怎么对得起天理良心?”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那是我一时心急,无意中想出的解围的胡涂法子,我现在后悔莫及。”
“你为什么在情急时无意中想到结婚的法子,而不想到其他的法子?这说明在你的无意中对我有爱,只是这种爱被压抑在心灵深处潜伏着,一旦遇到情急时就无意中泛了出来。当你有意识时,又认为那是一时胡涂,后悔莫及。是不是?”
柯和义呆若木鸡了,成了“真是个木头人”了。
“柯和义,你这木头人。我现在不害羞了。暗示对你不起作用,我要明白地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不需要你的尊重,我只需要你潜意识中的那一点‘爱’。至于我,在中学时,就爱过你,只是你麻木不仁,觉察不出来。如果你能像柯丹青那样向我表示爱,说不定我俩早结婚了。现在柯丹青去世了,他给你留下的血字:义关照清。那‘关照’二字含义深广,不是你所理解的不能有非分之想,而是柯丹青临死之前,想到只有你才能真心实意地爱我,娶我。他给我这血书:接受义。就是要我接受你的爱。在这方面,柯丹青比你强百倍,你是个死脑筋的人。今天,我俩结婚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是柯丹青的愿望。没有对不起柯丹青的,还能使柯丹青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慰。如果你和我假结婚,毁我贞洁,又抛弃我,才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才是伤害了柯丹青的英灵,对不住死者重托,柯丹青会变厉鬼害你。”张爱清的话如一股滚烫的地热在冰上流淌,时有冲击波。
旁白:柯和义默默地听着。他确实对张爱清产生过“爱”,那是读柯丹青写的赞美张爱清那篇短文后,瞧着眼前活生生的无比美丽的张爱清,全身麻栗,萌发了“爱”。可是,他把这“爱”当作“邪念”,立刻扑灭了它。没想到这“邪念”却往心底钻,钻到心灵最底层,变成了潜意识。更没想到这“邪念”一有机会就乘隙往外冒,使柯和义一时冲动,办了与张爱清结婚的胡涂事。现在,张爱清的话句句在为这“邪念”开脱罪责,疏通管道,就像唐僧从观音菩萨得到了一片咒,要去揭开如来佛那张封住五指山洞口的咒帖,让孙猴子出山。柯和义开始管不住自己了,心灵深处的“邪念”真的象孙猴子一样要蹦出山洞了;一股力量在冲击,山崩地裂。柯和义的心理障碍——对嫂子的尊重,对师妹的疼惜,对大哥的情义,对死者的重托,等等道德伦理,一层一层地被冲垮了。顽石在裂缝,坚冰在破碎,那岩缝里泌出的泉水汩汩地响,流成了溪河。
“和义,你坐到床沿上来。”张爱清继续进攻。她弯下腰,伸出莲藕般的右手,把呆若木鸡的柯和义拉到床沿上坐下。她继续说:“和义,在道德感情上,你是胜者,柯丹青和我都比不上你。但是,在爱情上,你是失败者。你终生不敢爱,不敢大胆地去表示爱,更不敢去竞争爱。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哪怕我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仍不会嫌弃我。你是一个健康的男人,是一个强壮的年轻男人,当然需要有爱情,也应该有爱情。你再不要有心理障碍了。来吧,我怕冷,你抱住我。”
柯和义泪水满面,可怜兮兮,呆呆地瞧着张爱清。张爱清伸出双臂抱住呆痴的柯和义。柯和义也身不由己地伸出手臂抱住张爱清,两人倒在床上。
旁白:破碎的坚冰一块块的,轰轰隆隆地垮下来,嚓嚓咝咝地滑动,流淌。柯和义和张爱清不知不觉地做了那事。
柯和义躺在张爱清外侧,大声哭了。像小孩子一般哇哇地叫。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又做错了什么胡涂事。我觉得凌辱了你,玷污了你。”
“傻瓜,你只管凭着你的善良本性去做,永远不会做出后悔莫及的胡涂事。你再不要说那些君子傻话了。床上夫妻,床下君子。君子话放到床下去说。”张爱清一手挽着柯和义脖子,一手抚摸柯和义的胸脯,蜜情温温地说。
张爱清又拉着柯和义的手,教他抚摸自己。张爱清还告诉柯和义,男女做爱,要忘记自己是君子,是读书人,只觉得是雌雄交合,才有天伦之乐。
柯和义由被动而渐渐主动,由羞愧而欢快。他抚摸着张爱清,感到睡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是一个体态丰美、性感旺盛的漂亮女人。他感到刚才做爱是那么不由自主,那么急急匆匆,并没有体会到男女性爱的快乐。柯和义在尽情地抚摸着年轻漂亮的胴体,禁不住又做起那种事来。张爱清又主动做动作,来刺激柯和义。一会儿,张爱清迷糊了,失态了,眼睛眯起,愉快地笑,头面摇摆,裂开双唇,发出“嗳嗳”的声音。柯和义开始时,动作斯文,看到张爱清那个叫春痴样子,就忘记一切,只知道一个劲地任性乱动。半个小时过去了,柯和义疲软地十分快感地入睡了。
旁唱:
满 庭 芳
几年几日,小屋天井(边),未语前、先腼腆。风雨过去(了),月圆在今晚。自然(的)男女恩爱,人为(的)“五常”斩不断。你(那一丝)隐情,唯(有)我知晓:坚冰封(了)暗恋
温语暖暗恋,如涌泉,(那)绣床方寸乱,风摇柳腰软,雨淋花灿。男人(既要)铁砚磨穿,(又不把)西厢变南柯梦幻;(你我)巧良缘,似张君瑞,娶了崔莺莺。
楼主 太荒草坪  发布于 2018-02-08 22:28:51 +0800 CST  

楼主:太荒草坪

字数:51297

发表时间:2018-01-10 06:26:2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0:58:1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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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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