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连载《危险关系》

危险关系——献给我的缪斯

第一章 无耻混蛋(一)

我看着他拿起钢笔,端正了身子,在下笔的一刹那顿了一顿,最终还是签了字,旁边几个无关痛痒的人立刻跟着笑着拍手。我长长的舒了口气,眉头如鸟儿展翅高飞般舒展开来,心里暗暗骂了声“痛快”。
他站起身来,似笑非笑的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我们交换了合同。马上就响起“嘭”的一声,立刻就有人开了香槟,原本有些沉闷的场面瞬间变得喧闹起来,人群在美酒的刺激下笑逐颜开,围着摆满小吃的长桌叽叽喳喳,绕个不停。
“中国人总是很爱吃,不是吗?喜庆的场合总得摆些吃的。”他的酒杯碰了一下我的,轻轻抿了一口。
“是啊,你知道这场景让我想到什么?”
“你想到什么?”
“我想到了一群蚂蚁,在野外发现了一块糖果,然后蜂拥而上,团团围住,要把它扛回自己的洞穴。当然,人比蚂蚁聪明,人会就地消灭掉。”说罢,我把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招呼服务生再把酒添上。
“你喝酒和做事一样,有股没头没脑的冲劲。”
“我该把这当成一种赞美吗?”我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再次一饮而尽,再次添上酒。
他努起嘴,耸耸肩。
“你讨厌我吗?”我问道。
“你是指你这个人,还是你这次做的事?”
我想了想:“两者都有吧。”
“谈不上讨厌,你只是让我的工作变得很棘手。不过我是职业经理人,这家公司没有我的一点股份,我连——”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我连对这个酒杯都没有所有权。要说讨厌你,那轮不到我。”
“那你们的林董事长还对我心怀怨恨咯?”
他抿起的嘴露出浅浅的微笑,不置可否。
“在这样重要的场合,怪不得没看见你们的董事长。”
“哦,他说他会来的,只是稍微耽搁一下,你可不要错怪他了。他虽然不喜欢你,也不喜欢这个城下之盟,但你知道他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比你我都更清楚进退的时机。当然,从我这个总经理的角度看,这一切的麻烦本来从一开始就可以避免的。”
“生意就是麻烦,麻烦就是生意。”
他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将杯中仅剩的香槟一饮而尽:“现在请原谅我也去做一只卑微而贪吃的蚂蚁。”说毕便头也不回的钻到那群鼓动着腮帮的昆虫中去。
口干舌燥的感觉过去之后,我开始啜饮杯中的香槟,一面开始留意房间中的人群,准确的说,我留意的只有女人,漂亮女人。
可惜的是这间装修高档的会议室里聚集的只有这家公司的中高层,基本上都是些四五十岁身材走样的男人,少数几个中年妇女身材竟然比那些男人走样的还厉害,真不知道这几个女人是不是把这里的男人吃了才变成这样。
只有一个女人姿色尚可,是这儿的人力资源部经理,姓王,大约四十岁上下,留着齐肩的直发,发梢微微的晕染成深红色,一身深灰色的正装,剪裁相当得体,将挺拔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包装的恰到好处,仿佛刻意对外兜售似的。黑色的高跟鞋上是笔直的玉腿,虽然稍显粗了些,但在肉色的丝袜的包裹中难免让人浮想联翩。给人的感觉岂止是风韵犹存,简直是风情正茂。
她正端着个小盘子,一面用叉子往嘴里送吃的,一面和两位男同事聊天。让我感到有趣的是,每当她的眼神看向其中一位同事,另一位同事马上便会盯住她前胸的衣领敞开处,那副垂诞的表情让我觉得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丢到那两座山峰之间的深谷里,一直向下滚落下去,好把这诱人的春色从头到脚一点不剩的饱览一遍。一旦她把眼神转移过来,这两人的角色立刻做了调换,刚才口水直流的这位俨然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另一位则贪婪的恨不得立刻扑上去。这位女士的眼神好像是上帝手中的开关,可以把正邪两个灵魂随意的对调。
我并不自命清高,我对漂亮女人的垂涎并不比这二位少,可此刻我并不羡慕这两只哈巴狗可以近距离的淌口水。道理很简单——因为就在半个小时前,这位优雅傲人的女士正不顾一切的在最隐蔽的卫生间隔间里和我厮杀搏斗。她那淋漓的香汗直到现在都在我的面前萦荡。
此刻,既然我已经攻占了她,自然也就对其失去了兴趣。所以当她假装不经意的环视人群而把微妙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短暂的一瞬时,我什么表情也没有。
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下,董事长林益进来了。那些鼓动的下巴,无论是在吞进食物还是在吐出话语,一瞬间都暂停了运动,直到这位董事长摆了摆手,这些下巴才毕恭毕敬的吐出致意的话语,继续原来的运动。
这位董事长一眼就看见了我,大约是因为我是人群中少数没跟他打招呼的人。他径直朝我走来,从侍者的托盘上拿了一杯斟满的香槟,和我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我熟悉这干渴的样子,顺势向下瞥了一眼,看到那敞开的裤子拉链门,大约知道他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我于是下意识的瞅了一眼自己的拉链门,还好是关上的。
这位董事长不过四十开外,身材精干,长长的脸上有个极为宽阔的额头,之所以能有这么一大块面积,得拜稀疏的脑袋所赐。对于中年脱发这回事,他倒不像大多数成功人士那样烦恼,干脆剔了个精光,只留下短短薄薄的一层,像是园丁刚刚修整过的草皮。他脸上的皱纹不多,额头只有浅浅的两道,其余几乎都集中在眼角,两只眼睛如月牙般弯着,里面盛的不是温和的笑意,而是成功人士特有的自得和商人必有的精明。嘴唇薄而宽,和扁平的鼻梁相得益彰,占据了这张脸除额头之外的大部分面积。
“你们公司就来了你一个人吗?”
我点点头。
“这样一份重量级的合同,你们老总不来,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我理解,固然,这份合同自始至终基本上是你一个人努力的结果,我没有瞧不起你,你在贵公司的确也身居要职,但签署合同毕竟是公司层面上的事情,对不对?”
“他不是跟您怄气,他是在跟我怄气。”我笑着说。
“看来你不仅在这里得罪了很多人,在那边也得罪了很多人呀。”
“没有办法,实在非我所愿。为了这份合同,我在那边得罪的人更多。”
“这样吗?”他端详着我,确定我不是在拿客套话唬他,“这我倒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或许我该再挺挺,直到你在那边众叛亲离。”
“彼此彼此。”我哈哈一笑,向他举杯致敬。
“可让我不解的是——”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喝酒,“既然你在贵公司得罪了很多人,也受了不少气,为什么不将合同的签署地点放在贵公司呢?这样对你的那些反对者该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你可以在他们面前好好扬眉吐气。”
“我更喜欢扮演一个孤独的骑士,而不是一个炫耀的霸王。”
他点点头,稀溜溜的喝了两口酒,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说:“可在这里,难道不是在向我炫耀吗?”
“不是在向您炫耀,是在显示您的宽容。”我向后退一步,低头致意,“狮子不会理睬狗吠,您不与我计较是当然的。”
“你今天倒说了不少人话。”他咧开嘴笑着。
“可能是签了合同吧。这合同像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石头,弄得我天天喘不过气来,现在总算剪断绳索,尘埃落定。”我不由自主的用右手捧住颈脖,把头仰了仰。
“我开始以为你是个借你丈人庇荫的软蛋,后来觉得你是个没头没脑的疯狗,现在看来,倒有些同情你了。我大约理解你们老总和你丈人何以会看上你了。当然,我还是不喜欢你和你的做事方式。但是管他呢,如果只与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我也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林董事长于是拿起一把小叉子轻轻的敲着酒杯的下端,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环视着自己的手下们,露出惯有的自信而迷人的微笑,用底气十足的声音建议在场的所有人为这次“美妙的合作”干杯,愿两家公司的情谊如同这美酒的醇香一样历久弥新。
我在一旁谦逊的微笑着,一干而尽之前仔细的闻了闻这香槟,如果真有什么醇香的话,那一定得狗的鼻子才闻得出来。
那位人力资源部经理,美丽的王女士从我们身边走过,像其他人一样向她的老板送上两句恭维,林董事长庄重的点点头,又撇头去接受其他人的致意。在这将离未离的一刹那,她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满眼尽是蜜一样的春色,那快意的期许裸露得和她的廉耻一样。也有人向我表示祝贺,我微笑着应承,余光瞥见林董事长正紧紧的盯着王女士袅娜远去的背影,恨不得自己的眼神就是两把利爪,死死掐住那曼妙的身材。我不禁嘻嘻的想到,等你和这位宠妃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头顶上正戴着一顶绿色的小帽。我既不是软蛋,也不是疯狗,我是个无耻混蛋。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19:57:59 +0800 CST  
无耻混蛋(二)

电梯的门打开了,我迈步进去。
为了增加电梯的空间感,电梯门正对的墙上装了一面镜子。和我每次来去这里一样,我再一次把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如果世间有任何人不知道英俊潇洒为何物的话,我建议他此刻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欣赏一下镜中的这位人物。镜中的这位先生身材修长,体格匀称,既不是难民营养不良一般的精瘦,也不是健身教练卖肉一般的凹凸,如果你可以想象的话,不妨想象古画中描绘的诗人,这才是符合中国人审美的身材形象。当然如果你观察他的脸的话,你会有更大的享受。他的头发乌黑浓密,额头宽敞明亮,两者之间泾渭分明,他丝毫不屑于在额头堆起浪花般的刘海,那是娘们和像娘们一样的男人才做的,额头本应该是展现一个男人智慧的地方,男人遮挡自己的额头,那和一个扭捏却怀春的婊子实在没有区别。两道粗厚的卧蚕眉下是一双闪亮的眼睛,从这里射出的只有坚定不移的勇敢或者捉摸不定的狡黠,这既是打败男人的武器,也是征服女人的魅力。高挺的鼻梁说明这个人骄傲的自尊心,小而厚的嘴唇初看上去和坚毅的下巴有些不太相称。可是当嘴唇的一角向上斜斜的拉起,露出坏坏的笑意时,再正经的女人也会晕头转向,把淫荡等同于贞洁,把放纵当成是责任,把羞耻改写成极乐。
我一遍一遍的打量镜中人,不时的做出沉思,惊讶,恍然大悟,咬牙切齿的表情,似乎每一个表情都是一件崭新得体的衣装,心中的快乐随着打量的次数而成倍的增加,我不明白上帝为何会如此眷顾镜中人,把英俊和智慧毫不吝啬的揉进这个肮脏的灵魂里。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一楼大厅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耀眼的光芒如同水波一样泛起细密的纹理,使得大理石看起来像是清澈的湖底,我一脚踏了上去,忽然之间有了答案,或许我就是上帝吧。
走到大街上,暮夏的一点凉意被明媚的阳光抵消了,澄碧的天空垂下山峦般的云彩,如同水中的倒影,树木抖擞了精神,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在这样的好天气之后不久就会迎来锯齿般的风儿。
时值下午一点,我考虑着该怎么回公司。早上因为严重的交通拥堵,我没有自己开车前来,因为我很讨厌在狭窄的驾驶室里手握方向盘,半天不得动弹还得时刻警惕的状态,我宁肯把这份罪丢给别人去受,所以打了的士,一路半睡半躺的窝在后排座位上。
我不禁想回到公司后该是个什么情景,那些平日里看我不顺眼的人,要么侧目而视,背后里唧唧歪歪,要么当着我的面叫嚣咒骂,恨不得把我撕成两半,要么冷言冷语,视我为无物。但从现在开始,他们都得噤若寒蝉,束手听命。一想到他们那一副副吃瘪的面孔,委屈得和没糖吃的孩子一样,我便开心的要手舞足蹈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回公司,把这些死对头的办公室挨个讯问一遍。
但我很快抑制住了这种本能的冲动,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慈悲为怀的菩萨。我在和女人的交往中得到了一种经验,或者说养成了一种心理,当你确信一个女人上钩之后,急不可耐的与之苟且完毕,那种兴味仿佛缺乏足够的铺垫,如同蹿地升空的烟花,“嘭”的一声就没了。我感觉自己费了那么大劲,最后的快乐却如此短暂,如同囫囵吞了的人参果,连回味也难以咀嚼。那是乳臭未干,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才追求的生理满足。在到达这个岁数和这个地位之后,我始终把这档子事当成一种爱好,就和其他中产阶级喜欢摄影,爱好音响发烧一样,这种事情如果没有获得一种心理层面上的满足,那就是白折腾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把这到手的乐趣做一番延宕的原因,我会有意的放慢进程,甚或刻意的增加一些小小的阻碍。就像那位美丽的王女士,当她同意在下班之后与我去酒吧喝一杯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的成功了一半,而当她在昏暗的酒吧隔间里装作不胜酒力,两眼如同阳光下的万花筒,迷离着暧昧的晶莹碎片,我就知道她的心理防线只有一层纸的厚度了。但这一切显得太容易了,在这里占有一个女人我早已失去了新鲜感,我需要一个更加具有象征意义的地方。所以在针尖戳破纸的一刹那,我忽然换上一幅脆弱的嘴脸——这在酒精的配合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向她谈起因为这个合同遭遇的种种不幸,向她坦承我的压力之大和痛苦之巨,这些本来就是实话,所以说出来也就格外令人唏嘘动容。如果对面是一个不更事的小女生,这些自怨自艾恐怕只会让她厌烦,但王女士的人生阅历已经为其积累了足够的母性,这脆弱恰恰激发了她的保护欲,也多少抵消了一些她的情欲,但这种抵消不是彻底的熄灭,只是把炉门关得小一些,让其更加温和的燃烧。在她那同情而爱怜的目光下,我开始进一步的刺激她的道德感,我开始哀叹自己毕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要对得起工作,对得起家人,于是我进一步说到家庭的责任感,将那些如同宗教教义般的道德观念反复申述,我甚至提起她的丈夫——他们就在一家公司工作——他看上去是那么善良,对我也非常公正友好。看着她和我一样挣扎在欲望的苦海中,眼睁睁的看着道德的圆木就在眼前,却装作不胜其力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没有比这更让我心满意足的事了。
夜晚平淡的结束了,至少在我是这样。在王女士那边,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道德和欲望轮番撑着她的眼皮,她总得向一方投降,尽管我们都知道是哪一方,但没有这番挣扎所带来的那种“不得不如此”,这种投降就会显得感情用事,而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效果——理智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奄奄一息的死去。
所以哈姆雷特本可以在知道真相之后立刻就杀死叔父为父报仇,可他偏偏要在说了各种各样无关的话,做了各种各样无关的事之后,才去完成自己早该完成的使命。这不是因为他是个疯子,这只是由于戏剧性的需要。延宕产生了戏剧性,人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东西索然无味,只有曲折反复的东西才让我们兴致盎然。因此我们在享受必然得到的东西时,总会发现乐趣大大折扣。可如果我们把这样的口味吊在那儿,并不急于立刻去满足,通过一点又一点的延宕,这欲望便会变得和那些要经过千辛万苦才能实现的目标或者永远也无法得到满足的禁忌一样,变得益发强烈,人的精神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锻炼和折磨,这样满足时带来的快感就不再止于生理上的反应,灵与肉的结合才是一种升华到了极点的快感。
我选择就在她的公司占有她,就在男卫生间的马桶上占有她,我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这个马桶上坐过无数男人肮脏的屁股,甚至还有她那个傻里傻气的老公也在上面坐过,这上面沾满过男人的污秽,汗液和那些来路不明的液体,尽管这一切看似被抹去,可实际上没有比这更肮脏不堪的地方。不论她自认为在现实中打败过多少男人,最终她还是会臣服在一个更强大的男权之下,而且她会爱上这种屈服。这就是这个男卫生间马桶所具有的全部象征意义。
有的时候画蛇添足自有其魅力所在,只是一般人不曾想到,也不曾理解。这样一种与女人交往而养成的心理,慢慢成为一种习惯和方式,延伸到我生活的其他方面。正因为如此,在一刹那的冲动之后,我像急刹车一般抑制住了,对于那些可恶的同僚们,挨个儿把他们痛骂一遍,固然解我心头之恨,可在其他人眼里看来,未免和小心眼的骂街妇女一个档次,实在有失风度。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19:59:36 +0800 CST  
无耻混蛋(三)

我跟随行的几个下属交待了几句,把他们打发上出租车,先行回去跟上级汇报一下合同签订的细节。
至于我自己,我打算在这明媚清澈的日光下好好散散步,浏览一下这都市的繁华。等到下午四点钟再打一辆的士回公司。
我可以想象到我那几个下属回到公司后的情景,合同成功签订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公司传遍,那些亲爱的同僚们一定在自己的角落里攥着拳头咬牙切齿,一个个心怀鬼胎,马上就会心急火燎的打听我在干什么,大约揣度我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开始报复。当他们发现我并没有回到公司,甚至没有人知道我的踪影时,那副莫名惊诧的样子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我不禁笑了出来,我就是喜欢这种捉摸不透的戏剧效果。这倒提醒了我,我把手机调成了免打扰状态。
今天并非双休日,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我很少在这样的日子里在市里的繁华地带溜达。我这才发现街上的人并不少,虽然没有节假日那样摩肩接踵,挥汗成雨,但也三五成群,蔚然可观,十字路口一旦亮起红灯,也能积压起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我不禁有些奇怪自己之前驱车来往时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似乎车窗隔开的不仅是一块小小的空间,还有我对外面那个巨大世界的感知力也随之迟钝了。
奢华的商场随处可见,一块块厚重的落地玻璃似乎故意使得商场里面的金碧辉煌显得有些黯淡,透过这些玻璃,里面的顾客也显得有些凋零,那些售货员因为自己的百无聊赖却反而更加显眼。大街上更多是门庭洞开的小店铺,除了一两家卖小吃的,其余的——尤其是那些卖衣服的——更是门可罗雀,乏人问津。
一个普通的工作日街上怎么有这么多闲逛的人?我问自己。我是个“偷得半日闲”的例外,这些人显然跟我不同,除去因公务而奔波的人——这些人总是很容易从衣着和神态上辨别出来——其他人似乎都是闲得发慌。
什么样的人会闲得发慌?要不是没钱又找不到事做的穷鬼,要不就是钱怎么也花不完所以什么也不用干的有钱人。我心里哼了一声,这两类人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也没有区别,这些所谓的“有钱人”并不比那些穷鬼有本事,要么托了父辈的基业,要么托了漂亮的脸蛋罢了。这世上竟可以充斥这么多不劳而获的废物!我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工作,还要和各式各样的人勾心斗角,干过那么多昧良心的事,得罪过那么多朋友和敌人,得到的却并不比这些人多!想到这我立刻恨恨的朝地上啐了口吐沫。
在我看来,这种闲得发慌的“有钱人”其实和乞丐没什么区别,乞丐靠吆喝赚取同情,他们则靠血缘和脸蛋要取施舍。我何尝不想快快乐乐的与人为善,手上还有花不完的钱?可如果要靠这种方式,我固然是个无耻混蛋,却还没有廉价到要和一帮废物平起平坐!我的才智,我的勇气,怎可向安逸无端屈膝?
想到这,我心头腾的燃起一股傲慢的怒火。我鄙视这些寄生虫,他们除了浪费粮食之外对这个社会什么贡献也没有,就是圈在圈里的猪养肥了也比这些人有用处。我不知道要比他们高贵多少倍!
于是我格外昂首挺胸,笔直在路上走着,睥睨着过往的行人,并且打定主意,如果有人迎面对着我走来,绝不让路。很快就有人被我撞了肩膀,踩了脚踝,男士立刻便大声嚷嚷,甚或举拳示威;女士则皱起眉头,侧过身子仔细的将我打量一番,待确定我是一只衣冠禽兽之后,那埋怨的眼神就会涌上一阵暧昧的楚楚来。
我观察着这些人,试图把他们分门别类,看看哪些人属于有钱的废物。有些人是格外易于辨认的,因为他们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的富有,光是外表上的打扮已经不足以供其炫耀,金钱变成了血液,变成了骨髓,变成了胆汁,注入到他们的身体里,使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一股铜臭味。他们瞪着我,仿佛在叫我注意那对眼珠子是由钻石做的,所以千万别惹他们不高兴。我想假如医学发达了,那么这些人一定愿意仅仅保留大脑而把身体所有的其他部位全部换成黄金打造。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人,假如他依靠出卖色相或者阿谀奉承往上爬,那些还在底层的昔日伙伴们顶多说上几句略带醋意的风凉话,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则安然的享受着并且乐意分出一杯羹来给这些哈巴狗,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假如这个人依靠自己的才智和勇气往上爬,那么他就必须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冲破无数的阻挠和险阻才有可能争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而所有的人,从上到下,无一例外对其心怀嫉妒,敌意,厌恶,甚至怨恨。
因为,我冷笑着,暗暗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为了真正有才能的人设计的,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既得利益者为了继续保持和扩大自己的利益而设计的。
我很高兴自己是一个无耻混蛋。
假如有朝一日风云际会,我得以执国之柄,那我定要给没用的废物和蠢货们颜色瞧瞧,有才能的人才可以身居高位,享受财富,那些碌碌无为之人或者攀龙附凤之辈统统踹到阴沟里待着!
所谓“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傲于民”,商鞅此言不虚。我们这样的人岂是天生就刻薄少恩?难道我们喜欢自作自受,与人作对吗?谁生下来不喜欢受人喜爱,受人追捧?在很多无关紧要的场合,我也可以表现的平易近人,自如的展现自己的风趣幽默,和所有人融洽相处,然而这一切只有建立在胸无大志,安分守己的庸碌之上。可来自社会底层的我和商鞅一样,偏偏就想往上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立刻撕去了温文尔雅的面具,露出狰狞的獠牙,不让我们侵占一丝一毫。面对这样的不公,我们的抗争自然也不会光彩到哪去。
不要用我们做过的事来评价我们的为人,这并不公平。老庄孔孟留下好名声只不过因为他们没能往上爬而已。老庄是自己不愿意,孔孟则穷尽一生,周游列国,口干舌燥,惶惶如丧家之犬,用尽了一切正当手段,结果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利益既得者愿意给他们挪出一席之地,至死也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我不想为千秋百代做什么事情,我只想就在这个时代,就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实现我的理想与价值,取功名图富贵,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如果哪一天我落得和商鞅一样的下场,死于非命,我知道我的那些敌人会像疯狗一样把我的尸体咬得面目全非,然后告诉世人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不要怜惜他,更不要步他的后尘,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可饶恕的。
这并不是我想当然的成了一个受迫害狂之后产生的幻想。一个人如果不得好死,那么这个人多半是恶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光彩的,每一件事都导致了他一步步走向了最后的不幸结局——这是这个社会长久以来的普遍看法,甚至连司马迁这样以公正著称的历史学家亦不能免俗。“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昂,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这就是他对商鞅的评价。
商鞅固然因由嬖臣而见秦孝公,但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那个时代这是司空见怪的。穷困的范雎因谒者王稽而见秦昭王,后来成为秦国相国,远交近攻,他为了报答王稽,让王稽做了秦国的河东守,王稽三年不向国家缴纳赋税,长平之战后秦国攻打赵国首都邯郸,王稽不礼军吏,贪爱财物,不肯奖励士卒,后来又与其他诸侯国私下交通,终于让秦昭王忍无可忍,杀之而后快。可见王稽不过是个爱财且毫无廉耻的小人罢了,可我没有见到司马迁就此批评范雎刻薄少恩。而完璧归赵的主人公蔺相如一开始也不过是宦官的门客,通过宦官的推荐才得以崭露头角,出使秦国,可我也没看见司马迁就此批评蔺相如刻薄少恩。
刑公子虔,又不是平白无故,携私报复或者滥用私刑。《史记》上明明说是因为太子犯法,公子虔是太子师傅因而代为受刑,后来又过了四年,公子虔自己又明知故犯,所以再次受到法律惩处。这怎么能证明商鞅刻薄少恩呢?齐国的将军司马穰苴为了为了维护军法尊严,斩了齐景公的宠臣庄贾,可我没看见司马迁就此批评司马穰苴刻薄少恩。
欺魏将昂,更是让人莫名其妙的罪名。两军对垒,兵不厌诈,不是再平常不过的吗?《史记》中记载了那么多以智慧欺骗敌人获胜的战例,为什么偏偏商鞅需要受到指责?赵奢厚壁高垒,伪怯强秦,二日之间,卷甲而趋,大破秦军于阏与,我没有看见司马迁批评赵奢刻薄少恩;李牧谨饬烽火,避战匈奴,激励士卒,多为奇阵,一朝而破十万骑,我没有看见司马迁批评李牧刻薄少恩;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急袭章邯,破灭三秦,关中传檄而定,我没有看见司马迁批评韩信刻薄少恩。
最后,不师赵良之言,也不足以说明商鞅刻薄少恩。仔细看看赵良说的话,基本上都是在宣扬儒家学说,商鞅已经在秦国建立了比较完善的法治国家,秦国由此强大,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去选择儒家学说呢?而且商鞅死后,秦国一直奉行其创立的国家体制和法律体系,我没有看见司马迁批评秦孝公和商鞅之后的任何一位国王和相国刻薄少恩。
凭借才智与勇气而挑战社会最后却不幸身死的人,他们没有机会为自己正名,于是只好任由那些被自己得罪的敌人随意抹写。即使再公正的人也无法矫正这种偏见的惯性。
这个社会让我既爱又恨,我爱死了那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可支撑起这样一个世界的森严等级,却又让我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没有所谓的“公平”,称量公平的那架天平始终握在高高在上的少数人手里,他们并非是强者智者,只不过占有了稀缺的资源而已。可如果才智和勇气也算是稀缺的资源的话,那就不要怪我这样的人向他们发起挑战。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20:01:06 +0800 CST  
无耻混蛋(四)

公司在城北的一座科技园区里租了一栋单独的写字楼,与周围一圈狭长而高耸的写字楼相比,这栋楼显得矮胖厚实,虽然只有五层,占地面积却是那些高楼的两倍之多。
我从的士上下来的时候,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外墙正努力的吸收着阳光,反射出暗淡的街景,连云朵都被榨干了鲜艳的白色,像脏了的抹布一样随意横在凋零了蓝色的天空中。我抬头看向大楼的右上角,那里的墙上镶着公司的巨大标志,开始西沉的阳光带着一丝暖红,如同尖锐的利器,把那标志的金属光泽打磨得格外耀眼。
一辆电动小货车擦着我的胳膊驶过,猛的停在公司的入口一侧,上面跳下来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皮肤黝黑的快递员,看了我一眼,用手在眉间做了个致歉的动作,接着便开始忙着处理那山积的快递。
我本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回来,但刚走进一楼大厅,立刻蹿出来一人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拖着我到大厅边侧的一排沙发上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我安然的陷在沙发里,看着他倾侧着身子朝向我这一边。
“你打算怎么报复呢?”他嘻嘻的笑着。
“哎呀,这还真是个难题。”我故作思索的望向天花板,“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说实话,得罪我的人那么多,要一个个的教训一遍还真得花不少心血和功夫呢!恐怕不比签这个合同容易。”我再次把目光投到他身上,“你有什么好主意给我吗?”
他两只手交叉在一起,不停的活动着关节,盯着我的一个劲的瞧,仿佛我是一本难懂的书,他正从其中读取言下之意,话外之音。
我任由他瞧着,看着大厅里隔三差五就下来一位员工,一路急趋,奔向快递员,翻找,核对,签字,最后又缓缓的经过大厅上楼而去。
“你在骗我。”沉默良久,他嘴里突然蹦出这几个字来。
我一动不动,安然的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报复我呢?”他忽而收起嘻嘻的笑容,严肃的和我对视。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呢?”
“实际上,我不知道。”他坦然的摊开两手,“我只是清楚你的为人,你喜欢让人揣摩不透,喜欢吊着别人的胃口。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回来,只是不确定是什么时候,所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如此。
“看来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不是什么亲朋好友,而是敌人,是不是?”他笑着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报复我了吧。”
“你在这等了这么久只是打算知道我的计划吗?我以为你是打算和我讨饶的。”
“我难道还不算在向你讨饶吗?其他那些人尽管心怀惴惴,却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们根本不想打听你在哪,也不想见到你,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宁愿相信你再也不会回来,就此消失了呢!我没他们那么蠢,我愿意向你低头。……不过……你总不至于要我向你下跪求饶吧。”
我摆摆手:“陈部长,我不管你和其他人怎么想的,我要做的事不会因你们现在做了什么而有任何改变。我不怕你们日后落井下石,即使你们现在就抱成一团发难,我也毫无畏惧。你们在一起成不了任何气候,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把一群鸡栓在一起指望它们步伐一致而不会摔倒,这不是很可笑吗?”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20:03:06 +0800 CST  
无耻混蛋(五)

他尴尬的笑了笑,沉吟良久。我向他的眼睛深深一瞥,想看看那里的自尊还剩多少,令我意外的是,他似乎没有被我的无礼刺激到。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几个不牵涉到你内心隐秘的问题,你能保证诚实的回答我吗?”他再次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
“这次你成功签订了合同,固然是凭借你的才智和毅力得来的,你能否认其中没有运气的成分吗?”
“不能。”我答得干脆。
“你这次几乎得罪了公司的所有中高层,甚至还包括朱总,对吗?”
“对。”
“除了朱总,你是不是其他人都不会放过呢?”
“对。”
“那事情其实很简单:幸运女神不会永远光顾一个人的,你的运气迟早会用完,你打算报复所有与你为敌的人,你在公司里便没有了朋友,如果下一次你陷入困境,你认为其他人会畏惧你而伸出援手,还是趁机落井下石呢?这个问题不用你回答,你我都清楚答案。我现在愿意向你低头求饶,恳求你的仁慈,你为何不顺水推舟,放我一马呢?我定当感激不尽,我固然难以成为你的朋友,可还是可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拉你一把。你认为这样,是不是比有朝一日两败俱伤要好得多?”
“你指望我会被这如簧的巧舌打动?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忘记你给我使过的绊子?我是否应该从我的奖赏中分一杯羹给你呢?”我冷笑道。
他张口欲言,却又把话吞了回去,手撑住下巴,不自觉的挠着腮帮,把肚里的话重新酝酿了一番,才重又张口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朱总为人外宽内忌,嫉贤妒能,任何有才能的人要是能威胁到他的位子,他决不会给这个人好果子吃,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和董事会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一直在警惕董事会物色替代他的人选。——实际上,你就是董事会想物色的完美人选。但对你,他始终不肯撕破脸皮,还经常为你撑腰。在这次合同的谈判上,他一开始和其他人的意见一致,反对你的做法,我以为他大概准备过河拆桥,把你赶走,所以立刻望风而靡,站在反对派的一边,但后来他突然又力排众议,坚定的支持你。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
他蹙眉看着我,但显然不是在等待我来给他任何解释,继续说道:“我想你岳父可能暗中帮了你一些忙,可这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你岳父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左右我们这家公司的决策,更没办法让朱总甘心养虎为患。我了解了一下你岳父,他是个成功的商人,也是个老派的商人,他更喜欢把企业看成是一桩家族的事业,像是以前的朝代一样能够一代一代的传下去。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想你岳父再过几年大概就会退下来吧,到时候他不会把公司交给他那位教授儿子的,他也不会请什么职业经理人,要是我猜的不错,你会回去接班。”
我默默的看着他。
他见我不做声,继续说道:“朱总明白这一点,公司里另外一两个高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虽然你一再得罪他们,他们尚能容忍你,并不仅仅是因为你总能拿得出好业绩来,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你不会威胁到他们,你有朝一日会回到你岳父那接班,而不是在这里一步一步的爬上去把他们挤掉。”
他停住了,似乎想等我说什么,我继续默不作声。
“要我说,他们都低估了你。你是个有野心的人,你,也许还有你的岳父在内,心里一直都有一个想法,是不是?——你们未来要吞并这家公司。”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20:03:55 +0800 CST  
无耻混蛋(六)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两只眼睛如同探针一般刺向我的脸颊,那下面只要有一丝虚伪,就会在脸颊上留下潮红的罪证。
我当然是虚伪的,但正如在我面对的许多类似的场合,自有一套惯用的伎俩,我努力相信自己是真诚的,尽力在脑中排除他的话,而对自己反复默念一个简单的事实:你的名字叫高秦,你的名字叫高秦。我只想着这样一个无争议的事实,一直不动声色。
他鼻子里哼笑了一声:“我把你的沉默看作是默认了,你同意吧!我说的没错,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你放心,我并不想用这个秘密来恐吓你,请让我继续陈述这个事实。你已经有了这家公司的股份,凭借今天的这份合同还有未来几年的表现,你的股份还会再多些,不过也多不到哪去,就我所知,你岳父也收购了一些股份,但为了避人耳目,数量也没有多少。你们两位的股份加起来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优势,一旦你们准备要控制这家公司,除了继续收购一部分股票之外,你们就需要拉拢董事会里的重要股东和公司里的高管。你觉得有个内应帮助你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是不是一个好办法呢?你做赵襄子,我请做韩康子与魏宣子。”
这回轮到我盯着他仔细的看,他坦然的接受着我的注视,毫不在意。
“晋阳之盟的条件是什么呢?”我问。
他眨着眼睛,里面满是欣喜,又藏着一丝狡黠:“聪明人从来就是这样,不谈义,只谈利。我知道你是聪明人。现在谈条件为时尚早,你我二人目前只需要暗中互相扶持,不叫他人知晓……”
他还在继续说着,我的视线从那一张一合的嘴巴漂移开来,一个少女急匆匆的穿过大厅向门口的快递员走去,她的步履和其他拿取快递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竟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她有什么妖术切断了我大脑的电路,用什么看不见的媒介控制了我的眼睛,可我难以说出她有什么不一样的特质,我甚至连她的正脸也还不曾瞧见,只是远远的一个侧影,站在玻璃门后和快递员说着什么,拿过东西来签字,然后转身回来。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错觉,她回来的步伐也是那样急匆匆,不似一般人那种安然的满足,我惊诧自己竟然十分渴望她的步履缓慢下来,好让我仔细瞧瞧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剪影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竟能如此突然的在我明亮如镜的心里投下一道长长的黑欲。
看着她消失在电梯口,我突然涌起一股追上去的冲动,迫切的想知道她是谁。我蓦的从沙发里站起来,这才注意到突然住了嘴的陈硕。
他略显惊诧的看着我,很快平复了,也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说道:“我想说的你大概都已经明白了,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怎么样呢,你看?”
我急于摆脱他,似是而非的点点头,便径自朝电梯口而去。——她已不在那里。三架电梯都在往上走,停在不同的楼层。我到哪里去找她呢?陈硕从后面缓缓跟来,看着他那从皮带上方如脓疮一般鼓起的肚皮,我真恨不得一脚把它踹平了。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20:04:23 +0800 CST  
无耻混蛋(七)

秘书见我进来,立刻站起身,小声的对我说:“朱总在里面等你。”然后探询的看着我,期待我给她进一步的指示。
“多久了?”
“没多久,有人在楼下大厅看到你,就跟朱总说了。需要我做什么吗?看你挺着急的样子。”
“是吗?”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蹙着眉头,“我要问你一件事,公司哪里会保存员工的档案吗?”
“你指的档案是——”
“就是员工一些基本信息啊,籍贯,学历,技能,证件照之类的。”
“人力资源部应该有这些,在招聘员工时他们一般都会把简历存档。”她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慢慢的说道。
“我怎么能看到这些东西?”
“这个很急吗?和朱总找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记得公司有个系统可以查阅这些——”我没有理睬她,自顾自的挠头,“我之前上去查过,但好像只能看到其中一部分,而且还需要授权……”
“是的,我有几次帮你向人力资源部提过申请,他们批准授权之后,你的账号才能进去查阅。”
“能申请看所有人的吗?”
“不行,申请表上会写查阅的原因和技能范围,而且只有五天的有效期。”
“怎么会这么麻烦?”
“你不记得了吗?两年前公司吃了个官司,有个女员工告了公司里的两个部门经理,这两位明明不是她的上司,但是动不动就电话骚扰她。后来发现是这两位经理闲着没事翻阅员工档案,看着她照片漂亮,就动了歪脑子,记下了电话号码,有事没事骚扰人家。法院要求公司整顿内部文化氛围,为了不再出这档子事,公司规定员工档案需要授权才能查阅。”
我不禁暗想,原来有鬼心思的不只我一个人。可其实我也不能确定看了证件照就能把那个少女辨认出来,我连她的正脸也没瞧见,只有一点淡淡的印象,那长发下掩映的腮颊似乎有种婴儿般的肥嫩。
一想到要和人力部疏通关节我又蹙了眉头,那里的主管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脸上的皱纹比枯糙的树皮还多,脸颊始终泛着油亮的红光,精力旺盛,对我没有好感,冷颜相向,觉得我这样的花花公子会把她手下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给诱上邪路,所以总像老鹰一般咄咄逼人,护着羽翼下的雏儿们。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20:08:59 +0800 CST  
无耻混蛋(八)

“嗯……”秘书用笔头敲打着桌面。
我摁下她的笔头:“你这个习惯多早能改?有话就说,别嘴上犹豫,又用肢体语言引起我的注意。”
她低下眼去,面露不悦,我只得缓和了口气:“你知道我的性子就是这样,别和我计较。我既然答应过尊重你的办事方式,便不会食言。你有权按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
她又开始用笔头敲打桌面:“你可以找基础设施部的人帮忙,如果你不想和人力部打交道的话……”
敲打的笔头随着话音而止,她抬起眼睛探询着我。
“你很会抓住我的神经嘛!”我轻轻一笑,“我正洗耳恭听呢。”
她眼皮抬了抬,示意这是理所当然,继而露出默契的笑容:“你知道,公司的各个系统软件都是由基础设施部维护的,他们对每个系统都有管理员权限,这个管理员身份是系统中权限最大的用户,其他一切用户以及这些用户的权限都是由这个管理员创建出来的,人力部所用的账号权限也不例外。所以如果你能找到技术部门的人帮忙,让他们偷偷扩大一下你的用户权限,等你用完了再改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我看着她:“所以我该怎么和基础设施部打交道呢?”
“啊,这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最近听说一件事,基础设施部最近想买两台新的服务器,替换原来做灾难恢复的旧服务器,但是公司的某位领导没有批准他们的预算,据说是因为不在年初的计划中。我想如果其他某位富有的好心人能够慷慨解囊相助,那么他们肯定感激不尽。”
“那位不肯批准的领导和这位富有的好心人关系如何?”
“据说糟得不能再糟。”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你把事情办妥。”
“可是我按自己的方式来,你会介意吗?”她一边说一边再次敲起笔头。
我贴向她,近得足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露出迷人的一笑,轻轻按住了她那握着笔的手。她的面色瞬时绯红,一双眼睛不自然的眨着,仿佛我的目光含刺。我听得到她心跳的咚咚,犹如急促的鼓声,催得她战栗不已。我伸手向怀中摸出一支钢笔——签合同时用的——慢慢的塞到她的手里,替换了原来用的那支笔。
“原来这支笔太普通了,经不起你这么敲——这支是名牌,你想怎么敲就怎么敲。”
她恨恨的呸了一声,从我的压迫下钻了出来,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捋了捋原本就整齐的头发,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去喝杯咖啡,待会再来见朱总。”
“你药记得吃了吗?”她头也不抬的问了一声。
“啊……谢谢提醒。”我摸了摸身上,“我身上好像没带,你那有吗?”
她拉开抽屉,摸索出一版药来,头也不抬的递给了我:“记得吃完给我,别又塞在哪弄丢了!”
我露出微笑,顿了一下才接过药来。她虽然低着头,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已经接到了我的这份欣赏。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1 20:09:38 +0800 CST  
无耻混蛋(九)

出了办公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一侧是员工的办公区域,隔成一块一块的小方格,另一侧则是项目经理与部门经理的办公室,过道的尽头是用玻璃门隔开的休息间。
那一个个小方格里露出的只有人的半截脑袋,像是一把无形之刀切削了之后凭空悬浮在那儿。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印象,甚至数年之前当我也坐在这些小方格中的一个时这种印象便占据了我的脑海,这里的场景让我想起养鸡场里的鸡,整整齐齐的放在架子上的一个个牢笼里,除了吃喝和叫唤之外什么也不会,从来不会想起抖抖翅膀站起身,从那架子上扑腾下来,像一只正常的鸡一样摇摇摆摆的走上几步。从这个角度想,人或许也是被圈养的,阶层越低,圈养的印记就越明显。
如果你问这些人何以能够忍受这样一种境地,他们大约能够列举出成千上百种理由来告诉你他们必须如此,如果你再问这样是否就丧失了为人最基本的自由,他们又会斩钉截铁的否定你,并且再次列举出他们生活方式的多样性,可以吃不同的东西,读不同的书,看不同的电视剧,听不同的音乐,喜欢不同的明星……这样便足以证明生活的丰富多彩。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回答,因为我实在很难把他们展现出来的这样两副面孔——忍辱负重和自由自在——合适的协调起来,我也实在很难俯视着这圈养的画面而相信这里有任何真正的自由存在。我并非在设想一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受任何拘束的那种自由,我考虑的始终是一种真正的自由,这是一个真正的人所应该具有的自由,一种精神上的自由,不外待于他人的看法和他物的牵制,超脱了物质的匮乏,人际关系的烦扰和低级欲望的诱惑之后,和往圣先贤们一样自在的看待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这里并没有这样一种自由。这些人在口腹之欲满足之后,读的都是些那样蠢的书,听的都是些那样傻的音乐,看的都是些那样肤浅的电影电视剧,喜欢的明星又都是那样富于低级趣味,现在他们相信在这样的糟粕里泡大的灵魂是自由的。是的,如果你相信婊子的海誓山盟的话,我也相信这些灵魂是自由的。
这些人并不是没有权利,也不是没有条件去选择伟大严肃的东西去充实自己的灵魂,但他们却放弃这样一种努力,用最廉价的酒精冲到水里骗自己说这就是甘醇的美酒,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要做一个自由的人你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尽管这样一种劳动是精神上的,也恰恰是因为这种劳动是精神上的,因此也就格外容易受到人类特有的自甘堕落的惰性的影响。这圈养的生活是规律的,习惯的,不需要太多思考的,它可以有效的麻痹人类任何崇高的想法和不凡的灵感,人会自觉的选择与这种凡庸相类的精神产品来消费,并且还以这种选择为自由而自鸣得意。其实这与那些连扑腾翅膀走路都已忘记的鸡又有何区别呢?那些鸡在它那狭小的格子里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吃多少食物,可以选择什么时候叫唤几声,可以选择换个姿势睡觉……
我蔑视的看着这帮人,心想,要是真有一把无形的刀来切削一下倒未尝不好,既然那些鸡是待宰的,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呢?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3 20:44:17 +0800 CST  
无耻混蛋(十)

休息室里靠墙的沙发上歪歪扭扭坐着几个人,要么是趴在桌子上睡觉,要么是陷在手机的屏幕中神游。两台饮水机中的一台刚刚空了,矮矮胖胖的保洁大妈取下空桶放到一边,从柜子里拖出满满的一个新桶来,那桶大概有四十斤重,她试着举了一下,刚到腰部就不得不放下。我扫了一眼那些二三十岁四肢健全体格强壮的年轻人,一个个大老爷似的稳如泰山。我咂了下嘴,一巴掌拍在一个光光的后脑勺上,脆帮帮的和西瓜皮一样。他眼中的愠怒在认出我之后立刻让位给了畏敬,我朝保洁大妈的方向努了努嘴,他这才一声不吭的前去帮忙。
或许是他的脑袋拍起来太响,几个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看向我。
休息室的南面就是大楼的玻璃墙,墙边有一张白色的小桌子,桌上有一个绿色的铁质医药箱,里面大约放了些创可贴,感冒药,中暑药之类的常备品,除了这个医药箱,桌上摆满了一盆盆小小的多肉植物,都是女员工们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时常有人在这驻足观赏。此时桌边就站着一位女性,她托着一盏红色咖啡杯,和其他人一样扭过来来看向我。
我曾怀疑过看见照片会认不出她来,然而我低估了那一霎时感情迸发的效果,我身上每一处感官的潜能都在那短短一瞬中调动起来,投注在那个远远的侧影上,仿佛一把剪刀,将她的身姿一丝不差的从诺大的空间中剪下来,完完整整的贴在我脑海中。她蓦然回首,有如一只手揭去了魔咒的封条,翻寻我的记忆之书,停格在那美妙的剪影之页上,脑海中的印象和现实中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我愣在那里,竟然不知道做什么好。
我很奇怪自己想到了“感情迸发”一词,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我不免自嘲,我不屑于所谓的“一见钟情”——这是感伤的小资产阶级顾影自怜的产物——而且我那时甚至算不得“一见”,毕竟我连她的脸也没瞧个清楚,所以我本能的否认这是爱情或者是它的萌芽,可我又不能无视心中无端涌起的这股暗流,我实在说不上来这算什么,姑且中庸的称之为“感情”吧。于是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扭扭捏捏,进退维谷。
她的眼神和他人一样空洞。我对他人的漠然亦能漠然,但她的漠然却让我那样的不甘心。我那样专注的看向她,我甚至相信我的眼睛在替我的灵魂说话,但她却是那样的无动于衷,仿佛聋哑一般,既失于察觉,又忽于表达。于是我竟莫名的自惭形秽,恨不得冲到一面镜子面前确认一番自己的面貌。我不期待她像其他女人一样荡漾着轻浮与挑逗,我只指望她哪怕有一点点在意的流露,哪怕这一点点在意只是疑惑或者不屑,也好过这无动于衷的淡漠。
她本应该对我有所关注才是!我看着她收回目光,扭回头继续望向窗外,心中愤愤的喊道。
我犹疑着要不要上前和她说话,如果去的话我又该说些什么。怎么!搭讪这套东西以往我不经大脑就可以做得水到渠成,滴水不漏,现在竟然还要仔细考虑一番!我怎么变得和懵懂的初中生一样?我这才意识到,她的淡漠是无形的毒药,让我怀疑起自己的风度,更让我把与生俱来的本领统统忘却。
水桶已经装好,刚才那个脑袋光光的男人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收起手机,正打算离去。可就像为了报复我似的,他一抬头便看见了窗边的她,于是毫不犹豫的走上前去和她搭起话来。
突然间我恨不得自己长了千里耳,因为这对人儿在简短的客套之后迅速进入熟络的谈笑。我惊讶这样一个相貌普通又毫无风度的男人竟可以让这个看起来出脱俗套的女孩如此开心。是啊,这个女孩看起来如此出脱俗套!我对她莫名的好感竟然在我理智的目光外罩染了一层虚幻的光晕。她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我告诉自己,她不过和其他女人一样俗不可耐,蠢到极点,别在这里用自己的想象力去编织她那根本不存在的美好,俗女架不住任何一个男人的殷勤,正如蠢猪总是喜欢往骚臭的地方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对她产生那莫名的好感!为什么我仅仅只是看到了那远远的侧影就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为什么!我心里大声的呐喊,为什么!仿佛这个词真有解脱魔咒的力量,却不过是包了糖衣的尖刀,只让我更加刺痛和不甘。
我怨恨自己,更怨恨这个女孩。
我站在那儿,眉头紧皱,拳头死攥,任凭痛苦翻江倒海。我看着这两个人,仿佛他们真的是给我戴了绿帽的不忠男女。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3 20:50:07 +0800 CST  
无耻混蛋(十一)

朱康庆并非是IT出身,却开了一家从事IT技术研发的公司。如果放在以前这大概算是件稀奇事,但在如今这个大潮涌动的社会里,早已司空见惯。他是知识分子出身,这一点也毫无疑问。和其他这个年纪的知识分子一样,随着国家的开放,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欧美国家倾倒进来的各式思想。也和其他这个年纪的知识分子一样,他觉得民主是一样好东西,可以避免独裁者的固步自封和一些不必要的风险,特别是在公司壮大之后,他相信,循序渐进的改良好过大刀阔斧的突进。正因为如此他在鼎盛之时将公司上市,表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家族化的旧式统治者,而是一个欢迎有财力有智略的投资者们加入的开明的现代企业家。接着他进一步尝试建立一个民主决策的董事会,试图将公司的决策过程程序化和合理化。

正如所有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从来不是用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而是用脑子去描绘这个世界——他很快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冲突,那些寄托了他美好愿望的构思仿佛进入了一个哈哈镜里的世界,完全变了模样,他本来期待一群智略超群的精英们众星拱月般环卫在自己周围,乘风破浪,所向无前,但在现实世界里这些“精英”们不过是些坐在牛车上的乘客,峨冠博带,趾高气扬,只知在他这个车夫耳边聒噪,呼南喊北,指东喝西,却不肯有一人肯下车为这泥泞中的牛车推上一把。不光他觉得,即使我也相信,假如这些嘴皮上的碎屑有重量的话,早已足够撬起泥泞中的路轮。这个自己凭空造出来的累赘越来越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不堪重荷,他得花大部分的时间去和董事会里各怀鬼胎,勾心斗角的“精英”们周旋,这些人醉心于权力,热衷于金钱,鼠目寸光,顽固不化,任何大胆新颖的想法在他们看来都是对钱袋的威胁,公司只需要按照既定轨道安稳蠕行即可,如果失去了竞争力,那么卖掉手中的股票就是了。于是他突然惊恐的意识到自己制造的不仅仅是个累赘,从这个累赘中脱胎而出的是个反噬自己的敌人。所以不难理解,他的回应显得矫枉过正——他不得不以暴君的面目重出江湖,大有和董事会鱼死网破的架势。

这真是对理想主义者的讽刺。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4 19:51:17 +0800 CST  
无耻混蛋(十二)

现在这个从理想幻梦中惊醒过来的暴君正站在我办公室里的书架旁,目光散乱犹疑,似乎那些书是不可信任的友人。

“这些书你大概一本也没翻过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了。

“你我都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些摆样子,谁会有空去理睬它们?可没它们装点门面似乎又说不过去。”

我继续摸着下巴,体会着他话里的深意。

他摆了摆手,似乎驱散眼前的迷雾,这才转过脸来:“祝贺你的废话我就不说了——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起先反对你,后来又支持你吗?”

我摇摇头:“总归是什么利益冲突吧。”

“没有人告诉你吗?”

“公司里没有哪个人对我这么好心肠。”

“啊——我指的是你的老丈人。”

我微微蹙眉,他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接着说:“看来有些事他对你也会守口如瓶,或许是顾及到你的自尊心吧。我反对你——很简单——你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里来,还是这么重要的一个项目!”

他突然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似乎在等我反驳他。我静得像一块石头,目光甚至不愿与之接触,我自有我的心事。

他颇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你会把那套反驳我的说辞说上第一千零一遍——”

“我不会。”我感觉自己淡得像一口白开水。

他从书架边走过来,倚在桌边,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陷在椅子里,表面平静,内心却烦躁不已,脑子浆糊一般,全是那个女孩碎片式的剪影,还有她回眸的冷淡与空洞,有如冰风刮过,将我的心封死,然而嫉妒的怒火总是不甘,燃烧融化,接着再被冰冻,如是再三。

此刻,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你不想听听你老丈人的说辞吗?”

我知道一时半会摆脱不了这个人,他那俯身而下的探询让我受不了。我站起身来,踱到窗边的帷幕一旁,和他拉开距离,藏起自己的脸。

“我的岳父大人是怎么个说法呢?”

“我很意外,你老丈人倒是个很理性的人。他说,这是一件有争议的事情——这一点我也同意——那么,支持和反对的人按理说应该各占一半,但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反对,这便很不合乎常理。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对一件有争议的事情有清晰明了的看法;更不可能,所有人的看法都趋向一致。至少有一半人的真实看法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蒙蔽了,而这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是拉帮结派和挟私报复,所以望我三思而行。”

他的话在我的耳畔飘荡,我的脑袋靠在窗框上,出神的望着窗外。傍晚时分,下班高峰,夕阳沉没,路灯昏黄,马路像是黑漆漆的水面,反射出黄色的稀烂,人流默默,忽而汇拢,忽而稀疏。透明的玻璃隔绝了外界的熙攘,可即使没有这块玻璃,那熙攘也多半来自艰难前行的车流和灯火璀璨的临街店铺,这人流想必仍是默默的。他们那安静却急匆的步伐显得是那样刻板,仿佛刚刚从一个重大任务中解脱出来迫不及待要去完成下一个,但在这孤寂的高处看来,这一切显得毫无意义,甚至愚蠢,因为他们像极了牵线木偶,兀自沉浸在早已设定好的剧情里不能自拔。我再一次确信,这里没有真正的自由可言。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4 20:11:31 +0800 CST  
无耻混蛋(十三)

那么,他这番话就管用了?即使他让你确信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应该站在我这边,那么还剩下百分之五十本来就反对的人呢。他如何让你确信这些反对都是无所谓的呢?”我飘出这些话来,自己都感觉惊异,似乎理智和情感已经把我撕裂成了两份,一份沉迷感伤,一份虚与委蛇。

“他没有说服我,因为,我反对你不是因为别的,我不管你的初心如何,对方的意图又是怎样,这些统统无关紧要,重要的事实,对我而言的事实是,你的做法让我们得罪了一位巨大的客户,与他们缠斗且不说自不量力,更让公司陷入剧烈的动荡。你知道我和董事会现在的关系如何——”一丝冷笑如刀片般切过他的嘴角,“出了这档子事就是他们让我下台的借口。”

“啊!那你到底怎么回心转意的呢?”

“你老丈人警告我——”他从靠着的桌边直起身,向我走来,房间里畅快的灯光和楼外苦涩的黄昏混在一起,在他警觉的脸上划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弧线,“他警告我,如果我不支持你,他会立刻抛售手中的全部股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董事会会立刻投票罢免我!”

他站在我面前,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手中握着锤子,正把钉子敲击进我这块面皮,看看后面的真相是什么。

我交叉双臂,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受着他的注视,漠然的。

良久,他才确信我并不知情,也没有心怀不轨,要和老丈人图谋篡位,这才夸张的拍拍我的肩头:“两权相害取其轻。”

“那么,尽管有些迟了,我还是应该说,多谢你帮忙顶住董事会的压力。”

“哈!你终于明白了!我的压力一点也不比你小!我帮你顶住了五指山,你才能上蹿下跳,大显神通。”

接着他快活的像个鸟儿,从暴风雨的冲压之下一窜而出,升到云霄的顶端,在房间里快速的踱步转圈,诉说着他和董事会之间的种种冲突,仿佛那都是自己年少时做过的蠢事。我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而已,至于听众是否在意,表演者和听众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于是我转过脸去,目光再次沉入渐渐晦暗不清的世界。

我忽而渴望在那沉暗的马路上突然出现那个我已深刻在脑海中的身影,我知道她的步伐也会是平静的,也会是急匆匆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得那不会是刻板的,因为我觉得那会是表演给我一个人看的舞蹈。她在那沉暗的大地上,会是一颗飘荡的萤火虫;在那无名的喧嚣里,会是一朵幽谷的百合;在那如织的人流里,会是一座静静独立,攫我目,摄我心的灯塔。

继而,一阵恐惧袭来,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我不知道姓名模样的男人的可能存在。我那无可名状的幻想瞬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一阵混乱的涟漪,等再次平复后,我惊惧的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并肩而行,甚或她轻巧的坐入一辆高级轿车,更可怕的是那个男人假如是那个光头男人呢?那个蠢男人凭借花言巧语就会博得她的欢心,然后在某个夜晚,那具丑陋的身体就将占有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啊!上帝既然创造出如此尤物,为何不同时给予她聪明与才智,毅力和决心,让她知道如何守卫这天赐之美?为何如此轻易便交给那些根本不配的人来享受?我愤懑已极,恨不能一拳砸碎玻璃,看着血淋林的拳头,忍受那皮开肉绽之痛也好过这虚幻的绞肉机万倍!

朱康庆的问话又把我拖了回来,他还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你打算报复,是么?”

他重复了两遍,我才看向他,仍旧沉在浑浊的幻想里。

“你打算怎么报复?”

我勉强答道:“你其实不关心我怎么报复,对吧?你只是怕我报复心太重,再次把公司弄得鸡飞狗跳,让你和董事会的关系吃紧。”

“你果然聪明!”

“你在这说了这么久,无非都是你和董事会的纠葛矛盾,我还没有笨成那样,什么都没听出来。”

“既然如此,看在我帮你扛住五指山的情面上,你最好能限制一下自己的打击范围——我知道完全制止你报复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是可以限制的。”

“无所谓……”

这三个字仿佛是定身的魔咒,让他一下子愣住了。我的理智想必听到这三个字也会惊诧得跳起来,可现在它已被虚幻的情感折磨的奄奄一息,只能徒劳的缩在一旁。

“‘无所谓’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报复,也可以不报复,我无所谓。”

“那我的理解就是你不会报复了!”他略带笑意,斩钉截铁的说道,一语截断我反悔的退路。

我耸耸肩。

“你怎么了?不像你了。”他走上前来,再次把疑惑投注到我身上。

我继续忍受他的注视,漠然的。这是我所能想出掩饰自己的最好办法。

他察觉到我无心与之继续周旋,扬了扬眉毛,摆了摆手,似乎在说“管他呢”。

“那我就告辞了。”他转身离去,仍不忘回头看我。

“等一下!”

“啊!你到底有话要说。”

“我只有一件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半笑的脸上是不信任我的神色。

“你把陈硕的市场行为研究部给我。”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你知道这对陈硕意味着什么吗?”

“他还有另外两个部。”

“这是他的全部心血所在,也是公司最重要的研发部门之一。他没了这个部,就只是个闲散的挂职人员而已。”

“我只有这件事。”我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理解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等于是要了他的命……不过,好吧……”他挠了挠眉头,“总得有人付出些代价……只是,为什么是他呢?”

“某些人总喜欢装做了解别人。”我狠狠的说道。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6 20:14:05 +0800 CST  
无耻混蛋(十四)

其实或许我不是那么讨厌陈硕自以为是的表现出来他是那么了解我,只是心头的愤懑如同潮水一样不可遏制,这只小船若隐若现的靠在那,便无情的拍上去。

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仍旧矗立在窗边,不知道该看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我明明不感觉到疲惫,却感到被抽空了活力,四肢自然下垂似乎也能感受到地球的重力,那重力拖着我,不让我有一丝一毫想动的欲望,于是我干脆沿着窗台的边沿坐下,长长的舒了口气。

明亮的灯光把房间照得比白昼还要通透,或许是有了黑夜的衬托吧。这里的每样东西,每处角落都是那样的熟悉,假如有人提问,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告诉他每样东西的确切位置,尤其是那些书架上的书,我可以准确的说出每本书具体在哪一层,从左往右数第几个位置,因为正如朱康庆所说的,自从我搬进来之日起,这些书便一直静静的立在那,从未被染指。

我还记得三年前刚刚搬进来时的那股快活劲,真比自己买那套豪宅要开心多了。纵身一跃,我的指尖似乎擦到了天花板,顾不得沾染的灰尘,我亲吻了右手的每个手指头。之后我又试过许多次,却再也没有触碰到。

很多局外人并不理解办公室的重要性,尤其是那些底层的员工,每个办公室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里面坐着的都是一样的他们毫不认识的领导,办公室的玻璃墙对他们来说是透明的,更奇怪的是办公室本身对他们来说也是透明的,似乎根本不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公司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公司可以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那小小的两平米空间,另一部分是其余。森严的等级就是自然而然的铁幕,它会自然而然的让眼睛视而不见,耳朵听而不闻。

只有进入了更高的阶层,你才会意识到办公室对于维持一个公司等级制度是多么的重要。办公室的位置,大小,向阳还是背阳,光线的好坏,设施的多寡和先进程度,乃至你的秘书是否有单独的办公桌甚或单独的隔间为你办公……所有这些因素决定了一间办公室的好坏,也决定了你在这家公司的地位。

我拥有这家公司最好的办公室之一。对于那些初次相识的客户或者生意伙伴,我通常都会邀请他们来我的办公室坐一坐,这比递上一张印有一大堆头衔的名片要直观的多,通透明亮的空间感和舒适惬意的体验感会告诉他们与之打交道的是什么样地位的人。世界上总有些人声称这些外在的东西毫无意义,指斥这些东西除了蒙蔽人的双眼察觉事物的本质之外便毫无其他价值。我想这些人应该是住在山洞里的猿猴,可以摸着那秃秃的四壁来察觉世界的本质。至少我做不到这样,我的价值,我的地位,必须依靠这些外在的东西才能显现出来,甚至我不再把它们看成外在的,它们是我这个身体的延伸和拓展,因而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把“我”这个词的含义就此扩大的话,那么这些东西当然就成了我的内在了,我必须依赖它们而存在。当遇到一些对我的能力表示担忧或者产生质疑的人时,我会把他们带到我的办公室来,从做工考究的酒柜里拿出一瓶高档的葡萄酒和两只杯子来,邀其与我小酌一番,我不需要说什么话,因为周围的一切已经替我说服了他;或者我就得像那些挑剔的君子们一样,跟在质疑者的屁股后面,吐沫星四溅的掏心挖肺,告诉他们我内在的本质是多么强大。哼,我实在看不出我为什么要舍轻求重,舍简就繁,就因为我是个正直的贱人吗?不,我是个无耻混蛋。

对于女人也是一样。你指着一个邋里邋遢,在猪圈里打滚的人告诉女人说,这个人有诗仙李白一样的才气——就算你说的是事实,所有女人也都相信这样的事实——绝不会有一个女人爱上这个人。可是当你仪表不俗,风度翩翩的出现在一个女人面前时,很少有女人不会搔首弄姿,摇首摆尾。

啊!是啊——很少有女人!很少有女人!直觉告诉我她偏偏就是那个很少的女人。我捧着自己的额头,复又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转了一个圈还是回到了她的身上。我再想拽开思绪,却已经没了那份心力,只任凭它缠绕在那张剪影上。我本能的感到我用在其他女人身上的一切招数在她身上统统不会管用。我或许仍然可以向她夸耀我的财富,我的地位,我也可以向她展示俊朗的外形和迷人的风度,她应该也会向我送上称赞,但我知道这称赞是礼貌性的。不知为何,我相信她期待一个内在丰富的人来打动她。可怎么样算是内在丰富的人呢?我不知道。我看着这具皮囊,不用翻开我也知道里面空空如也。她或许期待的是一颗不凡的灵魂吧。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卑贱而刺痛。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6 21:01:02 +0800 CST  
无耻混蛋(十五)

手机突然响起,在桌子上不停的振动。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后实在受不了那癫痫一般的抖动,只得走回桌边拿起手机。

“喂!我微信上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一直不回我?”

“是吗?我没看微信。”

“你不是今天挺空的吗?怎么连看微信的时间都没有?”

“我还有些事……”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和某位佳人的好事了?”一阵止不住的咯咯声随之而来。

“没有那档子事!”我有些讨厌韩柯在这个时候开这样的玩笑。

手机那头仍然是止不住的笑声:“瞧你急的!有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没撞见过!”

我真恨不得一拳砸进手机,顺着线路一直找到他那咯咯作怪的嗓子眼,一把抓住,狠狠的摇!

“我说了,什么事都没有。你有什么事?”

“你口气怎么这么冲?今天不应该扬眉吐气,高高兴兴吗?”

“我说了,我还有其他事。”

“这都快七点了,在这样一个日子,公司还好意思给你其他麻烦事做?”

“你到底说不说什么事?”

“想找你出来聚一聚啊!你打了个打胜仗,兄弟们自然要好好给你庆祝一番。我微信已经问了你好多次了,看你一直不回,约莫你这时候应该没事了就给你电话问问。你来的吧?”

“不来。”

“嗯?”

“不来。”

“子明我也叫上了。他都来,你还不来吗?你们关系那么好。”

“我说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那头静默了一会。我感觉他本来还想开那隐晦的玩笑,但我凌人的态度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好吧,那改日再聚!”他的语气小心翼翼了很多。

我“嗯”都没出一声就挂上了手机。

我在椅子里坐下来,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那支钢笔,静静的横在中央,是那么显眼。我拍了下额头,嗤笑了一声,那个小蹄子有够倔强的,从来不肯收我的任何礼物。

我拿过那支笔,在桌上不停的竖起放下,目光停留在妻子的照片上。那是蜜月时的照片,她在一座城堡前紧闭双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嘴角荡漾着涌上来的微笑。她的样子变化不大,一直以来都是个尤物,只是和我见过的其他尤物没有多大区别。我立刻后悔这么评论她,因为我知道我是爱她的,尽管这听起来有些可笑。更可笑的是,我觉得我对她的爱要更深一些。她知道我做的这些荒唐事吗?或许她直觉里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求证罢了;或许她有的只是恐惧,连直觉也不敢运用一下;或许——或许她其实无所谓,我对她来说并非是那个唯一。

想到这,我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昭,是我。”

“知道是你呀。”

“嗯……你吃了吗?”

“正准备。”

“啊……”

“怎么了?”

“我想……回来与你一起吃呢。”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和那帮狐朋狗党在一起。”

“我还在公司……”

“你还在公司?今天还这么忙吗?对了,你收到我送的礼物了吗?”

“哦,收到了。小陆交给我了。”

“怎么样,你喜欢吗?”

“喜欢。非常好!”我看着桌上还没拆封的礼物,干脆的答道。

“还记得上次在那家店里我说黑色代表者稳重大气,你轻轻补充了一句,说白色和黑色都是永恒的经典,那时我就明白过来你喜欢白色的那一款。”

我不禁寒毛倒竖,惊异于女人的细腻和敏感。

“你真厉害!”我有些犹豫,但一想现在反悔似乎有些太迟了,“听着……亲爱的,你能等我回来一起吃吗?”

“受宠若惊,等你。”

我把手机握在手里很久,担心这副魂不守舍的状态让她生出疑心。可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我根本没有做任何事。我觉得自己可笑,做了背叛的事情可以若无其事,什么都没有做反倒像个贼一样。

手机闪烁的屏幕显示七点半了,我决定不再胡思乱想,立刻回家。今天实在有一种虚脱的乏累,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也许今天我只是一台突然失灵的机器罢了,高速运转太久,一下子停下来竟然适应不了。晚上睡个好觉,明早起来,活力充沛,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忘了这些怪念头,继续享受生活的罪恶和糜烂。

我关上灯,头也不回的带上门,离开办公室。——只是,我忘了,那个礼物还原封不动的放在桌子上。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6 21:31:12 +0800 CST  
公司里空荡荡的,灯仍然亮着,直到八点才会熄灭。对于那些需要加班到深夜的员工,只要站起身来走几步他头顶附近的灯便会亮起来,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如果再无动静,那盏灯又会自动熄灭。所以如果要知道公司有多少人加班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数一数有多少盏灯亮着。

不过今天应该没有人加班,至少这一层没有,放眼望去,一个漂浮的半截脑袋都没有。静得出奇,一个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栅栏上绑着一根短短的红丝带,乱颤着,如同蝌蚪在水中游动一般。三根巨大的方形柱子分别立在整个楼层的北端,中央和南端,光滑的橘色镜面映出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光和影的世界,一切东西都失去了面目,只剩下光线雕刻出的轮廓。

我快速的从正中的过道穿过。突然脚步凝固了,我皱了一下眉,向后退了两步。在这条岔路尽头的一块小小方格里,她趴在那里,左手托着下巴,右手不耐烦的晃动着鼠标。我呆立着,扶住一旁的围栏,静静的看着她。

她终于发觉我的存在,撇过头来看了一眼,我略略的有些尴尬,但她这一瞥却像马刺一般扎了我一下,我走了过去。

“你是新来的吗?我从来没见过你。”我问。

她扬起头来,长发立刻从她的后背滑了下去,瀑布般的垂在半空中:“是的。”

“新来的员工需要呆这么晚吗?试用期不用那么紧张。”

“许多东西要熟悉,白天别人和我说了一通,却没有多少记得住的,只好一个人对着系统看。”

“是么!”我侧过身看了看她的屏幕。

“这个报表总是跑不出来……”她指着屏幕中间一直转个不停的等待圆圈,苦笑着说。

我凑近瞧了瞧,说道:“你这个时间参数设得太宽泛了。这个系统目前还没有上线,正在测试阶段,你如果用默认的时间参数的话,查询的结果太多,还没优化,肯定会很慢。你最好把时间参数缩小一下,比如设成上一天或者上个月的月底,那样会快很多。”

她鼓起腮帮,微微的点点头,取消了目前的操作,去重新设定参数。我顺势倚在她的桌边,仔细的盯着她,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她没有那种惊为天人或者完美无瑕的容貌,如果不是长发遮档住的话,我想她的脸蛋要更圆润一些。她的眉毛平直,不带什么棱角,一双眼睛犹如碧澈的水潭,荡漾的,满满的,越过缀满青苔的石头汩汩的渗出冰凉的芳香。樱桃小唇刻意抹着一缕嫩红,在一片素净的青白之下格外显眼。然而最让我留意的是那两片腮帮,有一种天然的婴儿肥,好似含苞未绽的荷花,那一层层近乎透明的白色化开了粉色浓烈的晕染,只留下一份欲说还休的矜持。或许,正是由于她的美带有那样一种别样的特色,才让我格外着迷。

“嗯,果然成功了!”她攥起拳头轻轻捶了一下桌子。

“你认识我吗?知道我是谁吗?”我问。

“你是这个部门的头,不是吗?”

“你知道?”

“别人告诉我的呀。总不可能进了公司竟然连自己的领导也不知道。”她拿起自己的茶杯,向我示意了一下,便朝茶水间走去。

我打量了她的桌子,果然是新人的办公桌,空荡荡的,除了电脑之外正中还放着一本摊开的员工手册,旁边横着一个文件夹,我轻微翻了一下,全是新人培训的各种资料,再就是一瓶速溶咖啡,一个空的玻璃花瓶,还有一张cd盒,白色的封面,最上面和右边都是英文,大概是人名还是什么的,中间偏下的位置是一张大大的照片,里面是一个穿黑大衣的中年白人,大概侧坐在沙发上,一手搭在靠背上,一手支起额头,目光深邃的看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我心想,可能是什么怪怪的那种类型,现在年轻人听的东西我越来越没法理解。

她回来了,我放下cd盒,问道:“对于我,别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奇?”

“难道不会好奇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吗?”

她撅了下嘴,表示自己不会,但还是说道:“他们说你是个厉害角色,对工作是这样,对女人——也是这样。”

“他们的原话是这样?”我不禁直起身子,提高了嗓门。

“你知道,我懒得重复别人的话——”她做了个压缩的手势,“所以,精简了一下。”

“所以他们的原话还要更不堪了?”

她合上员工手册,把光驱里的cd取出来装进cd盒,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看样子我该把这帮兔崽子全都开了!”我暗暗咒骂道。

“然后呢?”她抬起眼睛,“你要把我提拔上去吗?”她双臂一交叉,嘴角浮出微笑,让那可爱的腮帮突然变得灵动,“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吗?他们不会骂你,他们只会说他们说的果然没错。”

她的讽刺呛得我说不出话来。踌躇之余我只得转回话题:“你既然知道我是领导,为什么表现得什么也不知道?”

她欻的拉开抽屉,把员工手册和文件夹统统塞进去,欻的合上,接着把cd盒装进包里,向前一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对我有意思——”她在我的胸口一戳,“你也没有告诉我。”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8 20:46:50 +0800 CST  
无耻混蛋(十七)

她的敏锐呛得我说不出话来。她的不卑不亢已让我惊奇,现在如此的大胆更出乎我的意料。或许只有一点我没有想错,她真的与我见过的那些女子完全不同。

惊异之下,尴尬之中,我向后退了一步:“我对你没有那样的想法。至少不是你和其他人认为的那种方式。”

她的嘴角似笑非笑,那根戳过我胸口的手指此时正顶在桌子上,仿佛是检测过我真伪的探针。

“证明一下。”她说道。

“这要怎么证明?”不知怎的我相信自己说的是实话,至少此刻我确没有占有她的欲望,相反,让我自己惊奇的是,我渴望了解她。

“你有车的吧。从送我回家开始吧。”她淡淡的来了一句。

电梯的密闭空间使得气氛沉重,我感觉再不说话就要被憋死。

“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夏晦晓。”

“夏天的夏,智慧的慧,晨晓的晓,是么?”

“晦暗的晦。”

我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心说为什么是这个字。但或许只有这个字才适合她,晦暗不清的黎明,不是希望,不是光明,而是捉摸不透的魅力和致命的吸引力。

“你多大了?”

“二十五。”

“我比你大十三岁。”

电梯门打开,地下停车场湿气很重,空气中似乎有一种独特的潮湿的水泥味。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但在这个由灰色水泥围成的单调空间里,这是我难以摆脱的执念。我的耳后是她高跟鞋踩在地面的梆梆声,从她的脚步声我感觉她比我放松的多,我提快了步伐,想打乱她那闲适的脚步,可她仍旧不紧不慢的跟着。我停了下来,回身看她,她正凝眉有思,见我停下来不觉怔了一下。

“到了。”我指着一辆黑色的SUV。

她点了一下头。我们坐进车里。我把钥匙插进锁眼里,正要启动,忽而害怕与她相处的时间就和奔驰的车子一样飞速的流逝,不觉垂下手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二十五岁的女孩子。”

“你要检查我的身份证吗?改天我拿给你看。”她笑道。

“我是说,的确,你的容貌看起来是二十五岁的样子,可你的举止神态——我说不上来……”

“你怎么了?你是要做人口普查吗?要把我的来历全部检查一番吗?”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我顿了一下,认真的看着她的双眸,“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了解一个人,想了解她的全部。”

我再也找不到语言形容我的感受,只希望她能从我的眼里读出我的心意。她读出来了,但正如我所料想,那汪碧澄的潭水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波澜,她摇摇头,似乎为我自寻烦恼而叹息。

一阵沉默。

“你会了解我的,而且会通过你擅长的方式。”她突然说道。

“你配得上一个更好的人。”我迷离的看着她,胸腔战鼓阵阵。

“你不够好吗?”

“我……没有一颗不凡的灵魂。”

她莞尔一笑,红艳的嘴角扬得像钩子一般,好像在说那有什么关系,接着便低下头去。

我蓦地挺直了身子,感到血液上冲的一股晕眩,胸口起伏的厉害,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我忽而记起那药丸。我有些犹豫,这档子事从来没有让我如此激动。可男人的傲气和本能的冲动踹开了理性最后的一丝闸门,推着我向悬崖冲去。她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一个迷离而冲动,一个作恶似的诡笑,我忽而感觉她牢牢的控制了我,她张着无形的线吊着我这个木偶,也吊着我的欲望。

她翻起手提包来,我以为她要找出保险套,可她却翻出自己的那张cd,放进车上的cd机里,按了播放键。钢琴声缓缓飘出,音符简单得可以数出来,但却静谧的让时间凝滞。

“这是什么音乐?”我问。

她一翻身,骑到我身上,食指压在我的嘴唇上,我不再说话。她慢慢的吻起我来,轻柔的像是微凉的风。突然那音乐变了节奏,变得活跃起来,她的吻也变得温暖而富有活力,在我的额头,脸颊,颈脖,耳后和前胸肆意的游荡着,只是——只是从来不从触碰我的嘴唇。我拨开她的长发,想吻她,她灵巧的避开。

音乐在最初简单而静谧的主题上不停的变换自己的风格,像她的魅惑一样五光十色。我不顾一切的冲向她,像是饥饿的野兽。可她好似熟练的驯兽者,不停的扭动着身子,肆意的挑逗着,却并不给我想要的满足。

我的身体被欲望欲望注满了僵硬的毒素,我再也受不了,我向她臣服了。她这才把宝藏展示给我,她这才让我心中的魔鬼咆哮起来,撞进欢愉的魔窟。

那里才是暴风雨的所在。很快我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迷失,惶惑,不安,惊惧,却满怀着无限的冲动,渴望彻底淹没其中。她已经完全占据了主动,丰沛的雨水在一股股没命席卷的狂风鼓动之下,掀起一层高过一层的巨浪,天空被墨色的巨浪遮蔽,巨浪一涌而来,如山一般崩塌碎裂,一次次的将小船打翻,淹没,还没等露出水面喘息一口,更大的冲击又随之而下。

我的胸腔被无限的渴望和冲动填满,它们拖着我的心脏直直的向上飞升。我的一切感官都模糊了,她那蛇妖般的魅惑,连同那五光十色的音乐,相互浸润融合,成了一片绚烂而没有形状的色彩,在这混沌一片的中间,我仿佛看见了天堂的大门。

我相信,我就是上帝,上帝不会死,上帝就是个无耻混蛋。


第一章 无耻混蛋 完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28 21:18:01 +0800 CST  
第二章 变奏曲

一夜秋雨。

我去过徽州,看过那里古老的民居,深山幽谷里的村落,似乎一直在沉睡。平直的墙壁不复昔日的洁白,大自然百年的洗刷没有让它有丝毫的松动或者倾斜,但它也从中也学会了谦卑,默默的降下了耀人的色调,用或浓或暗的青灰为自己织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现在的天空,正是那样的色调。夏日绵延下来的最后一丝晴朗已被抹去,淅沥的雨水宣告了一个惆怅季节的降临。万物一夜之间从昏昏欲睡的慵懒中惊醒过来,发现一位温柔沉肃的女性已经从健壮勇武的男性手中接过了对世界的掌管。

或许是生活在南方的缘故,我从来不觉得秋天是一个肃杀冷漠的季节,南方的秋天总是淡淡的,像是宣纸上的落下的一点墨,顺着纸的纹理慢慢的化开,你可以清晰的看见最淡的一丝墨迹在那凹凸不平的纹理上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怅惋的停下自己的脚步;或许更像一支悠长乐曲的尾声,呜咽着飘零的主题,诉说着难以排遣的哀伤,一点点的消失在空蒙的寂静之中。

我站在柏油路上,视线从天空收回,环顾四周林立的高楼,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下意识的摇摇头,感觉自己难以在这样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环境里生存。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科技园区,并不比第一次好到哪去,还是如坠迷宫之中。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30 16:17:15 +0800 CST  
好在总算找到了这栋楼,它低矮宽胖的体形在这些高个子中多少有些特别。一楼一半是办公场所,另一半是公共大厅,大厅约有一半面积被电梯占了,电梯间的前头是公司的前台,里面坐着两位年轻的女性,旁边一个胖胖的保安把一手支在前台的桌子上,眼光无神,似乎被无聊冻结了身体。

我径直走向前台,向其中一人问道:“请问,地下停车场怎么去?”

她低着头,只顾整理桌上的一堆名牌,马尾辫在脑后有节奏的甩动着,而她的同伴正盯着电脑屏幕,飞速的敲击键盘。过了大概两三秒她才抬起头来瞧了我一眼,指了下电梯间:“电梯可以到地下。”

“谢谢。”

我正要转身离去,她突然又叫住了我:“对不起——请问你是公司的员工,或者是我们的客户吗?”

“不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这是公司的电梯,一般情况下外人是不允许使用的。你知道,防止外人进入公司的内部。”

“啊,那还有其他什么入口吗?我对这个地方很陌生,第一次来办事。”我淡淡的一笑,心里清楚这微笑的力量。

“你可以去食堂那边,食堂东面也有个入口——哎呀,算了,你就坐这个电梯下去吧。我就通融一次,”她一边说一边竖起手指头比划着,好像数数一样,“你可千万别往上走,你上去了也进不去,还是要刷卡的,但是你要是被抓到,我们可要吃苦头,你可——”

“放心,我可不会给你们招惹麻烦的。”我再次露出笑容,这次是抚慰的。

我一转身,却嘭的和人迎面撞了。她捧了个纸箱,正撞在我的怀里,纸箱险些从她手中掉落,她立刻弯腰调整姿势将那纸箱捧稳,只是这样一来肩上的皮包顺势滑倒了胳膊肘,一张cd盒从里面掉落而下。

我连忙捡起来,在她调整的间隙看了看封面——白色的背景下有一张大照片。她把箱子放到前台的桌子上,从我手中接过cd盒,匆忙的塞进包里,拉上拉链,这才抬起眼帘。

我说了声“你好,对不起”,她什么也没说,只用手从额头把长发向后捋去,便收回目光对着前台说道:“我离职手续都已经办好了,最后是不是只要把员工卡归还就好了?”

“对。”

她抿起嘴,伸手向包里摸,突然意识到刚才拉链拉上了,不觉愣了一下,鼓起圆润的腮帮长吹一口气,拉开拉链,翻出员工卡交给了前台。

前台拿着卡片,对着电脑点击了几下,说道“可以了”。她再次把肩上的包调整了一下,抱起几乎空荡的箱子转身离去。

“她是刚入职不久就辞职了吗?”我问前台。

“不知道。”前台晃着脑袋。

我知道我和这个人再也不会有谋面的机会,但不知为何我回身看向她的背影,她走到大厅的门口,抬头望了望青灰的天空,蓦然,回首看向了我,郁结,沉思。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30 16:19:04 +0800 CST  
在地下停车场我看见了那辆黑色的SUV,四门紧闭,周围一辆车也没有,一条红色的警戒线绕着这辆车围了一圈。一个警察叉着腰站在一边,横眉怒目,可以轻松的吓退那些想看热闹的人。看来现场已经勘察完毕,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看守。

“你好,卫警官有跟你说过有人来拜访他吗?”

他看了我一眼:“是的。”

“我就是那个人。”我递上名片,“麻烦你给他个电话说我在这里。”

没过多久,远处走来一个穿灯芯绒外套的男人。看身材他似乎比十年前胖了,加上原本个子就不高,于是显得更矮了些,只是脸颊依然是瘦削的,和微胖的身材有些不协调。他不再是原来的平头,留起了三七分的头发。

“好久不见——”卫楠伸出手来。

他的手掌诚挚有力,似乎在替自己说话——有些话,我知道,他恐怕不知该怎么表达。

“没想到我们会在犯罪现场重逢。”他说。

“是啊,虽然尴尬了些,但总好过我是你的犯人。”我半开玩笑的说。

他明白我的玩笑所指,咧嘴一笑,我们知道彼此已经放下了十年前的过节。

“你没有变。”他瞅着我仔细的打量,“眼角甚至还没有皱纹。”

我笑起来,指着眼角说:“这下看见了吧。”

他掏出烟盒,向我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他嘀咕道:“你还是老样子……”自顾自叼上一支,点燃,深吸一口,叉着腰,外套的后摆撩到身后,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水泥顶,转向我说道:

“死者没有外伤,具体死因还要通过尸检才能确定。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他是在干那档子事的时候突然——你明白的。我猜大约就是激情亢奋致死,应该不是毒杀之类的,死者的秘书提到他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心脏不是太好,一直在吃药。”

我点点头:“死者多大岁数?”

“三十八岁,跟你我岁数差不多。”

“这个案子应该不难破吧,我看这停车场有监控覆盖,他在科技公司里工作,那里肯定也少不了监控。”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30 20:34:33 +0800 CST  

楼主:xiazhixiang_zju

字数:3172

发表时间:2017-12-22 03:57:5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09 22:04:03 +0800 CST

评论数:55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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